第140章 無使尨也吠
晨光依舊未至,視野依然黑暗,只有兩家中間的小池映著陸續亮起來的火把,泛著些許幽光。
就著這些光亮,田葭十分驚訝地看到,在質子府和安平君府中間矮矮的隔牆上,站著一位公子,低頭瞧著下面對他狂吠的惡犬,有些難以下腳。
不知是不是田單有令,在得知牆上君子是何人後,本來已經抄起家伙要去抓賊的私屬們知趣地退了,連不相干的隸臣妾也統統散去,順便帶走了那群看家護院的忠犬,只剩下田葭站在牆下,與牆上之人四目相對。
田葭見他怕狗不敢下腳的模樣,又是好氣又是好笑:「翻牆越戶,公子倒是做得出來,也不怕被我家當小賊給抓了?」
牆上自然是長安君,他哈哈一笑,擦了下被惡犬嚇出來的汗:「這小賊不為錢財,是來偷人的。」說著便要一躍而下。
不知為何,田葭沉重的心情被他這麼一鬧,竟輕松了不少,但還是淬了他一口:「那一夜在秋社會面已惹了不少流言,你也不必下來,有什麼話,就在上面說罷!」
明月只得收回了腳,無奈地坐在牆上,看著下面仰頭看他的少女,卻也覺得這種碰面方式挺有趣,一時間找到點「戀愛」的感覺了。
眼見旁邊無人,他便問田葭道:「淑女可聽說過狗惡酒酸的故事?」
田葭明明知道,卻還是搖了搖頭。
明月便說起了來:「宋國有個酤酒之人,給的量很足,待客恭敬,酒又釀得香醇,而且店肆門前高懸酒幟,但酒卻賣不出去,直到變質發酸了。這宋人很奇怪,就向鄰人長者請教。」
「長者問,‘汝狗猛耶?’宋人頷首,卻又不解:’狗凶,與酒不售有何干系?‘長者又道:’人皆畏凶犬,或使孺子持錢帛攜壺甕酤酒,汝狗齜牙咧嘴,誰敢入肆?此乃酒所以酸而不售之故也……」
田葭聽完後抬頭道:「公子借此故事,想說什麼?」
「我想說,安平君府的狗如此凶惡,難怪平日裡客人不多。」
田葭默然,長安君這是話裡有話啊,她們家平日裡人不多,豈是因為狗惡的緣故,而是因為齊王猜忌太重,平日裡只敢接待鄒衍等沒有實權的客人啊,她這些天不敢出門,不就是為了避禍麼?
小心翼翼,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如臨深淵,田葭從自己懂事以來,自家都是這麼過來的。
見她沉默,明月也不說笑了,揖禮道:」我今日無禮越牆,是想來向淑女辭別。「頓了頓後,他又道:「我也聽聞,齊王欲使安平君入趙為相。」
「不錯,公子欲走,父親亦走,就剩下我在臨淄了。」田葭悵然若失。
卻不料明月一笑,突然問道:「我馬車上還有空位,不知淑女敢不敢與我同去邯鄲一游?」
……
有女懷春,吉士誘之,乍聞長安君出言邀請,田葭也一時心動,但很快就冷靜下來,嘆息道:「父親置相於趙,按照慣例,家眷不可隨行,而是要留在都城做人質,以免父親一去不歸,或做出不利於齊國之事,若我真走了,將置父親於何地?到時候大王震怒,齊趙兩國的盟誓也就完了。」
她抬起頭,似笑非笑地問道:「長安君,你是為了區區一女子,可以犧牲大局的人麼?」
說實話,明月並非那種人,但月光下少女肌膚吹彈可破,笑容裡帶著一絲無奈,更讓人憐惜,著實美煞夏花,明月孰視她半響後笑道:「那要看我對那女子有多喜愛。」
田葭臉色一紅,低頭嘆息道:「齊王不會答應,我也要為父親考慮,為阿弟考慮……公子,今日一見,就此別過罷!」
說完她便轉身離開,走了幾步,終究還是沒忍住,回首看著站在牆頭明月。
「若公子還能再來臨淄,你我或許還有再會的機會……」說完,田葭便忍著淚,別過頭離開了。
「或許,最後是你來邯鄲呢?」
眼看少女越走越遠,露出了一個神秘莫測的笑,明月亦順著後面的梯子,下牆而去。
「我猜的沒錯,齊王與田單已經離心,此番讓田單去趙國為相,頗有些驅趕之意,他還是不放心自己死後,田單是否能盡忠於孤兒寡母罷……」
一念至此,明月也為田單感到不值:「安平君啊安平君,昔日齊國的大救星,怎麼就淪落到今日這尷尬處境了呢?」
明月心中已經定下了主意,在田單去趙國為相期間,定要想方設法,讓他對齊國死心!
「沒了田單這根頂梁柱,齊國便徹底成了守護之犬,不足為懼,將田單留在趙國,再想辦法賺他家眷入邯鄲,我便能抱得美人歸,何樂而不為?」
明月覺得,自己是越來越腹黑陰險了……
但回首看著灑著月光的牆壁,他仿佛還能聽到少女好聽卻無可奈何的聲音,她已經被困在這座府邸,困在臨淄,困在齊王對田單的猜忌裡了,她已經失去了曾經的自由,變成了一個人質。
「此戰結束後,我定會救你出這牢籠。」為自己的所作所為尋了一個正義的理由後,明月暗暗發誓。
……
齊趙歃血為盟後第三天,為質四個多月的長安君踏上了歸程。
碩大一個質子府已經被搬空,來時多少人,去時就有多少人,但也多了一些新面孔,比如徐平、盧生這對方術士師徒和他們的各種煉丹器材;還有紀伯夷、紀叔齊這對小說家兄弟,二人本就不是齊人,猶如浮萍一樣漂流,去哪不一樣;此外,更有十余名慕名來投靠明月,希望能做他門客舍人的齊地士人。
靠著在稷下的辯論和試驗,靠著齊王宮裡罵死老儒滕更的事跡,也靠著遇刺受傷,憑一己之力造就齊趙之盟的功業,相比於初來乍到時的不名一文,長安君現在已經聲名鵲起,臨淄街巷市肆,誰人聽了他的名字,不翹起大拇指,贊一聲「賢公子」?
戰國時代,名聲就像是磁鐵,聲名越大,吸引來的人也越多,此時此刻,藺相如將長安君與信陵君相提並論的話也傳到了臨淄,齊人深以為然,同時也可惜,為何齊國就沒有這樣一位賢公子呢?
帶著這樣的想法,明月拜別齊王、平原君離開齊國那天,還有不少齊人聚集在雍門外目送他遠去。
明月隊伍裡的趙括、舒祺、魯句踐等人都滿面風光,臨淄雖然富庶熱鬧,但終究比不上他們日思夜想的故鄉趙國,更別說他們的使命順利完成,算是載譽而歸。因為心情輕松快意,馬蹄腳步也不由加快了幾分。
與趙國人的喜悅相比,另一位與他們同行的封君,心情可就沉重多了……
從離開臨淄後,明月就沒看見田單笑過,那一夜明月逾牆勾搭他閨女之事,田單提都沒提,對這種小兒女的私情,他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回去的路和來時不太一樣,田單似乎不願意早早進入趙國境內,便讓大隊人馬沿著濟水走,打算經由歷下、平陰,再過聊城,便可進入邯鄲王畿。
與明月他們這個質齊小團體的熱熱鬧鬧不同,一路上安平君沉默寡言,休憩下來只是默默地翻著簡牘,偶爾失神時,眼睛一直看著東方,瞧他的模樣,頗有些虎落平陽、英雄落寞的寂寥。
身份換了過來,現在是長安君高高興興地回家,而他田單,則要去邯鄲,名為相邦,實際上與人質區別不大,他還得在趙國人的包圍下,竭力為齊國爭取利益……
這一日,在平陰城休憩時,明月主動帶著美酒找上了田單,聊了一會接下來的行程後,二人一時無話,場面有些尷尬。
於是明月故作怯怯地說道:「將軍能與我說一說君女的事麼?」
從一個雙方都熟悉的人入手,是打開話匣子的好辦法,田單先是板著臉,隨即舒展開來,借著酒意,說起了他兒子田虎少不識字,夫子和醫者都覺得他是那種天生不識字的弱智,唯獨女兒田葭堅持要親自教他識字……
「她對我說,如今弟的所謂病症,難道比當年即墨的情形更難救麼?父親沒有試到最後,豈可輕言放棄?最後終於讓我家那孺子能識文斷字。」
說完這件讓他欣慰的事後,田單又嘆道:「可惜吾妻逝去太早,我也常年在外征戰,家中雜事,便要由吾女一人打理。此次伐秦歸來,我本以為可以告老留在臨淄享天倫之樂,盡一盡為父的責任,卻不料又被大王派去邯鄲,這一去一年半載,真是可憐我那女兒……」
「安平君現在後悔麼?」明月突然問道。
田單眉頭一皺:「後悔什麼?」
明月長拜道:「我聽聞當年將軍在即墨之戰,收復齊國大部後,所得兵卒,是莒城的十倍。當時是,闔城陽而王,天下莫之能止,將軍卻決意迎立齊王,以安民心……如今十五年過去了,安平君,你對此事後悔過麼!?」
「錚!」
田單聽罷,猛地起身,佩劍已然出鞘,橫在了明月的脖頸上!
「長安君,你這是想離間我與大王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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