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戰國明月 作者:七月新番(已太監)

 
kelvin12354 2017-3-31 12:31:54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47 80413
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7-6-14 19:19
第140章 無使尨也吠


    晨光依舊未至,視野依然黑暗,只有兩家中間的小池映著陸續亮起來的火把,泛著些許幽光。

    就著這些光亮,田葭十分驚訝地看到,在質子府和安平君府中間矮矮的隔牆上,站著一位公子,低頭瞧著下面對他狂吠的惡犬,有些難以下腳。

    不知是不是田單有令,在得知牆上君子是何人後,本來已經抄起家伙要去抓賊的私屬們知趣地退了,連不相干的隸臣妾也統統散去,順便帶走了那群看家護院的忠犬,只剩下田葭站在牆下,與牆上之人四目相對。

    田葭見他怕狗不敢下腳的模樣,又是好氣又是好笑:「翻牆越戶,公子倒是做得出來,也不怕被我家當小賊給抓了?」

    牆上自然是長安君,他哈哈一笑,擦了下被惡犬嚇出來的汗:「這小賊不為錢財,是來偷人的。」說著便要一躍而下。

    不知為何,田葭沉重的心情被他這麼一鬧,竟輕松了不少,但還是淬了他一口:「那一夜在秋社會面已惹了不少流言,你也不必下來,有什麼話,就在上面說罷!」

    明月只得收回了腳,無奈地坐在牆上,看著下面仰頭看他的少女,卻也覺得這種碰面方式挺有趣,一時間找到點「戀愛」的感覺了。

    眼見旁邊無人,他便問田葭道:「淑女可聽說過狗惡酒酸的故事?」

    田葭明明知道,卻還是搖了搖頭。

    明月便說起了來:「宋國有個酤酒之人,給的量很足,待客恭敬,酒又釀得香醇,而且店肆門前高懸酒幟,但酒卻賣不出去,直到變質發酸了。這宋人很奇怪,就向鄰人長者請教。」

    「長者問,‘汝狗猛耶?’宋人頷首,卻又不解:’狗凶,與酒不售有何干系?‘長者又道:’人皆畏凶犬,或使孺子持錢帛攜壺甕酤酒,汝狗齜牙咧嘴,誰敢入肆?此乃酒所以酸而不售之故也……」

    田葭聽完後抬頭道:「公子借此故事,想說什麼?」

    「我想說,安平君府的狗如此凶惡,難怪平日裡客人不多。」

    田葭默然,長安君這是話裡有話啊,她們家平日裡人不多,豈是因為狗惡的緣故,而是因為齊王猜忌太重,平日裡只敢接待鄒衍等沒有實權的客人啊,她這些天不敢出門,不就是為了避禍麼?

    小心翼翼,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如臨深淵,田葭從自己懂事以來,自家都是這麼過來的。

    見她沉默,明月也不說笑了,揖禮道:」我今日無禮越牆,是想來向淑女辭別。「頓了頓後,他又道:「我也聽聞,齊王欲使安平君入趙為相。」

    「不錯,公子欲走,父親亦走,就剩下我在臨淄了。」田葭悵然若失。

    卻不料明月一笑,突然問道:「我馬車上還有空位,不知淑女敢不敢與我同去邯鄲一游?」

    ……

    有女懷春,吉士誘之,乍聞長安君出言邀請,田葭也一時心動,但很快就冷靜下來,嘆息道:「父親置相於趙,按照慣例,家眷不可隨行,而是要留在都城做人質,以免父親一去不歸,或做出不利於齊國之事,若我真走了,將置父親於何地?到時候大王震怒,齊趙兩國的盟誓也就完了。」

    她抬起頭,似笑非笑地問道:「長安君,你是為了區區一女子,可以犧牲大局的人麼?」

    說實話,明月並非那種人,但月光下少女肌膚吹彈可破,笑容裡帶著一絲無奈,更讓人憐惜,著實美煞夏花,明月孰視她半響後笑道:「那要看我對那女子有多喜愛。」

    田葭臉色一紅,低頭嘆息道:「齊王不會答應,我也要為父親考慮,為阿弟考慮……公子,今日一見,就此別過罷!」

    說完她便轉身離開,走了幾步,終究還是沒忍住,回首看著站在牆頭明月。

    「若公子還能再來臨淄,你我或許還有再會的機會……」說完,田葭便忍著淚,別過頭離開了。

    「或許,最後是你來邯鄲呢?」

    眼看少女越走越遠,露出了一個神秘莫測的笑,明月亦順著後面的梯子,下牆而去。

    「我猜的沒錯,齊王與田單已經離心,此番讓田單去趙國為相,頗有些驅趕之意,他還是不放心自己死後,田單是否能盡忠於孤兒寡母罷……」

    一念至此,明月也為田單感到不值:「安平君啊安平君,昔日齊國的大救星,怎麼就淪落到今日這尷尬處境了呢?」

    明月心中已經定下了主意,在田單去趙國為相期間,定要想方設法,讓他對齊國死心!

    「沒了田單這根頂梁柱,齊國便徹底成了守護之犬,不足為懼,將田單留在趙國,再想辦法賺他家眷入邯鄲,我便能抱得美人歸,何樂而不為?」

    明月覺得,自己是越來越腹黑陰險了……

    但回首看著灑著月光的牆壁,他仿佛還能聽到少女好聽卻無可奈何的聲音,她已經被困在這座府邸,困在臨淄,困在齊王對田單的猜忌裡了,她已經失去了曾經的自由,變成了一個人質。

    「此戰結束後,我定會救你出這牢籠。」為自己的所作所為尋了一個正義的理由後,明月暗暗發誓。

    ……

    齊趙歃血為盟後第三天,為質四個多月的長安君踏上了歸程。

    碩大一個質子府已經被搬空,來時多少人,去時就有多少人,但也多了一些新面孔,比如徐平、盧生這對方術士師徒和他們的各種煉丹器材;還有紀伯夷、紀叔齊這對小說家兄弟,二人本就不是齊人,猶如浮萍一樣漂流,去哪不一樣;此外,更有十余名慕名來投靠明月,希望能做他門客舍人的齊地士人。

    靠著在稷下的辯論和試驗,靠著齊王宮裡罵死老儒滕更的事跡,也靠著遇刺受傷,憑一己之力造就齊趙之盟的功業,相比於初來乍到時的不名一文,長安君現在已經聲名鵲起,臨淄街巷市肆,誰人聽了他的名字,不翹起大拇指,贊一聲「賢公子」?

    戰國時代,名聲就像是磁鐵,聲名越大,吸引來的人也越多,此時此刻,藺相如將長安君與信陵君相提並論的話也傳到了臨淄,齊人深以為然,同時也可惜,為何齊國就沒有這樣一位賢公子呢?

    帶著這樣的想法,明月拜別齊王、平原君離開齊國那天,還有不少齊人聚集在雍門外目送他遠去。

    明月隊伍裡的趙括、舒祺、魯句踐等人都滿面風光,臨淄雖然富庶熱鬧,但終究比不上他們日思夜想的故鄉趙國,更別說他們的使命順利完成,算是載譽而歸。因為心情輕松快意,馬蹄腳步也不由加快了幾分。

    與趙國人的喜悅相比,另一位與他們同行的封君,心情可就沉重多了……

    從離開臨淄後,明月就沒看見田單笑過,那一夜明月逾牆勾搭他閨女之事,田單提都沒提,對這種小兒女的私情,他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回去的路和來時不太一樣,田單似乎不願意早早進入趙國境內,便讓大隊人馬沿著濟水走,打算經由歷下、平陰,再過聊城,便可進入邯鄲王畿。

    與明月他們這個質齊小團體的熱熱鬧鬧不同,一路上安平君沉默寡言,休憩下來只是默默地翻著簡牘,偶爾失神時,眼睛一直看著東方,瞧他的模樣,頗有些虎落平陽、英雄落寞的寂寥。

    身份換了過來,現在是長安君高高興興地回家,而他田單,則要去邯鄲,名為相邦,實際上與人質區別不大,他還得在趙國人的包圍下,竭力為齊國爭取利益……

    這一日,在平陰城休憩時,明月主動帶著美酒找上了田單,聊了一會接下來的行程後,二人一時無話,場面有些尷尬。

    於是明月故作怯怯地說道:「將軍能與我說一說君女的事麼?」

    從一個雙方都熟悉的人入手,是打開話匣子的好辦法,田單先是板著臉,隨即舒展開來,借著酒意,說起了他兒子田虎少不識字,夫子和醫者都覺得他是那種天生不識字的弱智,唯獨女兒田葭堅持要親自教他識字……

    「她對我說,如今弟的所謂病症,難道比當年即墨的情形更難救麼?父親沒有試到最後,豈可輕言放棄?最後終於讓我家那孺子能識文斷字。」

    說完這件讓他欣慰的事後,田單又嘆道:「可惜吾妻逝去太早,我也常年在外征戰,家中雜事,便要由吾女一人打理。此次伐秦歸來,我本以為可以告老留在臨淄享天倫之樂,盡一盡為父的責任,卻不料又被大王派去邯鄲,這一去一年半載,真是可憐我那女兒……」

    「安平君現在後悔麼?」明月突然問道。

    田單眉頭一皺:「後悔什麼?」

    明月長拜道:「我聽聞當年將軍在即墨之戰,收復齊國大部後,所得兵卒,是莒城的十倍。當時是,闔城陽而王,天下莫之能止,將軍卻決意迎立齊王,以安民心……如今十五年過去了,安平君,你對此事後悔過麼!?」

    「錚!」

    田單聽罷,猛地起身,佩劍已然出鞘,橫在了明月的脖頸上!

    「長安君,你這是想離間我與大王麼?」
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7-6-14 19:19
第141章 聊城


    劍在脖頸,隔著衣襟,明月甚至能感覺到鐵的冰冷,但他卻也不慌,抬頭看著動怒的田單,淡淡地說道:「小子只是為安平君感到不值罷了,君當年在即墨,挽狂瀾於既倒,扶大廈之將傾,如今卻日漸失權。無廣告的站點。小子心中不忿,一時直言,還望安平君不要與我這孺子計較……」

    他似是開玩笑地說道:「更何況,若安平君在此殺了我或是傷了我,斷了齊趙之盟,齊王恐怕就不會再讓安平君歸國了。」

    田單心中一悸,隨即收起了劍,冷笑道:「孺子?長安君還知道自己是一弱冠孺子?」

    這個小家伙看上去模樣俊朗,笑起來人畜無害,可他卻幾乎以一己之力,扭轉了幾乎板上釘釘的齊秦之盟,雖說也是借了勢,但田單豈會小看他?

    「多謝安平君,小子會把此言當做是誇獎。「明月含蓄一笑,隨後卻又離開了席子,朝田單恭恭敬敬地一拜:」還有一事,小子仰慕安平君之女多時,欲娶之為妻,還望安平君應允!」

    田單有些驚訝,他本以為長安君會等抵達邯鄲後,再托人來說媒,豈料他卻挑了這麼一個時間,這麼一個地點。

    田單便斜眼眯他:「長安君是真心?」

    明月指天發誓。

    「君乃趙太後愛子,哪國公主不能娶,為何非要我田單的女兒?」田單自嘲地一笑:「我一個即將失勢的封君,值得麼……」

    「小子不是為了安平君,而是為了君女本人。」

    明月從懷中掏出他以竹鳶贈後,田葭回贈他的香囊,說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我想君女心意與我相同,否則那一夜早就放惡犬將我從牆上咬下去了。」

    見那果然是女兒親手所編制的香囊,田單一時間有些動容,既有女大不中留的感慨,也有一絲欣慰,但卻沒有表態,而是說道:

    「長安君如此不知韜光養晦,所謀甚大,我怎麼放心將女兒交給你?更何況我田單雖然失勢,也是一堂堂萬戶封君,子女婚事,豈能如此草率,傳出去還不叫天下人笑話,以為我要攀附趙國王室,獻女求榮,公子無須多言,此事,以後再說罷!」

    二人的對話到此結束,這之後幾天裡,田單都對明月愛理不理,只是時常盯著他看,若有所思,直到他們抵達聊城……

    ……

    「安平君!」

    「見過安平君!」

    聊城位於齊國西部,聊河之濱,也是這一帶的軍事重鎮,交通方便,溝壘縱橫,來到這裡得到當地齊國官吏接待後,明月卻覺得,氣氛有點不太對。

    他發現,當地百姓一見到田單的旗幟,就像是老鼠見了貓似的,面色驚懼地避讓,也不乏有人匆匆過來,朝著田單車駕下拜頓首,大呼他的封號。

    在齊國,田單的威望極高,連齊王都只能望其項背,明月他們沿途經過的都邑集市,不管是農夫、商賈、百工,聽聞安平君路過,無不放下手中的活計,來到路邊對田單歡呼。一路看下來,明月有點明白齊王為何要對田單如此忌憚了,換了他當大王,手下有這麼一個得民心又功高難賞的大臣,他也會睡不著覺。

    但在聊城卻有些不同,百姓的眼裡,除了敬仰外,還有幾分畏懼,一些年紀稍大的女子,甚至還有些憤恨……

    田單面無表情地從城下路過,什麼都沒說,等到傍晚時分,夕陽將落時,他突然喊著明月,讓他陪著到城頭走一走。

    田單似乎對這裡十分熟悉,七拐八拐,便帶著明月和一眾私屬走到了城牆下,城牆內側有一道可以直接爬上去的斜台階。他們路上遇到幾名正箕坐在地上博戲的守城兵卒,田單默不作聲地在他們興高采烈呼和時旁觀半響,等他們賭完一輪才發出聲響。

    當得知身後這個貌不驚人的中年人就是大名鼎鼎的安平君田單時,那些兵卒的下巴差點沒驚但掉下來,連忙將博戲的東西踢到一邊,持矛站直了身,雙腿戰戰。

    田單沒有刁難眾人,拍了拍他們的肩膀,跟眾人說了句俏皮話,又穿過他們看守的岔口,順著斜梯向城頭爬去,途中他對明月說道:「當年齊國五都皆已光復,唯獨聊城仍在燕軍手中,我奉王命來攻,圍困了此地足足一年之久……」

    明月頷首:「我聽聞,那是齊燕最後一戰。」

    田單所言非虛,等抵達不算高的城頭後,明月發現這裡雖然已修繕過,但城東一側,依然有不少殘垣斷壁,有的上面滿是焦黑,這是石矢烈火攻擊的痕跡。

    一行人站在城頭放目望去,西面可以看到蜿蜒流淌在城下的漯水,猶如一條清澈的玉帶,東面則是綿延的田野,百姓正在忙活著秋收,更遠處則漸染秋色的樹林。

    田單不由感慨道:「當時大軍頓足城下,我每日每夜都從下方往上看,總覺得這城易守難攻,高不可攀,現如今站在城頭往下看,似乎也沒那麼高,那可是我此生遇到最難的苦戰,我攻城之能,遠不如守城啊……」

    他指著東面的農田裡那些人工壘砌的圍牆,說那其實是十年前攻打聊城時留下的壁壘。

    「齊軍死傷慘重,但這聊城最後還是沒有被攻下,而是靠了稷下名士魯仲連的一封信。」

    原來,當時齊人魯仲連來到了聊城,他寫了一封信,系在箭上射進城去,送給燕國將軍,信中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勸說燕將放棄抵抗。魯仲連口才了得,那燕國將軍看到信後,大受觸動,哭泣了三天,猶豫不能抉擇。要是回燕國,他與燕惠王已經產生了嫌隙,害怕被殺;要是降齊,他曾殺死、虜掠過許多齊國人,又擔心投降後受侮辱。

    最後那燕將無可奈何地長聲嘆息說:「與其他人刃我,不如我自刃。」於是就自殺,聊城之內燕軍無首,頓時大亂,田單這才乘機進兵,一舉拿下了此城……

    此戰之後,本來從即墨殺回來的齊軍也如強弩之末,對依然被燕國占據的北地無能為力,一直拖到了今天。

    有些猜不透田單為何要讓自己陪同,又為何要提及往事,明月也不急,問道:」不知魯仲連先生何在?「

    田單道:「魯仲連可是位奇人啊,箭書下聊城,我回臨淄後將此事稟報大王,大王欲封其爵位,魯仲連聽說後卻潛逃到海邊隱居起來,說他與其富貴而屈身侍奉於人,還不如貧賤而輕視世俗,放任心志。」

    明月贊道:「倒是有幾分莊子之志,但卻又時刻心系國事,果然是一位奇人,可惜我此番來齊國,未能見上一面……」

    田單冷冷一笑:「魯仲連,他可不一定會喜長安君。」

    說著,他回過頭,走到了聊城城頭的內側,指著錯落有致,炊煙裊裊的民居道:「長安君,你可知曉,我攻下聊城後,做了什麼?」

    明月默然不言,過了一會,田單似是對他說,又似是自言自語地說道:「我違背了魯仲連在信中與燕將的約定,將城內的燕卒盡數屠殺,築成京觀……當時這五千燕卒已在聊城駐扎了十年,與當地齊人通婚,幾乎每個燕人,都有一個齊人妻子,但我卻痛下殺手,將她們的丈夫屠盡!」

    「此事之後,魯仲連憤而與我絕交,吾妻乃是墨家,崇尚兼愛非攻,也整整數月沒與我說過話,之後日漸憂慮消瘦,郁郁而終……」

    田單扶著聊城的夯土城牆,目光深邃,仿佛看到了那一日的流血成河,滿城哭嚎。

    「那日,長安君問我悔不悔去城陽請大王歸臨淄。」

    「殊不知,我田單此生唯一後悔的事,其實是聊城之屠!」

    他道明了真相,難道,這就是聊城人對田單又敬又怕的原因?

    明月默然半響後,才道:「我看安平君並非嗜殺之人,當時為何要這麼做?莫非是因為聊城乃濟北重鎮,卻已歸心於燕,不屠盡燕人,遲早還會降回去?」

    「無他。」

    田單搖了搖頭:「只因仇恨,我已控制不住手下將吏兵卒,他們都與燕人有仇,在城外吃了一年沙土,早就紅了眼,也深知此乃燕齊最後一戰,錯過此役,再想報仇便難了。於是入城後兵卒四處尋覓燕人,但凡有燕國口音者皆殺之,殺十人至百人千人,等我下令禁止時,已經來不及了,只好將錯就錯,索性屠個干淨……」

    「安平君為何要與我說這些。「明月說出了自己的疑惑。」只是想告訴長安君,兵者大凶也。一旦殺紅了眼,便遏制不住了,長安君剛剛策劃了一場伐燕之戰,可想過後果,要想過死多少齊人、燕人、趙人,這場大戰才能結束?這些事,長安君可考慮清楚了?」

    明月卻顧左右而言他:「安平君,怎能說是我策劃了此戰。切勿本末倒置,是燕國先向趙國宣戰,也是燕國派遣刺殺來殺我,妄圖離間齊趙關系……」

    田單在聊城城頭哈哈大笑起來,指著明月道:「長安君,齊國並非沒有聰明人。你以為,你偽造證據證詞,栽贓燕國之事,無人看得出麼?」

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7-6-14 19:20
正文 第142章 載譽而歸(第二卷完)



    「行刺長安君的並非燕人,而另有其人,我聽聞,刺客便是滕更弟子,已經失蹤多日的公羊遲!」

    聊城城頭,在田單突然發難後,四周似乎凝滯住了,半響無人說話,只有一大一小兩雙眼睛在默默對視。

    「安平君並無明確證據,只是揣測而已……」

    明月收起愕然,並未慌亂,按照與公羊家的約定,他已將公羊遲參與此事的證據都銷毀了。

    而且,他料定田單就算知道真相,也無法對自己構成威脅,就像那天他把劍擱在自己脖頸上,但考慮到兩國之好,考慮到自家女兒,依然無法下手一樣。

    想通這層關系後,明月嘴角翹起:「再說,齊趙兩國已經歃血為盟,生米煮成熟飯,安平君也在去趙國為相的路上了,過了聊城,便進入趙境,此刻再說這些,是不是有些遲了?」

    看著眼前少年被戳穿謊言後鎮定自若的模樣,田單就感到一陣頭疼,此子真不好對付,小小年紀就如此可怕,未來不是大忠大賢,必是大奸大惡之徒!

    自家女兒怎會看上這樣一個人?真是遇人不淑!

    威嚇無果後,田單試圖反客為主,控制主動權的打算也就落空了,他沉默片刻後道:「長安君,老夫今日邀你同行,還說了如此多的廢話,只是為了你我能開誠布公。在臨淄時,我之所以沒當場戳穿你的謊話,是因為齊國同樣需要此戰……」

    「小子糊塗,還望安平君說明白些。」

    「很簡單。「田單道:「齊國需要安定的北境,太子需要功勞威望,一直對燕國心懷仇恨的齊國將士需要復仇宣泄……」

    田單看著明月道:「老夫也需要功成身退。」

    「功成身退?」

    明月一笑:「安平君欲退往何處?夜邑麼?」夜邑是田單的封地,是膠東的萬戶大城。

    田單卻搖頭道:「不是夜邑,也不是臨淄。齊國,已容不下我了。」

    這卻是明月沒想到的,不由一愣。

    「老夫這些天仔細想了想長安君說的話,確實有一些道理。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此乃世之常態,是故,我想做及時抽身的範蠡,不想做稀裡糊塗被賜死的文種!」

    他直視明月:「我欲在此戰裡為趙立功,日後就留在趙國,安度晚年,長安君以為可行否?」

    這話不僅將田單身邊那名親信驚呆了,連明月也大吃一驚。

    這些天裡,他有意無意地一直在離間田單與齊王,什麼小子常為安平君不忿,什麼齊王待功臣之薄讓天下人心寒雲雲……但他沒想到,這麼快就有效果了?

    明月仿佛重新認識了田單一般,上下打量這位滿面風霜的名將能臣:「安平君此言當真?」

    田單指天立誓:「八神主在上,田單絕無虛言!」

    明月依舊警惕:「那安平君為何要說與小子聽?」

    田單笑道:「長安君,你昨日才向我提出欲娶吾女,此事若能成,老夫在趙國最應該信任的便是你,不說與你聽,還能與誰說?」

    他頓了頓後道:「更何況長安君乃是趙太後愛子,老夫便厚顏,希望公子能將田單的心意,轉告太後知曉,老夫雖為趙相,但在對趙國官場並不熟悉,還望到時候長安君能助我……」

    原來如此!

    明月沉默半響,才展顏笑道:「如此甚好,母親是齊國公主,她知道安平君願意留在趙國,定然大喜!有了安平君,我趙國又添一名將能臣,定能如虎添翼!」

    ……

    等長安君先行離去後,田單卻依舊留在聊城城頭,吹著冷風,看著遠處當年他攻城時所挖掘的溝壑,眼中滿是落寞和回憶……

    那時候的他以一城之地,七千弊卒收復齊國全境,志得意滿,豈能想到今日的境地?

    田單的親信怯怯地走上來,撲通一聲跪拜道:「主君,方才主君之言,可是真的?」

    田單不置可否:「若是真的,你會繼續追隨我麼?」

    那親信頓首道:「小人的命,早在即墨便交給主君了,主君在哪,小人便追隨到哪!不論趙齊。」

    田單哈哈大笑:「那我便告訴你罷,方才的話,半真半假。」他讓親信起身後,問道:「你可知趙氏開國功臣張孟談?」

    那親信也有幾分見識,便頷首道:「趙襄子的智囊張孟談,自然知道,若無張孟談,便無趙國,趙氏可能在晉陽之圍裡,就被知伯給滅了。」

    田單卻道:「人人皆知張孟談之功,卻少有人知曉其為趙氏立下大功後的去向。當時是,張孟談已經安定趙氏,為襄子開拓國土,趙襄子本欲重賞他,張孟談卻說想要引退,捐功名去權勢,歸隱鄉野,做一普通士人。」

    「他當時是如此對趙襄子說的,五霸之所以能統帥諸侯,其緣由有二。其一,為君者權勢足以控制群臣;其二,不能讓群臣的權勢超越國君。是故,貴為封君者,不可為相邦,自將軍以上,不許親近朝臣大夫。上述兩種人,挾權勢,恃功勞,最容易挾持國君,臣與君權勢相近,卻還能和睦相處,聞所未聞!前事不忘後事之師,這便是治國之理。」

    「於是張孟談便不顧趙襄子阻攔,辭去趙氏家宰之位,退居山林,躬耕壟畝。」

    田單頗有幾分憧憬地說道:「我的想法,與張孟談一樣,大王一直擔憂我的權勢超過他,十余年來極力壓制我,我也只好步步退讓。如今大王眼看時日無多,對我更加忌憚,若我不想最後落了文種、伍子胥的下場,是時候放棄權勢,退下來了。」

    「這是齊王不識忠臣!」親信不忿地說道:「那主君意欲投靠趙國,安享晚年,是真的?」

    田單卻不答,又道:「那張孟談在肙丘隱居三年後,韓、魏、齊、楚四國背棄盟約,准備合兵攻趙。趙襄子無計可施,再請張孟談定計,於是張孟談便分別遣其妻及三子出使韓、魏、齊、楚四國,四國便互相猜疑,謀趙之事不攻自破。」

    「雖隱於山林,但若國家有事,張孟談依然會立刻站出來,我與張孟談的想法不謀而合。」

    田單拍著自己的胸口,對親信說道:「無論齊王待我何等刻薄寡恩,老夫都無半句怨言,世人皆為我不值,長安君更妄圖從中離間。他卻不知,老夫並非愚忠於齊王,而是忠於齊國!君王輪番更替,而齊國恆在!此番入趙為相,我必須取信於趙國太後、群臣,得到實權,才能暗中為齊國牟利!」

    ……

    與此同時,明月回到館舍內,也與自己最信任的趙括、舒祺說起方才田單的「開誠布公」來。

    「若安平君願意真的投靠趙國,加上馬服君,廉將軍,趙國便有三大名將,倒是就算是秦國武安君親至,也不必怕他了!」舒祺沒太多深沉心思,頓時高興起來。

    「兵事最忌號令不一,令出多門,三位名將加起來,或許還不如我父親獨將好使!」

    傷勢逐漸愈合的趙括卻對此嗤之以鼻,馬服家對田單一向成見很深,他還對明月小聲說道:「公子,我父曾與安平君論兵,事後他認為此人嘴上言之鑿鑿,實則心思陰沉,絕不可信!」

    明月頷首:「安平君對我說這些,的確有些突兀了,雖說良禽擇木而棲,但他應當不是那種稍受委屈,便欲改換門庭之人……」

    他本欲離間田單和齊王,在田單心裡扎下一根懷疑的刺,讓它慢慢發芽,可田單這條大魚實在狡猾,一回頭,直接把餌吃了,明月卻搞不清楚他到底上沒上鉤……

    「安平君啊安平君,你到底是如何打算的?」明月有些犯難,他知道,自己已經猜不透田單的心思了。

    「管他呢,反正到了趙國後,田單便是甕中之鱉,還能翻出多大浪來?」

    本著船到橋頭自然直的想法,明月不再去思慮此事,他們次日從聊城啟程,繼續往西,沒兩天,就進入了趙國的國境。

    到這裡,就算是到家了,沿途都有邑兵護送,有官吏接待,無不恭恭敬敬,因為長安君算得上是趙國的外交英雄,一行人前呼後擁地往邯鄲趕去。

    離開臨淄的第十天,邯鄲在望……

    久別歸鄉,明月倒還好,趙括、舒祺等人都有些激動,可惜天公不作美,等他們遠遠望見邯鄲城牆時,天上已是烏雲密布,悉悉索索下起了一場小雨。

    明月躲在馬車華蓋下,但也挨了幾滴雨,他不由想到,當初離開邯鄲的時候,正是三月初,那時候春光正旺,暖暖的陽光照在身上極為舒服,田野上雜樹翠綠,鳥兒成群地飛來飛去,發出婉轉的啼鳴,泥土的潮氣、麥苗的清新和野花的芬芳彌漫在空氣中。風從田野來,軟軟的,一陣一陣吹拂人面,令人心裡發癢,對未來充滿期待……

    可如今,卻已經是七月底的中秋時節,邯鄲近郊,黃綠相間的山林遙遙在望,田地裡的五谷熟透,大半已被收割,雨幕下,四方空無一人,想來都已經跑回家避雨去了吧?他們這些行人可就慘了,一陣秋雨一陣寒,趕路的眾人被淋得哆哆嗦嗦。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念了這句詩,明月大聲下令道:「二三子打起精神來,離邯鄲沒有幾裡路了,吾等與其避雨,不如加快腳步,趕在入夜前回到邯鄲,再喝熱酒熱湯驅寒!」

    「唯!」久別故鄉的趙國人自然沒有意見,一陣哄笑後加快了步伐,腳踩在泥水裡,濺得到處都是,很快,眾人便遙見邯鄲的城樓。

    他們本以為,這種天氣裡,除了趙王宮安排的儀仗外,應該沒多少人來迎接的吧?

    孰料,還沒等他們走到邯鄲城門,就發現道路竟被圍觀的人給堵得密密攘攘。百姓太多了,路兩邊全是,擠得密不透風,路兩側雖有緊急調出的兵卒布置攔線,但根本擋不住熱情的百姓,這些兵卒反被擠得不斷後退。

    「這麼多人!」眾人大吃一驚,隨即看到趙國相邦藺相如的旗幟艱難地在人群裡搖墜,原來藺相如是奉趙太後、趙王之命,來迎接田單、長安君的,此刻卻被百姓堵住,過也過不來。

    那些自發前來圍觀的人群對在齊國萬人景仰的田單可不感興趣,他們只為了來看「為國赴難」的長安君一眼,這位公子沒離開邯鄲時,就通過招攬游俠兒一事讓滿城皆知。他在臨淄的那些日子裡,稷下辯、趙雨師、罵滕更,種種新奇事跡也一直通過趙地的商賈傳了回來,讓喜歡新鮮事物的邯鄲人好奇不已,聽聞他歸來,都想來看這位小英雄一眼。

    所以在藺相如讓兵卒清道的當口,冒雨擠滿城外的邯鄲百姓卻一直在問道著:「為國赴難的長安君何在?」

    明月看著這一幕,百感交集,他去臨淄是為了立功求名,如今兩者都順利得到,但這其中付出的艱辛和絞盡腦汁,旁人豈能知曉?

    田單看著這場面,仿佛看到了自己收復齊國大部,凱旋回到即墨時的場面,暗嘆一聲後,不冷不熱地說道:「長安君真是人未至,名先達。」

    趙括一向不服田單,便在旁邊頂了他一句:「公子為國赴難,載譽而歸,理所當然!」

    隨即趙括竟不顧自己傷勢還沒有完全痊愈,縱馬而出,唯恐天下不亂的他指著明月車駕的位置,舉手大呼起來:「百姓們,長安君在此!」

    一時間,眾人的目光都看了過來,隨即爆發了一陣歡呼,都是贊譽長安君的話。他們中有男有女,有終日閑著喜歡看熱鬧的老人;有含著手指頭的小孩兒;有希望能看翩翩公子一眼的懷春少女;有為錯過了長安君招募而後悔莫及的游俠兒;也有心存志向,想要尋一位好主君效命的士人……

    當然,這種熱鬧場面,豈能少了四處尋找機遇的商賈?

    人群中,濮陽商人呂不韋也踮起腳,撫著須,默默地看著這位名滿齊趙的公子歸來……
kelvin12354 發表於 2017-6-16 13:04
第三卷 風蕭蕭兮易水寒

第143章 將軍白髮(上)

  「多年未見太后,太后依舊安好,臣甚是欣慰……」

  七月底,齊安平君田單入邯鄲,八月初一,田單先拜見了趙王,遞交兩國置相、結盟的國書。次日又來到趙王宮鳳台,覲見趙國當下真正的執政者,趙太后。

  因為趙太后是齊閔王之女,齊國的公主,田單也不必自稱「外臣」,而是畢恭畢敬地行了臣見後的大禮。

  趙太后卻不領情,不冷不熱地說道︰「安平君無須說這些場面話,老婦的身體,遠不能以安好來形容,這幾個月裡,思念著我那去臨淄做人質的少子,真是食不甘味,夜不能寐……」

  的確,在撤去屏風後,田單赫然看到,趙惠文王三十年他來邯鄲造訪時,那位美麗端莊的趙國王后,如今已老去不少,雖然還不到五十歲,但頭上已經多了不少銀絲,面頰所呈現光彩與母儀,全是重脂厚粉的功勞。

  歲月不饒人啊,齊王和趙太后,這對兄妹都不經老,而且趙太后看上去心情不太好,說話也很尖酸︰「好在安平君及時將吾兒送回來了,只是受了些皮肉傷……」

  田單見趙太后欲動怒,試圖解釋,卻被她一揮手給打斷了。

  她冷笑道︰「老婦從齊國嫁到臨淄二三十年,趙人照顧得當,連寒毛都未少一根。吾兒去臨淄四個月,卻遭到刺殺,差點不活,安平君,難道是老婦記錯了?我離開齊國時,齊國的待客之道,可不是這樣的罷!」

  這下田單有些語塞了,素聞趙太后溺愛長安君,果然名不虛傳,如今太后竟當著他的面,開始氣惱齊國照顧不周了!

  一旁的宦者令繆賢眼觀鼻鼻觀心,在他看來,趙太后當然會生氣,她的寶貝兒子竟然遭到刺殺,當聽說這件事時,她直接被嚇得暈厥過去,好不容易才轉醒過來,六神無主之下,嚷嚷著要親去臨淄看兒子……

  對趙太后而言,丈夫已經不再,要是最疼愛的小兒子也去了,她白髮人送黑髮人,那還要不要活了!?

  好在最後有驚無險,等明月回到邯鄲,趙太后二話不說,先讓趙王宮幾十名御醫排著隊給他診脈,在驗明的確只是皮肉傷,沒有中毒也沒有後遺癥後,才鬆了口氣,在明月好言哄勸下放下心來。

  可她又對齊國,對齊王生出了許多不滿來。

  也是田單運氣不好,正巧來覲見,便成了趙太后的出氣筒。

  田單即將出任趙相,同時也是齊王放在邯鄲的喉舌和眼楮,眼見趙太后面上難掩慍色,他暗道不妙,便高高舉起帛書道︰「太后,寡君的國書已呈交趙王,此乃寡君家信,還望太后親啟……」

  繆賢接過帛書轉交趙太后,捧著這輕飄飄的絹絲「家書」,趙太后的心情百感交集,她離開齊國時年紀還小,如今一晃近三十年沒見到過兄長了,甚至連往來書信也極少。

  他已經不是那個沒太多心思,會牽著馬帶姐妹們在苑囿裡遊玩的好哥哥,覆國之難,讓他變得功利多疑,已經是一位心事重重的王了,他的刻薄和無情,讓趙太后咬牙切齒,卻又能理解。

  因為,她也已經不是那個嬌小的齊國公主,而是母儀趙國的太后,有疼愛的子嗣,還有需要她替已死丈夫照料好的趙國萬民……

  不過對於齊國的一切,她依舊暗暗關心,這次明月回來,也沒少給她帶齊地特產。比如齊國的鹽,這麼多年了,趙太后用饗時一直堅持用齊國的海鹽,她總覺得,這海鹽比趙國、魏國的鹽更有滋味,她們齊國人,就好一口重鹽……

  或許,這就是故鄉的滋味吧。

  想到這裡,她不由露出了一絲笑,但轉瞬即逝,也沒有拆開帛書,卻先問田單道︰「敢問安平君,齊國今年收成可好?齊地百姓可好?老婦的王兄可好?」

  田單有些奇怪,善意地提醒道︰「太后,臣是奉齊王之命前來拜見太后,按照常理,難道不是應該先問大王,你卻先問年成和百姓,豈非先卑賤後尊貴乎?」

  趙太后卻笑道︰「不然,如若年成不好,百姓何以為生?如若沒有百姓,國君又何以立國?若是反過來先問王兄,這才是捨本逐末,至於尊卑……」

  這話沒毛病,田單只好道︰「太后此言有理。」

  本以為趙太后對他,對齊王這略帶報復性的「教訓」已經完了,不成想,這才是開始。

  接下來,趙太后像是刻意刁難似的,又詢問起了齊國的一些人物近況。

  「老婦記得臨淄有兩位賢士鐘離子、葉陽子,其為人慷慨,愛鰥寡之人,養孤獨之人,救窮困之人,補不足之人。這是輔助國君養活百姓,老婦曾讓長安君去拜訪,卻發現他二人依然白身,至今仍未未委以重任,齊國負責訪賢舉薦的官吏幹什麼去了?」

  「還有那位北宮家之女,因為是獨女,為了照料雙目失明的父母,年老也不出嫁,此乃婦德表率,教導百姓遵行孝道的典範。為何至今還不封她為命婦?兩位賢士尚未委任,一位孝女不加封賞,安平君,這些年你是如何輔佐王兄治齊的?」

  田單愕然,苦笑地認錯︰「這……臣有失察之罪。」

  趙太后以齊國公主身份接二連三地發問,同時還向田單責問起齊王的過失來,這鑿鑿之言,說得是連綿不斷、滴水不漏、有理有據,皆讓倒霉的田單啞口無言,他暗暗想道,難怪長安君在臨淄口若懸河,原來這份刁鑽和犀利,是從他母親這學到的啊!

  說趙太后無禮吧,她是在關心自己的娘家事;說趙太后霸道吧,她又是站在為齊國著想的角度。最可怕的是,她為甚麼連這些小人物的事都知道的清清楚楚,是長安君尋訪到的,還是她一直在關心著齊國?

  說完這些後,趙太后才不慌不忙地打開了齊王寫給她的「家書」,果然上面基本都是場面話,甚至連筆跡都不似齊王所寫,據上面說,是齊國太子代筆,難道她的王兄的身體,已經連寫字都困難了麼?

  看著那些熟悉又陌生的齊國篆字,趙太后長嘆一口氣,對齊王沒照顧好她兒子的那點怨氣,也漸漸消了,語重心長地說道︰

  「我記得當初孟子入臨淄齊王宮講學,公然聲稱『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引發眾人嘩然,祖父宣王也大為驚恐,但我卻覺得有道理。」

  「得到民心的人做天子,得到天子應允的人做諸侯,得到諸侯應允的做大夫。諸侯不盡職危害到社稷,百姓便會反對他,改立國君。」

  說完這些孟子當年說過的話後,趙太后嘆道︰「當年老婦還不理解此言深意,來到趙國後,才驚覺當年田氏取代呂氏,趙魏韓瓜分晉國,我父閔王倒行逆施被百姓摒棄,都出不了這句話。老婦之所以會對安平君抱怨如此之多,只因還將齊國視為母國,前事不忘後事之師,只希望王兄……還有齊國太子能夠謹記啊……」

  「若臣能回臨淄,一定代太后轉達。」田單深受觸動,難怪趙國能在惠文王死後很快穩定下來,看來離不開太后這種重民的治國之道,他是忠於齊國的,只希望齊王百年之後,君王后也能做的如趙太后一般好。

  想到齊國的利益,他心思急轉,眼見趙太后不再耍小脾氣,便再拜道︰「此番長安君遇刺,雖然齊國有照應不周之處,但歸根結底,還是刺客太過陰險毒辣……」

  田單不提還好,一提刺殺之事,趙太后就氣不打一處來。

  如今最讓趙太后惱火的,就是那些天殺的刺客,還有自己的好女婿燕王。

  當年燕惠王被權臣公孫操所弒殺,如今的燕王作為燕惠王的弟弟,被公孫操扶持著登位,諸侯不服,秦與韓、魏、楚一同興師問罪。那時候的燕國為了讓趙國擋住這四國的兵鋒,在國書裡卑躬屈膝,以子佷自居,燕王還請求趙國嫁公主去做燕後。趙惠文王考慮到自己與燕昭王的舊誼,才出面擋住了韓、魏之兵,平息了此事……

  誰料,這燕王卻是個白眼狼,如今一晃七年過去了,他非但不想著燕趙姻親之好,也忘了當年趙國對他的恩情,一心一意與秦連橫,還大舉進攻趙國中山,更派人刺殺她愛子!妄圖離間齊趙關係!

  想到這裡,趙太后就恨不得立刻下令大軍伐燕,可惜趙國的將軍們都建議先讓邊境守一守,等秋收完畢再派一位將軍,帥邯鄲之師北上配合齊軍伐燕。

  田單入趙為相,也與此事息息相關,在長安君的斡旋謀劃下,齊趙協同出兵,但細節方面,還需待兩邊慢慢扯皮。

  接下來,氣氛沒剛開始時那麼緊張了,趙太后與田單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起齊地的舊聞近況,在覲見將結束時,田單見趙太后心情不錯,便提出了他的懇求。

  「太后,臣與燕國也有深仇,此番齊趙協同出兵,聲勢倒是足夠,但用兵之事,最忌令出多門,齊趙兩方大將若心存猜忌,難免會延誤戰機,甚至導致戰敗。故臣有一不情之請,讓我以趙相身份統領趙軍,齊趙合一,燕國何愁不破!」

  趙太后不由愕然,有些難以置信︰「安平君……欲為趙將,北伐燕國?」

  「臣是有些老了。」田單有些慚愧一笑,指著自己冠帶下的頭髮︰「髮已微白,齊王也念我體衰,讓我呆在邯鄲,勿要親臨前線,但臣卻希望能在死之前,再破燕國,至於臣的心意真偽,長安君應當知曉!」
kelvin12354 發表於 2017-6-16 13:04
第144章 將軍白髮(下)

  「太后,齊趙結盟伐燕,本是你情我願,為何還要割地?如此一來,倒像是趙國打不過燕國,要割讓城池請齊國幫忙一般……」

  次日,還是趙王宮鳳台偏殿內,響起了了一聲質問,與田單年齡相仿,同樣滿頭灰髮的馬服君趙奢一身朝服,站在趙國太后面前,他拳頭緊緊捏在一起,孔武有力的面上滿是憤懣。

  馬服君平日裡一向遵守君臣之禮,但遇到軍國大事,他卻半步不讓,咄咄逼人。

  「趙國為了與齊國結盟,先後割濟東三城五十七鄉予齊,這些地方,是樂毅將軍,燕周將軍,廉頗將軍,還有老臣帶著眾兵卒,覆軍殺將,千辛萬苦才打下來的。濟西之戰、麥丘之戰、高唐之戰,多少趙國的妻子成為寡婦,子女失去父親,白髮人淚送黑髮人……」

  趙奢常年與齊國交戰,見多了死者之血,所以他很明白,那一城一池,凝聚的都是趙卒的血肉。

  「可如今太后、平原君卻視之不甚惜,舉以予人!」言語中,趙奢已動了怒氣。

  雖說按照趙國的制度,大將只有戰時才有受虎符出征的義務,平日裡不可干預朝政。執政者願意咨詢會問問你,不願意就將你撂在一邊,但那些地盤可是趙奢等人一點點打下來的,驟然割讓,老將難免會有想法。

  這項決議,是太后與藺相如,還有負責外交的平原君三人敲定的,事先甚至都沒徵求一下他和廉頗的意見,等趙奢知道時,已經遲了。

  趙太后一直知道,趙奢對外強硬,尤其是齊國,這位名將和廉頗一樣,認為趙國應當對西面秦國防守,對東面羸弱的齊國大肆攻擊,奪取濟西濟東,開拓疆土,以強趙國。

  此番齊趙結盟,更是趙奢的老對頭田單入趙為相,趙太后最擔心的就是趙奢不服了,果然,馬服君就從紫山興師問罪來了。

  她可不是一個好脾氣的太后,頓時面有不滿︰「按照馬服君的說法,倒似老婦這個齊國公主和齊王、田單勾結在一起,在賣趙國的地,肥齊國的田了?」

  這話極重,趙奢雖然覺得自己占理,也被這句話噎得沒脾氣,只好垂首道︰「老臣不敢懷疑太后,只是……」

  「先王曾經對我說過,為將者總是盯著邊境上一城一池的得失。」

  趙太后淡淡地說道︰「但執政者,卻要看著整個國家,遠至四鄰。」

  「馬服君,局勢不比當年了,自從華陽之戰、閼與之戰後,趙國便與秦國反目,藺卿曾對老婦分析國局勢,說秦國與趙國,如今不是秦壓倒趙,就是趙壓倒秦。別看現在的趙國強大,連強秦也奈何不了吾等,可骨子裡卻是危急重重!」

  「你應知道,我趙國可不比秦國,有四塞之固,崤函之險,進可攻退可守。趙國恰恰是天下之中,四戰之地。一旦秦國連橫諸侯來伐,趙國將何以應付?到那時,當年齊與秦謀劃瓜分趙國的事,恐怕就要上演了。因此,趙國一定要有一盟友,燕王短視,已與趙國反目,那便只能與燕國的死敵齊國恢復關係,如此,趙才不用腹背受敵。」

  她語氣和緩下來︰「馬服君之子是叫趙括罷?是個忠勇的年輕人,他隨長安君入齊為質,應當知道,長安君在齊國苦心經營,與齊宮內外結交,又以身體挨了刺客一劍為代價,才挫敗了秦國的遠交近攻之策,換來了齊趙之盟,他的苦心,還望馬服君能明白。比起趙國的四境安全,些許城池,算不了甚麼,更何況,濟東之地,本就是齊國的領土,交割出去,也是為了取信於齊。等趙齊一同伐燕,從燕國獲得的城池,便可作為補償……」

  「太后深謀遠慮!」趙奢感慨道︰「是老臣眼光太狹窄了,太后雖是齊人,卻是真心為趙國著想,此乃社稷之福,百姓之福。」

  趙太后露出了笑,心裡有些得意,明月教她,再有武將對齊趙之盟不解,就拿這套說辭來對付,果然奏效。

  趙奢看上去是想開了,可在讚歎一番後,他卻話風一轉,說道︰「但老臣依然有一件事不解,割讓如此多領土,還讓安平君做了趙相,趙國做的讓步已是極大,但老臣卻聽說,太后竟欲使安平君兼任伐燕大將,可有此事?」

  趙太后的笑容凝固住了,她看著趙奢眼中狡黠的目光,恍然大悟。

  馬服君可是一位智將,能文能武,趙國與齊結盟共同伐燕的好處,他豈能看不出來?

  他真正想質問的,分明是田單為將這件事啊!

  一時間,趙太后不知該如何作答了。

  ……

  趙奢走後,趙太后苦惱地用手撐著頭,思索他說的那些話。

  趙奢方才語重心長地說道︰「太后之所以想讓安平君為將伐燕,是認為齊國跟燕國有茹肝涉血之仇,安平君曾在即墨大敗燕軍,燕人聞田單之名喪膽,以其為將,定能速戰速決,大破燕軍,也方便與齊軍通洽。但老臣卻認為不然!」

  「若安平君如老臣所說,是一個平庸之將,善守城而不善攻取,善小戰而不善大戰,自然無法速勝燕軍。若安平君真如齊人所誇耀的,是位天下名將,深明形勢,那他憑甚麼幫趙國進攻燕國?燕趙齊,三國鼎足北方,燕強趙弱,對齊國不利,趙強燕弱,同樣對齊國不利。安平君為趙將後,心懷齊國,定會將此戰拖得曠日持久,使趙國士大夫之力,耗盡在戰壕營壘之中,待車甲羽毛裂敝,府庫倉廩虛,他才會心滿意足。如此,趙燕兩弱,而齊國得利,老臣竊以為,這才是安平君的真正打算,為趙立功是假,幫齊國從中漁利是真。」

  在滿懷惡意地剖析完田單的打算後,趙奢下拜請命道︰「太后何不命我為伐燕大將,老臣曾在燕國,為上谷郡守,燕國境內關隘要塞,我瞭如指掌,我若為將,百日之內,不等諸侯救燕之兵集結,我已佔領燕國南境,飲馬易水!」

  「百日之內破燕南境,馬服君口氣倒是不小。」趙太后頭一陣發疼,在她看來,趙奢的話雖然有幾分道理,但歸根結底,這位老將軍只是為了爭奪伐燕大將的資格,才中傷田單的。

  「打仗便要死人,流血漂櫓,也不知這些須發生白的名將們,為何如此熱衷戰爭……」趙太后不由慶幸廉頗被派到太原練兵防禦秦國,否則那位脾氣暴躁的老將再攙和進來,三大名將就得在朝堂上大打出手……

  沒到此時,趙太后就開始懷念丈夫趙惠文王,他當年是如何從行伍之中發掘出這些名將名相?又如何用權勢將他們制得服服帖帖的呢?

  「王是王,後是後,牝雞司晨不可長久,夫君,趙國離了你,還是不成啊……」

  煩惱歸煩惱,但眼看秋收已畢,大軍已經陸續集結,到底以誰為將,終究還是要定下來。

  趙太后將兩個人選放到心中的天平上,仔細稱量起來。

  想道趙奢,她就眉頭緊鎖︰「趙奢雖是趙人,極為忠勇,對秦、趙屢戰屢勝。但誠如平原君在來信裡說的,他立功太多,已勝秦,勝齊,再戰勝燕國,他也要成為趙國的田單,功高難封,尾大不掉了。更何況,此人與齊國一向不睦,別到時候伐燕不成,卻與齊軍起了衝突,反倒不美……」

  想道田單,她的眉毛又舒展開來︰「田單雖是齊人,有心懷舊國之嫌,但此番兩國都想戰勝燕國,派幾名副將監軍鉗制,他應不至於做出害趙之事,平原君在信中也極力舉薦田單,若能利用他的威名,讓燕軍忌憚,不戰而退……」

  趙國現在的四大柱國,藺相如、廉頗、平原君、馬服君四人裡,趙太后最信得過的,還是平原君,其次藺相如,對趙奢、廉頗這兩個跟齊國不對付的武將,就有些成見了。

  田單剛回到邯鄲,平原君的信就到了,信中除了說了一些不可讓趙奢為將的道理外,還極力舉薦田單,認為田單可以信任,信的末尾還還說,正是田單之女,才讓長安君化險為夷的……

  一看到這件事,趙太后可來勁頭了,終日處理政務的疲倦也一掃而空!難怪問兒子可看上了齊國公主,他都是搖頭不答,原來心中另有他人。

  雖然已經習慣了管理國政的生活,但女人就是女人,終究離不開感性。如此一來,本就是齊人的趙太后,便對很可能做親家的田單多了許多好感,對田單投靠趙國的懇求也信了九分。兩相抉擇之下,卻有些偏向田單了。

  但還是有些遲疑,萬一看走眼了,她可要做趙國的罪人,無臉見到丈夫了。

  「不如問問明月如何看此事……」

  雖然政事不問朝臣而問愛子有些不對,但趙太后安慰自己說,兒子在齊國呆了幾個月,又一路上與田單同行,最有資格評價他。

  於是趙太后便讓宦者令繆賢去將長安君請來。

  明月回趙國後,雖然趙太后一直在為他張羅開府外封之事,但暫時還是以養傷為名呆在宮內,坐著步輦,過來很快。剛入殿,他便滿臉是笑,小跑著上來,嘴裡甜甜地喊著母親,一點都沒有久別生分的感覺。

  豈不知,他心裡卻早已罵開了。

  「好你個平原君,好你個趙勝!安平君離開臨淄時,到底給了你甚麼好處,達成了甚麼密約,你竟如此不遺餘力的幫腔!」
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7-6-17 16:29
第145章   不避親仇



    當從繆賢處聽說趙太後想要咨詢他的意見,又從這位宦者令的只言片語裡得知,正是平原君在力挺田單為將後,明月在過來的路上就琢磨開了。

    他必須想明白三件事:其一,平原君為什麼要幫田單;其二,田單的真正打算是什麼;其三,田單與趙奢誰為將比較有利?

    嗯,不是對趙國有利,而是誰對他比較有利!

    在明月想來,在離開臨淄前,平原君一定和田單達成了某種共識,否則,絕不會如此賣力地向趙王、趙太後舉薦田單,要以他為伐燕主帥。

    這有悖於常理,雖說將本國統兵之權暫時交給外國將領,也是戰國時代的常事,比如二十年前,趙國曾以兵權交予兼任趙相的樂毅,讓他統領大軍配合燕軍伐齊。如今齊燕趙三國敵友關系掉了個個,讓田單為將也說得過去,但此一時彼一時,與今日之事,還是有些不同,平原君並不是個糊塗到極致的人,之所以這麼幫田單,肯定有他的理由。

    「難道是田單給了平原君賄賂好處?」

    不對,明月搖了搖頭,平原君號稱天下最富裕的公子,用一般的美色金錢是收買不了他的,權勢,只有權勢的交易能讓平原君心動。而他往日最關切的,自然是怎樣才能重新登上趙國相邦之位置了!

    明月頓時眼前一亮:「舉田單而黜趙奢,難不成平原君在擔心趙奢此番立下伐燕大功後,會威脅到他的地位?」

    春秋之時,晉國的六卿又叫做「六將軍」,亦文亦武,和平時協助國君處理國政,遇到戰爭也要作為統帥出征,那時候的晉國,「將」和「相」是合一的。

    到了戰國時,文武分職,將相才被分離,將是將,相是相,內政由相邦處理,軍隊由將軍指揮,如此一來,大臣的權利分散,便於把權力集中到國君手中,使國君進一步集權。

    然而作為一種新創立的制度,這種文武分職並不絕對,歷史上,常有文臣受君令為將、率軍出征的事例,如惠文王二十八年(公元前 271 年),本是文官的藺相如便奉命為將伐齊。當然,也有武將在立功後兼攝文相之職,在趙國如此,在秦國也如此,商鞅、張儀、甘茂、魏冉,都是出征立功後才坐穩相位的。

    所以,若是趙奢再度被起用為將,戰勝燕國,立下開疆拓土的功勞,加上他之前勝秦、勝齊,一份重賞是少不了的。考慮到他已經是頂尖的封君,功高難賞,轉而離開軍職,入朝為相也不是不可能。

    這樣一位功勛老臣,又是趙氏宗親,他的資歷、功勞還不甩開平原君三條街?到時候若趙奢有為相之意,平原君拿什麼和他爭?

    「所以平原君就要全力阻撓趙奢為將,這一點上,與田單不謀而合……」

    想通這一點後,明月搖了搖頭,為平原君的短視和趙國內部的勾心鬥角而遺憾。

    時過境遷啊,當年趙奢還是平原君舉薦的呢,趙惠文王時代,為了配合惠文王「異論相攪」的目的,平原君還一度與趙奢站到一塊,與出身低微的草根將相廉頗、藺相如爭鋒相對。可如今隨著趙惠文王死去,藺相如罷相,這種敵對就沒必要了,平原君也是時候與趙奢反目。

    這其中關系,真叫一個錯綜復雜,光是想想,明月就能感受到趙國朝堂的水深,在外人看來,他與平原君是一伙的,這對叔侄一起完成了齊趙之盟,極其親密,可實際上呢?

    明月只是把平原君當做盟友之一,如此而已,他現在還是一個沒有實權的公子,若想真正在趙國朝堂立足,並影響到未來國策,還是得廣結強援……

    如此想著,他也步入了趙太後的鳳台偏殿,收起這些心思,臉上露出了十六歲少年的陽光燦爛,甜甜地喊了一聲「母後」,便走上前去,向她行禮問安……

    ……

    「吾兒不必多禮。」趙太後看到兒子這麼快就來了,別提多高興了,拉著他又問了一番身上的傷可好了?

    「母後請看,兒已完全大好!」說著明月舉起雙臂舒展他瘦巴巴的肌肉,顯示自己的健康。

    看到兒子無恙,趙太後眉梢上滿是喜色,但又心疼兒子去齊國一趟高了,也瘦了,便讓他坐下,讓侍女布食,笑眯眯地看他吃了些點心後才問道:

    「今日讓你過來,卻是想詢問你一件事,齊趙之盟,是你與平原君一起撮合的,如今兩國將出兵伐燕,平原君大力舉薦了齊安平君為將,你看如何?」

    明月將一個蘸了蜂蜜的糯米糕子吃了一半,故作吃驚地呆了半響,才咽下糕點道:「軍國大事,兒一個沒有實職的公子封君,本不便過問。但母後,如此一來,安平君不就兼任趙國將相一職了麼?極文武大權於其一身,如此是否妥當?安平君畢竟剛到趙國,突然得到如此重用,老臣們是否會心服?」

    他沒有像旁人相勸那樣,反復強調田單的齊人身份,因為趙太後自己也是齊人,那樣反而會引發她的共鳴和厭惡。

    果然,趙太後沒有產生不快,而是有些驚訝地咦了一聲:「你認為以安平君為將不合適?」

    「兒並非是懷疑安平君的用心,只是安平君初來乍到,就帥師十萬去出征千裡之外,勝了還好,若是損失慘重,該如今對國內父老交待?到時候百姓一定會抱怨執政者用錯了人,安平君倒是可以甩甩手回齊國去,招致抨擊的可是母後啊。」

    趙太後道:「安平君不是名將麼,且曾經在即墨大破燕軍,據說現在燕國小兒聽了他的名號都能止啼,或許燕國見他為將,便不戰而退呢?」

    「恐怕沒那麼簡單。」

    明月卻笑道:「兒雖然不懂兵事,卻也知道,兵不知將,將不知兵,兵家大忌也。如此一來,為兵吏者也不會對一個操著一口齊國話的將軍心服,為將者不便於指揮統馭,更別說讓他們赴死。在兒看來,這任命實在是莽撞,且風險極大,也會顯得我趙國無人可用,讓諸侯笑話啊……」

    趙太後頷首,明月的意見,她是聽進去了,上有群臣不服,下有兵卒不聽指揮,這的確是個大問題。

    看著繼續低頭吃點心的兒子,她又露出了一絲促狹的笑:「我怎麼聽人說,你在齊國時,與安平君之女關系不錯,秋社日上的刺殺,還是她救了你一命,你二人離別時還互贈了禮物。如今你卻反而說安平君的不是,莫非是安平君在此事上阻撓了你?你說出來,母後為你做主!」

    「母親當真無所不知啊。」

    明月露出了一絲不好意思的笑,而後嚴肅地說道:「兒聽說過一個故事,晉平公曾經問大臣祁黃羊,問他誰可入朝為官,祁黃羊先舉薦了自己的仇人解狐,又舉薦了自己的兒子祁午。晉平公很奇怪,問他為何要舉薦自己的親仇,祁黃羊回答說,君上問的是誰適合為官,沒有問臣的仇人和兒子是誰。這就是外舉不避仇,內舉不避子。私情是私情,公事是公事,今日母後未聞我私情,而是公事,休說安平君還不是兒的舅翁,就算是,若覺得他不適合,兒也會一五一十地說與母親聽!」

    「好一個外舉不避仇,內舉不避子!」這話讓旁邊的宦者令繆賢也忍不住擊節稱贊。

    趙太後瞪了繆賢一眼,但她也很高興兒子能說實話,沒有見了年輕媳婦就忘了娘。

    「既然安平君不合適,以你看來,誰可為將出征伐燕。」

    「兒可沒有舉薦大將的眼光和權力。」明月推脫了一番後才道:「但我聽說,方才馬服君來見了母後?莫非老將軍想要出征?」

    趙太後對兒子也沒有隱瞞:「馬服君雖是勇將,但平原君說,若他再伐燕立功,就是功高難賞了……」

    明月嘿然,心想自己聽聞的消息果然是真的,他卻反倒大笑起來。

    趙太後奇怪:「你這孩子,笑什麼?」

    明月止住了笑,說道:「我在笑王叔聰明一世糊塗一時,如今正是國家用人之際,我趙國豈能學那魏武侯、齊威王、燕惠王?吳起、田忌、樂毅,這三位名將,本可為國立功,建立霸業,卻因為遭到猜忌,逃離了魏齊燕,由此導致三國霸業中道而止。如今馬服君就是那三將一般的人物,就看有沒有君王敢用!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母後,馬服君對趙國的忠誠,從他放棄燕國上谷郡守之位,回到趙國來做田部吏時,便很明白了……」

    見趙太後意有所動,明月又道:「我聽馬服君之子趙括提及,馬服君身體也是一年不如一年,早年的傷病纏身。這一仗,或許就是他最後一戰,秋冬用兵,鞍馬勞碌,回來以後,差不多也要告老了,平原君擔心什麼功高難賞,是多想了。再者,若是馬服君能為趙國開拓疆土,就算把他的封地從一個鄉增加到一個縣,那又何妨?」

    「吾兒此言有理。」

    趙太後頷首,也道出了她的擔憂:「我就擔心馬服君鋒芒太勝,要麼與齊國產生不快,要麼將燕國打太狠,你阿姊,可還在燕國為後……」

    這就是婦人之見了,不過明月也少不了好言安慰她:「母親,馬服君是識大體之人,絕不會亂來。至於燕國那邊,燕王忘恩負義,須得將其打疼,才能讓他知曉畏懼,才不敢為難阿姊。等馬服君一陣猛攻,燕國請平,到時候兒親自去燕國,替母親探望阿姊……」

    趙太後卻招了招手讓他來到身邊,隨即揪起他的耳朵,笑罵道:「又想往外跑?你去一趟齊國就受了傷,我怎能再讓你去燕國?你且死了心,此事不許再提!」

    ……

    等從鳳台下來後,明月雙手籠在袖子裡,看著這久違的趙宮夕照,心裡卻滿是思慮。

    雖然田單在來趙國的路上對他又是交心又是籠絡,想要借平原君與他,一舉得到伐燕將位。但明月總覺得田單的心還是系在齊國那邊,所謂的「立功後投靠趙國」,他可不信。

    雖說用田單為將是個昏招,但在明月看來,其實趙太後、平原君的擔心並非多余,趙奢再立功的話,的確會有尾大不掉的危險。

    在慢慢熟悉趙國內部情況後,明月知道,如今趙國軍方,共有三大武將集團:代地邊軍、廉頗舊部、馬服舊部。

    前者是自從趙襄子滅代後,已經存在了兩百余年的邊軍集體,因為多是胡服騎兵,與趙國內地風俗格格不入,又桀驁不馴不能安分,參與了許多次公子叛亂,所以不受邯鄲信任,在朝堂上沒有話語權。

    至於廉頗、馬服舊部,則是在兩位大將不斷的征戰和勝利中慢慢聚集起來的。那些武官雖不是二人家臣,也沒有向他們效忠,但多次隨其出征,建立了深厚的私誼,是過命的交情。以二人為將,官兵用命,若是換一個陌生將領來統御,這些暗地裡關系盤根錯節的中層武將聽不聽命還是個問題。

    正因如此,在五年後的長平之戰裡,在趙王丹決定撤換廉頗後,第一個想到的不是別人,正是繼承了馬服君廣大人脈關系的趙括,而趙括上任後第一件事,就是將廉頗舊部換成自家舊部。

    「但母後,平原君甚至是趙王需要擔心馬服君一系坐大,我卻不必!」

    明月看著西北方紫山方向,想起了那一日他與趙括攀上山頂後的情形,露出了笑。

    他雖不知道趙奢活到什麼時候,但五年後,他確實不在人世了,趙奢死後,趙括將繼承他的封君爵位,成為新的馬服君,也將繼承趙奢在軍隊裡的人脈關系……

    所以對明月而言,他巴不得馬服君一系再建大功,越強越好!

    經過在齊國幾個月的共處,再加上趙括能為他擋箭的過命交情,他有把握能在關鍵時刻,讓趙括信服自己,一個強大的馬服家,將是他在趙國軍方的可靠盟友……

    「所以安平君,對不住你了!」

    如此想著,明月便離了鳳台,他剛剛好說歹說,才讓趙太後同意他出宮一趟,去自己已經建成還沒來得及搬進去的「長安君府」看一看。

    不料出宮時,他的馬車卻在城門洞裡遇上了另一輛車,車上站著一位衣冠朝服的中年大夫,國字臉,須發梳理得整整齊齊,眼睛裡閃著睿智的光芒……

    「臣見過長安君!」對面先認出了他,拱手行禮。

    「原來是虞大夫!」明月也不敢怠慢,立刻還禮,那車上的大夫不是旁人,卻是趙王丹新招募的謀主,魏人虞信……

    ps:中牟已是魏地,虞卿應該是魏人才對。今天就一個大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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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6章   蕭牆之內


    當虞信走入趙王宮龍台正殿時,卻見趙王丹正趾高氣揚地站在一張寬大的羊皮地圖上指指點點……

    「自易水至滱水,這兩百裡之地,本是鮮虞中山之地,先祖父武靈王時中山獻土歸降,從此此地便成了趙國疆域。先王五年時,為了與燕國修好,這才將易水以南的鄚、中陽等五城讓予燕國,如今既然燕國不念兩國姻親之好,三代之誼,那寡人也只好將這片地域收回來了!」

    完成了地圖開疆後,趙王丹似是很得意,容貌氣血頗似美女的寵臣趙穆也順著他的意思,趴在地上,用朱筆將趙王丹所指的五座城池一一標注出來,還諂媚地說道:「大王應當飲馬易水,兵臨燕國下都,讓燕王來朝……」

    「對,正應如此!」趙王丹一高興,便承諾道:「等大軍橫掃燕國得勝歸來後,我便在那些新開拓的疆土裡挑一座富饒鄉邑賞你,讓你也做封君!」

    「大王,臣何德何能,讓大王如此抬愛……」

    這趙穆乃趙王丹專寵的**,雖然是還是男子打扮,卻又處處透著女子的風韻,雙目更是如秋水含月,似是被趙王的話感動到了,二人四目相對,手眼看也要拉到一塊了……

    門口站著的虞信暗道不妙,連忙快步上前,猛地咳嗽一聲,打算了二人的含情脈脈:「臣虞信拜見大王!」

    趙王丹正惱是誰壞了他的好事,一看是虞信,怒意頓時就消失了,也不理趙穆了,幾步走過來朝虞信還禮:「寡人不是說過,大夫不必參贊跪拜麼?」

    「豈敢壞了君臣之禮……」虞信對趙王丹和趙穆之間的曖昧舉止已經習以為常,他也明白,趙王丹並非一個十全十美的明君,但依然是可造之材,至少他待自己如國士一般,但凡有諫言,無不聽從,既然如此,自己也當盡忠報效。

    至於他與趙穆之間的那點小齷齪,虞信就當沒看見,當年孔子在衛國時,面對衛靈公與彌子瑕之間的曖昧親熱,不也覺得那是為君者的私人小癖好,只要大義不失,不影響國事不就行了?雖然同好男風,趙王丹可比他們魏國的魏王圉好多了,至少他還沒讓趙穆掌握實權。

    但那所謂的封君之事,虞信覺得自己怎麼也要攔下來,否則肯定會在趙國朝堂引發軒然大波的,自從趙武靈王改革以後,趙國除了親貴封君外,便只有軍功封君一個途徑,這趙穆有何資格與那些在戰場上拋頭顱灑熱血的武將同列?若是開了以色事君而得封君的惡頭,日後趙國朝堂必將變得烏煙瘴氣……

    正想著要如何勸誡,趙王卻興致勃勃地拉著他走到地圖邊上道:「大夫來的正好,寡人正在思慮,此戰要割燕國多少地才好!」

    虞信哭笑不得,這位年輕的君王將打仗作戰當成什麼了?這可不是小孩子的兒戲,還麼開戰就迫不及待地想著勝利後要割多少地,趙王也太自信了。

    趙王丹卻覺得理所當然:「有馬服君為主將,何愁燕國不破?老將軍可是向母後允諾過的,百日之內,定要打垮燕軍,兵臨易水!」

    「伐燕主帥已定下來了?」虞信心中一動,這幾天宮內外一直在為這件事爭議不休,除了身在西線的廉頗外,趙國最有資格做大軍主帥的人,無非是趙奢,但又有傳言說,已經上任做了趙相的安平君也想做統帥。

    看來方才長安君攔住自己說的那些話,是真的啊。

    「母後傾向於馬服君……」趙王丹雖然對趙奢本人沒什麼意見,但對太後敲定人選才通知自己還是有些不滿,便回頭問虞信:「大夫以為如何?」

    虞信本是魏國中牟游士,年紀輕輕就周游列國,頗有一番文韜武略,便笑道:「臣雖然不知兵事,但記得早先讀過的有言,夫總文武者,軍之將也,兼剛柔者,兵之事也。一般人對於主將的評價,往往是只看他是否勇敢,其實勇敢對於將領來說,只是應該具備的若干條件之一。單憑勇敢,只能做一衝鋒死士,卻無法統帥三軍。」

    「故而,選將時應當注重五件事:理,備,果,戒,約。理,是指治十萬大軍如治一百兵卒一樣地有條理。備,是說部隊行軍也像已遇到敵軍一般有戒備。果,是說臨陣對敵,為將者不考慮個人的死生,只以如何取勝為先。戒,是說雖然打了勝仗,卻還如初戰般慎重。約,是說法令簡明而不煩瑣。以上五者,馬服君兼備!我素問馬服君受命而不辭,敵破而後言返,師出之日,有死之榮,無生之辱!此乃大將之才,若以馬服君為主帥,百日之內,燕國必破!」

    「大夫也如此覺得。」趙王丹沉吟不語,看上去,的確沒有比馬服君更完美的人選了。

    不過這時候,趙穆卻在一旁陰陰地說道:「誠如虞大夫之言,馬服君是絕佳人選,只是……」

    趙王皺起眉,問他道:「只是什麼?」

    趙穆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只是臣聽說,今早是長安君先去向太後問安,太後留他說了一會話,之後長安君拜別出宮,隨即,太後就決定以馬服君為將,並派人來通報大王了……」

    「竟有此事!?」趙王丹看上去很震怒:「你的意思是,太後是聽了長安君之言,才認為馬服君合適的?」

    趙穆眼珠一轉:「這只是臣的猜測,但與事實應相差無多。」

    趙王揪著自己的衣襟,低聲道:「此等軍國大事,母後不事先與我商量,卻去咨詢長安君,這是何意!?」

    他越想越心驚,而趙穆則在旁邊又說了一通長安君從臨淄歸來後,頗受萬民敬仰,還有八方游俠士人來投靠……

    趙王丹一直嫉妒長安君身為少子從小更得母後寵愛,更害怕他成了共叔段,謀篡自己的王位,不過在長安君做質子去臨淄這四個月裡,隨著趙太後陸續將一些國政分予他處理,趙王的地位日漸穩固,還在朝中安排了不少自己的親信為官,這下他便不怕長安君了。

    他還聽了虞信的話,很大度地主動撥出私庫錢帛,為長安君營建府邸,那府邸可謂富麗堂皇,只比趙王自己的行宮差一些。

    在趙王眼裡,自己與長安君君臣名已定,他已經翻不起大浪了。

    可今天聽趙穆一說,長安君竟然還可以通過趙太後,影響到軍國決策?

    這下趙王心裡頗不是滋味,冷冷地說道:「不想母後竟如此聽長安君的話,如此一來,連寡人也是在按長安君的意思行事了!?」

    他感覺自己像是吃進去一只蒼蠅,腸胃裡一陣惡心,震怒之下,竟走到那塊地圖上,就是一陣猛踩,仿佛在泄憤似的……

    虞信看在眼裡,急在心裡,暗嘆:「趙國之禍,不在千裡之外,而在蕭牆之內啊!」

    眼看趙穆唯恐天下不亂,要繼續煽風點火,挑撥趙王兄弟關系,虞信知道在這樣下去,宮闈中必起大禍,便上前一步道:「大王請贖臣死罪!」

    趙王大奇:「大夫何罪之有?」

    虞信從懷中掏出了一封帛書,只覺得燙手無比,但他為人素來正直,雖然知道此事不太妥當,但還是如實告知趙王:「其實臣在入宮時,正好遇上了長安君,他當時便攔下了臣的馬車,痛哭流涕,說無意中做錯了事,並請臣轉交一封手書給大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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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7章   奇正


    「牛馬走臣弟光,再拜言」

    那手書是長安君趴在車輿上匆匆寫就的,所以字跡潦草,不過開頭一句誠惶誠恐的謙卑話,倒是讓趙王丹心裡舒服不少。

    那帛書上寫的字不多,但言簡意賅,看上去也是肺腑之言。長安君敘述他與趙王從小一母同胞的情誼,說自己年幼時不懂事,不能禮敬兄長,可去了齊國臨淄,舉目無親之下,才驚覺兄弟之情的寶貴,如今從燕國刺客手裡逃脫性命,只希望能痛改前非,做一個本本分分的弟弟,還望王兄能原諒他過去的侍寵而驕

    帛書的後半截則是長安君對趙王坦言,說太後找自己去問齊國之事,順便提及伐燕主帥。長安君認為安平君不可為將,當時如實轉告太後,事後卻深感此等軍國大事,不是他一個無職公子能過問的,驚恐之下,又不敢來見趙王,才請虞信代他轉交手書。

    「臣弟已散盡家臣,不敢索要封土城邑,只願養一二方術士,做閑雲野鶴,安樂公子,專心學問,與稷下諸子交游願王兄萬年,趙國昌盛」

    這下趙王丹看得有些發愣,這帛書言辭謙卑,他看過之後,好像沒方才那麼生氣了,背著手思慮片刻道:「難道是我錯怪了長安君,他並無野心?」

    趙穆在旁冷冷說道:「也許是長安君的以退為進之計也說不定,為的就是讓大王放松警惕,他再暗中策劃陰謀,要臣說,決不能放過他!」

    「趙穆。」虞信有些聽不下去了:「你這是要害大王!如今太後尚在,離間王室骨肉的罪名,你可擔得起?」

    趙穆卻不怕他,一昂首道:「我只知忠於大王,不知其他!」

    他隨即冷笑道:「虞大夫與長安君交情匪淺啊,長安君有心事,都要找你訴說,有手書,也要請你轉交。而大夫認為馬服君可以為將,也與長安君不謀而合」

    這是直指虞信與長安君有牽連了,趙穆與虞信雖同為趙王丹親信,但相互間也有競爭。趙穆深知自己沒虞信有本事,平日不敢招惹,今日乘著他有破綻,便猛地潑了他一身髒水。

    虞信卻不慌,冷冷看了這以色事君的佞臣一眼,笑道:「虞信行得直坐得正,大王以國士待我,我必國士報之,絕無異心!若大王不信,便將我的心肝挖出來看看,是黑是紅!」

    說著他便袒露胸膛,讓趙穆剖他的心,趙穆小人,哪見過這國士發怒時的剛烈情形,有些無言以對。

    眼看兩個親信吵了起來,趙王不煩躁地擺了擺手,讓二人作罷,緩緩說:「若這是誤會,而長安君亦無干涉朝政之野心,我自然不會難為他」

    趙穆急了:「大王!不可姑息養惡,否則必然釀成大禍!」

    虞信卻語重心長地說道:「大王此言甚善,兄弟鬩牆,而外御其辱,現在正是舉國一致北伐燕國之際,可不是內鬥的時候。再說長安君剛剛赴齊為質,立了大功,不受賞反受疑,此事傳出去,休說太後,國人都要寒心了」

    趙王最終還是偏向了虞信,讓趙穆出去,趙穆只得恨恨離開。

    等趙穆走後,趙王卻又面露猶豫:「經長安君這麼一摻和,我反倒覺得馬服君為主帥不太合適,當然,安平君也不妥,虞大夫,你說寡人要不要學武靈王,統兵親征!?」

    「萬萬不可!」

    這突如其來的想法可把虞信嚇壞了:「如今可不比春秋國戰,君主親自駕車列陣。千金之子,不坐危堂,大王難道忘了當年趙武靈王沉溺軍務,連年出征,以至於國政落入成、兌手中,最後釀成沙丘之變的事了?大王若是親征,萬一有何不測,這是逼長安君生出野心來啊!」

    趙王被虞信嚇了一跳,連忙打消了這個念頭,嘟囔道:「那,便在寡人的親信裡尋一個新將,將馬服君替換下來何如?」

    這四個月裡,趙王可沒閑著,在虞信的協助他,他開始整頓朝堂,讓一些先王的老臣如左師觸龍告老,又提拔了一些新臣,那些新臣自然對趙王感恩戴德,效忠於他。

    如今,他已不滿足那些無足輕重的朝臣位置,想要將手伸向軍隊,只有控制了軍隊,趙王才能徹底安心

    虞信卻勸他說,驟然替換趙奢,必然引起馬服一系武將舊部的不滿,反倒不美。所以上策是,在主將人選上,不要與太後對著干

    「但副將和偏師的人選,大王可以自行抉擇!」

    所謂政治,就是不停的妥協和讓步,虞信雖然才做了幾個月大夫,就已經領悟了這一點,這也是藺相如誇他有」相才「的原因。

    「偏師?」趙王有些不解,如今進兵的計劃是趙軍主力北上中山,進攻燕國下都附近,而齊軍則沿渤海往北,收復齊國北地。除此之外,並沒有偏師啊

    「兵者奇正也,趙齊兩軍沿著正面攻過去,側面也需要一只奇兵從側翼襲擾燕國,如此才能事半功倍。」

    虞信指著地圖道:「大王請看,趙國代郡與燕國上谷郡相鄰,若從代郡派一支騎兵進攻上谷,定會讓燕國首尾不能兼顧,亂了陣腳。」

    趙王眼前一亮:「不錯,此議太後、馬服君定然支持,那以你看,誰可為偏師之將?」

    「臣以為李伯可擔此大任!」

    「李伯?就是你三個月前舉薦給寡人的齊人李伯?」

    趙王丹陷入沉思:「為何?」

    「臣深知李伯為人忠勇,他雖新近才投奔大王,但在齊國時做過匡氏家將,曾統帥過文騎,齊國被燕國攻破時,他還被俘虜到燕國上谷為奴,對上谷地形十分熟悉。大王如今以他為校尉,駐於上曲陽,只需要半枚虎符,便可讓他去代地掌兵。若是立了功,大王正好可以將他提拔為代地郡守、國尉,到時候,代地邊軍,不就在大王掌控之下了?」

    「妙計,大夫真是妙計!」

    虞信說完後,趙王丹拊掌稱善,代、雁門、雲中三郡邊軍素來驍勇,若派一個他信得過的人去做郡守國尉,那些邊軍不就隨時可以聽從王命了麼?

    在虞信看來,不但用兵有奇正,這政爭也有奇正。身為大權在握,名正言順的君王,要將目光放到全國,這才是該有的策略,若是在宮闈之間與長安君糾纏,反而落了小道,只要趙王逐步控制了朝野軍隊,縱然長安君有再大的野心和才干,都敵不過這堂堂正正之勢!

    說做就做,趙王當即讓人草擬了一個從代地發偏師進攻燕國上谷郡的計劃,讓寺人轉交太後,得到她的首肯。

    等手詔送出去後,趙王又在地圖上走來走去,興奮地搓著手,這畢竟是他做大王後的第一戰,之前的自信漸漸消失,又化為忐忑。

    「虞大夫,你說,此戰趙國是否能勝?」

    「對此臣毫不懷疑。」

    虞信的笑容逐漸變得凝重:「臣擔心的不是燕國,而是秦國的反應!」

    與此同時,秦國鹹陽,丞相府。

    「瞧你辦的好差事!」

    範雎跛著腳下堂,將伏地請罪的王稽一腳踢開,又舉起他代步的手杖,就要往王稽頭上砸去!

    但看著王稽面如土色,戰戰兢兢的模樣,範雎卻想起王稽救助他入秦的事,於心不忍,手杖高高抬起,輕輕落下,在他發髻上點了點

    「也罷也罷,此番是燕人犯蠢,不能全怪你」

    王稽哭得稀裡嘩啦:「丞相!謝丞相饒命!」

    「饒命?」範雎吹著自己的八字胡,冷笑道:「你的生死可不由我說了算,而在秦律懲處,在大王一念之間!」

    王稽叫苦不堪:「小人這麼多年,對秦國無功勞,也有苦勞啊,小人」

    範雎嘆了口氣:「你留著力氣罷,速速裸身負荊,隨我去甘泉宮請罪,大王處,自有我去分說」

    等王稽匆匆退下後,範雎一瘸一拐地走到庭院裡,恨恨地看著東方道:「長安君,趙光我範雎,記住你了!」       
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7-6-20 16:59
第148章   秦王


    鹹陽是座新城,秦人遷都到這裡不足百年,隨著人口日益增多,城區不斷擴張,最早的外郭被陸續增加的屋舍街巷包圍,變成了內城牆。m.手機最省流量的站點。

    眼看鹹陽和秦國的疆土一樣在不斷擴大,秦王們也不願意蝸居在小小內城裡,索性在城外的渭水南岸陸續蓋起了一些新離宮別館,在從山東六國俘虜來的工匠作業下,夯土台基變得越來越高,規模也越來越大,土坯換成了磚石,矮屋變成廣廈棟梁,遠遠望去,高台大殿覆壓十裡,冀闕高聳直衝天際,顯得莊嚴華貴。

    這其中,最高大的章台宮是秦國的行政中心,秦王常年居於此地,而與其相隔數裡的甘泉宮,則是太後的宮殿。

    曾幾何時,在羋太後執政時,甘泉宮裡歌台暖響,春光融融,討好逢迎太後的人排成了長隊。傳說她還在這裡和義渠君生了兩個兒子,又在他們親熱的榻上,親手將義渠君殺死,割下了他的頭顱,徹底解決了困擾秦國兩百年的義渠之患……

    那時候的甘泉宮,也風光一時,可現如今,隨著穰侯倒台,秦王稷徹底控制了國家,太後也只得放棄操持國事,回到了甘泉宮。

    秦人都知道,穰侯完了,太後也再也不能繼續將秦王當傀儡了,名為在甘泉宮靜養,實則就是軟禁,從那以後,再沒有人看見羋太後踏出甘泉宮一步。

    隨著太後的失勢,甘泉宮也成了舞殿冷袖,風雨凄凄之地。

    今日天空陰沉沉的,雲層壓得很低,周遭氣氛,就如甘泉宮內一樣壓抑可怕,宮外守著黑衣帶劍的衛士兵卒,宮內的宮女寺人遠都戰戰兢兢,走路不敢發出聲響,因為這一日,秦王稷來探望太後了……

    除此之外,甘泉宮外還有兩人,一站一跪,站著的那人面容醜陋,拄著手杖,走路一瘸一拐,似乎是腿腳不太好,正是大秦丞相範雎。跪著的那人大冷天裡卻赤裸上身,背上捆著一些荊柴,在秋風裡瑟瑟發抖,卻是剛從齊國回來的王稽。

    「太後恐怕時日無多了……」

    看著秋風裡慢慢枯黃凋零的黃葉,範雎如此嘆道,他表面悲傷,但心裡卻覺得這是件好事,自從平定季君之亂,扶持秦王繼位後,羋太後和她的兄弟公子們已經占據秦國朝堂太久太久。在範雎看來,這群人雖然對秦有功,可也有過,因為私心作祟,他們至少讓大秦東出的時間,推遲了十年!

    如今四貴已逐,只等太後撒手去了黃泉,秦國便能真正進入秦王大權獨攬的時代了。

    也是他範雎一展報復的新時代!

    但這些話,範雎可不敢跟秦王說,雖然秦王與太後有諸多矛盾,奪政時也手段狠辣,不留情面。但他卻隱隱看得出來,二人的母子親情仍在這或許是那位秦王唯一還殘存的一絲情感了,也對,只有心狠手辣的太後,才能教養出一位虎狼之君。

    站得久了,範雎難免有些乏,換了好幾個姿勢,終於,在入夜前,一架八人抬的步輦終於從甘泉宮裡緩緩出來,上面坐著一位華服君王。

    秦王稷現年五十多歲,身體卻健壯得像個三十歲的小伙子。即便坐在輦上,他依舊顯得身軀高大,肩膀寬厚,肌肉結實的手臂伏在佩劍「太阿」上,頭發胡須梳理得一絲不苟,眼睛黑得深沉,不怒自威,此刻,他正凝神看著與他須發一樣灰黑的天空,目光深邃,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來了!」範雎遠遠見到秦王,連忙踢了王稽一腳,讓他伏地請罪道:「大王,臣王稽有負大王,有辱使命,罪該萬死!」

    範雎也瘸著腿跪下:「秦之法,任人而所任不善者,各以其罪罪之。臣舉薦不當,亦當死罪!」

    二人俯首於地,只覺得秦王冷冰冰的目光掃過他們後腦勺,意味深長。

    過了許久,秦王依然沒有讓他們起來,王稽已嚇得快要失禁,嘴巴貼著地上冰冷的條石,牙齒咯噔作響,這時候,聲音響了起來。

    「邦無定交乃是常事,若一次外交失敗就要殺了當朝丞相,我秦國恐怕一個月就得換一次相。丞相請起。」

    範雎如釋重負,連忙拄著手杖起身,追著秦王的步輦而去,至於秦王只字未提的王稽,只得繼續在甘泉宮外跪著……

    「大王,事情經過便是如此,此次王稽使齊,欲以遠交近攻之計讓齊國與秦結盟,驅逐趙國質子長安君,本來齊王已經心動,孰料燕國突然對趙國開戰,長安君也在臨淄遇刺,還宣稱刺客是燕王所派。我秦國與燕國素來友善,而齊國與燕國則有血海深仇,齊王疑秦、燕聯合誆騙齊國,想騙齊國絕趙,王稽不能釋其疑,故而被禮送歸國……」

    範雎跟在秦王步輦後面小跑著,一邊跑一邊說事情經過。

    秦王也沒有停下來等他的意思,扶著劍冷笑道:「禮送歸國?那不過是齊王不敢太過得罪秦國。丞相的計是妙計,可惜所托非人,王稽連狐假虎威都做不好,真讓寡人失望!」

    他長嘆道:「寡人真懷念父王時的張儀先生啊,若有他在,何愁遠交齊國之策不成?」

    範雎有些尷尬,他知道這是秦王的敲打提醒自己。

    這時候他們已經行到渭水邊的一座離宮小亭旁,秦王稷讓步輦停下,範雎連忙過來攙扶,笑道:「大王說得對,這王稽雖有小智,但哪裡比得上張子?不過此番也是事發突然,燕國不與秦國商議便貿然伐趙,王稽也是猝不及防,致使使命失敗……」

    「丞相不必再為王稽開脫了,寡人知道他對你有恩。」

    秦王稷似笑非笑,指著這離宮亭子道:「當年就是在此,丞相覲見寡人,對寡人說‘秦國但聞有太後、穰侯,不聞有王’。自那之後,丞相為寡人出謀劃策,汝之忠心干練,寡人銘記於心。寡人可以饒王稽一命,但秦律就是秦律,丟掉職權,削除爵位是少不了的,丞相也要減俸。」

    「臣與王稽甘願受罰!」範雎大喜,連聲稱謝。

    秦王稷擺了擺手,讓人賜座,等範雎放好那條受過傷的瘸腿後,才問他道:「說起來,丞相是否查明,燕國為何要突然對趙開戰?」

    範雎垂首:「或是因為趙國中山有叛,又見趙國與我秦國相惡,對峙數月,燕王覺得有機可乘,便以宋人榮蚠為將,討伐趙國……」

    「真是笑話。」秦王稷有些不屑:「燕乃弱國,也敢學秦興兵構難?」

    他坐在瀕臨苑囿池塘的亭子邊上,手裡拿著魚食,朝水裡拋灑,燕王在他口中,就好似這池塘裡見了餌食,不顧危險拼命游來張大嘴巴的草魚一般。

    「寡人十五六歲時曾在燕國為質,親眼見到燕昭王銳意進取,廣納賢才,文有郭隗、鄒衍,武有樂毅、秦開、據辛,君明臣賢,幾乎吞齊國而兼之。可惜燕昭王何等聰睿,卻生了如此愚蠢的兒子,燕惠王敗盡父業,如今這位燕王,也是蠢彘一頭!此番燕國伐趙,不但壞了寡人遠交秦國之計,也是自取其辱之策,此刻齊國與趙國應當商量好,要在秋後合兵伐燕了罷?」

    範雎道:「然,據在邯鄲、臨淄的秦諜回報,齊國與趙國交換了相邦,安平君田單入趙為相,平原君趙勝入齊為相。」

    秦王稷搖頭道:「齊趙若合,燕國必敗,按照遠交近攻之策,寡人既然不能聯齊,為了制衡趙國,便只能聯燕。丞相以為,是否要派兵東出,以救燕之名進攻趙國,來一場圍趙救燕?」

    範雎謹慎地說道:「趙國敢北伐燕國,西面定有准備,臣安排在太原的間諜打聽到,趙將廉頗已至太原。如今冬日將至,秦軍伐趙,頓兵太行山地,也討不到什麼便宜,故在以臣看來,救燕不如不救!」

    「不救?」秦王稷倒是有些驚訝,回過頭看著範雎,問道:「不救燕國,那趙國擊敗燕國,拓展疆土,安定後方,又與齊結盟,豈不是更難對付了?」

    雖然已經做到「天下莫不西首而朝」的秦王稷並不把區區趙國放在眼裡,但也不希望敵人重新強大,當年趙武靈王時的趙國,可是讓他十分頭疼的,而惠文王,也是自齊閔王、孟嘗君完蛋後,秦王稷唯一的敵人對手……

    當然,他們都沒活過他,已經做了四十二年秦王的稷,在長壽上笑傲七雄。

    範雎分析道:「趙強則齊懼,只要此戰結束,齊趙之盟自然也就結束了,到時候臣再遣使節去威脅齊國,縱然不能讓齊國投秦,也可以讓齊中立!」

    「至於燕國,燕軍雖弱,但臣聽說那燕將榮蚠也是善於用兵之人,趙國想要敗燕,恐怕沒那麼容易。大王不如派使者答應燕國求援之請,讓燕王仗著秦國支持,堅定與齊、趙交戰之心,讓戰事經年累月。一旦入冬,趙軍齊軍暴師於燕國苦寒之地,必然損失慘重,那樣一來,秦國也騰出手來了!」

    「讓燕國拖住趙、齊,又讓秦國騰出手來,丞相想做什麼?」

    秦王稷來了興趣,這就是他能夠容忍範雎的原因,這的確是個不可多得的智士,妙計百出,而且看待局勢的角度十分刁鑽,叫人意想不到。

    範雎下拜,抬頭時眼中閃著狡黠的目光。

    「秦國可乘機伐韓!」

    ps:澄清幾個問題

    1.秦甘泉宮與漢甘泉宮位置不同。

    2.虞信就是虞卿。

    3.李伯不是李牧

    4.趙穆原型是歷史上趙孝成王寵臣建信君,名字是我瞎編的,與尋秦記裡的趙穆沒有半分錢關系,本書基於歷史文獻加以演繹,不會出現其他小說裡的人物,若名字雷同,純屬巧合,因為七月連尋秦記電視劇都沒看完,不知道裡面有些什麼角色。

    第二章在0點


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7-6-20 17:00
第149章   伐韓


    「攻韓?」

    秦王稷眉毛揚起:「丞相說說看此時不救燕而伐韓的理由。」

    「救燕於秦無利!」

    範雎雖然貴為大秦丞相,打的比方卻粗俗易懂:「這齊燕趙三國,就像是三條狗在遠處相鬥,其國力雖有差別,卻短時間內誰也吞不下誰。彼輩競相撕咬,便沒工夫注意西面,這不就是大王苦苦尋求的機遇麼?故而此番燕國貿然伐趙,為燕國招致兵災,卻反幫了秦國一個大忙。若是大王派兵救燕,趙齊忌憚,必然罷兵休戰,燕國之患倒是解除了,但是對秦國有什麼好處呢?燕國的感激?那是什麼東西?」

    範雎對所謂國與國的傳統友誼嗤之以鼻,這個世上,國也好人也好,都是被功利驅使的,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在他看來,救燕於秦無利,而伐韓,卻好處多多!

    「雖然也可以乘此機會偷襲趙國,但年初秦國才出兵攻取趙國藺、離石、祁縣三城,之後便難以深入,祁縣還發生反叛重新回歸趙國。此番趙以廉頗為將駐兵太原,廉頗素來善守,若秦軍越過大河去進攻趙國,同樣找不到便宜。」

    「反倒是韓國,對秦是毫無防備!」

    「丞相此言有理。」秦王稷已經有了興趣:「說下去!」

    範雎興奮地舔了舔嘴唇:「大王還記得臣獻上遠交近攻之策時說過的話麼?」

    秦王稷頷首:「當時丞相對寡人說,大王與其越地而攻齊,不如遠交而近攻,如此,得寸則王之寸也,得尺亦王之尺也。其中韓、魏、趙三國,便是秦之近鄰,若秦國想要稱霸天下,就必須收服三晉。」

    「丞相當時獻上了三策,第一是卑詞重幣收買;第二是以秦國之勢威脅;第三是舉兵而伐之。而順序則是魏國為先,故而寡人以悼太子死於魏國為由,使五大夫王綰伐魏,拔懷縣、邢丘,自此以後,秦國便在河內有了立足之地……之後便是趙國,趙國用前兩策難以收買,只能興兵伐之,但見效不大。」

    範雎卻道:「臣以為,此時此刻大舉伐趙未必能得逞,不如先韓後趙!」

    從袖中掏出一張不大的地圖,攤在石案上,卻是秦韓邊境圖,範雎指著上面兩國的相鄰地區道:「大王請看,秦、韓兩國的地形,犬牙交錯,簡直就像交織的刺繡一般。韓國伸進秦國內部的土地有不少,秦國在韓國境內的飛地也數不勝數,是故,韓國對於秦國,就好比樹干中生了蛀蟲,人身內得了病患一般。天下無變則已,一旦天下有變,給秦國造成禍患的還有誰比韓國大?大王想想當年數次列國合縱伐秦,有韓國引導,諸侯便能直逼函谷關外!如此心腹之患,豈能不除?」

    秦王稷聽得很認真:「頷首道,伐韓取地,讓韓變成秦之關內侯,此乃惠王、武王夙願,亦寡人之願!」

    他背著手道:「嚴君曾告訴寡人一件往事,當年父王時,曾經就伐韓與伐蜀之事詢問司馬錯與張儀,張儀便支持伐韓,他建議秦國與魏、楚結盟,出兵伊水、洛水、大河三川之地,堵塞轘轅、緱氏梁關隘口,擋住屯留險要之路,魏國斷絕南陽,楚國兵臨新鄭,秦國攻打新城、宜陽,則韓國可得,二周可滅,九鼎可取,秦可行帝王之業……」

    「但司馬錯卻認為不然,他認為此時攻打韓國,劫持周王,會招致天下驚恐,若周恐失九鼎,韓恐失三川,周韓便將協力組織合縱,背靠齊、趙,結交楚、魏,與秦為敵。」

    「最後父王聽了司馬錯之議,於是得到了巴蜀之地,最初只是蠻夷之國,如今卻成了膏腴之地……」

    說完這件往事後,秦王稷起身扶著亭子的石欄,目光深邃:「當時還未至的時機,如今終於成熟了?」

    「然,大王,臣以為,一代人做一代事,惠王時秦尚忌憚諸侯合縱,故而不敢爭天下腹心之地。武王時,不就乘著與趙、宋結盟的機會,奪取了宜陽,打開了秦國東出的道路?如今到了大王,便可以更進一步了!」

    他笑著地說出了自己的計劃:「臣其實一直在策劃此事,年初時投石問路,借用須賈恐嚇一番,魏齊便倉皇逃竄,魏王也急忙遣人請罪,以秦國滿意的人為新的魏相,可見魏國畏秦如虎,已不敢與大王為敵,秦若伐韓,魏只會坐觀。」

    「東方楚國,遭武安君攻破國都,死傷者至數十萬,楚人驚恐失措,竄逃於兩淮陳蔡,再不敢西向。楚王今年還將太子送到秦國,表示不敢與秦抗衡,秦國伐韓,楚必不救!」

    「至於燕趙齊三國相攻,更是無暇理會韓國。」

    範雎面露凶惡,用手在自己脖子上比劃了一下:「大王,秦國此時比歷代先王時都強大,形勢也絕無僅有,是時候將韓國放到案板上肆意宰割了!」

    秦王頷首:「丞相之策不錯,但有件事卻說錯了……」

    他站起身,背起手,淡淡地說道:「父王時齊楚尚強,尚且畏懼諸侯合縱,不敢進取中原,只能收取蠻夷邊角。王兄時要靠與趙、魏結盟,才敢派甘茂丞相奪取宜陽,戰事打了五個月,損兵折將差點半途停止,時候王兄也死於舉鼎絕臏……」

    「但如今,天下誰還能與寡人為敵,趙武靈王?被國內奸臣所害。楚懷王?被寡人囚死了。齊閔王?被蘇秦欺死了。孟嘗君被寡人一嚇,只能靠著雞鳴狗盜倉皇逃出函谷關;燕昭王一度兼並齊國,卻身死業廢。」

    他如此說著,面色淡漠,仿佛諸侯之君,只是河裡流過的水,水裡游過的魚,而他秦王,一直淡淡地看著他們你方唱罷我登場,卻終究是過眼煙雲,只有他秦王,是最後的勝者。

    「寡人已破了五合六縱,天下諸侯無不西首而向,誰敢救韓,就是秦國的敵人,做秦的敵人,便要有死的決心!」

    秦王決心已下:「寡人便聽丞相之策,出師伐韓!丞相以為,當攻取何處?」

    範雎熱切地指著地圖上的兩處地方:「臣以為,當以武安君為將,先伐少曲、高平!」

    「晉人自太行以東謂之東陽,自太行以南謂之南陽。這南陽之地,南控虎牢之險,北倚太行之固,沁河東流,沇水西帶,表裡山河,雄跨晉、衛,舟車都會,號稱陸海,周之衰也,晉文公得南陽而霸業以成。這少曲、高平,正是韓國南陽地門戶,奪取此地,便可蠶食韓之南陽十余城,與先前奪取的魏國河內兩縣合一,如此,可斷山東六國之脊!秦國大出之日指日可待,大王之帝業可成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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