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戰國明月 作者:七月新番(已太監)

 
kelvin12354 2017-3-31 12:31:54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47 80407
kelvin12354 發表於 2017-5-23 21:21
第100章 田單

  馬車緩緩停下,安平君田單扶劍下車,看著一對兒女在門邊相迎,刻板的面孔上立刻有了神采。

  他一手拉起一個,與他們一同走入府內,瞧著那些他夫人在世時佈置下的花草園圃,眼前的一切熟悉得不能再熟悉,頓時感到一絲在外出征時感受不到的溫馨,已經半白的須下露出了一絲笑:

  「王事靡盬(gǔ),不遑啟處,我終於回來了。」

  雖然這次出兵助趙只是做個樣子,甚至都沒跟陶丘秦軍打上一場像樣的仗,但從募兵到解散,也花了兩個月時間。因為齊王這邊的命令實在是自相矛盾,今日讓他在平陸按兵不動,明天則命令稍稍前進,後日又要求原地駐紮,勿要與秦人衝突。

  這種命令的多變映射出齊王心裡的糾結,在秦趙之間搖擺不定,並不會因為戰事告一段落而結束,反而愈演愈烈。

  田單回來後第一件事不是回家,而是單騎入宮交付虎符,兵權彷彿是燙手的山芋,一刻時間他都不想多拿。在宮裡,齊王的身體是越來越差了,說沒幾句話就得停下喘息,他心中對田單的猜疑依舊,但面上卻對他格外親切,還徵求他的意見,想知道他對聯秦聯趙怎麼看?

  「臣僅是將,將只管奉大王之命行事,不敢參與政事……」田單也小心翼翼地三緘其口,告辭而歸。

  只有回到家裡,他才能卸下名為將相的古板面孔,換上久違的微笑,詢問小兒子田虎這些時日來兵韜武藝進展。

  誰料田虎的話三句裡有兩句不離長安君,田單這才知道,那趙國質子就住在自家隔壁,這兩個月裡,二家關係進展神速,田虎隔三差五就邀約長安君去城外賽馬。除了田獵外,這是齊國貴族最喜歡的一項運動,當年孫臏就是靠幫助田忌賽馬而嶄露頭角的……

  」世間好馬,無非是秦、趙、燕三處,尤其趙國代馬,更是天下無雙,長安君贈了我不少……「

  除此之外,田虎還經常與長安君麾下那位馬服君之子較量武藝、兵法,兩個年輕人的父輩沒將恩怨公開化,他們自己卻先卯上了。

  田單得知他與馬服君之子較量,不由大笑:「我和馬服君雖然對對方的用兵之法都不心服,但也佩服其為人膽識,惺惺相惜,汝等小輩勿要以為這是仇怨。」

  田虎撓了撓頭,他年紀尚小,有些無法理解這種亦敵亦友的關係。

  就在這時,他姐姐田葭帶著侍女,端著杯盞含笑上來,裡面盛著她親手釀的酢漿。

  這酢漿是一種常見的飲料,用麥芽加水發酵而成,有酸味也有香氣,三伏天裡用來作為清涼飲料再適合不過。

  田葭乖巧地舉案奉上酢漿:「請父親飲用。」

  田單看著二八年華的女兒,心中十分欣慰,她越來越像自己的亡妻,不論是容貌還是賢惠持家方面。

  「也不知日後哪家豎子有福,能得吾女為妻……」

  如此想著,舉起酢漿一嘗,田單不由咦的一聲發出了驚歎,因為它們竟是以冰塊鎮過的,入口一陣冰涼舒爽……

  「宮內都已無冰塊,我家的冰窖低淺,冰卻還沒化?」

  「這並非冰窖之兵,而是今早父親在宮中時,隔壁長安君送來的!」

  田虎當即說出了這冰塊的來歷,說道:「長安君也往宮內送了一些,父親恐怕是沒碰上。」

  田單不由嘖嘖稱奇,他當年也當過一段時間的市掾吏,市場上也偶爾有人在寒冬臘月裡窖藏冰塊,等到夏天拿出來賣的,隨隨便便都能賣出天價,長安君不知是從哪弄來的?

  「多半是他府內方術士和工匠制的。」

  田虎才十多歲,得了朋友送的好東西便在那裡炫耀,他掰著指頭,說長安君還送了自家一些燒酒,送了阿姊一些黑板、粉筆……

  田葭連忙俏眼一抬,瞪了弟弟一眼,可惜他已說漏嘴了。

  田單聽出了異樣,眉頭皺起,問女兒道:「你如何與長安君相識?「

  田葭連忙否認道:」僅在學宮見過一面,長安君只以為我是男子,不知我乃父親之女。「

  田單明白了,不由一歎:」你又易服去稷下了……「

  不過他也沒辦法,學宮是他亡妻在世時就經常帶女兒去的,指著外牆的《天問》一字一句地念給她聽,用上面的章句教她識字,如今妻子已逝去,那地方就成了女兒不多的念想。

  等夜色降臨,兒女告退後,田單步入了府內最人煙稀少的地方,存放亡者靈位的靈堂……

  親自為妻子靈位前的長明燈續上油,撥了撥讓它更加明亮後,田單就如同以往每次出征歸來後一樣,靜靜地坐在榻上,盯著靈位發呆。

  看得久了,一代名將老眼昏花,彷彿能恍惚看到淡淡的光芒裡,一位衣著簡樸,卻掩蓋不住其芳華容顏的女子走到自己的面前。

  田單記得他與她的初見,是在人心惶惶的即墨孤城。

  那時候,齊閔王已死,齊國七十餘城已失於樂毅,唯獨即墨與莒未降,還被燕軍分割開來,不能通信。

  即墨都的守將降的降死的死,那時候也沒有公子將相站出來主持大局了,唯獨田單作為齊王遠方宗室,因為逃離臨淄時,機智地讓宗族眾人砍斷長長的車轂,在上面加了鐵籠,避免半道被其他車輛勾住停滯,全族人平安逃到即墨。即墨人覺得他能保全族平安,肯定有些本事,就推舉他做了領袖。

  田單當年只是個小小的市掾令,雖然有些急智,也讀過幾篇兵書,但也沒法以一己之力擔負重任啊,外面有十萬大軍,即墨的齊人都以為自己完蛋了。

  就在田單一籌莫展之際,她來了,還一本正經地問自己:」將軍可有守即墨之策?「

  田單如實回答她:」無有,只能看天意。「

  女子又問:」既然沒有,將軍為何不降?「

  田單當時苦笑:「單雖不才,也是齊人,不願意苟且而生。即墨能多守一日,齊國的社稷就能多延續一日。」

  她睜大了眼睛:「齊國的社稷重要,那即墨裡的普通百姓性命就不重要麼?」

  「城內糧食還夠吃一兩年,等到最後實在守不住時,我願意以性命換取全城百姓生還。」

  她沉默良久後,對田單拱手而拜:「將軍有這種心願,小女佩服,願助將軍守城!」

  「你,一女子?即墨雖危,卻還沒到需要老人女人上城頭的程度。」

  這話讓那女子氣鼓鼓的不服氣走了,田單渾然沒把這件事當真,誰料她離開了半個月後,竟然真的回來了,還帶著一些衣衫襤褸,褐服椎髻的同伴,手持匠人的斧斤墨斗來到了即墨。

  接下來燕軍聲勢浩大的進攻,竟就真的被這群人用打造出來的奇怪的器械給打退了……

  田單大奇,再度詢問那女子她們的真實身份,女子也同樣在城頭佈防,她一擦臉上的血污,露出的笑容,是田單一生都忘不掉的。

  「吾等是墨家軍,我是墨纓……」

  那簡直是黃泉深淵裡,綻放的一朵白色小花,讓他在即墨咬牙堅持了數年。

  墨纓和那些來自四面八方的墨者一起,幫助田單守住了即墨。

  而後,她也與他兩情相悅,成了他的妻子,全城的人都為他們歡呼。

  再後來,在火牛奔騰的即墨終戰裡,她也為他產下了一名不啼不哭,只是睜大眼睛看著四周的漂亮女嬰……

  當她虛弱地笑著,問初為人父的田單,給孩子取甚麼名字時,比應付燕軍更加不知所措的田單看了看手裡還拿著的蘆葦,紮在牛尾巴上點燃,帶給齊人一場大勝的蘆葦,靈機一動,為她取名為「葭」。

  「好俗的名。」她撅了撅嘴,但還是捏著孩子的小臉,親切地喊她「葭」。

  一晃十六年已過,物是人非。

  妻子已經不在了,而隨著女兒已到及笄之年,她的婚事也該定下了,只可惜臨淄貴人子弟,幾乎沒有田單瞧得上的,匡章的孫子匡梁曾請人說媒求婚,兩家也算門當戶對,然而田葭眼界高,對那匡梁十分冷淡,這件事便告吹了。

  田單從回憶裡回過神來,夜色已深,他溫柔地撫著冰冷的靈牌,歎息道:「吾妻,女兒長大了,已過及笄之年,是否該為她擇一佳婿了?」

  靈牌無言,只是一陣微風入室,吹的燭光一陣閃爍……

  ……

  次日,安平君田單叫來了自己的一雙兒女,嚴肅地對他們說道:「有一句俗話,叫做投我以桃,報之以李,我家可不能光受長安君之惠,卻不報其德。吾兒,你今日就去長安君府投帖,邀請他明日過來赴宴!我也要結識結識這位趙國來的賢公子。」

  田葭倒是沒說甚麼,只是摸著自己鬢角的秀髮有些犯難,明天長安君來,自己不見他還好,若是相見,難道又要換上男裝?

  田單倒是樂呵呵地看著閨女的小女兒作態,她與她母親一樣聰明過人,平日裡總是眼光太高,內心孤傲,極少能像尋常貴族少女一樣,無憂無慮,既見君子,載笑載言……

  不過在田虎領命而去後,田單卻猛然想起了一件事,不由一拍額頭道:「不好,我卻是忘了,明日還有一位貴客要來訪……」

  為了避免齊王猜嫌,安平君府一向很少請客,田葭不由好奇,湊過來問道:「父親,明日誰還會來?」

  田單煩惱地揉著太陽穴道:「談天衍,鄒衍老先生。」
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7-6-14 19:01
第101章 陰陽


    明月本以為,在安平君府赴宴能遇到想見的人,卻沒料到,自己頭一次拜謁田單,遇上的竟是一出「三堂會審」般的場面。

    剛在田虎引領下步入田府的待客廳堂,他就一眼看見端坐正堂上那位常服將軍,此人五旬左右,身材不高,貌不驚人,若是布衣行走於市肆,如同一尋常老販夫,誰能知道,他就是挽狂瀾於既倒的齊國第一名將?

    至於左右客席上,卻是熟人鄒奭,不過鄒奭沒了往常的詼諧隨意,而是正襟危坐於下首,對他上首那位白發老者畢恭畢敬。

    白發老者鶴發童顏,從明月甫一進門起,就一直在撫著長須上下打量他。

    明月上前幾步作揖道:「小子趙光,見過安平君。」

    按照田氏家譜,這田單可是齊王的「王叔」,雖然血緣之遠,跟三國那位劉皇叔差不多,不過作為趙太後的兒子,明月算是他的孫兒輩,自稱小子不算屈辱。

    當然,奉承溢美之詞也不要錢地脫口而出:「小子在趙時,久聞楚有申包胥,而昭王反位;齊有安平君,齊王復國。安平君乃國之賢佐俊士,安危繼絕,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勝……」

    換了平常,田單只會覺得類似的奉承話刺耳,不過長安君用功成身退、善始善終的申包胥來比喻他,倒是很舒服,不過也心生警惕,暗想臨淄傳言此子能言善辯,果然不假,便笑道:

    「豈敢受此謬贊,長安君年雖弱冠,來臨淄才兩月,名聲卻已經傳遍莊岳之間,連稷下學宮都被驚動了!虎兒,你可要多多隨長安君學習。」

    就坐後,明月掃了一眼堂下,果然沒看見田虎那所謂的「表兄」,多半是躲起來不敢見他,不過卻又瞥見田單側後方有一道敞開的門,門上有帷幕,似有一個倩影在裡面偷窺。

    這時候,田單也給明月介紹起那位白發老者來。

    「原來是歷下鄒子!」

    明月已經猜到了他的身份,少不得再度起身向鄒衍拱手致敬,鄒衍絕對當得起一禮。他可是這時代資歷最老的學者了,堪稱天下第一學閥,「適梁,魏王郊迎,執賓主之禮。適趙,平原君側行撇席。如燕,昭王擁彗先驅,請列弟子之座而受業,築碣石宮,身親往師之……」

    能同時得到三國之君如此禮遇,足見鄒衍名望之盛,比當年的墨、孟更盛,他的弟子門生遍布天下,陰陽家儼然成了東方顯學,到處是研究陰陽五行之術的人。如今雖然老邁,卻也是備受齊王尊敬的國老,不過據說他近來一直在歷下的家裡休息,怎麼會在這大熱天裡突然來臨淄?

    「太子將提前行冠,老朽好歹也擔著太子傅之名,自然要回來參與儀式。」

    這件事明月是知道的,大概是田法章知道自己時日無多,開始為太子上位做准備了。

    這話讓眾人想起齊王的病情,氣氛不免低落了幾分,還是見多了生死的鄒衍最先振作起來,笑道:「更何況,吾侄還在信中說,長安君天資聰慧,對我的大九州學說十分支持,還提出了不少新見解,值得一見。」

    「小子何德何能……恐怕要讓先生失望。」明月有些受寵若驚了。

    鄒衍擺了擺手:「前日剛回到臨淄,府內就收到了長安居贈送的冰塊,老朽不由大奇,長安君是如何在這五月酷暑裡造出冰來的?難道真如臨淄裡不少人傳說的,君有無中生有,化腐朽為神奇之術?公子可願說來聽聽?」

    此言一出,他才意識到有些不妥,笑道:「此乃機密,若是不便,不說也罷。」

    明月在心中計較利害,鄒衍田單這種身份的人,就算看到了一些東西,也不至於到處亂說,但若能得到鄒衍一句贊譽,對他的名聲可是有很大裨益的,再借鄒衍的學術地位,將後世一些新理論傳播出去,也算一件好事。

    於是明月便誠懇地說道:「不瞞先生,其實都是受了先生陰陽五行之說的影響,我與家裡的方術士才領悟了夏天化水為冰的方法!」

    ……

    半個時辰後,看著盤與罐中的水,果然在硝石作用下化為寒冷的冰,帷幕內的田葭不由倒吸了一口涼氣。

    倒不是她一驚一乍,而是這種變化突破了常人的思維,連室內的田單、鄒衍等人也驚嘆不已,更何況是她?

    「消石?」

    鄒衍捏起硝石,放在鼻旁聞了聞,轉視戰戰兢兢的徐平,問起他的師承來。

    「後學師從正伯僑……」

    「正伯僑……」鄒衍聽了以後臉色一黑,冷笑道:「原來是弒君的罪人之徒。」

    徐平頓時滿頭大汗,容不得他不緊張,幾十年前,他們方術士還只是野路子的江湖騙子,直到借用鄒衍的陰陽五行說將自己包裝了一番,才有了些理論依據,更能取信於諸侯,所以方術士們尊鄒衍為祖師爺也不為過。

    他的夫子正伯僑,當年的確是在燕國碣石宮向鄒衍行過弟子禮的,那時候的徐平趴在最末尾,只能聽其聲,不曾見其人,如今卻能親手在鄒衍面前以硝石制冰,別提有多激動了,此刻被鄒衍舊事重提,便急得要下拜謝罪。

    還是明月拉住了他,代他向鄒衍請罪,說當年藥死燕昭王的是正伯僑,跟徐平沒有一點關系,他只是受其師牽連而已。

    鄒衍想到對自己極為器重的燕昭王之死,依舊耿耿於懷,若非昭王早死,也許現在就能建立一個橫跨燕齊的海濱大國,將他心裡「五德始終」的韜略規劃一一實踐了。

    可惜,世上沒有如果,引方術士入燕,讓燕昭王一心想求不死之藥,自己也難辭其咎,如今燕國已衰,他繞了一圈又回到了齊國來,看著齊閔王敗亡後齊地的潦倒衰敗,猛一回首,四十年霸業只是一場空,曾經的夢想,離鄒衍是越來越遠了……

    想到這裡,老人有些意興闌珊,沒了追究徐平的念頭,只是默然而嘆,看上去有幾分寂寥。

    倒是一向天真的田虎聽他們說著方術士的老師曾經藥死過人,頓時急了,對長安君所獻之冰多了幾分懷疑,想到自己昨天已經吃了許多,不由覺得肺腑裡不舒服起來,便捂著肚子道:「長安君,這冰真能入口?」

    田單板起臉教訓他道:「虎兒,不可無禮。」不過他心裡也有幾分疑慮。

    明月解釋道:「安平君放心,其實這冰塊,與寒冬腊月時井裡的冰沒有任何區別。」

    「無甚區別?」鄒奭提出疑問:「一個是自然而成,一個是方術士強行轉化,為何說無區別?」

    「因為先生在提出陰陽五行說時不是說過麼?萬變不離其宗。」明月一笑,開始向在場兩位陰陽家和田單灌輸起「沸點」「冰點」的概念。

    「經過反復試驗,吾等認為,世上的物質,無非有三種狀態,那就是固態、液態以及氣態!比如水,普通的水是液態,遇熱沸騰後,空中的白氣就是水蒸氣,就是氣態,到了冬天,水遇冷為冰,這就是固態。三態只是形態不同,本質卻依舊是水,而致使三種狀態發生轉換,就是受冷遇熱,也就是鄒子提出的陰陽!」

    陰陽者,天地之道也,萬物之綱紀,變化之父母!這是鄒衍為陰陽說做的總結,他認為陰陽是天地萬物變化的基礎,但一直只是模糊的概念,無法得到細致的證實。

    此刻長安君卻先做實驗,再以事實來反證理論,方才想到輔佐王業成空有些失落的鄒衍頓時來了興趣:「長安君請詳細說一說。」

    明月捋起袖子:「府中可有黑板、粉筆?」

    「有!」

    不等田單下令,帷幕內便傳來一聲銀鈴般的女聲,剛才聽得像小貓撓心的少女忍不住了,也顧不上矜持,掀幕走了出來。

    卻見她穿著一身得體的綠衣黃裳,容貌清秀脫俗,雙目清澈,舉止卻是既大方又端莊。

    少女將黑板往木架子上一放,曲身行禮道:「小女田葭,見過鄒子、長安君。」

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7-6-14 19:01
第102章 分歧


    安平君府邸內,田單感覺有些不自在,不僅是突然出現,聚精會神看長安君表演的女兒田葭,還有交頭接耳,心存疑惑的鄒衍叔侄,他心中不由暗嘆,好好一場宴饗,如今卻變成了學宮課堂。

    見眾人曉有興致,田單也不願掃興,只能耐著性子聽下去,誰料這一聽,連自己也被長安君描述的東西給吸引進去了。

    伴隨著刷刷聲,黑板上,長安君用粉筆畫出了一個中學物理課本上司空見慣的「物質的變化過程圖」,這個跨越時代的圖表,出現在了公元前三世紀的戰國,呈現在鄒衍、鄒奭叔侄眼前,讓他們挪不開眼睛。

    」氣態變液態,乃是液化,此過程放熱。固態變液態,乃是熔化,此過程吸熱。液態變固態,乃是凝固,此過程放熱。固態變氣態,乃是升華,此過程吸熱。氣態變固態,乃是凝華,此過程放熱……「

    鄒衍老先生好奇心不減當年,每當明月提出一種物質狀態的變化,他都會提出自己的疑問,好似在詰難他。

    好在那些生活常識是個現代人都清楚,明月不僅將物質三態的關系畫出來,還舉了相應的例子如水凝為冰,鐵加熱化為鐵水,雌黃、雄黃受熱化氣等現像來證明,讓鄒衍挑不出毛病來。

    而當他開始用這一套理論來推演降雨降雪過程時,卻並非料到,自己一不小心,竟道破了一個困擾古人幾千年的難題……

    」地面上水蒸發為氣,升上高空,變為細小的水滴或冰晶,形成可見的雲層,雲中水汽又凝結,最後再降至地面,這便是吾等司空見慣的降雨、降雪乃至於降冰雹了。「

    此言一出,不僅田葭微愣,連方才對此無甚興趣的田單也面露驚訝。

    父女二人齊聲說道:

    「雲原來就是水?」

    」這竟就是降雨的緣由?「

    還是鄒奭見多識廣,他略一思索,頷首道:」數十年前,學宮中有位齊國醫官,托黃帝之名,寫了一本《素問》,其中也提到,地氣上為雲,天氣下為雨,雨出地氣,雲出天氣,其認為雨雖從天降,卻是出自於地氣。我一直苦苦思索這地氣究竟是何物,今日受長安君之教,才恍然大悟,原來就是普通的水汽啊……」

    「先生果然博學多聞……「

    鄒奭的反應,倒是讓明月驚出了一身冷汗,本以為道破降雨過程,已是超越了時代眼光,誰料土生土長的戰國諸子們已經依靠長年觀察,提出了與真相極其接近的假想來,怎能不讓他汗顏?

    不過鄒奭依然沉浸在興奮中道:「我還從古人的古書裡讀到過,陰陽之氣,各從其所,則靜矣;偏則風,俱則雷,交則電,亂則霧,和則雨;陽氣勝,則散為雨氣勝,則凝為霜雪;陽之專氣為雹,陰之專氣為霰,霰雹者,一氣之化也……」

    「本來還覺得此說無根無據不足為信,今日聽長安君解釋三態之變化,將這規律套用進去,我這才知道,降雨降雪,果然是陰陽變化作用於水氣引發的!」

    陰陽家並不是陰陽五行學說的原創者,他們只是將春秋以來的「陰陽」和「五行」兩個概念結合起來,認為金木水火土是世界的物質基礎,陰陽則是引發它們變化的原因。

    這一概念放在公元前雖然已經十分先進,可惜太過寬泛了,乍一聽很有道理,但若有人用生活中常見的例子來細細質問,鄒奭也無法把那些現像一一解釋清楚。所以相信這套理論的人實在不多,還在私下裡把鄒氏叔侄視為「深觀陰陽消息而作怪迂之談」。

    現如今,有了長安君提出的」物質三態「作為補足,日常所見的許多現像都能一一道出緣由,簡直是對陰陽五行說的巨大補全,鄒奭豈能不喜?

    然而,等他興奮地朝叔叔看去,誰料鄒衍臉上沒有恍然大悟的釋然,反倒陰沉下去幾分。

    鄒奭心裡不由咯噔一下,暗道不好!

    鄒衍遲遲沒有發表意見,鄒奭也不敢說話了,氣氛一下子變得有些微妙,最後還是田葭從回過神來,笑了起來:「長安君這說法若是真的,鼓吹雨師風伯降雨之說的鄉野巫祝,可要恨透你了。「

    明月不由疑惑:」為何?」

    田葭鼓著手道:「既然降雨、降雪這類常人眼裡的神跡都能用簡單的道理解釋清楚,就沒人會在旱天找巫祝祈雨了,大臣們也再也無法以天旱作為君王失德的緣由了……」

    這句話似是在開玩笑,又似是在提醒明月什麼,再瞧瞧鄒衍的面色,他才猛地意識到,這套降雨說要是散播開去被世人廣泛接受,砸的不僅是鬼神巫祝的飯碗,恐怕也挖了鄒衍的根啊!

    果然,鄒衍沉默半響後緩緩開口道:

    」長安君此說雖有道理,但天地陰陽變化何等奇妙,吾等生於其中,不過滄海一粟,人了解的知識有限,豈能將無限的天地變化解釋得如此簡單?太不敬了!老夫以為,天上的水汽盈縮,變化,除了自然而成外,一定還有天意在作用,而天聽自我民聽,天視自我民視,故而雨露雷霆,都是人間治亂的體現,豈能以淺言蔽之?」

    ……

    半個時辰後,天色已黑,安平君府門口,鄒衍叔侄登車而去,這場不歡而散的宴饗便宣告結束了。

    奉田單之命來送明月的田虎悄悄對他說:「長安君,我表兄方才喊我入室,讓我代為傳話,說你今日恐怕是得罪鄒子了……」

    「這話她為何不來親口對我說?」明月哭笑不得,都到這時候了,那位「田嘉」還在裝,真當她自己換了身女裝,他就認不出來了麼?

    不過那少女的提醒並非無中生有,今晚他只怕真的與鄒衍結怨了。

    明月在大談物質變化時,卻渾然忘了一件事,那就是鄒衍雖然號稱「陰陽家」,可實際上,他早年卻是從儒家學習的,很認同儒家所提倡的「仁義節儉」。

    但早於他的孔、孟,試圖向戰國君王們推銷「仁政」、「王道」,全都以失敗而告終,且被譏笑迂闊不著邊際。

    於是聰明的鄒衍改變了推銷的方式,他以陰陽五行為基礎,造出了一套「五德始終」之論來,變相售賣與儒家那一套無甚區別的德政理論。

    按鄒衍的說法,每個政權都會與五行金木水火土中的某一德對應,得到該德的支持。等到這一德衰弱,就會被「相生」的另一德取代,政權也會隨之發生變化。比如,土生木,木生火,所以黃帝那時候是土德;大禹那會兒是木德……

    為了取信於人,鄒衍足足把這套東西拼湊出了「十余萬言」,體量很能唬人,還在裡面羅列出天降的災祥禍福,比如大旱、暴雨,打算來恐嚇那些驕奢逸、「不尚德」的君王們,節制他們的私心私意。

    這套理論,後來被董仲舒吸納,變成了「天人感應」,再後來,陰陽五行說也再無半點科學依據可言,反而被讖緯之說充斥。

    但如明月所說,降雨降雪只是自然現像,跟鬼神沒什麼關系的話,那五德始終之說又如何讓人相信呢?

    「說到底,鄒衍只是一個需要用陰陽五行理論來為自己政見找根據的稷下大夫,而不是純粹的學者。」

    這就好比地心說和日心說都是解釋天文現像的理論,但因為地心說迎合了教會的神權理論,所以大受歡迎,面對更進一步的日心說,迎來的就是瘋狂的否定和鎮壓,支持者也被斥為異端……

    和那件事類似,到頭來,鄒衍說不定會成為抵觸這種說法的保守者!

    明月無奈的搖了搖頭,看來,他打算從鄒衍處得到贊譽為自己貼金的想法是失敗了。

    「今日之事,恐怕很快就將為稷下學宮所知,不知又會有多少人支持,多少人圍攻?」

    ……

    而另一邊,等離開安平君府時,老邁的鄒衍也緩緩對侄兒鄒奭說道:「長安君,果然與吾等並非同路人啊……」

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7-6-14 19:01
第103章 五德


    「老朽的五德始終之說,本來是為齊閔王、燕昭王准備的……」

    馬車上,毛發衰白的鄒衍嘆息著,與侄兒鄒奭說起了當年的往事。

    那是二十多年前,齊閔王十三年(公元前288年),秦王稷和齊閔王這對冤家突然放下嫌隙,相互交換相邦,相約共同稱帝,秦王稷為西帝,而齊閔王為東帝!

    春秋戰國時僭越稱王者層出不窮,但稱帝,這是亙古未聞的事情。雖然齊閔王很快在蘇秦勸說下放棄稱帝,但食髓知味,再次稱帝的念頭一直在他腦海中縈繞。

    齊閔王雄心勃勃,想要完成他父親齊宣王「朝秦楚,蒞中國而撫四夷」的壯志。一腳踢開陳舊的周朝,做超越一般君王的東帝,相當於是改朝換代了,到時候肯定要做出許多制度改變。

    為了迎合齊閔王,稷下學宮作為齊國官方顧問,也少不了為未來的帝制運動奔走。

    那時候的稷下先生們各顯其能,先是儒家假托周公之名,寫了一本叫《周官》的書獻給齊閔王,作為東帝朝廷的新官制參考。身為陰陽家的代表,鄒衍也不甘示弱,便提出了五德始終論,為齊閔王稱帝,取代周朝尋找理論依據……

    然而好景不長,還不等這些理論付諸實踐,齊閔王就因為倒行逆施,搞得稷下先生們眾叛親離,紛紛出走。

    齊都臨淄有個叫狐咺的學者直言批評齊閔王過失,被閔王殺死在檀衢刑場上,從此百姓心中不再服從閔王;齊國宗室中有個叫陳舉的,因對國事直言不諱,也被閔王處死於東城門外,齊國宗族從此與閔王離心背德。

    鄒衍也忍無可忍,又聽說燕昭王廣求賢才,重用郭隗、樂毅,便認定燕昭王是他實現主張的明主,於是毫不猶豫地投奔了燕國。

    他那在齊國時沒派上用場的五德始終論,便稍加修改,轉而用於燕國了。

    鄒衍大膽提出,王朝更易興衰,是五行在其中起到周而復始的循環運轉。黃帝等五帝時代為土德,夏朝為木德,商朝為金德,周朝為火德。很明顯,取而代之的朝代和前朝存在著」五行相克「的關系。那麼再往下推,取代日益衰微的周天子的新王朝,必然是「水德」……

    他這套說辭,完全是為燕國量身定做的!因為燕國身處北方,北方屬水,正好對應了水德!

    那時候,燕昭王籠絡天下賢才,幾乎占領了齊國全境,天下最強大的三個國家,便是秦、趙、燕,甚至蘇秦還提出過讓秦為西帝、趙為中帝、燕為北帝。

    雖然這個三帝設想隨著蘇秦在臨淄被車裂而告吹,但燕國國勢如此強盛,難免燕昭王不生出雄心壯志來,所以鄒衍的學說正中他下懷,他立刻為鄒衍執帚掃地而相迎,築造碣石宮請他講學,還拜他為師……

    此刻回想回去,那是鄒衍一生中最輝煌的一段時光了,那時候1的他,也是滿心希望燕國能一統天下。

    鄒衍又是一聲嘆息:「可惜啊,昭王早逝,其子惠王開始重蹈齊閔王敗國之覆轍,猜忌樂毅,任用騎劫,失去齊地,禁錮忠良……」

    燕惠王沒有其父的壯志,對鄒衍並不看重,再加上一些小人作祟,於是鄒衍就被抓了起來。當時鄒衍十分冤屈,在大牢裡嚎啕大哭,當時正是夏季,不料竟然飄起了大雪。鄒衍入獄本來就有很多人鳴不平,再加上這種怪異的景像,於是大家紛紛為鄒衍求情。燕惠王見狀,也就只好放出了鄒衍……

    雖然得以活命,但鄒衍已對燕國失望透頂,六月飛雪中,他帶著弟子侄兒灰心喪氣地離開了燕國,開始了周游列國的歷程。

    本來還抱著能遇見一兩個明君,繼續兜售自己理念,誰料放目望去,天下的君王,大多數是昏君,他們奢無度、不講德行、禍及黎庶,即便有一兩個賢明的,也很快死去,後代不肖,人亡政息。

    鄒衍屢次失意後憤憤不已,他有感於齊閔王、燕惠王的昏庸誤國,鄒衍痛定思痛,便在五德始終說上再添一筆,將其擴充到了十數萬字,繼承了《洪範》《春秋》中對災異的記載,甚至是《墨經》裡關於天罰的理念,認為君主施政態度能影響天氣的變化……

    「旱澇之災,乃政教不施之應。君明臣賢,則風調雨順。」

    鄒衍的目的,早已不再是用陰陽五行來解釋這個宇宙天地的構成,而是希望用它們來作為五德始終的理論依據,讓為君者產生懼怕心理,從而節制倒行逆施……

    一時間,天下的諫臣都在用鄒衍的理論勸誡君王修德,鄒衍的名聲又響亮起來了,再次被齊王田法章邀請回來,讓他做國老。

    鄒衍已對學術無甚興趣,連學宮祭酒也不願意去爭,他本以為自己的後半生,會在歷下老家平靜地渡過去,誰料今日去安平君府拜訪,巧遇趙國質子長安君。

    此子的確如侄兒所言,聰慧過人,那一番」物質三態「之說別開生面,讓鄒衍大為驚異,但後面卻有點不對勁了,長安君將神秘的降雨原因抽絲剝繭,徹頭徹尾地分析一番,讓鄒衍心生恐懼!

    沒錯,是恐懼!

    「孔子作《春秋》而亂臣賊子懼,但若是有人公開說,春秋上面所載,大多數是孔子個人之見,甚至根本不是事實,還有亂臣賊子會畏懼麼?」

    鄒衍將這件事看得無比嚴重。

    同理,若是將雷霆雨露,旱災洪災都說成是自然現像,並被君王將相們接受,那鄒衍兜售了十幾年的「五德始終」「天人災異」,豈不就成了一個天大笑話了!

    過去三四十年裡,鄒衍經歷了數次失敗的入仕,眼見如今五德始終論漸漸深入人心,被列國君主所接受,他們陰陽家也憑借此說,日益成為齊國顯學,他本人甚至還得到過秦王的禮遇邀請,豈能因為一個趙國質子的妄言,就半途而廢?

    於是鄒衍板起臉,對鄒奭道:「長安君雖然口口聲聲說,他是基於老朽的陰陽五行說,才想出物質三態之陰陽變化的,但實際上,此說卻與老朽的五德始終相悖!雨露雷霆,本是天事,妄圖以人智來解釋,摒棄了天意人心的作用,真是狂妄至極!」

    鄒衍對長安君的印像,一下子變得奇差無比,鄒奭冷汗直冒,他也不清楚,事情怎麼會變成現在這地步,訥訥地說道:「其實,長安君之說,也並非全無道理……」

    「老朽可不管他所說有無道理,是真是假。」

    鄒衍卻十分冷淡,對他而言,陰陽五行之說,都是為他的五德始終政論服務的,至於事實?不重要!長安君今天談論的東西,可是能挖他根,絕他後的!

    「此說若是流散出去,勢必對我派不利……」但方才鄒衍試圖讓長安君放棄「謬論」,卻遭到了婉拒,此子看上去畢恭畢敬,十分無害,可卻堅決無比……

    鄒衍想了想後,下定了決心:「你去告知學宮內的弟子門生,凡是持此論者,皆是吾輩之敵,可鳴鼓而擊之!」

    他冷冷地想道:「老朽倒是要就看看,稷下諸子,到底是信我鄒衍的人多,還是信一弱冠孺子的人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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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真理越辯越明



    質子府和安平君府本就是當年的孟嘗君府邸一分為二,中間只有一道矮牆隔開,連活水都共用一條,在兩家流水相交的地方,還有一座沒有被兩面牆包進去的小草亭。既然相互去各自府內都不太方便,於是,這便成了田葭女扮男裝來與長安君」偶遇「的好地方。

    此時已是六月初,飲著長安君家摻了蜂蜜和水果的冰飲,田葭笑問道:」長安君可知,你那日在安平君府中所述之論,在稷下學宮引發了何等波瀾?「

    明月搖著蒲扇驅趕熱氣,一本正經地說道:」我倒是想知道,此事是誰傳出去的。「

    」絕不是安平君府中任何人。「

    田葭舉手發誓絕不是自己說的,見她眉眼裡的認真勁,明月也沒有深究。

    對這幾天裡學宮裡發生的事,明月也從公孫龍處有所耳聞,原來」物質三態說「和」降雨自然說「傳入稷下後,立刻引發了一場軒然大波。

    前者倒是無人反駁,但後者,卻招致了無數攻擊!

    感覺被挖了」五德始終論「根基的陰陽家果然緊張兮兮,在鄒衍授意下,那些學習陰陽五行的徒子徒孫紛紛站出來反駁此說。這群前世明月印像裡的」戰國科學家「的形像完全崩壞了,看來這個學派的確是重政論更勝科學求知。

    」梁啟超批判陰陽家,將鄒衍與董仲舒、劉向並列,說他們造此邪說以惑世誣民。我當時還為其打抱不平,覺得梁啟超是站在後世立場強求古人,站著說話不腰疼,不想今日卻遭到了這群人圍攻,真是諷刺。「

    不過明月卻沒有憤怒,反倒歸咎於自己這兩個月在學宮裡過的太順利,忘記時代的局限性了。

    他的理論還是太超前了些,古人乍聞後,不接受是正常反應,所有人都理解才不正常。

    雖然有這種心理准備,但當田葭說,現在幾乎整個學宮都在對他口誅筆伐時,明月還是對鄒衍的影響力之大,新理論的反對者之多感到震驚。

    」除了陰陽家,還有誰在反駁我?「

    田葭同情地看著他:」還有儒家。「

    儒家站出來為陰陽家幫腔,這是可以理解的,儒家奉為經典的《詩》《書》都是周人作品,而周人是一直信奉天命的,正是他們最早提出了天意與人間治亂的聯系。

    春秋時,孔子也肯定天命是至高無上的,「唯天為大,唯堯則之「,故人們應當敞畏天命、敬畏大人和敬畏聖人之言。「三畏」之中,敬畏天命無疑是第一位的,因為「獲罪於天,無所禱也」。而世上的風雨災異,孔子的門徒們也歸咎於人心天意,到孟子時,更是提出了「盡心—知性—知天」的天人合一思想。

    鄒衍恰恰是從孟子那裡學到了「五德始終「的精髓,再用陰陽五行加以包裝,在這一點上,他和儒家在同一個戰壕裡。

    於是稷下儒家各派紛紛起來支持陰陽家,尤其是明月得罪過的滕更,糾集了孟氏之儒到處非議長安君。帶著對營丘山狩獵的憤恨,他還親自寫了好幾篇駁」降雨自然論「的文章,斥之為謬論,在學宮內流散。這種黨同伐異可是儒家的拿手活,一些人開始言之鑿鑿地傳言,說在長安君府中大夏天制出的冰塊的方術士,是毒害了燕昭王的凶手,甚至懷疑長安君獻給齊王、太子的冰塊也有問題……

    明月不由倒吸一口涼氣:「這些儒生上躥下跳,是想置我於死地麼?」

    田葭掩口而笑:」誰讓長安君將滕更得罪太重。「

    不過最讓明月大跌眼鏡的,還是突然打了他一耙的墨家……

    「我與墨家有何冤仇?」他很是不解,因為稷下墨家在這場批駁裡也是上躥下跳。

    田葭與墨家有些淵源,由她一解釋,明月才了解,原來,在中國人的好朋友李約瑟眼中「最貼近自然世界、最有科學精神」的墨子,居然是一個鬼神論者,真是矛盾與諷刺。

    早期的墨家,儼然是一個宗教社團,如今雖然墨社離散,田葭眼中扶危濟困的真.墨者也找不到了,但稷下裡僅存的墨家,依然持鬼神之論。

    雖然墨家的「非命」、「兼愛」之論,和儒家「天命」、「愛有等差」相對立。但在「天志「」天罰」這一方面,墨家卻看得比儒家還重。

    墨家在人倫社會秩序之上,創立了一個高級的「天」,扮演著主宰人倫秩序,並施予賞善罰惡功能的角色,賞善自然是風調雨順,罰惡自然就是洪澇旱災,乃至於地震火災。

    所以明月戳破了降雨的簡單過程,不僅是挖陰陽家的根,打了儒家的臉,也是在砸墨家的場子,招致稷下學宮各派群起而攻之就不奇怪了。

    再加上鄒衍在齊國聲望極高,幾乎就是當世最大的學閥,他的聲音,自然會引發一片盲從響應,類似的學術爭端,放到兩千多年後也是相同的,在學術界,新冒頭的新學理論,勢必遭到前輩打壓。

    明月翻了翻白眼,自己這次真是無意間捅了一個馬蜂窩啊,真是太大意了,教訓啊教訓,以後可得記得,並不是任何人都能口不擇言,交心而談的。

    「不過,學宮也有支持公子的人。」

    田葭看他有些失意,不由寬慰道。

    「公孫龍先生就在為長安君四下奔走,對三家進行反駁,可惜一人難敵四手,幾天下來,有些窮於應付了。」

    明月點了點頭,心裡記下了公孫龍的恩情。

    田葭又笑道:「其實,我也贊同長安君之說。」

    她笑容嫣然,雖然依舊穿著男裝,但這話說得明月心裡一暖,不由反問道:「驚世駭俗之言,君為何會信?」

    「雖然乍一聽感覺不可思議,但若是從水凝為冰,受熱化氣升空這簡單的道理說起,想來學宮諸子也不是不能接受。」

    田葭已經被明月說服了,因為事實就擺在眼前,長安君家那摻了蜂蜜水果的冰飲,她只吃了一次,就愛不釋手,感慨質子府是這個夏天臨淄最清涼享受的地方之余,也對他的那套理論十分信服。

    能扭轉季節,三伏天裡造出冰塊來,說明長安君的確掌握了某種自然規矩。

    不過這樣下去,對長安君並無好處,她便試探著問道:「長安君是否願意與鄒子和解,登門致歉,平息此事?「

    明月卻道:」我並不認為自己做錯說錯了,為何要登門致歉?「

    田葭嘆息:」就這樣辯下去有何意義?人言可畏,得罪鄒子,對長安君並無好處啊。「

    明月此刻卻很是固執,笑道:」對鄒子,我還是很敬重的,但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休說鄒子並非吾師,僅是一位前輩。我還相信,真理越辯越明!「

    」真理越辯越明!「田葭卻是眼前一亮,這話讓她對長安君的感官又上了一個台階。

    明月也說得有些激動,起身站到了亭外,田葭則暗暗打量他。畢竟是出身趙國王室,這個家族除了趙無恤是個醜鬼外,之後的武靈王、惠文王都容貌不俗,所以長安君也生了一身好皮囊,目光清澈而灼灼,帶著一股坦蕩之氣,是公子封君裡少見的。

    而且這兩個月幾次接觸,一番言談下來,田葭總感覺長安君的舉止中帶著一種與眾不同的氣質,但具體來說卻又說不出來。她不知道,現代人的靈魂自然帶著現代人的習慣,無奈時候的聳肩,遣詞造句的方式,都讓他看上去卓然不群。

    所謂氣質,正是這點點滴滴的東西彙聚起來給人的綜合感官,田葭卻是有些看愣了,回過神來,發現長安君也在看自己,才連忙掩飾自己的失態,說道:「長安君是否要去學宮講學,對三家加以反駁?」

    明月想了想:」眾人對我成見已深,想要說服彼輩,何其難也。「

    人對不能親眼所見的事情,必然心存疑慮,所以才會對天上地下如此神秘。雖然他能當場做結冰試驗,但只怕不容易說服眾人,而且一下子公開制冰的秘密,對自己也沒有好處。

    後世,哥白尼,伽利略,布魯諾這些人也是證據確鑿,可狂熱的反對者誰聽他們講理?

    一念至此,明月未免有幾分失望,本以為戰國是一個大膽開拓的時代,誰料,超越人們想像的言論,觸及各派利益的真理,依然會受到非難。

    他還沒像後世《神滅論》的作者王充一般,直說這世上沒鬼神呢,就已經被圍攻至此了。可想而知,他去學宮只身迎戰三家的話,等待他的絕不會是一帆風順。

    明月暗暗想道:「我其實不必跟行將入木的鄒衍老先生爭一時之勝,而後卷入麻煩的學術爭端裡去。只需要將一個後世的正確概念,用這時代能接受的方式提出來,擺在眾人面前,孰真孰假,十年幾十年後,時間會證明一切,我還年輕,等得起……「

    就在二人苦思冥想著破局之法時,遠處卻有一人匆匆走來,看到他們,大呼起來。

    「長安君!」

    覓著聲音,明月起身望去,卻是公孫龍。

    公孫先生不顧半百年紀,一路趨行小跑,長長的幘巾向後飄去,跑得氣喘吁吁,神色卻激動無比。

    明月連忙迎了上去,詢問公孫龍有何急事?

    「是文章,學宮祭酒又寫了一篇文章!」

    顧不得多說,公孫龍一手撫著膺,一手將一張抄錄著密密麻麻篆字的帛遞給了明月。

    明月接了過來,這時候田葭也湊過頭來,二人齊聲念了起來……

    」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應之以治則吉,應之以亂則凶!「

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7-6-14 19:02
第105章 天行有常


    PS:晚上還有兩章

    「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

    稷下學宮內,李斯有些震驚地放下了簡牘,他不知道這是自己第幾次讀夫子這篇文章了,每次讀來,都有一種猛然醒悟之感,尤其是開篇的第一句。

    楚國是天下最講究出身的國度,羋姓子孫天生就比其他亡國之余高貴,占據朝野重要位置,有才學的士人卻苦無出路,所以在楚國,鬼神與天命都十分盛行,出身好壞,未來成就,都是生來就決定的。

    然而作為楚國上蔡布衣,閭巷之黔首,李斯卻滿足於做一個小吏,他向來不相信所謂天命,更相信個人努力能夠創造什麼。

    這種想法被同鄉親戚嘲笑,李斯一氣之下,為了不做茅廁裡的驚鼠,才想方設法拜荀子為師,隨他來了齊國。

    初來乍到時,他卻對荀子有些失望,這位學宮祭酒學識淵博是不假,可平日裡講述的東西,和一般的楚地儒生並無本質區別,雖然並不反對法治,卻也是重禮,重仁義的。他教授李斯的那些《詩》《書》,李斯也興趣寥寥,面上一絲不苟地學習,心裡卻不以為然。

    然而今日,這一篇《天論》一出,卻直接將李斯給驚到了,他才猛地察覺,荀子果然與一般儒生大不相同。

    但聞群儒、方士以天地災異來誆騙君主,把天地陰陽變化說得神秘莫測,讓人心悸,誰料荀子徑直將這層紗布捅破了!

    」天自有其運行規律,恆久不變,它不為堯而存在,也不為桀而滅亡……」

    喃喃念著這句話的意思,李斯激動莫名,他感覺自己已經找到了自己學習的方向。

    但李斯也不由擔心,荀子如此直言不諱,恐怕會招致眾人圍攻。

    荀子卻不以為然,他不管這篇文章已經在外面有了驚世駭俗之效,撫須笑道:」我一向嫉濁世之政,如今,亡國昏亂的君主接連不斷地出現,他們不通曉常理正道,卻偏信鄒子五德禨祥之說。」

    「鄒子本心雖然是想借助天人五德之論震懾奸邪,卻為了目的不擇手段,曲解事實,只為和自己的學說逢迎。他在世時或還好,可一旦鄒子死去,他的弟子們沒有他的博學明智,卻繼承了這些歪理邪說,遲早會變成裝神弄鬼的巫祝,擾亂世俗。我曾經寫文章非十二子,卻因為對鄒子的尊敬沒有抨擊陰陽家,如今借著長安君降雨自然論一事發聲,也算是說出了我忍耐許久的話,縱然招致群小非議攻擊又如何?詩言,禮義之不愆,何恤人之言兮!「

    荀子站起身來,背著手,對著外面風雨欲來的夜空頌道:「天不為人之惡寒也輟冬,地不為人之惡遼遠也輟廣,君子不為小人之匈匈也輟行!」

    ……

    」列星隨旋,日月遞照,四時代御,陰陽大化,風雨博施。萬物各得其和以生,各得其養以成,不見其事,而見其功,夫是之謂神……」

    臨淄鄒府,鄒衍手一松,帛書掉落到地上,他的侄子鄒奭連忙撿起來道:」叔父,這該如何是好?「

    鄒奭本意並不是想與長安君為難,只是迫於叔父之命,放任門下弟子攻擊長安君,希望能迫使他請求和解。本來靠著鄒衍在學宮的聲望,陰陽、儒、墨都加入了對長安君的圍攻,只差將那」降雨自然說「貶斥為謬論了,誰料在關鍵時刻,卻是荀況站了出來,一篇《天論》公之於眾,諸子頓時啞口無言。

    白發蒼蒼的鄒衍拊膺道:「好荀況!好祭酒!本以為經過二三十年沉浮,他已學會了中庸之術,誰料還是如此直言不諱……」

    荀況認為,列星隨旋,日月遞照,四時代御,這些都是天的固有規律,萬物由陰陽之氣化而產生,又得到了風雨的滋養而成長。凡人看不見陰陽化生萬物的工作過程,而只見到它化生萬物的結果,這就叫做神妙。人們都知道陰陽已經生成的萬物,卻沒有人知道它那無形無蹤的生成過程,這就叫做天意。

    然而現如今,卻有長安君將降雨的過程剖析一番,呈現在世人面前,曾經被陰陽家和方術士、巫祝們加以渲染的神妙自然就不在了,所謂的」五德始終「也沒了基礎,被長安君戳了個大洞。

    鄒衍不想幾十年心血全功盡棄,便讓門徒們全力狙擊此說,誰料剛裱糊了一半,半路卻殺出了荀子,他的文章幫了長安君一把,直接將陰陽家們盡力掩飾的東西撕了個粉碎!

    在文中,荀子不但支持了長安君的」降雨自然說「,甚至連流星墜落、樹木發響,日食月食,不合時節的旋風暴雨,也認為是正常的自然現像。

    他反問,這些現像在哪個時代不曾有過?假如君主英明而政治清明,那麼這些異像即使齊齊出現,也沒有什麼妨害;假如君主愚昧而政治黑暗,那麼這些現像即使一樣都沒出現,這國家也該衰滅就衰滅。

    世事,由人治,而不由天治!

    「叔父,事到如今,當如何收場?」鄒奭已經通讀了全文,的確是荀子平日的風格,真叫一個有理有據,蕩氣回腸,幾乎找不到可以駁辯的弱點。

    雖然現在陰陽家已經陷入不利局面,但鄒衍是不會認輸的,如今的局面下,誰認輸,就相當於放棄了成為天下顯學的可能,他拄著拐杖緩緩站了起來,對侄兒門生弟子們說道:「荀況此說,比起長安君的妄言更加聳人聽聞,這已不是文章,而是檄文!「

    」這是對著陰陽、儒、墨,乃至於九流十家發出的檄文!鐘鼓已鳴,剩下的,只能在學宮辯壇上用口舌之刀來解決了!」

    ……

    而在質子府中,明月也親手將帛書又手抄謄寫了一篇,看著竹簡上的文章,他再度由衷贊道:「荀子這篇文章,真是振聾發聵,猶如劃破夜空的閃電一樣耀眼奪目!」

    他贊的不僅是文章裡富於文采和氣勢的語言,還有裡面蘊含的思想。

    在前世學西方歷史時,明月曾聽說這種理論,文藝復興最偉大之處,在於弘揚了「人文主義」。

    人文主義,主張一切以人為本,反對鬼神的權威,崇尚理性,反對蒙昧。

    回到戰國後,他才發現,這和文藝復興時期的西歐何其相似啊,周代的封邦建國陸續解體,幾個軍事大國相互對峙,蒙昧與理性混雜,天道與人道交相輝映。

    但先前的孔、孟等雖然肯定人的寶貴,在談及鬼神時,卻依然言語曖昧,不敢與舊事物完全割裂。墨家則是信鬼神的,到了陰陽家,更是拼命將人事往天意上引。

    唯獨荀子,卻偏偏與眾不同。

    天地四時對人世間的安定與混亂沒有決定作用,星墜木鳴之類的天地之變並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人祆,也就是由君上昏亂、政治險惡等人事導致的戰亂動蕩。

    「大天而思之,孰與物畜而制之!從天而頌之,孰與制天命而用之!望時而待之,孰與應時而使之!荀子真敢說啊……」

    人不應該放棄自己應該付出的努力,而沉溺於對天的思慕當中,一味地迷信上天、屈從於命運,不如把它當成物來蓄養而控制它,順應它而利用它!

    這是直接否定了天凌駕於人之上,而有點「人定勝天」的意味了,連明月一個現代人都不太敢直言的話,荀子這位古人卻偏偏說了出來,真是羞煞首鼠兩端的穿越者。

    能在諸子百家中見到這樣的光輝思想,明月感覺自己真是幸運,更別說,這文章還幫他破除了困局,心中頓時充滿了對荀子學問、人格的欽慕,拜其為師的心思,也再度湧了出來。

    他放下了筆:「《天論》一出,肯定能讓不少人猛醒,認識到我的說法才是正確的,陰陽、群儒、墨家應該敗退了吧?」

    深知學宮門道的公孫龍卻不這麼看,他搖了搖頭道:「公子,你與荀子無意中,已將稷下學宮割裂成了兩半,外面幡然醒悟者肯定有,但痛罵荀子大逆不道者只怕更多!「

    他臉上露出了有趣的表情:」此情此景,學宮已有五十年沒發生過了!真正的大論戰,才剛剛開始!」

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7-6-14 19:03
第106章 風起於青萍之末


    公孫龍的預測是正確的,如果說明月招致陰陽、儒、墨三家駁斥只是小風小雨的話,荀子《天論》篇一出,徹底讓稷下學宮這個大鼎沸騰了。

    但凡學宮內名家文章,都會引發傳抄,一傳十十傳百,一部分之前對長安君言論嗤之以鼻的稷下士讀了《天論》後,如醍醐灌頂,開始動搖了。畢竟荀子是學宮祭酒,天下人公認學問最淵博的幾人之一啊,有他站出來支持長安君,是不是意味著,長安君是對的呢?

    他們開始重新審視長安君提出的觀點,不再閉目塞聽後,發現也並不是那麼難以接受,新奇中帶著幾分參透神妙的興奮感。

    「可笑,難道鄒子會錯麼?」

    不過更多的人,還是選擇相信資歷更老,學識不亞於荀子的鄒衍。荀子的名聲只在學宮之內,可鄒衍周游列國,為君王師的成就,遠高於他。

    陰陽家依然在學宮內搖旗吶喊,鄒衍已經讓門生弟子下了動員令,分散在齊國各地的陰陽家弟子正在陸續趕回來,他們准備以數量取勝。

    而且荀子文章裡的犀利言辭,也給他招致了麻煩,遭到了稷下學宮內齊魯儒生的一致抨擊。

    「荀況這是不敬上天,天至高無上,豈能畜而制之,大逆不道,真是大逆不道!」

    「詩裡也說,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荀況否認天命,連這都不知道麼?」

    齊魯群儒痛心疾首,一向和他們不對付的墨家,這次竟也與其站到了一邊。他們也不管荀況是不是祭酒了,在滕更的慫恿下,上百人群情激奮地聚集在荀子的居所前痛聲斥責,荀子的少數支持者則在其弟子李斯的帶領下,隔著牆與牆外的人辯論,剛塗上去的牆皮都被唾沫噴裂了……

    一時間,學宮內分成了兩大陣營,上千名稷下士,或支持荀況、長安君,或支持鄒衍,兩派相互攻訐。

    這一天,去稷下逛了一圈回來後,田葭再度穿著男裝坐到了兩家中間的那個小草亭,將見到的情形告知明月。

    她說步入學宮,卻見牌坊入口、泮池邊、桃林裡、天問牆下、辯壇之上、學堂之中,到處都是揪著對方衣襟吵架的人,這和之前溫文爾雅、彬彬有禮的氣氛全然不同。

    而後田葭笑道:「稷下已成沸鼎之勢,雙方水火不容,這光景,已趕上五十年前那場大辯論了。」

    「五十年前學宮內到底發生了何事?」這已經不少明月第一次聽人這麼說了,公孫龍也提及,五十年前學宮發生了一次空前絕後的大論戰,如今田葭又提及,讓他心生好奇。

    「長安君竟不知道?」

    明月一攤手:「我五十年前還未出生,僅有一些對學宮的了解,也是從公孫先生和你這得到的,汝等不說,我如何能知?」

    田葭笑了笑:「我也是聽長輩復述,五十年前,學宮爆發了一場關於堯舜禪讓的爭論……」

    ……

    「世人皆知,儒墨,死敵也!儒穿寬袍大袖,墨必褐服短衣;儒言三年服喪,墨必言節葬;儒言天命,墨必言明鬼非命……然而五十年前,稷下的儒家與墨家,卻因為一件事站到了一塊。」

    儒墨兩家雖然分歧頗大,但對如何治理天下,誰來治理天下,卻有著相同的期望,那就是賢人政治。

    《墨子.尚賢》裡主張賢人執政為君王,儒家學說也主張舉賢,於是兩家根據自身學說需要,創造了堯舜禪讓的故事。

    恰好當時天下各國都因為經濟發展,思想解放出現了一些內部問題,且難以解決,儒墨都認為,只有禪讓能解決弊病,便開始在稷下學宮內鼓吹。一個楚國儒生寫了一篇《唐虞之道》,稱堯、舜的禪讓是「仁之至也」,提倡當今君主們效仿。

    國君們被忽悠得一愣一愣的,不管心裡怎麼想,明面上都開始奉行這一套,魏惠王死前,就假惺惺地要將王位讓給惠施……

    這事雖然沒成,可也在當時造成了巨大的反響。信奉君主專權,萬世一系的法家肯定是不干的,不管是三晉和秦的法家,還是齊國的管子學派,立刻團結到了一起,在學宮內與儒、墨唱反調。

    辯論最劇烈的時候,一位稷下法家甚至到了魏國,參與魏國史書的編篡,寫下了」昔堯德衰,為舜所囚也。舜囚堯於平陽,取之帝位。「的記載,直接否定了堯舜禪讓的真實性。

    儒家很被動,因為他們找不出太古的文獻,這時候有人靈機一動,開始發揮春秋筆法的造假特長,為了證明堯舜禪讓是真的,居然偽造了《尚書.堯典》和《尚書.大禹謨》兩篇。

    這下儒家也有依據了,就在兩方爭執不下時,儒家卻沒料到,自己的領袖人物孟軻卻突然從背後狠狠刺了他們一刀!

    孟子對「禪讓」這件事,態度比較曖昧,當弟子萬章問他:「堯以天下與舜,有諸?」他回答:「否,天子不能以天下與人。」

    他不認為天子能將天子位讓給其他人,因為只有天能決定這件事……

    「孟子也不認同堯舜禪讓,加上他識破了魯儒偽造的《堯典》,此事敗露後,儒家內有不少人改了口徑,反對禪讓。於是稷下之辯就以支持禪讓那一派失敗而告終,彼輩被逐出了學宮。」

    不過故事並非到此結束,這些稷下之人,可不是單純做學問的,而是敢作敢當的士,一旦有了想法,便會身體力行。那群失敗者中,以儒生鹿毛壽為首,在學宮的駁辯雖然失敗了,但他們已在天下打響了名聲,於是眾人分頭投奔了燕國、趙國、宋國,繼續暗中推行此事。

    三場效仿古代禪讓的鬧劇,就此展開。

    最著名的便是燕國的禪讓,在鹿毛壽的鼓吹下,對自己極不自信的燕王噲信了邪,竟真的將王位讓給了國相子之。在鹿毛壽和一眾儒生的主持下,舉行了盛大的禪讓儀式。燕王把俸祿三百石以上的官吏的印信收起來,交給了子之,子之就面向南坐在君位上,行使王的權力。

    燕王噲讓出王位心甘情願,可燕國太子卻不干,他聯合群臣反對子之,燕國大亂,引來了諸侯干涉。

    有意思的是,當子之禪讓傳到稷下,不少支持此事的儒生面露喜色時,唯有孟子進入齊宮,說燕國的禪讓絕非天意,而是不用禮宜,不顧逆順的私授,力勸齊宣王伐燕,那樣的話齊國就是周文、武一般的正義之師!

    當然,他之後」伐而不取「的話,齊宣王沒聽進去。

    結果,齊、中山聯軍攻入燕國,子之被殺,燕國太子也死了,燕國差點被齊國兼並,最後還是齊國的「正義之師」因軍紀太差濫殺無辜,惹怒了燕國人,群情激奮下才被趕走……

    這就是齊燕百年恩怨的開始,過了三十年,樂毅帶著燕國的報復來了,而乘火打劫的中山國也被趙武靈王滅了。

    所以說,這次事件裡,好像沒有勝利者,除了孟子,在那之後,他成了天下最大的學閥,思孟學派一家獨大,儒家趨於一統……

    至於兩外兩樁禪讓鬧劇,則分被是趙武靈王內禪趙惠文王,以及宋偃王內禪於他的太子,分別導致了沙丘宮變和宋國滅亡。

    一個萬人稱贊的制度,三位勵精圖治的君王,兩者的結合卻導致了三場悲劇。這下,雖然不少儒生依然奉堯舜禪讓為真實歷史,卻再沒有人敢在君王面前提禪讓了……

    這個通過讓賢來改革國家的大膽設想,就此徹底失敗,幾百年以後,才能借著與鄒衍「五德始終」結合的東風重新面世,不過到那時,「禪讓」裡蘊含的理想主義完全沒了,成了權臣篡位的工具。

    聽完田葭說述後,明月不由咋舌,誰能想到,稷下學宮內的一場辯論,最後竟引發了三個國家的轉折,徹底改變了天下格局。

    「果然是風起於青萍之末,浪成於微瀾之間,我未曾料到,稷下之辯引發的作用,竟如此之大,如此深遠……」

    如今他也因為一時不慎,竟引來陰陽、儒、墨三家圍攻,引出了荀子的《天論》,導致了學宮又一次大分裂。

    這次辯論的主題,是」降雨到底是神鬼天意還是自然形成「,不過如今已經跑偏,變成了「天命與人力孰重孰輕」。

    「這就是天人之辯麼?」明月不由心驚,他也未想到,自己竟成了這場空前辯論的中心。

    這已不再是小打小鬧,而是天下側目。若是最終勝了,他必將名揚天下,也能在史書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改變世人看待天地自然的態度……

    一念至此,明月便站起身來道:「歸根結底,我才是首禍之人,如今學宮內輿情洶洶,各家都在攻擊荀子,荀子這是為了分禍啊,我豈能躲在質子府內不聞不問?明日,我便要再入學宮,向稷下士們講述我的觀點,為荀子之說張目!」

    他很難忍住,不去試一試。

    或許這場辯論的勝負,也會像五六十年前那次一樣,改變天下格局呢?

    也許一場屬於戰國的啟蒙運動,會就此而始呢?

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7-6-14 19:03
第107章 百家爭鳴


    「請荀子收回《天論》裡的不當之言,如此,荀子依然是吾等尊敬的祭酒!」

    牆外來找荀子爭論的人依然輿情洶湧,鬧出的聲音隔著幾道牆都聽得見,李斯詢問是否要去向王宮求救,將那些人驅散,荀子沒有答應。

    「防人之口,甚於防川,祭酒的權力,不是這麼用的。」他笑了笑,對這種情形司空見慣,依然如往常一樣看書看到很晚,起床後空腹靜思半個時辰,然後便再度拾起了學宮事務,仿佛外面的喧囂不是噪音,而是韻樂。

    得知長安君請求允許他入學宮借地演講時,荀子沒有猶豫,便答應了這一請求。

    「讓他來罷,終於鼓起勇氣邁出這一步,也不容易。「

    一個多月前,荀子初見此子,雖然他曾與公孫龍共同提出了新穎的《集合論》,接著還贈送稷下先生們黑板、粉筆,一副想為學宮做貢獻的模樣,並暗示要拜荀子為師……

    可那時,荀子一眼便看穿,比起求學之心,長安君更想要的,是作為學宮祭酒之徒的名望吧?

    這和其他公子公孫資助學宮一樣,都是用多余的錢帛,換取所缺的文雅,不管裝點得多麼堂皇,本質是不會變的,這種學生,哪怕地位再高,權勢再大,荀子都不想收!

    但自從長安君與鄒衍產生矛盾,並堅決不撤回」降雨自然「的言論後,荀子對他的態度卻開始起變化。

    那情形,好似他當年初來乍到,面對萬人敬仰的孟軻,喊出了那句」人性本惡「一般吧?

    當年的他,何嘗不是遭到了群起而攻之,可後來呢?

    更別說,陰陽、儒、墨,九流十家裡大多數都在駁斥的」謬說「,竟觸動了荀子,讓他寫出了想說許久,卻遲遲沒有公開的《天論》!

    降雨是自然發生的事情否不是什麼「天意」,這不是很明顯麼?

    沒料到的是,他出面後,事情卻越鬧越大,學宮幾乎被撕裂為兩半。荀子身為祭酒身份敏感,除非對敵的是鄒衍這種人物,否則是不會輕易去與小輩後生議論的。讓弟子將《天論》散播出去,那就是他想說的全部,能明白的早就明白了,故作糊塗的,他也不想去將他們喊醒。

    至於長安君,若他只是躲在質子府內不敢出來聲張,眾人的矛頭就全部壓到荀況這裡來。荀倒不是擔心自己,他擋得住,只可惜了那少年,一味蟄伏的確能渡過危機,可他這個人也就這樣了。

    如今長安君要入學宮議論,倒是讓荀子心裡一松。

    這個忙,總算沒白幫……

    他的弟子李斯瞧著外面稷下士們要吃人似的憤慨模樣,怯怯地提議道:」夫子,為了長安君的安全,屆時要不要請宮裡派衛士來維持秩序?「

    」絕不可以。」荀子搖了搖頭,「那樣的話,和齊閔王時打壓學宮,派兵卒入駐監視有何區別?學宮雖然是王室資助興建,但內部卻是九流十家自行管理,這個惡頭,決不能開。」

    面對李斯的擔憂,他笑道:「放心吧,雖然見解不同,但我相信,諸子能遵循學宮的百年規矩,不管認不認同,都會讓長安君安然來,安然歸!」

    他抬起頭,看著臨淄方向,嘆道:」我希望,二鄒也能如此認為。「

    ……

    臨淄鄒府內,鄒奭正襟危坐,他對面正是齊魯儒家的領袖滕更。

    「家叔身體不便,滕子有何事,便由晚輩轉述。」

    「老朽此來,是想與鄒子商議一事。」滕更白須下藏著陰冷的笑:「鄒子可聽聞,長安君欲入稷下述言一事?」

    鄒奭頷首:」確有此事,就在明天。「這也是事發數日後,長安君正式站出來表態。

    滕更咬牙切齒道:」此子花言巧語,老朽也被其詭計所騙,吃了大虧!「

    想到營丘山裡那趙光與他爭論胡服騎射一事,滕更就氣得發抖,那是他一生的污跡,是要嫉恨到入土的。

    他恨恨地說道:「為鄒子計,如今決不能放他入學宮當面陳述,否則,不知有多少人會受蒙蔽!「

    鄒奭面色沉了下來:「稷下自創建之日起,任何士人都可以自由出入,長安君入學宮是他的事,我何從阻攔?」

    「不然不然,非稷下先生者想要入學宮開壇設講,必須得到祭酒與副祭酒都同意才行。先師孟子雖出入學宮多次,但一生都沒接收稷下大夫之號,故而每次講學,都要先請而後行,這些事,我豈能不記得?」

    「滕子的意思是,讓我以學宮副祭酒身份,阻撓長安君入學宮述言?」

    「然也!只要讓長安君無處駁辯,而荀況又不方便出面與人詰難,學宮內外的輿情,便可以由吾等控制!而王宮之內,也有老朽去分說,必讓長安君腹背受敵,要麼撤回言論,要麼被逐出齊國!」

    這些時日來,滕更經常把長安君的話添油加醋後,告知齊王寵幸的方技之臣。比如巫祝,齊人信奉八神主,也信風伯雨師,這些巫祝每年的花銷油水,就得靠去各地祈雨得來,如今長安君卻要挖他們的根,真是豈有此理!

    還有專門觀測星像的天官,這群人一直對天文星像敝帚自珍,絕不傳給外人,如今有人狂妄到私自解讀天像,他們豈能答應?

    只要阻撓長安君在學宮內闡述,再發動巫祝、天官到迷信的齊王面前告上一狀,准保那趙國質子敗下陣來!

    然而讓他沒料到的是,鄒奭卻搖了搖頭,拒絕了。

    「我陰陽家接受長安君的挑戰,也願意同儒、墨交換信息,共同商議對策,但不會做這樣卑鄙的事。」

    滕更急了:「豈能因小失大?」

    「滕子就這麼怕長安君?」鄒奭反嘲道:「當年荀子來學宮,喊出‘人性本惡’時,孟子也串通祭酒,禁絕他進入學宮講學麼?」

    「此……此一時,彼一時!」

    滕更還想說什麼,鄒奭卻起身送客:「我雖和叔父一樣,覺得長安君之言略嫌片面,但即便如此,我也不會阻撓他在稷下闡明道理,滕子,請回吧!」

    ……

    等滕更有些落魄地離開後,鄒奭回到內室,對著帷幕下拜:」叔父,侄兒請求叔父懲戒。「

    」你何錯之有?「伴隨著咳嗽,鄒衍走了出來,有些無奈地看了看自家侄兒:」你從一開始,便同意長安君之言吧?「

    鄒奭頓首:」豈敢!侄兒依然支持叔父,想要將叔父陰陽五行學說發揚光大!「

    鄒衍板著臉:」那你應當知曉,若長安君之說流傳天下,被世人接納,老朽後半生費盡心血的五德始終之說,必被世人摒棄!「

    鄒奭抬起頭,誠懇地說道:」長安君之言太過驚世駭俗,想要說得眾人信服,何其難也?叔父門生遍及天下,若是連這點自信都沒有,如何成為天下顯學?放他去說又何妨,此為其一。」

    「其二,侄兒雖是叔父門下,但如今也是學宮副祭酒,不能不為學宮的未來考慮。「

    」百余年來,天下九流十家,蜂出並作,各引一端,崇其所善,以此馳說,聯合諸侯。稷下學宮能有如此盛況,多虧了學宮內風氣開放,諸子著書講學,互相論戰,任何話語,都能在此地說出,而不至於獲罪。故而才能像荀子《勸學》中所說,日新月異,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他加重了語氣:」但若是某一學派掌握權勢後,便想堵住對方的嘴不讓其發聲,一家獨大,學宮必將沉寂無聲,齊閔王禁止言論時學宮諸子流散的情形,將再度出現!!」

    鄒奭說的誠懇,正因如此,即便不同意長安君的說法,但身為學宮的主持者,依然要誓死捍衛他說話的權利!

    這就是稷下學宮!

    這就是百家爭鳴!

    「這就是侄兒沒有答應滕更的緣故,還望叔父諒解!「

    鄒衍看著頓首於地的侄子,長嘆一聲,走了過去,沒有扶他,而是在他肩頭輕輕拍了拍,心中疲倦不已。

    」奭,你可知道,三十年前,叔父也與你想的一樣啊,當年的我輸得起,可如今的我,一只腳已踏入棺槨,再也輸不起哪怕一次了……「

    這些話鄒衍藏在心裡,沒有說出來,只是露出了一絲釋然的笑:」也罷也罷,就讓長安君來吧,我倒想看看,他要如何說服眾人相信那一切!「

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7-6-14 19:04
第108章 我站在世界軸心


    六月初,泮池裡的荷葉綠意正濃,桃林的枝頭上結出了青的小桃實,腐草堆裡螢火蟲的幼蟲到處亂爬,蟋蟀躲在牆罅裡鳴叫,臨淄湛藍的天空之上,有雛鷹開始學習飛翔……

    在稷下學宮辯壇之上,感受著下方成百上千人凝視的目光,明月感慨萬千。

    終於,他還是站到了這裡。

    最初來到齊國,步入稷下學宮,明月的目的很純粹,那就是借公孫龍的名義,提出一些觀念,發明些許東西,對學宮施加自己的影響力,其目的只是為了博名。

    可隨著他深入了解稷下,了解這個時代,卻發現自己已經身不由己地卷入了一場「天人之辯」的大論戰裡,成為漩渦中心,難以脫身。

    明月也曾心生退意,因為跟聲名卓著的鄒衍交惡實在沒好處,更別說被儒墨夾擊真是糟糕至極的體驗。

    但此時此刻,感受著踏上辯壇的玄妙感覺,明月才明白,為什麼稷下學者如田駢、鄒衍、公孫龍等,那麼喜歡辯論詰難,而且很多人都喜歡用驚世駭俗之言來吸引眼球,什麼一毛不拔、什麼白馬非馬……

    因為受萬眾矚目的感覺,著實不錯,在這裡講述的每句話,都能通過千人之口,傳遍天下,某個不受重視的學派也許就能一夜之間成為天下顯學。

    「其實站到風暴中心,也不是什麼壞事……」他暗想道。

    作為一個後世來人,明月很清楚,這一刻,他腳下所踩的,不止是學宮的中心,也是中國文明的軸心!

    德國人卡爾·雅斯貝爾斯在《歷史的起源與目標》一書中,把公元前500年前後同時出現在中國、希腊和印度三處,人類文化的突破現像稱之為「軸心時代」。

    「在中國,孔子和老子非常活躍,中國所有的哲學流派,包括墨子、莊子、列子和諸子百家都出現了,百家爭鳴,大膽詰辯。像中國一樣,印度出現了《奧義書》和佛陀,探究了一直到懷疑主義、唯物主義、詭辯派和虛無主義的全部範圍的哲學的可能性。希腊賢哲如雲,其中有荷馬,哲學家巴門尼德、赫拉克利特和柏拉圖,許多悲劇作者,以及修昔底德和阿基米德。在這數世紀內,這些名字所包含的一切,幾乎同時在中國、印度和希腊這三個互不知曉的地區發展起來。」

    希腊、印度和中國,雖然比起更早的埃及、兩河而言,都是後起的文明,卻以不同的方式經歷了一場自我覺醒,群賢輩出,對構成人類處境之宇宙的本質,產生了一種理性的認識。

    這是一場偉大的人類啟蒙期,就像是蒙昧的嬰兒,長成初識世界的懵懂孩童一般。此時的人們因著對自己理性能力的發現,就像是剛剛出生的孩童一樣迫不及待地開始用全新的眼光打量周圍的一切事物,在各個領域都顯示出了旺盛的好奇心和偉大的創造力。

    三個文明和受他們影響的地區開始邁出腳步,超越前輩。思想開始井噴,科學技術也日新月異,一切都發生在短短數百年內,卻奠定了世界之後兩千年的格局。

    稷下學宮,就好比這個過程裡,中國文明的思想發動機,每一次轉動,都能帶動文明前進的腳步。而此時此刻,明月就站在這個軸心之上,諸子百家在側耳聆聽他接下來要說的話。

    想要對歷史施加影響力的話,沒有什麼比這更方便的方式了。

    於是明月一拱手,向台下上千人鄭重行禮,而後接過了一個鐵皮箍成的擴音喇叭,開始了他今日的開場白:「我很慶幸生於中原……」

    ……

    「我很慶幸生於中原,在學宮,不會因為所說之言不合古人傳說,就被勒令堵上嘴,甚至被反對者燒死。」

    稷下辯壇上,長安君以這樣一句莫名其妙的開場白,開始了他的講述。

    鐵皮喇叭讓他不大的聲音,傳遍了半個稷下,眾人面面相覷,不過熟識長安君的人如公孫龍、田葭等人,已經對他時不時掏出一些小玩意不奇怪了。只是他們也不由為長安君擔心,畢竟他才十六歲,看上去如此年輕,說的話自然也難以服眾。

    「長安君此言何意?」那些不熟悉長安君的人則在交頭接耳,有人覺得這是在諷刺什麼,有人看向了旁聽的滕更,滕更面無表情,心裡卻在暗恨二鄒大愚若智,竟放任此子來學宮大放厥詞。

    鄒奭笑而不語,感覺長安君一定聽到了什麼風聲,其實以他的身份,有荀子庇護,滕更想通過卑劣手段讓他閉嘴是極難的。對他的驚世駭俗之言,無論是一笑拒之還是蹙額壓制,都不可能起到什麼作用,與其如此,還不如按照學宮傳統,公開駁辯一場。

    李斯倒是心有所觸,他覺得像秦國商君焚毀詩書那樣,讓異己閉嘴也是不錯的選擇,但在荀子面前,卻沒敢說出來,他知道自己的想法會讓夫子大發雷霆,只能將這份設想暗藏於心。

    「荀子的《天論》,想必二三子都已讀過,凡人看不見陰陽化生萬物的工作過程,而只見到它化生萬物的結果,這就叫做神妙。人們都知道陰陽已經生成的萬物,卻沒有人知道它那無形無蹤的生成過程,這就叫做天意。」

    「太古之初,人吮露精,食草木實,山居則食鳥獸,衣其羽皮,近水則食魚鱉蚌蛤,未有火化,腥臊多,害腸胃。」

    「當時的古人,視火為神妙,只是檢拾著因為天雷引發大火燒死在林間的禽獸食用,以為天意。」

    「然而燧人氏卻參透了其中玄奧,造作鑽燧出火,教人熟食,鑄金作刃,民人大悅,奉之為君,號日燧人。敢問如今,是否有人還將能鑽燧出火的庖廚雍人視為神妙、天意?而不是自然發生的事?」

    眾人有的哄笑,有的默然,乘此機會,明月讓一旁的盧生取出一塊剛制出不久的冰,高高舉起,還放在漆盒裡傳示前排眾人,讓眾人嘖嘖稱奇之余,也相信長安君果然是能六月之制冰的。

    「天寒地凍,水凝為冰,古人亦視之為神妙天意,而今,我卻已參透了其中道理,真是無比簡單。」

    明月開始解釋自己制冰的原理,但隱下了其中硝石的作用,只是說想辦法吸走熱量,水就能自然而然地變成冰。

    再次在黑板上寫下物質三態後,他重新講述了一遍那一日在安平君府內所說,對降雨過程的推想,不過這次更加縝密詳細一些。

    從鑽燧取火講到降雨過程,步步漸進,此刻聽來,對新鮮事物比較容易接受的稷下士倒也覺得不難理解,他們甚至覺得自己受到了欺騙,因為那些儒生將長安君的言論添油加醋亂宣揚時,可不是這麼說的。

    然而有人頷首,就有人質疑,等明月講述完對降雨自然過程的推演後,突然有人站上台階,大聲質問道:

    「長安君口口聲聲說,燧人氏知曉鑽燧出火的自然之理,便能憑空生出火來。而如今長安君知曉氣液固三態互變緣由,就能掌握這個過程,將水化為冰。那我冒昧問一句,長安君,你能變出一場雨來麼?」

    此言一出,學宮千人嘩然。

    祭酒荀子搖了搖頭,嘆了口氣。

    鄒奭整了整衣襟,感覺這場辯論到此結束了。

    公孫龍則深知這問題刁鑽,跟那次在平原君府,長安君反問的「公孫龍非人耶?」如出一轍。

    田葭不由捏緊了拳頭,手裡滿是汗水,她開始為長安君擔憂。

    人群裡,滕更捋著胡須,露出了得意的笑。

    那人是他的弟子,所提的問題也是他事先准備好的。

    他已經看准了長安君的軟肋,那就是不管他將道理說得天花亂墜,但有一件事是絕對做不到的,那就是他沒辦法真的在現場降一場雨!

    若能那樣,他就不是人,是神了……

    只要做不到,那就是空談,眼見為實耳聽為虛,滕更等人只要一口咬定不承認,長安君就沒辦法讓眾人折服,他今天的這場講述,影響也會被降到最低。

    然而,長安君並沒有像滕更預料的那樣,張口結舌,不知所措,而是沉默半響後笑了笑,笑得如此坦然,仿佛預料到了這問題一般。

    哪怕許多年後,上千名稷下諸子也忘不了今日發生的事。

    面對詰難,十六歲的弱冠少年頷首道:「我能!」...

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7-6-14 19:04
第109章 雨師


    六月初的臨淄太陽很辣,僅有幾朵白雲有氣無力地浮在空中,張目望去,方圓百裡之內,沒有一點下雨的跡像。

    稷下辯壇上,長安君的隨從們忙碌地搬運著早已准備好的試驗用具,熱得滿頭大汗,而壇下,瞧著這好天氣,老儒滕更則露出了發自內心的笑。

    今日老天可不會幫長安君的忙,正巧下一場雨來,那豎子誇下海口,真不知道要怎麼收場,今日他就要睜大眼睛看看他出醜的模樣,以報營丘山之辱!

    「公孫先生,長安君到底要如何做?」

    對這件事心裡沒底的田葭也顧不上暴露身份,小聲向公孫龍請教起來。

    公孫龍似乎早已知曉事情原委,瞧瞧周圍,自從稷下建成以來,還從未有這麼多人不約而同地伸長脖子看向天空,或盼望或畏懼隨時可能從天而降的甘霖,由此可見長安君那句話,讓他們產生了多少期待……

    他笑了笑:」長安君這是兵行險道,只為讓更多人信服,至於具體如何做,君子稍後便知道了。「

    就在這時,萬事俱備,長安君又在台上捏著鐵皮喇叭大聲宣告道:「事先告知二三子,我要降的雨,不在天上,僅在辯壇方寸之內……」

    明月這一席話,讓從方才開始一直在抬頭看著晴空萬裡,想知道何時落雨的稷下士們重新看向了辯壇。

    他們發現,長安君的用具簡陋得不可思議:一個臨時的土灶被搭建起來,一個裝滿水的窄口銅鼎被放置在上面。隨著柴火越發旺盛,銅鼎熱氣騰騰,鼎的三面都被木板緊緊圍住,好讓蒸汽直衝頂部,上面有一銅盤,盤內盛放著冰塊,故而盤底溫度極低……

    當白茫茫的蒸汽接觸到銅盤後,反應發生了,原本僅有一層水霧的銅盤底部,竟凝結起了一滴滴水珠,隨著後面的蒸汽不斷撲來,那些水珠前赴後繼地滴落下來,將下面的干燥空地弄得濕漉漉的,滴滴答答間,仿佛真下了場小雨般……

    「真下雨了?」

    有人試著去接那上面滴落的水,淋濕了手,大吃一驚。但更多的人卻覺得自己受到了欺騙,大聲鼓噪道:「長安君誆騙吾等,這哪裡是雨啊,只是日常隨處可見的事罷了!」

    明月卻很自然的說道:「沒錯,降雨真就如此簡單,根本沒有什麼神妙可言。我前些天拜讀了墨家的《墨經》,裡面說,力,重之謂也,下、與,重奮也。意思是萬物皆受重力影響,物下墜、上舉,都是基於重的作用,故而液重而氣輕,重者下落,輕者上浮。烈日之下,江河湖海裡的水蒸發後,變成的水蒸氣漂浮到天上,形成了吾等所見的雲,雲層裡的水蒸氣越聚越多,遇冷重新凝聚成水滴,便又落了下來。今日所做演示,便基於此猜想。」

    這下子,根本不待蘋果砸到牛頓頭頂,重力的概念便被提出來了……不過長安君搬出《墨經》來作為依據的做法,頓時博得了墨家的好感,不過墨者的領袖陳丘還是搖頭道:「長安君之說雖有些道理,但從名實來看,雨者,水從雲下也。所以這並不是雨,長安君休要將兩者並列!」

    明月攤手道:「二三子這就是為難我了,我只是一介凡人,汝等要我真的從天上雲中降一場雨下來,這不是讓我挾泰山而超北海,強人所難麼?我且問汝等,跟天地之大比起來,我算什麼?」

    不等那些人回答,明月就指著自己的鼻尖道:「趙光與天地廣大相比,不論能力還是所做之事,皆滄海一粟也!」

    「既然如此,我所能做的,也只能是天地自然造化的億萬分之一。今日的演示,已是人力能做到極限,雖不如真雨那樣範圍廣大,但也能一窺真相,明者自明!」

    一席話讓不少心存疑慮的人信服了,這少年已經做到了他能做的極限,並且給出了看上去煞有其事的解釋,反正墨家見自家的理論也被套用進去,心裡已經舒服了許多。

    但齊魯儒家在滕更帶領下依然不服,爭相說道:「長安君豈能因此小術,而揣測天地奧妙?」

    明月卻有他自己的說法:「何怪之有?智者見微以知萌,見端以知末,故箕子見見像箸而怖,見一葉落而知天下秋。」

    滕更逮住他的語言漏洞跳了起來:「長安君,你以為自己是箕子那樣的聖賢麼?」

    公孫龍卻對長安君施以援手,哈哈大笑起來:「長安君此言毫無問題,人皆可以為堯舜,這不就是孟子說的話麼?只要努力學習,連堯舜都可以成,何況箕子賢人?滕先生,你這是數典忘祖啊!」

    滕更說不過公孫龍,臉色漲得通紅,退了回去,明月則目視眾人,繼續說道:

    「當年燧人氏鑽火,難道就馬上達到天雷地火的程度?他所得到的,只是一個小小火苗而已,但這小小火苗傳承千百年後,如今吾等已是萬物之靈,能隨便燃起漫天燎火。故而,今日我雖只能在方寸之間落一場算不上雨的降水,但只要吾輩潛心研究自然奧妙,也許有一天,吾等必能集眾人之力,降一場真正的甘霖大雨!」

    ……

    明月的這場試驗是在眾目睽睽之下做的,雖然沒能真來一場降雨讓人有些遺憾,但這種淺顯易懂的模擬和講述,已說服了不少人,連墨家也有些松動。僅有滕更和他的弟子們頑抗到底,打死不承認長安君模擬的是降雨過程。

    至於陰陽家這邊,那天沒有親自到場的鄒衍聽弟子說了當日情形後,喟然長嘆,知道大勢已去,厭煩地擺了擺手回室休憩,將一切交給侄兒來處理。

    眼見長安君的「三態變化說」和「降雨自然說」已被學宮大部分人承認,陰陽家知道事情已經難以回轉,也被迫做出了相應的回應。

    在鄒奭的建議下,陰陽家們承認,降雨過程大體上就是氣態水變為液態水重新降下的過程,但他們又強調,在哪裡降,何時降,依然是有天意作用的!

    畢竟長安君能模擬大致過程,但天上雲中的復雜狀況,他也不能一一做出解釋,依然留出了鬼神天意演繹的余地來。

    這種退讓,也是學宮詰難後常有的事情,只有這樣,陰陽家的五德始終說才不會從根本被動搖,而長安君只要別不識趣地步步緊逼,這場辯論便將以他的勝利而告終。

    至此,這場論戰告一段落,陰陽家受挫,儒家分裂為支持長安君的荀儒及滕更為首的保守派齊魯之儒,墨家內部也議論紛紛,他們一方面要維護鬼神之說,一方面卻也在背誦《墨經》裡對各種自然現像的解釋,這個學派本身就是矛盾的結合體。

    而長安君本人,經過此事,他已在學宮內名聲大噪,每天都有不少人找上門來與他詰難,但同時也有許多稷下士在遇到他時,恭恭敬敬地向他施禮,認同了他的這種新學問。

    不過讓明月哭笑不得的是,他在學宮裡努力宣揚自然科學,宣揚人本主義,想要讓後世知識擠進九流十家裡,從而對時代產生一些影響力的同時。在學宮之外的世界,依然被愚昧迷信統治的大多數人,在得知這件事後,傳來傳去,竟把事情說成是「趙國來的質子真能降雨」。

    臨淄的農夫商販言之鑿鑿地說,六月中旬連綿不斷的陰雨,就是長安君搞的鬼!

    他們還給長安君取了個名號:

    「趙雨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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