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田單
馬車緩緩停下,安平君田單扶劍下車,看著一對兒女在門邊相迎,刻板的面孔上立刻有了神采。
他一手拉起一個,與他們一同走入府內,瞧著那些他夫人在世時佈置下的花草園圃,眼前的一切熟悉得不能再熟悉,頓時感到一絲在外出征時感受不到的溫馨,已經半白的須下露出了一絲笑:
「王事靡盬(gǔ),不遑啟處,我終於回來了。」
雖然這次出兵助趙只是做個樣子,甚至都沒跟陶丘秦軍打上一場像樣的仗,但從募兵到解散,也花了兩個月時間。因為齊王這邊的命令實在是自相矛盾,今日讓他在平陸按兵不動,明天則命令稍稍前進,後日又要求原地駐紮,勿要與秦人衝突。
這種命令的多變映射出齊王心裡的糾結,在秦趙之間搖擺不定,並不會因為戰事告一段落而結束,反而愈演愈烈。
田單回來後第一件事不是回家,而是單騎入宮交付虎符,兵權彷彿是燙手的山芋,一刻時間他都不想多拿。在宮裡,齊王的身體是越來越差了,說沒幾句話就得停下喘息,他心中對田單的猜疑依舊,但面上卻對他格外親切,還徵求他的意見,想知道他對聯秦聯趙怎麼看?
「臣僅是將,將只管奉大王之命行事,不敢參與政事……」田單也小心翼翼地三緘其口,告辭而歸。
只有回到家裡,他才能卸下名為將相的古板面孔,換上久違的微笑,詢問小兒子田虎這些時日來兵韜武藝進展。
誰料田虎的話三句裡有兩句不離長安君,田單這才知道,那趙國質子就住在自家隔壁,這兩個月裡,二家關係進展神速,田虎隔三差五就邀約長安君去城外賽馬。除了田獵外,這是齊國貴族最喜歡的一項運動,當年孫臏就是靠幫助田忌賽馬而嶄露頭角的……
」世間好馬,無非是秦、趙、燕三處,尤其趙國代馬,更是天下無雙,長安君贈了我不少……「
除此之外,田虎還經常與長安君麾下那位馬服君之子較量武藝、兵法,兩個年輕人的父輩沒將恩怨公開化,他們自己卻先卯上了。
田單得知他與馬服君之子較量,不由大笑:「我和馬服君雖然對對方的用兵之法都不心服,但也佩服其為人膽識,惺惺相惜,汝等小輩勿要以為這是仇怨。」
田虎撓了撓頭,他年紀尚小,有些無法理解這種亦敵亦友的關係。
就在這時,他姐姐田葭帶著侍女,端著杯盞含笑上來,裡面盛著她親手釀的酢漿。
這酢漿是一種常見的飲料,用麥芽加水發酵而成,有酸味也有香氣,三伏天裡用來作為清涼飲料再適合不過。
田葭乖巧地舉案奉上酢漿:「請父親飲用。」
田單看著二八年華的女兒,心中十分欣慰,她越來越像自己的亡妻,不論是容貌還是賢惠持家方面。
「也不知日後哪家豎子有福,能得吾女為妻……」
如此想著,舉起酢漿一嘗,田單不由咦的一聲發出了驚歎,因為它們竟是以冰塊鎮過的,入口一陣冰涼舒爽……
「宮內都已無冰塊,我家的冰窖低淺,冰卻還沒化?」
「這並非冰窖之兵,而是今早父親在宮中時,隔壁長安君送來的!」
田虎當即說出了這冰塊的來歷,說道:「長安君也往宮內送了一些,父親恐怕是沒碰上。」
田單不由嘖嘖稱奇,他當年也當過一段時間的市掾吏,市場上也偶爾有人在寒冬臘月裡窖藏冰塊,等到夏天拿出來賣的,隨隨便便都能賣出天價,長安君不知是從哪弄來的?
「多半是他府內方術士和工匠制的。」
田虎才十多歲,得了朋友送的好東西便在那裡炫耀,他掰著指頭,說長安君還送了自家一些燒酒,送了阿姊一些黑板、粉筆……
田葭連忙俏眼一抬,瞪了弟弟一眼,可惜他已說漏嘴了。
田單聽出了異樣,眉頭皺起,問女兒道:「你如何與長安君相識?「
田葭連忙否認道:」僅在學宮見過一面,長安君只以為我是男子,不知我乃父親之女。「
田單明白了,不由一歎:」你又易服去稷下了……「
不過他也沒辦法,學宮是他亡妻在世時就經常帶女兒去的,指著外牆的《天問》一字一句地念給她聽,用上面的章句教她識字,如今妻子已逝去,那地方就成了女兒不多的念想。
等夜色降臨,兒女告退後,田單步入了府內最人煙稀少的地方,存放亡者靈位的靈堂……
親自為妻子靈位前的長明燈續上油,撥了撥讓它更加明亮後,田單就如同以往每次出征歸來後一樣,靜靜地坐在榻上,盯著靈位發呆。
看得久了,一代名將老眼昏花,彷彿能恍惚看到淡淡的光芒裡,一位衣著簡樸,卻掩蓋不住其芳華容顏的女子走到自己的面前。
田單記得他與她的初見,是在人心惶惶的即墨孤城。
那時候,齊閔王已死,齊國七十餘城已失於樂毅,唯獨即墨與莒未降,還被燕軍分割開來,不能通信。
即墨都的守將降的降死的死,那時候也沒有公子將相站出來主持大局了,唯獨田單作為齊王遠方宗室,因為逃離臨淄時,機智地讓宗族眾人砍斷長長的車轂,在上面加了鐵籠,避免半道被其他車輛勾住停滯,全族人平安逃到即墨。即墨人覺得他能保全族平安,肯定有些本事,就推舉他做了領袖。
田單當年只是個小小的市掾令,雖然有些急智,也讀過幾篇兵書,但也沒法以一己之力擔負重任啊,外面有十萬大軍,即墨的齊人都以為自己完蛋了。
就在田單一籌莫展之際,她來了,還一本正經地問自己:」將軍可有守即墨之策?「
田單如實回答她:」無有,只能看天意。「
女子又問:」既然沒有,將軍為何不降?「
田單當時苦笑:「單雖不才,也是齊人,不願意苟且而生。即墨能多守一日,齊國的社稷就能多延續一日。」
她睜大了眼睛:「齊國的社稷重要,那即墨裡的普通百姓性命就不重要麼?」
「城內糧食還夠吃一兩年,等到最後實在守不住時,我願意以性命換取全城百姓生還。」
她沉默良久後,對田單拱手而拜:「將軍有這種心願,小女佩服,願助將軍守城!」
「你,一女子?即墨雖危,卻還沒到需要老人女人上城頭的程度。」
這話讓那女子氣鼓鼓的不服氣走了,田單渾然沒把這件事當真,誰料她離開了半個月後,竟然真的回來了,還帶著一些衣衫襤褸,褐服椎髻的同伴,手持匠人的斧斤墨斗來到了即墨。
接下來燕軍聲勢浩大的進攻,竟就真的被這群人用打造出來的奇怪的器械給打退了……
田單大奇,再度詢問那女子她們的真實身份,女子也同樣在城頭佈防,她一擦臉上的血污,露出的笑容,是田單一生都忘不掉的。
「吾等是墨家軍,我是墨纓……」
那簡直是黃泉深淵裡,綻放的一朵白色小花,讓他在即墨咬牙堅持了數年。
墨纓和那些來自四面八方的墨者一起,幫助田單守住了即墨。
而後,她也與他兩情相悅,成了他的妻子,全城的人都為他們歡呼。
再後來,在火牛奔騰的即墨終戰裡,她也為他產下了一名不啼不哭,只是睜大眼睛看著四周的漂亮女嬰……
當她虛弱地笑著,問初為人父的田單,給孩子取甚麼名字時,比應付燕軍更加不知所措的田單看了看手裡還拿著的蘆葦,紮在牛尾巴上點燃,帶給齊人一場大勝的蘆葦,靈機一動,為她取名為「葭」。
「好俗的名。」她撅了撅嘴,但還是捏著孩子的小臉,親切地喊她「葭」。
一晃十六年已過,物是人非。
妻子已經不在了,而隨著女兒已到及笄之年,她的婚事也該定下了,只可惜臨淄貴人子弟,幾乎沒有田單瞧得上的,匡章的孫子匡梁曾請人說媒求婚,兩家也算門當戶對,然而田葭眼界高,對那匡梁十分冷淡,這件事便告吹了。
田單從回憶裡回過神來,夜色已深,他溫柔地撫著冰冷的靈牌,歎息道:「吾妻,女兒長大了,已過及笄之年,是否該為她擇一佳婿了?」
靈牌無言,只是一陣微風入室,吹的燭光一陣閃爍……
……
次日,安平君田單叫來了自己的一雙兒女,嚴肅地對他們說道:「有一句俗話,叫做投我以桃,報之以李,我家可不能光受長安君之惠,卻不報其德。吾兒,你今日就去長安君府投帖,邀請他明日過來赴宴!我也要結識結識這位趙國來的賢公子。」
田葭倒是沒說甚麼,只是摸著自己鬢角的秀髮有些犯難,明天長安君來,自己不見他還好,若是相見,難道又要換上男裝?
田單倒是樂呵呵地看著閨女的小女兒作態,她與她母親一樣聰明過人,平日裡總是眼光太高,內心孤傲,極少能像尋常貴族少女一樣,無憂無慮,既見君子,載笑載言……
不過在田虎領命而去後,田單卻猛然想起了一件事,不由一拍額頭道:「不好,我卻是忘了,明日還有一位貴客要來訪……」
為了避免齊王猜嫌,安平君府一向很少請客,田葭不由好奇,湊過來問道:「父親,明日誰還會來?」
田單煩惱地揉著太陽穴道:「談天衍,鄒衍老先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