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戰國明月 作者:七月新番(已太監)

 
kelvin12354 2017-3-31 12:31:54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47 80394
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7-5-12 16:54
第80章 伯仲之間




    “公子,方才魯句踐與吾等在溪水邊張著罘(fu)網,卻有一頭身上插著箭的麋鹿掙脫網兜,朝山林裡奔去,魯句踐以手戟投之,不中,當下大怒,便追過去了……”

    得到游俠兒們的稟報後,明月才得知那魯句踐竟為了追一頭受傷的麋鹿往山林深處去了,不由罵道:“這匹夫,一去就是一個時辰,還不歸來,莫不是迷路了?”

    從下往上望去,這營丘山雖然不高,但因為是王室獵場,所以周王數十裡內不允許開發狩獵,山上的蒼翠的百年樹木密布,道路也狹窄濕滑,往裡面走上百余步,便難辨出路,深邃的林間不時傳出一些虎豹熊羆的嘶吼,讓人心悸不已。

    那才是真正的深山幽谷啊,往常齊國王室狩獵,最老練的虞人獵手都不太敢往深處去的,更別說一個外地人了。休說碰上猛獸,就算是不小心在裡面迷路,也夠魯句踐喝一壺了。

    明月對憨厚忠勇又孝順母親的魯句踐十分器重,罵歸罵,但也讓武蕩等人順著痕跡過去尋找,他可不想讓一位猛士折損在這裡。

    而另一邊,眼看左近幾裡內的獵物都死的死跑的跑,各個獵隊紛紛收隊完工,帶著獵物,回到了太子建所在的紫帳高台下,一頭頭還流著血的獵物從輜車木板上被拖下來,堆成了幾座小山。

    齊國的公主貴女們看了一天,剛開始時對殺戮的新鮮感早就沒了,反倒有的人覺得那些獵物可憐,這時候自然少不了有虞人牽著生擒的小鹿等幼獸獻上,讓公主貴女們抱在懷裡,一陣唏噓,按照慣例,年幼的幼崽即便擒獲了,也是要放生的。

    同情心泛濫的少女只是少數,更多的人,她們則是嘰嘰喳喳地議論著今日射獵表現出彩的男子們,有人覺得安平君府的田虎最勇,有人覺得匡梁較佳。另一些人則覺得趙括也不錯,覺得他不僅俊朗帥氣,還有“將帥之姿”,當然,這是在她們得知他並非普通百夫,而是馬服君之子後的想法。

    至於長安君,身份高貴,口才也不錯,惜哉不能文武雙全。

    這個年齡段的大多數少女總是容易被陽剛奔放的東西所吸引,她們更期待的,是今日誰才能被評為射獵最佳,得到這一殊榮的人,不僅可以獲得太子賜予的弓矢駿馬,還能得到許多少女的芳心,他的名字也將久久在臨淄城貴族圈子裡傳唱。

    趙括卻不知道自己的表現竟得到了不少女子青睞,他正焦急地等著後勝清點獵獲,然後由齊國相邦評出今日射獵最佳。趙括一貫爭強好勝,想要為長安君贏得這個他已經說了並不在乎的榮譽……

    長安君不在乎,可他在乎!

    在紫山時,極少有人敢與他相爭,今日在競爭下各顯身手,辛苦苦訓練了月余的成果得以彰顯,這一切,都讓趙括血脈賁張,若能贏得最終勝利,對他而言意義非凡……

    然而後勝將所有獵隊的收獲查看了一通,卻對齊相王孫賈說道:“相邦,眾人之獵獲,大多是麋子黃羊,亦或是野兔狐狸彩雉,數量相差無幾,難分伯仲……”

    說到這裡,後勝瞥了太子一眼,見太子建給自己使眼色,並朝匡梁努嘴,他心中了然,便笑著說道:“以質論勝的話,匡梁將軍的獵物裡,倒是有兩頭狼,三頭大野豕,在我看來,匡梁將軍當為今日最佳!”

    此言一出,匡梁頓時得意的昂首挺胸,趙括則不干了,指著自己的獵物說道:“謁者,吾等也獵到了狼、野豕!”

    後勝挑剔地瞧了瞧趙括的獵物,笑道:“惜哉,括子,你的野豕比匡將軍所獲小了些,且這狼……是雌的!”

    這番爭論自然也傳到了高台上的公主、貴女們耳中,頓時引發了一陣議論,天真的田蕤皺起了眉,低聲說道:“太子和謁者偏袒匡梁之意也太過明顯了罷……”

    聰慧的安平君之女田葭卻不奇怪,偏過頭道:“按照慣例,齊人的狩獵,自然是偏向齊人自己的,若是被外人占了上風,齊人的將士便要無臉見人了。”

    她嘆息道:“這種獵場上的爭強好勝若是能放到疆場上、國利上便好了。”

    田蕤撅起了嘴,一時間,她倒有些為這位馬服君之子感到惋惜了。

    ……

    另一頭,趙括雖然還不服,但結果卻已經定下來了,齊相也並未說什麼,他點了點頭,便將此事稟報於太子。

    見塵埃落定,匡梁頓時松了口氣,臉色從方才的面沉如水,變成了洋洋得意,他走到趙括面前,故意道:“括子真是知恥近乎勇,前不久還不能安定兵營,致使有兵卒竄逃,今日卻能禁止而令行,使士卒用命,圍獵了不少野獸。惜乎哉,還是差了一些火候,今日匡梁便承讓了,哈哈哈!”

    這小人得志的模樣著實可惡,趙括頓時大怒,差點撲過去揪住匡梁衣襟,還是明月從後面拉住了他,對他搖了搖頭。

    “今日能看到括子指揮士卒猶如臂使,便是最大的獵獲,只是差了些地利人和而已,些許虛名,不必在意。”

    話雖如此,但明月知道,按照趙括的獵法,若非不太熟悉當地地形,若非齊人有意偏袒匡梁,必然能拔得頭籌。

    “我對此當真不在乎,獵場上的勇猛,證明不了任何東西,遠不如戰場上見真章。”

    話雖如此,可看著趙括眼中的不甘,還有匡梁的炫耀之色,明月心中又生出了一股子邪火……

    明月麾下的眾人也憋了一口悶氣,他們是趙人,也想證明胡服騎射的利害,為主君獲得榮譽。此刻不由暗暗氣惱懊悔,想著自己在狩獵時再專注一點,再盡力一點,多獲取一頭夠分量的獵物就好了。

    但於事無補,微胖的太子建已經站了起來。

    長安君、趙括心中有怨憤卻無可奈何的模樣,讓田建無比高興。誰讓父王、貂勃大夫整日在他面前誇獎趙光賢明?不過一介趙國人質,性命都捏在齊人手裡,只要他齊國太子高興,隨時可以讓他吃苦頭!

    按照滕更教他的,太子建從後勝手裡拿起了雕花鍍金的華美獵弓,搖頭晃腦地念道:“彤弓弨兮,受言載之。我有嘉賓,中心喜之。鐘鼓既設,一朝右之……匡將軍,你有此射技,可為本太子車右。”

    “此乃臣之殊榮。”

    一唱一和間,太子建就要將獵弓賜予匡梁,讓他持此弓去向高台上的公主、貴女們高呼博取她們的香囊和歡心,可就在此時,獵場上卻有一陣呼嘯傳來。

    “且慢!”

    這聲音洪亮,穿透了空氣,眾人回首一看,卻見百步之外,有一行人在快步跑來,一共四人,抬著一根樹干,樹干上綁了什麼東西,看不太分明,在奔跑中一晃一晃的。

    等他們跑近了,眾人才倒吸了一口冷氣,原來那幾人抬著的,竟然是一頭斑斕的大豹子,加上長長的尾巴,體長足足有丈余!

    來到跟前後,將那金錢豹的屍體往地上一放,一名滿身是血污,衣衫皮甲破破爛爛的武士幾步上前,他用手一抹臉上污跡,在長安君面前單膝跪地,說道:“主君,臣回來晚了!”

    此刻暮色已至,夕陽映照在這壯士的臉龐上,顯得格外炫目。明月收起驚訝的笑容,走過去扶起了他。

    此人正是效忠於長安君的邯鄲游俠兒,魯句踐! 本帖最後由 小雲雲530929 於 2017-5-12 16:55 編輯

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7-5-12 16:56
第81章 當豎豹尾



    “我追著那中箭的麋鹿沿溪水往上走,卻不料先被這畜生給撲食了,見它叼了鹿就想走,我便用手戟投它,誰料激起了這畜生的凶性,返身與我廝殺起來……”

    就著燎火靠近了一瞧,這金錢豹毛皮斑斕,加上尾巴,身長丈余,看它矯健的四肢,鋒利的爪子,張開的嘴裡尖牙密布,死了尚且猙獰,活著時定是這營丘山上的一霸。尋常人遠遠見到,定然是會悄悄躲開,更別提去招惹,唯獨這魯句踐悍不畏死,竟衝上去與它搏鬥,雖然他仗著手裡有兵器,遠沒有“武松打虎”那麼震撼,但此刻聽來,依舊讓眾人心驚。

    “這畜生爪牙鋒利,動作矯捷,又撲又掀又剪,撕了我的甲,我也不怕它,壓倒在泥坑裡,就用劍柄砸它腦袋……”

    明月卻替他捏了一把冷汗,說道:“真是危險,一劍刺死不就成了。”

    魯句踐搖頭如同撥浪鼓:“我看這豹子皮毛油亮,若是在上面戳個洞就不好看了,想著將它先翻過來再殺。豈料這畜生氣力大,掙脫開來,就想往樹上爬,我當即又上去拽它尾巴,讓它脫身不得,拉下來後,這廝回頭張牙舞爪朝我吼,我正好一劍刺入它喉嚨裡了。”

    言罷,魯句踐有些得意地拍了拍那金錢豹的屍身:“公子你看,皮毛完好無損!”

    明月笑罵道:“我不在意這皮毛,只怕傷了勇士,舒祺,汝等快些給他檢查檢查,瞧瞧可有抓傷咬傷?”

    等魯句踐脫了被撕得破破爛爛的衣裳短甲,眾人卻驚異地發現,除了幾處與豹子扭打時磕碰的淤青外,他身上竟無傷痕!那些血,其實是從豹子身上流下來的。

    與猛獸搏鬥卻毫發無損,嘖嘖稱奇之余,眾人也不由為魯句踐的藝高人膽大而贊嘆……

    趙括則似是想起了什麼,心裡一樂,覺得出那口悶氣的機會到了,便抬頭衝太子建、齊相大聲問道:“太子、齊相,不知這豹子,算不算獵物?”

    太子建本來就要將華麗的弓箭賜給匡梁,孰料半路殺出了一個魯句踐,他打到的那頭豹子,恐怕是今天最珍貴的獵物了。若是承認那豹子也算獵獲,今日的射獵,便是長安君的獵隊當為第一,他沉著臉打算不認賬,可齊相王孫賈卻對他搖了搖頭。

    若是不承認,眾目睽睽之下,太子建偏袒匡梁之心也太過明顯了,此事傳出去,倒讓人覺得齊國王室器量狹小。

    就在田建兩難抉擇時,後勝眼珠一轉,過來對他說了幾句話,田建的面色這才好看一點,點了點頭。

    後勝便趾高氣揚地指著魯句踐道:“汝等還不速速將此獵物獻予太子,如此,則太子可定汝等為今日獵獲第一!”

    本來要接受弓矢的匡梁嘆了口氣,心有不甘地看著長安君一眾人等,其余人倒是覺得,只要那武士和長安君對太子屈膝,恭敬獻上那頭豹子,便是一場皆大歡喜的結局。雖然今日獵獲最佳讓趙人得了去,齊國武夫們有些失面色,可好歹太子有個台階下,不至於太難堪……

    孰料,魯句踐的脾氣卻上來了,他梗著脖子,斜眼瞧著後勝道:“我不惜生死與那畜生搏殺,是為了帶回來獻給我家主君,可不是為了什麼齊國太子!”

    說完,他面色猙獰,嚇得兩名過來的齊人宮衛後退幾步,徑自扛起那豹子的屍體,一步步走到長安君面前,下拜道:

    “魯句踐乃邯鄲市井鄙人,窮困潦倒,混跡裡閭;而長安君乃趙之公子封君,貴不可言。卻待我如國士一般,贈我鞶帶,養我老母,又帶我出國見識天下之大,並委以重任,以我為眾游俠之首。魯句踐無以為報,公子贈我珠玉,我僅能還上一些瓦礫,今日這畜生的一身皮毛勉強能入眼,還望主君納之!”

    ……

    魯句踐一言,眾人皆驚,太子建不可思議地看著那大言不慚的莽夫,氣得發抖。

    後勝也面色大變,他走到明月面前,壓低了聲音急促地說道:“長安君,不要胡鬧,快快讓你的家臣跪下求太子恕罪,獻上獵獲!”

    明月卻默然不言,他看了看拜在自己面前,滿身血污卻渾然不懼齊國太子的魯句踐,又看了看台上面色各異的齊國眾人。

    得罪齊國太子,與在手下們面前公然示弱,哪一個更糟糕些?

    他心裡有了計較。

    明月對後勝抱歉一笑,隨即讓魯句踐起來,又拔出了隨身帶著的銅削,走到那豹子屍體面前,抽刀一割,割下了長長的豹尾……

    “古之天子諸侯,御車最後一節,必飾豹尾,而今禮崩樂壞,故將帥旌旗之上,也常懸豹尾,以示威風。”

    他將豹尾遞給了舒祺:“此物才是豹子身上最貴重的部分,收好,他日等我為趙國立功,獲得實封,建旌開府之日,必豎此豹尾!”

    一席話,讓他麾下眾人精神一振,魯句踐大喜過望,舒祺意氣霓生,趙括也詫異地看著長安君,壯其豪氣。

    明月又指著那豹子的屍身笑道:“至於這豹子的皮毛,魯句踐,你這一身皮甲衣裳盡被它撕碎,便物盡其用,用它做一身皮裘,何如?”

    長安君取了豹尾,已是接受了魯句踐的心意,得到這豹皮做衣裳,反倒是他的榮幸,當即道:“臣遵命!”

    後勝卻是急了,連忙低聲問道:“長安君,今日射獵第一,汝等不想要了?”

    “自古文無第一,武無第二,不過今日孰優孰劣,明者自明,清者自清,也不必特別指明了罷?”

    明月淡然一笑,以太子建等人對自己的成見,就算今日討好了他,來日也必還會有刁難。

    他對趙括等人道:“弓矢、駿馬、黃金之類,我卻不缺,缺的是能在豹尾旌旗下效命的忠勇之士,今日便各取所需,那些物件,不如便留給匡梁將軍,汝等以為如何?”

    趙括他們也就是爭一時意氣,並不是真的在意那些賞賜,如今魯句踐得豹而歸,長安君割豹尾欲樹旌旗,已經狠狠鎩了鎩齊人的威風,他們也心滿意足,應諾道:“但憑公子做主!”

    ……

    那漂亮的雕漆彤弓,太子建是直接扔在地上的,隨後便拂袖而去……

    默默蹲下,拾起了本代表著榮譽的精美弓矢,匡梁卻一點都高興不起來。以往得了射獵最佳的人,會受到公主、貴女們的陣陣歡呼,名字也會久久在臨淄貴族圈子裡傳唱,可今日,高台那邊卻悄無聲息,那些女子指指點點,議論紛紛的,均是方才長安君說的話,做的事。

    那趙國豎子和他的手下,已將這場狩獵的風頭奪了個一干二淨!

    這弓矢於匡梁而言,已不再是榮譽,而是恥辱!

    匡梁悶悶不樂地讓侍從收起弓矢,便要轉身離去,卻不料身後響起了一個他最不想聽見的聲音。

    “匡將軍!”

    一回頭,卻是趙括站在後面,似笑非笑地看著匡梁。

    匡梁冷冷道:“馬服子,有何指教?”他發誓,若是此子敢出言嘲笑,他一定會拔劍相向,與他在此決一生死,順便將所謂的趙齊之盟,擊個粉碎!

    他的父親,便是因為被趙將燕周破了高唐,才郁郁而終的,匡梁對此,可是念念不忘。

    孰料趙括卻只是笑了笑,陰陽怪氣地說道:“匡將軍,你是不是忘了什麼事?”

    匡梁沒好氣地說道:“何事?”

    趙括比了比身後,幾名質子府隨行的下人正從輜車上抬著陶罐,緩緩朝這邊過來。

    “匡將軍那日在宮內與長安君相約鬥酒!如今烈酒已成,將軍可敢嘗嘗?”
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7-5-12 16:56
第82章 祭酒




    稷門乃是臨淄的西城門,城門外屋舍密布,廊閣雲集,這便是田齊桓公時所建的稷下學宮。學宮之外是一個名為“申池”的湖泊,從湖泊裡有一條小水流被引了出來,傍城北流,作為臨淄的護城河。

    此水名為系水,系水上有木橋,可行車馬,是從外面進入稷下的必經之路。系水橋旁又有一個瓦頂的小亭,名曰憩趾亭,隱藏在水邊茂林修竹間,顯得清淨怡人,可供來往行人歇腳,也可以讓稷下士們在此相聚閑談。

    四月中旬的一天傍晚,有一位穿絲佩玉戴高冠的中年人早早在憩趾亭內閑坐,他一邊單手捧著一冊竹簡,卻有些心不在焉,眼睛卻不時瞥向橋上,似是在等什麼人。

    沒多會,吱吱呀呀,一輛遠道而來的馬車過了系水橋,在亭邊停了下來,一位十八九歲的布衣青年搶著下來,躬著身子,畢恭畢敬地攙扶車上那人落腳。

    但車上的人卻擺了擺手,表示自己並不需要如此照顧,徑自跳下車,嫻熟地朝亭上走來。

    “祭酒!許久不見!”

    亭中的中年人也放下了竹簡,站起身來,笑著迎了過去。卻見那人是一位面相慈睦的五旬長者,他行走時有黃老道風的瀟灑,對中年人還禮時有幾分儒家所謂的君子正氣,可說話時,卻又有點名法之士的嚴謹。

    “鄒子一大早就在此等候荀況,真是有勞了。”

    被稱為“鄒子”的中年人卻有幾分風趣,笑道:“祭酒切勿再稱我鄒子了,不知道的人,總把我與家叔混淆,我鄒奭(shi)不過是拾家叔牙慧,雜采他的九州五行之說加進自己的文章裡,豈敢冒領鄒子之名?還是稱呼我的字罷。”

    二人一席話,聽得那跟在荀況後面青年人眼前一亮,原來此人就是在稷下學宮久負盛名,雜采陰陽家鄒衍和黃老學說,自成一派的鄒奭!

    同時,鄒奭也是稷下學宮的副祭酒,至於學宮眾大夫博士之首的大祭酒,便是帶他來齊國的荀況……

    論名望學識,荀況遠勝鄒奭,不過青年人卻細心地發現,這鄒奭光看那一身絲衣高冠便讓人知道他富貴非凡。反觀荀況,面向敦厚,一身樸素的布衣,頭上潔白的幘裹著發髻,不知道的,還當他是一個普通的鄉野士人呢。

    鄒奭卻對荀況畢恭畢敬,在他邀請下,荀況與他在亭中石案蒲席上相對而坐,青年人則拘禁地長跪側席,豎起耳朵,將兩位稷下大學者的對話一句不漏地聽進耳朵裡。

    荀況偏過頭,聽著近處申池系水邊的陣陣蟲鳴,看著遠處學宮建築那草長得老長的屋頂,笑道:“三月初我走時,春風正盛,學宮附近到處是竹鳶,而今卻已入夏,越來越熱了。”

    鄒奭則道:“齊地再熱,還能熱過楚地?祭酒此番入楚,一去便是月余,不知所為何事?”

    荀況道:“說來話長,二十年前齊閔王矜功不休,百姓不堪,稷下諸子進諫而閔王不從,盡數亡去,子盛隨鄒子(鄒衍)在燕國,慎到、接子入趙,田駢去投奔薛公,我則是去了楚國,在一友人處盤桓,一呆就是四年。直到楚地被秦國攻陷大半,亂像四起,才又回到齊國,那時候的稷下,已經大不如前了……”

    鄒奭自然清楚,正是荀況歸來後,與魯仲連一同進諫齊王田法章,說服安平君田單,才使得一片廢墟的稷下學宮重新開張,如今勉強恢復了一些過去的元氣。也因為荀子年紀最長,學識最廣博,於是他便被連續三次推選為稷下學宮的祭酒,一干就是十多年。

    “年初聽聞我那友人亡於楚國上蔡,我前去奔喪,為他主持葬禮,喪事辦完後,正好他有一在當地做小吏的侄兒聰慧,且一心求學,只恨當地缺少詩書,我便收他為徒,帶來稷下了。”

    聽老師說起自己,荀況身旁那拘謹地坐著的青年連忙朝鄒奭一拜道:“小子上蔡人李斯,見過先生!”

    ……

    鄒奭這才仔細打量了李斯一番,卻見他雖然穿著粗糙,但眼裡卻透著一股機靈,還有幾分熱忱,只是嘴裡說的雅言雖然還夾雜著一些楚國上蔡方言……

    他暗想道:“荀況一向不收正式弟子,甚至連齊王想讓太子拜他為師,也被婉拒,如今卻對這李斯青眼有加,此子有何超凡之處?”

    鄒奭便頷首道:“李斯,能拜祭酒為師,這是你的幸事啊。如果說吾等稷下先生的學問是這小小系水,那荀子的學問,就是濤濤大江大河啊!”

    這時候,又有鄒奭的侍從攜帶食盒、銅酒壺上來布食,鄒奭對荀況說道:“祭酒,回到學宮,你我又要被種種俗事叨擾,不如在此用饗閑談片刻,何如?”

    荀況對鄒奭的作風見怪不怪,笑道:“我不在在臨淄這些時日,學宮事務有勞子盛照看,不知可有何新鮮事?”

    作為田齊桓公時創辦,威王、宣王時期達到鼎盛的學府,稷下學宮吸納了天下各個學派的學者,作為齊國王室的顧問,在此“不治而議論”。道、儒、法、名、兵、農、陰陽、輕重等諸子百家薈萃於此,有上千人之多,他們不論學術派別、思想觀點、政治傾向,以及國別、年齡、資歷,都可以自由發表自己的學術見解。

    故而學宮裡最常見的一幕,便是不同學派的士人或在廳堂,或在路上爭辯詰難,你來我回好不熱鬧,這種“百家爭鳴”的情景,就是荀子所問的“新鮮事”。

    “無他,無非是又有人來向魯仲連挑戰,被他三言兩語駁倒,又或是稷門外的小說家吵吵著要入學宮開宗立派……若說最不尋常的事,便是公孫龍回來了。”

    “公孫龍?”

    荀況皺眉,雖然他與公孫龍同為趙國人,也是二三十年的老相識了,但二人實在談不上友善,其一是性格不合,公孫龍的詭辯和荀子一貫嚴謹的治學態度背道而馳。

    針對最熱門的形名之辯,荀子也寫了一篇《正名篇》,提出自己的觀點。他認為刑名從商,爵名從周,文名從《禮》,正名是為了辯實,辯實是為了行大道、通大志,擁有明確的政治目的,應當由官方統一制定形名關系,而不是靠一些名家辯士胡說八道,攪亂邏輯。

    所以他當年就毫不留情地批評公孫龍的做法,是“惑於用名以亂名”!認為名家為了自己的私利,非但無法把名實問題說清楚,反而越來越使普通人迷惑混亂。

    那時的公孫龍與荀子一番駁辯後難以取得共識,遂不歡而散,荀子留在齊國稷下,公孫龍則活動於燕、趙,頗有些涇渭分明的意味。

    現如今公孫龍重回稷下,在荀子看來,只怕又要操持他那些“白馬非馬”“雞三足”“人三耳”的詭辯命題,到處找人辯難以搏名聲,好壯大名家。

    “不然,此次略有不同。”

    鄒奭說道:“公孫龍來臨淄已一月,帶著三兩個弟子住在申池旁一座小院,終日閉門不出,尚未與人詰難,哪怕是有人找上門去,他也拒絕爭辯,說自己正在學習求索,沒有閑暇與人辯難……”

    荀況一愣:“這倒是奇了,公孫龍居然拒絕辯難?”

    鄒奭笑道:“吾等也十分驚奇,往常名家之人來稷下,多半是要四處惹是生非,最後招致眾怒,群起而攻之之下將其驅逐。如今公孫龍卻如此安分,吾等也不難為他,任他留居。不過據人說,他時常進入臨淄,去拜會一位公子,公孫龍此番大異常態,恐怕與他有關。”

    荀況道:“莫非是魏公子牟?”

    魏牟是魏襄王的庶公子,與熱衷於朝堂政治的魏齊不同,魏牟專注於學問,被認為是天下公子公孫裡最有學問的,他也是唯一能和公孫龍好好說話的人。

    鄒奭搖了搖頭:“並非魏公子牟,他如今尚在大梁,我所說的另有其人。祭酒可聽說過上個月秦國攻趙,趙求救於齊,齊王要趙國以長安君入齊為質,方肯出兵相助一事?”

    荀子頷首:“我雖在路上,卻也有所耳聞,長安君已入齊為質,齊軍助趙,秦國想來也要退兵……”他心中一動:“莫非公孫龍常去拜會的公子,便是長安君?”

    “然也!”

    荀子瞧了一眼認真聽他們說話的李斯,奇道:“但長安君年不過十五六,只是一孺子,比我這徒兒還小上許多……”

    鄒奭哈哈大笑:“孔子尚且被兩小兒辯日難倒,更何況公孫龍?”

    “我聽在趙國的友人來信說,這長安君可不是一般的膏腴公子,他聲稱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毅然入齊為質。而就在赴齊之前,長安君還在邯鄲平原君府邸與公孫龍駁辯,二人戰了個平手”

    他補充道:“在此之前,孔子的六世孫孔穿剛被公孫龍幾句話黜敗,公孫龍來稷下,很可能與長安君有關!”

    “竟能和公孫龍說成平局!”荀況自問當年的自己,也沒法在口舌上占到公孫龍便宜,的好奇心頓時被勾起來了,遺憾地說道:“可惜不能知曉二人駁辯細節。”

    鄒奭則道:“有些事世人知之甚少,但有些事卻人盡皆知!祭酒不在臨淄時,長安君已是名聲大噪!”

    他舉起面前的酒壺,曉有興致:“我便說說前些天,他與匡梁將軍鬥酒一事罷,這件事,可是讓長安君和他的燒酒,在臨淄家喻戶曉!”
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7-5-12 16:57
第83章 君子生非異也




    “匡梁飲一鬥便醉?”

    聽鄒奭說完那一夜發生在營丘山獵場的事後,荀況倒不覺得奇怪:“世人有善飲者,亦有不善飲者,比如我,便不勝酒力,休說一鬥,半鬥都醉了。”

    見荀況自嘲,鄒奭不由莞爾:“稷下祭酒不善酒,這已是臨淄的一句諺語了。不過祭酒有所不知,那匡梁將軍卻是個大酒量,據說比稷下前任祭酒淳於先生(淳於髻)都善飲,一石酒不在話下。”

    “我有位子侄也參與了當日狩獵,據他說,起初匡梁還出言譏笑,說除非長安君在酒裡投毒,否則他必不會喝醉。誰料等酒罐被揭開後,酒味四溢,眾人才面色大變,覺得這酒味不似尋常。匡梁才飲了一斟,也神情大異,質問長安君這是什麼酒?”

    “長安君則反詰匡梁若是膽怯,大可放棄。於是匡梁大怒,竟不顧那酒淳烈至極,便拿著大酒樽,一次半升入喉。初時還好,邊喝邊嘲笑長安君,說這酒也不過如此;誰料半鬥之後,整個人都開始搖搖晃晃,拿酒樽的手也不穩當;等喝到七八升時,雖還想繼續飲酒,卻難以為繼;強撐到九升時,竟一腳絆倒在地,不省人事,之後還吐了幾次,差點被污物嗆死……”

    總之匡梁輸了這場賭鬥,按照約定,他不僅放長安君的私屬入城,次日返回臨淄時,還為長安君持轡。當時臨淄北門眾目睽睽之下,名將之後紅著眼睛為趙國質子牽馬,這是極其少見的事,一時間臨淄對此事津津樂道,匡氏一門顏面掃地。

    聽完之後,荀子不由嘆息:“惜哉章子一代豪傑,卻生了這等不肖子孫,不爭於朝堂疆場,竟爭於筵席樽俎間,即便受辱,也是咎由自取!”

    鄒奭捋著袖子,在荀子的盞中倒上酒:“當日將匡梁醉倒,眾人心驚之余也好奇不已,紛紛試飲,都覺得辛辣淳烈世間僅有。長安君卻不小器,回到質子府後,除了進獻兩罐給齊王、太子一些外,還給齊國卿相大夫每家都贈了少許,我雖與他雖無甚交情,卻也收到了贈禮。這便是長安君所釀之酒,祭酒可要嘗嘗?”

    隨著那酒從銅壺裡被倒出,空氣中彌漫著一股熟悉的酒味,卻不似黃酒那般淡薄,而是濃烈撲鼻,一旁的李斯直起身子,朝案上看去,卻見盞中的的液體無色、清亮透明,與他在上蔡鄉間飲用的濁酒完全不同。

    “這應是貴人才喝得起的酒罷……”李斯喉結一動,看著那陰文鎏金的銅壺,有些艷羨。他家境算不上差,也算不上好,中人之家而已,一年到頭也就鄉飲腊祭時能喝酒喝個夠,平日裡只能偶爾嘗嘗味道而已。

    倒不是酒好喝,只是他覺得,只有上等人,才能喝到上等的酒,那些外物,是用來代表自己身份的,而他的目標,就是躍居人上!

    荀況沒有注意弟子的想法,舉起酒盞聞了聞,又品嘗了少許,頓時眉頭大皺,放下酒盞道:“真是辛辣無比……此酒我一杯就醉。”

    鄒奭笑道:“祭酒在趙國可見過此酒?”

    荀況搖了搖頭:“俗言道趙酒厚而魯酒薄,但就算是趙國最厚的酒,也不如這酒一半烈度。”

    “長安君言,此乃燒酒,乃中山酒工世代相傳的秘方。”

    “中山已亡,誰又知道他說的是真是假?我雖不太懂酒,但此物絕非尋常工匠能做出來的。”

    “不錯,但長安君又聲稱,他覺得如此妙方若是沉寂失散太過可惜,便打算資助那些酒工,在臨淄質子開一家酒坊,專產這種烈酒。”

    荀況一眼看穿了長安君的打算:“身為一國公子,已有膏腴封土,食有芻豢,衣有文繡,行有輿馬,還想要在臨淄靠酒來牟利麼?”

    荀子雖然不像孟子一樣“言仁義而不言利”,但他也有自己的一套功利觀,而且在經濟政策上,崇尚節約、抑制欲望、收聚財物、貯藏糧食。反倒比較贊同秦國商鞅推行的禁民間釀酒售酒之法,但這在商賈風氣盛行的齊國,注定是不可能的。

    鄒奭也道:“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孟嘗君、穰侯、奉陽君等人尚且貪利,何況長安君?”

    荀況無奈地說道:“飲酒之節,朝不廢朝,莫不廢夕。《酒誥》又有言,越小大邦用喪,亦罔非酒惟辜。對世人而言,酗酒並非好事。”

    鄒奭笑道:“這烈酒,行伍裡的武賁之士倒是喜愛,可尋常士大夫哪裡吃得來?比方我,還是喜歡尋常黃酒,祭酒無須擔心。”

    言罷他一拍額頭道:“對了,還還有件事忘了說,祭酒可還記得滕更?”

    ……

    提及滕更,荀況淡淡地說道:“我怎能不記得?這位博士,每年都要帶著一眾齊魯之儒,在臨淄朝堂上對我加以抨擊,想要我讓出祭酒之位。”

    他與孟氏之儒雖然都以孔子為宗,對孔丘推崇備至,但二者分歧卻十分巨大。荀子對孟子的一些觀點多加批判,甚至提出了與“性善論”截然相反的“性惡論”,但政論歸政論,他對孟子本人“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富貴不能淫”的人格氣節還是欣賞的。

    不過連孟子生前都不太待見的弟子滕更,荀況就視之為“鄙儒小拘”了。

    於是鄒奭便將那一日營丘山狩獵,長安君與趙國人穿胡服出現,遭到滕更刁難,於是長安君反駁滕更,將那老儒氣倒在地的事說了一遍。

    荀況拊手稱快,雖然也“祖述堯舜,憲章文武”,口不離仁義,但與孔、孟卻又有極大不同,對刑罰變革並不排斥,主張隆禮重法,禮法並用。

    他毫不留情地批駁道:“滕更之輩,穿高冠博帶,粗略效法三代先王,學一些皮毛表像,做一些無聊之事,只會擾亂當世,別無它用。彼輩不懂得效法後王、一制度、與形勢相適應,其穿戴看似法古,實則與流俗無異,卻還不知道自己的粗鄙,一味用《詩》《書》裡的只言片語游說君王,強迫他人效仿他們,認為如此便能恢復三代之治,此俗儒也!”

    等又聽鄒奭說了長安君那段關於“人善學於禽獸,故能皆有虎豹、犀兕、鹿馬之長,假於禽獸可矣,假於胡服亦可”的話後,荀況更是細細琢磨,忽而拍案而起!

    “此言甚妙!李斯,你速去車上,取筆墨簡牘來!”

    鄒奭眼前一亮,笑道:“祭酒又有文思了?”

    “然也,然也。”荀況一改方才的不驚,此刻卻有些興奮:“我來回楚國路上,也無事可做,便一直在琢磨一篇文章,只是其中有一段停住,多次修改都不合適。多虧了那長安君這席話,讓我能繼續寫下去!”

    鄒奭擊掌贊道:“看來我今日沒有白來,能觀賞祭酒美文,如孔子聞齊韻啊!”

    稷下學宮不少人都有公認的綽號,比如田駢,因為能言善辯,如開天口,難逢對手,被叫做“天口駢”。鄒衍善畫九州,言陰陽五行,言論極為宏大廣博,故被稱為“談天衍”。

    鄒奭卻是得了一個“雕龍奭”的綽號,因為他除了發揚鄒衍的理論外,也十分擅長詩書文章,以對詞句的精心雕琢聞名,是個好文之人。

    這世上文學之士能讓鄒奭佩服的人不多,除了已故的屈原外,就只有荀況了。

    此刻橫空出世的楚辭天下屈原已死,世上擅文章詩辭者,南有宋玉、景差、唐勒,這三個楚國人皆好辭見稱。

    至於北方,便是稷下的諸子百家了,但他們寫文章大多是就事論事,不少人寫出來的東西讀是能讀,可實在枯燥無比,唯獨荀況卻有不同的作品。

    他游於楚國時,吸納了屈原楚辭之美,楚國短賦之妙,結合北方文體,創作了許多作品,《禮賦》、《知賦》、《雲賦》、《蠶賦》、《針賦》等。其中,有對禮、知等抽像的精神產物的形像化描寫,也有對雲、蠶、針等具體事物的逼真摹寫。五篇賦以隱語寫成,句式以四言為主,雜以五七言或多言,善用排比,韻散間出。在手法上,則鋪陳回環,繪聲繪色……

    所以荀況的文章不僅有很深內涵,更難得的是文筆頗佳,膾炙人口,每逢他有新文章出爐,必在稷下九流十家的圈子裡引發轟動。

    若非如此博學全才,也不可能連續三次被推舉為祭酒!

    等李斯匆匆忙忙將筆墨木牘取來時,荀況已是文思泉湧,心癢忍耐了,不等炭墨深入筆尖,便拿了起來,就要往簡牘上寫。

    鄒奭卻嫌在木牘上寫字太慢,撕拉一聲,竟當著二人的面,將自己那絲帛質地的寬大袖子撕了一大塊下來,攤在石案上,手按住一角,任由荀子揮灑。

    此刻此刻,荀況也顧不上客氣了,提筆一揮,在帛上迅速順著他之前的思路,寫下了幾句話……

    李斯侍候在側,瞧著那落筆如飛的字句,默默念了起來。

    “假輿馬者,非利足也,而致千裡;假舟楫者,非能水也,而絕江河。君子生非異也,善假於物也!”
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7-5-14 16:50
第84章 如蟻附膻




    兩日後,臨淄城質子府內,嘗過這幾天裡名揚臨淄的“燒酒”後,公孫龍吐著舌頭,灌下一口水漱了漱吐掉,這才說道:

    “若要我說實話,長安君的酒坊就算順利在臨淄開設,制出千鬥烈酒,恐怕連十分之一都賣不出去。”

    長安君麾下眾人還沉浸在那天讓匡梁出醜的樂趣上,對燒酒本是信心滿滿,此刻卻被公孫龍一陣打擊。

    舒祺不解地問道:“公孫先生,齊人素來喜歡徹夜飲酒,終日迷醉者甚眾。我見臨淄街頭巷尾,酤酒之肆生意興隆,那些濁酒都賣得出,為何先生卻料定,公子這清冽的好酒卻賣不出去?”

    戰國之時,隨著許多萬戶大城出現,“工商食官”制度解體,許多個體商賈百工便在市肆裡閭中立足,構成了城市居民的主體,這些人不事農稼無地可種,只能做一些商販之業。其中,便不乏釀酒販酒者,明月便聽說過一個“宋人酤酒”“狗惡酒酸”的故事,宋地是這樣,臨淄作為天下第一大城,酤酒之肆更是遍布莊岳之間。

    所以舒祺覺得,如此興旺的酒業,外加臨淄這龐大的人口,只要能做出好酒,來購買的人不是會絡繹不絕麼?

    公孫龍卻道:“怪就怪這酒太烈!太清!”

    一旁,順利帶著兵卒入駐質子府,現在正翻著匡梁認賭服輸送來的《齊孫子兵法》的趙括聞言後,接話道:“難道酒不是越清烈越好?”

    公孫龍卻道:“此酒品質的確極佳,但我聽說,成本也不低,故而必賣高價。然臨淄九成的嗜酒之人,都是裡閭窮漢,吃不起好酒,平日只用帶點酒味的濁酒酸酒解解饞,如此而已。購得起的,多半是將相卿大夫,以及富室豪長,想必這也是長安君以酒相贈的緣由吧?”

    明月在公孫龍與眾人說話時一直坐在主座上只聽不說,此刻才笑道:“慚愧,我的心思都被先生看穿了。”

    他讓人給臨淄有頭有臉的人物家都送去一些酒,當然不僅是為了與他們結交,更想為燒酒打打廣告。因為匡梁的事情,非但他名聲大噪,連燒酒也人盡皆知,眾人肯定會對這東西好奇,帶著這種心理品嘗品嘗,一來二去,銷路就打開了。

    但公孫龍卻不樂觀:“彼輩雖然好飲,但口中說喜歡厚酒,實則除了軍中將吏武賁,旁人恐怕受不了燒酒的烈度。”

    誠如公孫龍之言,若保持燒酒的高烈度,受眾的確不會很多。明月之前送出去的酒,都得到了一份回禮和道謝,可唯一回來說酒好喝,詢問能否購買一些的,就只有隔壁的安平君之子田虎,以及寥寥幾位齊國將吏。其余人恐怕只是好奇地聞了聞嘗一口,就像公孫龍一樣漱口吐掉了……

    後世白酒的辛辣淳烈,的確是戰國古人一時半會無法接受的。

    在後世,對酒的味道是“清烈為上,苦次之,酸次之,臭又次之,甜為最下”,可戰國之時,黃酒才是最流行的,明月也沒辦法立刻改變世人的口味。畢竟前世的他,也是寧可喝啤酒,也不願意碰白酒的。

    他只好自嘲地說道:“看來是我太欠考慮了。”

    公孫龍笑道:“若是在邯鄲售賣,因為趙人喜好厚酒,或許還有些利潤。”

    明月卻斷然拒絕道:“這酒,我不會在趙國賣。”

    公孫龍愕然,孰視明月良久,有些不可思議。

    最初長安君與匡梁賭鬥,他還以為是少年人的一時意氣;再後來長安君燒酒制成,分別贈予臨淄齊國貴族,還打算開設酒坊,把生意做起來,他則以為長安君這是為了牟利。

    直到現在,他才窺見了長安君的做法背後,還潛藏著某種用心良苦的目的……

    想用齊國的糧食,在齊國釀酒販賣,卻拒絕回邯鄲售酒?這是典型的損人肥己之策啊!

    公孫龍不由為這位公子的卓識遠見而佩服不已,雖然對這法子談不上贊同,但畢竟自己也是趙國人,還是決定幫他一把,便道:“長安君也勿要氣餒,這燒酒放在臨淄雖買賣不易,但在有一處酤賣,當地人必愛之如瓊漿玉釀!”

    明月眼前一亮:“何處?”

    公孫龍指了指北方:“燕國!”

    ……

    “天下有萬乘之國七,楚國最南,燕國最北。在淮北陳郢,土生五谷,可以一歲收獲兩次。邯鄲、臨淄等地,若是天氣夠暖,也能兩年三熟。”

    公孫龍的本事,可不僅限於耍嘴皮子,他見識廣博,三十年來走遍了整個北方,說起各國氣候來如數家珍。

    明月頷首認同,他記得大學時上過一門環境史,說戰國正處於一個溫暖期,植物生長季節比後世長,淮河以北一年也可生產兩季作物,邯鄲一帶有梅樹,臨淄這邊也有茂密的竹林。

    但有一個地方,尚無後世帝都的熱島效應,卻一如既往的冷……

    “燕國薊都在邯鄲北面九百裡,種粟一年僅能收獲一次,可見比邯鄲、臨淄冷上太多,但這還不算燕國最冷的地方。”

    “二十多年前我去過燕國,奉勸燕昭王偃兵,當時燕國方強,以秦開為將,襲破東胡,取其地兩千余裡,又築長城,自造陽至襄平,置上谷、漁陽、右北平、遼西、遼東五郡。這五郡均在薊北,每逢入冬,便是千裡冰封,積雪深達數尺,北風蕭瑟。”

    那時候公孫龍在碣石宮,大雪突如其來,碩大一個碣石宮都被冰封了,半個月內交通斷絕,他只能裹著熊皮大裘,烤著炭火,嚼著魚干紅棗,與因為宋國滅亡,來投奔燕昭王的榮蚠閑談解悶……

    那時候,榮蚠剛從遼東回來,他對公孫龍說,遼東的情形比遼西更可怖,他在沿途親眼見人活活凍死。

    榮蚠繪聲繪色地形容道,一旦沒有足夠衣物防寒,低溫便會無聲無息地逮住人,起初人會發抖、牙齒打顫、兩腿一伸,夢見溫暖的營火,很燙人……但只消一會兒,低溫便會鑽進體內,填滿身體,過不了多久人就沒力氣抵抗,渴望在雪地裡坐下休息或小睡片刻。

    這一睡便出事了,據說到最後躺在雪地裡的人完全不覺痛苦,只是渾身無力,昏昏欲睡,然後一切漸漸消逝,最後,就像淹沒在燙酒裡一樣,安詳而恬靜地死去!變成了一具僵硬冰冷的屍體!

    直到死,凍死的人嘴角還是帶著笑的!

    想到那個在燕國渡過的寒冷冬天,公孫龍就直打哆嗦:“長安君可知,在燕國,在長達三個月的冬天裡,何物最金貴麼?”

    明月了然,舉起面前的酒樽。

    公孫龍冰凍的表情融化了,笑了起來:“不錯,正是烈酒!”

    “燕人喜好烈酒,比趙人還更痴迷。一是因為燕人好慷慨悲歌,性情豪爽,二是由於燕地苦寒,尤其是北方五郡。一口烈酒,便能讓人渾身暖和,寒意頓消,長安君所制燒酒,若是在燕國,就不僅是飲宴的杯中物,而是救命的良藥!燕人見之,必如蟻附膻!”
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7-5-14 16:50
第85章 商君之法



    “多謝公孫先生提醒,為燒酒找個了好買家。”

    明月撫掌而贊,公孫龍說的有道理,寒冷地方的人的確更喜歡喝烈酒,比如戰鬥民族就經常把伏特加當水喝。

    被公孫龍一勸,他也認清了現實,想要讓燒酒風靡臨淄,事實證明他是想多了,先前開設酒坊的心思也淡漠了些。

    不過從長遠考慮,在臨淄期間,就算做不成這比買賣,也要讓酒工們將工藝配方鑽研成熟,通過窖藏和調味讓燒酒的味道更好些,再想辦法提高產量降低成本,因為,此物在他的計劃裡,有很重要的位置。

    不止是公孫龍提議的,日後將這種酒賣給燕國人牟利,迷醉其士,消耗其糧。明月想到的是,對於進攻燕國的軍隊而言,燕國最可怕的不是他們的軍隊,而是人煙稀少的廣袤領土,還有讓中原人難以承受的嚴冬。

    五十年前的子之之亂,燕國局勢動蕩,差點被齊宣王派匡章征服,正靠了嚴寒和燕國百姓的群起反抗,才把齊人趕走。

    若當年齊軍的輜重裡有燒酒,或許就能多撐一段時間。

    而現如今的燕國,與趙國雖然有姻親關系,燕昭王的孫子燕王勃五年前迎娶了趙國長公主為燕後,但並不影響他們在外交上倒向秦國。每逢秦伐趙,燕國總想在邊境上占一點便宜,拖拖趙國後腿,這回也不例外,兩國間刀兵相向是遲早的事。

    這時候,被公孫龍一提醒,室內眾人也紛紛開始發散思維,為燒酒尋找買家和用途了……

    趙括摸著長出一點黃毛的下頜道:“說起來,趙國的代北三郡也和遼東遼西一樣寒冷,雁門關和無窮之門的守邊之士若能有燒酒御寒,或許就不用每年都有人被凍掉耳朵了。”

    舒祺也提議:“聽我父說,秦國的北地、上郡、隴西亦然,那裡位置雖不算太北,但地勢很高,隴山之上五谷不生,寒冷徹骨,八月朔雪,那的人也急需烈酒……”

    “秦國!”

    他談及秦國,明月如醍醐灌頂般,猛地醒悟過來,暗罵自己眼光太拘泥一隅了,連忙回頭問道:“公孫先生,我聽說秦國從商君變法開始,便嚴禁民間以余糧釀酒,可是真的!?”

    ……

    “秦國雖然並未完全禁酒,但也與禁酒無異。”

    公孫龍曾身騎白馬入秦函谷關,在鹹陽呆了幾個月,對秦國的事情還算有些了解。不像關東六國一些士人,只能通過猜測,腦補函谷關後那個封閉國度,將秦人想像成砍腦袋做碗,吃人不吐骨頭的戎狄之邦。

    “當年衛鞅入秦,說服秦孝公推行變法,從此秦國便成了一個重法之國。不同於山東六國,律法僅通行於郡縣官府,秦之法令,幾乎每個縣鄉小吏都要修習,重要的幾條還張貼於縣寺之前,凡是識字者都能上前查看,故而我能知曉其內容。”

    “衛鞅的第一道法令是《更法》,第二道則是《墾令》,其中《墾令》裡嚴令秦國各縣,貴酒肉之價,加重這些奢侈之物的賦稅,讓租稅的數量高出它本錢十倍!”

    “十倍!”趙括、舒祺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氣:“如此一來,商賈售賣酒肉之物,不是越賣越虧麼!”

    明月則思索道:“以商君的聰慧,自然知曉這一點,他恐怕是故意的!”

    公孫龍道:“然,衛鞅認為,若能對酒肉征收重稅,則從事賣酒、肉的商賈就會減少,酤酒的店肆消失後,再將私人釀酒的器具統統收繳,如此一來,不用浪費多余的糧食去釀酒,大臣就不會因沉迷酒肉而荒廢政事。秦民無酒可喝,沒法像山東六國的百姓一樣,在年節時縱情作樂,就會專注於耕作,好好開墾秦國的荒地,生產更多糧食,秦軍也就能軍用充足……”

    耕與戰,這就是秦法的核心,在商鞅眼裡,除了耕與戰,其他一切都是浮雲,禮樂、詩書、酒肉、游士、輕俠、思想、商賈,都是阻礙耕戰的障礙,將他們一一削除,秦國便能舉國耕戰!

    趙括和舒祺面面相覷,兩個在邯鄲這座時尚之都長大的少年感覺有些難以理喻,過了好一會趙括才說道:“若我是秦人,還不得悶死了……”

    公孫龍道:“所以才有許多魏、韓、楚人不樂意為秦民,因為秦國的生活實在是有些乏味,且有嚴刑峻法,身為秦民,不見得比山東六國過得更好,卻必然過得更悶。”

    明月卻想,然而事實是,商君的做法卻是最適合爭霸的,百姓樸則強,百姓淫則弱,在山東六國物質文化發達時,秦國卻選擇了壓制百姓的多余欲望,讓他們只知道耕地和打仗,為國家服務。等獲得較高的爵位後,秦人在庶民時被剝奪的娛樂酒肉便自然可以得到。

    先奪其利,弱其民,再以利誘導驅趕,商鞅這家伙,真是將秦人的性情揣摩到了極致,可怕的戰爭機器就是這樣打造出來的。自此之後,秦軍幾乎無戰不勝,商鞅變法,也成了戰國列國變法裡最成功的一次。

    總之,酒對於秦國的老百姓乃至於軍功小貴族來說,有點太過奢侈了,商鞅之法已經推行近百年了,在關中,平民從出生到死去,或許都不知道酒為何物……

    明月若有所思:“公孫先生,秦國新奪取的河東、南郡、南陽等郡,也如關中一樣對酒課以重稅?”

    公孫龍道:“秦國講究利出一孔,令出於一,各郡縣與鹹陽關中推行一樣的律法,沒有哪裡能例外。”

    明月心有所動,關中和鹹陽,被函谷關緊緊保護在內,儼然成了一個封閉的環境,油潑不進,刀砍不破。

    可那些秦國新征服的地區則不同,它們與鄰國接壤,那裡的百姓曾經是魏人、韓人、楚人,他們中的富人貴人,過慣了散漫的生活,在秦國統治的沉悶環境裡,雖不至於造反逃走,但肯定安分不下來……

    公孫龍將他知道的事全盤托出後,又審視地問道:“長安君問及秦國,想做什麼?”

    明月掩飾道:“我身在臨淄,只是區區一質子,能做什麼?只是對秦國好奇。這秦國的不少政策,真是和趙、齊,乃至於山東六國截然相反。”

    他起身道:“六國商賈橫行,秦則禁絕商賈;六國有九流十家,秦則焚盡詩書。雖有些弊端,卻能讓秦由弱變強,商鞅真是一位大才,秦國幾代國君能一如既往將鞅法推行,其毅力決心,也讓人嘆服。”

    公孫龍也附和道:“不錯,秦,真可敬可懼也!”

    只可惜,秦國,這個螺絲擰得太緊的戰爭機器,在掃除一切對手後,注定要走向迅速崩潰的命運,其興也勃,其亡也忽。從未松弛的秦法,別說六國遺民受不了,連期盼著一統後能過上好日子的秦人,也會對其絕望,漢初時,關中百萬秦人樂於漢朝的寬松統治,無人思秦,更沒人有復秦的念頭。

    再卑微的黔首,再渺小的庶民,也有自己的人***望,它們就像是做弓的木材,被壓抑得再彎,一旦名為峻法的弦崩太緊斷了,也必然反彈,其力道之足,足以讓持弓者頭破血流。

    趙括卻生氣地說道:“公子、先生,趙國如今尚與秦敵對,勿要漲敵人威風啊!”

    ”括子所言甚是,汝之余勇,可否賈於吾等?“公孫龍捋了捋胡子,舒祺眨了眨眼,隨後,眾人都大笑起來。

    他們不知道的是,長安君的心裡已閃過一個念頭,這是他來到戰國後,頭一次在“如何應對強秦”這個難題上,想出了一個辦法。

    但是否可行,還得細細琢磨規劃。明月自嘲地想,現在質子府裡做出的燒酒,還不夠府裡人喝一天呢,若想讓那個念頭付諸實踐,首先他需要大量的資金錢帛,其次必須讓酒工繼續完善工藝,達到批量生產。

    最後,他還要得到一個穩定的根據地,以及足夠的人手……

    “我雖為封君,但卻是只享受食稅,卻不能干涉當地行政的虛封,我需要的是實封……”

    他暗想道:“如同馬服君紫山鄉那樣能自己做主的實封,等為質結束返回趙國,我勢必要得到!”

    ……

    用了饗食,又聊了一會邏輯思維,同長安君交流了一下“對立統一定律”和“否定之否定規律”後,公孫龍便要辭別回稷下住所去了,每次跟長安君聊聊上半天,就夠他思考好幾日,信息量實在太大。

    直到這時候,有個弟子忍不住過來提醒他,公孫龍才一摸袖子,笑道:“忙於閑談,卻忘了今日來此的正事,長安君先前不是問我,學宮祭酒荀子何時歸來麼?他回來了,就在前日!”

    這倒是驚喜,明月道:“荀子乃是趙人,聲名遠播,我理應去拜會他一番。”

    公孫龍道:“正巧,荀子剛回到稷下,便寫了一篇文章,傳示其弟子,又張貼於學宮之內,讓眾生觀看。見者無不擊節贊嘆,我也讀了三遍,雖然在學問與他難有共識,卻也由衷佩服其文采,今日便抄了一份,來送予公子。”

    說著,公孫龍讓弟子拿出了一張白布,上面密密麻麻抄寫著蠅頭篆字。

    明月帶著一絲好奇,接過來展開一看,一篇來自高中時代,讓他記憶猶新的課文映入眼簾。

    “君子曰:學不可以已。”

    “青,取之於藍,而青於藍;冰,水為之,而寒於水。木直中繩,輮以為輪,其曲中規。雖有槁暴,不復挺者,輮使之然也……”

    讀到這裡,他忍不住咧嘴笑了起來:“果然是《勸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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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齊孫子



    一口氣讀完新鮮出爐的《勸學篇》後,明月想著前世高中語文課上的點名背誦,滿滿都是回憶,又不由贊道:“不臨深溪,不知地之厚也,這便是荀子的文章啊,真不愧是稷下祭酒!”

    荀子的文章獨具風格的,它既不像莊子那樣,海闊天空、神思飛越,富有浪漫色彩;也不像孟子那樣,語言犀利、氣勢磅礡,具有雄辯家的特點。而是樸實渾厚、詳盡嚴謹,卻又淺顯易懂。

    與南方楚國那群力求文字華麗的辭賦之士不同,此真乃學者之文也!

    “積土成山,風雨興焉;積水成淵,蛟龍生焉;積善成德,而神明自得,聖心備焉。故不積跬步,無以至千裡;不積小流,無以成江海……”

    他又念了遍這一段後,對旁邊的趙括說道:“荀子勸人向學,這段話,同樣可以贈予括子。從邯鄲到臨淄,括子一路上可學了不少,而由百夫至校尉、國尉乃至於大將,鍥而不舍,金石可鏤!”

    騏驥一躍,不能十步;駑馬十駕,功在不舍。趙括的天分很高,無疑是騏驥,可歷史上的他,只是在長平一躍十步,就被白起打翻在地,身死軍破,為天下笑。現如今在明月的引導下如同駑馬一般,一步一個腳印,或許會有不一樣的命運。

    換了幾個月前的趙括,肯定會對這些話不耐煩,但經歷了這一路的歷練後,他也成熟了不少,便晃了晃手裡的《齊孫子》:“長安君,我這不正在學麼?”

    《齊孫子》,又名《孫臏兵法》,乃是齊威王、宣王時兵家孫臏的作品,那孫臏與龐涓的恩恩怨怨,後世流傳甚廣,不過直到來齊國後,明月才得知了孫臏的歸宿。

    原來那在語文課本上作為正面人物,“身長八尺有余而形貌迤邐”的鄒忌當時是齊國的相邦,卻一向與大將軍田忌不和。

    作為田忌的軍師,孫臏看出這對將相的矛盾已經無法彌合,馬陵之戰殺死龐涓,立下不世之功後,孫臏便直接建議田忌保留武裝,接管沿途齊國關隘,以輕車戰馬直衝齊王宮雍門!如此,齊國的大權就可以由田忌控制,廢立齊王、驅逐鄒忌,都只不過是舉手之勞,若不如此,則田忌必為鄒忌所害!

    孫臏倒是藝高人膽大,結果老實人田忌卻沒膽量做挾王兵變之事,回國交出兵權後,鄒忌就開始陷害他。齊威王也對這位功高難賞的宗室心存忌憚,竟逼得田忌逃往楚國,被楚國封在江南,孫臏也隨他一起去了楚地,《孫臏兵法》便是在楚國時完成的……

    當時他帶了一位親傳弟子,名叫匡章。

    直到齊宣王繼位後,知道田忌是被陷害的,便將田忌召回國內官復原職,而孫臏也於此時返回齊國。可惜這對搭檔已經垂垂老矣,不復當年之勇,田忌沒幾年就死了,孫臏也只是作為齊宣王的顧問,為他指點一些戰略上的策略。那段時間裡在他弟子匡章的率領下,齊軍驍勇無比,強國請服,弱國入朝,與秦國並列東西兩大強國,孫臏出力不小。

    趙括遍讀《齊孫子》後,感慨道:“可惜齊孫子提議對燕國的攻心之計,齊宣王並未放在心上,匡章占領燕國後取子之,醢之,又殺燕王噲,燕國幾近滅亡。可匡章卻不能約束齊人,士卒欺凌百姓,燕人不滿,群起而攻之。加上秦、趙、宋聯合救燕,齊國便只能撤軍,此事之後,齊國與燕國就結下了死仇。”

    明月卻道:“若是當年齊國兼並燕國,成為兩萬乘大國,只怕趙國也要向其稱臣,我在臨淄做人質,肯定住在低矮狹小的陋巷,見了人就卑躬屈膝,哪還有今日的待遇?”

    趙括想想也對,明月又問他,除此之外,對這份《齊孫子》還有何心得?

    趙括道:“齊孫子貴勢,善於詭詐造勢,講求機變,桂陵之戰,馬陵之戰,無不如此。這一點上,與吳孫子的兵者詭道如出一轍,但又將吳孫子曾說過的示敵以弱,能而示之不能,發揮到了極致。”

    “不過二者也有不同之處。”

    趙括道:“吳孫子說到作戰時,講究避實擊虛,雖然也有詭道,但仍以兩軍對壘陣戰為主。可到了齊孫子這裡,卻提議要批亢搗虛,必攻不守!”

    明月不解:“批亢搗虛,必攻不守,此乃何意?”

    “恐怕與我父親的閼與之戰有異曲同工之妙,作戰,應當決勝於數百裡之間,不爭一城一地之得失。在確定進攻方向時,要牽扯敵軍,誘使敵軍調動,而後使其化優為劣,最後再出其不意,一舉殲敵!齊孫子兩次威逼大梁,迫使龐涓回援,又乘著魏卒疲敝輕敵之際破之,便是如此。”

    明月這才恍然大悟,暗想道:“這不就是運動戰理論麼!”

    ……

    依托較大的作戰空間來換取時間,移動兵力包圍敵方,以優勢兵力速戰速決,這就是後世共軍賴以成名的運動戰。

    運動戰的核心在於避敵主力,誘敵深入,集中優勢兵力,各個擊破,若是換成古話,不就是“批亢搗虛,必攻不守”麼!

    的確,孫臏兵法比孫子兵法晚了兩百年,隨著時代發展,兵器兵種、戰術戰法都有了進步,春秋的小規模陣戰,和戰國的遠程奔襲不可同日而語,在眾多戰國名將兵家裡,孫臏便是運動戰的祖師爺。

    從戰例來看,匡章雖是孫臏弟子,可其實更擅長打陣地戰,兩軍對壘許久,而後尋找對方破綻一舉敗敵。

    要論當世的運動戰行家,還是趙奢,閼與之戰奇襲三百裡,堪稱奇跡!

    至於白起,這是一位全能型的戰神,既能在伊闕之戰裡堂堂正正而勝,也能像華陽之戰時那樣長途奔襲而勝,更別說鄢郢之戰那種大方面軍的攻城略地,他也信手拈來。

    而且此人打仗的慣例是,只打殲滅戰!

    善守者藏於九地之下,善攻者動於九天之上,說的就是白起這種人。

    想到白起,明月不由再次心悸,他雖然來自後世,見多識廣,可想跟白起論兵,簡直是班門弄斧,作為外行,讓他長平之戰裡指揮,估計比趙括打得還爛。

    戰爭,只是迫不得已時,最後的解決方案,若是能盡量拖延戰爭,或者在開戰之前就分出勝負就好了。

    明月知道,自己需要做的事情太多太多了,至於趙括,這個稚嫩的小將也有很長的路要走。明月也聽出來了,因為趙奢的影響,外加他本人性格使然,趙括對《齊孫子》是很推崇的,從始至終,他一直在想著”如何進攻“。

    他就是一根磨尖的矛,卻很容易一折就斷。

    現在斷言還為時尚早,明月也不打擊他積極性,笑道:“括子如此勤學,我也不能落下啊,來臨淄已有月余,我卻一直忙於瑣事,沒去稷下學宮看一看,明日,我便要去稷下,去拜會荀子!”

    沒想到的是,次日他穿戴整齊,備好禮物後,才到城西稷門附近,卻遇到了一位意料之外的熟人……
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7-5-14 16:51
第87章 華如桃李


    臨淄西城的稷門外,看著田虎邀約著魯句踐等人絕塵離去,明月無奈地笑了笑,回過頭,剛好同那位初次謀面的君子眼神相遇。

    跟他一樣,那俊俏的臉上有幾分懊惱,幾分無奈。

    事情還得從一刻前說起。

    明月帶著一眾隨從前去稷下,出了府邸走到稷門附近,他的御者李談卻一回頭,說安平君家的車子已經跟在後面許久了。

    作為一牆相隔的鄰居,明月與安平君之子田虎也在營丘山獵場打過照面,便在稷門外停下車來等待。

    此時此刻,田虎卻沒有注意到他們,而是在同自己車上一人拌嘴……

    “我不想去稷下,想去賽馬場!”

    正抱怨著,聽到旁邊有人喊自己,田虎才發現長安君在笑著朝這邊拱手,連忙作揖見禮。

    明月也看清楚了,與田虎同車的,是一位極其俊美的年輕人,皮膚白皙,頭頂結鬟,黑色總發垂在肩上,穿著一身青衣,佩玉璜,此刻正用審視的目光打量著他。

    得知長安君要去稷下拜會荀子後,那田虎大喜過望,一拍車欄道:“正巧,我表兄也要去稷下,長安君可與之同行……”

    那俊美的年輕人一愣,竟有些咬牙切齒地說道:“虎子,豈能如此無禮?”

    “長安君是吾等鄰居,有什麼無禮的!”

    田虎雖然因為父輩的事情,與趙括不善,可對長安君卻極有好感,畢竟他愛死質子府的燒酒了。長安君也投其所也好,隔天送一點過來,一來二去,田虎對新鄰居格外親切,此刻聽說他要去稷下,更像見到救星似的喜上眉梢。

    不容那年輕人分說,他立刻邀約道:“長安君,當日我見你麾下武士力能搏豹,一直想與他切磋一番。今日君入稷下,不如讓彼輩隨我去城外馬場耍劍角抵?反正吾等粗人武夫去了稷下,什麼都聽不懂!”

    明月大笑不止,這田虎雖然年輕,卻是個性格憨厚的少年,見他摩拳擦掌,當即也答應了。他有心結交田虎,可惜自己不通武藝,便讓舒祺、魯句踐等人與那田虎同去玩耍,留下一兩個人保護即可。

    可等眾人遠去後,他才覺得氣氛有些不對。

    “吾弟不懂事,還望長安君勿怪。”

    那位自稱“田嘉”的年輕人似乎不太願意與自己多言,甕聲甕氣地請他的車子在後緊跟後,便徑自上車,在前引路。兩車一前一後,明月沒了舒祺等人閑談,也只好沉悶地前行,一會看看前車上那清秀背影,一會瞧瞧稷門外的風景。

    這裡是臨淄西郊,不同於臨淄城內的嘈雜,人煙不多,行人也多是三三兩兩的士人,依稷山,傍系水,像這種清淨的地方,的確適合坐而論道。

    行不多時,他們便抵達了系水兩旁的建築群處,前面的車停了下來,明月一看,卻未免有些失望。

    一層或兩層的木屋建在水邊,屋前是青石板鋪就的小路,唯獨這一點,比臨淄城內大多數道路都強。只是那些屋舍的主人,也沒有“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之感,反倒有種煙火俗氣。

    明月聽到有些屋子裡傳來朗朗讀書聲,更多的則是鼾聲和嬉鬧聲,一些士人從門扉裡出來,也不鎖門,徑自離去,抱著孩子的年輕女子在門內目送他們遠去。再往前,有幾名衣不墜地的中年婦女在水邊大石板上洗衣說笑,見了兩位俊朗君子路過,不免多看了他們幾眼,然後低頭竊笑不止。

    “這就是稷下學宮?”

    這裡沒有明月想像中第一座古代大學的宏偉傳奇,只是水邊普通的小街罷了。他失望之余,也只好勸自己,在後世,歐洲不少歷史悠久的名牌大學,也是在不起眼的小街巷裡,住著古舊的建築,一個大學的成就,與它的建築是否宏偉占地是否龐大無甚關系。

    田嘉卻看了他一眼道:“非也,這只是稷下士居住的街巷,往前走上數百步,才到學宮正門。”

    街道曲曲折折如同系水的流向一樣,難怪明月看不到前頭情形,他丟了個小醜,也不以為怪。

    田嘉似乎對著稷下十分熟悉,見明月是頭一次來,少不了為他介紹起來。

    這稷下學宮,算得上是齊國的官辦學校,創建於百余年前,乃齊桓公所興辦。

    這齊桓公不是春秋霸主小白,而是田齊桓公,乃田氏代齊後第三代君主,之後歷經齊威王、齊宣王、齊閔王,到如今已經第五代人,放後世某所大學要是有百年歷史,可夠吹噓很久。

    稷下最初的用途是養士,後面物以類聚,天下的九流百家都來這裡彙集,一時間有海納百川之勢。

    “稷下先生百余人,稷下游士成千上萬,學宮內住不下人,只好在外寄居。”

    原來外面這條小街,就是來稷下求學的學子和他們家眷的居所,當然也有些商販看准了稷下生的商機,在這裡販賣酒肉衣物,甚至是提供***的,明月恍然大悟,難怪他剛才有點進入了前世大學旁小村子的感覺……

    說到這裡,田嘉停下了腳步,指著前方街巷的盡頭道:“那才是稷下學宮。“

    明月放目看去,卻見自己面前,是一個巨大的衡門。

    “衡門之下,可以棲遲”,這衡門其實就是春秋戰國時的牌坊,但與牌坊不同,以兩根石柱子架一根巨木橫梁,橫梁上還有鬥拱和黑瓦屋頂,沒有後世孔廟牌坊的雕梁畫柱,只是簡簡單單,毫無雕飾。

    衡門處有幾名士人守著,他們倒是不問入內之人何等身份,只是禮貌地請所有人交出兵器。

    “學宮內因詰難而鬥毆殺人之事,每月都有。”田嘉似是知道規矩,並未帶劍,方才已經提醒他們將兵器留在馬車上。

    入得衡門,映入眼簾的是一片清澈的水面,這是申池的一部分,向內凹進構成池塘,池邊有多塊青石琢成的石欄,被道路一分為二的水面被碧綠的荷葉遮蓋,荷花也開始露出蓓蕾,想來再過一個月,便是映日荷花別樣紅了罷。

    田嘉介紹道:“此乃泮池,整個學宮的格局,其實與春秋時諸侯泮宮差不多。”

    春秋之時,天子有“辟雍”,諸侯有“泮宮”,都是官學,負責教育諸侯卿大夫子弟,不要讓他們目不識丁,不知詩、數。

    不過隨著禮崩樂壞,這種周代流傳下來的官學陸續荒廢,春秋末期,有學問的人如孔子等,開始興起私學,有教無類,後世諸子紛紛效仿。戰國初期的百年時間裡,儒墨為顯學,諸侯官學如同冷掉的坑灰,私學卻像是燎原的烈火,越來越興旺,甚至到了諸侯國君不得不征辟諸子入朝做博士顧問的程度。比如魏文侯就邀請子夏入魏,創建了河西學派。

    齊國也一樣,為了吸納這些有識之士,就興建了稷下學宮,對於來投奔的士人,給予大夫的待遇,允許他們“不治而議論”。

    有了固定的地點後,稷下才能傳承百年,場子越鋪越大,有的學者士人就算對為齊國王室效力沒什麼興趣,也願意來這裡講學收徒,宣揚自己的學問,到了現在,不管哪一派的學者,倘若沒在稷下講過學,其學術地位就不能得到一個公允的認可。

    道路穿泮池而過,道旁全是桃林,這時候已經是四月下旬,桃花已經過了最燦爛的時候,即將敗謝,空氣裡彌漫著一股濃郁的花香。

    “春樹桃李,夏得陰其下,秋得食其實。齊國的稷下先生們分為九流十家,各自開宗立派,收納弟子,最喜歡用桃李比喻栽培的後輩和所教的門生,故而這稷下裡的樹木,就數桃李最多。”

    明月頷首,反問道:“君子時常出入稷下,莫非也在學宮內拜師求學?”

    “不常。”田嘉淡淡地回應。“只是長輩與學宮有幾分淵源。”

    說話間,有一陣風吹來,田嘉的黝黑總發被風吹得如同紛飛的柳絮,只好用手在肩頭緊緊按著,這樣一來,加上此人說話的語氣姿態,就顯得有些娘氣了……

    明月倒也沒有太過奇怪,這時代容貌氣息頗似女子的偽娘可不少,在邯鄲趙王宮裡時,他曾經跟趙王丹的寵臣趙穆打過照面,若非趙穆開口,明月還以為他是趙王的美妾呢!

    而在魏國,魏王圉也因為他的“龍陽之好”而飽受天下人詬病嘲笑呢。

    可明知如此,他還是對田嘉被逃瓣映襯得發紅的臉微微走神。

    “何彼襛矣,華如桃李。”鬼使神差般,他想起了前幾天讀過的一首詩,講的是美貌的王姬嫁入齊國為妻,她的容貌使道旁的桃李棠棣都黯然失色……

    直到田嘉有些羞惱地瞪了他一眼,明月才連忙收回目光,暗暗提醒自己,自己前世今生,都是直男啊……

    這時候,周圍也多了許多學宮士人,或三三兩兩坐在樹下捧著竹簡讀書,或長跪於草地上,爭論個不停,而人數最多的,還是前方,桃李小道盡頭的一面大照壁……

    照壁是用蛤灰塗得發白色的長牆,牆上寫著黑色的墨字,密密麻麻,連綿不絕,怕是有幾百句,千余字之多。許多人在牆下仰頭觀看,更有人盤腿坐在下面,手持木牘筆墨抄寫。

    “這是……”

    明月微微驚異,抬頭看去,想知道上面究竟寫了些什麼,卻習慣性地往左看去,一時間難以找到它究竟是從哪開始的……

    “長安君,看清楚了,這才是入稷下之始。”

    田葭見怪不怪,嘴角露出了一絲笑,因為所有第一次來稷下的人,都會被這面白牆上的字句所驚異,甚至是驚為天人!

    她示意他跟她走,往右方踱了近百步,繞開了無數滿臉震撼的士人後,才伸出白嫩的手指,指明了這面牆壁上詩句的起始之處……

    明月沒忍住,念出了聲來。

    “遂古之初,誰傳道之?”……
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7-5-17 15:58
第88章 天問



    白色照壁上的黑字,如同萬古長夜裡的一顆顆明星,閃閃發光,結合在一起,恍若銀河九天。

    從最開頭的”遂古之初,誰傳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問天地玄黃,宇宙洪荒。

    到中間的”九州安錯?川谷何洿?東流不溢,孰知其故?“問大地構成,河川東流之理。

    再到結尾的”吾告堵敖以不長。何試上自予,忠名彌彰?“問楚國及天下歷史興衰。

    全詩三百余句一千五百余字,突出的就是一個”問“字。

    不論是天地萬像之理,存亡興廢之端,賢凶善惡之報,神奇鬼怪之說……幾乎無所不問,明月前世雖然也走馬觀花地讀過,可如今在稷下學宮前現場讀來,隨著一百多個問題一一映入眼簾,一一鑽進腦子,他心中頓時有一種”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之感。

    與旁邊那些第一次來稷下學宮,看得滿臉震撼的年輕士人一樣,明月也發出了由衷的贊嘆。

    ”真不愧是《天問》!“

    ”長安君知道此作?“

    自稱田嘉的俊美年輕人奇道:“那長安君可知此詩篇因何而作,又為何會出現在這稷下學宮的入口照壁上?”

    “我聽說楚國大夫屈平來過齊國兩次,想來他的作品在齊國也流傳甚廣罷。”明月笑了笑:“我母親乃是齊閔王之公主,她一直就很喜歡屈辭,還用屈辭裡的字句為我取了小名,想她年輕時候也瞻仰過屈子風度……”

    田葭瞧了瞧長安君,竟有些好奇他的小名會是什麼?不過看樣子對方也不打算透露給一個初識的人,才臉色一紅,咳嗽一聲壓低音色道:

    “不錯,三十多年前,屈子是作為楚國使者,來過兩次臨淄,還游覽過稷下學宮。但《天問》卻與屈子其他詩賦不同,稷下學宮裡最流行的,就是以問答方式來討論問題的風氣,屈子耳渲目染,收集稷下九流十家的種種問題,加以潤色,才寫成這篇希世之作。“

    ”原來是受學宮啟發。“明月了然,與離騷等篇章不同,《天問》的深度已經遠超一般文學憂思之作。

    ”屈子的《天問》最初只是被稷下士廣為傳唱,之後因為閔王無道,稷下先生四散而去,學宮一度荒廢。到了五國伐齊臨淄之戰,學宮外牆也被毀。一直到今王復國後,重修學宮,荀子被推選為祭酒,便建議在外牆寫上《天問》全文。“

    ”一來,是為了紀念投江而死的屈子……“

    說到這裡,田葭的聲音有些黯然,她與別的公主貴女不同,對紅妝興致寥寥,卻對那些深邃的學問,膾炙人口的詩篇著迷。其中最景仰的,就是屈原,三閭大夫那悲壯凄慘的人生,也讓年輕的她無數次淚灑衣襟,覺得這是天喪英才。

    ”二來,這不但是屈子留給稷下學宮的疑問,也是學宮眾人窮盡一生想要去解開的謎團。祭酒希望,每一個進入學宮的人,都是帶著滿頭疑惑而入,勇於提問,相互切磋探討,最後離開學宮時,能找到答案。“

    ”荀子真是用心良苦,屈子的得意之作放在這裡,真是恰如其分!”

    明月卻是對荀子多了一層佩服,跟孟子這個把所有楚國人楚國學問罵作“南蠻鳩舌”,不屑一顧的地域歧視者不同,荀子在這方面可寬厚多了。

    他這是在明確無誤地告訴天下,《天問》裡這種上下求索的態度,就是稷下學宮的精神所在!

    “這次來稷下,真是不虛此行。”

    如此想著,明月更加期待見到荀子本人。他安定心情,離開了已經盤桓許久的照壁,繼續往學宮深處走去。

    不過田葭卻還沉浸在方才對屈原的景仰上,她想起營丘山狩獵時,長安君的談吐不凡,指點江山時的有理有據,便問道:“不知長安君如何看待屈子?”

    這問題問的突然,明月想了想,說道:“他是一位好詩人、好大夫。”

    “還有呢?”田葭卻嫌不足,繼續追問。

    明月只好又道:“雖非是明智之士,可謂妙才也……”

    “雖非明智之士!?“

    對屈原滿懷崇拜的田葭大怒,不由提高了語氣,她那故意壓得低沉頗似男孩變聲期的嗓音,也變得尖銳,聽得長安君眉頭一皺。

    她還以為自己的身份暴露了,連忙閉口,見長安君沒有更多異樣,才揚眉道:”長安君此言,恐怕對屈子不公!屈子其人,博聞強志,明於治亂,嫻於辭令。入則與王商議國事,制定法令;出則接遇賓客,接洽諸侯,怎麼能說是非明智之士呢?“

    明月瞧了瞧她沒有喉結的修長脖頸,而後看著她因生氣而微微發抖的長睫毛,差不多證實了那個猜想,心裡也有了底,便笑道:

    “我的意思是,屈子終其一生,雖上下求索,在國內卻沒有做出什麼實際的改變,也無法阻止楚國衰微,郢都失陷,失了半壁山河。他最後只落得一個投水而亡的下場,如此看來,的確算不上安邦定國之士。若有謬誤,願聞其詳。“

    田葭為屈原爭辯道:“屈子也是沒辦法,當時楚懷王昏聵,楚國朝堂上,上官大夫、子蘭之輩也貪財怕死,彼輩容不下屈子,便讒諂蔽明,邪曲害公,致使楚懷王疏遠了屈子。之後懷王又被張儀所欺,兵挫地削,亡其六郡,身客死於秦,為天下笑。”

    “等到楚國新王即位,竟將國恥都忘了,奸臣繼續當權,屈子一心想要存君興國,卻慘遭再度流放,到了江南湘沅之地,一呆就是十年。等到鄢郢一戰,楚國失了半壁江山,屈子也是無力挽回……”

    “屈子之文,其文約,其辭微。屈子之性,其志潔,其行廉。正由於行為廉正,所以到死也不為奸邪之輩所容,屈子也不願意他的皓皓之白,蒙世俗之塵埃,寧願投身於江魚之腹,蟬蛻於濁穢,以死明志!“

    說到這裡,田葭已有些激動,總結道:”就我看來,屈子之志,雖與日月爭光可也!”

    明月卻不太以為然,歷史的煙雲在汨羅的上空聚散,留給後人的是一渠讓人心碎的江水和一代代無休止的思念,對屈原的悼念也夾雜了太多的個人情感,尤其是眼前這如水的少女心。

    屈原的楚辭離騷,他前世也恨喜歡,但屈原這個人,在許多文學作品裡,都被拔得過於高大了,尤其是他的政治才能,仿佛楚懷王任用了他,楚國就能扭轉命運,一舉敗秦似的。

    天真!

    他負手淡淡地說道:“假使騏驥被韁繩束縛羈絆,那與劣馬有何分別呢?“

    此言一出,田葭震驚,更是怒道:“我知道長安君在想什麼,汝等身為公子封君,定然是在想,屈子盤桓在這樣混亂的世上,應該如同張儀等縱橫短長之士一樣,擇良木而棲,舉世皆濁,何不隨其流而揚其波?眾人皆醉,何不哺其糟而啜其醨,不必眷戀於楚。殊不知,這才是屈子難得之處!屈子愛其國,愛其民,所以才會為國為民而死難!”

    明月搖頭:“不,我並未因屈子愛國眷戀不去而看輕他,只是覺得,若他真心想要挽救楚國,何必一定要寄希望於楚王呢?”

    田葭一愣:“此言何意?”

    明月笑道:“我的意思是,若我是屈平,就絕對不會仰仗昏君能醒悟過來痛改前非。秦人入侵之際,還不如自己站出來,以屈子在楚人中的威望,振臂一呼,據江南之地,帥數十萬江南、黔中楚人抗秦,假以時日,收復郢都,挽狂瀾於既倒,扶大廈之將傾,可矣!”
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7-5-17 15:59
第89章 東方之墨者



    “長安君口口聲聲說屈子應當怎樣怎樣,不過是以事後人身份來點評,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

    田葭認為長安君評點屈原有失公允,但接下來這席話卻讓她有些無言以對。

    “我並非憑空胡謅,當世不就有類似的例子麼?”

    他笑道:“當年齊王退守城陽,七十余城均失於樂毅,齊國近乎於滅亡。當此之時,安平君站了出來,憑著區區即墨的三裡之城,五裡之郭,帶領著七千疲憊之士,一舉敗燕,虜其將軍,收復齊國千裡失地,這都是安平君的功勞。光從這點看的話,面臨亡國之災時的處置,屈子不如安平君,倘若當時安平君也灰心喪氣,選擇殉國而不是奮起反擊,齊國的社稷恐怕早就不復存在了。”

    這句話以後,田葭的那一絲怒意卻是被澆熄了,一時間感覺怪怪的,原來長安君對自家父親評價如此之高?之所以認為屈子算不上明智之士,是用安平君田單來做對比?

    一股父親所作所為得到中肯認同的驕傲油然而生,她的火氣頓時消卻,只是嘴上還不服,冷笑道:“形勢差了太多,長安君豈可同日而語?”

    見她這模樣,明月心裡已將她身份猜了個七七八八,好歹是鄰居,他這個月裡也是跟人打聽過安平君的,知道他有一女一子……

    他便笑道:“不然,當時楚國的局勢再差,還能比殘齊更糟不成?更何況,我還曾聽說,那時候楚國的將軍莊蹻帶著數萬東地兵西征,已經打下了巴郡和黔中郡以西的地區,只是秦軍占領了巫郡、黔中郡,不得回歸楚國,若屈子能聯絡上被時人稱之為”天下善用兵者“的莊蹻,如今的秦楚,又是另一番局面了……”

    那件事田葭卻是不清楚,但見長安君言之鑿鑿,只能將信將疑,對於自己不太了解的事情,她便難以再爭辯下去。

    雖然談不上分出勝負,但但”屈原在國破家亡之際,所作所為不如田單“,她卻是在心裡接受了。

    就在這時,一陣鐘聲響起,回蕩在學子三五成群的學宮內,讓明月恍惚覺得自己回到了校園時代,過了一會他看到方才與他們一同從稷下學宮外面進來的士人學子蜂擁上前,才發現這並不是下課鈴,而是在呼喚。

    呼喚眾人聚集,一場學宮內每天都會發生,司空見慣的辯論又要在辯壇開始了……

    今日來稷下學宮,他不僅是想要拜訪荀子,也是為了聽一場辯論,而發起這場辯論的人,正是公孫龍!

    人群在朝學宮內某處聚集過去,這件事已經傳開好幾天了,明月聽到有路過的士人興奮地說道:“公孫龍來稷下已經月余,一直借口閉關冥思,拒絕一切挑戰,今日終於願意站出來了!”

    “我聽人說,當年公孫龍在稷下時,可是能與魯仲連子齊名的善辯者!”有人憂心忡忡,對那些挑戰者不甚看好。

    “詭辯而已!”一位戴著高高儒冠的士人不屑一顧。

    “不知公孫龍及其門徒今日又要拋出何等謬論,難道是人有三足,或者有三只眼睛麼?”更多的人則是對此感到好奇。

    聽著周圍的聲音,明月不由好笑,公孫龍和名家在稷下果然仇家甚多,周圍的人多半是期望他輸的。

    他整了整衣襟,抬足便要朝那邊走去,一偏頭看見旁邊的“田嘉”也走向了那個位置,不由奇道:“君也要去聽公孫先生的辯論?”

    田葭道:“名家離開稷下十多年,此番歸來,或許能有些新鮮論調。更何況,我也想瞧瞧公孫龍的對手。長安君可知道,向公孫龍發起挑戰的都是些什麼人?”

    “不知。”

    田葭露出了笑:“是齊國的東方之墨者!”

    ……

    “墨者還分東西?”

    明月雖然對這時代發生的一些歷史大事有所了解,但細化到諸子百家學派內部分化,就一頭霧水了。

    “原來長安君也有不知道的事。”

    田葭語帶嘲諷,但見長安君不以為忤,而是看著她微笑,這才臉色一紅,說道:“子墨子死後,墨家巨子傳於禽滑釐,禽滑釐又傳三代到孟勝。當時楚國令尹吳起被殺,楚王以群臣箭射王屍為由,大索境內。陽城君獲罪而逃,為他守城池的孟勝及一百八十名弟子為了信守諾言,足不旋踵,統統戰死……”

    加上當時大國兼並,小國紛紛滅亡,墨家也無力阻止,於是勢力大衰,成規模的組織幾乎消失。田襄子做巨子時,大本營放在宋國,但已經無法控制全天下的墨者同心同德了。墨家中的相裡氏、鄧陵氏,相夫氏三派相意見相左,對墨家未來的出路各持己見,已經到了無法彌合的程度,便分裂了,一時間,天下出現了三位巨子。

    “相裡氏之墨多為工匠出身,注重鑽研子墨子傳下的攻守之法,當時秦孝公廣發求賢之令,相裡氏便帶著一眾弟子入秦,到了秦惠王時,巨子傳於腹?,因為只活動於秦國,這些人被稱之為西方之墨,或秦墨。”

    “鄧陵氏之墨則留在楚國,隱居在鄉野草澤間,繼續效仿子墨子時代墨者的生活,穿褐衣,以巨子為聖人。彼輩被稱之為南方之墨,或楚墨。如今也怕是日益衰竭,近些年來幾乎沒聽說其事跡。”

    “相夫氏則是齊人,當時稷下學宮十分昌盛,他便帶著弟子來到稷下,開始坐而論學,與九流十家交融,一時間,墨學大顯,只可惜……”

    田葭嘆了一口氣:“只可惜沒維持多少年,相夫氏的後學宋钘、尹文等偏離了子墨子的學問,雖然依然倡導非攻偃兵,在學術上,卻開始與黃老之學相融合,這群人被稱之為東方之墨,或齊墨。十多年前的臨淄之戰學宮被波及後,四散絕跡,如今陸續回來後,卻以辯論言談為己任……”

    聽田葭說完墨學淵源,明月好奇地看了她一眼,這個女扮男裝的小女子,對墨家知道的也太過清楚了罷?

    田葭指著前方的辯壇道:“這一派與名家最不和睦,早有過節,著書立說莫不是以反駁名家為主,今日怕是又要爭論上許久了。”

    明月收回目光,想著自己這一個多月來與公孫龍的交談,笑道:“不見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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