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戰國明月 作者:七月新番(已太監)

 
kelvin12354 2017-3-31 12:31:54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47 80391
kelvin12354 發表於 2017-4-15 15:22
第30章 辯證法與邏輯學

  「不出十年,長安或取代平原,成為趙國公子之首!」

  這是馮忌的肺腑之言,平原君趙勝聽完後沉默良久,卻淡淡地說道︰「子諱,你為我考慮如此周道,我心領了,但你切勿太過多疑。」

  他背著手,遠眺趙王宮的方向,笑道︰「以長安君的年紀,短時間內是不可能動搖我地位的,十年二十年後還差不多。」

  「但話又說回來,趙國再出一位名動天下的賢公子,有何不好?我現在已經四十有餘,看上去如日中天,可王兄也比我大不了多少,卻說走就走,吾生也有涯,誰知道還能活多久,十年,還是二十年?若我死時,趙國有一位賢公子照看著,我也能放心撒手而去。」

  平原君平日裡雖然缺點多多,又好色又喜歡顯擺,但在大是大非上卻分得很清楚,這也是他在趙國政壇叱吒十餘年屹然不倒的原因。

  馮忌很受觸動,下拜道︰「主君胸襟,臣不如也!」

  平原君將他扶了起來︰「子諱啊,你那多疑的手段,大不必用在長安君身上。此去齊國,我與他也算是一艘船上的同行者,應該同舟共濟,豈能心存耿介?兄弟鬩牆,而外御其辱,更何況他只是對我無甚威脅的小佷。」

  這時候,在一旁陷入沉思的公孫龍也猛醒過來,朝平原君拱手道︰「主君,不知此去臨淄,可還有多餘的車馬,能裝下我這無用之人麼?」

  平原君和馮忌都大奇︰「公孫先生也要去齊國?」

  「不錯。」

  公孫龍老臉有些害臊,自嘲地笑道︰「長安君說得對,我在邯鄲蝸居十年,閑散太久,有些過於沉迷於在辯論裡勝過別人,卻忘了總結萬物的名實關係並加以證明,才是我名家的首要責任。也時候出去遊學一番了,我便想與主君一同前往齊國,到學宮走一趟。」

  稷下學宮,那裡是公孫龍求學的地方,也是九流十家爭奇鬥艷的戰場,那裡有他公孫龍的朋友,還有許多敵人。但此次去稷下,公孫龍卻不為引戰辯難,只為反思。

  因為長安君結束辯難時說的那些話,他總感覺還有未盡之意……

  現象和本質、內容和形式、原因和結果、可能性和現實性、偶然性和必然性……長安君順口提及的那五種關係,雖沒有詳說,卻與名家一直在苦苦探究的「堅白論」「通變論」有很深的聯繫。

  到這時候,公孫龍之前想要收長安君為徒的狂妄之心,已經完全沒有了,反而覺得此子深不可測,是難得的交流對象。

  他謙遜地對平原說道︰「順便,我在路上也好向長安君討教一番,或許能有些別樣的收穫……」

  公孫龍一改常態的謙虛,讓平原君再度愕然,覺得此行是越來越有趣了,便頷首道︰「如此甚好,我的車上,永遠都有先生的位置,三月初一,你我共赴臨淄!」

  ……

  明月這邊,並不知道公孫龍受他刺激,竟也要加入去臨淄的隊伍中。

  離開平原君府邸後,他沒有跟廬陵君一起回宮,而是先去了趟旁邊的觸龍家裡,拜會了老左師,與他閑聊了幾句,說了說這次去紫山的收穫,這才告辭而去。

  讓送出門的舒祺回家後,明月在車上端正了坐姿,心裡想著的,卻還是之前與公孫龍的辯難。

  辯論的時候,他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耍了個小花招,讓公孫龍陷入自相矛盾中,小勝一場,但對此,明月心裡卻沒有太多喜悅,反而是深深的悲哀。

  「公孫龍,名家,本來可以靠著鑽研正經的邏輯學流芳百世,幹嘛非要執迷於詭辯那一套呢……」

  作為大學時代的辯論愛好者,對名家,明月是有些惋惜的。正如他所言,惠施等人創立名家學說的初衷,是為了解決社會上名不副實的問題,還得出一切事物都是相對的,實用性極強。

  只不過他們沒有走實證求真理的正道,卻走了一條另類的道路,那就是用類似「炒作」的手段讓自己的學說聞名四方。

  尤其是公孫龍,別出心裁地用「白馬非馬」這一明顯有違常人認知的例子,引出了自己的觀點,果然,其學說剛剛興起就引來各家的高手來辯難。依靠踩如孔穿這樣嘴笨的倒霉蛋,一來二去,公孫龍在九流十家裡佔有了一席之地。

  但是,嘗到了甜頭的公孫龍卻開始走火入魔了,他沒有靜下心來總結更多的理論依據,而是到處與人辯論,目的是最大限度地取得轟動天下、驚聳世人的效果。

  可惜,這種墜入詭辯深淵的邪門歪道,卻適得其反,讓名家更加難以得到世人認可,也越來越難在諸子百家的圈子裡生存了。

  莊子對公孫龍等人持否定態度,認為能夠用口舌戰勝人,卻不能服人之心,這是辯者的局限。墨家專門出了一派跟名家對著干的學者,荀子斥公孫龍為「此惑於用名以亂實也。」鄒衍也批評他是「害大道」。

  要知道,自打」一毛不拔「的楊朱以後,還沒有哪家學說會被大家不約而同地群起而攻之呢,可見公孫龍這詭辯大師的拉仇恨能力,非要把違反人之常情的事說成是真實的,想通過辯贏別人而獲取名聲,所以與眾不合。

  成也公孫龍,敗了公孫龍,名家之式微,由此而始。

  明月暗暗想道︰「公孫龍不明白,中國的學問,只有適應世俗才能出頭,只靠施詭辯博得名聲,終究要踫壁,得不到天下人認可。公孫龍一生的沉浮,名家的沒落,就是絕好的證明。」

  「但畢竟名家學說也算是中國邏輯學的鼻祖,眼看他們陷入詭辯的死巷子裡,最終被埋葬在歷史塵埃下,直到兩千年後才重新被發掘,我也覺得可惜啊。」

  所以在辯論之後,或許是物傷其類,明月也對公孫龍說了幾句肺腑之言。

  至於能否讓公孫龍有所警醒,從而做出改變,明月就不知道了。

  雖然他挺想和公孫龍分享分享自己在中學、大學乃至於工作後,被政治課本上「唯物辯證法」統治的恐懼,只可惜交淺言深,大忌也,此去齊國,半年方歸,也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跟公孫龍坐下來好好聊聊天……

  對於明月來說,這件事只是今日的一個小插曲,有沒有後續,隨緣而已。

  他很快就將其扔到腦後,顧左右無人,便問前面駕車的李談道︰「李談,我方才請你去查訪的那件事,可有結果了?」

  就在剛才在平原君家裡滯留時,明月也沒讓李談閑著,請他再次去一趟邯鄲街巷里閭,幫自己打聽一件事……

  「已經打聽到了。」

  長安君對自己說了個「請」字,讓李談受寵若驚,他現在倒是很樂意幫長安君辦事,便一邊駕車一邊輕聲回應道︰「小人的一些朋友告訴我,那些最開始在市肆談論公子事跡的人,也在談論平原君護送公子去臨淄,誇讚公子的同時,也把平原君一起誇了。」

  「果然如此。」

  明月心中有數,原來是平原君想要借自己的這場聲勢獲得輿情讚揚麼?但是平原君並不缺在民間的威望啊,莫非他想要的東西不在江湖,而在朝堂?

  那麼,平原君王室至親,千金公子的身份,要權有權,要勢有勢,他還缺甚麼呢?

  學會辯證邏輯,走遍天下都不怕,一通分析後,結論呼之欲出。

  「莫非平原君想要的,是趙國相邦之位?」 本帖最後由 kelvin12354 於 2017-4-15 15:23 編輯

kelvin12354 發表於 2017-4-15 15:31
第31章 雙轅車

  相,是協助國君處理國政並統帥百官的行政長官,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戰國時代一般稱之為相邦,等到漢朝避諱劉邦的名,才改為相國。

  沙丘宮變後,趙惠文王的相邦分別是公子成和李兌這兩個權臣,等到李兌倒台後,為了與燕國、秦國結盟攻齊,又分別讓樂毅、魏冉出任過趙相,但都只是過渡。十多年前,樂毅死,秦趙又交惡,於是平原君趙勝終於坐到了相邦的位置上。

  然而好景不長,隨著趙惠文王起用藺相如、廉頗這功勛卓著的二人為上卿,沒甚麼功勞的平原君開始被邊緣化,最終被藺相如擠掉了相位。

  若他真心想要做一個安樂公子,一個相邦之位也沒甚麼,然而平原君雖然能力不強,卻對在相邦位置上的榮耀念念不忘。如今惠文王已死,新君即位,太后攝政,正是替換相邦的絕佳時機,所以平原君才上躥下跳,想要藉著送長安君去齊國一事,做做文章,為自己重登相位造勢……

  在得到相應信息後,明月做出了這個判斷,猜到了平原君的目的後,再與趙勝往來時,他便知道自己該說甚麼話,做甚麼事了。

  但令人奇怪的是,那今日故意讓公孫龍與自己辯論,到底是平原君的意思,還是他門客的意思?

  「平原君的心思不可能深沉到那種程度,這大概是馮忌的自作主張罷……嘿,主人還沒發話,就主動咬人了,真是條忠狗。」

  雖然被人小小算計了一下,但明月也不至於因此心生恨意,從結果來看,這兩件事都對他有好處,明月感謝平原君還來不及呢!

  就在這時,前面的李談又說道︰「不瞞公子,在打聽這件事之餘,小人也得知了另一些消息,那些自行離去的遊俠兒果然在說公子的壞話,諸如公子吝嗇小器,不能禮賢下士云云……」

  他恨恨地說道︰「若不是友人攔著,小人都要衝上去與那些鼠輩理論了,真期待三日後,長安君的手段能讓他們汗顏!」

  明月道︰「你對本公子這麼有信心?」

  李談嘿嘿笑道︰「那是自然,實話說,小人也給不少公子駕過車,卻從未見過長安君這般英傑睿智的人物。」

  這個馬屁拍的恰到好處,明月登時大笑起來︰「李談啊李談,你不但能說會道,也有幾分見識,路途上有你在前面碎嘴,倒是不會寂寞,這樣,往後你便專門替我駕車,何如?」

  李談眼皮一跳,長安君這是直接出言招攬了!

  「小人……求之不得。」他有些激動,但心中仍有些猶豫,這意味著要和長安君去臨淄,他父親費盡周折,甚至用上了國尉許歷的關係,才給他尋這麼個差事,可不容易啊。他如今是家裡的頂樑柱,這一走,只靠他那瘸腿老父的話,家裡估計就要揭不開鍋了。

  明月看在眼裡,便問道︰「李談,你為宮廷駕車,迎來送往,能得到多少俸祿?」

  李談臉色有些黯然,低聲說道︰「小人月奉八石,歲奉不滿百石。」

  「原來是斗食吏。」

  明月瞭然,春秋時期,御者是貴族才能擔任的,只是到了戰國,隨著戰車的地位急劇下降,和貴族階級的沉浮起落,駕車的人多半不是甚麼地位高的。

  李談的俸祿不多,平均下來每天只能得到一斗二升的粟米,所以叫做斗食吏,是趙國諸官吏裡地位最低下的。

  按照《漢書.食貨志》裡對戰國時期生產力的追溯,農民種地百畝,一年的收成是一畝一石半,打成粟是150石。一個人一月要吃一石半的粟,在這裡,石是容量單位,一石半相當於15鬥,150升。這裡的「升」是指戰國小升,折合今天120毫升,150升無非也就18公升而已。

  這18公升粟還是沒脫殼的小米,舂好後重約20公斤,在很難吃上肉,體力勞動又重的戰國,一個月吃這麼多粟,其實也不算誇張。畢竟按計劃經濟時代計算,一個成年人每月的定量是15公斤大米,就這樣還餓得前心貼後背。

  如此算下來,一個五口之家,五個人一年要90石粟,這還不算口賦、稅錢、柴醋油鹽燈、住行穿著等花銷。

  所以以李談的歲俸百石,只能讓家人不挨餓,加上他那位做邯鄲傳舍人的父親,也是個斗食吏。這個家庭勉強能算」中人之家「,無凍餓之患,卻也沒甚麼餘錢,這從李談身上樸素的著裝就能看出來,加上他一路上不時瞄向路過的妙齡女子,明月猜測,他連娶妻的禮金都湊不齊。

  這樣的人,又有幾分見識,多半是很希望外出闖一闖的,之所以猶豫,是因為擔心風險和得到不到期待的條件吧?

  在李談身上,明月彷彿看到了自己前世的影子,社會底層的小公務員,滿臉堆笑,迎來送往,其中辛酸有誰能知……

  對這個有些見識,辦事十分利索的御者,明月是有心招攬的,便道︰「難道你就甘心做一輩子斗食吏?這樣,我可先讓你年俸升為四百石,其中一半直接送到你家去,日後再酌情增加,你可願意隨我去臨淄?」

  「小人願去!」

  李談心裡那點最後的猶豫也沒了,瞬間漲了四倍的工資,相當於一個中等官吏,家裡的吃穿問題頓時解決了,換誰不跳槽啊!更何況在他看來,長安君日後定然不僅是一個普通公子,自己投入他門下,日後也能水漲船高。

  這時候天色將暗,馬車抵達趙王宮門下,按照慣例,哪怕是公子,也要下車入內,換乘步輦,李談倒是夠決絕,前腳才被招攬,這會便飛快地下車,趴到地上。

  「小人侍奉主君下車!」

  對此李談沒有絲毫的牴觸,他年少時也曾仗劍里閭,然而四處踫壁,連媳婦都娶不到,志向漸漸消磨,這些年升斗小吏的日子,早就將他脊樑骨磨斷了。

  孰料長安君卻從旁邊跳下,輕輕踢了他一腳,罵道︰「我招攬你,是看重你的見識和機靈,想要讓你為我做事,豈是將你當作一般的奴僕牛馬看待?快些起來,日後休要如此!」

  李談這下拍馬屁拍錯了地方,他燦燦地起身,手貼在腹部,正不知該說甚麼好時,卻聽到長安君說道︰」接著。」

  一抬頭,卻見長安君在袖中掏了掏,將一枚東西拋給他。

  李談連忙接住一瞧,卻是一塊切割成方形的金餅,他認得出來,這是楚國的「金爰」,也是列國通行的「上幣」,入手大概有半兩重,這枚金爰差不多能讓他全家大吃大喝兩個月,李談頓時感覺燙手無比!

  他嚥了口唾沫,說道︰「主君,這是……」

  「讓你辦事用,剩下的,就拿去安頓家人罷。「

  李談深受感動,當即下拜垂首道︰「不知主君要小人做甚麼?小人定當不避水火!」

  明月笑道︰」沒那麼誇張,你身為御者,應該對車馬不陌生罷,可認識些信得過的輪人、輿人?」

  李談連連點頭︰「認識!小人的鄰居,就是修輿補輪的工匠!」

  「那人信得過麼?手藝如何?」

  李談想了想︰「手藝在周圍幾條街巷中是最好的,為人也本分老實。」

  「如此甚好。」

  揉了揉被顛得鬆鬆的身子骨,明月道︰「明日你便將你那鄰人尋來,我會給他畫出一個樣圖來,汝等歸去後備齊材料,替我造一輛車。」

  「車?」李談有些莫不著頭腦,長安君想要車,那趙王宮的府庫裡不多得是麼?幹嘛還要他去外面請人來做。

  「我要做的車,和尋常的車可不大一樣。」明月拍了拍駟馬單轅車,去紫山這一趟他可受夠這顛簸的玩意了,這從殷商起就固定的車型,也是該換換了。

  「我要的,是雙轅車!」

  ……

  三日後的清晨,趙王宮北部的宮苑外,一輛嶄新的馬車在李談的駕馭下,車輪吱吱呀呀,在平地上繞著圈打著轉,而一位粗手粗腳的匠人則在一旁緊張地看著。

  與一般需要兩匹、四匹馬才能拉的單轅車不同,這輛車的車輿下軸兩端的車輪內側,卻有左右各一的車轅,而前面系駕的馬匹,更只有一匹而已!

  這就是三日前長安君所說的「雙轅車」了。

  長安君坐在車輿的座位上,沖李談發問道︰「李談,你覺得這雙轅車比起單轅車來如何?」

  李談回應道︰「主君,要我打個比方的話,駕馭這兩種車的區別,就好比可以百步穿楊的弓手,跑到十步以內瞄準靶子!」

  他的意思明月知道,意思是雙轅車比單轅車要容易上手。

  馬車不是火車,車身不能用螺絲鉤卯之類的東西釘在馬屁股上;馬也不是牛,可以把車繫在角上。把戰車和戰馬連在一起的技術頗為複雜巧妙,稱為「系法」,通常只有專門的御者才能精通。

  其中,從商週一直流傳下來的古老單轅車形制,需要四匹馬或者兩匹馬才能行駛。其中兩匹馬可以直接繫在轅上,被稱之為服馬,外面兩匹則需要用繩子皮帶套著,稱之為驂馬。它們由車轅、弓形器、等馬具組合在一起,由御者操縱八根轡來駕馭。

  明月甚至都不需要知道是怎麼駕馭的,光看著那些複雜的系法和更加複雜的駕法,他就感覺頭都大了。駕車,果然需要專業人才才能幹得事情,學會駕駛單轅駟馬戰車,無疑要比後世學個駕照困難多了。

  可眼前的這輛雙轅車卻不同,只需一匹馬駕轅,不僅系駕大為簡化,也更容易駕馭,只需要想想就知道,控制一匹馬遠比控制兩匹馬或四匹馬容易,從而也增強了車輛行駛的穩定性。

  「但這雙轅車也有不如單轅車的地方。」李談不愧是專業人士,繞了一圈後,他便發現毛病了。
kelvin12354 發表於 2017-4-16 17:14
第32章 三日之約

  在又一次轉彎後,李談將馬車停了下來,回頭報告明月︰「主君,這雙轅車轉彎時不如單轅靈活,飛速衝擊時,速度也不如四匹馬牽引的單轅車快。」

  「這是自然。」

  明月卻已經料到這點了,固定了馬匹運動範圍的雙轅,自然比不上可以左右躍動的單轅靈活,畢竟單轅車的創造發明,最初就是為了讓戰車適應複雜的戰場環境。

  春秋時,這種單轅駟馬戰車由貴族們駕馭著,是戰爭中的主力,戰車的多少成為一個國家強弱的標誌,這才有「千乘之國」的說法。

  這種戰車一直流傳到現在,戰國七雄那步卒為主力的軍隊裡,依然有較大規模的戰車部隊,地位與騎兵相當,不過當下趙、秦、楚、齊、魏、燕、韓七個「萬乘之國」已經不是真的有一萬輛戰車,而是一種虛指了,各國兵力,早就不用乘來簡單計算。

  除了作戰外,這種車也用於貴族出行乘坐,幾天前的紫山之行,明月就吃夠了它的苦頭。

  在明月看來,這種車輛制式的一千年停滯不前,真是令人髮指的固化,這種單轅車在需要左右周旋,靈活奔馳的戰場上或許還有點用處,可對於日常生活,簡直一無是處!

  複雜的駕馭技巧就不用提了,對坐在後面的人來說,容易顛簸和因為馬匹有較大運動空間,時不時跑偏的單轅車簡直是噩夢。這雙轅車比單轅車要平穩多了,至少明月墊上軟墊子,甚至都能優哉游哉地在車上看書眺望風景,不再擔心腰被顛斷。

  更別說,因為明月特地要求車輛減去了不必要的結構,使得車輛更輕便,如此一來雙轅車更方便馬匹用力,需要的牲畜比起單轅車而言少了一半!

  可千萬別小看這多出來的一條轅和省下來的一匹馬,這意味著,在運輸效率不變的情況下,運輸成本減少了近一半!

  完全可以這麼說,雙轅車是車輛製造史上的一次革命,秦漢時期,中國的交通運輸能力得到很大提高,除了道路的開闢之外,也有雙轅車取代單轅車,成為主流車型的功勞。這種雙轅車作為畜力車的最佳形態,將一直流傳到兩千多年後,在明月工作的小縣城周邊鄉鎮,還隨處可見,他去鄉下時還坐過哩,所以才能念念不忘。

  而明月讓人現在就把雙轅車做出來,至少將這場「車輛革命」提前了半個世紀。

  雖然他的初衷只是為了讓自己舒服一點,但仔細想想,這種雙轅車完善之後,能做的事情還很多……

  「先讓這輛車駛到臨淄試一試功效,而後再看能不能推而廣之,將拉人的安車,拉貨物的輜車、牛車也改換成雙轅,說不定,這就是我的第一桶金……」

  ……

  如此想著,明月便讓李談停下了車,緩緩走了下來。

  腳步剛一落地,方纔那個在旁邊緊張看著車輪每一次轉動的匠人就匆匆跑過來,拜倒在地!

  「小人見過公子!」

  他名叫張輪,是李談的鄰居,「張」是他岳翁家的氏,這張輪其實是個贅婿。

  所謂贅婿,是戰國時期一個特殊群體,一般是貧家子賣身為質,過期不能贖身,又因為本身有些能耐和手藝,遂被主人家招贅。

  贅婿在各國都地位低下,他們的戶口單獨列了一冊,跟普通民戶區別開來,近乎於奴婢,受全社會的歧視。遇上戰爭,甚至會被強行抓起來,剃去頭髮,發配到前線去服役戍邊。

  就這麼一個整日受人欺壓嘲笑的贅婿,忽然被貴公子招進王宮北苑來,張輪受寵若驚之餘,也倍感恐懼。

  他手藝不錯,那輛「雙轅車」,有長安君的提點和畫出來的草圖,並不難造,只需要拆了原本的單轅車,在車輿下軸兩端的車輪內側,加上左右各一車轅就可以了。張輪作為修輿補車的工匠,只花了幾個時辰就完成了工作。

  可方纔他眼睜睜地看著長安君上車試坐,心裡那個忐忑啊,生怕已經釘得十分嚴實的馬車輪子跑了、車輿散了、車軸斷了,要是讓貴公子擦破了皮,那他小命可要保不住了。

  誰料長安君卻不目中無人,聲音溫和地讓他起來,指著那雙轅車道︰「你這輛車造得極好,本公子很滿意。」

  接著,又問起了張輪家裡的情況,是食於官府?還是個體經營的小工肆,每個月有多少收入,究竟為何淪為贅婿……

  得知他也在為官府做事後,明月拊掌而笑︰「如此甚好,這樣,你原先每年大概有五十石的收入,只能勉強度日,我便以兩百石的價僱傭你,隨我去臨淄走一趟,專門負責這輛車的修補改進。」

  「兩百石!」

  這俸祿比李談的四百石少一半,但張輪沒甚麼見識,已經覺得這是天價了,差點把舌頭吃進去。但他隨即苦起了臉,他妻子可是出了名的潑辣,還有那屠狗的岳翁也凶巴巴的,沒他們同意,他可不敢走。

  但長安君下一句話,卻讓他丟掉了所有的顧慮。

  長安君說道︰「我身為公子,跟工正處要個把工匠,不過是一句話的事。若你能克忠職守,讓我滿意,待我歸來後,可以跟掌管戶籍的司徒說說,將你從贅婿籍上劃去,讓你恢復本來的族氏……」

  「公子此言當真!?」

  張輪被這從天而降的恩賜驚呆了。

  擺脫贅婿的籍貫,重新獲得原有姓氏是所有贅婿的夢想,因為在秦、趙、魏等國,贅婿的兒子依然是沒有地位的贅婿,不能做官吏,要多交稅,三代以後才能除籍,恢復正常人身份。

  也就思想和社會較為開明的齊國略有不同,齊威王的大夫,早期稷下學宮的領軍人物淳於髻,就是一個贅婿。

  在李談拉扯了好幾下後,高興得忘乎所以的張輪才拜倒在地,沖長安君稽首道謝不已。

  「汝等好好做事,我自不會虧待你們。」

  明月面色如常,心裡卻不由感嘆了一句能濫用特權就是好啊。同時,他也慶幸自己沒有重生於李談、張輪這些斗食吏、市井小人物身上,真是朝不保夕,命不由己,需要花費多長的時候才能出人頭地啊。

  讓李談帶著張輪下去,對這輛雙轅車不合理的地方再修改修改,他自己則在四名黑衣侍衛的跟隨下,朝宮苑北門外走去。

  算算時辰,三日前在邯鄲街上與那些遊俠兒說定的匯合時間,就快到了。

  看著越升越高的太陽,明月心中也不由有些好奇,究竟會來幾人呢?

  ……

  趙王宮北苑的側門緩緩開啟,在城牆外面的稀疏草地上,露珠尚未完全被太陽蒸乾。腰間帶劍的舒祺一早就在此等候,見長安君來了,連忙小跑過來,向他匯報情況。

  「來了幾人?」明月問道。

  舒祺說道︰「陸陸續續來了九人。」

  「九人……」

  明月放眼看去,但見不遠處的草地上,有一群穿著布衣,皆佩短劍的遊俠兒,甚至還有持短矛短戟,背著弓矢的,在那裡或坐或蹲,交頭接耳。見到宮苑大門開啟,長安君徒步走了出來,便紛紛站了起來,迎著長安君的視線,朝他作揖行禮。

  比明月想像中的要略少一點,但已經不錯了,趙國的遊俠兒裡,好歹有幾個是守諾然的真俠士。

  可惜的是,那一日帶頭響應他的那個絡腮鬍高個青年卻不在其中,明月不由有些失望,果然能叫的鳥兒都肉不多麼?

  他走到這批遊俠兒的面前,輕咳一聲,說道︰「諸位壯士……」

  正當明月要按照計劃好的,慷慨激昂地說一些壯他們志氣的話時,卻突然聽見遠處一聲大喝。

  「我來了!」

  這聲音震天響地,嚇了明月一跳,更驚得宮牆上的黑衣侍衛都拔出了劍,抬起了弩,瞄準了發聲的位置,土路的盡頭……

  遊俠兒們也紛紛回頭,但見那邊塵土飛揚,一個高個絡腮鬍青年遊俠騰騰衝來,兩條腿健步如飛,一邊跑還一邊呼喊,一直跑到明月跟前,才剎住了腳步,深吸了幾口氣後,抱拳道︰」長安君,我沒有來晚吧!「

  這便是那一日帶頭說要跟著去臨淄的那遊俠兒,明月見他身高近八尺,人高馬大,但身上只穿一件略小的褐色短衣,除了腰間那柄有些破舊的劍,還有背後的褡褳外,再沒有半點值錢的東西,如今滿頭大汗,看來是從很遠的地方跑來的。

  他便笑道︰」還沒有過時辰,壯士你這是……」

  就在這時,那些先到的遊俠兒突然哄笑起來。

  原來,大概是跑的太猛,動作太大,這遊俠兒的腰帶竟然崩斷了,他下面穿著的是胡褲,如今只好單手提著,臉色漲紅,別提多尷尬了。

  但他也沒忘記回頭大罵那群遊俠兒,回頭後低頭看了一眼腰帶,神情很是捨不得,嘴裡嘟囔道︰」這是我母連夜為我做的新腰帶……」

  明月問道︰「壯士家中尚有老母?」

  那遊俠兒頷首道︰「然,我今日來遲,就因為要背著老母去城北親戚家安頓……」

  「壯士的母親同意你來麼?」

  遊俠兒道︰」親戚本欲阻攔,但我母親說,長安君難道就沒有母親?他也是太后愛子,卻能夠站出來為國赴難,讓趙國免受戰爭之苦,是對趙人有恩。吾等雖是平民百姓,卻也知道羞恥,豈能甚麼都不做?更何況那一日已經答應了長安君三日之約,若是不來,那不就是廢棄諾言的小人了麼?人而無信,跟牲畜有甚麼區別?」

  聽完之後,明月動容。

  看得出來,這遊俠兒的母親是個識大體的人,他也夠孝順,才能親負母親去安頓,還因為母親給他做的腰帶繃斷了如此傷心。

  家有老母,本該在家侍奉,卻因為那日街上的一句話,毅然赴約。看來遊俠兒裡,也不全是欺男霸女的無賴兒,的確有一批忠肝義膽的俠義之士啊!

  明月心中一動,當即沖後面跟著自己的四名黑衣侍衛們說道︰「去車上取我帶來!」

  他今日出來,穿的是一身幹練的劍士服,後面亦有輜車跟隨,車上正好有一套他備用的的衣服,其中的帶,是皮製的大帶,用犀牛腰上的上好皮革鞣制而成,上面鏤空著虎豹花紋,還瓖嵌著金屬和玉片,只有貴人才能用得起。

  明月親手捧著帶,遞給那遲來的遊俠兒,讓他繫上,那遊俠兒一看這帶如此貴重,連連擺手,說甚麼都不肯收。

  「拿著!」

  長安君板起了臉︰「你能夠重諾然,守信義,為了三天前的一句話而欣然赴約,俠義千金難買,這區區帶又算得了甚麼?「

  「俠義千金難買……」那遊俠兒聞言大喜,他為人豪爽,也不推讓了,接過帶就在腰上繫了起來,勉強合適。他這下不用尷尬地提著胡褲了,當即回過頭,腆著肚子,開始向那九名遊俠兒炫耀,惹得他們眼紅不已。

  雖然嘴上不饒人,不過那已經崩斷的麻布腰帶,他卻小心翼翼地折疊,收入背後的褡褳裡,因為這是老母親連夜為他縫製的。

  這舉動看得明月暗暗稱道︰「不但是個忠信之士,還是個孝子,我這次是撿到寶了。」

  明月便問道︰「不知壯士如何稱呼?」

  那絡腮鬍的高個遊俠兒連忙轉過身,挺直了腰板,昂首應道︰「好叫長安君知曉,小人名叫魯勾踐!」 本帖最後由 kelvin12354 於 2017-4-16 17:18 編輯

kelvin12354 發表於 2017-4-17 12:40
第33章 俠之大者

  高大的趙王宮城牆下,十名遊俠兒赫然站立。

  除了那個遲來的「魯句踐」外,明月已經把其餘諸人的名字一一問清楚了,還詳細地問了他們的籍貫,在邯鄲可還有家人。

  「我家住東門丙閭,家有父母伯舅。」

  「我家住西樓東巷,母親已故,老父和幼弟尚在。」

  「我乃東武城人,來邯鄲遊歷。」

  他們高矮不一,表情各異,稀稀拉拉沒甚麼秩序,相同處則是都穿著粗陋的褐布短衣,基本都是單身漢,而且年紀都是二十多,最小的反倒是魯句踐,別看他一臉絡腮鬍,其實小伙子才十九……

  但不管多麼貧窮,他們腰間都掛著劍。

  那把劍,就是這群遊俠兒的立身依仗。

  讓旁邊的黑衣將十人姓名籍貫住所都記下來後,明月抱拳,向他們長拜作揖。

  「趙國遊俠之名,趙光早有耳聞,卻一直沒機會結交,今日能得到十位壯士來投效,實在是我的幸事!」

  好話誰都愛聽,魯句踐等遊俠不由挺直了腰桿,自矜自傲起來。

  明月將他們的表情看在眼裡,笑道︰「說起俠士,我雖然無知,卻也知道,兩百多年前的春秋,就有許多布衣之俠。魯國大學者孔子的弟子當中,就有一個名叫子路的,他喜歡劍,好勇力,坦言自己『願車馬衣輕裘,與朋友共,敝之而無憾』,想來二三子也認同這句話吧?」

  「那是自然!」

  眾遊俠搶著回答,車馬輕裘,願意和朋友們共享,即使用壞了,穿壞了也不可惜。這種有福同享的風氣,在遊俠兒的圈子裡很流行,能不能成為他們的首領,很大程度上是不是能跟朋友掏心掏肺,一碗飯分兩半吃。

  「可惜啊,子路卻沒有好下場……」

  明月卻嘆息一聲︰「子路後來在衛國做家臣,衛國發生動亂,身為孔悝邑宰的子路在外,聞知此事急速趕回,在濮陽城門口遇到正準備出城的子羔,子羔勸子路不要白白送死,子路卻表示『食其食者不避其難』,一定要去維護自己的主君。進城之後,在與叛軍的搏鬥中,他被亂箭擊中,冠帶也被斬斷了,但子路還堅持說『君子死而冠不免』,於是紮好帶子,而同時叛軍的戈矛已經擊中了他,將他剁為肉泥……」

  說完子路的事跡後,遊俠兒們不由動容,有的人知道這個故事,有的人不知道,如今聽長安君詳細說來,真是入耳驚心。

  「子路為了不違背對自己主君委質效忠的諾言,慷慨捐生,雖死而冠不免,敢問諸位,他可稱得上一個俠字?」

  長安君如此問,十人均頷首道︰「子路當然是俠!」

  「好!」

  明月又道︰「我還知道另一個人的事跡,他叫北郭騷,是齊國臨淄一個靠結漁、捆蒲葦、編織草鞋以餬口的窮苦士人,曾經向齊國的相邦晏子求粟米以奉養其母,晏子賜他金帛和糧食,他拒絕了金錢而接受了糧食。」

  「後來,晏子被齊景公懷疑,驅逐出國,北郭騷聽說這件事後,就召來他的布衣朋友們,說『我聽說,奉養過自己父母的人,自己要承擔他的危難。如今晏子受到猜忌,我將用自己的死為他洗清冤誣。』」

  「於是北郭騷穿戴好衣冠,讓他的朋友拿著寶劍捧著竹匣跟隨在後。走到齊國宮殿面前,長拜說︰『晏子是名聞天下的賢人,他若出亡,齊國必定遭受侵犯。與其看到國家覆滅,不如先死。我願把頭托付給國君,以表明晏子是受冤屈的。』於是他退下幾步自刎而死,他的朋友捧著盛了頭的竹匣托付給了宮門官吏,而後又表示北郭子能為國而死,那他們也要為他而死,於是又紛紛退而自刎,以此感動齊君。」

  聽子路的事跡時,遊俠兒們還只是心有所觸,可聽了北郭騷的故事,他們已是人人怒髮衝冠,魯句踐更是捶胸頓足,大罵齊景公是昏君,接著追問道︰「公子,然後呢?晏子怎樣了。」

  明月道︰「晏子出走還不到一天,十餘人便在宮門前自刎明志,齊景公聽說這件事,大為震驚,乘著驛車親自去追趕晏子,在離國都不到百里的地方趕上了晏子,請求晏子回去……」

  聽說齊景公幡然醒悟,遊俠兒們才鬆了口氣,但仍然為北郭騷和他朋友們的死惋嘆不已。

  明月又問︰「敢問諸位,北郭騷為了報償一飯之恩,且不讓齊國賢人見逐而欣然赴死,稱得上俠麼?」

  魯句踐帶頭大呼︰「北郭子當然是俠!而且是大俠!」

  眼看眾人的情緒已經被自己帶動起來,明月心中大定,果然,這時代的遊俠兒,其實跟後世拜關公、結義氣、喜歡聽忠臣故事的江湖人士沒太大區別,甚至要純樸執拗許多,這時代沒有關公拜,卻也有一些前輩布衣之俠的事跡,足以激勵人心。

  他這幾天也是臨時抱佛腳,往博聞強記的廬陵君處跑,跟他要了不少簡書,同時打聽了一些列國的歷史和遊俠事跡,以備今日之用。

  這子路、北郭騷恰恰是遊俠這個群體的老祖宗,他們和現在的遊俠兒一樣,出身底層社會,奉行的價值觀和舉動,都與今日之邯鄲遊俠無比契合,明月對癥下藥,二人的事跡,完全戳中了遊俠兒的心。

  於是他順勢說道︰「沒錯,子路、北郭騷,都是遊俠中的佼佼者,然而在我看來,今日十位壯士的俠義,卻更勝子路、北郭騷!」

  「甚麼!」

  十名遊俠兒剛才還有感慨自己哪一天才能如同子路、北郭騷一般名動於世,雖死無憾,長安君就立刻說他們的俠義之心已經勝過那二人,豈能不驚?

  魯句踐臉上有些發燒,抱拳道︰「長安君說笑了,吾等閭左小人也,豈敢與子路、北郭騷相比。」

  明月卻嚴肅地說道︰「我並非是在說笑。」

  「子路為何而死?他認為食人俸祿,就要替人消災,在主君遇難時不能逃避,這是為了忠君。」

  「北郭騷為何而死?他認為自己受過晏子的恩惠,而晏子是賢人,他的出走會導致齊國遭受外國侵犯,雖說也有愛國的成分,但很大程度上,還是為了報恩。」

  剖析完兩個古人後,明月一攤手道︰「但是今日,十位壯士願意隨我去齊國臨淄,保護我的安全,是為了甚麼?你們是我趙光的家臣麼?不是,吾等在此之前素未謀面。你們曾經受過我趙光一分一毫的恩惠麼?不曾有。既然不為金錢、報恩,那諸位是為了甚麼,才在今日聚集於此呢?」

  魯句踐等遊俠兒在那兒琢磨開了,但還不等他們反應過來,長安君已經一揮臂說道︰「俠者,急人之難,赴士之厄困也,這一點,古往今來不少人都做到了,但是!」

  「通常如此做的人,無非是為朋友、為鄰居、為恩人、為主君,但是像十位壯士一樣,不為金錢,不為報償,言必信,行必果,已諾必誠,不愛其軀,慷慨赴難的,趙光卻從未見過,你們這是純粹為國為民啊!」

  「為國……為民?」

  魯句踐等人有點傻眼了,他們這麼做,多半是因為受長安君事跡所激,一時熱血沖頭,以及之後「答應人的事情不做,還算甚麼大丈夫,還怎麼在邯鄲混」的慣性思維,並沒太高大上理想。

  然而長安君卻不管,接著就是一頂高帽子扣了下來。

  「俠之小者,為友為鄰。俠之大者,為國為民!」

  「由此可見,子路雖然君子死而冠不免,但仍舊是俠之小者。北郭騷雖然慷慨赴死,但有報恩之意在裡面,只是俠之中者。唯獨十位壯士,為國為民而來,才是俠之大者!」
kelvin12354 發表於 2017-4-17 12:42
第34章 亂臣十人

  「俠之大者,吾等是俠之大者!」

  長安君一頂高帽子扣下來,魯句踐等遊俠兒激動之情溢於言表。

  春秋戰國之世,遊俠兒可以說是最輕死的一個集體,一言不合數十上百一起自殺也不算怪事,前有北郭騷,後有被趙惠文王所黜後羞憤自殺的那群劍士。之前也說了,只要是真的遊俠,他們都有一套為人處世的標準,而他們履行俠義的目的,無非是為了得到名聲,讓人高看一眼。

  在這群人看來,聲名,是比金錢、田宅、生死更加重要的事,所以慷慨悲歌者才層出不窮。

  今日長安君誇獎他們是超越子路、北郭騷等遊俠先輩的「俠之大者」,正是搔在了癢處,十人頓時大為欣喜,一時間,也真的以為自己是「為國為民」了。

  明月再接再厲,說道︰「二三子雖然不矜其能,羞伐其德,但我自會為諸位揚名,讓人去街巷里閭宣揚此事!」

  遊俠兒們更是樂得抓耳撓腮,可以想見,今日之事,一旦傳播開去,他們將成為邯鄲遊俠中名符其實的大俠!

  三日前在邯鄲街頭,因為長安君承諾的錢帛不多,害怕死傷而離開的鼠輩,那些信誓旦旦說來最後卻退縮的小人,誰敢不服!?

  明月當然知道眼前這些人沒那麼高大上,但放在大環境下,在半數的人為金錢而退,又半數的人怕死離開,又半數的人沒有堅定意志,不能言必信行必果的情況下,這十人能來赴約,已經是很難得了。

  對於這些邯鄲遊俠裡的佼佼者,他毫不吝嗇自己的誇讚,當然,也不能只靠誇耀和空空如也的「名望」,想要收攬他們為己所用,還需要一些利益牽扯的權術。

  他拿著記錄十人籍貫的那塊木牘道︰「諸位大俠,汝等為國赴難,保護我周全的情義,趙光無以為報,我將把太后賜我的一千畝邯鄲郊外肥田,分為十份,置於各家名下,每家百畝。那些田地自有官府安排皂隸臣去耕種,每年收上來的糧食,都由官吏送到諸位家中……」

  每戶分一百畝地的收成,一年就是百五十石粟,足夠十個遊俠的家人衣食無憂了,這麼一來,他們的父母就相當於成了小地主,可以安享晚年,不勞而獲。

  有人面露喜色,有人鬆了口氣,但魯句踐卻彷彿受了侮辱,大聲說道︰「長安君這是在侮辱吾等麼?剛才還說吾等此行純粹為國為民,現在卻要用田宅糧食來作踐吾等的義舉!」

  明月哭笑不得︰「這哪裡是作踐,只是為了將汝等的家眷都安頓好,廣其田宅,讓二三子隨我去齊國時沒有後顧之憂。時代不同了,又不是非得住在陋巷,吃著糟糠才能稱之為俠士,我就算自己穿陋衣,也不能讓壯士們和家人寒磣啊。」

  魯句踐的面色這才好看了一點,接受了長安君的賞賜。

  之後,他似乎想起來甚麼,便背過身和其他九名遊俠兒商量了一下,期間還不時看向長安君。這位公子,不但不避凶險為國赴難,更能理解他們遊俠兒,加上出手闊綽,真是太對眾人胃口了。

  遊俠兒們做事向來是一拍腦袋就做出決定,於是在魯句踐的帶領下,他們齊齊拜倒在地,說道︰

  「如此一來,吾等也如北郭騷受晏子之恩一樣,受長安君之惠了,那句話說得好,養及親者,身伉其難。長安君以千金之身而赴國難,更能考慮吾等父老,賜田宅糧食,並解帶相贈,實乃當世少有的賢德公子,吾等不才,願做公子的門客,以公子為主君,一同報效公子,報效趙國!」

  ……

  十人正式投靠明月後,紛紛按照這時代的習慣,紛紛指天賭咒發誓,同時咬破指尖,在小木片上按了手印,並請識字的人將自己的名字篆刻在上,鄭重地交予長安君,這種儀式叫做「委質效忠」。

  邯鄲遊俠兒圈子不大,彼此都是相識的人,明月讓他們選一個做首領時,年紀雖小,卻任俠好氣,喜愛打抱不平的魯句踐便被推了出來,明月對這個忠厚孝順的青年也印象不錯,便讓他統領這十人。

  看著眼前昂首挺胸,神采奕奕的十名遊俠武夫,明月心有所觸。

  「這是我的第一批肱股手下。」他想道。

  舒祺雖然是他的貼身護衛,武藝高超,但他乃是左師公的兒子,並不是他長安君的臣子。

  趙括就更不必說了,堂堂的馬服君之子,是不可能屈尊於別人之下的。

  此二人,以明月現在的身份地位,可友之,可服之,卻不可臣之。

  至於趙太后說讓明月帶去齊國的四名黑衣和一些兵卒,更只是臨時派去保護他。

  真正與明月建立人生依附關係,稱他為「主」的,只有面前這十人而已。

  「少雖少,但那句話說得好啊,舜有臣五人而天下治,武王有亂臣十人而亡殷商,晉文公有士五人,終得霸業。」

  此十人若能牢牢控制在手,讓他們傾心效忠,可比上百烏合之眾強多了,不指望他們有多大的見識能力,但每個人都是明月的一把利劍,可以毫不猶豫地為他披荊斬棘!

  所以明月才費了很大心思,從名利兩方面收納他們,尤其是得知他們家人的籍貫後,他們若忠心,家人父母自然可以衣食無憂,他們若背叛,親人立刻就會變成人質……

  看著這群年輕人率直的臉,明月心裡暗暗向他們抱歉,他也沒辦法,畢竟戰國已經跟春秋不同,所謂的委質效忠已經靠不住了。門客和主君的關係,就像是買家和賣家。主君有權勢,就門庭若市,文士武士競相投靠,沒有權勢了,就樹倒猢猻散,門可羅雀,這已是世人見怪不怪的常事。

  也就是明月生為長安君,是趙國的貴公子,若他沒了這層身份,即便把「為國為民」口號喊得震天響地,只怕也沒人響應他吧?

  權勢就像是磁鐵,自然而然地將人吸引過來。

  「歸根結底,我還是得保住現在的地位,並想方設法擷取更大的權勢。總之,往後我還是得推衣衣之,推食食之,完全將他們收攬才行。」

  說做就做,他立刻就讓宮裡專門負責衣物的典衣官找出十件適合遊俠兒們身材的宮衛衣裳來,讓他們換下陋衣,穿戴新。

  不一會,十個煥然一新的勁裝武士出現在面前,腰間帶也掛上了新的三尺劍,黑黝黝的足履一塵不染。

  人靠衣裝,這下子,十人不再是一盤散沙的落魄遊俠,而像是有頭有臉的武賁了。

  後日便是三月初一,出發離開邯鄲的日子,明月卻又給十人寬限了一天,讓他們穿著這身新裝,騎著長安君所贈的好馬一匹,回去安頓好家人,順便也在里閭間走動。

  其他九人歡天喜地,倒是魯句踐氣得不行,哇哇直叫,因為他家太窮,又沒出過遠門,所以不會騎馬,但還是決定就算是自己在前面走,馬兒牽在手中,也要回去走一趟。

  他憤憤不平地說道︰「我那鄰人家也有一個遊俠兒,平日仗著有點武藝,一直不服我,三天前他也在街上,卻因長安君未允諾錢帛而抽身離去。我今早來時,他還坐在門檻上嘲笑我說甚麼長安君如此小器,我去齊國只是白跑一趟,甚麼都掙不到!真是氣煞我也!」

  魯句踐拍著一身新衣,還有腰間長安君所贈的帶、三尺劍,恨恨地說道︰「我今日便要回去好好羞辱他一番!」

  其餘九人也差不多是這種心思,其實他們的家人鄰里對於這些不務正業的遊俠兒,多半是沒甚麼好臉色的,尤其是這次的事,他們的「義舉」不被人理解,可受了不少氣,現在可有機會吐回去了。

  正午時分,被長安君招待了一頓好酒好肉後,帶著地契和一小袋叮噹作響的「安置費」,十人各自告辭離去。

  他們歸去的位置各不相同,有城東某巷子,有城北西樓,有城南東門,更有外來的遊俠兒只寄居在陋巷酒肆,地點幾乎遍佈邯鄲城。

  望著眾人遠去的身影,李談有些擔心地問道︰「主君,會不會有人貪心那匹好馬,一去不返?」

  「這十人都是經過三次考驗的,現在更知道跟著我好處多多,應該不會那麼鼠目寸光。」

  不過想了想,明月還是讓李談去追上魯句踐,與他一同歸家,對於這個遊俠兒的首領,他打算再詳細瞭解一番。

  不過,他並沒有因為十棵樹木,而放棄了整片森林。

  明月轉過身,笑道︰「今晚之後,整個邯鄲城的遊俠兒,都會被此事震驚,而我長安君在里閭布衣中的聲名,將更上一層樓!」
kelvin12354 發表於 2017-4-18 17:32
第35章 邯鄲先震驚(上)

  趙國行政制度和韓、魏如出一轍,全國邊境設郡,內地則設置由首都直轄的縣,而每個縣和國都邯鄲內外,又細分為鄉、裡等基層機構,設置鄉三老、裡父老來管理。

  因為邯鄲城極大,人口眾多,有三萬戶、十多萬人,故而每個被大街劃分的方形居民區,都可以算作一個鄉,每個巷子都設了一個裡,按照東西次序,以甲乙丙丁的順序命名。

  其中,遊俠兒魯句踐家住的,是城東甲鄉丙裡。

  這個裡大概住著百多戶人家,在這狹小的範圍裡比戶相連,列巷而居,排列得不甚整齊,道路也泥濘坑窪,這裡的居民大多數從事工商業,仰機利而食,那些不務正業的子弟就成了遊俠兒。

  這甲鄉丙裡的遊俠兒中,以魯句踐最為出名。因為他這個人年紀雖不大,卻喜歡行俠仗義,路見不平拔劍就上,也曾為此惹上官司,被司寇、士師緝拿審問,但因為沒出人命,所以無大礙。反倒是從邯鄲城大牢裡走了一遭出來,別人看他的眼神就不同了,或畏懼,或敬重。

  但並不是所有人都服魯句踐,隔壁的甲裡中,一個名叫陳季的遊俠就常與他對著幹,因為此人年紀較長,還投靠過平原君門下某個賓客一段時間,也有一些威望。

  二人相當於是這個鄉的遊俠領袖,鄉三老和裡父老拿他們也沒甚麼辦法。放在以往,二人還算井水不犯河水,然而現在魯句踐走了,山中無老虎,這陳季這猴子便當起大王來。

  他越過了往日的勢力分界線——兩個裡中間的一口井,跑到丙裡來,挺著胸從裡北門走到裡南門,又從南門走回北門,彷彿是在巡視自己的領地。還順手拿走這家幾顆棗子,那家一碗漿水,儼然以丙裡的老大自居。

  裡中的民戶也不敢招惹這個無賴兒,紛紛感慨,往後啊,再也沒有魯句踐來打抱不平了。

  日近黃昏時,陳季已經填飽了肚皮,拄著破劍,敞著腹部,箕坐在裡門邊上,跟新收納的小弟們吹噓自己的英雄事跡,順便詆毀一下魯句踐的「愚笨」。

  「那長安君一看就是幼弱公子,為人吝嗇小器,給不了遊俠一點錢帛好處,卻想要吾等賣命,真是笑話!」

  陳季一邊掏著耳朵,一邊炫耀道:

  「我當年也是在平原君處做過門客的,門客裡的遊俠前輩告訴我,天下之人都是按市場交易的方法進行結交,封君有權勢,吾等就追隨,封君沒有權勢,吾等就離開,這本是人人都知道的道理。故而那一日我見長安君不足與之謀,我便離開了,可魯句踐那呆鵝卻依舊要去投靠,連自家的老母都不顧了,汝等說,這是不是一個愚人!」

  那些平日跟陳季混的遊俠少年連連稱是,也有幾個先前跟魯句踐關係不錯的垂首不語,嘟囔說魯句踐那是重然諾的真漢子。

  陳季大怒,一腳將那少年踹翻在地,罵道:「你的意思是,乃公就不是大丈夫了?那一日你不也留到最後了,為何今早不跟魯句踐去呢?」

  那少年訥訥地說道:「我家父親說我是家中獨子,死了家中就絕後了,再說長安君也沒許諾俸祿,便不讓我去……」

  「不去是對的。」

  陳季得意洋洋,篤定地說道:「我敢說那魯句踐半年之後,便會窮困潦倒地回來,甚麼都賺不到!」

  就在這時,卻有個蓬頭的遊俠飛奔回來,大喊道:「來了來了,回來了!」

  陳季抬起劍鞘朝他腦袋上就是一下,罵道:「甚麼來了,誰來了?」

  那少年遊俠滿臉激動,揉著痛處,口齒不清地說道:「是魯句踐,魯句踐回來了!」

  ……

  「魯句踐?」

  陳季和眾人都一呆,他撓著腦袋道:「那魯句踐分明說這一去齊國,少則三月,多則半年的,怎就回來了……」

  似乎想到了甚麼,他一拍掌,大笑道:「一定是魯句踐去見那長安君,受了冷遇,灰溜溜地回來了!」

  他立刻招朋引伴,一群人在裡門邊一字排開,雙手叉腰,想看魯句踐的笑話。

  這時候剛到飯點,街上行人已經有些稀疏了,伴隨著噠噠馬蹄響起,一個穿著上好細葛布黑色衣裳,戴著青色布幘,腰圍華美鞶帶,上掛三尺寶劍的武賁出現在裡門前。

  他手中牽著一匹火紅色的大馬,看那高高豎起的雙耳,還有健壯的四肢,竟是趙國出名的「代馬」,他一邊走,還一邊與身旁一個皂衣戴赤幘的小吏相談甚歡……

  陳季和裡中少年看得目瞪口呆,因為那名武士,正是魯句踐!

  「這……這是……」

  陳季感到不可思議,連忙用力揉了揉眼睛,再一看,沒錯,是魯句踐,臉還是那張質樸的臉,嘴邊一圈黝黑的絡腮鬍,可身上的裝束,卻已經全變了!

  他分明記得,早上魯句踐背著他老娘離開時,依然穿著一套不合身的陋衣,這才短短半日,怎會鮮衣怒馬地回來了?

  而且後面還跟著一輛輜車呢,車上裝著不少剛剛採買的糧食、肉、菜,上面坐著的,分明是魯句踐的母親,這老嫗卻沒了早上被兒子背著離開時的愁眉苦臉,而是笑逐顏開。

  再往後看,是魯句踐的那些城北親戚,那些昆父兄弟、嫂子侄兒跟了一大長串,趨行於車側,陪著笑臉,不斷跟魯母說著好話,要知道,他們對魯句踐這孤兒寡母一向沒甚麼好臉色啊……

  一時間,陳季等人呆若木雞。

  遠遠瞧見陳季帶著一群人堵在裡門邊上,魯句踐面色一沉,大步邁過來,呵斥道:「陳季,你想怎樣!?」

  換了平日,陳季肯定按著劍就迎上去,臉紅脖子粗地與魯句踐衝撞了,可今日看著裝束大異的魯句踐,他卻沒了勇氣,沒記錯的話,那位教他「人生經驗」,在平原君府上做賓客的遊俠前輩,都沒有這待遇……

  陳季嚥了口唾沫,一回頭發現那些跟著自己的少年遊俠們已經紛紛退避兩邊,大氣不敢出,敬畏地看著魯句踐。

  他也只好閃到一旁,擠出了笑臉,湊到魯句踐身邊問道:「魯季,你這是……」

  魯句踐是家裡的幼子,兩個哥哥死於十多年前的那場大疫裡,所以平日裡大家都稱他「魯季」。

  見是陳季,魯句踐可沒好臉色,冷笑道:「我不是去投效長安君去了麼,長安君見了吾等十人,大讚吾等言而有信,便收吾等為門客,為了勉勵吾等,更賜好衣、良馬、寶劍、外加肥田、錢帛若干,如此一來,我便不必讓老母寄居親戚家了。」

  陳季大驚:「此言當真?」

  「當然是真的。」

  陪魯句踐回來的那個皂衣小吏正是李談,他站出來作證道:「長安君還盛讚魯季和其他九位壯士是為國為民的俠之大者呢。」

  「為國為民的俠之大者……」陳季和裡中少年們琢磨著這份量極重的一句話,艷羨不已,被人稱一聲大俠,這不就是他們做遊俠的最高追求麼。

  誰料李談眉毛一揚,又道:「不但如此,長安君還正式向太后請求,讓他們十人做了親信護衛,自此以後,他們就不是普通的民戶,而是有官銜的吏了,汝等白身布衣,見了上吏,還不避讓下拜?」

  眾人又是一驚,雖然只是百石小吏,但卻比他們這些沒名沒分的無賴遊俠兒強了十倍百倍,更別說魯句踐的名字,已經通過長安君傳到太后、大王那裡去了?那是眾人不敢想像的高度……

  一時間,裡門口的十多名遊俠少年紛紛朝著魯句踐下拜作揖,在他們眼中,魯句踐已經是實打實的高官大俠了!

  這下魯句踐倒是有點羞躁,連忙過去扶起鄰居少年們。

  陳季好歹是見過世面的,雙腿雖然有點軟,但好歹沒彎下來,只是心虛地往後退了退。

  魯句踐這時候也想起來早間自己離開時,陳季在裡門邊的冷嘲熱諷了,當即回頭呵斥他道:」你是甲裡人,來丙裡作甚,還不快滾!休要讓我再見到你!「

  這時候,陳季的那群小弟也沒人跟他了,而是屁顛屁顛地跟在魯句踐後面,只剩下陳季一個人在裡門處風中飄零,面對魯句踐的呵斥,他不敢反抗,唯唯而退,灰溜溜地回家去了。

  陳季一邊走,一邊回頭看看鮮衣怒馬,前呼後擁的魯句踐,再低頭瞧瞧自己的陋衣破劍,孑然一身。兩相對比下,陳季只覺得自己這半輩子都活到狗身上了,更對沒有去追隨長安君而後悔莫及……

  早上對魯句踐的嘲笑猶在嘴邊,可到頭來,他反倒成了這條街最大的笑柄……

  「我哪知道長安君待士如此之厚啊!」陳季落魄離去,他現在腸子都要悔青了。

  ……

  在羞辱無賴兒陳季一頓,將他趕走後,魯句踐和李談逕自牽馬引車進入裡門。

  他們這群人聲勢不小,裡父老,甚至是負責這條街的鄉三老都被驚動出來。

  問清緣由,得知魯句踐真的攀上長安君的高枝後,鄉三老和裡父老便迎了他,一大群人熱熱鬧鬧地往裡中走去。

  裡中的街坊鄰居都好奇地打開了門,對魯句踐的「衣錦還鄉」嘖嘖稱奇,讚歎不已,都覺得他有出息。

  而長安君的聲名和「俠之大者,為國為民」這句話,也就此在這條街巷傳開了…… 本帖最後由 kelvin12354 於 2017-4-18 17:36 編輯

kelvin12354 發表於 2017-4-18 17:35
第36章 邯鄲先震驚(下)

  到了第二天早晨,李談再度來到趙王宮北苑,將昨天發生的事情告知了長安君。

  「臣與魯句踐先去了城北他親戚家中,那些親戚皆是勢利之人,待他老母並不好,吾等叩門時,他們聲音怠慢,頗為不滿;等開了門見到魯句踐身上的好衣,牽著的好馬後,便立刻換了顏色,小心翼翼相待;等得知他得到長安君賞識,賜錢帛田宅若干,並任用為親信護衛後,更是俯首帖耳,這態度,完全不一樣了!」

  李談話語裡對魯句踐的那些親戚頗為不滿,明月卻在意料當中。

  他對李談道:「你聽說過蘇秦還未出名的事跡麼?」

  蘇秦乃是二十年前幾乎操縱了天下形勢的牛人,雖然身死車裂,卻也名揚天下,誰人不知誰人不曉?但對於他落魄時的遭遇,李談卻所知不多。

  明月道:「當年蘇秦外出遊說諸侯,卻每次都沒甚麼成果,窮困潦倒,狼狽而回。周人素來以工商立家,追求那十分之二的盈利,他家人便覺得蘇秦不治生產而逞口舌之利,都對他沒好氣。蘇秦回家時,妻子不給他縫衣裳,嫂子不給他燒灶做飯,父母更是連話都懶得跟他講。」

  「這……」

  李談心有慼慼,他想起來了,自己做遊俠兒混跡街巷市肆那幾年,也跟這處境差不多。

  「可等蘇秦頭懸樑錐刺股,遊說之術大成,成了齊王、燕王、趙王的座上賓客,名揚天下歸來洛陽時,家人見他車騎輜重無數,都大為吃驚。蘇秦那個不肯給他縫補衣裳的妻子,說話變得輕聲細語,溫柔無比;蘇秦那個不肯給他做飯的嫂子,匍匐在地,頭貼到了地面上,不敢仰視。」

  「蘇秦見狀,便問他嫂嫂,為何前倨而後恭?你猜他嫂嫂怎麼說?」

  李談搖了搖頭,於是明月笑道:「他嫂嫂說,因為我看到小叔以前窮困,而現在地位顯貴,錢財多啊!」

  這話語雖然是長安君笑著說出來的,但聽在李談耳中,卻觸目驚心!

  也不能說蘇秦的嫂子不要臉,而是戰國之世,慷慨悲歌與滿眼功利齊飛,趨炎附勢與傲然不群共色,這也是大多數升斗小民的常態。

  明月語重心長地說道:「蘇秦當時就感慨說啊,人還是這個人,但富貴時則親戚畏懼之,貧賤時則家人輕易之,何況眾人乎?李談,知道了蘇秦的事跡,你就會對魯句踐的境遇差別見怪不怪了。」

  李談拜倒在地:「唯!小人也會跟著主君,好好做事,自然能讓人前倨後恭。而經過此事之後,魯句踐等人也當如此認為!」

  明月淡淡地說道:「希望如此。」

  之後,明月又問了魯句踐的母親。

  「魯母倒是一個老實膽小的人,年已半百,頭髮花白,一有時間就拿著魯句踐的衣裳縫補,因為眼不太好,湊得很近,看上去很是吃力。」

  「魯句踐也很孝順,進屋見她時是跪著進去的,也不管衣裳是新換上的。而魯母乍一看他一身好衣,還戴著一條華美的腰帶,以為他在外面做了甚麼剪徑搶劫的歹事,當頭就是一頓斥罵,魯句踐也一句話不敢反駁,俯首請罪。最後還是臣去說明了情況,魯母這才轉啼為笑的,她讓臣代她好好謝謝長安君,還囑咐魯句踐說,既然食於長安君,就一定要盡忠,去齊國好好做事,勿要掛念家裡……」

  「貧賤而不忘義,真是位好母親啊,也難怪能教出一個赤誠的好兒子……」明月肅然起敬,覺得魯句踐這個人應該是可以一用的。

  這之後,李談和魯句踐就找了輛輜車,拉著他母親回到了家中,那些勢力的親戚這時候沒了先前對魯母的冷淡嫌棄,紛紛挽留,還跟了好幾里路。

  之後,便是在那條街巷發生的事情了。

  李談忍俊不禁地說道:「主君真應該看看那群遊俠兒的表情,魯句踐已然成了他們艷羨的對象,而那句『俠之大者,為國為民』也傳開了。臣離開時,還有不少附近的遊俠兒紛紛跑來,問長安君還收不收人,他們願意效死投靠。」

  明月不甚在意:「你怎麼答?」

  「臣按照主君的話,一口回絕!」

  李談冷笑道:「我說,堂堂長安君處,只要俠義之士,又豈是甚麼斗屑貓狗都收的?」

  ……

  是日中午,除了魯句踐外,其他九人也紛紛從各自的里巷回來了,一個個意氣風發,想來他們的境遇都和魯句踐差不多吧,這十人看向明月眼神,除了敬重外,已經多了一份感激。

  而尾隨他們而來的一些遊俠小夥伴,明月依舊是死不鬆口,一個人都不多收!

  這世上,可沒有後悔藥!

  看著那遲來的上百遊俠兒悻悻而歸,若有所失,明月站在王宮北苑牆頭上笑了,這就是他想得到的效果。

  這一次收納遊俠,明月搞的就是一個飢餓營銷。

  手下的遊俠寧缺毋濫,十個正好,再以一千畝地、十套好衣裳、十把劍、十匹馬這對於他長安君而言九牛一毛的代價,將十人包裝一番,放他們回去各自的街巷走一圈,讓所有人都知道長安君的愛士之心,知道長安君的大方。

  十個榜樣已經豎立起來了,多點開花下,這件事一傳十十傳百,一天之內,他長安君名聲大噪,引得眾遊俠兒矚目!

  不光是田宅良馬讓人眼饞,「俠之大者」的稱號更讓邯鄲遊俠兒們艷羨不已,競相來投。

  可明月卻讓魯句踐十人站在自己身邊,笑著拒絕了其他人,讓十人更加得志,如此一來,他們已然是將命賣給長安君了。

  其他人則帶著一絲略帶羞恥的心理離去,回到自家去後悔這件事……

  據說,邯鄲街頭,那些最早因為長安君「小器」而抽身離開的遊俠兒已經成了圈子裡的笑柄,在邯鄲的江湖混不下去了。比如魯句踐所在那條街巷的無賴兒陳季,現在隨便一個遊俠少年都用這件事來羞辱他,他卻無從辯駁。

  據說,因為這件事,邯鄲城內已經有三名遊俠兒因自己當日的怕死,而羞憤自殺!

  明月得知此事後,心中有些觸動,卻沒有動搖。

  「羞恥感是個好東西啊。」他暗地裡感慨道。

  「知恥近乎勇,那些沒趕上頭班車的邯鄲遊俠兒,雖然貪財怕死,卻也有幾分血性。日後我再有召喚,振臂一呼之下,這些人念及今日之恥,為了能得到『俠之大者』的名分,應當會積極響應吧?」

  對這件事,明月只能期待未來證實了。

  畢竟後天,他就要出發去齊國……

  ……

  邯鄲城內消息靈通,等到這一日入夜時分,長安君厚待勇士和那十名為國為民的「俠之大者」的故事,已經傳遍了全城,更離開了遊俠兒和里閭布衣的圈子,進入了趙國上層裡。

  平原君的家臣馮忌越發證實了自己的觀點:長安君此子不可小覷!只可惜平原君神經大條,一門心思都在如何完成齊趙聯盟,重獲相位上,對此並不太在意。

  另一邊,大將軍廉頗晚飯時吃了整整一斗米,肉十斤,拍著圓滾滾的肚子,上馬持矛操練一番後滿頭大汗地要沖涼。他從外面歸來的門客那裡得知了此消息,這員固執到極點,看誰都瞧不起的老將卻對長安君的所作所為嗤之以鼻。

  他不屑地說道:「受太后溺愛的區區孺子而已,卻鬧出如此聲勢,甚麼苟利國家生死以,甚麼俠之大者為國為民,口號倒是喊得響,可歸根結底,不就是去齊國做一趟人質麼?值得如此誇張?老夫與藺相如當年為趙國做的事情,可比他凶險多了,吾等有這麼吹噓自己麼!?」

  不過,他那不打不相識的好朋友,趙國相邦藺相如,卻對長安君評價頗高。

  次日,一語簡短的評語從藺相如府中傳了出來。

  「豪俠公子,修行砥名,禮賢下士,而國人莫不稱頌者,魏有信陵,趙有長安!」 本帖最後由 kelvin12354 於 2017-4-18 17:38 編輯

kelvin12354 發表於 2017-4-19 13:25
第37章 魏有信陵,趙有長安

  「豪俠公子,修行砥名,禮賢下士,國人莫不稱頌者,魏有信陵,趙有長安?」

  二月的最後一天,趙王宮龍台處,趙王丹琢磨著這句話,越來越覺得不對味。

  「相邦這是將長安君和魏公子無忌並列?」

  魏公子無忌,是魏昭王的小兒子,魏王圉的弟弟,被封為「信陵君」。

  這位公子為人仁愛而下士,不論對方賢與不肖,都謙遜禮貌地結交他們,從不以自己的富貴身份慢待士人。於是魏國內外,方圓幾千里內的士人都爭著來歸附他,門下食客已達三千人。信陵君的崛起恰逢魏國在華陽之戰大敗後的疲弱期間,因為他名聲顯赫,門客眾多,更與齊、楚、趙、韓的掌權者關係友善,魏國一旦被攻,頓時幾方來援,秦國一時間也難以再興兵謀魏。

  趙王眉頭大皺,回憶著數年前信陵君來邯鄲拜訪平原君時,與他的一面之緣,那可是讓人如沐春風的翩翩佳公子啊,再想想自己那個被母后寵溺的弟弟,他不由輕蔑地笑道:

  「信陵君乃是天下聞名的賢公子,寡人那幼弟配與他齊名麼!?」

  「大王可不能小覷了長安君啊……」穿著一身美艷紫衣的幸臣趙穆湊過來,輕聲耳語道。

  「據臣所知,自從騙得左師公讚許後,長安君可一點沒閒著。他先跑到紫山,拜訪了馬服君,回來後立刻在邯鄲街巷裡招攬遊俠兒,鼓動他們要做為國為民的俠之大者,接著去了平原君府邸,和公孫龍先生駁辯一番,打了個平手。」

  這後兩件事,使得長安君在邯鄲九流十家和遊俠的圈子裡名聲大噪,不過趙王丹卻對弟弟去見趙奢更為在意,當即問道:「他去拜訪馬服君?所為何事啊?」

  趙穆道:「對外說是要讓馬服君之子趙括護送他去齊國,可實際上,山上的事情,出於二人之口,不入三人之耳,到底說了些甚麼,嘿,誰知道呢……」

  「你是說,馬服君他……」

  眼看趙王丹面色不豫,趙穆也知道四柱國之一的馬服君是自己誹謗不動的,他目前要幫趙王打倒的敵人,只有長安君而已,便連忙補充道:「當然,馬服君乃是先王的心腹之臣,對大王自然也是忠心耿耿,臣擔心的,是長安君如此活躍,四處拜會大臣,結交遊俠,博取名望,究竟所圖何事?」

  趙王丹冷哼一聲:「所圖何事?還不是心有大志,仗著母后寵愛,對我做了國君感到不平!這孺子,我容他忍他,他卻肆無忌憚起來,不過君臣之分已定,他如今又要去齊國做人質,也該死心了吧?」

  趙穆道:「也許長安君如此搏名,是想要效仿某人呢?」

  「效仿誰?」趙王不解。

  趙穆嚼舌頭道:「他在模仿信陵君啊!藺相邦已然是看出來了,這才說了這番話提醒大王。」

  「提醒我?」

  趙穆請趙王坐下後,對他講了這麼一個故事。

  「那是三年前的事情,信陵君跟魏王到鄴城一帶巡視,二人在玩六博棋,不想北方漳水邊境烽燧大起,傳來警報,說我趙國發兵犯魏,將進入邊境。」

  趙王丹有些疑惑:「三年前?我趙國可未曾發兵攻魏啊。」

  趙穆笑道:「這是自然,大王且聽臣說完。」

  「當時,魏王大驚,立即放下棋子,就要召集大臣們商議對策。信陵君卻勸阻魏王說,這只是趙王打獵罷了,不是進犯邊境。又接著跟魏王下棋,如同沒發生甚麼事一樣,可是魏王驚恐,心思全沒放在下棋上,連連敗退。」

  「過了一會兒,又有邊將從北邊傳來消息說,只是趙王打獵罷了,不是進犯邊境。魏王聽後大感驚詫,問信陵君是怎麼提前知道的?信陵君回答說,我的食客中有個人就在邯鄲,在趙王身邊效命,趙王有甚麼舉動,他就會立即報告我,我因此知道此事……」

  說完這件事後,趙穆一攤手道:「後來先王處果然有人被黜退,那人便是暗中效忠於信陵君的門客。大王,被鄰國公子的門客混入朝中擔任高官,這對趙國而言自然是壞事,但這對於魏王而言,是件值得慶幸的事麼?」

  趙王丹咬咬牙:「寡人若是魏王,定然食不甘味,夜不能寐,究竟誰才是大王?這信陵君簡直深不可測,比鄰國入侵的烽燧更可怕啊……」

  「那大王希望身邊有一個信陵君一般的公子麼?」

  趙王丹捏著拳頭道:「絕不希望!」

  趙穆笑道:「然也,若是彼輩一心做一個安樂公子尚好,可一旦生出了野心來,輕則架空朝堂,成當年齊孟嘗君、趙奉陽君的奸臣僭主之勢,重則可以效仿宋之子罕、燕之子之,行廢立之事,取而代之!」

  「大王,如今藺相邦以趙長安君與魏信陵君並列,是在提示大王,不可不防啊!」

  「寡人知道,寡人當然知道。」

  趙王起身在屋內踱步:「最初想將長安君送到齊國去做人質,不就是為了讓他威脅不到寡人的君位麼,誰料此子善於借勢釣名,反倒讓自己身聲名日隆起來,我也沒辦法啊……」

  他苦惱地按了按太陽穴,歎道:「好在他就要去齊國了,此去經年,能不能回來還不知道,就算他平安歸來,到時候寡人已熟悉朝堂,將趙國控制在手裡,縱然他在外面釣名博譽,引得天下側目,也無法撼動寡人一絲一毫!」

  趙王的信心,來自於前日從魏國大梁寄來的那封信。

  「虞信已經接受寡人的邀請,要來邯鄲了,我定當重用他。」趙王面露喜色,只要那位謀主來輔佐自己,他就能如虎添翼,加快整頓朝綱,開始新政的速度。

  「恭賀大王!」

  趙穆唯唯,心裡卻知道,只要那虞信一來,自己在趙王一派中的位置,只怕就要排到第二去了,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那虞信雖然是一介窮士,卻的的確確是治國之才。

  「但儘管如此,我還是希望長安君走,越快越好,越遠越好!」

  趙王丹抬起頭,看向窗外的月光,恨不得明天快些到來,長安君,他這個一天比一天難對付的弟弟,快些滾蛋!

  ……

  「藺相邦將我與信陵君並列?」

  長安君的住所處,從繆賢口中得知此事後,明月有些受寵若驚。

  信陵君已經三十多歲,養望十餘年,明月卻才十五歲,初露崢嶸。不過想想也是,他和魏國信陵君做的事,的確有很多相似之處。

  他們都是趙魏大王的弟弟,有一個庸碌的哥哥,最初博取名望,都是從市井里閭入手:

  幾年前,信陵君聽聞魏國大梁夷門有個叫侯嬴的貧寒隱士,便想招募此人,親自執轡御車,那侯嬴兩次故意怠慢信陵君,觀察他態度,卻發現他非但不怒,且態度愈恭,顏色愈和,到了家中,更把侯嬴迎為上客。通過這件事,所有人覺得信陵君是個寬厚的人,能謙恭地對待士人,紛紛來投奔他,魏無忌的名聲也就天下皆知了。

  如今他長安君也通過招攬十名遊俠的飢餓營銷,並喊出「俠之大者為國為民」的口號,來為自己造勢,雖然目前來投靠的人都被婉拒,但他長安君的名望,已然起勢,連藺相如也不由側目,認為他足夠同信陵君並列了……二人雖然行事手段不同,但卻有異曲同工之妙。

  明月一時間意氣霓生,心中暗暗想道:「信陵君,魏無忌,戰國四公子裡最賢能的人物啊……李白那首詩寫的好,『閒過信陵飲,脫劍膝前橫。將炙啖朱亥,持觴勸侯嬴。救趙揮金錘,邯鄲先震驚。千秋二壯士,烜赫大梁城』。信陵君,你是公子中的名公子,豪俠中的佼佼者,能夠合縱攻秦,抑強秦十餘年,只可惜我來到這時代後,恐怕你便不能夠獨領風騷了!」

  不過來告知他此事的繆賢卻一點不樂觀,而是說道:「長安君這些天做的事情,老僕都看在眼裡,左師公、平原君、公孫龍先生、藺相邦,長安君所到之處,無不是一片讚譽,只是老僕有一句心裡話要告訴長安君。」

  明月猛醒,謙遜地說道:「願聽宦者令教誨。」

  繆賢看了他一眼,語重心長地說道:「這名望,並不是越盛越好啊……那信陵君雖然也得到了天下人稱道,但魏王卻畏懼起他的賢能來,不敢讓信陵君參與國政,故而信陵君如今依然只是一閒散公子,手裡的權勢,比起我國的平原君來大為不如……」

  明月瞭然,這是勸他韜光養晦,甚至學學平原君的時不時犯糊塗啊,便作揖道:「小子年輕,缺少師長教導,行事魯莽了,多謝宦者令提醒!」

  繆賢見長安君似是接受了他的建議,便一拍額頭,笑道:「老僕也是糊塗了,明明是奉太后之令,來請長安君過去一趟,如今卻把正事給忘了!」

  明月有些奇怪,他下午才和趙太后一起用了饗食,如今太后又喚他,所謂何事?

  繆賢卻不答,而是神秘一笑:「公子過去就知道了。」

  ……

  「母親,莫不是身體有所不適?」

  剛到鳳台趙太后寢宮,明月就匆匆往裡走,趙太后身體不太好,沒記錯的話她的攝政可沒持續幾年啊,如今要說明月去齊國對邯鄲還有甚麼留戀和擔心的話,那就是已經被他視若生母的趙太后了。

  「你這孩子,瞎操心甚麼,老婦無事。」

  趙太后由兩名面容姣好的宮婢攙扶著,看上去並無大礙,只是面色有些憔悴,兒子就要出遠門,但她只能強顏歡笑,為他打點好一切,好分散離別之哀。

  但觸龍說得對,就算再愛他護他,他也有要長大的一天啊。

  想到這裡,趙太后笑了起來,眼角的魚尾紋也越發明顯。

  「明月,你過來。」

  親切地招呼著明月,拉著他的手,趙太后讓他在坐榻上坐好,說道:「要帶的輜重、護衛,都已安排妥當,如今,就只剩下去臨淄侍候你的人沒有確定,前幾日你推說有事要忙,遲遲不來,今晚在這,此事必須定下,不然我可不放心你遠行!」

  說完,也不管明月同不同意,她便拍了拍手掌,一時間,鶯鶯燕燕,環珮叮噹,二十多名穿絲著縷的年輕美婢便從屏風後走出,齊齊拜在明月面前,柔聲道:

  「妾等見過長安君!」
kelvin12354 發表於 2017-4-19 13:28
第38章 誰言寸草心

  邯鄲城,堪稱世上美人最為集中的地方,甚麼中山名倡,信都妖女,狄鞮妙音,邯鄲才舞,只要趙王們想要,自有數不盡的美人可以採擷……

  然而因為趙惠文王吸取了他父親趙武靈王的教訓,並沒有大興後宮,趙王丹又繼位時間短小,也來不及在民間收納美女,所以宮中美人有些青黃不接。

  至於賣入宮中為奴婢者,小時候過的多半不是甚麼富裕生活,所以大多數人是姿色平庸,僅能做到牙齒整齊,臉上沒疤而已,容貌出眾者只是少數,明月平日裡也已司空見慣了。

  但如同今晚一般,鳳台二三十名姿色最佳的年輕宮婢齊齊匍匐在面前,含情脈脈地看著他,卻還是從未有過的事情。

  這是鬧哪出?選美大會麼?

  把自己匆匆喊來,就為這事啊,他頓時無奈地說道:「母親,你這是……」

  趙太后卻笑道:「為娘宮中容貌最好的宮婢都在這裡了,你要帶誰去齊國,挑吧。」

  她一點都沒有幫15歲幼子找女人的難以啟齒,而是視之如常事。當年她的母親,齊閔王后也給她哥哥田法章挑過身邊服侍的女婢,當時的趙太后還是個垂鬢少女,躲在帷幕後面偷看,看著她兄長呆呆的神情,吃吃地笑呢……

  當時母后就指著她笑罵,說季媯你休要發笑,等你嫁給某位國君,誕下公子,養育他們長大後,也要為他們挑身邊人。

  當時的齊國公主季媯,臉色發燒,羞澀不已……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三十年時光,一轉眼就過了,昔日的齊國少女,變成了如今的趙太后,她已經是半百老婦,也要為兒子的事情操心了。

  她的長子,男女通吃的趙王丹倒是自覺,十五六歲便已經偷偷地納了好幾個宮婢,顛鸞倒鳳,不用人教。反倒是長安君,因為身體不好,一直被趙太后帶在身邊,也不曉男女之事,所以趙太后覺得自己有必要推他一把。

  再說了,兒子不在邯鄲時,身邊有能信得過的妥帖人照顧,讓他飲食無憂,穿衣束帶也有人幫忙,她這做老娘的才能放心啊。

  所以趙太后很是大方的一揮手:「挑罷,若是都入得了你的眼,便全都帶去臨淄好了!想來我那王兄也不能給外甥住太窄小的院子吧?」

  全帶走?開甚麼玩笑!明月哭笑不得,他這些天殫精竭力,既為五年後的長平之戰佈局,也為明日的齊國之行準備,可趙太后最關心的事情,卻是給他找身邊服侍的女婢。

  不過趙太后一副你不挑我就不讓你去臨淄的架勢,讓他無可奈何,只能又轉過頭,打量起那二三十名宮女來……

  兩千多年,中國人的人種沒啥變化,審美也沒有太過分的偏差,這些人都是宮女中的佼佼者,容貌即便放到後世也是不錯的。她們一個個梳著垂雲鬢,並肩跪在面前,像是一大片烏雲,臉都洗的很乾淨,眼睛雪亮地看著長安君,滿懷期待。

  出身不高,或是貧苦之家,或是罪人之女,一輩子在深宮裡服侍,孤苦伶仃,所以被指派給某位公子隨他到外面去,是更好的出路,宮女們都很積極。

  她們應該是事先知道了消息,所以特地打扮過,身上穿著的,是明艷動人的直裾深衣,按照趙國的習慣裁成窄袖,正如屈原詩裡說的「華采衣兮若英」,又「紅釆兮辟衣,翠漂兮為裳」,紅色的上衣配上翠綠色的下裝,是最引人矚目的顏色。二三十人彷彿一叢從花朵,對著陽光綻放花容,只待蜜蜂來採擷。

  只是這後世詬病的紅配綠,明月不太喜歡。

  他更喜歡素一點的顏色。

  一群紅釆翠漂中,唯獨有一個靠後的宮女穿著淡白色的簡單素裳,垂首不語,從明月的位置看去,卻看不清她的容貌,只知道脖頸修長,皮膚很白。

  明月指著她,說道:「你抬起頭來。」

  那女子前面兩名濃妝艷抹的宮女還以為是在叫她們,連忙激動地起身,卻見長安君搖了搖頭,擺了擺手,讓她們閃開,露出了後面的人。

  沒了人遮掩,室內的燭光無所顧忌地照在她身上,那素衣宮女一驚,緩緩抬起頭,眼中有一些慌亂。

  卻見她皮膚白皙,容貌中上,額頭略寬,眉宇間文靜柔美,頭上的髻式頭髮向後梳,發下垂,髮式的中部有紅色的絲帛束系,尾部盤繞起來,結成銀錠狀,用一根木笄固定住。

  明月感覺此女似曾相識,問她道:「前些日子我臥病在床時,你是否曾照料過我?」

  那素衣宮女下拜道:「奴婢有幸侍奉過公子兩次。」

  明月點了點頭,伺候他的宮女一兩天一換,前後來過七八個,但明月卻對這個女子有不錯的印象。他這個人本就對與人相處很敏感,對面餵他湯藥、食物的人的肢體動作和細節,明月看在眼裡,都能解讀出許多東西來。

  照料病人是件無聊的事情,其他宮女時間長了未免有些懈怠,打打哈欠,發發呆,不會一直看著似乎在沉睡的長安君。唯獨這個女子從始至終小心翼翼,沒有半點偷懶,明月口渴起床,她都能第一時間到身邊幫忙,動作也很輕緩溫柔,讓他很舒服。

  更難得的是,當時的明月初來乍到,一直在旁敲側擊地問她們一些宮內外的事情,其他宮女嘴碎,隨便問幾句,怒之以威,動之以利,就倒豆子般全都說了。

  獨獨這個宮女卻是有自己的選擇,無關緊要的事情,問無不答,而且答得很有條理。但敏感的東西,她卻輕輕地抿著嘴,推說自己不知道。

  由此可見,她是個兢兢業業,很小心謹慎的人,明月看人很準,這次也不會錯。

  雖然她不是在場人中最漂亮的,穿衣打扮也普通到了極點,但是……

  明月此去齊國,可不是為了避禍享樂,而是要鍍金揚名,聲震天下的,哪怕是身邊的女婢,他需要的也是這樣一個低調而謹言慎行的人!

  於是他指著那女子道:「就她了!」

  ……

  「她?女綺?」

  明月指定了人選,卻讓趙太后皺起了眉。

  原來她叫女綺,在宮中,宮女都是不能用本來姓氏的。

  明月笑道:「怎麼,母后不願?母后剛才可是說看上誰都可以帶走的。」

  「你倒是有幾分眼色,這女綺平日是侍候我最為周到,只不過……」

  趙太后遲疑了一會,卻也沒有說甚麼,這個女綺是罪臣之女,雖然身世有些不一般,但這十多年來在宮裡還算老實本分,既然兒子看得上,就讓她跟著去罷。

  但一個哪夠,她讓明月再挑幾個,明月卻覺得已經夠了。

  「母后,飲食之類的事,有母后派來的庖廚,屋內侍候我穿衣洗盥的,一人足矣,兒子最煩室內嘰喳吵鬧,母后你忘了麼?」

  「也好……」趙太后這才作罷,喚來那名為「女綺」的素衣宮女,耳提面命,讓她必定要照顧好長安君的起居!

  「唯……」

  那女綺被長安君挑中,可以脫離深宮,受到旁邊其他宮女的艷羨嫉妒,她自己卻看不出甚麼喜樂,只是淡淡地應諾,躬著身子,乖巧地跟在長安君後面,眼睛看著地板,也不知在想些甚麼。

  倒是趙太后想到自己的小兒子明日就要離開邯鄲了,不免又有些憂傷,拉著他的手,幾次欲言又止,唉聲歎氣。

  倒是明月一直在說些惹人高興的話逗趙太后笑,並問一些齊國的情況轉移她的注意力。

  慢慢地,趙太后也從哀傷裡緩過神來,開始與明月談笑起她當年在齊國時的事情了。

  ……

  「臨淄城很大,比邯鄲要大一倍,人也要多一倍,站在高高的路寢之台上看下去啊,都看不到邊……每逢春沐時節,父王便會帶著吾等去淄水旁遊玩,吾等公主君女,就坐在蓆子上吃著美食,看田氏的兄長叔伯們射獵,或者賽馬,為他們鼓勁叫好。」

  「還有臨淄的社祭,那才是一年裡最熱鬧的時候,數不清的人挨著人,吹竽、鼓瑟、擊築、彈琴、鬥雞、角抵,甚麼都有。每逢此時,齊國五都的貴人、乃至於燕、魯的公子公孫,都會跑過來看熱鬧。而這時候,男女之防是很鬆弛的,平民家的士與女們,成雙結對地在街上走著,將吾等私服在車上的公女都看呆了……」

  說起往事,趙太后又笑得滿眼魚尾紋,卻又道:「但田氏的公主君女們,卻被約束得很嚴,從小便要跟著夫子女官學習女紅、識字,都十分賢惠。所以別人都說趙女、楚女、鄭衛之女好,我卻覺得齊女才是最好的大婦之選。」

  「齊國的君王后是莒太史家的女兒,在齊國國難時救了王兄一命,故而王兄感激恩情,與她結髮。雖然二人此舉不合禮制,但君王后跟著王兄回到臨淄後,十分賢惠得體,宮內管得十分妥帖,與我的書信慰問也很得體,想來她生養的齊國公主們,也十分不錯罷。」

  趙太后目視明月,鄭重地說道:「我兒,你不肯多挑婢女,大概是覺得她們粗陋卑微,看不上。到了臨淄齊王宮裡,可要好好看看瞧瞧,若是有看得入眼的公主,大可來信告訴為娘,為娘替你說親……」

  趙太后想抱孫子想瘋了吧,明月有些好笑:「母親,怎又說到這上面來了?」

  趙太后卻理所當然地說道:「這可是你的人生大事,為娘自然要上心了!何況齊趙若能再聯姻一次,也是親上加親。」

  她已經開始美滋滋地設想未來了:「你若能娶一位公主回來,與為娘說說齊國話,也不枉你要離開那麼久……」

  說到這裡,她猛地意識到,那她記憶裡曾經繁花似錦的臨淄,已經在五國伐齊的征戰裡大為衰敗,而她兒子終究是要走的,趙太后頓時面色一僵,沉默了下來,不再說話。

  明月也垂首不語,不知過了多久,趙太后才招了招手,讓宮婢過來,將一件紫色的袍子遞到了明月手中。

  摸著那光滑的衣料,明月道:「母親,這是……」

  「齊國衣冠,雖然也是華章夏服,但與趙國略有不同,喜歡高冠博帶,金劍木盾,顏色則以紫為最貴。俗言說得好,入其鄉,隨其俗,你去了齊國,有時候也要穿著齊式衣裳,才能被齊國的貴人們接納。這套深衣,是為娘這些天裡忙裡偷閒,親手裁製的,你便帶去臨淄罷……」

  「母親……」明月感覺,自己的鼻子有些發酸。

  趙太后是攝政太后,每天都要與朝臣們商議國事,處理朝政到很晚才能安寢,這深衣的料子是現成的,她可能只是縫了成衣部分,但上面的那些針線,卻也要花費很多時間啊。

  她那越來越瞇的眼睛,手上偶爾出現的針眼,就是因為這衣裳吧……

  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

  「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

  明月心裡默默念著這句話,他站起身來,說道:「女綺,來侍奉我更衣!」

  女綺應諾而來,幫長安君脫去外裳,助他穿上凝結了趙太后心血的紫衣,動作還是那麼麻利。

  這衣裳果然一寸不走一尺不差,完全合適!

  明月舉起手,原地轉了個圈,在趙太后面前展示:「還是母后做的衣裳好,穿著最舒服!」

  「你這孩子……」

  讓趙太后又有了一點寬慰後,明月下拜垂首,鄭重發誓道:

  「母親,左師公和平原君預測,此去齊國,短則三月,長則半年,吾等就以立冬日為期限,在你壽辰之前,兒子必定平平安安地歸來!」
kelvin12354 發表於 2017-4-20 12:39
第39章 昔我往矣

  三月初一,邯鄲趙王宮南門外,清晨的霧氣剛剛散去,一隊百餘人的兵卒人馬已經在此等候多時,見到數輛戎車緩緩從宮門內開出,他們的領隊,馬服君之子趙括立刻迎了過去。

  隔著好幾步,坐在車上的明月便聽到了趙括的大嗓門。

  「長安君,數日不見,你聲名愈發顯赫了,我在紫山,都能隨時聽來邯鄲趕集的百姓說起你的事跡。」

  明月看過去,卻見趙括頭上戴著野雞尾裝飾的銅冠,身穿一套漆成黑褐色的輕便皮甲,數百枚甲片用紅色的葛麻束帶編綴成一個整體,中央有青銅護胸,雙手上是窄袖和銅護臂,打磨得光滑錚亮,下半身則穿著胡褲和皮靴。

  戰國仍然是個銅鐵並用的時代,尤其是甲冑,鐵製的還不多。這種銅皮合甲是趙國實行胡服騎射後的騎吏制式裝備,因為短小輕便,很適合在馬上使用。趙括樣貌不差,這一打扮,便是一位英武的青年將軍,好不威風。

  他騎著一匹黝黑的大馬,緩緩走到明月的車前,目光看向了在車前開道的那十名遊俠兒。

  正是魯句踐等人,他們一身勁裝帶劍,昂首挺胸地護翼長安君前後左右。

  發現這員小將在打量自己,魯句踐卻不虛,一對牛鈴般的大眼睛也瞪了回去,他面相兇惡,殺氣騰騰,嚇得趙括的馬都嘶鳴地一退。

  「好壯士!「趙括大笑起來,」長安君,你可是在邯鄲市肆裡找到了一些勇士啊。」

  他駕馭住馬,讚了魯句踐一聲,傳聞果然不假,長安君這幾天收了十名忠心耿耿的大俠。

  明月笑道:「別光顧著說我,倒是族兄,昨日來了邯鄲,便一頭扎進軍營去挑選兵卒,也不入宮打個照面……」

  趙括身後的那四名黑衣侍衛下馬向長安君行禮,這就是那天抬著明月上紫山那四人,明月也物盡其用,讓他們去做趙括的下屬,幫他管理士兵。眼下南門外那一百兵卒看上去倒也排列整齊,雖然持著兵器坐在地上等了許久,卻未見騷動,趙括一天之內自然不可能訓練成這樣,可見都是老卒。

  趙括得意洋洋,誇口道:「這些兵卒,是從邯鄲國尉那裡百中挑一選來的,都是青壯善戰之輩。」

  說到這裡他面色一黯,對明月抱怨道:「當時長安君去紫山,說讓我來做校尉,如今卻怎麼只是一個百夫。」

  校尉統帥千人,百夫統帥百人,差了一個級別,趙括這是在嫌棄官小,讓他這個馬服君之子有些沒面子。

  明月攤手:「此事也不是我說了算,馬服君與宮中打了招呼,說不能讓你升得太高,以免不能服眾,既然實有百人,那就做一個百夫即可。括子也不要氣餒,馬服君當年可是從五十人的屯長做起的,你這百夫可比他要高。更何況千里之行,始於足下,一步步靠軍功升上去豈不是更好?先將百人,方能將千人、萬人乃至於十萬人……」

  趙括嘟囔道:「是這個道理。」

  隨即他反應過來:「長安君稱呼我為括子?」

  明月道:「齊人的口頭稱謂與趙國不同,一般是稱呼名再加上一個『子』。比如大將軍田忌就叫忌子,孟嘗君田文就叫文子,大將匡章就叫章子,還有馬服君說的達子、觸子。到了齊國,入鄉隨俗,我還是稱呼你括子罷。」

  他又偏過頭,對一旁的舒祺道:「還有你,舒祺,說不定會被人叫成祺子。」

  「祺子……」

  舒祺忍俊不禁,趙括也在馬上捧腹大笑,明月與他二人其樂融融,三個年輕人倒是對這場遠行滿懷期待。只是明月的笑容中,多了一些冷靜與含蓄,因為他是這個質齊小團體的心臟和大腦。

  等趙括將手裡那枚代表這一百名兵卒指揮權的虎符剖成兩半,將一半鄭重獻給明月後,他們的交接也就完成了。急性子的趙括當即一聲呼嘯,就要上馬開拔,他可是恨不得快馬加鞭跑到臨淄的。

  「括子,別急。」

  明月連忙喊住他,說道:「吾等只是第一批先出來的,大隊人馬,還在後頭呢!」

  「大隊人馬?」趙括直起身子,朝王宮南門望去,不由目瞪口呆。

  ……

  時隔數年後,在邯鄲南城外看熱鬧的趙國人依舊能說出今日的盛況:

  人聲馬嘶、牛車嘎吱,邯鄲趙王宮南門外塵土飛揚,一輛接一輛兩馬駕轅的大車從宮內開出。有的滿載豎人、奴婢、庖廚,裝貴重禮物錢帛的牛車也有十多輛,裡面儘是珍玩服物,昆山美玉、元珠、曲環、輕綃、啟繒、織纊、綈紈等,更有的拖著安營紮寨用的帳篷、灶、釜等物……

  總之,這條上百輛車組成的璀璨河流,浩浩蕩蕩湧出王宮來,著實讓趙括吃驚不小。

  「長安君……」

  眼看快馬上路的美夢泡湯,趙括有些不爽地指著那一堆累贅的車隊,抱怨道:「你這是要把半個王宮搬到臨淄去麼?」

  明月也很無奈,和前世去上大學前,拚命往孩子的行囊裡塞東西的父母一樣,趙太后也一揮手,讓他「約車百乘」去齊國,而且這些車輛拉著的東西極為繁雜,衣食住行禮物甚至是女人,幾乎面面俱到。

  可實際上,明月真正想帶著去的,僅有兩輛車而已,其一是一輛普通牛車,上面拉著明月從他哥哥廬陵君處死乞白賴要來的滿滿一車竹簡、帛書。

  其二,就是那輛已經安裝上半封閉車廂的「雙轅車」,本著前世對女性習慣性的照顧,明月便把那舒服的雙轅車讓給了他的貼身宮婢女綺,此刻隱藏在大部隊裡。

  趙括在那大聲抱怨,卻傳到了一亮朝他們駛來的馬上上。

  「汝等後生晚輩,可休要嫌這百乘之車太多。」

  是平原君,他今日高冠博帶,鬍鬚梳理得十分整齊,腰間掛著一塊大玉璜,足履上鑲嵌著珍珠,打扮極為奢侈,身後還帶著好幾車門客。

  看著面前三個少年人,此次齊國之行的正使拿起了長輩的架勢,顧指氣使地說道:

  「當年晉國還在時,秦公子後子來晉國做官,隨從的車子足足有一千輛。楚國的公子干也來晉國做官,隨從的車子僅有五輛。雖然他們的俸祿都是一樣的,可晉人就重秦公子而輕楚公子。如今吾等送長安君去臨淄做質子,齊國素來富裕,有了這百乘之車,才能讓齊人不看輕吾等!」

  這位安樂公子嚴肅起來還是有模有樣的,雖然明月心裡暗暗腹誹,但要讓人看得起,靠的是炫富麼?

  不過話說回來,這些東西現在已經算作他的財產,多多益善,所以他還是和趙括、舒祺一同拱手,表示自己受教了。

  隨後,明月又在平原君的隨從車輛裡,赫然發現了公孫龍的身影……

  「公孫先生也去齊國?」明月大奇,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啊。

  「然也,我此番正要去稷下一遊。」

  公孫龍今天倒是挺謙虛的,正要與長安君攀談幾乎,平原君卻回過頭,指著宮牆上的城樓道:「大王來為吾等送行了……」

  ……

  眾人齊齊抬頭望去,卻見高達八丈的城樓上,穿朱紅玄黑兩色趙王丹在宮人的前呼後擁下,站在牆頭,冷冷地看著長安君一行人,初升的太陽被他遮在身後,光暈籠罩之下,趙王顯得神秘而高大。

  明月他們少不得要下車下馬向趙王行禮,趙王則只是舉起寬大的袖子,懶洋洋地揮了揮手,也不知是在向他們道別再見,還是在期盼,與長安君永遠不見……

  他是趙國的王者,天生就站在金字塔的最頂端,可以俯瞰一切臣工生民,包括他的弟弟。

  自然,他的一系列誤判,也會導致未來長平之戰的白骨纍纍。

  前段時間「謀朝篡位」的念頭,依然在明月腦中遺留。

  「若我站在他的位置上,豈不是能更好避免這一切……」

  但這個想法想要實現太難,現在的明月,只能將他公子封君,乃至於質子的身份發揮到最大,再談其他。

  明月的目光,越過了被趙王丹霸佔的城頭,看向了清晨陽光下熠熠生輝的鳳台。

  趙太后狠著心,在宮內與明月話別後,沒有再出宮來,但明月知道,她此時此刻,一定在掛念著自己,之後幾個月,也會望眼欲穿。

  「唯望母后安好,能待我歸來……」

  讓自己的心腸硬起來,別過頭,在趙括和武賁們的吆喝下,兵卒、車隊、隨從,浩浩蕩蕩數百人踏上行程。

  車轔轔,馬蕭蕭,一片煙塵瀰漫中,明月卻再一次忍不住,回望愈來愈遠的邯鄲城。

  在這座城裡,他掀起了一股浪潮,布下了星點未來之局,卻也有些遺憾。

  比如沒能和小雞肚腸的廉頗將軍打個照面,看看他是不是真的能一頓幹掉一斗米,十斤肉。

  又比如說,沒和將他與信陵君並稱的藺相如聊上幾句,這位「完璧歸趙」的傳奇人物,可一直讓明月好奇。

  「也算是給未來的回歸,留點期待吧。」

  邯鄲,這座充滿活力的古城,它那土黃色的牆垣在明月背後慢慢消失。

  正視前方,展現在明月面前的,是一個籠罩在濃濃春色中的廣闊世界。

  東陽平原上是一望無際的農田和里閭,田地裡的粟已經發芽,田埂上是碧絲般的春草,其間有丘陵樹木夾雜,暖暖春風在林間吹拂而過,喚醒了棲息其間的生靈,布谷鳥、麻雀紛紛飛出,在車隊上空匆匆掠過。

  而在道路之側,穿邯鄲城而過的渚河之畔,已經抽芽的楊樹柳樹上滿是濃郁綠意,它們好似一位位美人的化身,高高的樹幹,彷彿亭亭玉立的風姿,曼長披拂的枝條,就像她裙擺上的絲帶,隨風依依飄揚。

  此情此景,明月不由脫口而出。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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