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戰國明月 作者:七月新番(已太監)

 
kelvin12354 2017-3-31 12:31:54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47 80389
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7-5-3 16:15
第50章 命不久矣



    太子建和後勝嘴裡的齊國話,明月只能聽得半懂。趙言和齊言的差距,可比後世河北、山東方言差得遠多了,好在他們勉強能通過這時代的普通話“雅言”來交流,這是各國公子、外交使節、縱橫說客必備的技能。

    出於待客之道,齊太子建即便再不待見明月,也邀請他同車,乘著鑾玉之輅,駕玄駁之駿,向宮內行去。

    在趙國時,明月從趙太後口中聽聞過齊王宮的宏大堂皇,但在他想來,齊國經歷過臨淄失陷的災難後,這宮室怕是已經毀了罷。誰料進入宮城一看後,才發現,那極盡工匠之巧的宮闕尚在。

    齊人比趙國還要喜歡台閣建築,從姜齊開始,幾乎每一位國君都會造一座專屬於自己的高台,田齊的歷代君王也繼承了這項愛好。所以臨淄宮城內,如同金字塔一般屹立著無數高台建築,台基都很寬大,四周以圓滑的石塊鑲嵌,放目望去蔚為壯觀。

    太子建大概對自家的台室很自豪,一直在指指點點,像是在為明月做介紹。

    “那是瑤台殿,是我高祖父威王所建,是宮中最高的建築,在上面,可以將大半個臨淄盡收眼底。”

    “這是大室殿,乃我曾祖父宣王所建,此殿占地百畝之廣,上面的廳堂也很大,裡面足足有三百個房間。這個工程是如此浩大,憑借齊國之富裕,建了三年也沒蓋成,直到我祖父閔王繼位,才最終完工。”

    高台之間,有許多後宮內庭,嬪妾之館,繁雜往復,極巧窮變。還有苑池靈圃,但見裡面滿是奇珍異草杜若蕃菊,石蘭芷蕙,紫莖丹穎……

    一路說下來,這個和明月同齡的小胖子臉上滿是得意洋洋,還問明月,比起趙國的宮殿來如何?

    明月打著哈哈道:“齊宮冠絕天下,趙不如也。”

    他嘴上恭維,心裡卻不以為然,雖然可以誇一句“富麗堂皇”,可實際上,這齊王宮最高大的建築,還真不一定比前世一個小縣城的縣政府大院宏偉;至於那幾個園囿,看上去跟後世的一個小公園差別不多嘛,很值得稀奇麼?

    在這齊王宮裡,看看古香古色,體驗戰國風情是可以的,但根本無法讓他產生“震撼”、“艷羨”等情緒。

    太子建還真當他是第一次進城的鄉巴佬麼?

    可太子建偏生在這炫耀裡找到了優越感,開始得瑟起齊國宮殿悠久的歷史來了。

    “七百年前,臨淄便建城了,長安君,那時候,邯鄲還是一片泥沼荒野吧?”

    太子建對趙國的鄙夷溢於言表,明月感覺很不舒服,忍了一會後,忽然反問道:“太子,不知路寢之台在哪?”

    太子建一愣,指著前方宏覆的廈殿,高驤的層榭道:“路寢之台是宮內主殿,父王便要在那接見汝等。”

    明月笑道:“這些天我也讀了不少跟齊國有關的簡牘,有一段是這麼記載的,齊景公坐於路寢之台,曰:‘美哉其室!將誰有此乎?’晏子對曰:‘其田氏乎?’今日這路寢之台,臨淄王宮,果然已經易姓了,晏子真是智者啊。”

    太子建頓時沉默,炫不下去了。

    長安君的意思很明白,臨淄的宮室再歷史古老,那也是姜齊時候的事了,你田氏跟我趙氏一樣,都是被莊子罵作“竊鉤者誅,竊國者為諸侯”的竊國大盜哩。兩家雖不能說是暴發戶,但畢竟都得國不正,而且從列為諸侯的年份算起,趙國還比田齊早十幾年呢!這樣比,能比出什麼花來?

    平日裡,從未有人敢這麼噎太子建,這個小心眼的小胖子頓時怒了。一甩袖子,別過臉去,再也不跟明月說半句話……

    ……

    在登上路寢之台,進入齊王宮的主殿後,明月和平原君穿過文武兩排齊國卿大夫中間的通道,叔侄二人一前一後,拜見高坐君位的齊王。

    齊王田法章一身禮服,戴冕冠、穿玄衣纁裳、腰間是白羅大帶、黃蔽膝赤舄,九條冕旒垂在臉上,讓人看不清他的容貌,只知道胡須很長,直達胸前。

    值得注意的是,在齊王的側方,還坐著一位穿著朱色深衣,金鸞繡紋的宮裝婦人,玉笄雲鬢,稍加粉黛,年紀四旬上下,大概是齊王的妻子,君王後……

    齊王看上去很是和藹,但聲音卻顯得中氣不足:“平原君,許久不見,趙國的太後無恙否?趙王無恙否?”

    平原君這種場合見多了,應對得體,介紹了長安君,還奉上了禮物。

    “這便是吾妹最疼愛的明月?寡人和王後可想念這外甥多時了,上前幾步,讓舅父好好瞧瞧。”

    齊王讓明月上前幾步,仔細端詳他,明月也乘機看清了齊王的模樣。

    齊王田法章和趙太後是兄妹,明月還得喊他一聲“舅父”。乍一看他與趙太後長得很像,只是趙太後或威嚴,或溫和,田法章給明月的印像,卻是陰鷙而病弱。他的面色是病態的蠟黃,一邊用一對小眼睛打量明月,一邊咳嗽不停。

    “好啊,吾妹有佳兒,比我的兒子強多了。”

    齊王咳了幾聲,才讓明月退下,指點著太子建道:“太子,齊國與趙國好似兄弟之邦,長安君也是你表兄,此翩翩佳公子也,貂勃大夫一向不容易服人,卻對他贊不絕口。往後長安君住在臨淄,你可要好好向其討教。”

    “唯……小子知曉。”

    太子建應諾,暗地裡卻一撇嘴,十分不屑。

    這期間,君王後不發一言,將所有場面話都讓給齊王說,但明月卻細心地發現,她的手一直在悄悄托著齊王的背,看似平靜的眼睛裡,隱藏著一絲焦慮……

    事情是突然發生的,齊王田法章還想笑著說點什麼,但猛烈的咳嗽打斷了他的話,方才努力做出的鎮靜雍容不見蹤影。齊王整個人仿佛像是被燙熟的大蝦,躬身俯在榻前的案上,手捂著自己的胸口,額頭是大滴滴的汗,神情痛苦不已!

    很快整個宮殿裡,只剩下他干嘔般的猛咳了!

    “這是……怎麼了?”

    平原君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呆了,齊國群臣都面露恐懼,太子建連忙小跑上去,倒是君王後還鎮定,一邊替齊王拍著脊背,一邊對她的幼弟後勝下令道:“快傳醫者!”

    “不……”齊王卻抬手制止了君王後,努力吐字道:“傳……傳宋毋忌!”

    後勝領命而去,太子建和齊國眾臣簇擁在君榻前關切不已,平原君和明月對視一眼,二人想說的話是一樣的:”齊王恐怕命不久矣……“

    半刻過去了,齊王的咳嗽依然沒有好轉,帶著沙啞的痰音,他的呼吸都拉得很長,每一聲都仿佛是最後一次。正當明月還以為齊王就要這麼崩逝在朝堂上時,後勝拉著一位白發蒼蒼的老者回來了……

    那老者看上去仙風道骨,長袖飄飄,兩道白眉下垂,頭上的白發只剩下一小撮,結成一個小發髻,用紅色的帛帶固定住。

    看到他後,齊國群臣像是被海船分開的波浪,紛紛退到一邊。

    老者幾步跑到齊王身邊,從懷裡掏出了一個小木瓶子,從裡面倒出了幾粒血紅的藥丸,讓齊王就著水服下……

    那藥丸立竿見影,如同化腐朽為神奇,剛才還虛弱欲死的齊王,呼吸竟慢慢緩解下來,面色也從蠟黃變為潮紅。

    但他依然說不出話來,更不能再在殿上待下去了,君王後代表齊王向平原君、長安君抱歉一聲,讓太子建和後勝代為招待,便攙著齊王,匆匆離去。

    這次危機似乎已經安然度過,太子建、後勝以及齊國群臣松了口氣,開始對那位名為“宋毋忌”的老者贊不絕口,叫他“老神仙”。

    宋毋忌卻沒有居功自傲,而是笑眯眯地說了幾句話後,便抽身離開。

    路過兩位本不該看到這一幕的趙國公子身邊時,他似乎認識平原君,還停下來,不失禮貌地朝趙勝一揖,順便也對明月頷首致意。

    就在此時,明月的鼻子突然動了動。

    從宋毋忌那招風的衣服上,他嗅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自從前世的他得了皮膚病,長達幾個月的時間裡用那種肥皂洗澡後,就永遠忘不掉的味道……

    是硫磺!

    除了那種人,還有誰會沒事干往自己身上弄這種難聞的味道?眼前這位宋毋忌的身份,便呼之欲出了。

    “是方術士!”明月回過頭,盯著宋毋忌遠去的方向,目光炯炯……

    這個特殊的人群,也是他來齊國的目的之一!

   
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7-5-3 16:16
第51章 方術士



    因為齊王的突然發病,今日的謁見沒有持續多久,甚至沒來得及討論實際性的東西,便草草結束了。

    甚至連本來計劃中,招待兩位趙國公子的盛大宴饗也不得不推遲,只是讓他們吃了一場小宴,其後,齊宮謁者後勝便請平原君和長安君前往已經准備好的質子府休憩。

    離開齊王宮的時候,天色已近傍晚,垂著帷幕的車輛在臨淄大街上穿行,周圍的喧囂可以讓明月聯想到一片繁榮景像,但他卻始終沒有掀起那厚厚的布簾,因為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向同車而坐的平原君請教。

    “叔父,看來齊王病得不輕啊。”

    平原君嘆道:“不錯,如今正是齊趙結盟的關鍵時刻,安平君田單去平陸率軍進攻陶丘,為我趙國解圍,新任的相邦王孫賈也去了海濱巡視鹽場,當此之時,齊王若是有任何差池……”

    明月道:“齊國太子雖幼,可我看君王後威信很高,倒是能穩住局面。”他覺得,齊國未來可能跟趙國一樣,女主臨朝。

    平原君卻嘆了口氣:“一旦君王後掌權,齊國對趙國的態度,恐怕就要起變化了。我聽公孫龍說,君王後一直對墨家的非攻之說很感興趣,主張齊國不應卷入其余六國的紛爭,守好國境即可,也不應與別國結盟,齊王最初不樂意助趙,恐怕也是受君王後影響罷。”

    他的擔心不無道理,一旦齊王田法章死去,君王後攝政,齊國很可能像歷史上那樣,進入一個“光榮中立”的時期,四十年裡一直在東海釣魚掛機,直到五國被秦兼並殆盡,才不戰而降……

    齊國的王位交替,二人在這操心也沒用,從趙國的利害來看,還是齊王活著比較好。最後平原君只能無奈地說道:“只希望宋毋忌真能像他說的那樣,能讓齊王早日好轉。”

    明月乘機問道:“叔父,那宋毋忌是何許人也?”

    “他呀,是個燕國來的方術士……”

    接著,平原君就給明月說起了這個在燕國、齊國存在的特殊人群。

    “方術士之流,求長生不死者也!”

    ……

    齊地燕地皆臨大海,海洋的浩瀚無垠、煙波飄緲為齊人燕人提供了無限的想像空間,於是便有“三神山”等傳說流傳。“注而不盈”、“春秋不變”的大海之所以能使落下的日、月復出,是因為在海外世界存在一種起死回生、長生不死的靈藥,長生不死之說由此而興。

    早在春秋的時候,齊景公就曾經對晏子感嘆過:“古而不死,其樂若何?”有國有家者,生活富足安逸,誰不期盼著能長壽甚至長生?統治者的這種渴望,便催生了方術士這種求長生不老的職業。

    一開始,方術士也沒什麼深厚的基礎,只是一味地出海尋找神山仙島,希望取得上面的靈芝妙藥,博取富貴。

    但漸漸地,這群人開始包裝自己,借用道家《老子》裡提出的“長生久視之道”,作為自己玄談作勢的核心思想,一個個看上去仙風道骨,容易取信於人。近年來,他們又靠著鄒衍完善的“大九州學說”和“陰陽五行說”,作為實踐的理論基礎,開始有系統的傳承體系。

    這群人自稱“方仙道”,亦或是“神仙家”,已然躋身九流十家中,他們分別精通天文、醫學、神仙、占蔔、相術、堪輿等技藝,但共同點仍然不變,那就是圍繞著各國諸侯,鼓吹服食、求仙可以長生不死。

    平原君將他知道的都說出來了:“故而這燕、齊的方術士,大抵分為兩派,求仙一派以羨門子高為首,齊宣王、燕昭王都相信過他,派他出海去尋找仙山,蓬萊、方丈、瀛洲,可惜都無果而終。但羨門子高卻一直堅持聲稱自己已經抵達了仙山的邊緣,只是不管如何努力,都登不上去,他認為這是神仙發怒,凡人登島的時機未到……”

    “這其實是被海市蜃樓騙了罷?”明月如此想道。

    平原君又道:“至於祠灶服食一派,則以宋毋忌為首了,他們說,仙人之所以長生,是因為常年食金飲珠,然後壽與天齊。於是彼輩便試圖祠灶致物,在鼎爐裡煉制丹丸,經年累月而成……”

    “具體如何煉制,我也不懂,效果則是吃了以後,讓人像黃金一樣,達到不朽,我雖不信此說,但看那宋毋忌做出的丹藥,似乎也有些效果,能讓齊王的病症好轉吧?”

    “這可不一定。”

    明月心中暗暗揣測,說不定齊王田法章的病,就是吃這些毒性很大的礦物吃出來的,而且這些丹藥可能跟後世的五石散有異曲同工之妙,吃了以後會上癮。

    說來可笑,齊宣王、燕昭王,乃至於後世的秦始皇、漢武帝。年輕時一個個精明得不行,有滿腔壯志,可到了年紀稍大,為了追求虛無縹緲的長生,不惜相信方術士,煉制毒藥服用,削骨損腑之下,身體垮了,人也糊塗了,反倒死的更快……

    迎合著君王們,方術士也在戰國秦漢達到極盛,其後盛極而衰,他們抱著殘缺的道家思想,與地方巫祝合流,搖身一變,創立道教神系,成了魏晉的道士……

    不過在明月看來,這些一心煉出不死藥的方術士也並非一無是處,至少他們在辨析礦物、植物、水質的種類和性質方面做出了突出的貢獻。不管是硫磺還是硝石,這群人可是什麼東西都敢往鼎爐裡放的,最後不死藥沒練出來,反倒轟隆一聲鬧出個大發明,從而改變了人類的歷史進程……

    方術士,就是天賦點歪了的戰國化學家啊,自己在齊國這段時間裡,可要與這群人接觸接觸,抓幾個回趙國去利用一番。

    明月這麼想著,平原君卻反問他,為何對這些方術士如何感興趣?

    明月搪塞道:“就像是晴天要做好雨傘,備不時之需也。”

    他的打算,又怎能讓平原君知曉呢?

    誰料,平原君的胖臉變得玩味,指點著明月,笑道:“侄兒啊侄兒,原來你也是懂的。其實除了煉制不死藥,求長生外,這些方術士還會許多獨門秘方,能讓六旬老朽,恢復到二十歲的勇猛,正因如此,我雖然不信長生不死那一套,卻也與宋毋忌相善,向他討過幾顆丹丸,那滋味,妙不可言……”

    他又語重心長地囑咐道:“當然,侄兒你年紀尚輕,順其自然便可,千萬不必服用,此事雖妙,也多了容易傷身啊。”

    明月哭笑不得,平原君說的,應該是壯陽藥,這也是方術士如此受各國諸侯青睞的原因之一,平原君後宮上百,滿臉虛胖,肯定也受方術士之益匪淺吧。

    說話間,馬車停了,他們已經抵達了齊人為他准備好的“質子府”。

    明月下車後,卻見後勝將他們帶到了一座府邸前,白圍牆,青磚瓦,雖然前門剛剛刷過漆,一股刺鼻的味道,但掩蓋不住骨子裡的陳舊。看得出來,這是一座老宅了,而且應該很長時間都沒有人居住了吧?這幾天才匆匆將荒草拔除,打掃出來。

    後勝解釋道:“此宅邸雖然看上去陳舊了些,卻是臨淄還空著的宅子裡最大的,占地百余畝,足夠長安君的百乘輜車、上百僕從住進去。”

    平原君大腹便便動作緩慢,磨磨蹭蹭地下車,瞧了瞧周圍景致,確認了方位,便詫異地說道:“我還道齊王會將吾侄安置在哪呢,居然是這?”

    明月心中一動,問道:“叔父曾來過此地?”

    平原君露出了一絲冷笑:“那是自然,當年權傾齊國,天下側目的孟嘗君宅邸,我又怎麼會沒來拜謁過呢?”
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7-5-3 16:16
第52章 雞鳴狗盜之雄


    “食我飽,衣我溫,息其館,游其門。齊孟嘗,趙平原,佳公子,賢主人。”

    在高唐城時,明月曾聽到過這樣一段歌謠,世人常將平原君與孟嘗君並列起來,因為二人都是靠養士而聞名的。可如今看上去,平原君似乎對已經死去十多年的孟嘗君滿懷憤懣啊……

    等後勝告辭而去後,趙勝在這有些破敗的門庭前繞了一圈,竟不由笑出聲來:“孟嘗君啊孟嘗君,你的宅邸,當年是何等的車水馬龍,賓客滿門,如今竟落得如此光景,真是活該!”

    平原君對孟嘗君的氣憤,是有原因的。

    二十多年前,孟嘗君靠著雞鳴狗盜之徒的幫忙,自秦逃歸,回齊國時從趙國經過,當時還是弱冠少年的平原君受趙武靈王之命,出邯鄲三十裡接待孟嘗君。趙勝那時候對這位飛仁揚義的公子是很崇拜的,但孟嘗君卻干了一件讓他敢怒不敢言的混賬事。

    原來,邯鄲郊外有一些趙國人聽說了孟嘗君的名聲,都出來圍觀想一睹風采,見了後卻都說:“本以為薛公是個魁梧的大丈夫,如今看到他,竟是個身材短小的普通人罷了。”田文聽了這些話,大為惱火,當時卻隱而未發。是夜,這個縣裡但凡笑話過田文身材短小的人,以及他們的家人,腦袋都在睡夢中被割了去……

    一夜之間死了幾百人,這樁案子駭人聽聞,但趙國明知道這是孟嘗君門客干的好事,卻不敢過問!

    畢竟那時候天下之強,非秦既齊,齊國在田文帶領下,南敗楚相唐眛於垂沙,西摧三晉於觀津,趙魏韓不得已朝齊,趙國還指望齊國對他們滅亡中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哪裡敢得罪田文啊?

    不僅如此,趙國還讓剛被封爵的平原君禮送田文入齊,趙勝便是那時候來過這座宅邸。

    如今三十年過去了,當年訥訥不敢說話的平原君如日中天,孟嘗君卻多行不義必自斃,已經滅族絕嗣了!

    命運如此弄人,平原君不由感慨道:“凌轢諸侯,驅馳當世,那時候,天下的公子公孫,誰敢和孟嘗君相比啊?可到頭來,卻是這番下場……唉,不過他頗能得士心卻是真的,據說他的封地薛城,三十年間,各國輕俠扶老攜幼去投靠他的,加起來有五六萬人,至今,那裡依然有許多暴桀子弟,民風與鄒、魯大為不同。”

    平原君話語裡帶著一絲羨慕,明月卻不以為然。

    不過是一句不禮貌的話,就屠人全家,說明這孟嘗君心眼小得跟針尖似的,行事如同一個黑社會老大。

    此外還有兩件事,可以說明孟嘗君此人的本質。第一件事,是秦將呂禮逃亡到齊國,被任為相,成了孟嘗君的政敵。孟嘗君為了打擊呂禮,竟然寫信給秦相魏冉,請秦兵來攻破齊國,秦兵破齊後,作為秦亡將的呂禮只好又逃亡。孟嘗君為了私人利益不惜犧牲齊國利益,其人的卑劣無恥已經很明顯了。

    第二件事,是由於孟嘗君尾大不掉,齊閔王就想除掉他,孟嘗君一害怕就逃到魏國,“魏昭王以為相,西合秦、趙,與燕共伐破齊,齊閔王亡在莒,遂死焉。”又一次借助於外國力量攻破自己的祖國,逼死同宗的國王,導致齊國差點滅亡,他哪裡還有一點家國的觀念?

    所以明月便評價道:“田文此人,上不忠其君,下善取譽乎民,不恤公道正義,為私利而毀國,這種小人,頂多是一群雞鳴狗盜之輩的頭目罷了。怎麼和叔父這明智而忠信,寬厚而愛人,尊賢而重士的愛國公子比?”

    平原君被誇了一通,嘖嘖稱奇道:“吾侄啊,你之前才說了句俠之大者,為國為民,難道現在要宣稱,只有為國為民?才稱得上賢公子?”

    “這是自然。”明月指了指平原君,又指了指自己:“叔父與我,不是正在為趙國的利益而奔走麼?”

    “如此說來,我倒是比孟嘗君強了。”

    平原君樂得失笑,氣也消了,同時有一種怪異的感覺,一個月前,他還把長安君當做一個小孩子,可這一路走下來,在許多事情上卻開始認真聽取長安君的意見。

    二人現在除了叔侄關系外,在交流時,竟已平等對視了……

    暗道一句後生可畏後,平原君又對明月道:“吾侄,勞累了一路,你早些歇息罷,只是這宅邸……我便不進去了。”

    他仍然對這裡有陰影,那一年,田文的霸道態度,大國相邦的排場,門口輕俠死士的劍戟相迎,都給他留下了深刻印像,平原君覺得自己住進去,會被田文的鬼魂糾纏。

    明月大奇:“叔父不住這,要去何處?”

    平原君面色如常,說道:“城北女閭。”

    明月啞然,女閭,就是這時代的妓院,只不過是官營的,這也是齊國特色了,在管仲的首倡下,第三產業比較發達。

    原來,剛才見了孟嘗君宅邸的破落,平原君竟然生出了“人生在世當及時行樂”的想法。他不以為恥,舔了舔嘴唇,大聲笑道:

    “齊之臨淄三百閭,最出名的,就是這女閭了,自從管夷吾建立後,已有四百多年。雖然世人以邯鄲、鄭衛之女為最佳,但我覺得,齊女新妝袨服,招接四方游客,有頗多才藝,也別有一番趣味,我三十年前第一次來,就差點想永遠住在那不離開……”

    “吾侄,你要不要也與我一同去女閭游玩一番?”

    明月略感頭痛,這平原君,真是不經誇啊。不過他這人也有個毛病,就是在那方面有很嚴重的潔癖,前世領導去大保健,明月都是從不參與的。

    他正要拒絕平原君,卻不巧正好有一輛馬車路過,將二人對話聽得一清二楚。

    兩馬架轅,半封閉的車廂,廂窗外有薄紗帷幕,裝飾華麗而不失典雅,車輪轔轔碾過路面,車內的人一聽平原君約他剛滿16歲的小侄兒去逛女閭,便發出了一聲輕蔑的鄙夷……

    “老不知羞,少不知恥,皆荒淫之輩……”

    ……

    女聲清泠高傲,從車中傳出,聲線煞是好聽,但其意輕蔑,落在明月耳中,感覺癢癢的。

    容不得他解釋,那馬車沒有停留,徑直駛過他們面前,往前又行了百步,停在牆壁拐角,便有豎人女婢過去迎車上的人下來,因為視角問題,明月看不到那車上的女子年齡樣貌。

    直到這時,明月這才注意到,那車上女子下車的地方,是與自己這座“質子府”一牆之隔的一座大宅院,門外有許多燕頷虎頭、魁梧雄健的技擊猛士守著,還不時警惕地朝這邊看。

    “那是誰家府邸?”他不由問道。

    平原君也有些奇怪,問了問齊宮裡派來的侍者,才奇異地說道:“原來是安平君府!”

    那齊人侍者解釋道:“然,孟嘗君舊居太大,超過了卿大夫的規格,所以大王便將其一分為二,一半賜給安平君,另一半空了下來。畢竟那次大亂後,臨淄達官貴人幾乎全沒了,大王復國後,好多地方都空著呢。這兩宅之間,僅有一道矮牆隔著。”

    平原君很高興,大笑起來:“真巧,我與安平君素來相善,安平君前年訪問邯鄲時沒少去叨擾我,改日等他從平陸回來了,我便帶著你去拜訪他,順便看看,方才是誰對吾等這般無禮。”

    言罷,這個不服老的荒淫之輩就扔下明月,迫不及待地登車離去,到臨淄女閭銷魂去了。

    門外只剩下明月一行人,瞧了瞧日暮後行人稀疏的街面,他吸了一口雨後臨淄的潮濕空氣,轉身邁過高高的門檻,走進這座屬於他的宅邸。

    “那女子,是田單家什麼人呢?”

    散發著刺鼻漆味的大門在他身後緩緩合攏,明月一直想著自己的鄰居,卻沒注意到,在這條街的對面,一株蒼老的槐樹陰影下,一位牽著條黑犬的灰發老者,正面無表情地看著這座宅子,還有它的新主人……

    等門被魯句踐等游俠兒完全關上後,呈現在明月眼前的,是一座雖然空蕩,卻被打掃得干干淨淨的四進大宅。蔓延在庭院的野草也已拔除干淨,從趙國帶來的百乘之輜車已經入駐,趙太後硬塞給他的那些百工匠人、庖廚圉牧都恭恭敬敬地在門內相迎,一身樸素深衣的宮婢女綺趨行上來,曲腰行禮。

    單手扶起了她,指尖摸著足夠兩人合抱的正門大柱,腳底踩著從石板縫隙裡鑽出頭的草葉,看著天井上方的臨淄夜空,明月心中暗暗說道:

    “沒錯,這就是我的新家,是我在齊國的立足之地,我就要在這站穩腳跟,然後挺直身子,讓全天下都能看到我長安君的身影!”
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7-5-3 16:16
第53章 五髒俱全



    次日明月醒來時,天已大亮,放晴後的臨淄天空湛藍無比,白雲絲絲縷縷。

    一天之計在於晨,在女綺幫助下穿上一身常服後,他便巡視起自己的新家來。

    昨夜天色晦暗,所以看得不甚清楚,今天明月出來一瞧,才發現這座宅邸外面看似破敗,可裡面卻出奇的大。

    他昨日從那些齊人口中得知,這宅子是七八十年前就建好了的,最初是齊威王賜給他幼子,靖郭君田嬰的。靖郭君田嬰最初是跟著田忌和孫臏與龐涓作戰的年輕公子,到了後來,也成長為齊國的權臣,傳到他兒子孟嘗君時,其富半齊國,後宮蹈綺羅,僕妾食粱肉,養著許許多多門客,在臨淄的住宅自然也很大。

    明月知道,在秦國實行二十等爵制後,規定“能得甲首一者,賞爵一級,益田一頃,益宅九畝”。由此推算,最高的關內侯和徹侯可分別有宅一百七十一畝、一百八十畝。趙國的規定也差不多,平原君家雖富裕,面積上卻沒有超標。

    然而這靖郭君、孟嘗君的府邸,卻遠遠比秦國的徹侯還要大,一分為二後,還有近兩百畝地……

    “好叫公子知曉,老僕昨日已將這宅邸仔細巡視過了,牆分四重,宅分四進,前院三進、後院一進……”

    陪他逛園子的人叫寧致遠,是繆賢手下的寺人,四十多歲,頷下無須,一對細細的眼睛,永遠陪著笑臉,看上去很精明。此人是趙太後派來幫長安君管理手下奴僕的,明月也把他當做這個新家的大總管,稱呼他為“寧監”。

    他點了點頭,說道:“寧監帶路,我先逛逛前院。”

    前院的第一進,除了那個望山式的門樓外,還有高高的塢壁,四隅布置角樓,這些半軍事性質的望樓平時可以供主人登高遠眺、乘涼避暑、射獵飛鴻,緊急時則起到防衛預警、避難待援的作用。

    如此做派,難道是用來防賊?這臨淄城,乃至於整個齊國,又有哪個大膽的賊人敢冒犯黑幫老大孟嘗君的宅院?

    看得出來,靖郭君、孟嘗君父子和齊國王室的關系很微妙啊,所以才把宅邸打造得跟個獨立堡壘似的,而且還安排了不少武裝人員,據平原君說,當年他進門時,可受到了許多劍戟賓客的“歡迎”。

    現如今,孟嘗君的門客家臣早已不知所蹤,明月在邯鄲招募的那十名游俠兒守衛在此,大門內有五人,皆持弓,還有五人在宅邸內來回巡視,皆帶劍。

    此外,大門外也有齊王宮派來的一隊兵卒,不過明月可說不准他們的任務到底是監視,還是保護?

    見主君來巡視,在魯句踐的吆喝下,看門的輕俠們立刻昂首挺胸,明月則笑道:“我這暫時沒賓客來訪,汝等也不必一直站著,倚坐在門旁石墩上即可。”

    接著,他又問了魯句踐等人的衣食、居所可安排好了,並讓寧監帶他去瞧瞧。

    沿著大門兩側的長廊往右邊走去,拐過幾道牆角,路過幾個院門,就到了供輕俠、賓客們住的院子了。

    比起明月的住處,這裡可簡陋多了,外面有一口吃水用的井,簡簡單單的土屋,黑瓦頂,窗戶也不大,裡面的家具早就被搬走或枯朽了,如今只在如同大通鋪的土榻上鋪開了十床薄褥。可以想像,等到冬天的時候,必定寒冷異常。

    明月有些不快,說道:“怎麼如此寒酸?還是要快些置辦些矮案等家具,還要讓工匠鑿一個取暖的壁爐才行。”

    寧監應諾,魯句踐則撓了撓頭道:“主君,這屋子可比我家那漏風漏雨的破屋強多了,吾等游俠兒天當被地當床,風餐露宿都習慣了,豈會如此嬌氣?”

    明月卻不容置否:“你家在邯鄲的屋宅,我已經關照人去修補了,你母親住的多好,汝等輕俠便也能住多好,而且每餐都有一條魚。”

    魯句踐再度感激涕零。

    除卻游俠兒等護院人員的住所外,旁邊還有十來個院落,均是低矮的黑屋子,被遮擋在高牆下。那是供奴婢、豎人居住的。明月瞧了一眼後,喉結動了動,卻沒有多說什麼,他的寬厚下士,並不是均分給所有人的。

    這便是宅子前院一進的情形,回到正面,步入聳立雙闕的第二道門樓,便是用來迎賓待客的第二進了。

    前院第二進作為迎賓宴會的場所,自然不能失了體面,敞廳、正堂、後屋逐次展開,采用中軸對稱處理,凸顯莊園主的身份和威儀。但見層疊起伏的屋頂、雄踞高牆之上角樓,主房為廡殿頂,高大寬敞,朱閣綺戶,極盡氣派,此外還有為主人置辦菜肴筵席的廚房,因為布置在東邊,所以稱之為“東廚”。

    寧監曾經幫繆賢管理過他在邯鄲的莊園,所以很有經驗,已經派了幾名眉清目秀的小廝在闕下持笏板者恭迎,往裡去,也有一眾一僕人執帚掃地,數名童子灑水防止揚塵。

    明月對此很滿意,看來寧監還是有些能耐的,只花了一天功夫,就把碩大宅院打理得井井有條,人員分配也很合理,幸好有這麼一個管家幫忙,不然這些瑣事他可懶得管。

    接下來是第三進,也就是明月昨晚居住的地方,密林環抱,長廊曲折,更有好屋上百,被矮牆分為若干個院落。要知道,當年靖郭君可是有上百妻妾,生了四十多個兒子的,每人一個小院,勉強夠用,不過明月住進來後,後院便顯得過於空曠了。

    “幸好這地方沒有鬧鬼傳聞,不然真有點瘆得慌。”

    明月暗暗吐了吐舌頭,他知道女綺今天正帶著一眾隸妾清掃各屋,也不去驚擾她們,徑直出了院門,往後院走去。

    到了後院,放眼望去,他才發現,原來此處別有洞天。

    ……

    要說面積,後院才是最大的,占了整個宅邸的大半,鑿了一個池塘,引流入園林中,作為宅內唯一的活水。

    非但如此,還有水井、谷場、馬廄、牛欄、倉稟、桑林等錯落有致,分布在池塘兩邊。

    “這裡是馬廄牛欄,旁邊是車庫。”寧監如數家珍,一一指給明月看。

    上百輛車,數百牛馬、十余圉童牧童裝進去,卻只占了三分之一的地盤,明月這下明確知道自己雖然算是個富裕公子,但比起當年的孟嘗君而言,卻大為不如。

    出了車庫後,寧監比劃著旁邊的那片空地道:“這一片是豬圈、雞塒、菜圃,還有倉稟。”

    當年這一片肯定響徹著雞鴨鳴叫,味道感人,可在空了十幾年後,牲畜禽類,乃至於地裡的蔬菜、倉裡的糧食都不翼而飛,寄居在裡面的碩鼠難說都餓死光了。

    只有一些粗手粗腳的趙人隸妾正在那邊商議著什麼,不時發笑,明月過去一問,他們連忙下拜,說發現池塘裡還有一些肥魚,可以撈上來做菜肴,他們正在商議要不要撈點淤泥上來肥肥地,撒點蔥韭種上,再尋些豬羊雞鴨來養著,以備不時之需。

    作為一個隨時要招待賓客,供應成百上千人吃飯的宅邸莊園,這些東西當然是少不了的,明月讓寧監安排此事。

    “還有糧食,也要盡快派人去市肆上采購,但凡有支出,盡管來告知我。”

    這些瑣事明月一概不過問,但財權,他依然牢牢捏在手裡,畢竟相處時間短,他很難輕信旁人。

    接下來,在路過糧倉旁的幾間黃土屋子時,明月的鼻尖不由嗅了嗅。

    他問到了一股泛酸的酒味……

    寧監連忙說道:“此處乃是釀酒之坊,昨日巡視時,發現下面還有個酒窖,老僕讓人將那些酒罐搬出來,誰料失手打碎了一些。”

    明月點了點頭,也不覺得奇怪,從春秋開始,齊人便喜好酗酒,公子封君,常年置酒高會,家裡不藏個百八十壇酒,怎麼好意思開宴?這次他的僕從百工裡,好像也有幾個釀酒之工。

    接下來,又路過了制藥、紡織的地方,至此,他們已經把後院池塘邊的建築繞了一圈,到了東面最空闊的一片荒地,但見這裡細沙鋪地,蒿草遍野,立有箭靶和放置兵器的架子,卻被藤蔓纏繞……

    “這是校場,旁邊則是武庫,是用來收藏甲兵、操練賓客,賽馬射箭的地方。”

    孟嘗君專好交接天下豪傑,門下賓客多為各國的勇武游俠少年,跋扈本地,自比英雄,專門開辟了這方數百步的大校場來練武,也是正常。

    看完宅院後,明月不由想道:“這宅邸不小,且五髒俱全,完全可以自成體系。光是在這家宅之內,在高牆遮蔽下,我就有許許多多的事情可做啊!”

    那些釀酒、制藥、紡織、種地的場所自不必說,好好修復一下,便足以讓明月關起門來搞許多小發明,不用浪費寶貴時間,也不會被外人知曉。至於這校場武庫,也可以讓趙括訓練兵卒……

    正想著,明月卻聽到了一陣說話之聲,回頭一看,卻是趙括和舒祺回來了。

    趙括昨日沒有進宮,而是帶著那一百趙兵去城南兵營安置,明月怕他性格急躁惹事,便讓舒祺去看著他。按理說今天應該辦理好入城的流程,帶著兵卒們入駐質子府了,但看趙括氣急敗壞的樣子,似乎不太順利?

    果然,走到跟前,草草拱手向明月一拜後,趙括便憤懣地抱怨道:

    “長安君,臨淄的城門官匡梁刻意刁難,不讓兵卒們進城!”
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7-5-3 16:17
第54章 毋愛財物



    “刻意刁難?長安君,這其中恐怕是有什麼誤會。”

    後勝臉上帶笑,讓人如沐春風,但嘴裡卻不肯松半分。

    在明月問他為何城門吏不放自己的私屬進城時,後勝信誓旦旦地說道:“長安君有所不知,齊國的《守法》明文所載,哪怕是公卿將相,在城內的武裝私屬也不能超過五十人。”

    明月一愣:“齊法裡還有這種規定?”

    戰國時代,非但秦國有律法,其余六國也同樣有律法,首先是三晉繼承了晉國,有很久遠的成文法傳統,商鞅變法,很大程度上是以魏國的《法經》和《大府之憲》為模板,加以損益的。趙國也有《國律》,條例嚴苛。齊國同樣如此,早在齊威王時代,由黃老而入法術的稷下先生慎到便與管子學派一起,制成了《守法守令》為主的齊國律法十三篇,公之於眾,因為慎到是趙人,齊法也受趙法影響很深。

    “最初城內卿大夫和外國來客的私屬數量不加限制,直到先王七年時,出了叛賊田甲以其私屬劫王一事後,才加上了這一條。”

    後勝看上去有理有據,可明月卻不信邪,法律是這麼規定的,但齊國法律的執行力和秦國法律的執行力,簡直是天壤之別,這條規定,恐怕早就名存實亡了吧?

    他笑著說道:“那我怎麼看隔壁安平君府的私屬,不止五十人?”

    後勝解釋道:“那是安平君得了大王特許,齊國又能有幾個安平君?”

    明月卻聽出了他的搪塞之意,冷笑道:“臨淄城有五萬戶,三十萬人口,每戶兩男子,組織起十萬大軍輕而易舉,難道還怕我這一百人不成?”

    後勝假裝沒聽出來他的冷嘲熱諷,陪著笑道:“此法確實對長安君造成了許多不便,但既然在臨淄,便要遵守齊國的律法,還望見諒。安全方面,長安君大可不必擔心,且不說臨淄中到處都是巡視的衛兵,門外還有大王派來的一百宮甲守著呢。”

    明月對齊王安排在質子府外的那些兵卒很不放心,但沒辦法,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頭,只好先咽下這口氣,讓趙括繼續去城外統領兵卒,暫時駐扎在城南營地裡,日後再想辦法。

    後勝今日來質子府,倒不是為了專程向明月解釋這件事,而是要邀請他赴會。

    “昨日大王身體不適,迎接平原君與長安君的宴饗也耽擱了,大王今日無恙後,訓斥吾等無禮,便命太子在宮室內擺下筵席,邀約二位公子前去。平原君那邊,我已經派人去接他了,長安君,快隨我入宮罷。”

    “有勞謁者了,若有什麼不妥之處,還望大夫提醒才是。”明月手一抖,不動聲色地將一塊成色上佳的玉飾塞進了後勝的衣袖中……

    他記得,歷史上再過三十四年,這後勝會當上田建的相邦,卻在秦國的賄賂下,讓齊國閉關鎖國,坐視五國滅亡,想來是個貪財之徒吧。

    反正這次入齊,他攜帶了不少黃金珍寶,齊王宮裡和當權的將相大夫家每人送一些,還剩下不少。用來賄賂這後勝,讓這廝不要明裡暗裡地刁難自己,倒是不錯的選擇。

    後勝先是一愣,隨即會意,也十分老練的掐住那塊玉,指尖刮磨幾下後,便判定這是難得一見的昆山之玉,頓時面露喜色,態度大變,親熱地奉承明月道:“這才一天時間,長安君語難貂勃大夫的名聲,已經傳遍了臨淄,我齊國的公卿大夫,年輕子弟,都盼望著能見賢公子一面呢!不過……”

    他停下了腳步,皺著眉打量明月的裝束,說道:“長安君,這一身紫衣雖然看上去十分富貴得體,可今夜,還是換一件朱紅或玄黑的較為妥當,要知道,太子今日,也打算穿紫衣宴客……”

    ……

    還是和昨天離開齊宮差不多的路線,只是沒有進入路寢之台,而是拐進了一個旁邊的宮室,這裡就是太子的“韶台”,據說齊威王、宣王、閔王還有田法章當太子時也住在這,相當於後世的太子東宮。

    此時華燈初上,受邀來捧場的賓客已經悉數到場入席,坐在平原君下首,明月面色平靜,心裡卻暗暗松了口氣。

    就在剛才,他對後勝的第一次賄賂起到了立竿見影的效果。

    原來,齊國一直以來都有紫比朱貴的傳統,可今夜似乎是心照不宣,喜好紫衣的齊國卿大夫都穿著朱色和玄色的衣服。唯獨太子田建著紫衣,寬衣博袖,彩線紋繡,極是華麗,高坐主席上,在一堆嫣紅中尤其醒目。

    往常是田建鶴立雞群,今天若是他長安君也穿了那件趙太後縫制的紫衣,就是與田建撞衫,這就有點喧賓奪主的意思了。

    要是後勝不提醒他,今夜只怕要出事。明月矚目於後勝,對他表示感激,後勝也還以微笑,他看上去心情很好,在跟旁邊一位膀闊腰圓的齊國將領說著話。

    在明月想來,自己若是再賄賂後勝一次,那至今不得入城的一百名趙卒,應該也能順利通行。什麼律令,什麼規矩,受商賈之風浸染太深的齊國跟秦國不同,沒有什麼是不能通融的。

    “歷史上,尉繚勸秦始皇毋愛財物,賂六國豪臣,以亂其謀,說不過亡三十萬金,則諸侯可盡滅!果然有幾分道理,只要願意下本錢,說不定這後勝也能為我所用!”

    可隨即他又開始犯愁了:“可我現在的身家,頂多千金,哪能和繼承了六世家業的秦始皇比……”

    明月不由感慨,來齊國這兩天裡,他已經見識到了什麼叫花錢如流水,又要養活手下那兩百多號人,又要送禮行賄,坐吃山空可不行,自己要不要想辦法在臨淄大賺一筆呢?

    另一邊,縱然明月沒得罪田建,田建依然沒有給他好臉色看,說話中透著冷淡。

    明月也不怕,今天的筵席就是為了招待他的到來,太子建再糊塗,也不可能當眾發飆吧?

    思考間,筵席已經正式開始了。

    齊王身體不好,像接待賓客的事情,就落到了太子建的肩上,歷練許多次後,已經十分嫻熟。

    卻見他拍了拍手,樂官便開始敲打起編鐘,成群結隊地吹起竽管來,豎寺將沉重的食鼎搬到堂中,揭開鼎蓋後熱氣騰騰,數十名身材高挑的齊女托著食盒魚貫登堂,為諸人布食斟酒,更有舞人在彈琴吹笙聲中輕歌曼舞。

    一時間,堂上叫好陣陣,觥籌交錯,平原君最喜歡這種場合,晃著腦袋應和著樂聲,眼睛在齊女的凹凸處看來看去,怡然自得,還時不時與認識的齊國卿大夫對飲。他雖然是個酒色之徒,但昨天在女閭吃酒歡愉到半夜,身體空虛,沒多會就醉倒了,躺在兩個齊國舞女懷裡,呢喃不已,哪裡還顧得上自己的侄兒。

    明月這邊,就有些沉悶了,他不想喝沒味道的淡酒,因為這時代做菜的法子就那幾樣,翻來覆去吃了兩個月後,對滿桌的葷腥也直犯惡心,只是時不時下箸吃點素菜。

    一直在觀察他舉止的太子建見狀,竟突然發問道:“長安君,為何一杯不飲啊?莫非是嫌棄我齊國的酒湯不好喝!?”

    明月還是高估了這亡國昏君的智商,田建語氣不善,竟抓住這一點小事,要當堂發飆了?
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7-5-3 16:17
第55章 三爵之觴



    眾人齊齊看向長安君,卻見放在身前案幾上的酒,他果然一杯未飲,齊國宮女頻頻斟酒勸酒,也都被他拒絕了。

    明月發覺田建來者不善,便解釋道:“還望太子見諒,我素來不善飲酒。”

    “長安君此言不當。”

    一位文質彬彬的齊國大夫站了起來,大聲說道:“我聽說,趙氏之先祖趙襄主,可是能連喝五天五夜的,且趙國多慷慨悲歌之士,頗能豪飲,長安君就沒學到幾分?”

    那位大夫旁邊一位頭戴儒冠的老者也應和道:“不錯,先師孟子曾經對魏惠王說過一句話,挾太山以超北海,語人曰‘我不能’,是誠不能也。為長者折枝,語人曰‘我不能’,是不為也,非不能也。在我看來,長安君在歡宴上滴酒不沾,非挾太山以超北海之類也,是折枝之類也,非不能也,是不為也!”

    此人名為滕更,乃已經滅亡的滕國公子,也是孟子最年輕的弟子,如今仕於齊國,被尊為國老,今日在筵席上作為“殤政”,也就是酒令官,專門糾察飲酒無禮,或者無故不飲之人。如今他便順著太子建的意思,引經據典貶斥明月一通。

    明月不動聲色,目光從太子建、滕更等人臉上一一掃過,這群人突然間同仇敵愾針對起他來,只怕不是巧合吧?果然筵無好筵。

    他們僵在那裡,一時間,筵席上的氣氛有些許尷尬,還是受過明月賄賂的後勝笑著站出來打圓場。

    “長安君乃是貴客,無人敬長安君,他也沒機會飲酒。就讓我先敬長安君一樽,何如?”

    後勝走了過來,離明月不過一步,舉起銅樽,朝他微微搖頭。

    明月會意,後勝這是在提醒自己,勿要動怒。

    他只好拿起面前的酒樽,二人對飲而盡。

    銅酒樽裡微微帶著點酸味的粟米酒下肚,雖然度數不高,卻讓明月喉頭一辣,輕輕地咳嗽起來……

    “卻是忘了,這小身體可比不了我前世的海量啊,算起來,這還是長安君生平第一次飲酒吧……”

    還不等他歇口氣,後勝又道:“還請長安君為太子祝壽!”同時朝明月眨了眨眼,那意思很明白,今夜你只需照做,便可以無事。

    明月縱然不樂意,卻十分無奈,也罷,也罷,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頭?他照做了,斟滿酒後,走到筵席中央,恭恭敬敬地向田建敬酒,這是第二樽。

    田建自己只是輕輕抿了一口,卻指著皺眉滿飲的明月,對滕更道:“國老,且看一看長安君可飲盡了?”

    滕更身為今日的酒令官,有糾舉那些喝酒不老實者的義務,他笑呵呵地請明月將銅尊倒扣,裡面一滴酒都沒有剩下來,這才回復田建道:“太子,長安君確實喝光了。”

    “善,大善!長安君,這才是我齊國的好客人。”

    田建似乎很是滿意,哈哈大笑起來,看著長安君被迫吃酒,他別提多開心了。

    明月這邊就沒那麼好受了,兩樽下肚,這一世就沒怎麼喝過酒的他已經有點眼花耳熱,本以為算是應付過去了,孰料,這才剛剛開始……

    “長安君!”

    一個如同炸雷般的大嗓門在他耳旁響起,坐在後勝旁邊那位膀闊腰圓的齊國將領在滕更的示意下,也站立起來,讓宮女為自己的酒樽滿上,又端了另一樽,走到明月面前,招呼道:“來來,長安君,我匡梁也敬你一樽!”

    ……

    明月瞥向那人,見他三十上下,滿臉濃須,方才介紹時,聽後勝說,此人叫做匡梁,乃齊國名將匡章之孫,長得膘肥體健,一看就是武將。對了,今日在城門處阻攔趙括,不讓他將趙卒們帶進城的城門吏,就是此人吧?

    如今匡梁已經將酒樽遞到了面前,眾目睽睽之下,明月只好再度硬著頭皮,含笑接過,慢慢飲下,喝到一半,還差點嗆到,惹得在座眾人一陣發笑……

    明月前世是個好酒之人,他父親也在老家農村裡弄過自烤酒,每次回去,他就會和父親、親戚們坐在火爐旁,喝上幾杯,倒也怡然自樂,只可惜喝酒開不開心,要看跟什麼人一起喝,今天的酒雖然不難喝,但他卻味如飲鴆。

    此邦之人,不可與處。言旋言歸,復我諸族。

    一時間,他竟有點想念那個家,也想念無人敢逼迫他做任何事的趙國了。

    心一橫,將第三杯酒統統喝下肚,明月已經有點搖搖晃晃,他知道自己這從未被酒精浸淫過的小身體算是到頭了,再喝下去,只怕要出醜。

    誰料,匡梁卻不饒他,繼續拉著,要再飲幾杯。

    “我不能再飲了。”

    明月皺眉拒絕,匡梁紅撲撲的臉,頓時黑了下來:“長安君這是瞧不起我麼?喝!不喝便不算大丈夫!”

    那老儒滕更也站起來為匡梁幫腔道:“長安君,受人敬酒,可不能不飲啊,否則,我這做殤政的,可要加罰你了!”

    明月怒從心起,也不管後勝先前給自己的暗示,一拂袖子,甩開了匡梁的糾纏,說道:“說不飲便是不飲!”

    他便對頭戴儒冠的滕更說道:“我曾經在簡牘上讀到過古人飲酒的禮儀。君子之飲酒也,受一爵而色灑如也,二爵而言言斯,禮已三爵而油油,以退,退則坐。意思就是,喝三爵便可,量足為止,此乃溫克,否則,就是惟酒無量不及亂了!”

    “老先生,這是儒家倡導的飲酒之禮吧?既如此,今日何必逼我?”

    滕更的那張老臉面色如常,微微一笑,避開這個問題不談,反倒說起了一件往事。

    “當年,魏文侯與大夫們飲酒,命公乘不仁為觴政,公乘不仁辦事非常認真,與君臣相約:’飲不觴者,浮以大白‘。也就是說,誰要是杯中沒有飲盡,就要再罰他一大杯。沒想到魏文侯最先違反了這個規矩,飲而不盡,於是公乘不仁舉起大杯,要罰他的君上。魏文侯看著這杯酒,並不理睬。侍者在一旁說:’不仁還不快快退下,君上已經飲醉了‘。公乘不仁不僅不退,還引經據典地說了一通為臣不易、為君也不易的道理,說:’今天君上自己同意設了這樣的酒令,有令卻又不行,這能行嗎?‘魏文侯聽了,說了聲善!端起杯子便一飲而盡,飲完還以公乘不仁為上客……”

    說完這個故事後,滕更理直氣壯地說道:“先師孟子說過,男女授受不親,禮也,嫂溺,援之以手,權也。雖說三爵則止是禮,但禮也是可以變通的,今日的宴饗,是為了慶祝齊趙結盟,多喝一點也無妨,這便是權變之法了……”

    匡梁十分得意,大笑道:“長安君,你這就沒理由不喝了罷,來來,我便以大爵飲酒,你只需用小樽,這樣行了吧?”

    這種唱雙簧逼酒的做法,是有些無禮了,然而太子建似笑非笑,後勝旁若無事,其余齊國的卿大夫們也都在看熱鬧。將長安君灌醉,讓他出醜,大概是齊人計劃中的第一次下馬威,太子建可跟坐上眾賓客說好了,宴席上,要輪番去敬長安君酒的。

    明月已經察覺到了,雖然齊國明面上對自己的到來十分歡迎,在迎接招待上沒有絲毫怠慢,分給他的府邸也是最大的。但依然有那麼一小撮人,在許多事情上刁難掣肘,尤其不讓他的兵卒入城。這好像是要他時時刻刻記得,自己的身份,是一個可以任由他們揉捏的人質……

    明月知道這樣下去,今夜自己只怕會很難受,類似的情形,前世做小公務員陪領導喝酒時,他遇到過無數次,那種萬般不願,卻只能捏著鼻子將辛辣的酒喝下去,喝完還得陪著笑臉,等到回家後趴在馬桶邊一邊哭一邊吐的感覺,他真的不想再經歷了……

    這一世,他要做呼風喚雨的當權者,而不是任人踐踏折辱的螻蟻草芥!

    事到如今,講道理大概是說不過那滕更,只能以計謀脫身,他便眼珠一轉,接過了酒樽,卻忽而說道:“匡將軍酒量頗佳,不知平日裡,能飲多少酒?”

    匡梁酒量的確很好,方才就是他拿著大酒爵,將平原君灌倒的,現在,卻又盯上了明月。

    他得意洋洋地拍著將軍腹,說道:“我一次能飲一石半!”

    “一石半!”

    眾人都倒吸一口冷氣,當年齊威王的臣子淳於髡能喝一石酒,已經是大酒量了,這匡梁能飲一石半,只怕在座的無人能及。

    孰料長安君卻大笑起來:“將軍說的一石半,恐怕只是齊魯之酒吧?我倒是聽說過一句話,叫做趙酒厚而齊魯之酒薄……”

    說著,他便帶著一絲輕蔑說道:“我雖然不善於飲酒,卻也嘗得出來,這齊酒雖然味道不錯,但要論烈性,比我趙酒大為不如。將軍喝齊酒,能飲一石半,可要是遇上我趙國最好的烈酒,只怕一鬥半就醉了!”

    ……

    “大膽!”匡梁的酒量硬生生被說小了十分之一,被人如此鄙夷,頓時大怒:“邯鄲的趙酒我也喝過,雖說比齊酒烈一些,卻絕無如此誇張!”

    明月微一笑,知道匡梁中計,便道:“不然,我說的那種酒,與一般邯鄲市肆、宮廷大夫家的酒還不同。”

    他閉上眼,比喻道:“此酒醇馥幽郁,香氣濃烈,更難得的是純淨透明,根本不需要用茅苞先縮一道,飲一口便通體發熱,陰寒頓去……”

    他也不管太子建臉色難看,不管後勝朝自己頻頻示意,更不管老儒滕更的狡辯,便將酒樽裡的酒徑直潑灑在地,輕蔑地說道:“真正慷慨悲歌的大丈夫,就不該飲這淡淡的薄酒,而要嘗嘗那種淳烈的厚酒!”

    匡梁已經完全入套了,他也將手裡的大酒爵一扔,說道:“長安君若是不服,便去將你說的那種酒取來,我當場喝給你看!”

    “千裡迢迢,哪裡能如此迅速?再說那酒從邯鄲運到臨淄,只怕早就顛得沒味道了,將軍若是想喝,我便在質子府裡釀造!”

    “要在質子府裡釀造此酒?”在座眾人十分驚異。

    明月笑道:“然,若是匡將軍自認為是能豪飲的真丈夫,就等我一個月,待我讓酒匠將那種酒釀造出來,便邀請將軍赴宴試飲。若將軍喝一鬥半不醉,我便任由將軍將我往死裡灌,一直喝到我趴到案幾下去為止!而且,我從趙國帶來的數百金家財,也會分出一半,贈與將軍!”

    “此言當真?”

    被長安君這一打岔,匡梁也把奉太子之命,逼長安君喝酒的事給忘了,雖然長安君將那種“趙酒”說得神乎其神,但匡梁什麼酒沒喝過?怎會懼怕?再加上他貪長安君錢財,當即便答應下來。

    明月卻道:“且慢,若是將軍輸了呢?可有賭注?”

    匡梁道:“若我輸了,長安君那城外的一百兵卒,便破例入城,太子,你看這可行得通?”

    太子建也被激起了好勝之心,當即力挺匡梁道:“就如將軍之言。”

    明月卻笑道:“將軍這是公器私用,以國法來打賭啊,即便輸了,你也沒任何損失,這樣只怕不妥吧。”

    匡梁脖子一揚:“那長安君想從我這得到什麼?”

    明月目光炯炯,說道:“我私下裡聽聞,將軍乃是章子之後,而章子則是齊孫子(孫臏)高徒,家中定然藏有《齊孫子兵法》罷?若是將軍輸了,就將這兵法借我觀摩一天,何如!?”
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7-5-3 16:18
第56章 為酒為醴



    “公子,一百石梁、七百石粟米已運入倉稟中,共花了一萬錢。”

    從齊國太子宮中宴飲歸來的第二天一早,寧監便來稟報,說昨日長安君囑咐的買糧一事,已經辦好了。

    這裡花的錢是齊國的刀幣,購買力比秦、魏、趙的貨幣都要大一點。臨淄的物價,中歲之粟,十刀幣一石。歲凶谷貴,二十刀幣一石。今年齊國的收成不好不壞,所以花不了多少。

    可梁就有點貴了,這種優質的糧食是貴族的專享,與肉並稱。一百石梁,竟花了足足三千錢!

    不過這些梁,明月可不是用來吃的,而是別有他用。

    “後院那座荒廢多年的酒坊可清理好了?”他一邊讓女綺幫自己穿戴好衣冠,一邊詢問寧監道。

    “已收拾干淨,三名酒工也也在那等候公子吩咐。”

    寧監還不知道昨夜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只知道長安君回來的時候身上隱隱有些酒氣,且面色不快,下車後第一件事就是問他糧食可買好了,酒窖明天能不能收拾出來投入使用?

    長安君做事一直不緩不急,很少這麼迫不及待,寧監心道不妙,便連夜安排下去。

    “公子究竟打算做什麼?”

    心裡帶著疑問,他再度陪長安君到了後院池塘邊的酒坊中。

    昨天明月來這巡視時,這座孟嘗君家的自用酒坊除了建築勉強完整外,其他方面看起來跟個廢墟差不多,院子裡的野草高到膝蓋的位置,亂七八糟的陶罐丟了滿地,屋內的釀酒器具也壞的壞,丟的丟。

    但今日,在隸臣妾們的清理下,這裡已經變了一番模樣。被人用大青石板壓得死死的水井被搬開了,裡面的井水居然還很清澈可用,塞滿淤泥的暗溝也被疏通。

    最重要的是那酒窖,裡面還封存了一部分酒水,有隱隱的糟香,這是最大的幸運,要知道,建酒窖容易,養酒窖難,可要花一兩年功夫的。

    明月看了一圈,還算滿意,便問道:“若是人手足夠,糧食充足,再打造出來足夠的釀酒器具,這裡多久能夠開工?”

    這寧監就不知道了,他比了比手,讓一直在自己身後訥訥無言的三名酒工上前,向長安君細細分說。

    “小人狄陽,見過公子!”

    狄陽是一個滿臉褶子的老酒工,四五十歲年紀,穿著一身粗布的短打,身後是他兩個赤著胳膊的兒子,分別叫狄仲和狄季,他們的父親好歹能說清楚話,這二人卻連頭都不敢抬。

    明月讓他們起來說話,一問之下,才得知這狄陽本是中山國人,世代為中山王室釀酒,中山國滅亡後被抓到邯鄲,為趙國宮廷服務,做了“漿人”的職務。然後又被趙太後指派,放到了這次來齊國的龐大隊伍裡……

    “天下聞名的中山醇酎,便是小人祖傳之藝,趙國的厚酒,小人也會釀制。”說起拿手的技術,狄陽倒是有些自得。

    “善,那你便跟我說一說,這些好酒應該怎麼釀制吧。”

    明月也不心急,讓狄陽跟在身邊,向他述說這時代是怎麼釀酒的。

    ……

    酒是誰發明的已經無從考據,戰國時代,大多數人認為是夏禹時的儀狄,夏禹喝了她進獻的酒後,大醉,還預言說後世必有以酒亡國者。

    一語成讖,夏桀、商紂的滅亡,很大程度上都是為酒所累,夏商君王貴族隨葬的禮器中,占比例最大的是酒器,其次才是炊器和食器,可見酒在他們生活中的地位之重要。

    周初雖然興起過一股禁酒的風潮,但來得快去得也快。很快,周公的子孫們也開始沉溺在這種飲品裡不可自拔了,還在朝廷裡設置了酒正,為酒官之長,專門負責酒的生產與供給。

    到了春秋戰國時期,不論宮廷還是民間,釀酒的技藝已經較為成熟。

    在明月繼續巡視酒坊的時候,狄陽就跟在後面,說道:“小人祖傳的釀酒之法,講究‘六必’,也就是秫稻必齊,曲櫱(nie)必時,水泉必香,湛熾必絜,陶器必良,火齊必得……”

    明月聽得認真,問道:“這六必各自有何說法?”

    狄陽道:“秫稻必齊,其意是梁、稻這兩種釀酒的原料要足夠成熟,故而在仲冬時節釀酒最為合適。”

    “曲櫱必時,酒曲和酒櫱乃制酒的必備之物,也要提前制出。”

    “水泉必香,其意是必須用上好泉水,打個比方,中山的醇酎,只能以靈壽外的山泉釀造,到了邯鄲,就做不出原汁原味了,趙酒也是如此,必取漳水來釀,否則必失其本味……”

    原來這釀酒還有這麼多講究?明月皺眉:“若是我現在要制酒呢?月份合適麼?酒曲來得及准備麼?外面的這口水井裡的水,可以用來制酒麼?”

    狄陽道:“外面的井水因為密封得好,十分干淨,也能用於釀酒,酒曲等物,小人離開趙國時帶了一些。但季春釀酒,恐怕會影響到酒的口感……”

    “味道不必太在意,只要能制出來就行。”明月卻不怎麼考慮口感問題,這第一次制酒,只是實驗,他也不指望能賣出去,能把那匡梁灌趴下就行。

    接下來,狄陽又說了剩下的“三齊”,大概的意思分別是,漬米炊釀時的器具要潔淨,所盛陶器要精良,加溫發酵時用火要合適。

    聽完之後,明月才知道,釀酒真是家傳的獨門絕技,如何做出合適的酒曲,如何控制釀酒發酵時的火候,都是一門大學問,比如火候,就有“起潮火”、“大火”、“後火”之分,可不是誰都能做得來的。

    明月暗暗想道:“幸虧有這狄陽和他的兩個兒子跟著來齊國,我才能將設想付諸實踐,來時我還抱怨母後往我的車隊裡加了太多人,如今感謝她還來不及……”

    狄陽說到興起,還在喋喋不休地說道:“各地雖然酒類不同,但大致分為兩種,分別是黃酒和醴酒,不知長安君要小人釀造的,是哪一種酒?”

    這兩種酒精飲品的區別,在於一種是用“曲”釀,一種是用“蘗”釀。用曲釀的酒一般含酒精度比較高,色澤金黃,稱之為黃酒。另一種是用“蘗”釀,含酒精度比較低,也就是所謂的“醴酒”,即後世的甜酒,味道大概跟啤酒有點相似。

    正如當世的一句俗話:“始食肉者,先食乾肉;始飲酒者,先飲醴酒。”不過當下卻是黃酒更為流行,畢竟只有足夠的烈度,才能讓上到貴族,下到庶民的天下人醉生夢死。

    昨日明月喝的,便是黃酒裡最高級,度數最高的“清酒”,按理說,對於他這種年紀的人,田建應該以醴酒來招待他,結果卻直接上了烈性更大的清酒來灌他,分明是欺負他年幼,想看他出醜,真是過分!

    所以他就決定,用更過分的法子還回去……

    於是明月搖了搖頭,說道:“我要造的既不是黃酒,也不是醴酒!而是燒酒!”

    “燒酒?”狄陽和他兩個兒子都聽得愣住了,絞盡腦汁也想不起來這是哪國的酒。

    明月卻已是摩拳擦掌,心中想道:“田建、匡梁,汝等休要得意,一個月後,便讓汝等這群嗜酒如命的腐朽貴族,見識見識俺們農村自烤酒的厲害!”
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7-5-3 16:18
第57章 甗甑之器



    酒入愁腸,醉意襲來,然後就是夢境。

    趙勝又做夢了,依然是那個炎熱煩躁的夏夜,在震驚邯鄲、導致相邦肥義死難的安陽君叛亂被平定後,這座趙國都城陷入了長達三個月的窒息。非但夜間宵禁,連白天也鮮有人敢走出屋外,因為公子成和李兌宣稱,趙國的趙主父被叛賊所挾持,困在沙丘宮,他們依然在努力圍攻,期盼能救出主父。

    那段日子裡,十多歲的趙勝是恐懼彷徨的,他只能緊緊抱著自己的弟弟趙豹,戰戰兢兢地等待結果。

    終於,當夏天即將結束的時候,他的兄長,趙惠文王回來了,滿臉疲憊,眼睛血紅,同時帶來的還有噩耗。

    “父王薨奄了。”

    他文質彬彬,他面色平靜,仿佛在說一件早已發生多時的事一般,但聽在趙勝耳中,卻無異於晴天霹靂。

    在趙惠文王那可怖的鎮定帶領下,趙勝甚至不敢高哭,只記得自己牽著弟弟,跟著兄長,在黑暗的趙宮中慢慢踱步,去祖廟見趙武靈王的遺體最後一面。

    厚重的棺槨中,昔日高大健壯,勇武英俊的父親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位形如枯槁的瘦削老人,干涸的嘴巴長得大大的,手掌像是佝僂的鷹爪,他是餓死的,據說死前正在努力掏鳥蛋吃,其死狀之慘,令人悚然。

    但更讓趙勝驚懼的,是他兄長趙惠文王合上父王雙眼後的呢喃……

    “是我害死了父王……”淚水在他平靜許久的臉上凝成溪流。

    是我害死了父王,此言何意?

    趙勝不敢深想,但在之後幾年的歲月裡,這句話一直在折磨著他。

    他驚慌失措,那段歲月裡,酒精和美色是治愈他情緒的良藥,幾乎每個夜晚,這位年輕公子都在邯鄲市肆裡尋歡作樂,貪婪地嘬吸酒壺,仿佛那是婦人的***然後,就閉上眼,等待黑暗吞噬自己,不要去想那句話。

    從那時候起,他在眾人的印像中,就變成了一味追求美酒和享樂,大腹便便的平原君。

    還有,就是無時無刻不在的危機感,以及對權力的極度渴望,所以他才不斷斂財收養門客,也對趙國相邦之位孜孜不倦。

    沙丘宮變帶給他最大的教訓,便是沒有人是安全的,只有擁有足夠的權勢時,方能自保。

    “其實,是父王自己害死了自己……”

    又一次念叨著這句話,趙勝總算是睜開了眼睛,感覺自己的頭好像裂開了一樣,雖然安穩地躺在床榻上,但四周仍在令人眩暈地打著轉。

    他記起來了,這是臨淄,是安置侄兒長安君的質子府,昨夜他們受齊國太子邀請去赴宴,筵席上,自己被一群齊國人輪番敬酒,他來者不拒,終於醉倒在地,不省人事。

    迷醉前最後一點記憶,停留在長安君與齊人發生的爭執上……

    摸著劇痛無比的頭顱,平原君掙扎起身,向侍者一詢問,才知道這已經是第二日的午後,同時,他也得知了昨晚發生的事……

    “什麼,齊人逼酒,長安君與匡梁賭鬥!?”

    ……

    半個時辰後,穿戴整齊的趙勝紅著眼睛,在後院池塘邊的酒坊找到了長安君,卻見他正站在猶如一個大工地的酒坊外,與酒工狄陽談論著什麼。

    見平原君氣衝衝地過來,明月便朝他行禮:“叔父醒了?身體可還大好。”

    “我倒是無妨。”平原君擺了擺手,說道:“我聽聞昨夜筵席上,齊人逼酒,侄兒你又與匡梁賭鬥,可有此事?”

    等明月將昨晚發生的事復述一遍後,平原君頓時勃然大怒,怒斥道:“齊人敢爾!居然如此無禮,也怪我,是我昨夜貪杯,未能照料好你,真是愧對先王,愧對太後。”

    平原君內疚之下,便道:“侄兒你也不必與那匡梁賭鬥了,且讓我入齊王宮,向齊王和君王後稟明此事,讓齊王懲處匡梁……”

    “叔父大可不必自責。”

    明月卻已經渾然不當回事了,他笑道:“這必贏的賭鬥,何必取消?匡梁除了答應輸了之後放城外親衛進城,借《齊孫子兵法》給趙括閱覽外,還說往後在臨淄城中遇到我的車駕,便下馬拜服,為我持轡而行呢!我可很想看到他丟人的模樣……”

    平原君卻憂心忡忡地說道:“但那匡梁的確酒量頗佳,昨夜便是他手持大酒爵,將我灌倒的,你確實能在一個月內釀出能讓他一鬥半便醉的烈酒?”

    明月哈哈大笑:“若是一切順利,別說一鬥半,半鬥他恐怕都受不住!叔父請看,這便是我打算用來釀酒的酒坊。”

    在明月指引下,平原君放眼看去,相比之前,這座酒坊已經徹底變了模樣,在三名酒工的指揮下,質子府裡的數十名青壯勞力都被喊了過來,將這裡翻修一新。

    釀酒需要許多道工序,幾乎每道工序都要轉門安排一處房間:攪拌酒曲和糧食需要大木槽,蒸煮糧食使其發酵需要灶台和大釜,還有數不盡的木柴。半熟的糧食出鍋後,要鋪撒在地面上,這是釀酒的第二道程序,也就是攪拌、配料、堆積和前期發酵的過程,晾曬糧食的地面也有一個專門的名字,叫晾堂。晾曬充分後,就要裝入像一個個陷在地裡的巨大酒缸的酒窖中繼續發酵,直到得出老熟的酒母……

    在傳統的工藝裡,做到這一步,釀酒就差不多完成了,只需要將酒水壓出來過濾幾道,就可以裝壇窖藏,等待時間催化一切,這一套工序,狄陽早就駕輕就熟。

    可長安君卻不滿足於此,這個明明不勝酒力的少年,品評起釀酒時卻頭頭是道:“這樣釀出來的酒,無論漉出的酒,還是壓榨的酒,都不算很烈。”

    “這還不算烈?”狄陽摸了摸胡須,有點犯難,的確,他對烈酒的概念,與明月完全不在一個檔次上。

    明月前世時,農村的條件已經很不錯,許多人家都會在家裡弄個一點自烤酒,用來在過年時節時招待客人,他家也不例外。所以他在給父親幫忙時,也耳渲目染,知道谷物原料發酵時,酵母菌受到酒精的抑制會停止繁殖,發酵作用也就停止了。古代的黃酒都是在壓榨的方法取得原酒,這種方法,酒度一般是不會超過二十度的。

    想要得到前世農村裡愛喝的自烤酒,就必須在此基礎上,增加一道程序,那就是蒸餾!

    這一道工序,就得他手把手地教狄陽等酒工了。

    “這樣,等過上半個月,酒母造出後,先不直接壓酒,而是在灶上架起兩層大釜,下面的釜裡裝酒母,上面的釜裡裝冷水,而後再連同陶管,基座上柴火旺盛,蒸煮酒母,等酒氣上揚,被上面的冷水冷卻,凝成汁液,從陶管流出,這才是我想要的東西。”

    狄陽聽得一愣一愣的,這種制酒法子,他可從未聽說過,還是他的兒子狄季接口道:“公子,你說的,不就是甗(yǎn)麼?”

    “甗?”

    明月頓時一愣,連忙讓那狄季將話說清楚。

    狄季很自然地說道:“庖廚處應當就有此物。”

    過了一刻,等庖廚那邊的雍人抬著一套青銅制的大甗過來後,明月那份“發明創造”的自得頓時大減,心中暗道,原來類似的器皿,這世上早就有了……

    他們面前的“甗”,是是一種蒸食用具,可分為兩部分,下半部是高足的鬲(li),用於煮水至沸騰,上半部叫做“甑”,也就是籠屜,甑底部本身就是網眼,用來放置食物,可通蒸汽。

    原理是一樣的,只需要上面加個頂蓋、管道和冷卻裝置,讓蒸汽能夠凝結流出來,就是明月想要的蒸餾器了。

    這東西,根本不需待明月發明,夏商時代就隨處可見……

    既然有了模板,讓工匠們照葫蘆畫瓢,造一個蒸餾冷卻酒的器皿,也就更加簡單了。

    只是明月臉色微紅,覺得自己不識甗器,丟了一個小醜,但又想道,以往這種甗器,只是用來蒸熟食物,是炊器,用來蒸餾凝結其他東西,應該還沒有人想到吧。

    孰料,一直在旁邊看熱鬧的平原君卻走過來,瞧了瞧後,給了他致命一擊……

    “侄兒啊,你述說的這種蒸酒之法,我前日也曾在臨淄市肆一家方術士的丹房裡見過,也是用類似甗的器皿,有小管導出汁液,不過不是蒸酒,而是蒸花露、丹砂……”
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7-5-3 16:18
第58章 車轂擊,人肩摩



    “今日出行,微服即可,勿要張揚。”

    次日一大早,讓御者李談把那輛裝飾華貴,一看就極為顯眼的駟馬大車放回去後,明月在車庫裡挑中了一輛極為普通的雙馬單轅車,上面的漆已經有些陳舊,輪子因為剛翻修過,倒還算堅固完好。

    他卻很滿意:“就這輛了。”

    等他們在五名游俠兒護翼下,駕著車出門之際,一身勁裝的舒祺正好騎著馬從城外歸來,老遠就喊道:“長安君!我來了!”

    明月招呼他過來,“怎麼就你一人?括子呢?”

    舒祺苦笑道:“括子不願入城,說他要與士卒們呆在一塊,同甘共苦。”

    這倒是有點出乎明月意料了,要知道,沿途一路上,整天喊著要一觀臨淄盛景的,正是趙括。這個從小到大沒有出過邯鄲百裡之外的馬服君之子好奇心很重,本性又喜歡飛鷹走犬,早就從平原君處聽說臨淄城裡好玩的東西很多,對這場旅程的終點滿是憧憬。

    可當他們抵達臨淄後,因為齊國的城門吏匡梁以齊國律法為由,拒絕那一百趙卒入城,明月只好將他們安置在城南的臨時兵營裡。趙括倒是自覺,也不在質子府裡歇歇,一卷鋪蓋,就出城去和兵卒一起同吃同住。

    今天一早,明月讓人去喊他和舒祺二人進城來,一起去臨淄市肆上逛一逛時,趙括依然拒絕了。

    “還真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啊。”

    明月感慨不已,在漳水河畔他以吳起為例子,提點趙括一次後,這家伙就像是被鹵水點開的豆腐一般,開始讓人刮目相看。

    雖說這是為將吏者應有的覺悟,但放在趙括身上,就顯得尤為難得。

    在歷史上,長平之戰前夕,趙括可是出了名的恣意而驕,得了賞賜,四處買田地房宅,不知道與兵卒共苦,所以藺相如和他母親才一致認為趙括不可為將。直到在長平陷入包圍後,他才猛然醒悟,與士卒同勞同死,凝聚了士心,保持趙國大軍絕糧四十六日而不潰……

    這說明他的確是個知錯能改的人,只可惜為時晚矣……這次卻不同,在長安君的調教下,若能把那種後知後覺,變成現在的先知先覺,趙括的未來,也許不是注定的……

    如此想著,明月也不強求趙括同來,便讓向導在前帶路。今天之所以要去臨淄市肆,還是因為平原君昨日那句話。

    平原君說,臨淄城北的女閭附近,有一家方術士的丹房,也在用類似甗的器皿蒸花露、丹砂……

    這不由激起了明月的好奇心,考慮到後世考古學家的確在西漢海昏侯墓裡發現了用來煉丹蒸汞用的青銅蒸餾器,轟動一時。往前推一百年,戰國時的方術士已經掌握這門工藝的可能性很大。若是有現成的蒸餾器皿樣式,他打造蒸酒的器具,就更是事半功倍。

    加上他本來就打算在臨淄尋訪方術士,這便有了此次出行。

    ……

    臨淄城東依淄河,西鄰系水,山川毗連,河道交錯,既有山石林木之饒,又有沃土嘉禾之利。

    其城市結構和邯鄲的格局相似,齊王宮位於臨淄西南角,東北面則是郭城。這郭城呈矩形,南北長九裡,東西寬八裡,中部為卿大夫們的宅邸,南部主要是工坊區,東部和北部則是市肆區。

    明月一行人便要從王宮腳下的質子府出發,一路往北而去,外面守著的齊國兵卒們也未阻攔,畢竟長安君是齊國的“客人”,而非囚犯。

    這也是明月來到臨淄幾天裡,第一次能拋開那些惹人厭煩的齊國貴族,心無旁騖地在敞開的馬車裡,好好觀察一下這座城市。

    若說臨淄給明月的第一印像是什麼的話,其一是規劃有序,其二就是人多……

    放眼望去,黑瓦覆蓋的民居連成了一條線,朝兩側延伸,在城牆下擠得密密麻麻,除此之外,在每條街巷上,都走著熙熙攘攘的人群。

    這情形,讓明月不由想起了中學時學過的《晏子使楚》這篇課文。

    “齊之臨淄三百閭,張袂成陰,揮汗成雨,比肩繼踵而在……”

    原來晏嬰這句話,並不是誇張,越走越密的人群,的確能做到張袂成陰、揮汗成雨。他們之中,有駟馬大車的貴族,有衣服文采的各國商人,也有衣裳粗鄙的庶民。

    雖說人流主要在道路兩旁走動,但路上的車馬也同樣很多,速度慢了下來,舒祺也不得不朝馬車靠攏,以避讓接踵而至的車輛,他嘴裡不由抱怨道:“這齊國怎麼這麼多人?”

    明月則笑道:“齊國剛受封的時候,人口是很少的,畢竟這裡是海濱鹽鹵之地,多虧了太公望因俗而治,與東夷人相善,勸其紡織女功,極其工藝技巧,通魚鹽之利。於是遠近的夷人都來歸順他,就像錢串那樣,絡繹不絕,就像車輻那樣,聚集於此。於是齊國便冠帶衣履天下,海岱之間的諸侯都得仰仗齊國,紛紛斂袂朝拜。”

    ”公子知道的真多!“

    舒祺眼裡帶著一絲崇拜,雖然與自己同齡,但長安君簡直是什麼事都知道。他卻不曉得,這些臨淄往事,是長安君從公孫龍處打聽來的,在教了公孫龍那麼多邏輯符號後,明月也並非一無所獲。

    他繼續說道:“到了後來,齊國一度中衰,但管仲卻重新修治太公望的事業,設輕重九府,專門管理財富貨殖,於是齊桓公得以稱霸,九合諸侯,一匡天下。從那時候起,齊國的人煙繁盛,大國地位,就奠定下來了。”

    春秋末期,晏子時代的臨淄,已有不下十萬人,現如今經過田氏兩百年經營後,人口更是如同吹氣球一般膨脹。三十年前的極盛時代,臨淄城內的常住人口有七萬戶,四十萬人之多!

    經過燕國占領的離亂之後,臨淄戶口人數大減,但如今也有五萬戶,三十萬人,戶口是邯鄲的兩倍,比鹹陽、洛陽、大梁、新鄭這些城市都多,號稱天下第一大城不算過分。

    更別說,到了漢代,臨淄還曾一度達到過十萬戶,坐擁五十多萬人口,號稱“市租千金,人眾殷富,巨於長安”!

    但讓明月詫異的是,臨淄雖然人口繁多,市面和街巷卻比邯鄲要規整干淨許多。

    街道同樣是夯實的黃土路,只不過因為車來人往太多,幾百年下來,踩得板結堅硬,下雨天也不會泥濘。更何況,臨淄已經有極為完善的排污系統,因為地勢東高西低,為了滿足“水用足”與“溝防省”,早在管仲時,便人工開挖水渠排水防澇。

    明月他們途經的,就是一條貫穿全城的南北干渠,渠邊楊柳依依,鮮花開滿堤壩。此外,這條溝渠還延伸出數不盡的陶管或暗溝與市肆裡閭相通,以解決給水、泄洪及排污等問題。明月甚至驚訝地看到,有的地方,甚至已經有青石和磚砌成的下水道了……

    這座大城每天制造的海量污水就這樣彙總入渠,排到城外的河流裡,最終彙流入海。所以總的來說,臨淄竟然比邯鄲還要干淨。

    可這座城市的人口,明明要比邯鄲多一倍啊!

    如此一想,明月便不由佩服起主持臨淄營造的學者和工匠們了。

    下水道是一個城市的良心,文明社會中一切卑鄙醜惡的東西,一旦用不到了,就會扔到下水道。光是從這些溝渠規劃的細節上,他的確能從中看到一種文明的張力。

    “這次來臨淄的確沒有白來,雖然齊國貴族大多是醉生夢死的鬥筲之輩,不足道哉,但我也能從這裡學到不少東西,尤其是被人稱之為‘齊法家’的管仲學派。按照公孫龍的說法,便是這群人將臨淄規劃治理得井井有條,很值得我去稷下拜訪。”

    如此思考著,他們已經進入了城北較為繁華的地段“莊街”和“岳市”了。

    明月便對舒祺說道:“方才還不算什麼,據公孫龍先生說,莊岳之間才是臨淄最繁華的地段……”

    話音未末,便被一陣巨大的鼓聲打斷了!

    “咚咚咚!”

    鼓點一聲接一聲,連綿不絕,從前方的莊岳之市傳來。街上人頭攢動的貴族、商賈、百工、農夫農婦紛紛抬頭傾聽,不由加快了腳步,往那裡趕去,一時間,車轂擊,人肩摩,連衽成帷,舉袂成幕,揮汗成雨……

    舒祺和五名游俠兒極為警惕,保衛在長安君車駕左右,阻擋那些蜂擁而至的路人衝撞公子……

    面對這突如其來的人潮,明月也有些吃驚,瞧這架勢,一不小心就會釀成踩踏慘劇的。

    “前面發生了何事?”他大聲問平原君派給他的齊人向導。

    那向導卻習以為常,在前面回過頭,笑呵呵的說道:“長安君,你今日出來的巧,趕上市集日了。這莊岳之間每逢開市,可是要敲滿三百下鼓的!”
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7-5-3 16:19
第59章 莊岳之間



    隆隆鼓聲經久不息,齊人向導介紹說,這是宣布開市的信號,要敲滿三百下才罷休。

    “散集時也一樣,要擊鐘三百聲,不過這莊岳之間,就算不是市集日,平常也朝滿夕盈。”

    明月他們現在已經步入了一條橫盤於郭區的六軌大道,這就是臨淄最熱鬧的街道,叫做“莊”。

    這條街附近最熱鬧的集市叫做“岳”,在北門之內,是市肆和工商集中的地方,除了常年的交易外,大型的貿易集市每五天舉行一次。從管仲設置輕重九府開始,齊國就實行“關市譏而不征”的政策,鼓勵外國商人來臨淄貿易,從而帶動當地的消費,並把齊國的特產魚鹽桑麻通過他們售賣出去。

    因為這種“自由貿易”的政策,臨淄的商業格外發達,所以在這裡,明月能看到來自天下各地的商賈,這裡的事物、聲音和氣味都充滿異國情調。秦蜀之丹漆旄羽,江漢之皮革骨像,吳越之楠梓竹箭,燕趙之魚鹽旃裘,魏韓之漆絲絺纻,都在此彙聚交易,人來人往,聲音嘈雜,塵土飛揚。當然,這一切也並不是安全免費的,據說一月之內,莊岳之市便能得市租千金,巨於鹹陽、邯鄲……

    這些來自各國的大商人都帶著技擊護衛,市肆內到處都是武裝行走的人員,不過卻沒有邯鄲街頭那種頻繁的鬥毆打架,因為戴著皮盔,身披甲衣的齊國兵卒,正隨著市掾吏逡巡於過道之間,劍鞘懸蕩在皮腰帶上。

    市掾吏是管理市肆的小吏,據說當年安平君田單,就是在這莊岳之間做市掾吏,從組織開市散市的金鼓聲中,領悟了一些用兵的奧妙,也是,要將市場交易組織得井井有條,難度不亞於指揮上萬大軍……

    除了那些個個身價百金,專注大宗貿易的巨商外,臨淄的當地小商販也不甘示弱:衣著文采的布商誇張地舉著寬大的布帛,向過往行人展示葛布和十數種顏色染成的絲綢;一位肥胖的香料商人正和一個對手爭論某種香料的價錢,或許是生姜,或許是花椒,不過明月看不懂他們之間的貿易手語;隸臣妾背著沉重的糧食和鹽袋招搖過市,滿頭大汗,他們的主人還在後面不住地拿細棍抽打催促。

    此外還有些類似後世賣藝者的人,擺了個攤位,或吹竽鼓瑟,或彈琴擊築,或鬥雞走狗,或六博蹋鞠,吸引人停下來觀看,討一點賞錢。

    還有個賣銅鑒的商人舉著一面寬大的銅鏡子,努力向明月推薦,聲稱此物可以讓家裡的妻妾目動心搖。

    明月想了想,朝他扔了一串齊國刀幣,買下了最好的銅鑒,背面有鳥獸的鏤空花紋,極為精美,從中可見齊國工匠技藝精良。這些時日,女綺侍奉他起居可謂兢兢業業,這面精致的鏡子可以表示一下感謝。

    舒祺也在自己感興趣的攤位前轉悠,那是一個劍攤,上面明晃晃的滿是鐵劍、劍鞘,赤膊的劍師濃須垂胸,坐在攤位後面默默地用磨刀石打磨劍刃。只要不是明令禁止制造售賣的弩機,在臨淄城內賣兵器並不違法。

    不過挑挑揀揀後,舒祺還是回來了,說道:“不如邯鄲鐵劍之良。”

    明月道:“這是自然,齊國雖然最早設置了鐵官,專門負責冶鐵鑄器,但要論鐵兵之精良,還是趙、韓最為翹楚。”

    趙國的邯鄲,因為附近有許多鐵礦,現下已經成為天下冶鐵最為興盛的地方。韓國也不差,墨陽、合賻、鄧師、宛馮,這些寶劍,皆能陸斷牛馬,水截鵠雁,當敵則斬堅甲鐵幕……

    此外楚國的宛地也是冶鐵大城,只是現在被秦國所占。

    魯句踐也從一個攤位旁抽身回來,嘴裡嘟囔抱怨道:“聽不懂那些齊國人說什麼,問個價錢也問不明白,只會嘰嘰哇哇說個不停,真是氣死乃公了。”

    這時代各國語言已經有很大差異,臨淄的方言混雜了大量東夷萊夷的詞彙,一個邯鄲人初來乍到,的確聽不懂。

    明月笑道:“在臨淄呆上半年,你就會了。”

    他給眾人說起了一個故事。

    “有楚國大夫想讓其子學齊語,便請了一位齊國夫子,來教其子。但這楚人之子周圍有許多楚人整天在打擾他,同他用楚語交談,剛學會的齊語沒幾天就忘了,就這樣過了一年,即便那楚國大夫用鞭子鞭撻其子,他依然學不會齊語。最後,那大夫便將兒子帶到齊國,讓他在這莊岳之間居住,那楚人之子為了與旁人交談,不得不學齊語,不出一月,便學會了。”

    這個故事叫做“一傅眾咻”,明月指點著魯句踐道:“過上半年,汝等定然也能言齊語。”

    魯句踐卻不屑地說道:“誰愛學這東夷話。”

    旁邊的游俠兒調侃道:“不學會齊語,你怎麼討一個齊國美婦回去?”

    魯句踐面色發燥,眾人則哈哈大笑起來,說話間,他們終於走出了莊岳之間,出來以後,車上的長安君倒還好,步行的眾人則無一例外,擠出了一身汗。

    好在出了市肆後,人潮就沒那麼擁擠了,再往前,就是一片燈紅酒綠的聲色場所,臨淄最令人向往的“女閭”。

    平原君說的那家方術士的丹房,就開在女閭的入口附近,明月在向導指引下找了許久,才在一個偏僻的巷子邊發現了它。

    跟其他臨淄市肆的店鋪差不多,是前店後坊的結構,後面是煉丹的丹房,前面是葛布旗幟招展的鋪面,齊篆寫就的”神仙“二字,只可惜字雖俊秀,但此刻卻有氣無力地耷拉著,店鋪附近也人煙寥寥,沒什麼生意。

    店鋪內,這家丹房的主人,一位扎著小發髻的中年人也沒有一般方術士的仙風道骨,頭發油得都能炒菜了,此刻正趴在案幾上打著瞌睡,呼吸間,他唇上兩撇細細的八字胡隨之而起。

    三步外,一個頭上結著發鬟的十余歲少年正舉著木杵,在一個顏色發青的大石臼裡舂搗著什麼,或是藥材。他的表情百無聊賴,一邊舂,還一邊衝他那在案幾上打瞌睡的師傅抱怨著什麼……

    ……

    又一次將木杵重重砸向石臼裡的丹砂礦,盧生滿臉激奮。

    “夫子。”他揉了揉發酸的臂膀:“這些丹砂,一定要舂到皆為粉末麼?”

    他的夫子沒有搭理,依然在閉著眼睛,只是嘴皮了動了動,說道:“不為粉末,如何煉化,又如何化汞成丹?”

    盧生無奈,只好再度舉起木杵,叮叮咚咚,重復這個這幾年每天都要做上百次的動作,將大塊丹砂舂成小塊後,還要在乳缽裡細細研磨,極為耗費時間。

    他不由抱怨道:“夫子,你一直向我吹噓,你與那宋毋忌師承一脈,當年被燕王封為上賓,也是一同從燕國來臨淄的。但為何他被齊王迎入宮廷,奉為國老,食有肉,行有車,而吾等卻只能在這市肆裡寄居破店,勉強果腹?”

    盧生的夫子徐平將頭換了個方向,沒有回答,心裡卻也是酸澀不已,徒弟嫌棄他混得差,但這能怪他麼?

    他本是齊人,家住東海,年輕時去燕國,師從於方術士正伯僑。那正伯僑與宋毋忌、羨門子高齊名,都被燕昭王看重,讓他們煉制丹藥,追求長生不死。

    那時候,他們這些方術士也一時風光,然而卻出了事,十多年前,正伯僑獻上的金丹藥死了燕昭王。燕昭王暴斃後,繼位的燕惠王大怒,驅逐方術士。尤其是正伯僑一系,幾乎被屠戮殆盡,僅存徐平一人,他不得已來到臨淄躲避,這小童盧生,便是他一個師兄的遺腹子。

    二人已經在臨淄相依為命十多年,徐平也不求混得像宋毋忌一樣好,隨便攀附一位公子上卿,做其門客也行啊。然而別人一聽說他是藥死燕昭王的正伯僑之徒,就避之不及,又怎麼敢吃他獻上的丹丸?

    於是徐平只能寄居在這女閭旁的陋巷中,靠向路過的外國貴人兜售壯陽藥丸為生,反正那些人也不清楚他的底細……

    但這店鋪位置不好,從燕國帶來的錢帛早就花光,他們已經快入不敷出了。

    正一籌莫展之際,盧生又開始大呼小叫了。

    “夫子,夫子!”

    “吵什麼!早知汝如此忤逆,老夫當初就不該將你拉扯大!”徐平大怒。

    盧生卻已經跑過來,拼命晃他胳膊:“快些起來,有生意來了,若是賺不到這一筆,吾等都要餓死,你就真白白將我養大了!”

    “有生意!?”

    徐平不瞌睡了,一個激靈,抬起頭來,正好看見一位年輕貴族君子在幾名勁裝護衛的跟隨下,背著手,走進他這蒙塵落灰的小店,他腰間帛帶上,掛著一塊如同明月般的美玉……
你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會員

本版積分規則

kelvin12354

LV:9 元老

追蹤
  • 967

    主題

  • 16729

    回文

  • 5

    粉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