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戰國明月 作者:七月新番(已太監)

 
kelvin12354 2017-3-31 12:31:54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47 80398
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7-7-13 15:28
第190章 後宮之主


    和用夏歷的趙國不同,燕國用的是周歷,過了立冬,就是新的一年了,不過雖然歷法歲首不同,大體的節慶都是差不多的,而十二月中旬最重要的日子,就是腊祭日了。

    「腊者,獵也,因獵取獸祭先祖」,「腊」就是打獵,從三代開始,先民便在一年的最後一個月去野外獵取各種野獸,用於祭祀百神,以祈求來年五谷豐登,家人平安、吉祥,稱之為「腊祭」。如今城邑遍地,人口滋生,狩獵沒那麼容易了,於是百姓就用腌制的豬、牛、羊肉來祭祀,掛在寒冷的天氣裡風干,稱為「腊肉」。

    幾百年前,燕國被封在北方,其國人是來自豳地的,繼承了豳地的傳統,在腊祭之前,他們要釀酒、生火、用煙熏走老鼠、清掃垃圾,在明月看來,和後世的人年前的備辦年貨,打掃衛生差不多。到腊祭這一天,似乎被冰雪凍住的薊城,再度恢復了熱鬧,人們「朋酒斯享,日殺羔羊,躋彼公堂,稱彼兕觥,萬壽無疆」,和過年的氣氛又何其相似。

    明月窩在館舍裡,依然能感受到外面歡快熱鬧的過年氣氛,第一次經歷這古代年節的他不由感慨:「難怪子貢曾目睹腊祭盛況時說,一國之人皆若狂……」

    民間如此,宮廷裡也不能怠慢,不但要有一些類似民間的活動,要祭祀先祖和五祀。先祖自然指的是祖先,因為女人不能進祖廟,這自然是男人們的活,燕王一大早,就帶著已經成年的大公子、已經懂事的二公子去了。

    至於五祀,則是門、戶、井、灶、中溜,這個祭祀所祀的是來年的收成,宮中門戶井灶甚多,這就是後宮之主來組織祭祀了。

    因為燕後小產臥病,過去幾個月裡,一直是地位僅次於她的粟姬在管理宮廷內務,本來眾人以為,腊祭也是如此,然而這一日,燕國王宮裡的女婢、寺人卻驚訝地發現,已經緊閉多日的磨室殿終於敞開了大門,燕後穿著一塵不染,幾乎能與雪地融為一體的狐裘,妝容華貴地走了出來,從她那重新振作的臉上,已看不到失去孩子的悲傷。

    燕後雖然不受燕王寵愛,但她出身高貴,小時候受其母趙國太後耳渲目染,也學會了一些宮廷手段,不管是恩威並施,還是籠絡人心,都做得有條不紊。在這個腊祭日,她竟一鼓作氣,像是收復失地般,將被粟姬竊取的權力一一取了回來,不管分發後宮月俸,還是懲罰犯錯奴婢,都要報與她抉擇。

    這顯然是燕後在向整個後宮宣布:在宮中說一不二的王後,回來了!

    粟姬雖然受寵,還有個做上卿的哥哥,但燕後名正言順,今天這伏擊戰,打得她節節敗退。

    剛失去孩子的母親是最可怕的,再說趙國剛打贏了燕國,燕王為了請平也只能敬燕後一番,粟姬也是能避就避,不敢與之正面為敵。

    在所有人驚懼而不明的目光下,燕後帶著眾夫人、側室祭祀了五祀,而後又詢問起了三公子的近況,他現在才一歲半,卻在不久前失去了母親,一個體格柔弱的八子。

    傅姆告知燕後,三公子剛斷了奶,又有乳母看護,不擔心沒吃的,只是他整日哭喊,一直在尋找母親。

    「那哭得,真是撕心裂肺……」

    先前因為自己待產,對三公子喪母並不關切的燕後今天仿佛變了個人似的,聞言後,竟親自去椒房看望他。

    燕宮裡的眾嬪妃各懷心思,跟著燕後後面去了,椒房裡很溫暖,三公子或是哭累了,正被裹在襁褓裡,一邊哽咽一邊睡著。

    一看到襁褓裡那個小巧可愛的男孩後,本來還故作矜持的燕後一下子不淡定了,似是出於本能,她放輕腳步走過去,輕輕將這位小公子抱起,以極其憐惜的姿態擁著他,眼神溫柔。

    「真是個粉雕玉琢的公子,怎就忽然沒了母親呢?真是可憐,可憐,可憐……」

    連連說了三個」可憐「,燕後似是想起了自己,一時間悵然若失,將三公子匆匆還給傅姆後,竟用袖子掩著面,哭泣了起來。

    後宮眾佳麗大氣不敢出,只敢看著燕後在那獨自垂淚,與她關系還不錯的,就跟著哭一哭,像粟姬之流,則冷眼旁觀,心裡還得意地想:」趙璧人,你就哭吧,反正是一個生不出兒子的命!「

    她消息靈通,已經知道了燕後因為前後兩次小產,已經不能再育的消息,這相當於是絕了她在大王那裡重新得寵的可能,也讓粟姬生出了更多的念頭:眼下的情形,大王不敢得罪趙國,想要將燕後擠下後位是有些難的,可既然大王沒有嫡子,那就要從庶子裡挑一位繼位,大公子雖年紀較長,還給燕王添了一位長孫,但他母親是一個胡姬,地位低賤,自己的兒子也快十歲了,若是拜托兄長,上卿粟腹努力一番,成為太子的勝算很大……

    粟姬還在這得意地算著自己的優勢勝勢,卻不料燕後擦干了眼淚後,抬起頭瞧了她一眼,只這一眼,像一頭母虎,盯著闖入自己巢穴的入侵者似的,將粟姬看得毛骨悚然,連忙低下頭,不敢與之對視,她雖能靠著姿色讓燕王一度寵愛於她,可在氣勢上,比燕後可差遠了。」等我兒當了太子繼位後,定要你好過!「粟姬如此恨恨地想道。

    然而燕後今日的主要目標並不是她,對三公子的母親一陣嗟嘆惋惜後,她突然提了一個要求。」此子年少喪母,我甚憐之,這椒房雖然暖和,畢竟僻遠,人手也不足。今日便將三公子抱去我寢宮中住罷,我要親自照看。」

    燕後輕輕撫摸著男孩柔軟的毛發,笑道:「我畢竟是他的嫡母,正好盡一盡職責……「

    對燕後的這個命令,宮人不敢怠慢,立刻照著做,其他嬪妃則面面相覷,也並沒有想太多,畢竟燕後剛剛喪子,看到一個小孩子,豈有不喜之理?這件事於情於理,都是正當的。

    誰料三公子去了磨室殿後,就再也沒回到椒房過,之後幾天時間裡,燕後一直將他帶在身邊,親自喂他稀粥,四處跟著他在殿內有地龍的地板上亂爬,已經冷寂已久的磨室殿內,又響起了久違的笑聲。

    等燕王得知此事後來看望這對」孤兒寡母「時,卻發現,燕後已經再也離不開三公子,整日將他抱著牽著,目光中滿是慈愛,仿佛這是自己的親生兒子。而三公子也不再哭鬧著要母親了,依偎在燕後的懷中,安詳入睡,仿佛已經尋到了自己的親生母親……

    這和諧的情形,連燕王也看得愣了,本來因趙國敗燕而恨屋及烏,對燕後的忌憚厭惡,也少了許多。

    一切都是那麼的順理成章,於是燕後也順理成章地向燕王吐露心聲,說自己兩次小產,又不能再育以後的絕望,同時又提出了一個」不情之請「。

    「妾已經不可能再有子嗣,如今三公子也喪母,他有喪母之痛,妾有喪子之憾,豈非天意哉?妾欲養育其長大,還望大王恩准!」

    ps:三章送上,明天要晚上才有8)
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7-7-13 15:28
第191章 燕雀安知鴻鵠之志


    宮中對燕後收養三公子一事,產生了劇烈的反響,燕王、粟姬、粟腹、大公子,與之相關的眾人分屬於不同的陣營,均為了自己的利益,在暗地裡博弈。更新快無廣告。

    但宮廷之外,這件事還沒有傳揚開來,反倒是來自趙國的長安君奉蔡澤為上賓一事,在薊城不脛而走。

    「蔡澤,便是那個綱成人蔡澤?」

    蔡澤在薊城盤桓數年,他的足跡幾乎走遍了所有燕國公子、封君、豪長的宅邸,只求一位明主。然而就像是當年為大梁城中郁郁不得志的範雎一般,蔡澤因為容貌醜陋,身材矮小而受到了輕視,對他時常以吳起、蘇秦自比更覺得可笑至極。」此人當年來投我,我嫌其貌醜口臭,可是連門都不讓他進的,長安君也是翩翩公子,竟受得了他?「

    燕國的士人們也表示了輕蔑:「罷癃小兒,焉能與武安君相提並論?」

    戰國時代把殘疾、駝背、或是身高不足六尺二寸的人稱為「罷癃」,也就是殘疾的意思。蔡澤雖然矮小,卻遠沒這麼誇張,被人如此貶低,連帶著賞識他,將他納為舍人,敬為上賓的長安君,也變成一個笑柄。

    早已經派了魯勾踐等游俠兒去走街串巷,外面的風言風語自然逃不過明月的耳朵,但當事人蔡澤卻對此不以為然。

    他笑著朝長安君一拜:「此事於公子其實也有好處,外人將臣貶低得越是不值錢,豈不是越發讓公子的愛才之心凸顯出來了?臣,願為公子之馬骨!「

    對那些或出於嫉妒,或出於輕蔑對他的貶低,蔡澤卻不以為恥,反而在燕士的圈子裡大肆宣揚長安君愛才,儼然是將自己當做吸引其他燕士的」馬骨「。

    明月為他大呼冤屈:」先生哪是什麼馬骨,明明是一匹千金難換的千裡馬啊!先生口才了得,就不為自己自辯,證明一番麼?」

    蔡澤感動之余,卻淡然笑道:「有一篇志怪小說名為,其曰,北冥有魚,其名為鯤,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往南冥之海遷徙,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水擊則三千裡,摶扶搖而上者九萬裡!鵬憑風力,背負青天無阻,而後乃向南而飛。」

    被長安君招募後,蔡澤似是變得自信了許多,他展開雙臂,雙目放光,仿佛真的看到一只大鵬在高空展翅而飛,而那鵬鳥,就是他自己的化身。

    「地面上的蜩與學鳩見狀,便譏笑鵬說:吾等奮力而飛,碰到榆樹和檀樹便停止,有時飛不上去,落在地上就是了。何必要飛九萬裡到南海去呢?到近郊去的人,只帶當天吃的三餐糧食,回來肚子還是飽飽的;到百裡外的人,要用一整夜時間舂米准備干糧;到千裡外的人,要聚積三個月的糧食。」

    他傲然抬頭:「夏蟲不可與語冰,鵬的想法,蟬和小斑鳩這兩只螻蟻鳥雀又豈能知曉?臣已遇民主,仿若北冥之魚,遇風化而為鵬,臣的目標是萬裡之外的南海,何必與這群蟲雀分說,浪費時間?「」善,先生此言有理!「明月壯其志,拊掌道:」先生大可不必在意流言蜚語,光已知道先生的才干和理想了。燕雀,安知鴻鵠之志!」

    ……」燕雀安知鴻鵠之志「,這句話還是從館舍傳了出來,讓腊祭日後的薊城陷入了一片嘩然,出於對這句話的不服和好奇,不少人紛紛跑到長安君的館舍外求見,不僅想看看這位公子是何許人物,也想瞧瞧蔡澤是否真配得上這句評價,並且提出要與之辯駁,他們要證明,就是誰才是燕雀,誰才是鴻鵠。

    一時間,館舍竟被圍得水泄不通,一傳十,十傳百,燕國的士人被吸引來不少,按照蔡澤的說法,這些人,都是長安君潛在的門客,長安君當以禮相待,將他們捧得高高的,然後由蔡澤出面將他們一一駁倒黜落,而後長安君再加以寬慰邀請,這些人十有六七會在羞愧交加下,投入長安君門下。

    不過燕士鄉土觀念還是比較重的,像蔡澤這般,兩國還在交戰就投入敵國使節門下的縱橫之士並不多,明月每天也就能將一兩個還看得過去的燕士收入囊中。

    於是在讓蔡澤演了一出「千金市馬骨」的戲,請君入甕之余,明月也讓魯勾踐等人去燕市上行走,他們的任務是查訪燕國的能人異士,看看是否可以帶走。

    魯勾踐投靠長安君大半年了,早就不是那個愣頭青的游俠兒,在臨淄時整日與舒祺練劍,也讓他武藝大為精進,在齊、趙、燕之間行走的他,已經大大拓寬了見識,於是他言談舉止間,已經有幾分「大俠」風範了。

    戰國是游俠兒的時代,一個看上去威風凜凜的大俠,而且還出手闊綽,在哪裡都吃得香,在哪裡都能交上朋友,沒幾日,魯勾踐就帶著人拜訪遍了薊城吏的游俠領袖,與他們喝酒、比劍,最後不打不相識。但結束之後,魯勾踐都不滿意,連連搖頭。

    旁邊的同伴問他為何搖頭?魯勾踐便道,那些游俠兒看似威風,在市井上呼風喚雨,黑道白道都能吃得開,但卻都是惡霸豪民,熱衷於欺男霸女,並不是真正的「俠」。

    長安君說了,寧缺毋濫,他需要的,是督戎、專諸、豫讓、聶政這樣,士為知己者死的真俠士!

    但想找到這樣的人,談何容易?魯勾踐嘆了口氣,眼看離開燕國的日子越來越近,他卻依然沒找到那樣的人。

    這一日,天氣逐漸轉晴,地上雪混著泥土被掃到溝壑裡,久久被籠罩在冰凍裡的薊城似乎重新煥發了生機,再過幾天就是年終,又是一輪祭祀、鄉射和狂歡,各家都要置辦一點東西。於是賣糧的農夫農婦,賣肉的豬屠狗屠,賣首飾的百工,紛紛登場,在市肆裡五吆六喝。

    再一次在城內繞了許久,卻空手而歸的魯勾踐帶著幾名同伴走在這寒意未消的嘈雜街頭,這裡從城西返回館舍的捷徑。

    他們一路沿著大道走,拐入小巷,穿過肉市,這裡是每天肉類的交易場所,魯勾踐瞥見一群羊正在街頭遭受宰殺,熱氣騰騰的鮮血從它們脖頸裡噴湧而出,流到了地面上,和泥水、雪水混雜在一起,沒多久就凝固成了黑乎乎的粘稠模樣。屠夫們喊著兜售當天的貨物,手起刀落的剁肉聲永不停息,在他們的腳下,到處是尋找肉屑的狗和雞……

    肉市裡依舊有市掾吏,以及兩個持長矛站崗的兵卒,不過他們可沒注意到市場內發生的事,而是專注於跟一個賣肉家的小婦人打情罵俏。

    就在此時,本來刀斧陣陣,肉屑紛飛的肉市裡,突然響起了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然後是驚恐的大呼!

    「殺人了!殺人了!」

    乍聞此言,肉市裡忙碌嘈雜聲頓時停止了,所有人都轉頭,看向了發出聲音的地方,魯勾踐也不例外。

    他看到,在十余步外的一個掛著狗頭的肉攤前,赫然躺著三個尚在抽搐的人,一個游俠兒打扮的豪俠,還有他的兩名同伴正倒在血泊中,兩眼瞪直。

    而站在他們面前的,則是一個渾身浴血,手持滴血尖刀,渾身冒著凜然殺氣的……狗屠!

    ps:第二章在1點半
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7-7-13 15:29
第192章 仗義多為屠狗輩


    「公子沒有聽錯,那狗屠無氏無姓,就叫狗屠。」

    次日,魯勾踐拜在堂內,對座上剛剛從燕國王宮裡辦完事回來,正在趕著時間吃飯的長安君道:「公子也不要覺得奇怪,世上無姓氏之人,十有六七,或指物為名,或以行當職業為名。」

    明月抬起頭:「光這燕國就有成千上百的狗屠,你為何卻對此人如何上心,覺得他是我要尋找的忠義死士?就因為他一口氣殺了三個人?」

    魯勾踐長跪在案幾後道:」不止如此,因為臣事後多方向肉市的鄰裡打聽,才知曉了這狗屠的種種事跡。「」哦,你且細細道來。「

    明月停下了筷箸,讓人給魯勾踐也備上一份飯饗,讓他邊吃邊說。

    原來,這狗屠是個屠夫的兒子,很小時候就沒了父親,母親帶著他,經營一個小小的狗肉店肆維生。這時代,狗也是主要肉食之一,與羊豕有同樣重要的比重,尤其燕人、宋人最愛食狗肉,於是屠狗者也在市肆有一席之地。

    這些屠夫雖然手持刀斧,可跟燕上都內隨處可見的封君、貴族、豪長比起來,依然是刀俎上的魚肉,到處索要保護費的游俠兒也能肆意拿捏他們,遇上豪俠過市,屠夫們少不了要被他們白白拿去不少肉,還有辛辛苦苦掙來的,沾滿油膩的燕明刀。

    不過那些對本地知根知底的游俠兒,很少敢在狗屠家的攤鋪裡索要錢帛。」因為這狗屠從小時候起,就是一個橫人!「

    魯勾踐描述了種種他從狗屠鄰裡處得知的事跡,他雖然木訥無言,平日裡也待人和善,樂於助人。可一旦受了欺辱,定然會瞪大眼睛,死死盯著人看,手則緊緊捏著殺狗的尖刀,仿佛招惹他的人也是一團待宰割的肉,那些欺負他的人嚇都嚇壞了。

    長此以往,加上狗屠對他的母親十分孝順,刀工又精細,從不缺斤少兩,遇上一些事情,往往能挺胸而出,仗義直言,便漸漸在肉市有了些威名。

    那一日的事,卻是狗屠去外面拿狗時,又有三個游俠兒來肉市索要錢帛,其中帶頭的更是剛從其他裡閭中來,並不熟悉這肉市微妙的潛規則。他見狗屠家的肉又好又多,便在那裡大肆搜刮,狗屠老母親來阻止,竟被一把推開,撞在案幾上磕出了血。隨即,那游俠又看上了狗屠鄰人家的少女,揚言他們這些年替城西屠豪俠來肉市收租,這戶人家竟長期短缺,欠下了豪俠一大筆債,就要用女兒去還債!

    在豪俠搶人、少女痛苦、鄰人哀求的哭天搶地聲中,狗屠拎著尖刀,扛著幾條死狗出現了……

    接下來的事情不必再說,狗屠手起刀落,那三名游俠兒一死兩傷,倒在了血泊中,便有了昨天魯勾踐在肉市見到的情形。」母親、鄰人被欺,暴起殺人,雖犯了燕國的律法,但情有可原啊。「

    明月不知不覺,在魯勾踐的講述中吃完了飯食,將漆盤推開道:」雖然有孝心,有義心,但光是這樣,這狗屠仍不能稱之為奇節死士吧?「」這是自然。」魯勾踐嘿嘿地笑著,絡腮胡一抖一抖:」臣之所以對這狗屠另眼相看,除了親眼看到狗屠殺人時的凜然殺氣外,還有一件事讓臣萬萬沒想到。「

    明月總感覺牙齒裡還有一點肉絲,想剔又覺得對魯勾踐失禮,便強忍著問道:「何事?」

    「狗屠殺了人後,當然就遭到了官府、豪俠兩方追捕,就在所有人都以為,他會帶著老母潛逃城外,做亡命之徒時,他卻干了一件讓所有人震驚的事!」

    魯勾踐眼睛雪亮,興奮地說道:」狗屠乘著那常在肉市收租的大豪俠將所有手下都派出去尋他的時候,他竟殺了回來,去了那豪俠家中,從大門到內室,連殺數名持劍武者,最後還與豪俠決鬥,十個回合內將其斬首,把他的首級扔到了狗頭堆中……」

    「至此,狗屠便為他的鄰裡,為整個街坊除去了一害,就在眾人以為他要再度消失時,這狗屠卻揚言,只要官府將被羈押要做替死鬼的鄰人和鄰人之女放了,他願意承擔殺人的罪過!公子以為,這樣算不算奇節之士呢?

    明月默然,半響後才道:「那狗屠已被抓獲了?」

    「為了讓無辜的鄰人出來,他放下武器去自首,已被羈押在牢獄之中,不過因為群情激奮,整條街上千人都為狗屠說情,燕國官府駭於輿情,沒有判他死刑,而是決定要將狗屠發配遼東,去冰天雪地裡服苦役,不過在臣看來……「

    魯勾踐朝自己的脖子抹了一下:」那豪俠的家人是有些背景的,定然不甘心,一定會想方設法,買通差役,在半道將狗屠殺了!「

    明月眯起眼,穿越至今,他對這時代游俠兒的風氣已司空見慣,不過大多數游俠,依然沒有脫離潑皮無賴的範疇,但這其中,卻也有些異類。

    他又問道:「那狗屠的母親呢?」

    魯勾踐動容,他自己就是個孝子,也是見了狗屠的孝心,才會對他另眼相待的,只是礙於公子的囑咐,一直只是暗中觀察,沒有出手干涉除了在狗屠突然反回,殺入那豪俠家中時,魯勾踐悄無聲息地干掉了一個想要從後面偷襲狗屠的燕國游俠。

    他便道:「其母也被連坐,抓到城北陋巷關著,做洗衣婦。」

    「這寒冬腊月的,為兵士洗衣,老人家可真是受苦了。」

    明月嘆了口氣:「狗屠所作所為,讓我想起一個人,那就是聶政!」

    「他的孝心,他的忠義重諾,都與聶政頗似啊,若是我沒記錯的話,聶政,也是隱藏在市肆裡,以屠為事的吧……哈哈哈哈,仗義多為屠狗輩,誠哉斯言,誠哉斯言。」

    笑聲中暗含著幾分惋惜,若真如魯勾踐所描述的一樣,那這無氏無姓的狗屠,的確是個難得的「奇節之士」啊。

    這樣的人,心懷忠義,已經脫離了潑皮無賴的低級範疇,變成了有仁志的俠士,這種人往往都信奉一個准則,那就是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

    他當即問道:」狗屠何日被押送出城?「

    魯勾踐頓首:」五日後,正旦前夜。「

    「正旦前夜……」

    明月暗道:」如今宮中燕後收養三公子之事已經初見眉目,燕王已意動,嫡母養育失去母親的可憐庶子,合情合理,粟姬、大公子也無從反對。只要讓阿姊忍住,暫時不露出要立那孩子為嫡的真正目的來,後知後覺的燕王就會欣然同意此事,一切順利的話,我帶著阿姊歸寧邯鄲,就在正旦前後,時間刻不容緩啊……」

    於是明月正色,對自己的親信下令道:「魯勾踐!「」臣在!「」立刻安排手下游俠護衛,兵分兩路,一支去將狗屠之母救回,另一隊由你親自帶領,去城外截殺押送的人,將狗屠救下來,切記,得手既歸,絕不可暴露身份!「

    魯勾踐大喜,唯唯應諾後,立刻就下去做安排了,這次跟來燕國的,可不乏邯鄲城內新投靠公子的死士,也不缺黑衣裡的好手,摸入一個關押犯人家眷的裡巷透出個老人,干掉一隊押送流放犯的燕吏,不是手到擒來?

    等魯勾踐離開後,屋子的帷幕裡,蔡澤露出頭來,笑道:」公子如此干涉燕國刑獄,藏匿逃犯,真的好麼?「

    看著魯勾踐遠去的背影,明月也站了起來,對一本正經的蔡澤大笑道:」先生此言差矣,藏匿逃亡,收納忠士,不就是當年孟嘗君經常做的事麼?世人雖然對孟嘗君禍害齊國大肆詬病,但對這件事,非但不非之,反而對他大加稱頌,何也?天下人皆好義行,天下之人皆愛義士。在這方面,我當學孟嘗,飛仁揚義,騰躍道藝,抗志雲際,驅馳當世,揮袂則九野生風,慷慨則氣成虹霓……總之,狗屠這個人,本公子保定了!「

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7-7-13 15:29
第193章 滴水之恩


    一月初一這天,對於用夏歷的趙國人是值得慶祝的年節,對於用周歷的燕國人而言,卻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月初。

    過去一個月裡,薊城發生了許多事情,比如燕王從被趙軍逼近的下都武陽匆匆跑了回來,導致整個燕國人心惶惶,士卒皆無戰心;比如在燕王的請平下,趙國那邊答應了這一要求,派長安君為使者入燕。

    這位公子來到薊城後,憑借能言善辯迫使燕王答應割地求和,隨即便卷入了燕國的貴族圈子裡,應付各種飲宴應酬,受到各方面的注意和歡迎,聲譽骎骎日上,成為薊城裡人人欣慕的人物,也因此得到了不少燕國不得志士人的爭相投奔。

    長安君挑選其中有才干特長者為門客,半個月下來,便有了以蔡澤為首的十余人,他們或妙計百出,或精通文案,或能善於射御,皆有所長。

    再比如,從小產的傷心裡恢復過來的燕後,收養了在年初疫病裡失去母親的三公子,要將他留在磨室殿裡養育成人,此事也得到了燕王的首肯於理,這本就是作為嫡母的燕後該做的事,於情,燕後在照顧三公子時,的確將他視為己出,連燕王都有些感動,甚至答應舐犢情深的燕後帶著離了她就飯也不吃,整日哭泣的三公子回邯鄲歸寧省親。

    燕國的封君、高官們從這裡面嗅出了異樣的氣息,跟這些關乎燕國存亡,關乎自己仕途起伏的大事相比,那個仗義殺了豪俠的狗屠的生死,就不值得他們浪費精力去注意了……

    只有在薊城市井的最底層,才有人大聲傳頌著狗屠的事跡,他為義殺人,斬豪俠首級,為民除害,他為了不讓無辜的人做替死鬼,毅然自首。任誰聽了,都會翹起大拇指,贊嘆一聲:「高義!」

    礙於差點沸騰的輿情,燕國的司寇士師不敢判狗屠死刑,而是勒令他月內在差役的押送下離開都城,去遼東服三十年苦役。

    至於狗屠的老母親,則被連坐,抓起來做了燕軍的洗衣婦。

    燕國百姓無不為狗屠和他的母親感到惋惜,狗屠離開燕都那一天,去送別他的人密密麻麻,堵滿道路,而他母親被抓後,也有一些敬佩狗屠的人指使自己的妻女,去給她幫助,幫她干活,贈她食物。但即便如此,洗衣、舂米本就是勞苦的慢刑,吃也吃不飽,穿也穿不暖,還要不斷重復重活,尤其是寒冬腊月裡更苦,那些洗衣婦,誰不是滿手凍瘡?照這樣下去,這位老母親累死凍死也只是時間問題。

    可十二月的最後一天,再度去探訪的薊城人卻發現狗屠的母親,不見了!

    這件事一傳十十傳百,本就敬佩狗屠義舉的百姓們憤怒了,竟不由分說,拎起自家的農具、墨尺就去找管罪犯家眷的官吏麻煩,質問他們到底將狗屠之母弄哪去了?

    官吏們只能緊閉官署大門,向巡邏的兵卒求助,他們有苦說不出,因為他們也沒敢將狗屠之母怎樣,她就這麼莫名其妙地消失了,昨夜點人數時不是還在麼!

    外面的百姓卻是不信這套說辭,只管朝衙門的朱紅色大門猛打,將漆都砸落了一層。

    直到中午,圍才被巡城的兵卒解掉,本來官府也沒把這當大事,燕後離開都城,歸寧在即,要緊的是規劃路線,清空道路。

    一直等到傍晚時分,薊城司寇才得知一個驚人的消息:前幾天押送狗屠前往遼東的護衛,遭到了一場伏擊!幾乎全員覆沒,連狗屠也被劫走了!

    「什麼!」薊城司寇當時就一個冷顫,他感到這兩件之間一定有聯系,很明顯,狗屠的同伙襲擊了護送流放犯的車隊,救走了狗屠,同時有人昨夜夜闖罪犯家眷居住的陋巷,帶走了狗屠之母!

    這一切,都是縝密計劃好的!

    一時間,民間對此拍手稱快,官府卻駭然不已,覺得自己受到戲弄的薊城司寇派出的兵卒,搜遍了薊城大大小小的角落,希望能找到狗屠及其母親。整個夜晚,薊城的街道都被不絕於耳的狗吠聲,急促的馬蹄聲,兵卒粗魯的斥喝聲,還有急促的叩門聲充斥。

    然而有一個地方,燕卒們卻不敢進去叨擾,那便是長安君所居在館舍小院,所有搜查都避開了這個地方,如今燕趙和談已成,因為燕後的歸寧,一切都在朝著溫情脈脈的姻親關系發展,先不管這是真的假的,借薊城司寇一百個膽子,也不敢冒著破壞兩國關系的風險闖進去啊。

    這一年的最後一夜過去了,一月初一的晨曦悄然而至,薊城司寇一無所獲,而緊閉多時的館舍小院也打開了房門,收拾好行囊的趙國使節團,連帶那決定跟著長安君去異國他鄉的燕士一起離開,先去城外等待,長安君則要再度入宮覲見燕王,並迎燕後離燕歸寧。

    長安君的車隊離開城池時,按照慣例,使節團的行李也要接受盤查,但只是草草看一圈,覺得沒有可疑之處便能放行,沒有人知道,長安君貼身女婢的車裡,還坐著誰人?

    等中午時分,在宮中吃完燕王假惺惺的餞別宴,迎燕後和三公子坐上安車後,明月也與她一同離開了薊城,歸途漫漫,馬蹄匆匆,只在南邊十裡的小亭歇息了片刻,這時候有幾個騎馬的侍衛趕著一輛裝滿大桶的車輛,過來與長安君彙合……

    瞧著這幾人風塵僕僕的模樣,隨行的燕國官吏大疑,笑著問道:「長安君,這是……」

    「這是我的門客,之前讓他們出城去置辦一些燕地的特產,帶回邯鄲去。」

    燕國官吏滿腹狐疑,但長安君十分坦蕩地讓人打開那些木桶,卻見裡面裝著的多是腌制的魚,清香的酒,或是栗、棗等物,見沒問題,燕吏只好任由它們加入車隊。

    回去的時候,他們依然是在黃金台行宮附近歇息,安頓好燕後之後,明月讓人緊閉院子的房門,又讓魯勾踐和幾名游俠兒避開眼線,將一個木桶抬進來,放置在屋子中間。

    明月親自手握鐵鑿,將只通了幾個小洞透氣的大木桶開了蓋,一個身材不高、赤裸上身的年輕漢子立刻從桶中探出頭來,雙臂扶著桶沿,貪婪地大口吸著外面的空氣,卻見他身上到處是因受鞭打酷刑而留下的瘡疤,傷都很新,臉上也滿是凍瘡擦傷。

    等他回過神來後,才發現了眼前這位笑吟吟的玉面公子。

    魯勾踐在旁邊對他說道:「這便是長安君。」

    年輕人聞言,試圖想直站起身來,卻因為太過虛弱,只是撞翻了木桶,隨後滾到了硬邦邦的泥地上,但仍然忙不迭地朝明月下拜,連連稽首三次。

    「小人燕市狗屠,多謝長安君救母之恩!」

    ps:剛到北京參加完一個寫手活動,困得眼睛睜不開了,今天就一章,明天三更補上




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7-7-20 15:32
第194章 小人物
   



    對狗屠和他母親而言,在燕國的生活,和來到趙國後是大不相同的。

    他家世代都是薊城人,父親去世得早,他就靠繼承那把屠狗的尖刀過活,成了西市年紀最小的屠子,木訥但不肯受欺,這橫小子擋下了覬覦他家鋪子的貪婪視線,得到了一個安生立命之地。因為他尤其擅長屠狗,幾年下來,街坊們便都叫他狗屠了。

    「諸侯無故不殺牛,大夫無故不殺羊,士無故不殺犬豕,庶人無故不食珍。」這犬豕之物,主要供應給士人、富商,不是一般人,一年到頭都不得幾次肉食。所以能來狗屠肉鋪前看他解狗的,多是一些富裕士人的舍人、門客、主婦,欣賞狗屠的刀工,仿佛成了他們無聊生活的一種消遣。

    狗屠一般是天未亮就起來磨刀,從狗販子手裡買下活狗,而後,就坐在晨曦裡慢慢飲下一盞烈酒,隨後捋起袖子,一手持利刃,放倒不肯引頸受戮衝到街上亂吠的惡犬,再將其大卸八塊。

    雖然狗小,骨頭也易砍,他演繹不出傳說中的庖丁解牛般的神乎其技,但砧板上飛舞的刀斧,依然讓來賣肉的人看得目瞪口呆,末了還誇他一句:」好刀法!「而狗屠只是抹了抹手上的血污油膩,憨厚一笑。

    燕國有一句俗話:伏羊冬狗,夏天最宜食羊,冬天最適合吃狗,狗頭狗腿甚至是狗鞭,都是搶手的好東西。至於肉的成色好壞,內行人一眼就能看出來,新鮮肉色澤鮮紅、發亮且水分充足,變質的狗肉,顏色發黑、發紫、肉質發干。病狗肌肉中藏有血塊、包塊等異物。被毒死的狗,肌肉之間的血液不凝固……

    狗屠為人本分,賣的肉都是頭天剛宰的,也從不缺斤少兩,於是他的鋪子前總是人滿為患,幾年下來,他雖稱不上富庶,但自己和老母親溫飽無憂,還能攢下娶妻的錢帛。

    他並未因此引來同行嫉妒,因為狗屠為人大方,每日因要照顧老母收攤很早,給其他肉鋪留出了機會,也常用多余的肉食、骨頭接濟街坊鄰居,得了一個」俠義「的好名聲。附近的游俠兒還邀請他入伙,被拒絕後也不敢強求,依舊對他恭恭敬敬。平日裡狗屠走在街上,不論是開店擺攤的商賈還是走街串巷的小販,都親熱地跟他打著招呼,當真是無人不識,這種生活雖起早貪黑,與血污打交道,入不了士大夫的眼,倒也逍遙自在。

    他就這麼憑本事在這座城池裡安身立命,一過就是十年,狗屠之前從未想過,有一天他手裡屠狗的尖刀,會用來殺人……

    在這個本該好好做生意的冬天,他惹上命案,一怒之下殺了那橫行霸道,欺壓鄰裡的豪俠,以至於被官府定了罪,流放去燕人也聞之色變的遼東,半道上還差點被不懷好意的差役給勒死,在繩結套在脖子上,意識逐漸模糊之際,狗屠唯一後悔的,就是連累了老母。

    不成想,已經一只腳趟入鬼門關的他,竟被一群蒙面人救了下來,為首的大漢一口趙國口音,自稱是長安君的門客魯勾踐,長安君壯狗屠的義舉,才讓他們來營救他,並假扮成商賈,將他裝在木桶裡,運回了都城附近。

    更讓狗屠驚喜的是,長安君還救下了自己的母親!是夜,母子二人死裡逃生,少不了一場抱頭痛哭。

    「小人燕市狗屠,多謝長安君救母之恩!」

    大人物輕輕的舉手之勞,對於他們這些小人物而言,卻如蒙大赦,狗屠感激涕零,連連稽首三次,表示對長安君無以為報!

    長安君年紀雖輕,身份雖貴,卻沒有絲毫傲慢,他和藹地扶起狗屠,誇獎他是「義薄雲天」的好漢子,說得狗屠自己都有些害臊,而後又問起他今後的打算。

    「我出城時,壯士已成了燕國的通緝要犯,被司寇全城大索,追捕的告示恐怕沒幾日就要掛到遼東、督亢這些地方去,這天寒地凍的時節,汝母又體衰,莫不如繼續跟著車隊。」

    狗屠心有所動,但還是拒絕道:「小人已是罪人之身,豈敢再連累了長安君?」

    此言一出,魯勾踐等人都哈哈大笑起來,在他們眼裡,燕國的律法,官府的通緝,完全算不上什麼,他們的公子,豈會在乎那些東西?

    明月也笑道:「我護送燕後回邯鄲歸寧,沿途關隘,絕不敢阻攔!壯士大可放心,在此安心養傷,汝母也會安排在馬車上,讓婢女照應周到。」

    就這樣,狗屠和他母親就被裝在馬車上,一路到了趙國,在進入趙境後,他已經可以光明正大地下車來走動了,回首望著栗樹和棗子樹抽出嫩芽的燕境,有些愣神。

    他本以為,他的一生都會在薊城過活,娶一個算不上漂亮但是必須賢惠的妻子,好好孝順老母,而後就生兒育女,繼續在燕市裡過活。或許可以用屠狗攢下的錢帛為他們尋其他好營生,那些狗雖是畜生,可也是一條性命,他母親就經常在嘮叨,殺生殺多了,有傷子孫福祉……

    狗屠萬萬沒想到,短短半個月裡,他的生活就經歷了劇變,過去的安穩生活全沒了,成了逃犯,還跟著一位外國公子離開了故鄉,他隱約有種預感,薊城,大概是再也回不去了。

    「今後要怎麼辦?在邯鄲繼續屠狗?長安君的大恩,又要如何回報?」

    大人物有大人物的家國思量,小人物也有小人物的喜怒哀樂,狗屠正躊躇著,當夜卻被魯勾踐喊去喝酒,回到趙國境內後,長安君帶著趙括,自去趙軍大營面見馬服君,他們這些護衛,便被長安君放了個假,可以稍微放松放松。

    冬天雖已經過去了,天氣乍暖還寒,但邊境小邑的軍市也沒什麼好東西,眾人只能在酒肆裡就坐,隨便要了一些淡薄的春酒,就著些貴得要命的肉食吃喝,一邊喝酒,游俠兒們還一邊吐槽這些酒比起公子府邸中的燒酒差遠了,回到邯鄲後,可要再求求府中的老家宰,再給他們一點。

    眾人都在用陌生的趙國方言交談,狗屠這個燕國人也插不上話,只能默默的喝酒,好在他為人豪爽,但凡有人向他敬酒,定要一飲而盡,然後再恭恭敬敬地回敬一盞,由此博得了眾人的喜愛,畢竟這群邯鄲游俠兒都喜歡俠義之舉,而狗屠之前的舉動,已經可以稱之為」奇節之士「了。

    酒過三巡,眾人之間親密了不少,已經開始勾肩搭背起來,魯勾踐便問起了狗屠未來的打算。

    狗屠說自己對趙國完全不了解,也不知道該不該重拾舊業,反正要找個能養活老母親的營生,魯勾踐聞言,卻氣呼呼地說道:」此言差矣!大丈夫生於亂世,當帶三尺劍,輔佐明主,立不世之功,定要讓天下側目,史書留筆,豈能將一生都丟在市肆裡,與羊狗油膩為伴?「

    他猛地一拍狗屠的肩膀:」這樣,你莫不如也來做長安君的門客罷!」

    ps:第二章在12點,第三章在2點
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7-7-20 15:32
第195章 結草以報


    「曲梁甫乃是下曲陽人,帶著一把劍就去邯鄲闖蕩,卻不怎麼如意,已落魄到要在邯鄲街頭賣劍求活,結果在投入公子門下後,因為擅長使劍,二十步內擲劍無所不中,頗受公子看重,不僅賜了他良田百畝,還將他家眷一同接來邯鄲享福。」

    拉攏狗屠,是長安君交給魯勾踐的一項任務,魯勾踐只能使勁渾身解術。作為邀狗屠入伙的範例,他指著對面那橫劍膝上的游俠兒曲梁甫道:」你瞧他那把破劍,如今已套上了上好的木鞘,和他本人一樣,與之前不能比了!「

    此言一罷,眾人皆大笑不止,曲梁甫也笑道:「父母賜我骨肉,而公子則賜我衣食,食君之祿,忠君之事,我這把劍,便是要用來向公子報恩的,豈能怠慢了它?」

    報恩兩字,讓狗屠心裡一動,這時候魯勾踐又指著自己道:」再說我,我先前住在邯鄲陋巷,游手好閑,無所事事,老母整日為我操心。直到投奔了公子,贈我鞶帶,委我重任,如今我母親享著錦繡嘉柔,衣食無憂,邯鄲城裡的游俠兒,也開始以我為首領,我的大名誰人不知,誰人不曉?當然,這一切都要托公子的福。「

    說到這裡,魯勾踐不免有幾分得意,在長安君手下,他的確是既得到了實惠,也得到了名聲,人生追求的不就是這兩樣東西了,已經完全成了長安君的死忠。

    他再度邀約狗屠道:」我看弟年紀雖才十八,卻有一手好武藝,膽量也足,反正也回不了燕國了,不如就投入長安君府中,吾等一同為公子效忠,得富貴,大口喝酒大口吃肉,豈不痛快?「

    狗屠很是心動,但還是訥訥地說道:」但我只會殺狗……「」此事庖廚自能做,長安君不需要你殺狗。」

    魯勾踐大笑起來,起身將一盞酒遞到狗屠跟前:「在為兄看來,弟可不止會殺狗!你殺起人來,也是一把好手!」

    ……

    狗屠之母這幾半個月裡實在是受寵若驚,原本已經絕望,卻先被人從洗衣婦那地方救了出來,而後就坐上了她這輩子都不敢踏足的奢華馬車,穿上了干淨暖和的細葛布衣裳,還有皮毛毯子御寒,食物也精細講究,來照顧她的女婢也美得像天仙一般。

    老人家一直以為自己是在做夢,縮在車上戰戰兢兢,對旁邊鑲金鍍銀的各種物件,這裡不敢動,那裡不敢碰。

    而且照料他的侍女說,這都是長安君親自吩咐過的,除去燕後乘坐的主車外,長安君的車隊裡,一共有三輛一模一樣的車,一主兩副,她坐的就是副車之一,一路上的起居衣食皆與公子同。

    「我家公子就是心善,欣賞阿母之子的義舉,這才以禮相待,阿母切勿惶恐,還望欣然受之。」

    不說還好,越說,老人家更不能欣然受之了。這一日停車休息時,她便拽著狗屠的手道:「吾兒,昨日那侍女看我無聊,便給我講了個古時候的故事,叫做結草報恩。說的是一個老丈因一位大夫救了他的女兒,卻無以報答,郁郁而終,死後化成了鬼,當那位大夫跟敵國交戰時,便跑到戰場上將地上的草打成結,將與大夫打鬥的敵將絆倒,這樣才報上了恩情……「

    「聽了這故事,為娘一整夜都沒睡著。」

    老人認真地對他道:」母親我雖然是卑賤小民,但也知道有恩必報的道理,長安君對我母子的救命大恩,可吾等如何報答?「

    她嘆了口氣:」若是你實在沒法子,為娘也只能死後再報了,生生世世,為公子奴婢牛馬……」

    「母親……」狗屠素來孝順,哪裡見得老母如此,便跪在地上砰砰地朝她磕頭,又輕聲細語地說道:「母親放心,兒自有辦法,報答公子的恩情!」

    從那一夜魯勾踐邀他入伙開始,狗屠便知道,長安君想要他做什麼了。

    「殺人……」

    在朝長安君車駕走去的路上,狗屠看著自己的手,有些恍惚。

    打從小時候起,鄰人就說他生氣時的眼神特別可怕,像是要殺人一般。但都只是說說,真正的第一次殺人,還是前幾日見老母、鄰居被欺,宰那游俠的時候,他也不知道自己當時怎麼了,刀子見了血開了光後,就失了理智,一切都變得飛快,他只知道手裡的尖刀,和面前滿是驚懼的人,還有紛飛的血花……

    那感覺,與他往常早起喝了酒屠狗差不多。

    人,並不比狗難殺。

    長安君要他做的,就是殺人,殺很多人。

    「殺那些對公子不利之人!這便是吾等武夫的職責!「魯勾踐等人已將此視為理所當然,但狗屠心裡還是有些掙扎,他不是游俠兒,不是亡命徒,只是一個一心想贍養老母,安靜度日的狗屠。

    若是平常,狗屠自然是會拒絕的,但如今,他也只有這個法子能報答長安君的大恩了。

    等他走到長安君車駕處時,長安君正和先生蔡澤聊著什麼,眼看狗屠木訥訥地過來,便停下了話頭,對他笑道:「壯士,有事?」

    狗屠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朝著長安君再度三次稽首,誠懇地說道:「小人乃市井之人,卑賤小民,鼓刀以屠。而長安君乃諸侯之公子,身份高貴,卻不遠千裡,來救我這螻蟻一般的性命,還對我以禮相待,救命之恩,知遇之情,小人豈能不吭一聲、毫無反應就算了呢,小人雖做不了什麼大事能與公子待我之情相稱,但還是願為公子效命,以報恩情!還望公子納之!」

    「起來,快快起來。」

    明月扶起了他,看上去十分欣喜,對蔡澤說道:」善哉,我燕國之行不虛,不但得到了先生這樣的智囊妙才,還得到了一位忠勇壯士!「」恭喜主君!「

    這些天長安君對這狗屠母子的籠絡,蔡澤都看在眼裡,此刻他連聲恭喜,心裡想到的,卻是吳王闔閭拉攏專諸,嚴仲子拉攏聶政之事……

    他是聰明人,看得出這其中的代價不菲。」狗屠啊狗屠,得公子如此禮遇,你可是要用命來償還啊……「

    這時候長安君想了想道:」壯士既然做了我的門客,平日裡,可不能再以狗屠相稱了,可有姓氏,大名?「

    狗屠有些臉紅:」小人家素來低賤,無姓無氏,至於名,父親在時也沒為我取,鄰人喊我狗屠,家母則稱我為阿狗……「

    「阿狗?」

    這句話讓一旁的游俠兒、侍衛們一陣哄笑,被長安君瞪了一眼都收斂了笑容。

    明月道:「夏商周之時,天子建德,因生以賜姓,胙之土而命之氏,之後百余諸侯滅亡,公子公孫流散民間,卿大夫也黜落不少,其子孫躬耕於田,宗廟之犧為畎畝之勤,於是姓氏合一,貴庶不分,但凡士人,必有氏、名,壯士乃奇節之士,豈可無氏?」

    他笑道:「這樣罷,我雖然只是一個小小封君,但為手下人賜氏、名還是可以的,便由我贈名與壯士,何如?「

    狗屠還有些愣神,一旁的魯勾踐推了他一把:「還不快謝過公子!」

    狗屠匆匆下拜,明月則背著手,來回走了數步道:「我聽說,衛國在百余年前,有一位大將叫苟變,多次與趙、魏、齊交戰,保全了衛國,早先還曾指點過吳起兵法,壯士不如也以苟為氏,至於名嘛……」

    他突然轉過身,問狗屠道:「壯士投我門下做舍人,除了報恩外,還有何追求?」

    狗屠看了旁人一眼,還是老老實實地說道:「為了富貴,為了讓母親衣食無憂!」

    「好!我就喜歡實話,你所求的東西,我定會給你!」

    明月拾起一根木棍,在沙土上筆走龍蛇地寫下了三個字:「既然如此,以後,你便叫苟富貴吧!」

    ps:第三章在兩點
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7-7-20 15:32
第196章 破蛹成蝶


    春雨時有時無,載有燕後和燕國三公子的車隊在吱呀摩擦聲響中,隨著越來越大的護送隊伍繼續南行,走了整整二十天,才從薊城回到了邯鄲近郊。十裡亭處,早有來自城中的宮中使者、朝官代表和繁復講究的儀仗,等待燕後和長安君的駕到。

    明月下了車,與那些向他恭賀出使順利完成的官員一一見禮,又走到燕後乘坐的華貴馬車,敲著緊閉的車門道:「阿姊,前面就是邯鄲城了!」

    在官員們刻意回避,卻忍不住看過去的目光注視下,馬車的窗簾被掀起了一角,露出了燕後半張白皙的面容。她就著正午明媚的陽光朝南邊看去,隱隱可以看到一處土黃色的城廓影子,只是距離實在有些遠,縱使她用力直起身子,也不能讓那片灰黃色的影子變得更清晰些。

    但她依然能辨認出,那是從台的樓闕,是祖父武靈王建造的行宮,再過一兩個時辰,她就能在那裡,重新見到母後……

    她既期盼,又忐忑,嘆了口氣:」上車來說話。「

    明月也不拘謹,掀開車簾鑽了進去,這裡面和暖和很大,燕國的三公子被燕後抱在懷裡輕輕地搖晃著,正酣睡做夢,嘴角吹著小泡泡,看上去十分可愛,燕後似也習慣了她「母親」的表演,看向三公子的眼神,已真有幾分憐愛了。

    「你知道我現在是何心情麼?」燕後低頭盯著三公子,卻問明月道。

    明月道:「遠嫁異國,久別歸寧,一定很復雜。」

    「是啊,畢竟我與那些夫妻和睦,丈夫陪著回來歸寧的女兒不同。」燕後露出了一絲苦笑。

    「三歲為婦,靡室勞矣;夙興夜寐,靡有朝矣。言既遂矣,至於暴矣……」

    念完這句詩後,燕後抬頭對明月道:「來到邯鄲邊上,才感覺僥幸,多虧聽了你的計策,沒有歸寧不返。不然,我真不知道此番歸來,應該如何面對母後,我出嫁時,母後可是握著我的腳踝囑咐說,必毋使返的!」

    「燕王不識真玉,不知珍惜,豈能怪得阿姊?母後不會埋怨阿姊,反倒會為阿姊報不平。」

    燕後搖了搖頭:「兄弟不知,咥其笑矣。靜言思之,躬自悼矣。世上的事都差不多,平民百姓遇到這樣的事都會對自家姊妹加以咥笑,何況王室聯姻?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你一般考慮阿姊的感受,處處為我著想。」

    明月默然,欲言又止。

    他們說話間,浩大繁復的儀仗重新啟程前行,順著寬敞的大道朝叢台處駛去。此時已是孟春下旬,四周一片春意盎然,東風化解了寒冷,冬眠的動物開始活動,魚在淺水處活動,水獺在它們之間飛快驅逐,鴻雁也從南方飛回來……

    身旁田畦裡的田地已經重新開耕,農人趕著牛馬忙碌不停,燕子四處亂飛啄春泥築巢,剛剛從蛹裡鑽出來的小蝴蝶在春風中緩慢地扇著翅膀……

    看著車外的這些景致,看著那只蝴蝶,燕後感覺到了名為「自由」的久違氣息。

    在燕後的記憶裡,薊城就是座被冰雪凍住的城邑,因為人口較少,生活也有些簡單,每晚除了宮廷外,幾乎再也看不到任何燈火,人民也是粗獷狂野,沉默無趣的。

    邯鄲卻不一樣,還沒進入主城,他們已經感覺到郊外的喧囂,道路上行人如織,多是結伴出來郊游的士與女,那些沿途的溪水春來蕩漾綠波,女子穿著燕國少見的兩色襦裙,或是更加簡明、胳膊都露在外面的胡服,男男女女手拿蘭草游樂撩撥,送一支芍藥便能私定終身……

    已經是中午了,排隊進城的人依然到了半裡開外,今天正好是集市日,各行各業的人擁擠在一起,鄰居鄉黨嘰嘰喳喳地交談著,可以想見,城內的市肆,已經有多熱鬧了。

    這就是邯鄲,一個充滿財富風流、充滿市儈機遇、充滿時尚流行的大都會,趙地的慷慨和鄭衛的溫柔依偎並存,游俠兒的刀劍與在中山美人的跕屣之舞交相輝映,熱烈得令人興奮,濃郁得令人陶醉……至少燕後已經醉了。

    「沒變,真是一點沒變。」燕後露出了笑,仿佛回到了當年王室出游的時候,那時的她還是無知少女,總是坐在車上,緊張地看著街邊的倡優雜耍,跟著百姓們一起,拍紅了手掌大聲叫好,這才是她喜歡的生活啊。

    「有變化的,只是人。」

    她的喜悅和憂慮變化飛快,忽而嘆息道:「可惜父王已經不在了,我出嫁前還沒什麼感覺,直到見了燕王,才驚覺,父王不僅是位好君王,也是位好丈夫、好父親,母後何其幸運,吾等兄弟姐妹何其幸運!」

    言語中,她對燕王的怨憤仍在,沒有因收養了三公子後燕王對她改變了態度而好轉。

    回到國內,明月也毫不掩飾對燕王的鄙視:「這是自然,若先王是天,那燕王就是壤!天壤之別!」

    燕後聞言,噗呲一笑,引發了燕後共鳴後,明月才將之前欲言又止的話重提了一遍:「不過阿姊,自從先王過世後,母後身體便不太好,在她面前,哪怕是哭訴遭遇,也要拿捏好分寸啊……」

    「你放心。」

    燕後收起了笑容:「在母後面前,我說話會有分寸,抱怨會有的,但不會像初見你一樣,哭著喊著要回來,說不要再去燕國了。」

    明月嘆道:「只是委屈阿姊了。」

    「委屈?」一聲尖銳的反問,幾乎吵醒了懷裡的三公子,好在他呢喃一聲又睡去了。

    燕後這才放低了聲音:「這世上委屈的女子多了去!被楚文王擄走強納,之後幾乎再沒說過一句話的息媯委不委屈?許穆公夫人看著故國淪喪,夫君卻不願意幫她復國,只能回去在宮裡哭泣,寫下一些詩句聊以思念,你說她委不委屈?」

    她冷笑道:「但再委屈又能怎樣?妝容污了,只能坐下來重畫,牙齒落了,只能和著血往肚子裡咽,吾等女子得學會忍,忍到自己孩子長大成人的那一天,才是翻身之日……你放心,先王的女兒,母後的女兒,趙國的公主,可不會那麼容易服輸!」

    「阿姊……」明月有些驚訝,仿佛重新認識了自己的姐姐,記憶裡那個倔強驕傲的公主再度活了過來,就像是經過一個寒冬的掙扎,在春日裡咬破了蟲蛹的蝴蝶,正在眼光裡張開她炫目的翅膀。

    「及爾偕老,老使我怨。淇則有岸,隰則有泮。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亦已焉哉!亦已焉哉!」

    過去七年的辛苦,兩個先後失去的孩子,刻骨銘心的委屈湧上心頭,燕後對明月道:「我就按你說的,再在燕國忍上十年,十年之後……」

    燕後目視窗外,重新踏上故國後,她似乎變得堅毅。

    她不知自己哪兒來的勇氣,敢於說出接下來的話。「是生我養我的邯鄲給我的勇氣」。她心想,在它的面前,我便有了力量!

    她趙璧人,從小到大,就不是一個好相與的,只會哭泣的弱女子!

    燕後抱緊了懷中茫然無知的燕國三公子,狠聲道:「十年之後,我便要做燕國的羋太後!」

    ps:第三章,話說為什麼這本書不是姐控文,寫到姐姐的戲份還是這麼有感覺?唉,難得來北京,四點出門看升國旗去了。

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7-7-20 15:33
第197章 立叢台於少陽


    雖然燕後答應明月,見到趙太後以後「會有分寸」,然而在叢台行宮裡,這母女二人自打一見面,就充滿了悲傷。

    燕後人未起,趙太後淚已落,撫著她瘦下去許多的臉,嘆息說她在燕國受苦了。而燕後也動了真情,沒有回答,只是伏在趙太後胸口放聲大哭,似乎想將這些年所受冤曲統統泄出來,一旁的宮婢、傅姆等也默默地陪著落淚。

    一時間,叢台之上哀聲陣陣,趙王在旁好不尷尬。

    兩個月不見,趙王丹已經蓄起了稀疏的胡子,長安君出使燕國的這段日子,於他而言可謂好事成雙:繼位以來首戰以勝利告終,還拿回了先王時讓給燕國的幾座城池,這無疑在國內外樹立了他的權威。更值得高興的是,他的親信李伯作為代郡偏師的裨將軍,率軍出代邑,攻入燕境,前鋒抵達上谷郡治所沮陽附近,立下了不小的功勞,以其功績,趙王將李伯提拔為代郡郡守,也順理成章,沒有老臣再敢反對。

    這是趙王親信拿下的第一個封疆大吏,也是在全國開始「新朝」的起端。

    在治國上逐漸得心應手,在宮闈裡,他身邊也多了從齊國嫁過來的齊王長公主,以及一位陪嫁的紀姬,開始享齊人之福。按照趙國不成文的規矩,一旦娶了夫人,就意味著真正的親政離趙王不遠了!

    可今日在從台,趙王大好的心情,滿腔的壯志,卻被母親和姐姐的哭泣給打破了,過了良久,眼看趙太後和燕後還未停止抽噎,趙王丹便干笑著說道:「母後,阿姊回國歸寧,本是好事,豈能哭個不停?」

    趙太後止住了哭,瞪了趙王丹一眼,冷冷地說道:「女子善懷,亦各有行。大夫君子,無我有尤。大王當然不會懂得深宮女子的哀怨!」

    這話裡有話,原來,最近趙太後對趙王是有些不滿的,那齊國公主和紀姬剛嫁過來,趙王卻放著兩個如花似玉的美人不親近,只愛與他的佞臣趙穆等男寵鬼混,齊國公主受到冷落,已有哀怨之色,趙國宮廷有分桃之患,趙太後豈能高興得起來?

    雖然在虞信的勸阻下,趙王丹行徑已稍微收斂,將趙穆打發去了外地,也開始經常臨幸齊國公主了。但趙太後打心裡對他這種惡習厭惡至極,她的祖父齊宣王曾坦言:「寡人有疾,寡人好色。」知好色則慕少艾是人之常情,可男人對男人感興趣,恕趙太後無法理解。也虧他能忍,在做太子時,絲毫沒有表現出來,等到登上大位,父喪結束後,就開始放肆起來了。

    趙太後不由感慨:「這是我還活著,倘若老婦有一天撒手而去,他還不得把這宮廷鬧得烏煙瘴氣?」

    但縱有不滿又能如何,君位已定,趙王的羽翼也漸漸豐滿,趙太後只能祈求他心裡還有一份自知之明,不要做出對不起祖宗社稷的事來。

    於是趙太後也不太想理趙王,打發他走了以後,叢台才恢復了歡笑,趙太後讓小兒子長安君說起在燕國的經歷,說到有趣的地方咯咯直笑。

    下午在久別重逢的悲喜交加中過去了,到了傍晚饗食之後,趙太後便親自挽著燕後,同她在叢台的苑囿裡走動,長安君和廬陵君兩個兄弟則在後低聲交談。

    叢台,這裡曾是趙武靈王演武的地方,登上叢台極目遠眺,西邊的巍巍紫山層巒起伏,西南主城區蜿蜒的城牆隱約可見,當年趙武靈王就在此豢養虎豹心腹,開始了胡服騎射。

    惠文王時稍稍偃武修文,現在叢台校場上早已植物繁茂,成了王室消遣用的行宮園林,趙太後的兒女們就在這裡長大,呆的時間比在趙王宮裡長得多,這裡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都是有故事的

    每每走到一處地方,趙太後就會指著那裡,說起燕後和兄弟們小時候的事,然後問她記不記得。

    燕後當然記得,這裡的變化並不大,座座建築在腦海中歷歷在目,猶如昨日才剛別離:天橋如若長虹彩練一般,將一座座不羈的妝閣綁在一起,紅柱碧瓦,畫棟雕梁,重檐獸角。台閣下面則是花苑諸景,也結構奇特,裝飾美妙,碧水清波,荷花飄香,垂柳倒影,讓人流連忘返。

    可最讓燕後難忘的,還是藏冰的雪洞,冬天裡冰人鑿下來的冰都收納在這裡儲藏,走進去一看,迷離如銀海,可那些冰再怎麼冷,也不如燕國的雪花冷。

    多年不見,母女二人仿佛有說不完的話,說得多走得慢,兩歲大的燕國三公子,則在稍微靠前的地方蹣跚學步。

    這孩子看上去就聰明伶俐,也不怕生,剛來到時還有些害怕,可不一會,就已經在趙太後懷裡亂爬了。

    趙太後一心盼著有個孫子,這會笑得滿眼魚尾紋都顯現出來了,她對那些繁雜的政務毫無興趣,只想要含飴弄孫,只可惜,這孩子不是女兒親生的。

    「雖非你親子,但若用心撫養,依然是能待你如親母的。」趙太後瞧了一眼在和長安君交頭接耳的廬陵君,以一個過來人的經驗告誡燕後。

    「女兒知道。」

    燕後在邯鄲城前打定主意,要「十年後做燕國的宣太後」,便對這個收養的兒子更為上心,她知道,這是未來她在燕國唯一的希望和依仗。不過若想在燕國重新立足,她還得有母家支持才行,趙太後雖疼愛她,可年事已高,趙國大權遲早會落到趙王丹手裡。

    可對那個性格乖戾的弟弟,燕後總覺得他們之間已完全陌生,並不一定指望得上。她從燕國歸來,趙王丹最關心的不是她過得怎樣,而是三番五次地說,要她幫助趙國維持住與燕國的關系。見了她帶回來的三公子,第一想到的,竟是以此子為質,逼迫燕王履行割地的諾言

    這目光短淺、急功近利的作態,自然遭到了趙太後一陣訓斥,同時也讓燕後對趙王死了心,在她眼裡,這趙王,還不如另一個同母弟長安君靠得住呢。

    只是長安君縱然再聰明,畢竟只是一個沒有太大實權的封君,他又能幫自己到什麼程度呢?

    正想著,趙太後卻回頭找上了小兒子,責怪他道:「這燕國的三公子雖能讓老婦逗弄幾日,終究還是要回去的,老婦做夢都想要一個親孫兒,汝兄弟二人,還不加倍努力?尤其是你,明月,汝兄已娶了王後,你的終生大事,也該有個眉目了!你離開邯鄲這兩個月裡,趙國的宗親大臣,來為他們家裡女兒妹妹提親的,幾乎踏破了宮裡的門檻!你要不要見見,若有合適的、賢淑的,縱使身份低些也並無不可。」

    此言一出,明月連忙上來請罪,同時嬉皮笑臉地說道:「讓母後憂心了,其實,兒剛好有一件事,想請母後做主!」

    「莫非是與你婚事有關?」趙太後十分欣喜,讓他快快說來。

    明月鄭重其事地下拜道:「兒在臨淄時,為安平君家的淑女所救,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我無以為報,便承諾要與她琴瑟相諧,生死不相離,還望母後允許,並為我向安平君提親!」

    「你說的莫不是田葭?」趙太後收起了笑,兒子在臨淄的風流韻事,她也讓繆賢細細打聽過,尤其對那安平君之女,更是十分關注,所以知曉些兒子不知道的事,便對明月道:」吾兒卻是不知,你去燕國的時候,田葭已被我那齊王兄長加封為公主,搬入王宮中居住,如此一來,此事恐怕不止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麼簡單「

    ps;今天一章,明天三更補       
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7-7-20 15:33
第198章 齊國公主


    PS:終於到家了,飛機整整延誤了八個小時……昨天的只能先補一章了,大家記著我欠下兩更。

    ……

    「公子敬啟。詩雲,一日不見,如三秋兮……」

    筆尖在帛書上劃過,留下黝黑的墨字,寫到這裡的時候,田葭臉色一陣緋紅,但隨即停下了手,將這塊素帛揉成一團,扔到了炭盆裡,讓它和之前的同伴一起化為白煙和灰燼。

    她知道,自己已經被軟禁在這齊王宮裡了,連見弟弟一面都難,更別說千裡傳書,讓長安君知道自己的近況……

    事情還得從幾個月前說起,齊趙換相結盟後,在趙軍的配合下,齊軍以太子為監軍,匡梁為帥,向北進攻,因為燕軍主力全被馬服君吸引,所以齊軍進展順利,九月時拿下了無棣城,十月份打下了中陽邑,占領了半個渤海縣,逼近燕國的腹地督亢。隨著隆冬降臨,前線的戰爭告一段落,齊國太子也載譽而歸。

    在齊國官府的宣揚下,在公羊派的鼓噪下,這場戰爭被說成是收復失地之戰,也是一場雪恥之戰,太子收復了丟失二十年的北地,說出去就讓人贊嘆。

    為了給臭味干,實際上只是在大營睡覺,沒有起到半點指揮作用的太子鋪路,齊王不顧身體越來越差,竟親自去迎接太子建歸來。那時候田葭還沒被賜予公主名號,搬進宮廷,只是在城口上觀看,但見太子建趾高氣揚,穿著閃亮的金甲,坐在一輛奢華得不似戰車的馬車上,旗幟隨風飄揚。

    但臨淄的百姓就是喜歡這種浮誇,當太子入城時,他們仿佛把他當成了真正的英雄,高呼他的名字,軍隊的後面還跟著不少垂頭喪氣的燕國俘虜,為的就是一場盛大的獻俘儀式。齊王迎了上去,這對父子在歡呼的百姓中並駕齊驅,如此一來,太子已經得到了足夠的威望,一場齊國老王與新王的交接,也就順利完成了……

    戰爭告一段落後,隨之而來的便是分贓問題,趙國方面已經和燕國和談,准備休兵,齊國也要開始調整自己的邦交關系,趕走或召回一些人。首當其衝的,便是在趙國做相邦的田單。深悉齊國君臣關系,已經覺察到微妙的人們都在暗暗猜測,安平君到底還會不會回來?他的下場,是不是跟樂毅一個樣?

    一時間,臨淄暗潮湧動,田葭突然被加封為公主,就是在這種背景下發生的。

    齊國太子歸來後第三天,一個尋常的冬日下午,田葭依然在讀著永遠讀不完的書籍,她弟弟田虎則呼呼赫赫地在院子裡練武,一道來自宮裡的冊書就這麼不期而至了……

    「書稱釐降,詩美秾華。爰思浚哲之朝,已重肅雍之德。或封之善地,式彰帝子之尊;或賜以嘉名。是表公女之貴,存乎甲令,非謂私恩。安平君之女葭,婉娩天資,才明夙賦。宜登顯秩,以表令儀,加以佩環中節,蘭蕙揚芳,斯為戚裡之祥,光我田氏之訓。今者封葭為公主,別疏錫壤之封,用示展親之意……」

    聽了這華麗而拗口的冊書後,田虎自然是莫名其妙,田葭則原地愣了好一會,才不得不下拜接旨謝恩。

    這意思是,自此以後,她便從一個小小宗女,搖身一變,成為田齊的公主了!

    她很快就被君王後以「長公主出嫁趙國,宮中空虛,老婦無人相伴」為由,接進了齊王宮裡,仿佛真的過起了公主的生活。然而她的腳步,只能局限於宮中,不管田葭走到哪裡,都有一群宮婢傅姆如影隨形,死死盯著她的一舉一動。

    雖然形同軟禁,可田葭一樣有知曉外面形勢的機會,那便是三公主田蕤來看望她的時候。

    田蕤才十三四歲,天真爛漫,田葭不管問什麼,她都會無所不答,還有那些作為她女伴的宗女,這些人曾經與田葭平輩,一起圍繞在公主們周圍,一同跳過祭舞,以姐妹相稱。

    可現如今,田葭這顆曾經的星星,卻搖身一變成了一輪新的月亮,於是眾宗女也統統改稱「公主」,看向她的目光中滿是艷羨:畢竟以人臣之女被齊王賜公主名號,賞食邑千戶,這是田齊百余年頭歷史裡頭一遭,由此可見大王對安平君真是尊崇至極。

    田葭謙遜地對她們報以微笑,心裡卻清楚無比,這是一份有毒的恩寵……

    「別看我被大王賜公主名號,一切待遇禮儀一如真正的公主,王後也聲稱待我如女兒一般,讓我住進了昔日長公主的宮闈,可實際上,我只是一只被關在金籠裡的鵲鳥,一個齊王用來讓父親投鼠忌器的工具。」

    她對自己的定位,十分清晰,齊王這是害怕父親死心塌地投靠趙國,日後對齊國不利啊。

    如同往日一般,三公主和宗女們依然在嘰嘰喳喳地說著有趣的新聞,談論長公主出嫁趙國時的排場行頭,談論各自眼裡的臨淄俊才,那位城北美男子徐公的孫子,還有「修八尺有余」的鄒忌之孫,她們為二人究竟誰更高誰更美吵得不可開交。

    她們也談論那場已經結束的戰爭,過去幾個月裡,公主、宗女們雖然知道這場戰爭已然爆發,但她們畢竟出於千裡之外的和平裡,一點也不焦急,更談不上什麼緊張、興奮,反而感到十分新奇和輕松。

    這出於她們對戰爭的無知,公主宗女們熱衷於討論那些打扮得威風凜凜的文騎、隨太子出征的宮廷衛士,她們還在一些講述太公望輔佐武王伐商的傳說裡聽過」商卒倒戈「之類的故事,這就是她們對於戰爭的全部知識了。

    戰爭距離這群少女太遙遠了,她們得知齊國對燕開戰後,第一個反應就是把它當作一件新鮮玩意兒,當作一個讓無趣生活變得有趣的娛樂節目,每日都嘰嘰喳喳打聽前線消息,把這當作一種摻和在日常生活中醇冽可口的嘉釀。

    只有在即墨出生,曾聽父母講述過那段艱難時期的田葭明白,戰爭不可能那麼輕松愉快。

    這是一場為未來鋪路的戰爭,那些帶劍的貴族少年大都作為武官隨太子出征,他們離開臨淄又得勝歸來,引發一陣從軍熱潮。可田葭敏銳地發現,一去一回間,已經少了許多人,臨淄城裡也有不少人家掛上了喪布,貴族人家如此,平民百姓更是。看來為了誇大太子的功勞,前線傳回來的戰損,實有掩飾之意啊,沒有什麼戰爭是能贏得輕松的,若北地真的那麼輕易就收復了,或許執政者就該考慮,這是不是一場趙國設計的圈套明謀了。

    至少田葭知道,自己那位情郎,可不是一個單純善良的人,他將齊國拖入這場戰爭,定有不可告人的深意。也許有一天,被長安君埋下的隱患,就會像個不速之客那樣挑一擔愁苦的禮物,登門前來拜訪齊國人了。

    不過暫時沒人意識到這一點,所有人都在為戰爭的勝利歡呼,宗女們更是談論起了戰爭裡的英雄。她們都是小孩子,田葭心想,都是傻乎乎的小女孩,她們沒有見識過戰爭,沒有目睹過死人,什麼都不懂。她們腦海裡,惟有愛情歌謠和傳奇故事。

    而她不同,她生於戰火紛飛的即墨之圍裡,從小就沒了母親,要開始承擔家事,又在父親遭到齊王猜忌的環境裡長大,學會了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如臨深淵。去年的仲夏夜,更是親歷了一場刺殺,當時那刀劍離她只有不到三步……

    因為苦難,因為命運多舛,方能早熟。所以對天真的公主、宗女們,田葭既可憐,又羨慕。

    不過她現在,得先可憐可憐自己,一直被困在宮裡,作為齊王擺布父親的棋子,也不是個事。

    」公主,不知大王身體可好轉些了?」

    臨別時,田葭似是尋常地問了一句。

    此言一出,三公主頓時就顰眉不語,少女開始知道愁滋味了。

    齊王自從強撐著迎接完太子後,已經很久沒在宮裡露過面了,田葭只能在台上望見,方術士、醫者,甚至是巫祝,進出齊王寢宮的次數明顯比以前頻繁了許多,太子已經開始監國學政,君王後臨朝代理朝政的次數,也越來越多。

    沒料錯的話,齊王,大限已到……

    雖然作為一個齊人,一個剛剛被冊封的齊國公主,這麼想不太好,但田葭已經開始隱隱期盼,期盼臨淄喪鐘大作的那一天。

    或許,那便是她擺脫這困境之時!同時,也是父親永遠卸下名為「忠君」重擔的時刻!

    就是這萬惡的千斤重擔,壓得田葭心目中,那位本可頂天立地的英雄,二十年來都沒抬起頭!
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7-7-20 15:33
第199章 君臣


    「大王之疾……臣,臣實在是……」

    醫者跪在齊王的病榻前,結結巴巴。

    齊王額上包一塊白綢帕,有氣無力地躺著,眼中滿是絕望,實際上,就在方才,他才由君王後親手喂他喝了一盞藥湯,但一如之前喝的成百上千盞一般,這苦藥並不能讓他重新煥生機。齊王只能努努嘴,讓熟悉他脾氣的謁者後勝將一顆散著芬芳的藥丸塞入口中咽下,事到如今,他已是病入膏肓無藥可救,也只有方術士的「靈丹妙藥」,能使他提起精神來,保持比奄奄一息略勝一籌的神態。

    雖然他也知道,這其實是揠苗助長,丹丸吃的越多,就死得越快。

    「庸醫,滾出去!」

    重新從身體裡榨取一絲力量的齊王一揮手,將醫者,連同後勝在內的所有外人都趕了出去,只剩下君王後。

    「寡人自知天年已到。」齊王咳嗽著喘息著,握緊了妻子的手。

    「大王……」君王後淚眼婆沙。

    「但寡人還不想死!」

    「寡人還想與王後白頭偕老,寡人還想看著建兒長大成人,寡人還想看著齊國,真正復興……」齊王那雙老眼裡也泛著淚花,這是將死之人對人世的不舍。

    他放不下心的事有許多,但最為之擔心的,卻是一個人,一個他後半生費勁氣力試圖打倒、越、抹殺,最後卻不得不草草趕走的人。

    田單,齊王與他名為君臣,實際上在田法章的心裡,田單卻是他此生最大的敵人、夢魘!

    這件事他一直埋在心裡,除了君王後,沒有人能知道,大權在握的齊王,竟然會怕一個臣子到這種程度。

    「自先王蒙塵出奔,寡人身受朝臣軍民之重托,踐此大位。兢兢業業,深懼隕越……然,不管寡人怎樣努力,天下人依舊只知田單,不知有齊王……」

    這是自然的,田單挑撥燕惠王與樂毅關系,使燕王逐樂毅,以火牛陣殺騎劫,破燕軍,恢復齊國,之後還有破聊城、攻狄等諸多功績,他幾乎是以一舉之力讓齊國光復,贏得了齊國人的愛戴。

    相較而言,齊王田法章流落民間,在齊境淪喪的時候,他非但沒有振臂一呼站出來,反而淪為園丁佣人,苟且偷生,對齊國復國貢獻不大,最後當所有人都以為田單會自立為王時,他卻淡薄於君位,迎田法章為王。

    所有人都覺得,齊王這王位,簡直是白撿的。

    「一派胡言!寡人乃先王太子,寡人才是名正言順,法統正宗的田氏齊王!」

    田法章的憤怒,在一開始的時候還不敢表露出來,因為那時候的田單雖然沒有擅權之心,可尊敬他、崇拜他的人充斥朝堂,而齊王也生怕田單反悔,將自己從王位上趕走。

    齊王還記得自己恐懼最深重的時候,是他們那次一起巡視臨淄周邊,過淄水時。田單看見一個老人渡水,受不住寒冷,出水後,不能行走,坐在沙灘上。田單看見老人蜷縮顫抖,便把自己的裘衣脫下來給老人穿。

    這件事,齊王看在眼裡,回到宮裡,他便很不高興,心中暗想:「田單向百姓施恩,百姓視之如父母,士人歸之如流水,若他有取我王位之心,那寡人必敗無疑,不早圖,恐後之!」

    那時齊燕戰爭已經結束,齊王便在國內朝野中,開始了一場與田單的暗鬥,他要和田單相爭,爭奪齊國人心!

    比如,為了田單解衣這件事,齊王召見他,在大庭之中以禮相待,親**勞,還假惺惺地賜給了田單牛和酒,嘉獎他的行為。同時布命令,收容飢寒的百姓,供養他們。又派人到裡閭中去,聽取百姓的議論,於是齊人對齊王的觀感才有所改變,都說:「田單之愛百姓!嗟,乃王之教澤也!」

    齊王的對田單的猜忌,來源於人君者的不安全感,當年韓昭侯的大臣申不害就說過,「君如身,臣如手」,有時候手卻會不聽身體的指揮,春秋時,臣下弒君,釀成習氣。現實告訴齊王,如今齊國已定,他作為人君的主要威脅不是來自民眾或敵國;而是來自大臣,來自田單!

    軍隊、民心,這兩個「殺生之柄」,依然偏向於田單,臣尊而君卑,是最不穩定的。

    就這樣,齊王花了整整十年,在暗暗削弱田單羽翼的同時,也在扶持自己的親信上位,不斷收買人心,終於扭轉了君臣的關系,終於達成了「君尊而臣卑」!

    到這時候,他也撕破了與田單君臣相睦的臉皮,在九位寵臣的謀劃下,設計陷害田單,想要一舉削除他的權位!

    之所以這麼著急,是因為齊王身體一天不如一天,感覺自己可能早死,若是幼主繼位,田單再度為相會怎樣?謀權篡位,還不是易如反掌?他不敢想像,自己花了十年還擺不平的事,決不能留給兒子!

    然而那件事卻引了巨大的反彈,齊王本以為掌握在手中的朝堂跳了反,群臣紛紛進諫阻止。齊王本以為自己威望已過田單的民間,也有九成的人為田單打抱不平。一時間,臨淄仿佛到了末日一般,軍隊騷動,游俠聚集,市肆停業,眼看就要鬧出北郭騷自刎之事來。齊王才忙不迭地在貂勃的勸誡下,打消了害田單的念頭,被迫殺了九寵臣,並增加田單封邑,但心中憤懣可想而知。

    「妒妻不破難家,亂臣不難破國。一妻擅夫,眾妻皆亂;一臣專君,群臣皆蔽!」

    在齊王眼裡,田單這種嘴上說沒有擅權之心,實際上卻得到了所有人敬佩庇護的家伙,才是最可恨的權臣!

    經過那次的事,齊王的心卻已經涼了,他明白了,他這輩子是沒法越田單的,田單是座大山,他可以挖掉其邊角,但若想一舉將他掀翻,哪怕貴為齊王,在朝中也達到了說一不二的權勢,卻依然做不到。

    既然挖不倒,那就只能移走了……

    正好,趙國為了與齊國結盟,便請與齊國置相,齊王遂借坡下驢,打田單去趙國為相。

    田單走的時候,齊王還一副不舍的模樣,可實際上,齊王是不想讓他回來了!

    將田單送到趙國後,他心裡一顆大石頭這才落了地,失去了這個敵手後,吊了許久的氣也喘不上來了,病情一日重過一日,已經到了藥石無救的程度。眼看大限將至,齊王只能握著結妻子的手一邊吐訴不舍,一邊交待後事。

    「此番伐燕,建兒雖然作為監軍,立了功勞,在朝野上下有了點威望,但他做事天真,不考慮後果。寡人走後,朝政上,還是要以你為主,攝政監國,直到他足以擔當大任為止……」

    齊王還不厭其煩地向君王後兜售著他這十余年總結的」人君南面之術」。

    「君之所以尊者,令也,令之不行,是無君也,故明君慎之。」

    「做國君是天下之大利,人人都想取而代之。故而,群臣皆不可信,你要對外用道家的清靜無為,內裡卻要用法家的獨斷專行,要把生殺大權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絕不能大權旁落!」

    君王後頷,牢牢記下了這些,最後眼看齊王已經虛弱得快要睡過去了,才又問道:「大王,那安平君,要如何駕馭?」

    一聽到這個糾纏了他十幾年的名字,齊王便猛地睜大了眼睛,深吸了幾口氣道:「必勿使返!」

    隔了好一會,就在君王後以後齊王再度失神時,他又夢語般突然說道:「田單乃是一條海底潛龍,百年難遇的大才,寡人不能用之,也不可讓他為趙國所用,否則,必是齊國大害!」

    「那該如何做?」

    「尊其子田虎之位,封為封君,以恩澤籠絡。至於其女,寡人先前不是已封她為公主了麼?」齊王閉著眼,從嘴裡吐出了幾個字。

    「此番伐燕,匡梁立有大功,待寡人下一道旨,就將田葭嫁給匡氏為妻罷,也算一石二鳥,既賞了匡梁的功,也讓田葭絕了離開齊國的心思!」

    如同回光返照般,齊王振作起了精神,哈哈大笑,功高蓋主又如何,頗得人心又如何,田單,他注定要在異國孤老,不能享兒孫繞膝的安樂晚年!

    他田法章輸了一輩子,竟似乎要在這場與臣子田單的戰爭裡,取得最後的勝利了!

    「牢牢綁住田單的一子一女,務要讓他投鼠忌器,叫他在趙國空老,不能進一言,獻一策!」

    翌日黃昏,齊王宮中,用饗後迷迷糊糊睡過去的田葭,被一陣驚慌的腳步吵醒,隨即,便聽到了她期盼已久的滿城鐘鳴……

    齊王田法章,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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