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仙俠】仙凡變 作者:項庭生 (斷更)

 
pontus 2017-5-17 16:39:28 發表於 武俠仙俠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19 61366
pontus 發表於 2017-5-17 20:18
第一百一十八章 人間煉獄

     十幾萬難民將兵聖山下塞得嚴嚴實實。惡臭和腐爛的氣息像是被封閉住了,凝實而且久久不散。

  許落和王時雨必須小心翼翼的繞行,才能避免踩著地上的人。

  活人、死人,最多的還是半死不活的人。他們有的還有家人圍坐在身旁哭泣,有的,則孤獨的躺在那裡,等待死亡的來臨……

  有人躲在角落裡,小心翼翼的啃食一點殘餘的食物,或者也可能是樹根、野草什麼的。也有兇悍的,十幾個人一隊,拎著利器翻查每個人的行囊,搶奪食物和財物。

  哭泣聲和哀嚎聲充斥整個空間。

  “天下蒼生啊……這是煉獄!”

  標準儒生王時雨憂國憂民的勁兒上來了,竟是熱淚盈眶的哀歎。這是一種許落暫時無法理解的情緒,除了自己在乎的那少數幾人,他根本上依然是那個對蒼生淡漠慣了的修士。

  可是王時雨不同,他從來接受的教育,在心底根生的理想,就是澤被蒼生,兼濟天下。

  終於,在一個奄奄一息的小女孩凝視的目光中,王時雨不顧許落幾次三番的警告,取下了自己的包袱,打開……慢慢一包袱的面餅。

  他取出來一個遞給那個小女孩。

  就在這個面餅和包袱出現的同一時間,人群在一瞬間如同炸開的巨浪向他湧來,有人跪地在求,但是求的人很快被後面的人踩在了腳下,搶奪的人群撲上來……推擠著王時雨和許落不斷後退,直到退無可退。

  那些人並不強大,他們大多沒有武器,身體虛弱……

  但是這一刻他們看起來不可阻擋,因為本能的渴望已經超越對死亡的恐懼了——除非許落殺了他們。

  許落躍起,一手握住上面橫生的一根樹枝,把身體蕩起來,避開搶奪的人群。他伸手試著把王時雨拉起來,但是沒有辦法,大舉人已經被人群死死擠住了。

  他的包袱已經空了。搶奪到手的人被一群空著手的人死死壓著,不顧死活的吞咽。後方看不清情況的人,依然在向王時雨撲來。

  “我早已經勸誡過你了。”許落抵在岩壁上,有些無奈的說了一句。

  王時雨仰頭,痛心但是依然道:“也罷,不管吃到面餅的是不是弱者,至少我還是救了幾個人。”

  許落:“錯了,你殺死了很多人。”

  王時雨:“嗯?”

  就這一刻,淒厲的哭聲傳來,許落抬頭望去,最早得到面餅的女孩和她的母親、爺爺,被一群提著銳器的人圍住了。老人在向那些人磕頭懇求,婦女一邊痛哭,推擋,一邊竭力把面餅塞進小女孩嘴裡,小女孩吞咽艱難,因為恐懼,淒厲的大哭。

  “給老子拿過來,再吃?再吃一口老子剁了你。”

  歇斯底里的威脅,刀子在女孩一家人面前揮舞……

  王時雨身材頗高,他一樣看見了,仰頭看著許落,驚慌的懇求道:“快啊,救救他們……救救那個小女孩。”

  許落搖了搖頭:“我過不去,我現在下來,馬上就會被圍住,要過去,除非殺掉一圈人開路。看她死,或者我殺掉這裡的幾十人,你來選吧。”

  王時雨愣住了:“我……”他做不了這個選擇,內心掙扎。

  很快,許落說了一句:“不用選了。”

  王時雨踮腳看去,小女孩一家都已經倒在血泊裡,而那個揮刀的人,手上拿著一個沾血的面餅,正往嘴裡塞。

  “啊~!”王時雨悲憤的大叫。

  圍著他的人群紛紛側目,看著他空無一物的包袱。

  但是沒有人退去,因為頭頂岩壁上,上還有一個。

  “用石頭把他砸下來。”

  有人喊了一聲,很快,地面的石頭,木棍,土塊被紛紛拾起,扔向許落。

  另一邊拿刀的那幾個也過來了。

  “把包袱扔給我們,不然老子砍了他。”其中一個拿刀指著王時雨。

  王時雨抬頭看許落,許落也低頭看他,因為這一刻,這個標準而刻板的儒生面色不斷變化,如同即將爆發的火山,即將奔湧的江水……

  他扭頭去看那些正在向許落扔石塊的“可憐人”,取看那一群提著刀分吃染血面餅的“惡人”。

  好人呢?

  清平盛世,面前這些可能多數都是好人,他們甚至可憐,讓人同情,但是……本性裡的惡被釋放,讓他們此時看起來是那樣的面目可憎。

  “噗……”

  一個被踩踏在腳下的人噴出來一口血,噴到了王時雨的腳面上。

  他剛剛一直在哀嚎,在懇求,但是沒有人扶他起來,更多的腳,從他身上踏過。

  然而他可憐嗎?他是剛剛吃到面餅的少數人之一。剛剛搶奪的過程中,他拉著婦女的頭髮往後扯,人往前躍,他的拳頭和膝蓋一次次打在老人和小孩的面門……那些人,一樣沒爬起來。

  “啊~”王時雨臉上有淚,仰頭瘋狂的大叫。

  曾經所有固有的觀念在一瞬之間受到巨大的衝擊,想不通,不能接受……如果按修士來論,這一刻,他已經接近入魔。

  許落從岩壁上跳下,一手按住他肩膀往後拉,同時從懷中取出一張清明符,貼在他耳後。

  人群向著許落擁過來。

  有人把刀尖指向他……

  “唰……”

  許落拔刀,收刀。

  漫天噴濺的鮮血,落地的一小塊面餅——剛剛持刀的那十幾人,已經全部沒有了頭顱。

  “誰再過來?”許落一身是血,開口問道。

  沒有人動,片刻之後,他們跪了下來:

  “大爺,給我點吃的吧。”

  “大爺,我家孩子才兩歲,他快餓死了。”

  “大爺,我幫你殺人啊,給我一口餅,我幫你殺人。”

  “給我,我拿女兒跟你換,一塊,不,半塊,半塊就好。”

  這些人,包括女人、小孩、老人,多數剛剛向許落投擲過石塊。

  許落一言不發,回身拎起王時雨,在依然噴濺的血雨中向前走去。

  “大爺,請問,你是不是叫許落?”

  身後一個聲音道。

  許落回頭。

  “岑溪兒,我妹妹,你娶的……對不對?”

  許落點了點頭。

  “我啊,妹夫,我是岑木方,我是你哥啊!”

  一個滿臉泥汙的男子從人群最週邊沖過來。

  許落這才勉強看清他。

  兩人在當年許落和岑溪兒成親的時候是見過面的,許落印象不深,這一刻努力回憶,應該是岑木方沒錯。而且是他先喊破的,資訊也對得上。

  “溪兒讓我來找你。”面對這個大舅哥,許落儘量保持著禮貌。

  “好,好……給我個餅。”

  岑木方咬著一個面餅,面向人群,耀武揚威的站在許落身邊:

  “妹夫,走,幫我殺幾個人去。”

  許落愣了愣:“為什麼?”

  “他們得罪過我啊!”岑木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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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ntus 發表於 2017-5-17 20:19
第一百一十九章 岑木方這個神物

許落把滴血的黑刀墨陽提在手裡,只有這樣,他才能少殺幾個人。

  一邊走,一邊張望,好不容易清醒了些的王時雨依然面色荒涼,對,就是荒涼,就好像他被自己曾經擁抱的世界一腳踢開,完全拋棄了一樣。

  “如果我當時第一時間請你殺人,我們能救那個小女孩嗎?”他突然問了一句。

  “當時可以,過後除非一直帶著他們,否則他們依然會死。”許落用眼神逼退一群一直尾隨的壯漢,繼續道:“所以呢,現在讓你再選一次,你會怎麼選擇?”

  王時雨緩緩搖頭:“那你說,如果我當時給了面餅的人不是那個小女孩一家,而是別人,那他們會在後來向你扔石塊的人中嗎?”

  許落扭頭看他,說:“你說呢?”

  王時雨不說話了,但是腦海中的碰撞沒有停止。

  他正在蛻變的邊緣,而許落此刻心中隱約覺得,自己入世悟道至今的體會,因為這一天的所見所聞,觀念似乎又走回原先的路上了——眾生螻蟻,人性本惡,大道當無情。

  難道這就是真正的道?

  這樣才是對的,我本來就對,那麼所謂悟道,也許只是為了體會更深而已,而後,就可以更加無情冷漠,攀登大道。

  三個人各有心思,走了許久依然沒找到王時雨的老師。在這種地方,體力必須保持充沛,才能應對危機,於是許落主動提議,在岩壁角落找了個地方暫時休息。

  “妹夫,你真不肯幫我殺人?”岑木方又一次問道。

  許落搖了搖頭:“沒空,還是想想怎麼快點找到世澤兄的老師,怎麼逃出去吧。”

  “那也行”,稍加接觸,已經知道許落不好擺佈了,岑木方沒有繼續勉強,改問道:“出聖村真的保住了?而且像你說的,真的過得那麼好?”

  許落點了點頭,出聖村的情況,他剛剛路上已經向岑木方簡單介紹過了。

  “咱們家的房子和地也買回來了?”岑木方繼續問。

  許落繼續點頭。

  “那還等什麼?”岑木方跳起來道:“咱們趕緊回去啊。妹夫你身手這麼好,帶我們殺出去,沒問題吧?對了,回村裡,記得給大哥弄個好差事……”

  許落看了看他:“說了許多遍了,我們還要找世澤兄的老師。”

  至少到目前為止,許落依然根本無法想通,為什麼一樣的家庭,會出來岑木方和岑溪兒這樣截然不同的兄妹。

  許落臉色不太好看,王時雨也一樣。

  “對對對,我差點忘了,這個必須找。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不找怎麼行,對吧?放心,這些為人的道理我都懂。”岑木方訕笑著坐下了。

  隔了一會兒,他又站起來:“妹夫,再給我一個餅。”

  岑溪兒烙的面餅個頭很大,他已經吃了兩個了,許落有些困惑的抬頭:“還餓?”

  “不是”,岑木方坦然而沉痛道:“是我有一位生死好友就在這附近。我,我一直也幫不了他太多,想想,儘量讓他做個飽死鬼吧……一個面餅,頂多我自己接下來餓一頓,就算他吃了還是活不了,至少在我心裡,這不是浪費。”

  他說完仰頭長歎一口氣,似乎在強忍淚水的樣子。

  這一刻就連王時雨看他的目光都有些變了,因為他說的,做的,很符合王時雨曾經的觀念。

  “這樣確實不能叫做浪費,至少在我而言不是,岑兄這番話,王某深感欽佩”,他從懷裡掏出一個許落剛剛給他的面餅,“這個岑兄先拿去吧,反正我一時也吃不下。”

  “那,我就不跟王兄弟客氣了。”岑木方欠身,接過餅在懷裡藏好,轉身往下方走去。

  “你把他接過來好了,多一個人,沒什麼差別。”許落在他身後說了一句。

  “啊?”岑木方轉身,“那個,他……他受傷很重,已經動不了了。就剩最後幾口氣,我們帶不出去的。我去一下就好,不遠,出事我喊你啊,妹夫。”

  許落點了點頭。

  原來是這樣,岑木方的背影消失在拐角,許落和王時雨坐在原地,同時都有些失落。

  沒隔多久,三個難民走過來,在許落和王時雨身前不遠坐下,開始議論:

  “媽的,老何家那個十二歲閨女可真水靈啊,看著都流口水。”

  “可不是,要是以前呐,掏幾十兩都未必能睡上一次,何家那以前也是正經人家。現在便宜了,就一個面餅。”

  “便宜?一個面餅,現在你掏得出來嗎?就算你有,你捨得嗎?”

  “也是。唉,老子也想吃口面餅啊!”

  “不過剛剛倒是有個小子偷偷跑到老何家面前,從懷裡掏出面餅去換了,這會兒估計正爽呢。”

  三人的議論還在繼續,內容越趨猥瑣。

  許落和王時雨對看一眼——岑木方。

  ……

  ……

  王時雨揪著岑木方的衣領,憤怒的質問著。

  許落不能這麼做,站一旁假裝沒看見也沒聽見。

  “你,你怎能做出這等事?趁人之危,淫辱一個良家少女。”王時雨其實自己也逛青樓妓院,但那在他,在天下士子們眼中,是你情我願的風流雅事,和岑木方如今的情況全然不同。

  “我,我怎麼了?”已經道歉認錯過了,見沒用,岑木方索性反駁道:“我這是扶危救困,我救人性命,知道嗎?”

  “你,你竟還有臉這樣狡辯?……簡直無恥之極。”王時雨用神情詮釋了,什麼叫令人髮指。

  “我狡辯?”岑木方渾不吝的指著自己鼻子道:“我睡她,給她一個面餅,她就能多活幾天,沒准這幾天情況有轉機,她就真活下去了,明白嗎?那如果我也像你們一樣君子呢?她也許就死了,知道嗎?君子、舉人、秀才……你們的道義,就是守著道德,眼睜睜看人去死嗎?你們又怎麼知道,在她眼中,身子、名節和麵餅哪一個更重要?”

  王時雨語塞。

  “要不是老何家男人多,他想賣還沒法賣呢。這裡每天被人白玩的女人多了,她們敢要一口吃的嗎?還不就是為了活命而已。”岑木方理了理胸前衣襟,嘀咕了兩句,愜意的靠牆坐下,“累死老子了。”

  這傢伙真的是岑溪兒的哥哥?

  許落看了看他:“你小時候不是和溪兒一樣在村裡長大的吧?”

  按說應該叫哥的,可是他真的叫不出口。

  岑木方點頭:“你怎麼知道?……我跟你說妹夫,本來呢,我應該跟你們一樣,也是有功名的。我爹娘從小把我送在鎮上私塾,一心叫我考學。我也是很有天分的啊。結果,唉,一言難盡……只怪家裡太沒用,後來供不起了,我的前程也就被他們給斷送了。”

  聽他這麼說,這麼責怪以采藥為生,辛苦供養他的父母……許落大概懂了,“哦”了一聲,不再說話。

  岑木方獨自說了幾句,見沒回應,也就沉默了下來。

  隔了許久,他突然起身,跑到王時雨身邊……

  “王兄弟,那個,我突然想起來問你個事。你老師是不是六十有餘,白須很長的一個儒士?說話嗓子有些啞……不時得清嗓子,咳幾聲……眼神,眼神不太好……”

  “對對對,正是如此。”王時雨立即激動的坐起來。

  “頭上喜歡戴方巾,個子不高,有些胖……對了,可能還缺牙,不仔細看看不出來,但是,應該是缺牙,沒錯吧?”

  王時雨用力的點頭,他激動得已經說不出話來了。

  “我見過,那是很好的一個老人家,不管說話、做事,都很叫人服氣。原來他就是你的恩師啊,難怪。”岑木方語氣感慨道。

  “在,在在……我恩師在哪?”王時雨結巴著,顫抖著,抓著岑木方衣袖,“岑兄,你帶我去,快,帶我去。”

  “唉”,岑木方沉痛的搖頭,“可惜,你來晚了一步。”

  “什麼?”

  “老人家畢竟年紀大了,前些天……前些天,熬不住,走了。”岑木方拍了拍王時雨肩膀。

  “……老師,走了?”王時雨頹然坐地。

  “是啊,人還是我們幾個出於敬重,幫著埋的。王兄弟節哀順變。”

  王時雨滿臉是淚,頹然坐了一會兒,好不容易緩緩抬起頭來,帶著感激道:“岑兄,你,請你帶我去老師墳前看看吧,就算帶不走……我想給他老人家磕幾個頭。”

  岑木方愣了愣:“……磕不了了。”

  “……為什麼?”

  “我們本來已經將老人家埋好了,可是當時當場,有人說了一句話。他說,有人已經開始吃人肉了。於是我們幾個想想,這斷不能讓老先生的屍首遭此劫難啊……於是,我們又把人挖出來,點了一堆柴火……”

  “好了”,王時雨抬手阻止他,緩了緩才道:“我明白了。多謝岑兄。”

  岑木方坐下來,陪他一起唏噓了一會兒,由衷的開口勸道:“等咱們回去了,王兄弟看身上有老人家留下的什麼念想之物,取一件,立個衣冠塚吧。往後時時祭拜,孝心也是一樣的。”

  也只能如此了。王時雨頹然的點了點頭。

  “那……我們還是快些回去吧。”

  岑木方站起來,順手把王時雨也拉了,扭頭來看許落。

  許落坐著不動。

  因為他發現了,自家娘子的這位哥哥,真是一個“神物”啊。

  難怪溪兒那麼持家的人,也會輕易被他把錢騙光。

  “世澤兄別急著傷心,我們再往前找找,你老師興許還在。”許落開口道。

  “啊?”王時雨懵了。

  “世澤兄難道沒發現麼?我這位大舅哥剛剛說的你家老師的特徵,一部分是你自己先前向我們描述過的,另一部分,是幾乎每個老人都有的特徵。他先換了用詞,比如你說老師有些富態,他就說胖。然後,他又把兩部分混雜在一起說,讓你不能清晰判斷。同時,他還一邊說,一邊通過你的表情判斷自己說的對不對,邊猜邊說……”

  王時雨愣了愣:“見陽的意思?”

  許落道:“你老師不一定死了……他其實根本就沒見過你的老師,更別說親手埋他了。他這麼說,只是不願再找,急著回去。”

  “你?”王時雨想明白了,回身怒瞪著岑木方。

  岑木方嬉皮笑臉的攤了攤手:“我覺得應該是死了,畢竟那麼大年紀,對吧?所以,我其實是好心,不想大家白費工夫……這地方,早離開早好啊!”
本帖最後由 pontus 於 2017-5-20 23:16 編輯

pontus 發表於 2017-5-17 20:19
第一百二十章 殺,殺,殺

      以許落曾經的思維模式和行為習慣而言,岑木方這個人日後絕對會是麻煩,所以從原則上來說,就算不能殺了他,至少也應該馬上把他丟下……雖然,丟下他基本跟殺了他沒太大差別。

  只要不告訴溪兒就好了。就說找不著,她傷心一陣,總會過去的。

  這麼做從邏輯上毫無問題,但是當許落想到這裡,想起她的臉——他不忍心再騙她了。一旦做了,那種愧疚感會一直存在心裡,無法擺脫。

  岑木方還不知道自己剛剛在“鬼門關”上走了一遭,依舊嬉皮笑臉的狡辯著,不管王時雨是怎樣的憤怒。

  “幾位爺,那個,是這樣的,你們剛剛說的話在下正好聽到了。”一名四十來歲有些乾瘦的男子小心翼翼的湊過來道:“你們好像在找一位老人家。”

  三人一齊扭頭看他,表情各異。岑木方厭惡,王時雨驚喜,許落狐疑。

  “聽你們話裡形容……那個人我可能見過。”

  對方說完這一句,王時雨立即撲上去:“告訴我,告訴我老師在哪?”

  那男子往後退了兩步,看了看許落手裡的刀,鼓起勇氣豎起一根手指:“一個面餅。一個面餅我就說。”

  王時雨立即轉向許落,準備開口要餅。

  許落起身走過去,用一個很自然的動作把刀甩起來,架在男子的脖子上:“先說吧,說對了有餅,錯了沒事,故意騙面餅的話,會死。”

  男子被刀架著的一邊肩膀往下垮,有些發顫的點了點頭:

  “我第一次見到那位老人家,他的衣服雖然因為逃亡髒了,但還是穿得很整齊,一絲不亂。那時他身邊還有七八名讀書人模樣的年輕人,以及兩名帶刀的護衛。”

  “他把帶來的糧食分給挨餓的人,站在土坡上宣講,告訴大家要相信慶皇,相信滿朝文武,說關門雖然未開,但是情有可原。慶國是仁義之邦,慶皇幾十年治下,素來愛民,絕不會至幾十萬百姓于不顧。”

  “他還說正是國難當頭,共禦外侮的時候,我們更應互助互愛,不可為非作歹。”

  男子說到這裡,許落髮現,王時雨眼神已經直了,因為這個人任何體貌特徵描述都沒做,但是他說的一切,完全符合王時雨對老師的認知。

  男子繼續道:“隔了幾天,我第二次見到那位老人家,他步伐踉蹌,身邊的學子還剩下三人,其餘學子和和護衛大概散夥了,不知去向。他帶著剩下的人四處奔走,勸誡那些正在搶奪、欺弱的強人不可如此。他挺胸擋刀,把剩下的食物分出來一些,給最饑餓的人。不過這一次,他已經不提慶皇了,只號召難民們要團結一致求生,不可內亂。”

  “然後呢?”王時雨問。

  “他當天夜裡四處遊說,鼓動大家一起沖出去,說,就算死去十萬,還有幾萬可活。他說,他會沖在前面。不求活,但求灑血落地,能讓難民們奮起。”

  “老師……唉。”

  “他是聚起來了不少強人。可是那些人先向他要食物,他給不出那麼多。於是,他們沖上去搶。老人家的其中一名弟子抱著些食物先跑了。剩下兩個拼死阻攔,被活活打死在老人面前。老人剩下的食物,身上值錢的東西,全部被搶走。”

  王時雨仿佛把老人的經歷親身體驗了一遍,意外的沒有歇斯底里或痛苦嚎哭,他平靜而麻木的問道:“老師還活著嗎?”

  男子點了點頭:“他們沒有殺他。那夜過後,老人一個人坐望兵聖山關口,整整兩日兩夜。先是不說話,然後開始自言自語,說什麼仁義,仁者愛人,禮、義、廉、恥、忠、孝、悌……君子之道,天下興亡,民貴君輕……他還念孩童念的三字經,人之初,性本善……”

  王時雨這個時候竟然笑了,很難看,但是確實是在笑。

  因為那些在他老師口中崩塌破滅的東西,此刻也正在他心裡崩塌。

  “好了。”不必再判斷了,許落制止他說下去,丟過去一個面餅道:“帶我們去找人吧。”

  “唔……好”,男人迫不及待的把面餅往嘴裡塞,含糊的應著,不斷的點頭,“我,我先說好,到時你們看見什麼樣,可不能遷怒於我。”

  “放心,我知道。”許落有些擔心的看了王時雨一眼,他依然平靜,或者說麻木。

  跟著那男子繞了好幾個山彎,許落一行人終於在一處爛泥灘不遠處停下,男子伸手一指:“你們自己看吧,就是他,臉上糊了泥,你們湊近些就能看清了。”

  “能再給我一個面餅嗎?我孩子還很小,她已經幾天沒吃過東西了。”他又試探了一句,這個謊撒得實在不高明。

  “滾,既然孩子在挨餓,你一個人剛剛還全吃了?!”岑木方罵了一句。

  泥灘邊上,一個乾枯瘦小的身軀半倚著。人應該是赤.裸的,好在渾身是泥,倒也看不出來。他上身的泥巴已經幹了,包括臉上……下半身則還坐在污泥裡。

  一動不動,看著像是死了。

  許落正準備拉上麻木站立的王時雨向前走。

  “嗨,老狗,給你吃的。”

  突然,泥灘邊有人喊了一聲。

  “有人給他吃的?”

  許落定睛一看,被丟出來,落在河灘邊上的,是一隻破得連鞋底都已經磨光了的臭鞋。

  “吃,吃,吃。”

  虛弱不堪的老人爆發最後的能量坐起來,興奮的抱起那只臭鞋,放在嘴裡就咬。

  “吃……哈哈哈。”

  “慶皇邀我吃禦膳,誇我學問高如山……吾皇仁德,民風淳樸,哈哈哈,吃。”

  “大儒匡天下,豐城育英才,哈哈哈。”

  “鬥酒詩百篇,教化七十年。”

  老人一邊咬著臭鞋,一邊不時吟唱幾句。

  周圍一陣哄笑,就連那些其實本身已經虛弱不堪的人,都掙扎著抬起上半身,一邊去看老人的醜態,一邊孱弱而暢快的笑起來……他們仿佛因為看見這個曾經高高在上的大儒,如今比自己更慘,就有了欣慰的理由。

  所以,他們孜孜不倦的戲弄他,嘲笑他,踐踏他,由此來獲取最後一點快感。哪怕這些人中,其實有些還曾經從老人那裡得到過食物。

  “大爺確認是他了嗎?”吃完面餅的男子問了一句。

  王時雨不知是答他還是自語,說了一句:“老師。”

  “我去,我去……”男子殷勤的跑過去,把老人扶起來。

  然後,許落和王時雨就看見,他從腰後摸出來一根削尖的竹子,抵在老人咽喉上,瞬間變臉:

  “把剩下的面餅全部扔過來,不然我殺了他。”

  “有刀的幾位弟兄,幫我,一起,他們還有十好幾個面餅……咱們分。”

  他這麼一說,很快,就有七八人拿著各種銳器或自製的簡易武器站到了他旁邊。

  意外的,王時雨沒有任何激烈的反應,也許微不可察的,他還笑了笑。

  “快點,扔過來。”

  男子見許落等人沒反應,果斷用竹子在老人手臂上捅了一下。

  老人叫了一聲,血開始往外湧,他繼續低頭啃那只鞋。

  “殺。”

  “求求你,殺人。”

  “殺,殺,殺。”

  王時雨大叫著,掏出懷中短刀,向前撲去。
本帖最後由 pontus 於 2017-5-20 23:21 編輯

pontus 發表於 2017-5-17 20:20
第一百二十一章 另一種信念

僅在一日之間,王時雨過往二十餘年固有的認知、道德與理想,幾次三番受到劇烈的衝擊,這些事就發生在他和他的老師身上,真切,痛切。

  他們曾經一個是大儒,一個是少年得志的學子,擁有財富,名譽和地位,他們一直被保護得很好,哪怕封城七月的豐城裡,他們也不是饑餓苟活的那一批。

  他們的過往,住在一個由書卷、道理、志向構成的理想國裡。

  而今,一切都在最短的時間內急速崩塌了,君不仁,父不慈,人不善,言無信,世道可怖,良心被踩在腳底,道德和原則在最原始的欲望和本性面前,一次,一次,又一次,終於被撕扯得支離破碎。

  而這些東西之于他們,其實或許比生命更重要。

  所以,這一刻的王時雨表情猙獰,揮刀狂舞,那個曾經願意為了兩個青樓女子挺胸向刀槍,剛剛還為一個小女孩的遭遇痛心不已的儒生說:“求你,殺人,殺,殺,殺。”

  這是一場急促而徹底的自我否定,他對人的認知變了,對自己的認知變了,對生命的認知變了。

  “我可以死。”

  “老師也可以死。”

  “反正,世道死了。”

  “全都死吧。”

  許落快他一步,在對面一群人還在驚駭詫異的同時,他一個俯身箭步,背上長刀出鞘……“呼”,如風影過,黑色刀芒卷走了挾持老人那名男子的頭顱。

  他如今出刀是喬開山教的拔刀斬,若只論這一刀,只要它碰巧帶起來了體內古弓氣息,劈出撕裂刀芒,許落自信,就算築基後期修士挨上,也是必死無疑……只不過築基修士不會站那給他劈罷了。

  這種非修士的恐怖力量一直讓許落困惑又震撼,不知它的極限在哪裡。有一天劈得死元嬰嗎?……我得先會飛!

  他現在不會飛,但身體速度也比常人快上數倍,一刀劈殺那名男子的同時,手腕一轉,黑刀墨陽在手中迴旋,劃出一個半圓,掃開周圍人等,許落另一手探出,將老人一把拉了過來。

  “世澤兄?”

  許落回頭。

  “殺。”

  晚來一步的王時雨一刀捅進一個剛剛被許落刀風所傷的壯漢胸膛。

  壯漢同時用削尖的竹子在他的腹部捅了一記。

  “殺,殺,殺……”

  王時雨渾然不覺,按住壯漢,手中短刃不斷起落。

  “看住人。”

  許落將老人推給岑木方,還刀入鞘,一把拉起王時雨,同時再掏一道“清明符”

  “道則定神,一點清明。”

  清明符貼上王時雨而後。

  “嘭。”

  出乎許落意料,他想過清明符可能已經不夠,卻怎也沒想到,符紙竟在頃刻之間燃起,化作飛灰。

  這是許落第一次看見一個凡人直接入魔……是王時雨本就有修行潛質?還是凡人最深的意念,最徹底的瘋狂,其實同樣具備可怕的能量?

  許落不敢怠慢,雙手結印,按住王時雨兩側腦後:“世澤兄,醒醒,醒醒。”

  王時雨依然狀若癲狂。

  “殺……”

  周圍一圈人,全部被這一幕嚇住,無人敢動。

  ……

  ……

  “把他老師帶過來。”許落沒辦法了,向身後岑木方大喊一聲。

  岑木方連忙將依然麻木的啃著那只鞋的老人帶過來。

  許落喚不醒正在魔性巔峰的王時雨,改變策略,一張清明符貼在老人身上……

  “啪。”

  片刻之後,那只鞋掉了下來,老人表情僵了僵,渾濁的眼神中恢復了一絲清明。

  “你還認得他嗎?”許落問。

  老人定睛看了看,喃喃念出兩個詞:“世澤?”

  “他本已脫離險境,但是執意要來尋你,而後……”

  “不必說了,老夫明白。”

  老人仰頭,兩行濁淚淌下。

  過了一會兒,他顫顫巍巍的伸出手,滿是污泥的一隻手,輕輕按在王時雨頭頂,嗓音滄桑哽咽道:“世澤……活著吧,活著。”

  再沒有教化,再沒有書冊,再沒有人生和天下的道理,老人最後向摯愛弟子說的兩個字,是“活著”。

  王時雨的躁動稍稍平息了一些。

  老人俯身對著許落拜了一拜,扭頭再環視一眼遠遠近近所有圍觀的人群,他們曾經祈求他,曾經踐踏他……淡漠的,一句話沒說,老人回身向著有燕軍把守的一個側面山口走去。

  他穿過人群,踏上尖銳石子,被荊棘劃破身體,卻依然筆直向前。

  “再往前,我們就開弓了。”守在山口的燕軍張弓搭箭,威脅道。

  老人仿若不覺,依然向前。

  許落起身,猶豫了一下,終究沒有上前阻攔。

  救不了的,這位曾經的大儒在幾日之間經歷了信念的背叛,家國的背叛,弟子的背叛,人性的背叛,自我的背叛,近七十年構建的理想國崩塌徹底……他要麼瘋,要麼死,否則只要他清醒著,就會比死更痛苦。

  而今他先瘋後醒,看見自己赤\裸髒汙的身軀,就如同看見了這個已經被扒光的世道。

  就算現在強行救回來,也只不過讓他徒增幾日痛苦煎熬而已。他一樣會去死。

  “嗖……嗖嗖。”

  一枝,兩枝,三枝……燕軍開弓了,射死了一個瘋老頭,士兵和將領們似乎在比賽,一枝接一枝箭紮在老人其實已經沒有呼吸的身體上。

  他們一邊起哄,一邊玩笑著,不屑著,卻不知道,他們的孩子在家鄉,也許此刻正讀著這位老人校注的儒學經冊。

  老人的屍體終於倒下了。

  “老師死了,解脫了。”

  “我呢?”

  王時雨站起來,向前走去,他手裡還拿著刀。

  “下一個。”

  正意猶未盡的燕軍發現了,立即轉換目標開弓向他射擊。

  許落連忙沖過去,將王時雨拉到身後,揮刀格擋箭矢。

  “咦?”

  燕軍已經很多天沒見過難民中有高手反抗了,他們沒有驚慌,只有興奮。

  “射死那兩個,賞銀五兩。”

  一名穿著裨將服裝的人在馬上喊了一句,暫態間箭雨傾盆,一場圍獵開始了。

  面對大軍,許落也一樣不敢被捲進去。

  “走。”

  他拉起王時雨,往後方狂奔,一路許多難民跟著奔逃。

  “妹夫,我,我呢?”

  許落扭頭看他一眼:“跟上啊,你拉著他,我擋箭。”

  三個人一路狂奔數裡。不能再向前了,再向前就是另一邊守衛的燕軍。許落抬頭一看,這裡的山壁上好歹有些灌木,可以躲藏和行走……

  “我送你們上去。”

  許落先一手拎起岑木方,狂奔幾步,一腳蹬上山壁的同時,雙手同時用力,將岑木方拋向高處的已從灌木。

  跟著,第二個,許落如法炮製,將王時雨向上拋去……

  這回力氣短了一些,王時雨落在灌木下方。

  “拉他一把。”

  許落喊了一聲再看,岑木方已經獨自先沿著灌木叢往上方爬去了。

  王時雨的身體向下滾落。

  許落連忙再退,再前沖,一躍縱上岩劈。

  “噗……”

  半截黑刀插進岩壁,許落有了著力點,握著刀柄發力,身體向上一蕩,同時拔刀,向上一截,再次將刀插進岩壁。

  “唰……”

  正往下滑落的王時雨的身體被他一把抓住。

  “我再扔你上去,這次一定要抓住灌木。”

  “……讓我死吧,許兄弟,我一心求死,何必再拖累你?”

  “死什麼死?我是個假秀才,村裡那麼多孩子還等你上課呢”,許落笑了笑,“不想拖累我這回就抓住了。”

  下方的箭雨再次襲來,許落將王時雨向上拋去,幾枝箭矢同時射在他背上……

  “噗、噗……”

  箭矢紛紛落地。

  “刀槍不入?”

  下方燕軍士兵一陣驚呼。

  “哦?某來試試。”

  一名燕軍將領摘了弓,向許落腦後瞄來。

  許落抬頭,上方的王時雨一手拉著灌木,一手竭力向下探,整個身體前趨,暴露在箭矢之下:“我拉你上來,許兄弟……兄弟。”

  這一刻,王時雨在破滅了過往幾乎一切信念之後,似乎又找到了另一種信念。
本帖最後由 pontus 於 2017-5-20 23:26 編輯

pontus 發表於 2017-5-17 20:21
第一百二十二章 軍伍

這一刻,文弱書生王時雨一手揪著灌木,身體和另一手竭盡全力下探,他的腹部血透衣衫往下滴,整個人暴露在對方的箭矢之下。

    “大概儒生也很少論兄弟吧?”

    許落腦海中突然冒出這麼一個念頭,因為這種俗世里共同打拼,並肩進退的兄弟概念,在修行者的世界里很少。修士的世界總體而言是一個以個體為主的世界,而修士團體,大多其實是一種依附關系。

    其實這一天許落的觀念也在被沖擊。

    不同的是,王時雨的觀念是在瓦解,而許落的是在鞏固。這一天遭遇的一切,完全符合修士世界里的生存原則和道德邏輯,它一次次告訴許落……回去,回去做原來的許落。

    所以剛剛,許落其實很想家,很想岑溪兒,小織夏,春生,甚至花花——她們才是那股一直在瓦解許落原有世界的力量,也是教會他去信任,去感受,去做一個有情人的人。

    王時雨伸出的這只手讓許落有種莫名的感觸……

    不過就他的力氣,哪里拉得住縱欲而上的許落?

    許落也不需要,他這一騰身,直接就落進了王時雨身邊的灌木叢。

    “噗。”

    許落落地同時,王時雨整個斜著躥起,跟著,一直羽箭直接釘進他的肩膀。

    許落一看,趕緊拉著人隱入灌木,匍匐而行。

    “是不是傻?我身上刀槍不入你看不到嗎?”許落罵了一句,對這些讀書讀傻了的儒生評價再降一檔。

    王時雨啐了一口︰“滾,他射的是你腦後。”

    “……書生也罵髒話?”

    “等我回去再上課,講道德原則之前,會先教孩子們怎麼活著。”

    許落看看他︰“這你也不會啊。”

    “我可以看書啊……”

    “還有這種書?”

    “對,史書,換一個角度看就行了。”

    許落不懂這些,想了想︰“還是先想現在怎麼活下去吧。”

    下方的燕軍越來越多,上方有一段很難攀爬而且一旦去爬就會暴露在箭雨下的光禿禿的岩壁。許落三人小組困在岩壁當中的樹叢里,進退不得。

    “被你害死了。累贅,就不該帶上你。”

    稍稍靠上不遠處,倚在兩棵並生樹後,岑木方回頭指著王時雨大罵。

    “妹夫,現在咱倆怎麼辦?哎,你別老管他啊,你也管管你哥我……別忘了,你可是答應了溪兒要帶我回去的。咱們才是一家,他就一外人……”

    箭矢射在樹上,“篤篤”聲不停,許落真的越來越難忍受這位大舅哥了。

    “一,剛剛為什麼不拉住他?而是一個人先跑;二,剛剛回身向我伸手,替我擋箭的,好像不是你;三,我只是答應溪兒來看看……”

    “塔塔塔……哧啦。”

    石塊在岩壁上滾動的聲音,三條繩索系著石塊滑落下來。

    “兄弟好身手,好膽魄。將軍很欣賞你,特命我們相救。”岩壁上方傳來一個聲音道︰“綁上繩索,我們拉你們上來。”

    整個兵聖山,除了關口,斷聖崖那一帶幾乎是無須駐守的,百丈平滑岩壁無人可攀,但許落現在所在這段又不一樣,這里叫小峰山隘口,既然許落可攀,那麼燕軍中自然也有幾個可以攀登的高手。

    為防突襲,在此處駐守的慶國軍士並不少。剛剛正好守關主將樓胤凡在此巡查,看見了那一幕,于是命令部下營救。

    “多謝。”

    這個時候也顧不上擔心別的了,許落果斷應道。

    崖壁上的人不多,但是似乎力氣極大,三人綁好繩索之後只听得一聲齊喝,瞬時間被拉得如離弦之箭,直上絕壁……

    只有許落上升同時依然憑雙腳不停點在岩壁上,以保持身體面向下方,揮刀替王時雨和岑木方格擋射來的箭矢。

    “不錯,你,你,從軍戍守。歸入小峰山第七旗第十三標。另外這個書生,先帶下去治傷吧。”

    一個中氣十足的聲音,許落三人上了崖壁,還未從地上站起,就被決定了自己接下來的命運。

    站在一群穿著慶國制式皮甲的軍士中間,許落扭頭看到了一個正在遠去的高大背影,沉穩如山……這就是剛剛說話的人,兵聖山守關主將,也是當前慶國第一戰將,宋誠。

    宋誠是慶國近百年來唯一的一個天下一品。

    許落還記得,那天春生出手,喬開山和楊武平兩位宗師一度誤以為他是天下一品,後來言談之間,許落也曾詢問過,天下一品到底是怎樣的一個概念?

    當時喬開山和楊武平均表示自己其實也不了解,更無法形容,只說天下一品其實完全超脫剩下九個品階的概念劃分。

    意思就是說,俗世武者從十品到二品,可以憑借內力、真氣的不斷提高而自然提升,但是天下一品不同,它必須是一種質的飛躍……凡天下一品,必須掌握自己的道。

    許落對這樣的表述一直心存懷疑︰“道”,是那麼容易觸摸的嗎?還是這個道,其實是一個與修行世界完全不同的概念?

    他今天終于見到了第一個俗世里的天下一品,很好奇,問題在于……許落現在的身份,只是個小卒。

    “好吧,回頭再找機會看看,看看這個傳說億兆凡人中僅僅十余人的天下一品,到底能有相當于修士哪個境界的戰力。”

    ……

    ……

    夜,篝火,營帳。

    這是第三天了,王時雨的傷勢據說康復得不錯,精神狀態也還算穩定。

    至于岑木方,許落已經越來越懶得理他了。

    他現在也弄明白了,所謂的小峰山第七旗第十三標其實就是一個十人隊,長官稱作什長。

    此刻圍坐在篝火旁的有七人,加上不遠處站崗的兩人,共計九人——這說明這個十人隊在許落和岑木方加入之前,有三人戰死或重傷。

    “等你那個書生兄弟回來了,咱們就又齊整了。”見許落在數人,篝火旁有人說了一句。

    “狗屁,書生來了也是九個,那個不算兄弟。”有人指了指正在外面站崗的岑木方,幾天相處,他的品性大家也都了解了,這樣的人,別人很難拿他當兄弟。

    “書生還不錯,那天我看見你,他不顧箭矢伸手拉你。見陽兄弟……酒。”

    一個滿臉胡子的大漢說完拋過來一只大酒囊。

    許落接過喝了一大口,又傳給下一個人。一點沒嫌髒。

    這種相處感覺很奇怪,說不上同心,但是至少都有同命的覺悟,而且個個豁達爽直,從第一天起,這些人就一個個的自來熟,大大咧咧的與許落相處,不把他當外人。

    許落挺喜歡這種感覺的,有種莫名的熱鬧感,心里熱鬧。

    他唯一的苦惱在于自己現在身上穿的那一身慶國制式軍服和皮甲——這是軍紀,許落也沒辦法,只得把青衫暫時換了軍裝。

    當然,他此刻並不知道,有群人從荒海來,已經登岸,正一邊被抽風少主遼覽安帶著胡混,一邊四處找青衫。
pontus 發表於 2017-5-17 20:22
第一百二十三章 青衫丟了

雪域玉蠶絲質地的青衫——這是許落身上最顯眼的標識了,一般人認不出來,修士,尤其是見過不少好東西的遼覽安見到了,肯定能認出來。

    其余相貌年輕,出類拔萃,娶了一個凡人女子悟道什麼的——這些也能拿來當找人的依據嗎?滿街都是啊!

    “所以,就是盯著青衫找人,知道了嗎?”遼覽安坐在一座大寺頂上,指著下面路過的兩個姑娘說︰“看,那個漂亮的,青衫……快去給我抓來盤問。”

    旁邊幾人覺得人生大概不能這樣,蒼無宗的結丹弟子壯起膽子開口︰“少主……那是女的。”

    遼覽安怒道︰“空冥宗那個天驕,叫什麼許落的,他就不能是女的嗎?”

    結丹弟子答︰“長老說,許落娶了一個凡人女子悟道。”

    “……”遼覽安想了想,“那女的就不能娶女的嗎?哭砂門那個好‘磨鏡’的娘們呢?出來告訴他,女的能不能取女的?……哦,已經死了是吧,那算了,就當許落是男的吧。”

    沒錯,荒海這群人在路上已經死人了,海上死了一個綠毛,登岸之後路上又戰死了六個,失蹤了三個,現在還剩十一人。

    戰死的人里包括蒼無宗的那名築基弟子,還包括兩名女修。兩名女修中的一個,正是當時在船上給遼覽安當靠枕的那個。所以在這位抽風少主的概念里,大概絕沒有憐香惜玉這四個字。

    可是在場諸人依然感激他,包括看他最不順眼的青歌。

    魔毒修士在諸夏行走的難度太大了,尤其他們還是成群結隊的,一行人登岸三天,已經連遭諸夏宗門三次狙殺。

    若不是對手並非什麼大宗,加上有遼覽安的強戰力,這批人在三次戰斗中就活不下幾個。若不是遼覽安手段狠辣,寧願承擔犧牲也次次以全殲滅口為目標,他們這些人或許也早已經被大宗門追殺殆盡了。

    所以,抽風少主至少到目前為止除了找人不夠用心,其余都沒抽。

    “少主,我們還是先下去吧,免得太顯眼,又被諸夏宗門盯上了。”

    一群人站在寺廟頂上,結丹弟子小心勸了一句。

    遼覽安嘆了口氣,跟智商低的人說話太累了︰“我們顯眼是因為站得高嗎?……是因為你們一個個長得稀奇古怪,穿得花里胡哨,臉上還亂紋亂畫啊!”

    他站起來,抖了抖身上新買的紅色絲綢寬袍︰“要是你們每個都像小爺這樣,長得周正好看,外加打扮得體,風流倜儻,會有人現嗎?”

    “尤其是你,青歌,你一女的成天穿一身黑也就算了,你臉上抹那麼多道杠干嘛?怕小爺看上你啊!我那個現在在荒海哭的未婚妻,比你漂亮不知多少好不好。”

    青歌偏頭不看他,耿直道︰“就算你看上我了,我也不會喜歡你。”

    這幾天相處下來,青歌已經現了,遼覽安是一個看著很可怕的人沒錯,但是除非他自己抽風,其余時間其實並不需要別人對他太恭敬,也不怕冒犯。

    “我呸啊,看上你?!也就是你憑那把半生槍在手,還算有點戰力,不然我理都不理你。再說了,你以為小爺為什麼死活要來諸夏啊?我真正的目的……”

    遼覽安說到這里,現每個人都驚惶的看著他,意思︰爺,您還要折騰什麼?

    “小爺真正的目的,是要把空冥宗那個顏無瑕,就那個,天南第一仙子……綁回去。”遼覽安弱弱的說了一句,接著道︰“去年,一塊有她影像的銘影石流到了荒海……小爺看過,當場就已經立下這個志向了。”

    “你們以為我去年為什麼閉關苦修?還不就是為了來抓她。可是,昨天打探空冥宗消息的時候,我意外听到了一個噩耗……她娘的立地破境,元嬰了。”

    “唉,反正我是不回去了。等殺完那個許落,還有那個誰,你們回去吧,我要留下來。”

    “少主……”結丹弟子面色驚恐,準備開口勸誡。

    遼覽安擺擺手︰“我知道你要說什麼,回頭再說吧。現在先做正事要緊。”

    剩下幾個人想了想,也對,于是道︰“那少主我們現在先往那個方向去?”

    “什麼先往哪個方向去?”遼覽安看看他道,“先去買衣服,買面巾,洗臉……把你們變成正常人。包括你啊,青歌,給我把臉洗了,換一身諸夏女人喜歡的裙裝。就藕色的吧。”

    “我不。”

    “那我回去就滅了你們梅花宗。我不回去我也叫我爹滅了你們梅花宗。”

    “……”

    青歌穿著一身藕色裙裝,腳下一雙繡花鞋,走在俗世街頭,欲哭無淚。她很想當場招出來半生槍,給身前那個一身紅袍,搖著扇子招搖過市的蒼無宗少主一槍捅個對穿。

    可惜她只能想想。

    “你這身打扮,再橫握半生槍的話……一定很有趣。”

    遼覽安正巧突然扭頭評價了一句。

    半生槍在青歌的儲物囊中蠢蠢欲動……好想殺人。

    ……

    ……

    七天,傷勢其實並沒有痊愈的王時雨回來了。

    他回來不為保家衛國,事實上,他對慶國的歸屬感已經消失得差不多了,之所以急著回來,是因為他如今想做另一種人,一種能殺人,能生存的人——沒有比沙場更能滿足他需求的地方了。

    “下次再有燕軍試探,世澤不許再沖上去了。”

    什長林泰坐在營帳外,向眾人分析著前一次燕軍試探進攻小峰山隘口的情況。

    小峰山第七旗第十三標的情況也算是奇葩了,一個是岑木方,只要听見聲音,撒腿就跑。一個是王時雨,明明書生一個,報上舉人身份就能走,他偏不,而且聞敵就興奮,就拖著有傷的身體瘋了一樣的往前沖……

    要是沒人拉著他,他估計能順著岩壁沖到山下去。

    不過有一個人林泰很滿意,許見陽,自從第一次見識許落出手之後,林泰就堅信了一件事︰自己這十人,就是小峰山最強標旗。

    “見陽,你是幾品?”林泰問了一句。

    許落搖了搖頭︰“不知道,我就是自己瞎練的。”

    “跟我一樣啊?”方駒子掄了掄手里的大鐵錘,興奮道。

    他本身是鐵匠,天賦異稟,力氣極大,能掄得起上百斤的錘子,所以上了戰場,依舊使的是他最順手的大鐵錘。百斤的大鐵錘掄起來虎虎生風,一般人根本不敢近身。

    “什麼就一樣啊?你少往上湊。”另一個一臉大胡子,外號也就叫胡子的接了一句︰“許兄弟昨天一刀劈下去那兩個燕將,一看就是入了品的……那是你能比的嗎?”

    “我也沒說這個一樣啊……”方駒子頓了頓,“得,我也解釋不來。要不這樣,胡子,干脆咱倆比劃比劃?”

    “不比,我用弓的,沒那麼大場地。”胡子直接拒絕了,想了想道︰“要不比喝酒?還有黑驢,你要不要也加一個,你不是老不服嘛?”

    “沒那麼多酒給你們喝,有力氣也別瞎比劃,留著多砍幾個燕軍,立功受賞,早日回家陪老婆孩子。”林泰笑著,直接把他們的對話打斷了。

    因這一句話,在場一圈人不自覺的都嘆了一口氣,在場除了王時雨,誰不想家啊?

    “也不知道有沒有命回去。”大牛仰頭低聲說了一句,“想俺老娘了,還有俺婆娘。”

    其實這一標十人,除了岑木方和王時雨,都有兩把刷子。別看他們只是兵卒,事實上都是精銳,駐守兵聖山近二十萬慶軍,精銳全在小峰山隘口了。

    因為對于天南第一險關兵聖山關口來說,只有小峰山隘口,才是雙方都心知肚明的攻防關鍵,燕軍唯一可能的突破口。

    這里岩壁最矮,坡度最小,且有灌木樹叢,石質也不算堅硬,所以燕軍精銳並非完全上不來。他們一直以來的試探,也都集中在小峰山隘口。

    許落來這幾天,已經遭遇過三次突襲。

    不過他現在在郁悶的其實是另外一件事——他放在賬中的青衫兩天前不見了。

    找了兩天,可是偌大個軍營,近二十萬人,還有這麼大片的山林,許落實在找不過來。
pontus 發表於 2017-5-17 20:23
第一百二十五章 主動進攻

自燕慶戰事一起,慶國一路潰敗,喪城失地,幾十萬軍隊或降或亡,幾乎毫無反抗之力,這是每個人都知道的事實。

    如今好不容易借著最後的兵聖關天險擋住了——卻又要棄關主動出擊,以不到二十萬兵力,放棄絕對優勢地形,去和山下的三十多萬燕軍決戰?

    不需要什麼戰略眼光,甚至不需要任何經驗、見識,隨便抓一個草民他都能判斷︰這毫無疑問是慶國自取滅亡的舉動,愚蠢至極。

    就連燕國將領做夢,恐怕都不敢夢想的好事,竟然就這麼真的要發生了。

    慶皇……瘋了嗎?

    也許從韜光養晦數十年後,突然主動挑釁西南強鄰燕國那一刻開始,他就已經瘋了。

    不論如何,聖旨已經下了。

    要麼抗旨,要麼照做。

    問題誰敢抗旨?除非宋誠決定反了。

    然而從剛剛的接觸和林泰傳遞的信息看來,這位當世慶國第一名將,唯一的天下一品,應該是準備奉旨出戰了。

    許落有些茫然,說實在的,什麼家國、天下,黎民百姓,全都與他無關,而他,確實也不是沒能力走,至多因為要帶上王時雨和岑木方而麻煩些罷了。

    帳內,弟兄們正在一種壓抑憤懣的氣氛中輪流敘述,由王時雨執筆,書寫家書——或許更適合叫它訣別信。

    “這是要送死啊,妹夫,咱們跑吧?”岑木方不知何時出現在身後,小聲道︰“那個王舉人,他不用咱們操心的,以妹夫你的身手,帶上我跑,肯定沒問題。”

    許落猶豫了一下︰“要走也是三個一起。”

    “三個?那你到時萬一顧不全,先管誰?”

    許落不說話。

    “妹夫,你可不能忘了啊,我可是溪兒親大哥,你得時時記著,怎麼跟她交代啊!”

    許落猶豫了一下︰“我那件青衫,是不是你拿的?”

    “嗯?”岑木方一下激動的跳起來,“妹夫,你這什麼意思?別人懷疑也就算了,你當我是什麼人?咱們可是親人,我這個當大舅哥的,還時時想著萬一遇到危險,拼了命也要護著你啊,你可不能這樣傷人……”

    “我也就是這麼一問”,許落怕了他了,打斷道,“其實我就是想說,如果你踫巧知道那件青衫在哪,逃亡也好,參戰也好,記得穿上。”

    說完許落扭頭鑽回營房。

    “岑兄說他不用寫,就差你了。”王時雨看向許落道。

    “你呢?”許落反問。

    “我的已經寫好了。”

    “你家人不是在京師嗎?去和宋將軍說一下,你回去吧,帶著大家的家書。”

    “我家人自有門路,就算慶國亡了,他們也能避禍他國。而我,不死的話,回出聖村。”

    王時雨眼神堅定,許落猶豫了一下,沒有再勸。

    “我的自己來寫吧。”

    許落取了紙筆,簡單寫下一行字︰

    【溪兒放心,不論如何,我都一定會回來。你若是听聞什麼,不許瞎想,不許擔心,免得弄壞了身體,要相信你家相公。我很想你。】

    ……

    ……

    除了岑木方堅決不寫,九封家書現在都在林泰手里了。

    他把帳內每個人都看了看,最後把整疊家書遞給許落︰“見陽兄弟,你身手最好,活命或脫身的機會最大……這個,就拜托你了。”

    “嗯?沒人代送嗎?”

    林泰搖了搖頭︰“兵聖山現在已經是死關一座,宋將軍正在調動人馬,為免消息泄露,無人可以離開。”

    看來一切已是箭在弦上,真的無法挽回了,聞言每個人心里都是“咯 ”一下。

    “許兄弟,方哥想拜托你件事。”方駒子突然當著眾人面開口。

    “駒子哥你說。”

    “走。”方駒子此刻當眾冒出的這個字,會給他引來殺身之禍,但是他已經不在乎了,因為主動出關決戰燕軍,基本上跟死沒太大差別。

    沒有人說什麼,就連身為長官的林泰,都只是平靜的听著,看著許落——這是一種默許的態度。

    “走。然後日後有可能的話,請許兄弟代我去家里看看,與我那婆娘和孩子們說一句,好好活下去。”方駒子突然跪下了,許落扶他,他不起,低頭繼續道︰“方哥厚著臉皮再求一句,若不算太為難,我想勞煩許兄弟到時護送他們去江北娘家。若不然她們孤兒寡母的……”

    “我答應。若是嫂子娘家那邊也不安穩,我帶他們去出聖村。”

    許落鄭重應下,然後將方駒子扶了起來。

    一時間營帳內所有目光都盯在許落身上。

    “各位兄弟放心,若真的到那一日,我會親自去往你們每個人家里,盡我所能,替你們安頓家人。”

    大丈夫一諾千金。許落的話音落下,帳內幾乎所有人不約而同,無聲的抱拳稽首。

    岑木方興奮了︰“妹夫,走。”

    王時雨看看許落,叮囑道︰“路上小心著些。”

    “他不走更好。”岑木方說。

    “不急,等到不得不走的時候,我自然會走。”許落沒理會岑木方,走向王時雨,將手上那疊家書遞給他,“貼身藏好,剩下的我會自行判斷。”

    這個舉動里包含的意思不言自明︰許落暫時不走;他有自信在危機時走脫;他走,會帶上王時雨。

    這里頭還有一層意思,他準備留下來和弟兄們並肩作戰——不為保家衛國,只是為了看看是否能多護得幾人周全。

    林泰猶豫了一下,開口道︰“這樣也好。而且有宋將軍文韜武略,我們此番出擊,未必沒有機會。只是,真該走時,許兄弟切記不要猶豫。”

    “我知道。”

    ……

    ……

    慶都,皇宮。

    年已近九十,大限將至的慶皇坐在寢宮軟榻上,顯得蒼老而無力。

    白日里在朝堂上面對數十名大臣的激烈抗議,老頭辯說無力,最後選擇了一意孤行。聖旨直接拋在堂上……不奉旨,就是欺君。

    沒有人能理解他,因為過去的數十年,他基本都還能算是一個好皇帝,至少在他的帶領下,慶國盡力避免卷入一切戰事,休養生息,換來了開國以來最長久的一段安定。

    大限將至,晚節不保……這是怎麼了?

    “和順啊,你說,朕難道真的做錯了嗎?”老皇帝氣若游絲的問了問了一句。

    角落里走出來一名同樣蒼老的老太監,俯身勸慰︰“聖上英明,怎麼會錯呢?古來帝王,又有哪一個不求長生?吾皇在位數十年,福澤萬民,如今正是他們該償還的時候了。”

    老皇帝渾濁的雙目中綻放出火熱光芒,點了點頭︰“只等這最後一戰過去,落箭山宗主依約賜下延壽丹,朕便可延壽百年……屆時,寡人一定勵精圖治,回報慶國百姓。”

    老太監跪地拜道︰“奴才賀喜陛下,壽與天齊。”

    這番話無人听到,否則一切就不難猜了——慶皇沒瘋,此番從慶國主動開戰,一直到兵聖山關口今夜棄關出擊,決戰山下,所有看起來愚昧,不可理喻的舉動,其實都只是一場交易。

    交易的雙方,一方是垂死掙扎,不願接受壽限到來的慶皇;另一方,是一個叫做落箭山的宗門。

    交易的最後一幕即將拉開︰

    【慶軍近二十萬;難民近二十萬;燕軍三十余萬——七十余萬人的血,注定染透兵聖山下。】

    這個哪怕說了許落都不曾听過的,叫做落箭山的小宗門,到底要做什麼?它怎麼可能有真的有多余的延壽丹,可以賜予凡人皇帝?
pontus 發表於 2017-5-17 20:23
第一百二十六章 血流成河

凌晨,寅時,天光未現。

    小峰山隘口,包括許落所在的第七旗,第十三標,接近一萬人整裝待發,做好了下山突襲的準備。

    這一回其實是全軍出擊,但是慶軍二十萬人,不可能都由岩壁上下去,真正的主力,還是要等兵聖山關口大門開啟才能殺出,而一旦開門,突襲效果就會失去。

    所以,小峰山隘口此刻蓄勢待發的這一萬精銳,需要先行下山,突襲燕軍,給慶國後續大軍爭取到出關,擺好陣勢的時間。

    長繩一頭系在腰間,另一頭系在樹干上,刀槍負在背上,每個人都是幾乎一樣的打扮。

    “都記住剛剛演練的陣型了嗎?”林泰又仔細叮囑了一遍,“王舉人在中間;許兄弟和岑兄弟殿後;我用槍,駒子使錘,黑驢持盾,我們三人突前;胡子持弓隨陣游走,尋機殺敵;剩下三人保護兩側側翼。”

    “記住了。”每個人都低聲回應。

    “不論是誰,除非到了絕境,絕不可妄動,擾亂陣勢。此番看似萬人下山,後援也不需等待太久,但是實際上,我們這批人下去後只能各自為戰……靠自己。所以千萬千萬不能亂,明白了嗎?”

    “明白了。”

    林泰點了點頭︰“我會帶你們盡力活下去。”

    他說完緊跟著一揮手︰“下。”

    幾乎同一時間,上萬條繩索同時向崖壁下延伸而去……

    夜色掩蓋下,山石不斷滾落,聲響乍起。

    “流民亂叫怎麼辦?殺了嗎?”有人問。

    “沒用的,這麼多人,相當于燕軍崗哨無數……只能我們自己盡量快。”林泰答。

    許落等人並不是最先落地的。

    難民們驚恐或欣喜的聲音起來了。

    一片黑暗中,刀槍入體的聲音隨之響起,第一批落地的慶軍精銳已經撲進山口各處巡守的燕軍隊伍。

    喊殺聲,慘叫聲,警報和呼喊,一時間響徹山腳。

    誰都料不到,兵聖山上的慶軍竟然主動殺下來了,而且不是幾百人的襲擾,一來就是上萬人,而且,伴隨著沉重的響聲,兵聖山關口兩面巨閘正在緩緩開啟……

    “結陣,迎敵。”落地第一刻,林泰的聲音傳來。

    在僅有的可視區間,十人迅速結陣,跟隨林泰向著山口燕軍殺去。

    到處都是喊聲,腳步聲,兵器交擊聲,正如林泰所說,因為夜色濃重,可視範圍績效,最先下山的這近一萬慶軍幾乎都是小股各自為戰,而燕軍因為倉促應戰,也沒辦法迅速集結,只能是小股相抗。

    很快,十人陣就遭遇了第一股燕軍。

    對方很多人衣甲都還沒有披好,只倉促取了武器,就殺了過來,毫無陣勢。

    林泰一馬當前,長槍連挑,連殺三名燕軍。

    “吭。”

    一聲悶響傳來。

    “是盾,駒子破盾。”林泰退開。

    方駒子兩步向前,拎在手里的一百多斤巨錘以極快的速度掄出一個半圓,帶著呼嘯聲,往敵方盾上砸去。

    “轟。”

    一面盾碎,一面脫手飛去,兩名持盾的燕軍握著手臂,慘叫著被連帶砸飛。

    十人陣散開片刻,一陣手起刀落,迅速轉移急進。

    “有沒有人受傷?”林泰一邊奔跑,一邊問了一句。

    “沒有。”

    “好,跟住了,咱們往側面去。”林泰帶著十人陣急速奔跑。

    許落抬眼看了看,大贊一聲聰明——遠處燕軍後方營帳已經出現大片火光了,顯然正在集結,這個時候正面一頭扎進去,殺敵是會不少,但是要想再活著殺出來,幾乎不可能。

    林泰的選擇很正確,既起到偷襲擾敵的效果,又避免被燕軍大軍圍殺。

    側翼的燕軍大多都還來不及集結,十人陣跟著林泰,一路遇敵則戰,戰完就跑。又遭遇了幾股小股燕軍,大多有驚無險的取勝。

    接近半個時辰的連續狂奔,王時雨和岑木方的體力已經快要跟不上了,舉著大盾的黑驢也是一樣……

    終于,林泰尋到一處小山包的一塊巨石後面,停下來暫作休整。

    “關口大軍應該出來不少了,馬上就是兩軍主力交戰,互相沖陣,我們作用不大了。”林泰小聲說道︰“還有,弓陣對射應該快要開始了,都是兩眼一抹黑的亂射反倒根本沒法閃避。所以,咱們接下來不能再亂跑了,就躲在這里,躲箭,然後隨時準備伏擊小股燕軍。”

    听到這個指令,每個人都暫時松了一口氣。

    “有人受傷嗎?”

    “大牛背上挨了一槍,還好不算太深,另外還有兩個有些小傷。”夜色中弓箭無用,大多時候負責觀察的胡子回應。

    “你們三個抓緊止血。”林泰說︰“除此之外,所有人噤聲。”

    下一刻,悄無聲息的十人陣,不遠處大軍出關撲殺的震天吶喊,各處零星的戰火……很神奇的對比。

    二十步外就什麼就看不清的沙場上,一場每一息都可能有上百人死去的大戰,就這樣拉開了序幕。

    許落知道,這一刻地面或已血流成河,只是無人看見。俗世凡人的戰場,比之修士之間的血戰,似乎更直接,也更殘忍。

    …………

    十人陣“無恥”的在巨石後面躲了差不多又半個多時辰。

    天色終于有些發亮。

    血,目光所及,漫山遍野的血,橫七豎八的尸體倒在地上,密密麻麻。

    正如林泰所料,一片漆黑中的弓陣對射其實殺傷力巨大,到處都是插著箭枝的尸體——其中尤以流民最多,他們在黑暗中不辨方向,毫無防備的混亂逃亡,很容易被燕慶雙方都當作敵軍絞殺。

    林泰攀在巨石上觀察了一會兒,扭頭苦笑道︰“全打亂了,漫山遍野都是小股廝殺,雙方都沒有陣勢了。”

    “其實這樣也算好事”,他從巨石上跳下來道,“這樣,咱們慶軍或還有取勝的機會,雖然最多也就慘勝。這種打法,幾乎肯定要到雙方人馬都幾乎耗盡,才能分出勝負。”

    經他一說,大多數人臉上都閃過一種特殊的,大概應該稱作絕望中的欣喜,慶軍的突襲看來還是有些效果的,只是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成為最後活下來的少數幸運兒之一。

    “不過眼下也有個壞處,天要亮了,咱們沒辦法再繼續躲下去。否則不說燕軍,就是宋將軍的人看見了,也肯定要拿咱們問罪。”林泰接著伸手繞著這個原來在一個凹陷處的小山包劃了一圈,道︰“咱們這樣,不走遠,就圍著這個山包殺敵。打得過就打,打不過就跑。”

    “明白。”

    “好,那麼,結陣,隨我出去。”

    陣勢列好,林泰猶豫了一下,向著王時雨開口道︰“如今局面勝敗難料,這樣,王舉人你看時機合適,可以拾取一些敵將的盔纓、腰牌收起來,以備萬一取勝,戰後報功。”

    “許兄弟,形勢你可以自行判斷……我的意思,你明白吧?”

    跟昨夜不一樣,林泰現在其實正處于一種矛盾的狀態中,因為必死之局其實已經打破了,他想的,未免也就多了些。

    許落點了點頭。

    “那麼,就出去了。”林泰說完一步當先,率領十人陣奔向不遠處的十幾名燕軍。
pontus 發表於 2017-5-17 20:24
第一百二十七章 出現在戰場的修士

兵聖山下,燕慶五十萬軍隊決戰,裹挾近二十萬流民。

    戰事從一片漆黑打到天濛濛亮,全亂了,天亮時雙方發現,一切都已經亂了,沒有了陣勢,沒有了有效的指揮,雙方陷入一片亂戰。

    而這樣的亂戰,其實最消耗人命。

    許落等十人圍著那處小山包作戰,在什長林泰的指揮下,陣型嚴密,運轉自如。

    作為營中最受保護的一個,王時雨多數時候都在陣型最中央。

    他背了一個布囊,負責拾取地方兵將的盔纓、腰牌,以備戰後給營中兄弟報功——這些東西他和許落固然不在乎,但是對於其他人來說,也許就是人生命運的轉折。

    此時,他背上的背囊裡已經有了兩塊腰牌,十幾支盔纓。

    “咱們慶軍似乎慢慢占優了,遠處看不清,但這一片,燕軍確實越來越少。”林泰神情有些興奮,十萬人的差距被突襲和亂戰抹平了不少,雖然此時慶軍的折損肯定也已經過半,但是一度以為絕對沒有的獲勝的希望,開始出現了。

    “這樣的亂戰,其實最方便宋將軍斬殺敵將……他是天下一品,燕國的那個一品據說不在陣中,所以,宋將軍今日無敵,可以到處尋殺敵將。等到燕軍將領傷亡殆盡,那麼不管人數對比怎樣,他們都必敗無疑。”

    林泰又說了一句,道出慶軍真正的優勢所在。

    已是疲憊不堪的十人陣群情振奮,再次遊走殺敵。

    亂戰間,十人陣側翼,十餘騎駿馬突然風馳電掣而過,為首一將手持一柄長刀,刀過處,燕軍兵將的頭顱如同秋深時的瓜果般一片片落地。

    “是宋將軍。”鬍子欣喜叫道。

    “什長通名。”

    正縱馬四處尋殺燕將的慶軍主將宋誠留下一句話,刀馬未停,轉眼又已突入敵陣。

    其身後十餘騎中分出來一人,重複道:“什長通名。”

    “林泰。”

    那一騎記下名字,便不再停留,直追前方騎隊而去。

    “哈哈,要發達啦。”鬍子興奮吼道。

    眾人也都明白,這是宋誠已經注意到自己這個十人陣的表現了,此戰過後,這一標人少不了記功獎賞,而林泰,更是可能被提拔重用。

    “收聲。”一片躁動中,什長林泰突然厲聲喝住興奮中的眾人。

    “散陣,所有人緊貼岩壁隱蔽。鬍子,開弓。”林泰繼續下令。

    沒有人多問一句,紛紛依令行事,各自找到隱蔽點,迅速貼著岩壁掩藏起來。

    駒子,挽強弓如滿月。

    不足三吸時間後,一名銀盔銀甲的燕軍將領騎馬出現在視線裡,隱在樹叢邊緣,手持一柄巨弓,往宋誠騎隊方向窺探。

    “放箭。”林泰果斷下令,沒有絲毫遲疑。

    “嗖。”弓弦顫動,箭若流星。

    銀甲敵將應聲落馬,跟隨在他馬後的燕軍士兵一陣混亂,顯然還未發現偷襲來自何處。

    “這回真真的發達大了,射下來個將軍。”眾人皆緊貼岩壁,努力克制住興奮,不敢出聲,只有不怕死的鬍子低聲嘟嘟道。

    “是個偏將”,林泰明顯也是心情不錯,意外地做了回應,“宋將軍過處,少不得敵將會過來,伺機偷襲。”

    “那咱們乾脆一路遠遠的吊在宋將軍後面好了,多射下來幾個燕軍將軍,回頭咱們一營人個個做將軍。”鬍子受了鼓勵,洋洋得意的繼續說道。

    “是個主意。”其實一樣激動的林泰笑著贊同鬍子的想法。

    “哈哈,鬍子了不得啊。”

    “我早看出來了,鬍子遲早得成咱慶國的軍師。”

    “新兵聖爺。”

    一眾人都低聲說笑起來。

    就在眾人說笑間,戰場上的喊殺聲不可思議的漸漸停了下來。

    包括剛剛斬殺了兩名燕將的宋誠,也勒馬停住了。

    “看那裡,那個人仙人?”

    持盾的黑驢嘴裡說著話,雙眼卻是怔怔地望著遠處,一營人中數他最閑,因而最先發現戰場異狀,遠處半空中,一名身穿奇異服裝,臉色煞白,樣貌俊秀的男子腳踏一隻赤紅葫蘆,淩空攔阻在宋誠所率的騎兵前方。

    白臉男子突然出現,居高臨下,也不說話,寬大衣袖一抖,竄出來一柄兩寸左右,通體黑光的小劍,在空中滑一道弧線,往慶軍這邊而來。

    小劍一路曲折蜿蜒而行,劍過,人死。

    待到小劍回到道人手裡時,慶國將士死在這小劍下的,不下百人。

    血腥的震懾,令十人陣,漫山的慶國將士,目瞪口呆,驚恐不已。

    “修士出現在戰場,尋死嗎?”

    “葫蘆?陰煞宗的人?”

    “看起來或有築基後期的修為,這樣的人為何會出現在凡人戰場?”

    “宋誠知道修士的存在嗎?他會怎麼辦?”

    許落隱在人群裡,偷偷把黑刀墨陽插回背上,看著空中那名白臉男子,一時間思緒不定,激動和憂慮並存。

    遠處,慶國主將宋誠作為俗世裡金字塔最高層的人物,似乎早就知道修士的存在,比許落想像的要冷靜許多,只見他收起手中長刀,策馬緩緩向前幾步,抱拳行禮道:“拜見仙師。”

    白臉男子目無半分顏色,仍不說話。

    宋誠只好再道:“仙師這是?”

    “殺人。”白臉男子終於開口,淡淡兩個字。他說殺人,就仿佛說睡覺一般,懶散無謂。

    面對這擁有恐怖實力的方外修士,宋誠沒什麼可以猶豫掙扎的,片刻間做出決斷,一句不多問,只恭敬道:

    “慶國此番並無衝撞仙師之意,不慎得罪,能否,請仙師高抬貴手……宋某願意立即領兵退回山上,不敢再擾。”

    許落身旁眾人有些無力,似乎一時間無法接受,自己一直視若天神的宋將軍,居然試都不試就向人屈服,但是他們又不得不承認,那白臉男子的手段,已然遠遠超出了自己的認識,令人不由自主的生出無力反抗的挫敗感。

    可惜,那一邊,即便宋誠已經做到如此地步,白臉男子卻是眉眼低垂,淡漠,毫無反應,每個人都能感覺到那種不屑一顧的態度,那種高高在上,視宋誠,視慶國十萬甲兵如螻蟻的感覺。

    “仙師想必是來自燕梁邊境陰煞宗吧?”宋誠見相求不成,正色道,“從來兩國兵爭,不涉仙家道門,此番燕慶交戰,不論情勢何等危急,我慶國落箭山都未出手,仙師這般做,只怕不合規矩,一不小心,引起雙方道門衝突,恐也不妥。”
本帖最後由 pontus 於 2017-5-22 16:41 編輯

pontus 發表於 2017-5-17 20:25
第一百二十八章 凡人的勇氣

宋誠這番話,什麼陰煞宗、落箭山,除去許落之外,林泰等不知內情的人自然是聽得雲裡霧裡。

  而那白臉男子聽完,倒是笑了,傲然道:“告訴你也無妨,你慶國落箭山結丹老祖,壽元已盡,而我陰煞宗宗主以下,單是築基後期巔峰便有二人,不久便可突破至結丹期。今日莫說殺你們這些凡人,我丁十尨便是一人一劍殺上你慶國落箭山,又有誰敢攔阻?”

  宋誠聞言,知道這叫做丁十尨的白臉男子的話不論真假,慶國今日都難求全了,思索片刻,才道:“如此,宋某等人自當留下聽憑仙師處置,只是宋某手下這十萬小卒,想必也入不了仙師法眼,我這便下令他們解甲散去,未知可否?”

  “無知,倒是做得好夢。”陰煞宗丁十尨面露譏笑之色,譏諷一句。

  陰煞宗結丹宗主如今久不現身,宗內猜測紛紛,作為陰煞宗兩大護法之一,丁十尨此舉其實是他為尋找退路做的一個鋪墊。

  他承諾為燕國出手,幫助燕國拿下兵聖山,而後,燕國幾乎必然吞併慶國,燕皇就可以在燕慶兩國全境派出死士,設法替他找尋一個“符合他描述的小姑娘”,同時搜集供奉物資,供他修煉。

  這種供奉在於大宗門而言,定然是不屑的,但是對於眼下,所屬宗門很可能就要分崩離析的丁十尨來說,總比沒有好多了。

  修士出現在戰場一旦被大宗門發現的可怕之處,丁十尨自然也是知道的,他不惜冒險,志在必得。

  話音落下,丁十尨寬袖再次揚起,殺人小劍再現,且來勢較之之前更猛更急,數息之間,慶國將士屍橫遍野,血流成河。

  他用淩厲手段說話,不打算放過慶國軍任意一人。

  “不要亂跑,往我身後站。”

  許落急忙上前,這才記起來,自己身上並未穿著青衫。

  他只好指扣刀柄,小心應對。

  在許落身後,岑木方焦急的從懷中掏出一件薄薄的青衫,手忙腳亂的穿在身上,這一刻,他已經顧不上掩飾了。

  “別亂啊……大牛、黑驢,不要跑。”

  許落聽見響動回頭已經晚了,大牛和黑驢兩個受到驚嚇太大,舉著盾往最初躲藏的巨石那邊跑。

  丁十尨的小劍似有靈性,穿梭而來,破盾而走。

  盾牌倒下,大牛和黑驢兩人頭顱被洞穿,橫屍當場。

  許落扭頭,滿腔怒火望著丁十尨。

  “引他過來。”他說。

  無人回應。這是沒有辦法的事,其他人身為凡人,此刻幾乎所有人都嚇傻了。

  下一刻,最先清醒過來的王時雨搶了鬍子的弓。

  同一時間,丁十尨任由飛劍遊走了一遍後,收回在袖,又恢復了原先波瀾不驚的姿態,淡淡吐出兩個字:“殺光。”

  燕國兵將知道仙人是自己這邊的,士氣大漲,聞聲而動。

  至於丁十尨本人,則是把雙手往身後一背,卓然挺立於赤紅葫蘆之上,一面戲謔的盯著宋誠,一面俯視整個戰場。他在這些凡人面前找到了生死予奪的成就感。

  這時間,朝陽雲彩皆為背景,只有他才是天地間唯一的焦點,既有仙風道骨,更有無邊的威勢,睥睨天下。

  多麼壯闊的畫面?

  然而,畫面中突然出現了一支羽箭。

  一支羽箭,慶國軍中通用的白羽箭,普普通通,唯一不普通的是,羽箭飛行的方向,是半空中的丁十尨,彈指間滅殺數百人的強悍存在。

  似是因為飛行的距離太遠,羽箭射到丁十尨身前時,已是力竭勢衰,慢慢騰騰,劃著歪歪扭扭的抛物線,沒造成絲毫威脅,無聲掉落。

  然後,是第二支。

  這第二支羽箭,比第一支更加不濟,若不是抛物線夠高,它甚至都到不了道人身前,自然更不可能造成任何威脅。

  但是,就是這軟綿綿的兩箭,卻仿佛帶著魔力,所有人都抬頭看著這一幕,就連已在衝殺途中的燕國兵將都停住了,懵了,茫然不知該作什麼反應。

  這畫面,就如同一個三歲的稚童不懈地揮拳,試圖擊斃一頭巨象,誰也不知道,是該說他無畏,還是無知可笑。

  “好!”慶國軍中,不知是誰先喝了一聲。

  下一刻,慶國殘餘不足十萬人,齊聲大喝:“好!”

  丁十尨勃然大怒,催動腳下葫蘆,就要往許落等人這邊過來。

  “林哥,駒子哥,別動。”

  其實還有半句:讓他過來。許落忍住了沒喊。

  他想拉人,但已經晚了,方駒子一個小助跑,百多斤的大鐵錘被他如同流星錘一般向著靠近的丁十尨砸去,林泰幾乎是一樣的動作,只不過他投出去的,是槍。

  兩人暫時脫離了許落可以控制的範圍。

  “螻蟻焉敢犯道......都死吧。”

  丁十尨揮袖蕩開向他襲來的兩件兵器,一聲怒喝,同時兩柄殺人小劍躥出,一人一柄,圍著林泰和方駒子來回穿梭,暫態間在他們身上捅出十數個血洞。

  這十數個血洞,沒有一個是在要害位置,因而林泰和方駒子雖然全身血流如注,卻沒有立即死去。

  小劍仍在繼續穿梭,穿透雙膝,使林泰和方駒子跪倒在地,穿透雙眼,使兩人目不能視,穿過雙肩,使兩人雙臂離體……這是虐殺,是蓄意的折磨。

  “啊!”王時雨大叫著,要往前跑去。

  許落死死拉住他。

  “別過來!”林泰慘痛的大喊。

  “拜託兄弟了。”這是方駒子在喊,生命最後,這個兩次勸許落離開,自認怕死,心心念念放不下家中妻兒的漢子惦記的,依然是同一件事。

  後方的岑木方已經整個趴在地上了,王時雨在許落手裡瘋狂的掙扎:“為什麼,你為什麼不動?”

  許落強忍,他不能動。

  方駒子和林泰的出手,意外的讓丁十尨在空中停住了。

  距離太遠,太高,許落砍不到……

  就是砍不到,可笑又無奈的一個問題,卻是致命的。

  許落只有一次機會,一記拔刀斬去決定成敗,他必須等待,等待丁十尨再往前往下一些。

  “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

  突然響起的馬蹄聲,先慢後快,漸而急促,“駕”,遠處的宋誠動了。

  “哈哈哈......好一個仙師,屠殺起凡人來當真是好手段。”

  宋誠見情況至此地步,已是魚死網破的局面,怒極反笑,無法再忍,腰間長刀鏗鏘出鞘:

  “宋某手中這柄刀,人說是慶國第一,斬殺過不少猛獸,更砍下過許多大好頭顱,唯一不曾飲過,便是你們這些高高在上的修士寶血了......今日有幸,宋某這個凡人,便砍你試試。”

  話音落,馬長嘶。

  宋誠雙手握刀,高舉過頂,待到胯下駿馬疾沖出約二三十米,騰身而起,腳尖在馬首一點,借力直撲長空,去勢如驚濤拍岸。

  凡人天下一品,向築基後期巔峰修士,出刀了。
本帖最後由 pontus 於 2017-5-22 16:43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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