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墓探險] 鎮墓獸 作者:蔡駿 (全書完)

 
V123210 2017-8-8 11:07:37 發表於 科幻靈異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22 147545
V123210 發表於 2018-2-19 20:38
鎮墓獸 2018,第四個戊戌年,歷史在輪迴中前進

    公元2018年,農曆戊戌年,無閏月,共354天。自2018年2月16日正月初一至2019年2月4日臘月三十。

    中國人的干支紀年,以六十年為一甲子輪迴,週而復始,無始無終。中國歷史乃至東亞歷史上的許多大事,都以乾支年為標記甲午戰爭、戊戌變法、庚子事變、辛亥革命(這四樁驚天動地的大事件前後不過十七年),朝鮮歷史上亦有壬辰倭亂(萬曆朝鮮戰爭)、丙子胡亂(滿清入侵朝鮮)、乙巳條約(朝鮮成為日本保護國)……

    戊戌年,在中國歷史上亦是多事之秋。

    第一個戊戌年:1838年,清道光十八年。

    這一年的世界,奧地利、普魯士、沙皇俄國仍然在歐洲大陸維持維也納體系。法國不但已恢復元氣,並在阿爾及利亞掠奪殖民地。維多利亞女王即位不滿一年,大不列顛在印度建立起了一個龐大的帝國,足以彌補失去北美殖民地的遺憾。美國在蓄奴州與自由州的爭吵中飛速發展成未來的強權。奧斯曼土耳其帝國已成為名副其實的「歐亞病夫」,蘇丹的藩臣埃及帕夏穆罕默德‧阿里通過學習歐洲技術的變法,正讓古老埃及成為一個陸海軍強國,對於君主的老大帝國虎視眈眈。

    東亞世界,日本江戶幕府第十二代將軍德川家慶,正在江戶城上統禦日本六十六國,全國大名嚴格執行兩百餘年來的「鎖國令」。朝鮮王朝由短命國王憲宗統治,嚴謹地奉行對中國的事大主義。大清帝國依然是至高無上的天朝,道光皇帝坐在紫禁城中等待萬邦來朝。道光帝年輕時曾經吸食鴉片後來戒癮,深知流行於南中國的鴉片之禍患。這年寒冬,湖廣總督林則徐奉詔到京,連續八天被道光帝召見,商討禁菸大計。林則徐上書:「當鴉片未盛行之時,吸食者不過害及其身,故杖徙已足蔽辜;迨流毒於天下,則為害甚鉅,法當從嚴。若猶泄泄視之,是使數十年後,中原幾無可以禦敵之兵,且無可以充餉之銀。興思及此,能無股慄!夫財者,億兆養命之原,自當為億兆惜之。果皆散在內地,何妨損上益下,藏富於民。無如漏向外洋,豈宜藉寇資盜,不亟為計?」1838年的最後一天,道光帝任命林則徐為欽差大臣、節制廣東水師,赴廣東主持禁菸事務。半年後,林則徐在虎門銷煙,引起了兩年後的中英鴉片戰爭,四年後的南京條約,五口通商,割讓香港。

    第二個戊戌年,1898年,清光緒二十四年。

    相比六十年前的世界格局,帆船已被蒸汽船取代,火車嗚嚥著奔馳在歐洲與北美大陸,陸地戰爭不再是拿破崙時代的列隊前進排隊槍斃,而被機關槍、速射砲與散兵線的後膛連發槍所統治。維也納體系早已分崩離析,德意志帝國為霍亨索倫王朝統一,奧地利帝國被逐出德意志改組為奧匈二元帝國,沙皇俄國在進行最後的擴張,法蘭西已至第三共和國,對於洛林與阿爾薩斯之失耿耿於懷,大英帝國則繼續日不落的榮耀,剛剛滅亡蘇丹馬赫迪國家,為擁有中國皇帝御賜黃馬褂的戈登復仇。世界大戰正在萌芽,三國同盟與三國協約各自聯盟。

    這年春天,巡洋艦緬因號在古巴哈瓦那爆炸沉沒,美國向西班牙宣戰,是為戊戌年發生的一場大戰,以美國強佔古巴、菲律賓、關島而告終。美利堅合眾國成為地球上最強大的經濟巨人,並將在下個世紀成為政治巨人。

    日本經過明治維新,脫亞入歐,宛如阪上之雲,正欲向沙俄復仇。四萬萬生靈的中國仍在東方沉睡,甲午慘敗,北洋水師,檣櫓灰飛煙滅,又被割了台灣一省。亡國滅種,並非遙不可及的神話。6月9日,中英在北京簽訂《展拓香港界址專條》,中國將尖沙咀以外九龍半島其餘部分,即從深圳灣到大鵬灣的九龍半島全部,租與英國99年。租約於1997年7月1日到期,成為1997年香港回歸中國的法律依據。

    《展拓香港界址專條》簽訂後第三天,6月11日,光緒帝頒布「明定國是」詔書,發佈上百道變法令

    開放言路,允許報紙「指陳利弊」,「中外時事,均許據實昌言,不必意存忌諱」。精減機構。鼓勵民辦企業、設鐵路礦務總局、農工商總局,在各地設立工廠、在各省設商務局、商會,推廣口岸商埠。廢八股,興西學;創辦京師大學堂;設譯書局,派留學生;獎勵科學著作和發明。改用西洋軍事訓練;遣散老弱殘兵,削減軍餉,實行團練,裁減綠營,舉辦民兵;頒發興造槍炮特賞章程;籌設武備大學堂;武科停試弓箭騎劍改試槍炮。

    康有為說另有許多新政尚未及發佈:尊孔聖為國教、立教部及教會、以孔子紀年、制訂憲法、開國會、君民合治、滿漢平等、皇帝親自統帥陸海軍、改年號為維新、斷髮易服,最後是遷都上海。

    7月30日,光緒帝頒密詔給楊銳「朕位且不能保,何況其它?」9月5日,光緒召見譚嗣同,並命譚與劉光第、楊銳、林旭以四品銜在軍機章京行走。9月16日,光緒在頤和園召見袁世凱。據袁世凱日記,譚嗣同9月18日去法華寺夜訪袁世凱,透露慈禧聯同榮祿要廢光緒,並說皇上希望袁世凱起兵勤王殺榮祿圍頤和園。兩日後,袁世凱回到天津,聽到北京政變,便將譚嗣同的計畫向榮祿報告。9月20日,光緒皇帝接見伊藤博文,親密交談,太后垂簾旁聽,當天深夜接榮祿密報光緒帝欲軟禁太后。

    9月21日凌晨,慈禧太后突從頤和園回紫禁城,直入皇帝寢宮,光緒帝被幽禁於中南海瀛台。是為戊戌政變。慈禧太后發佈訓政詔書,再次臨朝「訓政」,下令捕殺在逃的康有為、梁啟超。9月28日,戊戌六君子:譚嗣同、楊銳、劉光第、林旭、楊深秀、康廣仁被殺於北京菜市口。戊戌變法成果全部廢除,唯一保留的是京師大學堂。

    望門投止思張儉,忍死須臾待杜根。

    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崑崙。

    戊戌年春天,江蘇淮安駙馬巷一個青磚灰瓦的宅院中誕生了一個男孩,他是周劭綱的長子,後來成長為中華人民共和國的首任總理周恩來。中共黨史上另外兩位重量級人物:劉少奇、康生同樣出生於戊戌年。

    兩年後,庚子事變,慈禧太后向列國宣戰,八國聯軍佔領北京,慈禧太后與光緒帝逃亡西安,東南互報,次年辛丑條約,中國賠償白銀四億五千萬兩,相當於每個中國人要賠償一兩銀子。

    第三個戊戌年,1958年,中華人民共和國第九年。

    歷史已輪轉到二十世紀中葉,相比十九世紀末的上一個戊戌年,這個六十年一甲子的輪迴,無異於天翻地覆,其間經歷過兩次世界大戰,人類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的自相殘殺的大浩劫,茨威格哀嘆《昨日的世界》已一去不復還,十九世紀文學的偉大傳統,已讓位於卡夫卡、喬伊斯、海明威們。戊戌年的諾貝爾文學獎授予了《日瓦戈醫生》的帕斯捷爾納克,被蘇聯政府認為是東西方冷戰的一部分,迫使帕斯捷爾納克拒絕領獎。冷戰沿著東西柏林界限、華約與北約的界限展開,而在東方剛剛打過一場熱戰便是朝鮮戰爭,下一場熱戰越南戰爭正在摩拳擦掌。這一年,中國軍隊全面撤出了北朝鮮。

    5月,中共八大二次會議,正式通過「鼓足幹勁、力爭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設社會主義」的總路線,發動了「大躍進」運動,提出鋼產量翻一番達到1070萬噸,糧食要增產80%達到7000億斤。全國掀起「大煉鋼」,「以鋼為綱」,帶動各行各業大躍進,計畫主要工業產品產量要在十年內超過英國,十五年內趕上美國,是為「超英趕美」。戊戌年,中國第一個人民公社,嵖岈山衛星人民公社,在河南駐馬店成立。因為這一年蘇聯發射了第一顆衛星,「嵖岈山衛星人民公社」既有地域特色,又含有巴黎公社、蘇聯衛星上天和公社屬於人民的意義。「毛澤東不僅堅信中共已經找到了向共產主義直接過渡的正確途徑,而且感覺到,通過『大躍進』和人民公社化運動,中國將比蘇聯更快地進入共產主義者的理想社會。」

    6月9日中共中央政治局會議上,出生於第二個戊戌年,正好年滿六十週歲的周恩來,委婉地提出辭去國務院總理之職。會後鄧小平擬會議記錄:會議認為周恩來「應該繼續擔任現任的工作,沒有必要加以改變」。

    7月31日至8月3日,赫魯曉夫秘密訪華,中國要求蘇聯提供核武器及核潛艇,蘇聯則提出要在中國領土上建設長波電台,組建聯合艦隊。毛澤東認為這牽涉主權,提出中方出一半資金,蘇聯出另一半資金和全部技術,但電台主權屬於中國;組建聯合艦隊被認為是蘇聯企圖控制中國,雙方不歡而散。8月23日,中國事先未通報蘇聯,突然炮轟金門,台海局勢一觸即發,引發長達二十年的金門炮戰。西方看來,赫魯曉夫前腳訪華,毛澤東後腳炮擊金門,變成中蘇共同行動。赫魯曉夫極為憤怒。毛澤東事後回憶:「事實上同蘇聯鬧翻是1958年,他們在軍事上控制中國,我們不干。」中國與蘇聯,社會主義世界的大哥與二哥,在戊戌年第一次發生裂縫,並將漸行漸遠乃至兵戎相見。

    戊戌年的主題,並非只有戰爭與革命,1958年的第一天,歐洲共同體成立,沒人會想到半個世紀後,這個從歐洲煤鋼共同體發展來的組織,日後會成長為巨大的「歐洲共和國」。

    第四個戊戌年,2018年,中華人民共和國第六十九年。

    這是二十一世紀的第一個戊戌年。相比上一個甲子輪迴,世界變幻得讓一切預言家都粉身碎骨。美蘇冷戰與中蘇對抗的最終結局,是蘇聯帝國的土崩瓦解。第三個戊戌年提出的「超英趕美」,實質上已經實現,中國在絕大部分工業品產量方面遠遠超過了英美等列強。六十年前不切實際的大煉鋼鐵一千萬噸的目標,如今只相當於河北一個縣的鋼鐵產量。第三個戊戌年剛成立的歐洲共同體,在1993年升格為歐洲聯盟,1999年統一貨幣歐元,經歷歐盟東擴與「阿拉伯之春」難民潮後,第四個戊戌年的歐盟已深陷四分五裂的危機。第四個戊戌年,新年伊始,敘利亞的戰火重新燃燒,土耳其攻擊庫爾德武裝,朝韓握手於冬奧會。

    1838-2018,中國歷史已經歷了四個戊戌年,三個甲子的輪迴,60*3=180年。

    第一個戊戌年,林則徐在北京的寒冬之中,與道光帝連續八天的長談開始,中國歷史成為世界近代歷史的一部分。第二個戊戌年,譚嗣同拒絕入日本公使館避難,慷慨決然道「各國變法,無不從流血而成,今日中國未聞有為變法流血者,此國所以不昌也。有之,請自嗣同始。」第三個戊戌年,毛澤東看到《人民日報》發表文章說:余江縣基本消滅了血吸蟲,揮毫作七律《送瘟神》「春風楊柳萬千條,六億神州盡舜堯。紅雨隨心翻作浪,青山著意化為橋。天連五嶺銀鋤落,地動三河鐵臂搖。借問瘟君欲何往,紙船明燭照天燒。」第四個戊戌年,2018年,中國早已不再是那個山河破碎,社稷板蕩,餓殍遍野的那個老大帝國,中國已經堅硬地站在地球之上。

    第四個戊戌年,2018,中國,祝你好運!

    第五個戊戌年,207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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鎮墓獸 第九十章古格城堡(一)

    崑崙山,神女峰,瑤池旁。

    外面的人間已是深秋,而這裡是神仙的世界,沒有四季春秋,唯有花開花落的兩棵大樹。

    秦北洋還未完全脫離危險,傷口能否癒合?是否會感染髮炎?有沒有傷到其他臟器?尚未可知。二十世紀初,醫學並不昌明,就算歐洲的大夫來處理這種手術,仍有大概率的死亡可能。近代戰爭中,死於野戰醫院的比例往往大過戰場。

    卡佳埋葬了伊萬諾夫與偃師的人造人,找來更多篝火保持體溫,日日夜夜守在秦北洋身邊。天公作美,這三天沒下過雪。

    他又夢見了白鹿原唐朝地宮下的小皇子,躺在棺槨裡的終南郡王,十五歲的李隆麒。

    終於,秦北洋悠悠醒轉,睜開沉重的眼皮,熬過了這道鬼門關。

    白俄美人喜極而泣,給他灌了幾口瑤池的水,說不定西王母就是喝了這溫泉水才延年益壽。秦北洋受傷的腸子難以消化肉食和穀物,但樹上的蟠桃既能提供熱量,又不會有平常食物的油膩葷腥,靠這伊甸園的果實便能存活。

    卡佳對他悉心照顧,既是看護婦,又像小情人,九色與幽神也為之感動。秦北洋不是不解風情,卻暗暗告誡自己,不可越過雷池一步,對這白俄美人務必發乎情而止乎禮。

    十天後,秦北洋站了起來。

    傷口已經結痂,癒合情況不錯。雖然肺裡有癌細胞,但他的身體底子太好了,想來是工匠家族的基因,加上在唐朝地宮出生沾染的陰陽之氣,除了無法抵抗放射性,以至於如同禽獸般的強壯。

    他和卡佳躲在神女峰谷底,靜養數日,依靠王母娘娘的蟠桃與瑤池水維生,就連汗血馬幽神也愛吃蟠桃。

    白俄美人靠著他的肩頭,悠悠地說:「秦,我們還要出去嗎?如果一輩子,都躲在這個深谷裡,從此衣食無憂,不是比天堂更快樂的日子嗎?」

    「嗯……」秦北洋閉上眼睛,他不是沒見過天堂,只不過藏在地獄底下,支撐起三界的世界樹,「但我想出去,外面的世界需要我。」

    「需要你做什麼?」

    「做很多事呢!不但關於鎮墓獸,還關於許許多多人……」

    「多少人?」

    「四萬萬五千萬。」秦北洋剛說完,撲哧一聲笑了,「我是不是發燒說胡話?把自己當作什麼人了?真命天子還是蓋世英雄?不,我只是個中學都沒畢業的小工匠罷了。」

    「那你願意跟我留下來嗎?」卡佳用冰涼的手指甲摩擦他的脖子,「就我們倆!還有你的九色和幽神,我們可以生一堆孩子,既是中國人,又是俄國人,一定會非常漂亮的。」

    秦北洋盯著她碧藍的眼球,多麼誘人的計畫啊。從此再無煩惱,更無人間的兵連禍結,哪管他中華大地洪水滔天。找個崑崙山上的古墓鑽進去,還能抑制癌細胞續命,甚至能像西王母那樣,與天同壽,與地同春……

    「不,今天就出去。」

    他執拗地起身,準備汗血馬背上的鞍韉。卡佳知道無法說服他,便低頭道:「秦,你去哪兒,我也去哪兒。」

    兩個人一同騎上馬背,秦北洋受傷乏力,由卡佳操控韁繩,小鎮墓獸九色在前頭探路。包袱裡裹著十幾顆蟠桃,牛皮囊裡裝滿瑤池泉水,此生恐怕再無機會享用。

    沿著彎彎曲曲的深谷,又走了一天一夜,才回到荒蕪的高原地帶。克里雅山口已被崑崙山的雪崩掩埋,名副其實的「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只能從崑崙山脈南麓向西而去。經過羌塘無人區的鹹水湖邦達錯。

    走了七天,才碰到第一個居民點西藏日土宗。原來已進入荒涼的阿里高原。秦北洋接過韁繩駕馭幽神。卡佳則被高原反應折磨,整天頭暈乏力生不如死。

    路過一座古城堡,殘垣斷壁矗在山坡上,激起秦北洋仿古探幽的興趣。登上古堡,時光再次凝固,停留在一千年前。古城地勢險要,下臨懸崖絕壁,上有宮殿、佛寺、塔剎。洞窟般的石室內,竟有鮮豔奪目的壁畫。塵土中的佛像,魔鬼,還有動物,琳瑯滿目地貼在牆上,猶如一場盛大的水陸法會。多年以後,考古隊發掘了這片城堡,確認是古格王朝的遺址。

    離開古堡,秦北洋又看到一處山洞,準備在此過夜,總好過風餐露宿幕天席地。剛一進去,便聞到刺鼻的腐臭味,卡佳尖叫著逃出來,跪在地上乾嘔。原來洞裡堆滿黑漆漆的乾屍,一律沒有頭顱,有些手腳都被斬斷。屍體未經任何處理,因為氣候乾燥,天然成了木乃伊。秦北洋想得更遠古代戰爭的武器簡陋,這已是屠殺的極限,而二十世紀的大屠殺,運用各種現代化的手段,將會比這恐怖一萬倍。

    胸口又開始疼了。

    瑤池的水,王母娘娘的蟠桃,只能抑制癌細胞卻不能殺滅。最有效的方法還是住進古墓。秦北洋蒙著口鼻,在惡臭熏天數百年的藏屍洞裡睡了一宿。肺葉舒服太多,彷彿享受一場芬蘭浴。相比普通古墓,這藏屍洞也有幾百年歷史,死者們都被砍頭虐殺,其中又有許多老弱婦孺,數量成百上千,洞中的怨念甚囂塵上。

    天濛濛亮,秦北洋換了身藏民的衣服,卸去渾身屍臭味兒,摸回卡佳身邊,彷彿啥事兒都沒發生過。憑藉這一夜的古墓充電,該死的癌細胞又能安生些日子了。

    無人區大雪蒼茫,烏騅駒汗血馬飛奔猶如黑色閃電。

    秦北洋已基本痊癒,也能吃葷腥之物了。他用十字弓捕獲一隻藏羚羊,烤火分而食之。

    他注意觀察九色,小鎮墓獸時不時瞟向幽神。九色的智商絕不亞於人類,長時間跟人類相處,恐怕被傳染上人性的一部分弱點嫉妒。
V123210 發表於 2018-2-19 20:38
鎮墓獸 第九十章古格城堡(二)

    三年前,九色認準秦北洋為主人,從此天涯遠旅,生死不分離,經歷過多少危難時刻,分別的日子卻是屈指可數。秦北洋與歐陽安娜是聚少離多,跟九色卻恰恰相反。

    兩個月前,伊塞克湖畔,汗血馬橫空出世,它是阿幽送給自己的禮物。秦北洋對這匹寶馬良駒疼愛有加,騎著它跨越雪山、沙漠與青藏高原。鎮墓獸九色看待汗血馬幽神,就像正室看待突如其來的小妾,哪有不吃醋的?

    這天夜裡,秦北洋和卡佳住在山洞裡,但他多個心眼,半夜聽到九色出去的聲音,便悄悄跟在後頭。只見它長出雪白鹿角和青銅鱗甲,化身幼麒麟鎮墓獸,來到汗血馬幽神身邊。

    秦北洋分外緊張,怕它會吐出琉璃火球,當場燒死汗血馬,或用鹿角戳破它的心臟?

    自從九色在巴黎毒地森林起死回生,性情就變得陰森起來,加上大量吃過有毒化學物質,吞吃的鎮墓獸心臟靈石,差不多都有半打之多。殺死汗血馬,還不是易如反掌?

    意料不到,九色居然用鱗甲蹭了蹭幽神的馬肚子,並用鹿角微鈍的那一面,摩擦汗血馬的鬃毛。它的眼神絲毫沒有惡意,反而像一隻求歡的小公馬。

    秦北洋突然意識到,幽神是一匹母馬。

    九色的肉身是一頭年幼的公獸,難道它開始逐漸性成熟了?九色非但沒有加害汗血馬,反而跟它打情罵俏。幽神的年紀不過一歲出頭,正是馬的青春少女時期。它有些害羞,嫌棄四不相的幼麒麟鎮墓獸外貌奇怪,對它不理不睬。或許也是女孩子常用的慾擒故縱手段,反而惹得九色分外猴急。

    鎮墓獸與活著的獸,已絕種的上古神鹿與汗血馬……不敢想像雜交出來會是啥玩意兒。

    哪怕棒打鴛鴦,秦北洋也必須阻止,咳嗽一聲。九色看到主人偷窺,自知害臊,灰溜溜地夾著尾巴回來了。

    數日後,翻過一條寬闊的冰川,迎面而來一隊騎兵。

    那夥人長相怪異,包著紅色大頭巾,面色黝黑,滿臉絡腮虯髯,雙目猶如銅鈴,身上倒是披紅掛綵的製服,背後是英國造的馬槍,胯下駿馬也頗為英武。

    這不是上海公共租界的印度巡捕,被上海人稱為「紅頭阿三」的錫克人嗎?怎會出現在喜馬拉雅山區?

    錫克人向秦北洋舉起槍,高聲喝出一連串印度英語。秦北洋恨自己只會日式英語,竟然完全聽不懂這印度英語。

    眼看就要開槍了……

    卡佳驚慌地卸下蒙面布,露出白俄女人的冰雪容顏,便讓對面的錫克人怔住了。他們都是英國主子背後狐假虎威的奴才,一旦看到白皮膚的歐洲面孔,立馬成了小貓小狗,畢恭畢敬地向卡佳行禮。

    錫克人又說了一堆印度英語,秦北洋聽出「kashmir」,應是地圖上的克什米爾,也是一塊戰略要地,日後在印巴分治中成了火藥桶,此為後話不提。

    秦北洋愛看各種圖紙,在京都第三高等學校的圖書館,看過世界各國的所有地圖。

    想不到,從崑崙山西行穿越阿里高原無人區,一不留神到了英屬印度帝國控制區,至少走了上千公里。這一帶應是拉達克,上世紀被克什米爾土邦吞併。

    「i'mlost!」

    秦北洋只得用日式英語回答,表達自己要護送這位英國夫人去中國探險。

    錫克人似乎聽懂了。大鬍子們比劃半天,指了指正北方向。為了討好冒充英國夫人的卡佳,他們還贈送了許多高山行軍的補給品。

    天黑時,秦北洋與卡佳來到大雪封堵的山口。前頭白茫茫一片,在這個季節,絕對無法通行,闖入者等於自殺。背後也是萬里冰封,既不能進,也不能退,陷入絕境。

    難道那伙錫克人故意欺騙了他?秦北洋如夢初醒,他們的交流出了問題,他理解錯了人家的意思?大鬍子們是想說北方的雪山絕對不能去,送給你們補給,快去南方的克什米爾山谷吧。

    日本英語教育害死人!

    秦北洋眺望白雪皚皚的山口,就像面對一口危險的城門,這可不是諸葛孔明的空城計,任何闖入者都會被活活吞噬。

    汗血馬幽神嘶鳴地後退兩步,一同騎在馬背上的卡佳,摟著他的腰說:「秦,你去哪裡,我就去哪裡。」

    關鍵時分,小鎮墓獸九色站了出來。

    月亮升起在喜馬拉雅山上,它變身為幼麒麟鎮墓獸,吐出琉璃火球,燒化大片冰雪。九色以往沒那麼大能量,肚子裡裝了五六顆靈石的緣故吧,時不時就能爆發出來。

    地面留下燒化後的泥濘殘雪,九色的鹿角分岔長大,竟起到鏟雪車的作用,硬生生為主人開闢出一條道兒來。

    趁著長夜漫漫,九色的力量無窮,他們必須趁夜闖過山口。否則到了白天,幼麒麟鎮墓獸的能力失靈,大夥兒就都完蛋了。

    人類有史以來第一次在黑夜翻越喜馬拉雅山。

    這一夜沒有下雪,小鎮墓獸在前頭吐火開道,汗血馬踩著一條烏黑的碎石路,狹窄的兩邊堆滿了積雪,彷彿兩道厚厚的高牆,而中間是摩西走過的紅海。

    天亮前,秦北洋與卡佳翻過喀喇崑崙山口。他倆摟著救命的九色,在雪裡喜極而泣……

    一男一女一犬一馬,經過海拔3800米的中國邊防軍駐守的賽拉圖哨所,終於離開喜馬拉雅山系,回到塔里木盆地。

    在葉爾羌城的大巴扎,秦北洋買了一匹黑色的俄國馬,以便卡佳騎乘。否則,兩個人的份量會讓汗血馬不堪重負。除了帶足淡水與烤饟,他還買了許多絲綢之路必備的瑪仁糖,又名切糕核桃仁、玉米飴、葡萄乾、葡萄汁、芝麻、玫瑰花、巴丹杏、棗等原料熬製而成,可以長期保存不變質。

    九色前驅,汗血馬與俄國馬在後,分別載著秦北洋與卡佳,沿著沙漠南緣的綠洲與戈壁疾行。數日之間,經過盛產絲綢與玉石的和田、克里雅河畔的於田縣、車爾臣河上游的且末古城,來到大漠中的婼羌縣城。

    他才聽說,幾天前,一支中外聯合考古探險隊,剛剛穿過縣城前往羅布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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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章 英卡的詛咒(一)

    民國九年,1920年,十一月。

    中瑞聯合考古探險隊,沿塔里木沙漠南緣,穿過歐亞大陸的心臟地帶。考古發掘不同於盜墓,土夫子一夜間就能挖空的墓,考古工作者要精耕細作幾個禮拜,按照一整套流程,不放過任何細節。斯文‧赫定的絲綢之路旅行,自然要比普通旅人慢得多。

    「不知秦北洋現在哪裡?」

    小郡王凝視南方連綿的阿爾金山脈。

    「蒼天在上!但願北洋還活著。」國立北京大學歷史系教授王家維說,「他雖不是北大學子,但我喜歡這個聰明的小工匠,如果他能做我的學生該有多好啊。」

    說話間,十幾峰駱駝載著淡水和物資,來到米蘭遺址——此米蘭非彼米蘭,而是一座在千年前即已廢棄的古城,卻讓人彷彿來到古羅馬廢墟……

    王教授認為這是樓蘭廢棄後的鄯善國的新國都。考古隊在佛寺挖掘,發現許多藏文木牘,說明吐蕃王朝曾取代大唐統治過這一地帶,必是安史之亂後,河西隴右陷落的結果。

    李隆盛看到一幅彩繪壁畫——七個帶著翅膀的小天使,長著歐洲古典式的面孔,睜大水靈靈的眼睛,紅櫻唇微微收斂,美不勝收。

    「十三年前,斯坦因發現了這幅壁畫。」背後是斯文‧赫定的感嘆,「這是西方的天使形象,卻在絲綢之路南道的沙漠中守護佛法。」

    絲綢之路南道,東起敦煌,經樓蘭、且末、精絕、拘彌、于闐,或與疏勒的中道交匯,或直接越過帕米爾高原。這一回,斯文‧赫定反其道而行之,自西向東穿越而來。

    「羅布泊就在東北方向。」

    瑞典探險家爬上佛塔最高處,凜冽寒風之中,舉起望遠鏡,遙望單調荒蕪的曠野。

    陽光直射下,天際線升起一片氤氳的熱氣。白布蒙著李隆盛的面孔,宛如阿拉伯王子,只露出銳利的雙眼。視線盡頭浮出一團棉絮般的幻影,依稀烘托出寬闊的水面。

    沙漠裡的海?

    清澈的淡水,煙波浩渺,密密麻麻的蘆葦。雪片般的蘆花飛舞。水邊走過一個姑娘,紅色衣衫,裙襬如雲,三千青絲自然披在腦後。她不是站在李隆盛的面前,而是飄浮在沙漠地平線外,猶如懸浮半空的天外飛仙。最多十八九歲,眉眼容貌不是漢人,高而直的鼻樑,薄而翹的嘴唇,下巴線條柔和,如雪肌膚。而她棕色眼球裡暗藏的東西讓人感到某種不安。

    這不是幻覺。

    考古隊都看到了,紛紛指向掛在天空中的少女。一片雲朵擋住太陽,沙漠變得陰沉,湖泊蒸發,少女消逝無蹤,彷彿從未來到這個世界。

    「海市蜃樓。」

    鄂爾多斯多羅小郡王,孛兒只斤‧帖木兒高喊一聲,方才驚醒李隆盛,劍橋大學物理系的博士,居然忘了這一茬。

    在大海、雪原、沙漠,都可能出現這種幻境,中國古人認為是蜃龍吐出的氣而結成,命名為「海市蜃樓」,幻景的源頭可能很遠——甚至有可能看到千年前的古人,科學界將之斥為荒誕不經的異端邪說,猶如「靈魂機械體」。

    李隆盛閉上眼,腦中全是天上的紅衣少女——千里之外的村姑?還是千年之前的公主?

    駱駝隊重新啟程,就像兩千多年前從長安出發販賣絲綢的商隊。

    小郡王在李隆盛耳邊說:「我咋感覺斯文‧赫定跟匈牙利人斯坦因、俄國人普熱瓦爾斯基、日本人橘瑞超都是一路貨色啊,就是來挖掘中國文物的。」

    李隆盛白了他一眼:「難道我們不是嗎?」

    斯文‧赫定的目光益愈凝重,他用手杖指向腳下龜裂的土地:「1900年,我穿越沙漠,來到羅布泊,發現了湮滅的樓蘭古城。根據我當時的記錄,就是這個經緯度。應有一大片水面,清朝人稱為羅布淖爾。還有與世隔絕的羅布人,都是樓蘭人的後代……難道才過去二十年,就已徹底乾涸了?」

    王家維教授下了駱駝,看不到任何生命跡象,不禁喟嘆:「羅布泊本在孔雀河三角洲,胡楊、紅柳成林,蘆葦遍野,曾是沙漠中的水鄉澤國。《漢書》說『廣褒三百里,其水亭居,冬夏不增減』。樓蘭國綠野千疇,糧食自給有餘;商道驛館旅客常滿;寺廟鐘鼓悠揚。酈道元《水經注》記載,東漢以後樓蘭缺水,不久成為廢墟,絲綢之路南道斷絕。

    「我有一個『游移湖』理論——塔里木河猶如鐘擺不斷改道,羅布泊就是鐘擺上的掛鎚,反覆南北擺動,每個週期約一千五百年。河水挾帶大量泥沙沉積,抬高湖底,湖水向低處流溢。千年之後,乾涸湖底被強風吹蝕降低,湖水又回流原本湖盆。」

    斯文‧赫定卻無法解釋為何二十年後,羅布淖爾就消失了?

    北風帶著鋪天蓋地的黃沙襲來。所有人都用紗布蒙臉,但沙粒還是不斷往口鼻裡鑽。

    李隆盛任由馬匹被流沙淹沒,換了一峰駱駝騎上,沒想到失控狂奔。斯文‧赫定命令不要停,繼續前進。為時已晚,駱駝一旦受到驚嚇,飛奔的速度不亞於駿馬……

    不知隔了多久,風沙終於停歇,李隆盛以為自己死了。

    他在晨曦中睜開眼睛。

    有人牽著駱駝,是個少女,穿著紅色衣裙,烏黑長發拖在腦後。她抓著韁繩的手,陽光下發出金色反光。

    就像一場夢,或者,海市蜃樓。

    她回過頭,露出一雙波斯美人般的面孔,正是前幾天在海市蜃樓中所見的天外飛仙。

    李隆盛幾乎從駱駝上摔下來。

    他這才發現,整個考古探險隊不見了。斯文‧赫定,王家維教授,還有紈褲子弟小郡王,都被沙漠吞噬了?而自己是唯一的倖存者?

    孤身一人,完全不知方位?哪個經緯度?還是另一個次元?

    「你醒了。」

    少女居然會說漢語,濃濃的西北口音。但從她的嘴裡說出,並沒有西北人的粗獷,反而柔和清脆。

    她牽著駱駝行走,她是健康的,自然的,只有這人跡罕至的荒原,才能生出這樣的女子。

    沙漠中升起一片綠色,茂盛的胡楊林、紅柳與蘆葦叢,茫茫無邊的水面。

    水。

    甚至有水鳥,從冬天的水面飛過,激起一團團漣漪,像夢中天堂,創世紀的伊甸園——傳說中的羅布淖兒,斯文‧赫定在二十年前發現過的內陸湖泊。

    駱駝走到水邊,俯身大口飲水。少女攙扶李隆盛下來,灌了一皮囊的水。他仰起脖子一飲而盡,真正的清冽甘泉,瓊漿玉液似的,順著喉嚨與食道貫穿全身,讓他從一顆即將枯死的樹根,重新萌芽復活。

    他終於能說話了:「你叫什麼?」

    「英卡。」

    她的嘴角微翹,不曉得漢字怎麼寫?也許本無漢字寫法,李隆盛想到美洲的古印加人,正好跟這羅布泊與樓蘭古國十分貼切。

    水邊竟有一隻獨木舟,不可思議,沙漠裡的獨木舟。

    英卡使了個手勢,他不可抗拒地坐到船頭。少女抓起兩隻船槳劃起來,掀起陣陣波紋,像被打碎的鏡子。李隆盛參加過劍橋大學賽艇隊,贏過牛津與劍橋的比賽。他從英卡手裡接過槳,背對行進方向,按照賽艇方式划槳。他的速度超快,少女托著香腮,饒有興趣地看他,好像在看一個小孩玩耍。

    來到羅布淖爾中心的小綠洲,有幾十間泥土、蘆葦與胡楊木組成的房屋。村民們的長相都是混血種。大夥兒捧出豐盛的烤魚大宴,飢餓的李隆盛大快朵頤,沒想到沙漠裡的魚那麼好吃。不過,英卡卻沒有親人,她獨自住在小木屋裡。

    這一夜,大漠的月光很美,李隆盛在湖邊的小茅屋度過。

    他想,時隔二十年,斯文‧赫定重返故地,卻發現羅布泊憑空消失了,也許並不是「游移湖」的緣故,而是存在某種特殊的氣場,從而讓機器失靈,甚至讓記憶出錯……
V123210 發表於 2018-2-25 11:34
鎮墓獸 第九十一章英卡的詛咒(二)

    清晨的水邊,羅佈人劃著獨木舟,撒下網,收穫一天的口糧。海市蜃樓中的少女英卡,她也推著獨木舟下河。李隆盛跳上船,幫她划槳捕魚。

    寒冷的微風吹過,掀起水面陣陣漣漪,蘆葦隨風擺動,吹過她的裙裾,臉蛋變得紅撲撲。

    李隆盛略帶羞澀地說:「感激你救了我的命。」

    她卻大笑起來,說漢人不會懂大漠深處的人們。羅佈人很少,不過一百來口人,偶爾看到一張陌生面孔,對他們來說就很幸運。

    「這裡是世外桃源?」

    英卡依然搖頭,對羅佈人來說,這裡就是世世代代的家園。

    忽然,李隆盛站在獨木舟上說:「這裡可以游泳嗎?」

    「不可以。」她將李隆盛拽回來,又把槳插入湖水中,貌似深不可測,目光變得神秘兮兮,「你想被神龍吃了麼?」

    自古以來,羅布泊大澤中就有神龍出沒。這神龍見首不見尾,威力無窮無盡,喜怒無常,時不時就讓洪水滔天,淹沒樓蘭的田野城市,又來吞吃湖岸邊的人。兩千年前,就有樓蘭神龍祭。每年冬天,都要往大湖裡扔一對童男童女,祈求神龍不要危害一方。後來,神龍漸漸平息,不再出沒。有人說神龍隨著羅布泊的乾涸而死,有人說神龍遷移去了塔里木河,甚至天山外的熱海……

    神龍的傳說永遠留在羅佈人中間,留在樓蘭王國子民後裔心中。

    「也有人說,神龍一直都在,只是我們都看不到,不知什麼時候,神龍還會回到樓蘭。」英卡撩撥一頭烏黑長發,就像滿身鱗片的龍女,「那個人,就是我。」

    「你真美。」

    李隆盛抑制住了吻她的衝動。

    彷彿水下有神龍幫著他們划槳,很快到了羅布淖爾另一邊。上岸穿過胡楊和紅柳,灌木叢外,一望無際的荒原,就像一道國界,把他們牢牢鎖在裡面。

    這裡的人,只知打魚放牧,從沒去過外面,不知道還有戰爭和暴政。若沒有大漠阻擋別人闖入,羅佈人恐怕早已滅亡。

    在羅布淖爾生活了數日,李隆盛精通多種語言,發現羅佈人的語言底層,保留許多古代印歐人種的吐火羅語成分。這是近些年剛被破譯的死語言,源於新疆發現的古文獻,其中也有法國大漢學家伯希和的功勞。他發現村裡的一些陶器,跟在米蘭遺址的文物很像,甚至同樣有漢文隸書與佉盧文,說明樓蘭古城離這此不遠。

    這天夜裡,李隆盛和英卡走到蘆葦叢中,看葦花被風吹上星空。萬籟俱寂,水波幽清,好像回到兩千年前,異域之人班超來到樓蘭古國的年代。

    「英卡,問你個問題,為什麼你會說漢話?」

    「我媽媽是羅佈人,但我爸爸不是。」

    她撿起一粒石子扔向羅布淖爾,在水面上彈跳了七八下才沉沒。

    「他是漢人?」

    「不,他是歐羅巴人。」

    羅布泊的水面,倒映滿天星斗。水面上最亮的星星,是英卡的雙眼。

    李隆盛盯著她的眸子:「歐羅巴人?哪個國家的?」

    「不知道。」

    英卡分不清西洋各個國家,只知道漢語裡的「歐羅巴」。

    「那你說得清他的長相嗎?」

    「我從沒見過他。在我還沒出生時,他就離開了我們。媽媽說,爸爸有很高的鼻樑,深深的眼窩子,蒼白的面孔……反正跟你們漢人不一樣,跟喀什噶爾人、和田人、葉爾羌人也都不同。」

    忽然,李隆盛想起了一個人:「你知道自己是哪一年生的嗎?」

    「你們漢人說的庚子年。」

    「年頭年尾?」

    「年尾。」英卡立即感覺到了什麼,「你認識我爸爸?」

    李隆盛沉默許久,一個名字呼之慾出斯文‧赫定。

    光緒二十六年,公元1900年,中國人的庚子年,八國聯軍打進北京城,斯文‧赫定卻來到羅布泊,發現了樓蘭古城。

    那年春天,來到羅布泊的歐羅巴人,只有這一位瑞典的大探險家。

    二十年前,斯文‧赫定三十五歲,男人最有魅力的年紀。作為來尋找樓蘭的探險家,他自然也會吸引兩千年後的樓蘭少女。

    「我不認識。」

    李隆盛撒謊了,考古探險隊生死未卜,誰知此生還能不能再見到?

    混血少女英卡,原來是斯文‧赫定的女兒,她流著一半樓蘭人一半北歐人的血。

    樓蘭人的吐火羅血統,北歐人的日耳曼血統,還有羅佈人中的突厥、羌族、蒙古甚至漢人血統,共同雕塑出英卡近乎完美的五官。但總體來說,她的雅利安人血統佔據優勢。

    數日前,沙漠上出現海市蜃樓,她的容貌飄浮在天空,引得李隆盛魂牽夢縈,原來是老天有眼,為了讓斯文‧赫定看到女兒。

    英卡說,爸爸從沙漠另一頭而來,只在羅布泊停留幾個月。等到他不辭而別,媽媽才發現懷孕了。

    庚子年的冬天,英卡出生了。七歲那年,她跟著媽媽走出沙漠,來到婼羌縣城。

    縣太爺的夫人沒有孩子,發善心收留她們母女,教這漂亮的小女孩讀書識字。英卡很聰明,她學會了《三字經》、《千字文》、《百家姓》、《弟子規》,甚至會寫一手雋秀的楷體字……

    五年前,媽媽病死,縣太爺換了人。孤苦伶仃的英卡埋葬了媽媽,跟著駱駝隊回到羅布泊的老家。

    「二十年前,媽媽沙漠中救活了我的爸爸。二十年後,我也在沙漠中救活一個男人……」英卡的眼神熠熠生輝,「幸好這個男人不醜不肥不老更不壞,而是個年輕善良聰明的男人。」

    對於羅佈人來說,這樣的表達方式已經夠含蓄了。李隆盛自然明白,卻抬頭看著星空:「你看到冬天的大三角了嗎?」

    「啥?」

    「星星啊,冬天看起來特別清晰,你看那獵戶座的參宿四星,大犬座的天狼星,小犬座的南河三星。」

    順著李隆盛的手指,英卡微笑起來:「哦,我經常看到這些星星,原來都有名字啊。」

    他抓起混血少女的胳膊,跟她的眼睛成一條直線,手把手指出獵戶座的參宿七星,按照順時鐘方向,依次把天狼星、南河三星、雙子座的北河三星、禦夫座的五車二星、金牛座的畢大星,最後回到參宿七星相連,畫出一個碩大的六角形。

    李隆盛彷彿回到劍橋天文台:「中間有三顆星,就是獵戶座的腰帶。你看啊,從第二顆腰帶和獵戶座頭部連線,往外延伸約八九倍距離……」

    「我看到了!有顆很亮的星星!」

    「那是北極星。」

    李隆盛想起北極冰海,位於北極磁點上的孤島。他站在英卡身後,緊貼少女後背,抓緊她的手臂。烏黑髮絲裡的氣味,像誘人的龍涎香。另一隻手摟住她的腰。她的腰很細,卻堅韌有力甚至滾燙。

    她回過頭,目光撩人。冬天的羅布泊很冷,身體緊貼在一起,互相傳遞體溫。

    李隆盛閉上眼睛,回想自己過去的一生,咬著她的耳朵輕輕說:「英卡……英卡……英卡……」

    「如果能一直這樣就好了。」

    她在黑暗中呼喚他,帶著荒原的野性,就像一匹獨行的母狼,要把男人一口吞噬。李隆盛別無所想,墜落在水邊的葦草堆,長夜漫漫。靈魂被肉體支配,理智被慾望摧毀,只剩最原始的部分,緊緊結合在一起……
V123210 發表於 2018-2-25 11:34
鎮墓獸 第九十一章 英卡的詛咒(三)

    李隆盛做了一個夢。

    他夢見湖底下潛伏一條碩大無朋的神龍,悄然探出龍鬚與龍眼,偷窺這對男女短暫的歡愉時光,直到慾望的洪水隨著羅布淖爾的波紋退去,神龍潛回兩千年前的歲月泥沼……

    晨曦即將來臨,李隆盛和英卡相擁著觀察綠洲從黑夜甦醒。

    「英卡,對不起。」

    「別這麼說,見到你的第一天起,我就知道,你是我的。」

    如果羅布泊就是伊甸園,英卡確實是夏娃,但李隆盛不是亞當。

    天亮了,村子一陣騷動,羅布人都往外走,好像出了什麼大事?

    歡樂如此短暫。

    英卡穿好衣裙,梳好頭髮,跟李隆盛手牽著手。她並不忌諱兩人的關係公開,還想向其他女孩宣誓對他的主權。

    李隆盛看到十幾峰駱駝進入村子,駝峰上的人們風塵僕僕,為首的竟是鄂爾多斯多羅小郡王。接著是北大歷史系教授王家維,最後是瑞典大探險家斯文‧赫定。

    人群中的英卡,凝視騎在駱駝上的「歐羅巴人」這個五十多歲的男子,竟跟媽媽所描述的爸爸很像。當年,爸爸離開羅布泊,留下一張照片,媽媽始終珍藏在身上,後來留給了女兒。英卡不會忘記這張面孔,即便老去了二十年。

    其實,李隆盛很想跳起來衝入考古探險隊,但看看身邊的英卡,又羞愧地低頭。

    倏忽間,小郡王銳利的蒙古眼睛,如蒼鷹抓住獵物:「李隆盛!」

    無處可逃,斯文‧赫定也看到了他。李隆盛尷尬地走到駱駝跟前,裝作興奮的樣子,跟小郡王與王教授相擁。

    考古探險隊在沙漠中迷路,走了七天七夜,終於來到羅布淖爾。

    無需等待,也無需選擇,李隆盛跨上駱駝,就當從未認識過英卡。

    突然,英卡衝上來抓住他的褲腿:「你要走了?」

    「對不起,這是我的工作。」李隆盛把頭埋到駝峰裡,用自己才能聽到的聲音,「我本以為一輩子都走不出羅布泊,但我錯了。」

    唐朝大詩人元稹《鶯鶯傳》中有一句「始亂之,終棄之。」古往今來,無數故事裡都有這個梗。只不過,李隆盛與英卡剛開始就到了終點,未免也太匆匆了一點。

    小郡王認出了英卡:「嘿!這不是海市蜃樓裡的姑娘嗎?」

    斯文‧赫定也看到了她。初升的太陽,在她的混血面孔上,撒下一層金色的光。似乎有些眼熟,好像一個人啊,二十年前……

    他的心頭一揪,不敢再看英卡的臉。考古隊和駱駝補充完了水,他命令立即深入沙漠,尋找樓蘭古城。

    告別波光粼粼的羅布淖爾,斯文‧赫定走在最前面,李隆盛緊跟在他身後,兩個人都低著頭,好像隨時會在太陽下融化。

    英卡劃著獨木舟,來到大湖盡頭,遠望駱駝隊的背影那裡有兩個男人,一個是她苦等了二十年的爸爸,還有一個是她剛託付終身的男子。

    很可惜,他們是同一類人。

    李隆盛不知道的是,英卡一直在找爸爸,並非要尋回失去的父愛,而是要親手殺了他。

    因為,媽媽恨他這個來自歐羅巴的男人,違背了當初的誓言,欺騙並拋棄了媽媽,讓她們母女活在顛沛流離之中。

    她從小的夢想是弒父,為媽媽也為自己復仇。

    獨木舟停在蘆葦淺灘上,英卡踮起腳尖,向著駱駝隊消失的方向,高聲唱了一首歌。這是媽媽教會她的歌,據說已在羅布泊流傳了兩千年,最後一位樓蘭女王臨死前的歌。

    媽媽說,這首歌,輕易不能唱,因為一旦唱響,就會讓駱駝迷失方向,進入另一個世界。

    爸爸,見鬼去吧!

    親愛的,你也見鬼去吧!

    英卡酣暢淋漓地唱出這首歌,像冬天的蘆花在沙漠飛舞,高空南飛的大雁紛紛跌墜,羅布淖爾的魚兒跳出水面,駿馬撒開四蹄狂奔,墳墓裡的鬼魂鳴啾啾……

    她的眼角飛過一滴眼淚,但也只有一滴。

    這是樓蘭的詛咒,也是英卡的詛咒。

    一里地外,駱駝背上的李隆盛,聽到這首悠揚婉轉的樓蘭古歌。他聽不懂歌詞的意思,似乎屬於吐火羅語的樓蘭語,好像是英卡?

    想不到這小女子的身板裡,竟蘊藏如此強大的爆發力,自西向東的狂風,席捲了整個羅布泊。

    樓蘭古歌,蕩氣迴腸,蒼涼悲壯……

    李隆盛的眼角忍不住濕了,不知出於愧疚,還是被某種氣息感染。駱駝不再聽使喚了,集體跪在沙漠中,仰天悲鳴,彷彿在為英卡的歌謠伴奏。

    一曲終了,本地駝夫們面色驚恐,都說一旦這首歌想起,就會出大事兒,建議考古隊立即折返羅布淖爾。

    斯文‧赫定勃然大怒,強迫大家繼續前進,今晚務必在樓蘭古城過夜。其實,他拒絕返回羅布人的村落,是不敢再看到英卡的臉。

    瑞典人交替著用德語和英語說:「二十年前,1900年3月28日,我在羅布泊探測,嚮導是個本地人,名叫阿爾迪克,他想找到丟失的鎬頭,循著月光發現了佛塔和廢墟這就是樓蘭。」

    王家維教授說了一句大實話:「有時候,考古發掘就是偶然的幸運推動的。」

    「阿爾迪克忘記了鎬頭是何等的幸運!否則,我絕不能回到這座古城,這個給亞洲中部古代史帶來新光明的重要發現,至今也許不能完成。」斯文‧赫定的這段話來自他的回憶錄,「我在樓蘭城中挖掘出了不計其數的寶藏,漢朝的五銖錢,漢晉的絲織物、玻璃器、兵器、銅鐵工具、銅鏡、裝飾品,犍陀羅風格藝術品。還有漢晉木簡、紙質文書……」

    「赫定先生,在您走後不久,斯坦因也來到了樓蘭,同樣發掘了大量寶物和文書。」

    小郡王補充了一句,潛台詞是你們都是一丘之貉。

    「樓蘭有無盡的秘密和寶藏,就算我再來十次也未必挖得完。」瑞典大探險家絲毫沒聽懂蒙古王子的弦外之音,「我們要發揚歐洲人勇敢無畏的冒險精神,前進!」

    駱駝隊再度穿過一片荒原,兜兜轉轉了整個白天,卻沒找到樓蘭古城的影子。斯文‧赫定與王家維不斷核對地圖,驚覺已在羅布泊的「大耳朵」地帶繞了至少兩圈。

    迷路了?

    恐慌感染了考古探險隊,駝夫們紛紛交頭接耳駱駝是通人性的動物,那首樓蘭古歌,彷彿催眠了駱駝的大腦,讓這些動物迷失方向,甚至故意走往錯誤方向。

    夕陽西下,大片白色的鹽沼上,漸漸升起一片土黃色的森林。

    「又是雅丹地貌?」

    李隆盛喃喃自語,「雅丹」出自新疆本地語言,意為陡壁的小山包。自從歐洲探險家來到羅布泊,就把這種地貌的命名帶到全世界。

    小郡王具有蒙古人的鷹眼視力,抓起望遠鏡調大倍數:「我的天呢,是一座城市!」

    羅布泊中的城市?

    一公里開外的荒野中,矗立一排巍峨的城牆,夾雜高大的佛塔、城樓,絕不是自然形成的雅丹地貌,而是一座古城遺址。

    但在二十年前,斯文‧赫定發現的樓蘭遺址,不過是一片廢墟,沒有這樣完整的城牆。

    瑞典探險家打了兩個唿哨,彷彿命運再度垂青。震驚世界的大發現近在眼前,猶如約旦沙漠中的佩特拉古城。他命令所有駱駝快步前進,直到面對一座完好如新的城門。

    不可思議,這不是古代遺址,而是活生生的城市。夯土城牆的版築隔層清晰可辨。木結構城樓按照漢朝樣式,兩旁有高大漢闕。佛塔又是西域風格,城門洞上雕刻健陀羅花紋,典型的絲綢之路城市。

    斯文‧赫定扶了扶眼鏡框,城門內飄出一團黑色煙霧。

    「不要進去。」

    小郡王發出一句英語警告,胯下的駱駝都在顫抖。

    瑞典人抽出馬鞭,狂暴地喝道:「進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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鎮墓獸 第九十二章 樓蘭古城(一)

    秦北洋、卡佳、九色、幽神,剛剛穿越了絲綢之路南道,沿著車爾臣河而下,發現煙波浩渺的羅布淖爾,還有劃著獨木舟捕魚的羅布人。

    有支駱駝隊剛剛離開,向著大漠而去,看背影像是考古探險隊。秦北洋正要上馬追趕,耳邊響起悠揚的樓蘭古歌。是個揪人心魄的女生,如泣如訴,彷彿在你的心窩子裡鑿了個洞。

    「真好聽。」卡佳也跨上馬背,北風吹亂她的金發,肌膚勝雪,「就像吉普賽人的歌謠。」

    汗血馬似乎不聽使喚,向著大漠狂奔而去。

    秦北洋看到獨木舟上的樓蘭女郎十八九歲模樣,雙眼裡有混血風情。

    她叫英卡。

    她在迎風高歌,面色蒼白,淚痕已被風乾……

    沙漠中的大湖羅布淖爾,龍鱗狀的水波底下,有條長長的尾巴掃過。

    茫茫大漠,一路所見都是雅丹地貌。毫無生命的風蝕土堆群,呈現萬千儀態,有的像山丘,有的像古堡,有的像烽火台……

    雅丹,由風塑造,銘刻著風的形狀與尊嚴。

    經過一道土垠,闖入羅布泊的核心區,一千五百年前的湖盆底部。到處翻翹著鹽殼,透著令人心悸的灰褐色,下邊是幾尺厚的青灰色土層,再往下是潔白的鹽花與鹹水。

    秦北洋閉上雙眼,彷彿在漢代樓蘭的水底世界,魚蝦在四周嬉戲,水鳥衝入湖中捕食,淤泥裡浮起溺死者的骨骸……

    跨過孔雀河乾涸的故道,不見一隻飛鳥。低頭看地,寸草不生。這才是真正的羅布泊,死亡之地。羅布人生活的世外桃源,不過是羅布泊在千年之後苟延殘喘甚至迴光返照的一小部分用不了半個世紀,也會變成相同的荒原。

    秦北洋看到了樓蘭遺址。

    真正的古城廢墟,高聳的佛塔殘跡。地上是殘垣斷壁,常年盛行東北風,古城被切割撕扯成一塊一塊的。卡佳下了馬,撫摸徒存四壁的宮殿。她尖叫一聲。秦北洋和九色都闖過去,只見半敞開的墓穴裡,躺著一排烏黑的乾屍,面目猙獰卻保存完好。近乎木乃伊的古樓蘭人,陳列在羅布泊的陽光下。

    這倒讓他看到了希望這些天胸口又開始灼燒疼痛,肺癌的老毛病捲土重來,必須找到一座古墓延續生命。

    他爬上最高的佛塔,俯視整個樓蘭古城,給人一種異樣的美感,也是殘缺的美。

    有人說,只有殘缺的美,才是永恆的。樓蘭是殘缺的,所以,樓蘭是永恆的。

    但讓秦北洋困惑的是今天早上,明明是斯文‧赫定的考古隊先走的,而這座樓蘭古城也是瑞典人在二十年前率先發現的,為何現在卻沒有他們的蹤影?

    難道考古隊迷路了?

    攀爬在佛塔頂上的秦北洋,發現正南方有團黑煙籠罩,看起來頗有些詭異。

    而在那團黑煙附近,還有一個個螞蟻般的黑點……那是考古探險隊的駱駝與人。

    爬下佛塔,秦北洋和卡佳騎上馬背,帶著九色前往黑煙之地。

    片刻後,汗血馬與俄國馬奔到目的地,再也看不到籠罩大地的煙霧,卻平地生出一座巍峨的古城。

    如果說,剛才路過的樓蘭古城是一具千年乾屍,那麼眼前這座城池就是一具新鮮出爐的死屍,並且即將變為行動的殭屍。

    秦北洋看到了幾乎是活著的漢朝和樓蘭。

    城門口,盤桓著十三峰駱駝,每一峰上都坐著個男人這就是秦北洋在樓蘭佛塔頂上所見的小黑點。

    但他們並不是考古隊員,也不是駝夫或武裝護衛,更不是劍橋博士、北大教授與國會議員。

    恰恰相反,或者殊途同歸,他們是盜墓賊。

    秦北洋看到了小木。

    騎在為首的駝峰上,裹著黑布頭巾的年輕男子,他的皮膚白皙細膩,眉清目秀,就像唱戲的小生。這人的目光唯唯諾諾,彷彿宇宙天地萬物都如此險惡。

    西天的落日,猶如剛出爐的大烤饟,金黃色的焦香四溢,撒在所有人的臉龐上。

    小木也看到突如其來的兩匹駿馬,以及馬背上的秦北洋。

    他倆互相都是燒成灰都認得的,更別說九色了。

    三年前,白鹿原唐朝大墓的地宮,小鎮墓獸曾把小木的手指頭燒成了灰。三年後,它盼望著把小木整個人都燒成灰。

    燒成灰,連渣渣都不剩。

    小木顫慄著注視九色琉璃色的眼球,彷彿聽到這頭「獵犬」心中所想。

    秦北洋還記得阿幽的關照他跟你說的任何話,一個字都不能相信。

    於是,他從背後抽出十字弓。

    「進城!」

    小木一聲令下,帶著他的盜墓賊團夥,驅趕駱駝闖入敞開的城門口。他已別無選擇,趁著天還沒黑,小鎮墓獸無法吐出能燒死人的琉璃火球。

    即便是獵犬的形態,九色依然緊追不捨,跟著衝入城門洞子。

    「九色!回來!」

    秦北洋呼喊幾聲沒用,只得緊著馬刺,催促幽神進入古城。俄國馬上的卡佳,跟著他魚貫而入。

    穿過城門洞的瞬間,迎面而來陰冷的風,夾帶腥臭之氣。風裡有嘈雜的呼號聲,在秦北洋耳邊嗡嗡直響,想起科拉超深鑽井下的地獄之聲。

    胸口的暖血玉墜子又滾燙起來。

    秦北洋很想調轉馬頭,立刻退出這座古城,多年探訪古墓的經驗告訴他,此城有問題,絕對不可深入,但他不能拋下九色不管啊。

    但來不及了。卡佳聽到一陣清脆的關門聲,她再回去敲打大門,銅皮鐵釘的門背後,任誰也無法打開。

    「我們被困住了。」

    秦北洋大喝一聲,烏黑的汗血馬高高抬起前蹄,連續嘶鳴數聲。

    最可怕的不是關門,而是城門洞子里根本看不到出口。

    與其說是城門,不如說是隧道。

    他點起火種,縱馬向前奔去,連續走了好幾里地,還是沒有走出隧道,彷彿來到巴黎的下水道。

    不,這分明是墓道!

    秦北洋原本灼痛的胸口,居然變得清涼下來。癌細胞像被浸入水中的火苗熄滅,再次神清氣爽,渾身充滿力量這是他每次進入古墓才有的感覺,恰好跟正常人截然相反。

    他看到了九色。小鎮墓獸已經變身,黑暗中長出雪白鹿角,青銅鱗甲,吐出琉璃火球照明。

    好在這墓道高大,別說並排通行兩人兩馬,就算是個駱駝隊乃至大車隊也毫無困難。

    秦北洋與卡佳都下了馬,挽著韁繩而行。這一路經歷無數古墓,白俄美人的膽量也被歷練了出來。

    忽然,琉璃火球滅了。
V123210 發表於 2018-2-25 11:34
鎮墓獸 第九十二章樓蘭古城(二)

    九色輒然一驚,鹿角如春天的花兒綻開,四周響起胡琴,胡箜篌、琵琶、五弦、忽雷、火不思……無數西域古樂器的聲響,就如秦北洋在喀什噶爾或葉爾羌聽到過的本地歌舞,熱鬧、神秘而悠遠。

    接著人聲鼎沸,彷彿置身於一座超級大巴扎,還有駱駝與駿馬的嘶鳴,不時響起圍觀表演的掌聲,姑娘們唱起各個民族語言的歌謠。

    卡佳慌亂地註視四周,一團漆黑什麼都見不到,猶如被關進一座廢棄的電影院。

    電影開場了。

    原本的墓道兩邊,猶如拉開兩道銀幕。不知從什麼角落,投射來電影放映般的光束。

    他們看到一座活生生的城市,兩千年前的西域,絲綢之路上的樓蘭。

    不僅有吐火羅血統的樓蘭人,還有峨冠博帶的漢人、來自祁連山與青藏高原的羌人、大草原上的匈奴人、信仰拜火教的河中粟特人、傳遞健陀羅文明的大月氏人、皮膚黝黑的天竺佛教僧人,甚至羅馬帝國的戰俘奴隸……

    秦北洋茫然地站在兩千年前的樓蘭街道,看著四周熙熙攘攘,卻無一個人注意到他?甚至有人從他的身體中間穿過,彼此卻毫髮無傷。

    這些人都是鬼魂?

    不,此時此刻,在兩千年前的樓蘭國,自己才是一個鬼魂。

    卡佳也是,還有九色、幽神、俄國馬,並不為這個時空的人們所見,更無法觸摸。

    一隊身著漢朝衣冠的騎士飛奔而來,幾乎直撞到秦北洋胸口。為首的漢人風塵僕僕,貌似書生,腰間卻佩著環首刀。

    跨越戈壁而來的侍衛們,用最後的體力疾呼:「大漢使節,假司馬,班超,拜謁鄯善王!」

    班超?

    這個彪炳青史的名字,秦北洋怎會陌生?「鄯善王」便是樓蘭王。西漢時叫樓蘭,東漢改名鄯善。

    這一晚,樓蘭城裡,將要發生一件大事兒,也將是班超偉大事業的起點。

    班超之父班彪,就是一位歷史學家,曾為《史記》寫後傳。兄長班固,子承父業,奉詔修成《漢書》。妹妹班昭,又在班固死後,奉詔入宮續修《漢書》以至完成。

    生在書香門第的班超卻說:「大丈夫無他志略,猶當效傅介子,張騫立功異域,以取封侯,安能久事筆硯間乎?」

    班超的夢想是絲綢之路。

    他隨軍出征西域,僅率三十六人抵達樓蘭。他發現了匈奴使節,鄯善王可能背叛漢朝,班超召集三十六名勇士,飲酒高歌,夜襲匈奴營地斬殺使節,並將首級獻給鄯善王,迫使其重新歸附漢朝。

    從此以後,班超縱橫西域萬里,據守疏勒國盤橐城,玉門關外一支孤軍。他被朝廷任命為西域都護,受封定遠侯,食邑千戶,後人稱為「班定遠」。他使西域所有國家歸附東漢,實現了投筆從戎立功異域的夢想。

    班超也是個大探險家,派遣甘英出使大秦——此大秦非彼大秦,而是盛極一時的羅馬帝國,執政者正是圖拉真皇帝。甘英穿過安息帝國,至波斯灣被阻攔而還,也可能到達了美索不達米亞。這是在唐朝以前,中國人走過最遠的路,大漢國威已遠播於整個歐亞大陸。

    久居西域的班超,年老後思念家鄉,妹妹班昭也給皇帝上書請求召還哥哥。班超在西域三十一年,等他回到京城洛陽,卻在故鄉被當作胡人——據說大漠的風沙改變了他的皮膚和眼睛的顏色。

    這是異域之人的故事,也會是秦北洋的故事嗎?

    忽然,樓蘭古城中所有的光,滅了。

    光的另一頭,是小木。

    他命令盜墓賊們爬下駱駝,古往今來,沒人騎著駱駝鑽到墓裡去的——駱駝鎮墓獸除外。

    小木的手下都是年輕後生,最小的才十五歲,上面和下面的毛都還沒長出來,是親娘把這孩子交到小木手裡,盼望跟老大升棺發財,往後也做個頂天立地腰纏萬貫的盜墓英雄。

    兩個月前,小木帶著洛陽盜墓村的小夥伴們,在關中挖了咸陽唐朝大墓,發現了上官婉兒與鬼子母神鎮墓獸。盜墓比武大會,小木大獲全勝,戰敗者狼哥做了鎮墓獸的晚餐。

    經過武則天的乾陵,他們帶著上官婉兒墓裡的金銀財寶,回到洛陽。小木成了盜墓村的大首領,天下七大盜墓流派之一中原派的領袖,便是俗話說的「扛把子」。

    小木是天生的盜墓賊,一天不掘墓就心裡發慌,決定再幹一樁大事兒。

    這回該去哪兒呢?小時候,老爹教會他算卦,這也是土夫子的邊緣技能,但對確定古墓方位,墓道口距離,甚至動手的良辰吉時都至關重要。盜墓不止是體力活,更是個技術活,需要上知天文,下通地理,中達人情,乃至於經邦濟世的人才,方能操此大業,否則不過是毛頭小賊。按照二十世紀文明人的流行話來說,盜墓還得學習「德先生」與「賽先生」呢。

    小木用周易算了一卦,結果竟在洛陽以西五千里……

    不僅算出時間、地點、吉凶,甚至還能算出人名兒,最後得出兩個字:班超。

    從墓裡帶出的古書中,他翻出了班超之名——東漢投筆從戎的大英雄,從洛陽出發遠行五千里到西域,第一站便是樓蘭所在的鄯善國。

    樓蘭。

    小木的爺爺年輕時,曾經跟在左宗棠西征大軍屁股後頭,出了玉門關,在西域流竄盜墓,險些在樓蘭古國的羅布淖爾喪命。

    這是他的命中註定之地。

    小木宣佈了他的計畫,招募自願跟他去樓蘭的後生們。有人害怕路遠危險望而卻步,也有人貪圖傳說中的無盡寶藏,哭著喊著要跟小木去冒險。

    最後,他集齊了十二個小盜墓賊。

    為什麼都要初出茅廬的年輕人,而不要經驗豐富的老土夫子?因為年輕人單純願意拚命,老傢伙們油滑貪婪而且自私,做得出落井下石卸磨殺驢的噁心事,要是盜墓團夥裡出了這種內姦,很容易同歸於盡。

    此行萬里迢迢,小木知道未必能活著回來。他將海女和兩個孩子留下,代替自己統領盜墓村老小。

    臨行那日,親娘送別兒郎,小媳婦送別新郎官,全村哭聲一片。

    海女淚水漣漣,兩個原本姓歐陽的孩子,抱著小木的大腿,哭喊著「爸爸!爸爸!」

    小木親吻了海女的額頭:「俺會活著回來的。」

    說罷,他帶著十二名年輕人,騎上十三匹騾子,暗藏快槍、鐵鎬、洛陽鏟,告別盜墓村。

    德國大地理學家李希霍芬考證——洛陽才是絲綢之路真正的起點,經過西安、隴西河谷、河西走廊,過了明長城最西段的嘉峪關,西出玉門關,分為兩條道兒。一條道往西北,通往哈密與吐魯番,唐朝以後幾乎唯一的通道。另一條道兒,沿著雪山北麓與疏勒河故道,往正西方向而行,便是當年班超前往樓蘭的路。

    小木和他的盜墓賊們,沿著兩千年的絲綢之路走到這兒,別無選擇,必須橫渡荒涼無人的大漠。

    把騾子換成駱駝,備足淡水與乾糧,他們在羅布泊的鹽澤中跋涉了十來天,遠遠望見前方有團黑色煙霧。

    小木想起老爹的話——羅布泊有黑煙者有古墓。

    他催促駱駝全速前進。來到近前,大夥兒都傻眼了,沒想到是一座嶄新的城市,好像城門洞裡還會鑽出荷槍實彈的軍隊將他們一網打盡。

    正當小木猶豫不決,騎在汗血馬上的秦北洋到了。還有一個陌生的西洋女子,但最不陌生的是小鎮墓獸九色。

    天敵與剋星來了!

    小木們沒得選,慌不擇路地逃入黑漆漆的城門洞子。
V123210 發表於 2018-2-25 11:35
第九十三章 樓蘭英卡

    駱駝在隧道里跑了不知多久?似乎永無盡頭,這是墓道嗎?但他從小挖過那麼多墓,沒見過如此寬敞的墓道。點亮火把,竟然照不亮兩邊牆壁,墜入無窮無盡的黑暗世界……

    盜墓賊們下了駱駝,四周閃爍幽暗的光,耳邊升起某種奇怪的聲音。

    「安靜。」

    小木讓大家別瞎吵吵,屏息靜氣地觀察所有的變化。

    聲音就像老僧唸經,但語速極快而且有力,同時奏響各種樂器。光影中閃出十幾個舞者,穿著古代西域服裝,頭戴皮帽,腳踩皮靴,舒展修長四肢,古樂伴奏下翩翩起舞。

    盜墓賊們驚慌地聚攏在一塊兒,各自掏出武器,從左輪手槍到三眼銃到狼牙棒,小木是主心骨,嚴禁任何人輕舉妄動。違令者,殺無赦。

    就像在看一齣戲兩個孩子被簇擁在舞者們中心,一個小男孩,一個小女孩,都被打扮得漂漂亮亮,身著華麗盛裝。四周響起此起彼伏的哀嚎聲,彷彿有不計其數的人頭圍觀。跳舞的像巫師或薩滿,隨著音樂劇烈擺動,唸唸有詞,恍如古老咒語。

    巫師們將兩個孩子抓住,高高舉起,扔向一片黑暗。

    剎那間,光影亮得刺眼。小木看到一片開闊的水面,煙波浩淼,宛如大海。水鳥在天空飛舞,水邊長滿茂盛的蘆葦,更遠處卻是黃沙漫漫。

    這才是兩千年的羅布泊。

    兩個孩子墜入水中。湖面掀起狂瀾大波,沙漠中下起暴風雨。駭浪滔天間,捲出一條長龍的形狀,並從湖底發出耀眼紅光。

    震驚之餘,小木有一種感覺,這是兩千年前發生在樓蘭的童男童女獻祭儀式。

    童男童女同時響起尖叫,猶如利刃刺入耳朵,有個小盜墓賊甚至耳膜穿孔流了血。

    光影在尖叫聲中熄滅,音樂戛然而止,大湖化作荒漠,樓蘭已成廢墟,一切如墳墓死寂……

    短暫黑場後,火光重新亮起。

    小木揉了揉雙眼,對面又出現了一夥人,穿著現代衣服,同樣牽著駱駝,為首的竟是個西洋人,戴著眼鏡,穿著皮夾克。他是斯文‧赫定。

    燈光依次照亮鄂爾多斯多羅小郡王、北大教授王家維,還有李隆盛。

    一邊是河南洛陽的盜墓賊,一邊是中瑞聯合考古隊。

    也許是破天荒頭一遭,盜墓賊與考古隊面對面。

    雙方都有些發蒙,四周漆黑的世界裡,彼此以為對方是幻影,或是自己腦子裡的幻覺?

    直到駱駝彼此飲頸高鳴,才提醒雙方都來自同一時空次元。

    「盜墓賊!」

    李隆盛第一個呼喊警告,接著從駝峰上取下一支快搶。

    子彈響徹在地下墓道,旋轉著衝向小木的眉心。

    小木是不死的。

    當李隆盛高聲驚呼之時,小木就已趴在地下。槍聲砰砰亂想起來,盜墓賊們也打響手中一切火器。第一個中彈倒下的是考古隊的武裝護衛。空曠幽暗的墓道,沒有任何遮擋,要麼趴在地面,要麼躲在駱駝背後。

    子彈紛紛擊中高聳的駝峰,這些可憐的動物發出悲鳴,痛苦地暴走狂奔。駱駝與人的鮮血橫飛,北京話、新疆話、河南話、蒙古話、瑞典語的咒罵聲不斷……

    小木被發狂的駱駝踩中後背,差點斷了肋骨。滿地亂滾的火把中,他一看形勢不妙,自己這邊都是生瓜蛋子,打死人有經驗,打活人卻是一泡污,已有好幾個中彈倒地。又有個後生被爆了頭,腦漿直接迸裂到小木眼裡。

    「扯呼!」

    一聲黑話,洛陽盜墓賊們放棄所有駱駝,倉皇往地宮更深處逃竄。

    「窮寇莫追!」

    小郡王明白,殺敵一千,自損八百,考古隊不是警察,別搞到同歸於盡。

    大夥兒重新點亮火把。地上佈滿死屍,受傷者哀嚎不斷。他們也只剩下不到十人,駱駝們死的死,傷的傷,逃的逃,幾個駝夫已經腳底抹油了。

    兩個受傷的小盜墓賊被俘,簡單審訊幾句,確認是小木從洛陽盜墓村帶出來的隊伍。這兩人都受了重傷,眼看活不了多久,徒留下哼哼唧唧等死。李隆盛拔出左輪槍,對他們的太陽穴開了兩槍,徹底終結痛苦。

    「隆盛!」王家維教授這才從駱駝屍體底下爬出來,眼鏡片已經破碎,額頭還在流血,「堂堂的劍橋博士,竟是這樣殘暴之徒?」

    「不,晚生乃君子之仁。如若任由他們躺在這裡,才是天大的殘暴。」李隆盛擦去臉上血跡,給左輪槍上子彈,「教授,請勿婦人之仁。」

    王教授退後半步,躲到自己學生小郡王的背後。

    「李,你做得對。」

    斯文‧赫定端著一把快槍,拍了拍李隆盛的後背,果然是同一路人。

    「兔死狐悲。我們也會跟他們一樣的下場。」

    李隆盛坐在人和駱駝的屍體堆旁,總感覺這裡既是地宮,又是黑暗無邊的曠野,所以怎樣都摸不著牆壁和邊界。

    耳邊響起又一個女聲,正是早上離開羅布淖兒之時,英卡在背後送行的那首歌。

    斯文‧赫定面露恐懼之色,難道二十年前,他也在羅布泊同樣聽到過?

    英卡?

    李隆盛大聲呼喚她的名字,甚至跪下祈求原諒。他明白了,為什麼駱駝會迷路,為什麼找不到樓蘭古城?因為這首歌是樓蘭人的詛咒,引導駱駝隊走入羅布泊的地獄。

    抓狂之際,樓蘭古歌越發嘹喨,彷彿英卡就在耳邊傾訴。

    又亮起閃爍的光影,宛如文明戲上的追光,莎士比亞還是易卜生的舞台?《李爾王》還是《玩偶之家》?

    他看到了一張臉。

    舞台四周全是死於火並的屍體,盜墓賊的,考古隊員們的,還有駱駝……

    那張臉從容浮現在死亡之中,有著印歐人種吐火羅人的特徵,兩千年前的古樓蘭少女。發如烏木,肌膚勝雪,雙目猶如星光,逼得你無法逃遁,只能俯首稱臣。

    英卡的臉。

    彷彿還在黎明前,北極星與冬天大三角的星光下,羅布淖爾水波旁,她像某種動物化作的精靈,依偎在李隆盛胸前,用手指甲畫出一個又一個圓心……

    光影裡的少女,素面朝天,穿著西域長袍,頭髮上墜著五彩石頭,胸前掛著獸骨項鏈,光著沾滿泥土的腳丫。她的胸前綁著一張弓,抽出鹿皮囊裡的箭矢,拉成一張滿月,恰好對準李隆盛的眉心。

    她在看著他。

    李隆盛驚恐地趴在地上,抓起個行軍包做掩護,生怕下一秒鐘被利箭貫穿頭顱。

    然而,英卡調轉箭頭方向,光影中響起馬蹄聲聲,浮現一匹黑色駿馬。有個漢朝衣冠的男人,腰間佩著環首刀,突然從馬背跌墜。他的額頭在流血,腳邊竟是羅布泊大澤。藍色湖水正在漲潮,蘆葦隨風擺動,層層飛鳥驚起,連太陽都有兩千年前的味道。

    英卡扶起墜馬的漢人,凝視這張書生模樣的面孔。她給他包紮傷口,用皮囊給他喝水。她用兩千年前的古樓蘭語問話,語氣溫柔。

    他用漢朝人的語言回答:「大漢使節,假司馬,班超。」

    聽到這番對話,李隆盛喃喃自語:「班超!」

    小郡王在旁邊拽了他一下,免得被英卡和班超發現。

    不,光影裡的人看不到他們。李隆盛大膽地走到英卡面前,就算在她眼前晃悠雙手,她完全視若無睹,只顧著跟遠方來的漢人雞同鴨講。

    這不是真實發生的,而是幻影……更像投射在大銀幕上的電影。只不過,那時的電影都是黑白無聲的,這一幕則是未來的彩色有聲片。

    英卡像個電影明星,惟妙惟肖地在鏡頭前表演。或者說,她就是兩千年前的古樓蘭人?

    她將漢人班超攙扶上馬,他送給她一枚和田玉珮,而她將頭髮上的五彩石子送還給他。

    班超朗聲唸誦:「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李隆盛、小郡王、王家維教授自然明白,這首《蒹葭》出自《詩經‧秦風》。

    羅布泊大澤畔的美少女英卡,猶如在水一方的佳人,也像海市蜃樓的美景,讓大英雄班超依依惜別,魂牽夢縈……

    但這只是故事的開頭。
V123210 發表於 2018-3-1 10:53
鎮墓獸 第九十四章 神龍出世(一)

    兩千年後,大銀幕另一端,羅布泊大澤彼岸,翠綠的蘆葦叢中,秦北洋也在凝神觀望。

    光影中的少女有幾分眼熟,不就是在羅布淖爾的獨木舟上,高唱樓蘭古歌的姑娘嗎?

    他也認得騎馬而去的漢人男子。

    秦北洋跟隨班超而來,從樓蘭城的街道,鄯善王的宮殿,絲綢之路的煙塵深處。他帶著汗血馬幽神、小鎮墓獸九色,還有白俄美人卡佳,在無邊無際的墓道中狂奔,直到白鶴翱翔的水鄉大澤。

    背著弓箭的英卡離去,水面開始慢慢沸騰,某種東西的巨大陰影,在水下忽隱忽現……

    他躡手躡腳地走近,分辨不清真實與虛幻,剛要把手指尖觸摸一泓碧水,幻影輒然消失。

    落幕,散場,亮燈。

    秦北洋的對面是李隆盛,近在咫尺,同樣半蹲姿態,把手伸向地面,幾乎要頭碰頭了。

    李隆盛坐倒在地,不明白怎會看到秦北洋的臉?多半也是幻覺?還有他身後的卡佳、九色與幽神。

    「北洋。」

    小郡王帖木兒一聲驚呼,穿過那道並不存在的屏障,抓住他的雙手。

    熱的!活的!貨真價實的真人!不是幻影。

    闊別將近兩月,猶如相隔數十年,他倆忘情相擁,彼此聞著身上的臭汗。

    王家維教授也上來擁抱,說實話,大家都沒想到還能見到活著的秦北洋。

    小郡王還跟卡佳噓寒問暖,白俄小寡婦已學會幾句簡單的中國話:「俺還活著!」

    唯獨斯文‧赫定皺著眉頭:「他們是怎麼進來的?」

    「別擔心,赫定先生,他不是來破壞考古隊的,他是進入古墓來拯救自己生命的。」

    李隆盛依然坐在地上,冷冷地觀察秦北洋與卡佳,還有化作幼麒麟鎮墓獸的九色。

    有人高聲驚呼:「那是啥?」

    大夥兒循著聲音,舉著火把,踏過駱駝與人的屍體,依稀可辨兩扇碩大的墓室門。

    門上雕刻著兩尊身披甲冑,右手持寶棒,左手擎寶塔的天王浮雕像。

    「這不是哪吒三太子他爹托塔天王嗎?」

    小郡王應聲而出,王家維教授敲了敲他的腦袋,才不管他貴為一方諸侯與國會議員。

    「虧你還是我的學生!托塔天王是老百姓俗稱,大號是毗沙門天王。」

    「越後之龍上杉謙信崇拜的毗沙門天王。」

    秦北洋在日本讀過高中,腦中浮現川中島合戰的「毘字旗」。

    「毗沙門天王,又名北方多聞天王,佛教四大天王之一。毗沙門天王既是護法神、知識神,也是財神。」王教授是北京碧雲寺的居士,自然精通佛法,「西域許多國家信奉毗沙門天王,比如于闐王自稱毗沙門天王之後。」

    「我想啊,樓蘭人信奉毗沙門天王,是為了鎮壓羅布泊大澤中的神龍。」

    李隆盛補充一句,想起英卡對他講過的傳說。

    「這就是二十年前,我所錯失的樓蘭古墓。」

    斯文‧赫定踉蹌著走到墓室門前,大膽地觸摸石頭門環。

    1900年,瑞典大探險家發現了樓蘭古城,卻沒發現傳說中的樓蘭古墓,成為一生中最大遺憾。二十年後,再次踏上絲綢之路,重返羅布泊,目標就是這座遺失的大墓。

    斯文‧赫定下令動手。

    秦北洋本想要阻攔,卻被小郡王扣住手腕:「北洋,咱們可不是盜墓,而是科學考古。」

    王教授熟練地打開頂門石,咿咿呀呀地推開門扇。火光忽明忽滅,照出一條真正的墓道。

    斯文‧赫定、王家維、李隆盛、小郡王、秦北洋五人闖入墓室,剩餘人等包括汗血馬和卡佳,都留在外面等候。唯有九色緊跟主人,寸步不離,頭頂雪白鹿角,吐出琉璃火球照明。

    瑞典探險家對小鎮墓獸感到不可思議,秦北洋默不作聲,小郡王炫耀地用英語說:「這就是中國的鎮墓獸,千變萬幻,威力無窮。」

    「這些年來,我有聽聞『靈魂機械體』,也聽說法國軍方改造過中國的鎮墓獸,乃至於巴黎和會期間,在凡爾賽宮釀成一場大災難。」斯文‧赫定半蹲下來觀察九色的鱗甲,「我卻從未想過親眼目睹活的鎮墓獸!」

    探入一間寬敞的墓室,琉璃火球照亮天花板,竟是礦物顏料繪滿的幽藍色波紋。所有人高仰脖頸,只見波紋中描繪著水草、水鳥、魚蝦……

    「消失的羅布泊大澤。」李隆盛看出端倪,「為何要畫在墓室上方?因為古時候,我們的頭頂就是大湖之底。」

    他用德語又說一遍,斯文‧赫定點頭用德語回答:「不錯,如今尚存的羅布淖爾,相比兩千年前的羅布泊大澤,不過是個小湖泊罷了。」

    墓室中堆滿了陪葬品。首先是綾羅綢緞,考古隊不敢使用明火,而用馬燈照亮,辨認出長樂大明光錦、延年益壽長保子孫錦、世無極錦等漢墓中常見的紡織品。

    兩千年的時光凝固在壁畫中,既有漢畫像石的蒼涼悲壯畫風,也有西域本土的原始風貌,更有亞歷山大大帝東征後的希臘化健陀羅藝術。

    秦北洋發現壁畫還有情節,開頭是一條蛇和一隻雉雞在交配,違背大自然的邪惡,具體景象不可名狀矣。背景下著大雪,恐怕在正月。第二幅,不知是蛇還是雉雞,生了一粒小小的蛋,引來滿天雷暴。這蛋竟然不碎,埋入黃沙之中,沙土變成盤捲的蛇形。第三幅,滄海桑田,包裹著蛋的黃土變成石頭,向著蒼穹飛昇,月光下蛋殼碎裂,竟然變成一條龍,墜入沙漠中的茫茫大湖……

    「這就是英卡所說的神龍?」

    李隆盛和秦北洋並排站在壁畫跟前。

    龍,自從五千年前的紅山玉龍起,不僅是華夏漢人的圖騰,也為許多不同民族所信仰。

    燈火漸漸照亮整個墓室,傳來小郡王的驚呼:「一艘船!」

    大家圍攏過來,幾塊長條形木板,船頭船尾高高翹起,繪著五彩斑斕的龍紋,不就是樓蘭人的獨木舟?

    「不,這是雕刻成船型的木棺。」

    秦北洋想起在北極歷險,維京人陵墓的火山口上,由海盜船改造的棺材。

    斯文‧赫定拎著一把考古鎬,正要親自打開樓蘭船棺,腳底卻被絆倒,摔了個狼狽的狗啃屎。

    李隆盛急忙把他攙扶起來,卻發現絆倒瑞典人的是一條大蛇。

    不,比蟒蛇更粗壯,簡直水桶般的身體,覆蓋黑色的堅硬鱗甲,纏繞盤踞在船形木棺周圍,就像一圈圈螺旋形,火光照耀下甚至讓人產生密集恐懼。

    秦北洋把頭湊過去,聞出一股腥臭之氣。鱗片微微動了一下,就像會呼吸的皮膚,驚得大夥兒紛紛後退。

    這是一條活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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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庭堅-如果一天沒有看書,在鏡子看到自己就會覺得討厭自己另一句是說;三日不讀書,便覺言語無味也是說;如果三天不念書,說出來的話便失了水準都是說人要多讀書,增加自己的智慧以及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