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隻爭朝夕
萬曆四十年的冬天來得格外早,格外淩厲。
一場不期而至的初雪令天地都變得茫茫一片,卻讓農人對於明年的收成有了隱隱的期望。
黃縣老公門柳康傑就是在這樣的初雪中找到了偷閑的機會,他拎著兩尾海魚跳過了小院裏的小水坑,順手推開自家小屋的房門:“鵬兒,今天吃魚了!今天可以吃魚!”
從房門灑進來的雪光,立時讓顯得有些破敗的小屋多了幾分靈性,柳鵬的臉上也帶上了笑容,他開心地說道:“爹,這絕對是今天剛從海裏撈出來的魚吧,你看還帶著水!”。
可是在柳康傑的眼中,今天柳鵬的笑容背後似乎隱藏著什麼心事,更不知道他到底想要些什麼。
不知不覺,這孩子的個子都快趕上自己了,更不要說這幾個月來突然懂事了,辦起事即使不能說是滴水不漏,但即便以柳康傑這個老公門的標準去看,也稱得上相當老道。
也不知道是不是看上了哪家的姑娘?
雖然這個兒子最近一下子懂事了,但終究知子莫如父,柳鵬哪怕皺個眉頭,柳康傑都能知道自家兒子肚子想打什麼主意。
“衙門裏出了樁荒唐事,所以爹點個名就回來了!”
柳康傑喝了口柳鵬倒來的熱水,覺得溫度不冷不熱剛好合適,覺得還是跟兒子問清楚:“回頭還得出去轉一轉,說不定晚上還有機會再加個餐!鵬兒,你有什麼事想跟爹說一說?”
柳鵬小心翼翼地梢好房門,守在窗邊瞅著院裏的動靜,壓低聲音:“爹,聽說白六叔惹事了?”
這是衙門裏的大事,小孩子不應該打聽,可柳康傑看了自己兒子一眼,反而覺得整個人都放鬆下來。
他的兒子過了年才十四歲,卻有著同齡人所欠缺的早熟,家裏家外的事都幫上一把手,特別是最近幾個月的表現,更是讓柳康傑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到這個兒子身上。
眼前的柳鵬雖然一身衣服打過不少補丁,整個人卻有著柳康傑所沒有的素潔清淨,全身上下都幹幹淨淨,再加上長相清秀,劍眉星目,身材挺拔,絕對是個美少年。
讓柳康傑最最看重的倒不是這個大兒子最近鶴立雞群般的卓異,而是柳鵬真正長大了,在公門這個大染缸辦事也顯得遊刃有餘,辦起事不但沒出過什麼差錯,甚至還能幫柳康傑查遺補漏。
有這麼一個讓人放心的兒子,柳康傑說起事也格外放鬆:“何止是惹事了,是惹出了天大的禍事!”
一說起白老六惹出的事情,柳康傑就連連搖頭:“阿鵬,你以後千學萬學白老六那般胡鬧,哎!這輩子第一次看到知府老爺如此動怒,那是十頭牛都拉不回來,差點把桌子都拍碎了!”
柳鵬當即問道:“聽說縣尊出麵求情都保不住白六叔?”
“官大一級壓死人,別說是縣尊老爺,哪怕府裏的那些老爺聯名出麵求情,都保不住白老六!”
柳鵬臉上的笑容有些意味深長:“那麼說,白老六現在已經滾蛋回家了!”
柳康傑卻是鎖著眉頭:“阿鵬,你難道有什麼主意?白老六這一回是死得不能再死,絕對救不來了,你是沒看到知府老爺那怒氣衝天的樣子!爹活這麼久,還是第一次看到這樣的場麵啊,白老六是死得不能再死了……”
“就是換一任知府老爺,白老六都別想翻身了!”柳康傑繼續補充道:“我知道你有主意,但是白老六這一回真是無藥可救了!你別想什麼主意!”
柳鵬的笑容很燦爛:“阿爹,我不會把時間和精力浪費在死人身上。隻是白老六滾蛋回家了,縣裏豈不是多出一個位置了?我覺得我最適合了!”
柳康傑一個閃失就直接站了起來,手沒扶住茶杯,水灑了一地:“你現在才多大年齡?再說了,你不準備讀書不準備科舉了?”
柳鵬顯得滿臉陽光,他直麵這個問題:“爹,我隻想著早一天進衙門,早一天進來,家裏就能少供我一天,我能早拿一天的糧餉,這一出一入,一天兩天甚至一兩月或許數目不大,可是一年兩年,五年十年,這可是個很大很大的數目了!”
柳康傑覺得自己兒子說得十分有理,可看到柳鵬風姿颯爽,自有一番英偉氣概,又讓他難以決斷。
“可是你真不讀書了?以前可是你一心求著我供你讀書,甚至堅決說一定要考個功名出來,不想再走俺的老路,再說了,你進了衙門,按咱們大明朝的規矩,這前程可就全毀了!”
“進了衙門也可以讀書啊,難道阿爹還有幻想?您覺得咱們家能有供出個進士老爺舉人老爺的福份嗎?再說就是能勉強供出來,那也不知道是什麼猴年馬月,可現在進了衙門就能拿了一份實實在在的糧餉。”
柳鵬最後不忘補充了一句:“阿爹您真覺得咱們柳家能讀出個進士老爺舉人老爺嗎?我是不指望了。”
按照大明朝的規矩,天下雜吏的職務晉升有著天花板,那就是任你有萬般神通,千般能耐,哪怕是皇親國戚,哪怕立下了不世功勳,也不可能越過知府老爺這天花板,事實上雜吏能升到知縣就可以稱為破格用人了。
隻有科舉出身才是真正的正途,可惜科舉這條路太過艱辛,可以說是十死無生,千軍萬馬同闖獨木橋,一個普通衙役家庭根本沒有科舉所需要的海量金錢、資源與時間。
柳康傑可是親眼見過好些家庭為了這鏡花水月的幻想,苦苦拚搏了一輩子之後到了無法收拾殘局的地步,最後隻餘下一頭悔恨的白發與破敗不堪的家境。
柳康傑原本對於自己的兒子原本還抱了一點僥幸與希望,但是聽到了柳鵬自己這麼說,讓他不得不麵對殘酷至極的現實世界:“哎!原本還以為咱們家能出個讀書人!你真是想要爭這個位置?”
這一個位置必須去爭,不能不去爭,不得不去爭!
因為現在已經是萬曆四十年的初冬了!
離萬曆四十三、四年的山東大旱隻有區區兩年多時間了!離努爾哈赤建國稱汗以天命自許,同樣隻有兩年多時間。
一萬年太久,隻爭朝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