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重生] 天工 作者:沙包(已完成)

 
vera1023 2017-12-28 18:30:48 發表於 都市言情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858 405422
vera1023 發表於 2018-1-1 12:35
0553 又是你

    工作臺全部準備好,那兩個二段修復師各捧著一個箱子,一個放在伍六段的工作臺上,另一個則放在了蘇進的工作臺上。

    伍六段點了點箱子,對蘇進說:“這就是我們一會兒要修復的瓷器了,你先看看吧。”

    蘇進點點頭,小心翼翼打開這紅漆木箱的箱蓋。

    這箱子紅漆銅扣,跟蘇進曾經修復過的紀曉嵐書箱屬於同樣的材質、同樣的製作方法。雖然不如松下問道箱那邊精美,但也稱得上是一次藝術珍品。

    然而箱子剛一打開,蘇進看見裡面的東西,他就揚了揚眉。

    箱子裡白布襯底,布料上堆著一堆爛糟糟的瓷器碎片,全部都是青花瓷的。

    蘇進撚起一片,用手指輕輕摸了摸,露出一個不明意味的笑容。

    伍六段看著他,冷笑道:“你別以為我欺負你。”他轉過身,啪地一聲打開了自己的那個木箱。

    同樣的紅漆木箱,同樣的白布襯底,上面也同樣是一堆青花瓷碎片!

    看上去,兩者幾乎完全沒有差別。

    伍六段指了指兩個箱子,道:“這兩個都是青花瓷梅瓶,被打碎的程度也差不多。上面的花紋雖然不同,但這也是難免的。一會兒,我們倆都用焗瓷法,各修各的。不限時間,修完為止。到時候裁判根據修復後的成品,判斷我們倆誰贏誰輸——如何?”

    蘇進挑了挑眉毛,道:“聽上去似乎很公平。”

    伍六段哼了一聲,沒有說話。

    旁邊小莊疑惑地看了看箱子裡的東西,聽見天工社團的學生在議論:“看上去的確差不多,好像是比較公平?”

    小莊也是這麼想的,但他心裡還是有點奇怪。

    他雖然加入文物協會的時間並不算太長,但對於協會裡的一些知名人物,多少也是有些耳聞的。這其中就包括伍長老的這位六段弟弟。

    他曾經聽說,他面善心黑,表面上看上去很和藹,總是笑眯眯的,但跟他打交道,一定要打點起十二萬分的精神,一不小心就會吃虧。

    今天蘇進當眾挑戰他,想要奪他的段位,理論上來說應該是一次極大的冒犯。以他的個性,怎麼可能搞什麼公平競爭?

    蘇進似乎並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他接著問道:“請問裁判什麼時候會到?”

    伍六段抬頭道:“他們已經到了。”

    蘇進同時抬頭,順著伍六段的目光向前看過去。

    只見一行人不緊不慢地走了過來,一邊走,還在一邊相互交流著。

    看見他們的面孔,蘇進也有些疑惑了,下意識地看了伍六段一眼。

    伍六段道:“不認識是吧?也難怪,你才初出茅廬,根本認不得幾個人。我來給你介紹一下。”

    說話間,這一行人已經走到了他們的面前,站定腳步。

    這一會兒,蘇進也看出來了。這中間最主要的其實是最前面四個人,其餘的全部都是他們的隨行人員。

    這四人全部都在五六十歲左右,頭髮有的花白,有的已經全白了,唯一一個沒一根白頭發的,頭頂油亮亮,乃是一個禿子。

    他們全部身穿長衫,打扮得文質彬彬,上前以後,很是謙和地向他們拱了拱手。

    伍六段介紹道:“這四位是我邀請而來,擔任本次比試的裁判的。他們並非文物協會的修復師。”    伍六段一到,周圍正在等候的人群就聚攏了過來,擺出了圍觀的架勢。

    聽見他這句話,人群裡立刻傳來了竊竊私語聲,顯然有些好奇。

    文物協會內部,修復師之間的奪段比試,怎麼讓外人來當裁判?規則是允許的嗎?

    倒是有些人認出了他們,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伍六段道:“這四位是文物界知名的收藏大家,曲先生、于先生、令狐先生、任先生。”

    他一個個介紹過去,四個人拱手行禮,態度倒是很溫和。

    伍六段道:“這四位家學淵源,數十年來一直從事文物買賣收藏,雖然不擅修復,但對文物的眼光,都是一流的。他們都有文物協會頒予的‘鑒定大師’的證書,按照協會的奪段規則,同樣堪當奪段的裁判。”

    他一番誇獎,四位收藏家一起點頭道謝,表情都很從容。

    伍六段回禮,這一刻,他的臉上重新浮現出了笑容,表現得跟剛出現時一樣和藹可親了。他說:“就像我之前說過的一樣,文物修復,重的是結果不是過程。這四位大師不擅修復,可能看不出過程裡,誰修復的動作好看,花式漂亮。但是他們能看出結果!”

    他鏗鏘有力地道,“現在擺在我們面前的這兩件瓷器,大家可以看到,它們被破壞的程度差不多,原型也都屬於梅瓷,樣式一致。現在它碎成這樣,也看不清上面的花紋是什麼。”

    他一邊說,旁觀者的目光一邊落在這些碎片上。

    他們發現, 果然就像伍六段說的一樣,這些碎片,其實是精心擺放過的。大塊的碎片翻過來擱在上面,擋住了下面的。就這樣看過去,的確看不見上面的花紋。

    伍六段道:“我們修復的時候,四位大師不會在旁邊。等到我們修復完了,修復完成之後的瓷瓶會被送到他們手裡,讓他們分別評分。最後總分更高的那個,獲得這次比試的勝利。”

    他轉向蘇進,微笑問道,“小蘇,你看這個法子,如何啊?”

    他說話的時候,蘇進一直捏著裡面的一個小瓷片,在手指間撚動著。聽見這句問話,他抬起頭來,灑然一笑道:“不錯啊。”

    他仿佛沒聽出伍六段先前話語裡的暗諷一樣,認真地道:“如您所說,修復中所做的一切事情,都是為了最終的結果。文物修復,修的就是文物。就結果來評分,這樣很好。”

    伍六段耐心聽完,笑了起來:“那就這樣定了?”

    蘇進小心把瓷片放回到箱子裡,點頭道:“行,就這麼定了。”

    伍六段轉向四位收藏大家,正要說話,突然旁邊傳出一個聲音:“稍等一下。”

    一個人緩步走了過來,笑了一笑,道:“讓我也摻一腳如何?”

    伍六段轉頭,臉色陡然一變,簡直要寫上“又是你”三個字了。

    來者一身藏青色的風衣,雙手插在衣兜裡,寒風吹亂了他的頭髮,越發顯得他五官英挺,神光灼灼——正是談修之。

    他對著四位收藏家招呼道:“曲老、於老、令狐先生、任爺,好久不見了。”

    四位收藏家同時表情微變,他們的臉色變得甚至有些謹慎起來。只有那個禿頭的任爺,臉色微微一變之後,立刻笑了起來,道:“談四爺,說什麼好久不見,昨天正儀,我們坐得也不遠吧?只是您目下無塵,沒看見我們罷了!”

    另三位收藏家扯了扯嘴角,沒有附和。

    談修之笑了:“任爺言重了,我這不是客氣寒暄嗎?”

    他有意放下架子,四位收藏家也沒打算跟他對上,笑著招呼了幾句,氣氛還是很和平的。

    跟他們打完招呼,談修之轉身,對著伍六段揚眉:“我自動請纓,也想考考自己的眼力,來當個裁判,不知道伍老師能不能給我這個面子?”

    伍六段目光微閃,接著笑了起來:“談四爺都這樣說了, 我怎麼敢反對?正好,四個裁判是少了點,加上您就剛剛好。不過,當裁判的話,就必須暫時離開,不到修復完成,不能回來了。”

    談修之攤了攤手,對慕影笑道:“慕影小姐會把這些全部錄下來,給我事後回顧的吧?”

    慕影對著他比了一個“ok”的手勢,嫣然說:“責之所至,不敢輕忽!”

    就這樣,本次奪段比試的規定徹底定了下來。

    大致來說,相關奪段的規定只有比較粗略的那一些,具體到每次細節,都是現場重新談定,兩邊在大的基礎上,達成一致意見就可以了。

    五個裁判轉過身,剛要離開,伍六段就揚聲道:“再稍等一下。”

    五位裁判停步,伍六段對著蘇進道:“雖然奪段比試大多是都是口頭協議,但我這個人呢,向來比較謹慎小心。不如現在我們先來簽個書面協議吧。就把剛才說的內容記下來——如何?”

    蘇進看他一眼,灑脫地道:“行。”

    伍六段拿過紙,這時,雜役早已磨好了墨,呈上了毛筆。

    伍六段執起筆,洋洋灑灑地寫了起來。

    他使用的倒不是楷體,而是介於行草之間,有點米芾的感覺,但多了幾分僵硬,遠不如米芾那樣靈動飄逸。

    不過這時候重要的不是書法字跡,而是內容。

    伍六段很快寫完了一大篇,墨未幹時就隨手遞到了蘇進手裡:“你看這樣如何?”

    蘇進接了過來,很是認真地從頭到尾看了一遍:“不錯,就是我們剛才說的,沒有問題。”

    伍六段抬了抬手:“那就麻煩你簽名,再蓋個手印了。”

    這也太認真了吧?

    小莊在不遠處看著這一切,這時候看見伍六段的表情,聽見他的話,心裡忍不住生起一陣不祥的預感,這樣想著。

    他想要上前阻止,但實在找不到理由。他看了天工社團的學生們一眼,他們倒是都很平靜,用信賴的目光看著自家老大。

    蘇進倒是沒有意見,他接過筆,認真地在左下角簽上自己的名字——仍然是那手秀麗的館閣體小字,然後拇指按上朱砂,留下了自己的指印。

    伍六段同樣簽字留印,他吹幹墨汁,把這份契書卷起來,遞到了任裁判的手上,笑著說:“就暫時交給任大師保管了。”

    兩人對視,伍六段唇邊露出一抹笑意,小莊心裡不祥的預感,變得更加濃重了!
vera1023 發表於 2018-1-1 12:35
0554 超聲波清洗儀

    小莊心裡再怎麼覺得不妙,現在契約都已經成立,他已經沒法阻止了。

    五名裁判同時轉身離開,他心懷忐忑地目送他們的背影消失,重新轉向蘇進和伍六段的方向。

    伍六段對蘇進道:“本次修復不限時間。瓷器脆弱,你可要小心了。”

    蘇進好像什麼也沒有察覺到,對著他笑了笑:“多謝伍老師提醒。”

    跟上一場一樣,蘇進並沒有馬上開始修復。

    這時,賀家走上前來,遞了個背包給蘇進。他從耳中摘下耳機,對著蘇進比了個大拇指。蘇進對著他一笑,向他點了點頭。

    蘇進接過背包,拉開拉鍊,從裡層拿出了一個金剛鑽。

    賀家的動作來得很突然,伍六段本來打算阻止的,看見蘇進動作,他揚了揚眉,閉上了嘴。

    他手邊的全套東西全是自己精心準備的,如果連個金剛鑽都不讓蘇進自己帶,未免也太不公平,跟他一直以來表現出來的姿態完全不符。

    幸好,蘇進也就拿了一個金剛鑽,又翻出了一個筆記本和一支鋼筆,就把背包放在了工作臺旁邊的地上。

    接著,蘇進開始對瓷片進行測量與計算,開始撰寫方案。

    一行行文字,一個個資料被他記在紙上,圍觀群眾看著他,不禁有些晃神。

    他現在的動作,跟上一場何其相似!甚至他臉上的表情、他整個人由內向外散發出來的氣息,感覺也沒有什麼兩樣。

    但實際上,另一邊工作臺前站著的人,已經不再是一個三段修復師,而變成了六段。

    小莊有了一種感覺,對於蘇進來說,對手什麼的,奪段什麼的,其實根本就不存在。他所面對的,自始而終只有文物。他要完成的,只是手上的工作而已。

    蘇進很快寫完了方案,開始處理需要修復的“原材料”。

    這些瓷片顯然是後出土的,有些上面附著泥土,有的甚至粘連著水泥,很不乾淨。

    焗瓷之前,要先對瓷片進行清理。

    這時,蘇進拿出了一個方型的設備,把它打開,然後把一塊塊瓷片放了進去。

    小莊滿心疑惑,完全認不出這是什麼東西,以前從來都沒有見過。

    同時,他聽見略遠處的其他人也在議論:“這是什麼?”

    “不知道,沒見過……”

    “這小子真是古怪,拿出來全是一些稀奇玩意兒。”

    其中發表言論的,不乏一些初段和二段。理論上來說,以文物協會的階級之分,他們絕不能用這樣的態度對待蘇進。但顯然,蘇進從初段到三段的速度實在太快了,這個人根本還沒有反應過來。

    小莊想了想,湊到徐英身邊,小聲問道:“這位同學?”

    徐英本來正輕鬆地看著老大的方向,聽見小莊的聲音,疑惑轉頭。

    小莊問道:“冒昧問一下,蘇三段現在在使用的,是什麼儀器?”

    “哦!”徐英表現得仍然很輕鬆,並不避諱什麼,“是超聲波清洗儀呀。可好用了。”

    “超聲波……清洗儀?”這裡的每一個字他都認識,但連在一起,就聽不懂意思了。

    他臉頰發熱,有些慚愧地問道:“聽上去,是用來清洗文物的?還請問這個超聲波,是什麼東西?”

    徐英已經很習慣傳統修復師在這方面的弱勢了。他耐心地解釋說:“超聲波是一種聲波,一般來說,我們把所有頻率高於20000赫茲的,全部稱之為超聲波。它既有聲波的方向性,又有很好的穿透力,在水裡的傳播效率和傳播距離也很好。它的振動頻率很高,利用這種振動,可以做到很多事情,超聲波清洗儀就是其中的一種。”

    他喘了口氣,繼續道,“頻率比較高的強力超聲波,可以震碎比較大的顆粒,讓它們變成粉末。頻率小的超聲波,也能幫助傳播。譬如這台清洗儀——”

    他往蘇進的方向一指,道,“是可以變頻的。瓷片上附著的水泥塊和膠塊,它都能把它們分解,讓其脫落。然後,用較低頻率的超聲波,也可以把藥劑傳達到瓷片的每一個部分,無視中間凸凹不平的部分,使其得到徹底清潔。最好的是,它只會剝落瓷片表面的附著物,無損瓷片本體,非常安全。”

    徐英說完,旁邊的同學取笑道:“你這一本正經的,做廣告呢?”

    徐英嘻笑著說:“本來就是這樣嗎?你們沒用過嗎?”

    “誰沒用過了?以前在學校,還沒開始修復文物的時候,我就用過了!只是沒想到,老大會把它引用到文物修復裡來而已。”

    “其實也不應該想不到。文物也只是普通產品的一種,只是製造得比較早,延續時間比較長而已。它能用於別的器物,當然也可以用在文物上。”

    “對,是啊……”

    學生們七嘴八舌地說著,小莊在旁邊聽著。他們的話裡雖然有很多詞語,他仍然聽不懂……譬如赫茲什麼的,頻率什麼的,變頻什麼的。他也不知道,這機器為什麼可以做到只清表面,無傷本體。他只知道,如果它真的能做到徐英所說的這些,那就太厲害了!

    原來現代生活所使用的那些科技產品,也可以引入文物修復裡嗎……

    小莊茫然地聽著,看向蘇進的方向。

    這時候,超聲波清洗儀已經工作完畢,蘇進把瓷片從儀器裡取了出來。更換一些液體之後,他再次把它們放了進去。

    他不斷旋轉一個旋鈕,進行操作。如此三遍之後,瓷片取出來,上面的附著物果然已經全部剝離開來,碎片變得光潔如新!

    這效果,真是太厲害了,比小莊所說的,有過之而無不足!

    小莊在心裡感歎,又問徐英:“別的文物,也可以像這樣清理嗎?”

    徐英搖搖頭又點點頭:“有些可以,有些就不行。譬如剛才老大修的那些青銅器,就不太方便用這個。因為銅銹本身就是青銅器氧化或者硫化之後發生的反應,算是一種病變吧。它跟銅體結合得很緊密,用超聲波的話,很難把它們分開來。再說了,青銅器修復,本來也是要留下一部分銅銹的,使用清洗,很難達到那種效果。”

    “老大可以的。”旁邊另一個學生突然插嘴,篤定地道。

    “咦?”徐英驚訝轉頭。

    “我看見過的。”那個學生肯定地說,“用的手持清洗儀,那分寸感,厲害得很,我肯定不行。”

    徐英理所當然地說:“那當然,老大就是老大嘛!”

    學生們紛紛點頭,這些天之驕子的臉上,紛紛露出心悅誠服的表情,顯然已經徹底被蘇進折服。小莊心情有些莫明,思索了一會兒之後, 重新把目光集中了過去。

    這個青花瓷梅瓶碎得很厲害,粗粗估計一下,可能共有一百多片。

    現在蘇進要做的,其實跟上一輪差不多,就是“拼圖遊戲”。他要把這一百多片瓷片全部拼合起來,還原梅瓶應有的形狀。

    當然,這一次,如果瓷片有缺少的話,就沒辦法像上一場那樣現場製作一個一模一樣的了,得另想辦法再行。

    蘇進拼得很快。

    他事前調和了一種膠,速幹,能把瓷片暫時粘連起來,進行定形,但是不能長久保持。

    這是修復師在工作過程中,常用的一種粘連劑,算是一種輔助藥劑。

    他一片接一片地拿起瓷片,在連緣抹上膠水,把它跟另一片粘在一起。

    很快,梅瓶的底部就先成了形,接著一片片瓷片粘了上去,梅瓶像是從無到有“生長”出來了一樣,漸漸成形。

    小莊的另一邊傳來了低語聲。

    “這速度好快啊!”

    “是啊,他根本沒有考慮過一樣,直接拿起來就抹膠,抹完就粘了!”

    “應該是他一開始就已經在心裡畫好了圖,所以心裡有數。你們沒看他在開始修之前,就做了半天的準備工作?”

    “磨刀不誤砍柴工,那時候我還覺得他有點磨唧,現在看下來,一點也沒耽誤啊……”

    “就是的,平均算起來的話,說不時還省了時間呢。”

    仿佛就在頃刻之間,所有的碎片全部回到了它應有的位置。一個青花梅瓶豎立在臺上,瓶身九龍奪珠,秀麗中透出磅礴的氣勢,極為罕見。

    蘇進後退了一步,審視了一下。

    這個梅瓶雖然被砸得極碎,但是形態完整,所有碎片沒有一點缺失,無論大塊小塊,全部都在。當然,縫隙裡不免會有一些太過細小的碎片沒有收集起來,以致於有些裂痕比較明顯,但這也是難免的事情。

    蘇進暗暗點頭,拿起那個金鋼鑽,取下一個碎片,開始鑽孔。

    這個青花梅瓶的瓷片厚度當然沒有當初那個鬥彩三果碗薄,所以蘇進手上用的力道稍微大了一點。

    但儘管如此,他手下的分寸感仍然極強,只聽見“奪”的一聲輕響,一秒後,瓷片邊緣就出現了一個小洞。

    金鋼鑽打孔是精細活兒,需要靠近了才能看清楚。圍觀的人群向前進了一步,更靠近了工作臺一點。

    不過好在大家都是修復師,還是懂點事的。

    越是精細活兒,越需要保持周圍的安靜,否則一個騷擾,就有可能出問題。

    當然,即使出問題,那也是修復師自己的問題,但是在他人修復時保持安靜,是基本的道德,大家還是有這個意識的。

    儘管如此,人群裡仍然有人輕輕低呼了出來,道:“這個孔,是不是太小了一點?”
vera1023 發表於 2018-1-1 12:35
0555 縫瓷

    焗瓷打孔,一般是有點規矩的。

    大部分情況下,打的孔都不會太小。

    這有兩方面的因素。第一,金剛鑽鑽瓷孔,力道本來就很難把握。打下的每個孔都能與釘口等大,已經算得上是漂亮的活計。再小了,當然就更不容易做到了。

    第二,這跟鋦釘也有關係。

    鋦釘的尺寸,一般來說都有一定之規。你鑽孔打得太小,釘子嵌不進去怎麼辦?那不是白搭?

    銅鐵的延展性一般比較弱,很難做得太細,這也是古代沒有鐵絲網的原因之一。黃金稍微好一點,但是它太軟,沒有足夠的粗度的話,很難達到固定的效果。

    所以,鋦釘一般比普通的釘子稍微細一點,最細,也不過跟鋼針差不多。

    傳說中,有極其高明的匠人,能夠把鋦孔做得如髮絲之細,再打造髮絲粗細的金絲穿過,達到“縫瓷”的效果。但那始終也只是傳說而已。

    總之,現存精擅瓷器修復的九段墨工都未必能保證做到,更何況其他修復師!

    但現在在眾人眼前,蘇進打下的這個細孔,真的細如髮絲,離得稍微遠一點,連瓷片上多了一個洞都是看不清的。

    小莊算是離得比較近一個了,看見這種情景,他差點驚呼了起來。就在出聲的那一瞬間,他把拳頭塞進了自己嘴裡,硬生生地聲音堵了回去。

    他當然也想起了那個傳說,但是他完全沒想到,自己有生之年,竟然可以親眼目睹!

    他真的可以目睹嗎?眼前的這個年輕人,真的可以做到嗎?

    小莊幾乎要屏住呼吸了,他全神貫注地看著蘇進的動作,連眼睛都捨不得眨一下。

    “奪、奪、奪、奪、奪”。

    周圍一片安靜,真正是連銀針落地都能聽得清楚。至少,蘇進手上這一聲聲極其輕微的聲音,清晰地傳了出來,穩定而富有節奏,帶著一種讓人安心的感覺。

    是的,安心。金剛鑽鑽瓷,尤其是這麼細小的孔,這麼細密的距離,是很容易出錯的。

    細小的孔洞把瓷片邊緣變得脆弱而纖薄,稍有不慎,就有可能碎裂。

    但現在看著蘇進的動作,人們的心裡卻產生了一種安心感。他們就這樣看著,聽著這樣的聲音,陡然間有一種感覺——

    蘇進絕對不會出錯,他一定會成功!

    人群不知不覺中圍攏了起來,把左右兩張工作臺完全隔開了。

    另一張工作臺上,伍六段也拿起金剛鑽,開始準備鑽孔。

    前期工作,他做得很專心,疏忽了周圍的動靜。這時候,他無意識地抬起頭來,向蘇進的方向看了一眼。

    這一看,他立刻就皺起了眉。

    怎麼回事?有點規矩沒有?怎麼都擠過來了?

    他往旁邊看了一眼。

    工作臺後面本來是有圍欄的,不知不覺中,圍欄完全被擠倒了,被踩到了地上。但是群眾毫無所覺,就連旁邊維持秩序的雜役,也不知道上哪裡去了?

    伍六段覺得有點煩躁,尤其是當他發現,擠在旁邊桌子邊的人,比他這邊多很多的時候。

    不過,他畢竟是六段修復師。他兄長的確給他提供了豐富的資源和足夠精心的教導。但究其根本,還是他自己一段一段考上來的。

    論手藝、論心性,他都達到了六段修復師應有的水準。所以,短暫的煩躁過後,他再次安靜了下來,專心致志地投入了手上的工作中,漸漸渾然忘我起來。

    另一邊,蘇進比他更加專注。

    一個個髮絲一樣纖細的小孔出現在瓷器邊緣,密密麻麻,肉眼幾乎看不清。

    到後來,後排的人們已經閉上了眼睛,他們不再用眼睛看了,而是側著頭,傾聽這一聲聲細微卻清晰的聲音,仿佛在聽著什麼天籟之音一樣。

    蘇進的動作一如即往的穩定而快速。

    他鑽完一個瓷片,立刻把它按照順序放到一邊,接著又拿起一個碎片。

    這樣,一個個瓷片從左邊移到了右邊,它們看上去跟以前並沒有太大差別,但其實周圍已經出現了一圈極其細密的小孔,精緻得驚人。

    一開始,天空電視臺的攝影師還在兩邊跑,一會兒拍拍伍六段那邊,一會兒拍拍蘇進這邊的情況的。

    然後人群越來越多,已經沒有空間讓他兩邊走了。最後,慕影一拉他,對他小聲說了幾句話。

    攝影師點頭,把鏡頭緊緊地對準了蘇進的工作臺。

    蘇進的動作雖然看上去穩定有序,非常快速,但是一百多個瓷片打下來,還是很費時間的。主要是,每一塊瓷片上的小孔,他都打得非常細密,算起來可能有一百個左右。

    一百多個瓷片,每個瓷片一百來個小孔,加起來,就有上萬個孔!

    如此,兩小時過去,蘇進的額頭上也冒出了密密的汗珠。

    但儘管如此,他手上的動作仍然穩定如昔,帶給人的安心感從來就沒有變過。

    他持續工作兩個小時,從頭到尾,動作、節奏,始終沒有發生任何變化,這種穩定性,實在太驚人了!

    兩小時後,蘇進終於放下了最後一塊瓷片,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這一瞬間,周圍的人也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抹了把自己的額頭。

    這兩個小時,不僅是蘇進出了汗,他們每個人,都看出了一身的大汗!

    “太厲害了!”

    一個胖胖的三段修復師靠著自己的體型,擠到了比較近的地方。

    人太多,空氣太憋悶,他看得又太緊張,汗水幾乎要把他的衣服都濕透了。

    但儘管如此,他仍然感覺意猶未盡。兩個小時,一萬多個孔打下來,完全沒出一點問題。這種穩定性,看得人實在太爽了!

    他笑呵呵地對蘇進說:“老弟,你……”

    話沒說完,他看見蘇進用旁邊的毛巾擦了把汗,立刻轉過身,拿起了一個金塊。

    瞬間,他就用一隻手捂住了嘴。

    難道他不打算歇一下,準備就這樣繼續?

    蘇進的確沒打算休息,就要立刻繼續。

    這份手藝,他曾經在天工社團最初始的五個成員面前展示出,如今,它也出現在在場的所有人面前。

    雖然觀看的物件變了,但神技,始終就是神技。

    就在眾目睽睽之下,蘇進的手上的金塊像泥土一樣被揉搓、攤平,最後被拉成一根極細極細的金絲。

    在古代,高超的金匠也能靠手上的功夫,把黃金拉成極細的金絲,用它做成金線,或者製成各種各樣巧奪天工的首飾。

    但那不是所有人都會的,只有最高超的工匠,才有這樣的本事。而且,拉出金絲越長,能力就越強。

    蘇進手上這根金絲不斷延展,從一寸,到一尺,最後到一丈,最後變成了小小的、完全丈量不出來的一團。

    它簡直像是從金塊上憑空生長出來的,如雲如紗一般,氤氳在蘇進的手上,散發著動人的光芒。

    然後,蘇進開始穿針引線。

    前面的“針孔”已經全部打好,每一個都如髮絲般粗細。如今,真正比髮絲還要纖細的金絲被穿進了針孔裡,密密地把瓷片縫了起來。

    金線不斷穿進穿出,幾乎是無聲的。而廣場上,此時也一片的寂靜無聲。

    站在前面,能夠直接看見蘇進動作的修復師們,固然是眼睛瞪得大大的,完全說不出話來。站在後面,根本看不清前面事情的,聽見前方同伴三言兩語的轉述之後,也完全驚呆了。

    這種手藝,這種修復手法,他們簡直連聽都沒有聽說過!

    蘇進的動作非常快,明明針孔如此之細,金絲比那更細,他穿進穿出時,卻像是沒有半點猶豫一樣,起手便行。

    他是從梅瓶底部開始動手的。只見金絲從下往上,逐漸向上蔓延,仿佛一點點火線,從無形無跡的空氣中,憑空燒了起來一樣。

    瓷片自動附著在金絲兩邊,向外伸展。

    最後,似乎過了很久,又似乎只在刹那之間,完整的梅瓶再次立在了工作臺上。

    蘇進沒有犯一點錯誤。

    九龍奪珠的青色圖樣,張牙舞爪地貼附在秀麗的梅瓶之上。細細的金光在九龍之間環繞往復,仿佛它們指爪之間的雷霆電光,越發增添了它們的威勢。

    原本的深濃青色,與後面添加上的金色完美融合,好像它們本來就應該是這樣的一樣。

    縫完瓷瓶之後,蘇進調色凝膠,把瓷瓶中因為少了些細屑,而顯得粗大的縫隙填補了起來。

    這其實也是很考驗修復師手藝的一項。

    大致來說,每一件瓷器的顏色,多多少少都會有點差別。用顏色調色,調得跟瓷色一模一樣,通常需要很長的時間,慢慢摸索。

    但蘇進卻一如即往地來得很快。

    片刻後,這收尾的最後一項工作也做完了。

    蘇進把梅瓶放回到工作臺上,端詳了一會兒,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周圍的人還沒有馬上回神,直到他這口氣緩緩消逝在空氣中,那些人的表情,才一個個地發生了變化。

    他們就像是大夢初醒一樣,臉上帶著迷茫的神情。他們仿佛都以為自己剛才是在做夢,但直到目光落到那尊梅瓶上,才恍然明白過來,那不是夢,那是真的!

    蘇進真的就在他們面前,展現出了如此神技!

    他修復青銅器的時候已經夠厲害的了,沒想到,在焗瓷上的造詣,猶勝青銅!

    “啪啪啪!”那個胖子滿頭油光光的大汗,完全顧不上擦。他抬起雙手,用力地鼓起掌來。一邊鼓掌,他還一邊大叫,“神,真是太神了!”

    他的掌聲驚醒了周圍的人,掌聲像傳染一樣,向著周圍擴散了開去。

    前排的人終於開始眉飛色舞地對後面的人轉述,剛才發生了什麼事情。後面的人從人縫裡,其實多少也看見了一些。他們也同樣眉飛色舞,不時補充一些內容。

    堪稱瘋狂的掌聲、對話聲,像是狂風巨浪一樣,瞬間席捲了小半個祈年殿廣場!

    慕影也非常激動。

    擠在人群中央,她同樣也出了一身汗,連化好的妝都微微有點花了。

    還好她的妝容比較淡,還不至於破壞形象。

    此時,她顧不上這些,連聲問旁邊的攝影師:“你都拍下來了嗎?拍下來了嗎?”

    攝影師剛才也看呆了。他猛地回神,立刻檢查自己的機器。還好,就算出神,他也還是有著基本的職業素養的。他向慕影比了個大拇指,道:“放心,全都拍下來了!”

    慕影總算放心了一些,這時,她又聽見旁邊從一山,從一種極為不可思議地口氣說:“這世上竟有如此神技!”

    慕影立刻轉身,採訪從一山道:“從老師,您覺得,蘇三段剛才修復青花瓷的這套技法,大概是幾段的水準?”

    從一山剛才還在讚不絕口,聽見這個問題,他卻突然閉上了嘴。

    慕影納悶地看他。過了好一會兒,叢一山轉過頭來,面對著她,比了個口型。

    慕影輕而易舉地認出了這個數字,她瞬間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著對方。

    從一山很肯定地點了點頭,然後道:“江山代有才人出……這世上總有一些人,但凡出現就像恒星一樣,使得整個夜空灼然生輝啊……”

    從一山輕聲的感歎像一滴水一樣,消失在了沸騰的海洋裡。

    與此同時,蘇進穿透力極強的清朗聲音從人群之中傳來:“我的修復完成了!”
vera1023 發表於 2018-1-1 12:37
0556 是焗瓷嗎?

    伍六段完成工作的時間,跟蘇進差不多。

    聽說這件事情的時候,先前圍繞在蘇進工作臺旁邊的觀眾們還有點不太敢相信。在他們看來,蘇進的工作穩定而快速,中間沒有任何一個稍做猶豫的地方,好像這樣的工作,他已經做過千遍百遍一樣。

    但等到他們被雜役驅退,遠離工作臺丈餘之遠,可以同時看到兩個人的工作臺時,他們才明白,這的確是有可能的。

    蘇進的工作是很快,但是剛才每一個瓷片,他至少要打上百個孔。相比之下,伍六段就輕省多了。

    他使用的最傳統的修復方法,每塊瓷片上的焗釘,都不超過十個。

    他同樣使用的是金釘,一方面是因為黃金的延展性的確最好,手工操作最方便。另一方面,也是因為為黃金的價值高,能夠更好地凸顯文物本身的價值。

    蘇進轉過頭,看了一眼伍六段面前的梅瓶,揚眉道:“伍老師手藝不錯啊。”

    伍六段心思非常靈活,他把所有的金釘全部打成了梅花的形狀,一朵朵巧妙排布,中間更為細小一點的鋦釘像是崎嶇不平的花枝。於是修復完之後,就好像有一樹梅花從下而上,憑空盛開了一樣,燦爛得奪目。

    蘇進現在只有三段,還是一個剛晉段的新人。剛才這句話就算是讚揚,其實也不應該由他說出口。聽見他的話,伍六段也是一揚眉,正要說什麼,目光突然凝注在蘇進面前的梅瓶上。

    他的表情陡然間僵住了,納悶地轉了轉頭。

    伍六段眉頭一皺,道:“蘇三段,我們剛才比的可是焗瓷。瓷器修復的手段的確多樣,但是焗瓷,可是有一定之歸的!”

    他說完這句話,蘇進這邊的群眾都像看傻子一樣地看著他。

    他們剛才可是從頭到尾看完了全過程的,是不是焗瓷,還用你說嗎?而且你身為六段,還看不出來嗎?

    這時候人群寬鬆了一點,比較便於行走了。那個胖子三段想了想,連聲說著:“抱歉,讓讓。”一邊擠到了伍六段那邊。他順著伍六段的目光看過去,登時瞪大了眼睛。

    難怪他會這樣說呢,從他的方向看過來,這個青花瓷梅瓶的確是被修復好了,但上面沒有任何焗釘的痕跡,看上去完整無缺,像是被粘在一起的一樣!

    胖子三段露出一個又好笑,又想要看好戲的表情。他什麼也沒說,重新擠回到了蘇進這邊,好像是在表示支持一樣。

    蘇進仿佛很清楚伍六段在說什麼。他泰然自若地道:“現在我們是在奪段比試的過程中。我做的是不是符合規範,讓裁判來判斷不就行了?”

    伍六段眉頭皺得更緊。但是他對著蘇進的方向左看右看,完全看不出異樣來。周圍的人一直在竊竊私語,他們的聲音壓得很低,完全聽不清在說什麼。

    蘇進不遠處還有個胖子,剛剛擠過來看了一眼,現在正在嘻皮笑臉地對著旁邊的人說著什麼。那些人個個恍然大悟,發出了低低的笑聲。

    所有的這一切,都讓伍六段有些心煩意亂。

    他看看自己修復後的結果——那株梅樹疏密有致,亭然伸展,朵朵金梅在枝頭綻放,有的已經完全盛開,有的則含苞待放,帶著一種令人心醉的韻致。相比之下,蘇進面前那個,就多少顯得寡淡了一點。

    然後,伍六段又想到自己先前布下的那個暗手……他的心總算定了一點,抬起頭,對著蘇進道:“行,我們就讓裁判來評判!”

    兩尊梅瓶重新被小心翼翼地放進了兩個一模一樣的箱子裡,被兩個雜役抱起,送到另一處去了。

    五名裁判正等在那裡。他們沒到這裡看過,不知道哪個瓶子究竟是哪個人修復的。

    他們會在這種情況下給兩個梅瓶分別打分,最後帶著分數過來公佈。

    最後總分更高的那一個,將會是這次奪段比試的獲勝者。

    伍六段和蘇進同時目送兩個梅瓶被送走,接下來,他們要做的,就是站在原地等裁判回來了。

    伍六段依舊噙著一絲冷笑,睨視著蘇進的方向。蘇進卻不緊不慢,一件件收拾起桌面上的工具來——展示出了極其良好的習慣。

    伍六段一怔,也慢吞吞地開始收拾。

    修復已經結束,圍觀群眾卻一個離開的也沒有。他們一邊等待最終的結果,一邊聚在一起猜測。

    小莊站在離蘇進不遠的地方,聽見旁邊一個中氣十足的胖子說:“肯定是蘇進贏,我敢保證!”

    旁邊另一個人說:“你這麼大聲幹什麼?怕別人聽不見不成?噓……留點懸念。”

    附近還有人輕聲附和,小莊聽得笑了起來。

    他在心裡回味著蘇進修復的全過程,那場景在他腦子裡極為清晰,任何一個細節好像都被放大了一樣,反復不斷地播放著。

    之前看見蘇進修復青銅器時,他心裡還有些感慨。他們倆的年紀差不多,蘇進看著比他還要小個幾歲,現在看看人家,再看看他自己!

    然而到了現在,這樣比較的心態在他心裡已經完全消失無蹤了。

    這種本領,也不知道蘇進是怎麼學會的。他的老師,他老師的老師,不,他所有目睹乃至於耳聞的事情裡,從來都沒聽說過,有人會擁有這樣的本領!

    這種人物,也許真的可以媲美……

    小莊心裡閃過一個念頭,他突然間覺得有些荒謬,但越想,越覺得應該就是這樣!

    時間很快過去,一分鐘,兩分鐘,五分鐘……十分鐘。

    十分鐘後,裁判仍然沒有回來。

    小莊有些疑惑了,他抬頭一看,發現伍六段也是一臉的疑惑,頻頻看向裁判剛才離開的方向。

    相比之下,蘇進微垂著頭,翻看自己剛才的筆記,不時做個記號,表現得非常平靜。

    咦,真奇怪,打個分而已,有什麼困難的嗎?

    那五位,可都是業內巔峰的收藏大家,家裡擁有的文物說不定都比一個修復師一輩子見過的多。兩個修復後的梅瓶而已,有什麼困難的?

    場上有些騷動,竊竊私語聲變大了。好些人一邊交談,一邊抬頭向前看。

    又過了大約十分鐘,五名裁判和他們隨行人員的身影終於出現在遠方。他們一邊往這邊走,一邊正在交流著什麼。

    伍六段眯眼看著,眉心漸漸擰了起來。

    他是個老江湖了,非常擅長察顏觀色。現在他就這樣看著,也發現這五個人這間的氣氛,發生了一些變化。

    談修之剛剛表示要加入的時候,他們對這位“談四爺”,有戒懼,有警惕,總之不是什麼太過親切的表現。但現在,談修之很明顯地變成了五個人的中心。而且,旁邊四人看他的表情,明顯地心服口服,甚至還帶著一些請教……

    這二十分鐘時間裡,究竟發生了什麼事,讓他們有了這樣的變化?

    伍六段想起談修之今天所做的事情,心裡突然有了些不祥的預感。

    五人走了過來,任爺首先抱拳,做了個團揖,道:“抱歉抱歉,讓各位久等了。”

    其餘四人也跟著行禮,表示歉意。

    眾人紛紛回禮。

    這五位雖然不是修復師,但是這種大收藏家,但文物修復界的地位也是很高的。

    從某個角度來說,他們就是修復師們的“金主”。他們得到了一件保存得不是很完好的文物,通常都要請高手來修復,同時支付大量薪酬。

    所以,高級修復師一向都是這種收藏家的座上賓,中低等級修復師也很想跟他們拉上關係,好多接一些活,表現得一向都是極為客氣的。

    伍六段也作了個揖,笑著說:“我跟蘇三段修復的結果讓各位這麼為難嗎?需要商議這麼久?”他露出恍然的表情,道,“對了,各位看到的只有梅瓶,看不出哪件是我們修復的吧?”

    五位收藏家相視一笑,任爺說:“是有些為難,中間還出了問題,還好談四爺淵博。”

    他向談修之拱了拱手,接著一翻手,亮出手上的紙條,道:“多餘的話我們就不說了,這就是我給兩個梅瓶打的分數,請看。”

    先前過去的兩個雜役抱著箱子,放在工作臺上,另一個雜役在臺上擺了個盤子,任爺首先把紙條扔進了盤子裡。然後,其他人也紛紛投進自己的紙條,很快就聚滿了五張。

    任爺仿佛是這五位收藏家的代言人,他道:“這兩個梅瓶形狀相類,上面的花紋卻截然不同。一個是九龍奪珠圖,一個是滿庭芳花鳥圖。我們就以此為代號,把分數寫在了後面。”

    他看了一眼伍六段,微笑道,“伍老師,我們打下的分數都在這裡了,你看著讓誰來公佈一下?”

    伍六段視線一轉,落在了小莊身上:“這位初段,是先前定段考試的考官是吧?那就請你來公佈一下成績吧?”

    小莊完全沒想到,這個活計會又落在了他身上。但是他也沒什麼好拒絕的。

    他點點頭,大步走到工作臺旁邊,從盤子裡拿起一張折起的紙條,展了開來。

    然後,他念道:“滿庭芳花鳥瓶:28分;九龍奪珠瓶:50分!”

    伍六段一聽這話,登時色變!
vera1023 發表於 2018-1-1 12:37
0557 不想丟臉

    “滿庭芳花鳥瓶:31分;九龍奪珠瓶:50分。”

    “滿庭芳花鳥瓶:29分;九龍奪珠瓶:50分。”

    “滿庭芳花鳥瓶:30分,九龍奪珠瓶:50分。”

    “滿庭芳花鳥瓶:35分,九龍奪珠瓶:50分。”

    五個分數而已,小莊很快就念完了。

    按理說,他念完分數之後, 應該把每個瓶子的分數相加,最後總分高的才是勝利者。

    但是,現在五個分數念完,他覺得自己也沒什麼算數的必要了。

    就算是傻子也能判斷得出來,這次奪段比試的勝利者,究竟會是誰!

    伍六段也完全呆住了。他僵了半天,突然叫了起來:“不可能!一定是打錯了!”

    他目光一轉,狠狠地瞪著談修之,道:“一定是你,你作弊!還帶著四位大師一起胡亂打分!”

    聽見這話,談修之倒還沒有如何,四位收藏家的表情卻有些不太好看了。

    任爺首先說:“伍老師,您說話最好注意點兒。您這意思是,不相信我們打的分了?”

    既然是伍六段,也是不敢輕易得罪這些收藏家的,更何況一次還是五位。

    他頓了一頓,勉強冷靜了一點,說:“我的確不明白這打分的標準。”

    令狐先生一直沒有吭聲,這時才用極淡的語氣在旁邊補了一句:“伍老師好像還忘了一件事情。我們一直坐在後面,這兩個梅瓶究竟哪個是誰修的——我們可是一點也不知道的。”

    伍六段此時已經徹底冷靜了下來。他抬頭道:“我當然不是不相信各位。”他甚至還憋出了一絲笑意,“各位是我親自請來的,我怎麼可能不信任你們?只是……”他信手向後一揮,說,“這裡還有很多修復師,我想,他們也很願意聽聽看,五位是如何打分……如何打出這懸殊的分數的。”

    他忍了又忍,終於還是忍不住在最後一句上露了形跡。

    他這明顯是在拿周圍其他人作筏子,但老實說,這個時候,誰不想聽聽看專家們的判斷呢?任何一次對修復結果的詳解,對於修復師們來說,都是大有幫助的。

    於是,人群中一片安靜,無數雙期待的目光看著五位收藏家,等他們說話。

    收藏家們交換了一個眼神,任爺道:“談四爺,您來說吧?”表情很尊敬。

    談修之搖搖頭,笑著說:“我是最後毛遂自薦加入的,伍老師應該更信任您,還是您來說吧。”

    任爺也沒有多推薦,他爽快地點頭,走到工作臺旁邊,打開盒子,把兩個梅瓶一一抱了出來。

    兩個青花瓷瓶,形狀的確一模一樣,現在擺在桌子上,給人的感覺卻完全不同。

    左邊那個瓶子,一樹金色梅樹環繞,華貴燦爛的同時,也極具美感。相比之下,右邊的瓶子雖然同樣完整,就顯得有些過於素淨了。

    而左邊,是分數在28-35之間的滿庭芳花鳥瓶;右邊那個,才是所有人全部打了50分的九龍奪珠瓶!

    任爺開口道:“在兩位修復師工作的時候,我們在後面,也商量了一下。打分打分,分數總不能憑空來,得要有個標準才行。我們商量了個標準,現在大家也可以評判評判。”

    “通常我們搞收藏的看一件文物,尤其是修復後的文物,通常要從這五個方面來看。”

    “第一,文物本身的價值。”

    “第二,文物被保留下來的價值。”

    “第三,文物修復的手藝高低。”

    “第四,修復手藝與原有文物結合的程度。”“第五,個人感受。”

    他摸了摸自己下巴上的鬍子,笑著說,“最後一項看著有點沒道理,但對於我們搞收藏的來說,一件文物有沒有眼緣,還是很重要的。”

    “我們很快就統一了意見,就這五個方面非常評分。評分的時候,我們沒有交流意見;評完之後,我們討論了一下,有四個人修改了分數。”

    伍六段一愣,怒道:“分數都已經打出來了,怎麼能修改?”

    任爺慢悠悠地說:“那是因為,我們不想丟臉。”

    這話說得有點奇怪,但他的態度卻不容置疑。伍六段頓了頓,暫時閉上了嘴。

    任爺說:“我先就這五個方面,來說一下我對這兩件文物的判斷。”

    他伸出一根手指,道,“我倒過來說。第一,個人感受。”

    “在個人感受上,一開始,我看見這兩件文物的時候,感受是差不多的。這件滿庭芳花鳥瓶,修復得極具藝術感,這亭亭梅樹,本身就是一件藝術品,華美燦爛,美不勝收。”

    他滿口誇獎,伍六段唇邊總算露出一絲笑意。接著,任爺又指向旁邊那個,道,“這件九龍奪珠瓶,本身就氣勢雄渾,仔細看,這九龍巨龍每條的形態表情都各不一樣,它們以寶珠為中心,梅瓶纖長細小,表面積不大,這九條巨龍卻完全不顯擁擠,空間感非常強,絕對的大師之作!”

    他做下了結論,道:“單說個人感官,這兩件文物給我的感覺都差不多,我都打了十分。”

    伍六段輕哼一聲,有些不太滿意,但終於還是沒說什麼。

    任爺評完第一項,接著繼續評了下去。

    “第二項,要評的是修復手藝與文物結合的情況。這一項,我給九龍奪珠瓶同樣打了滿分。從某個側面來看,這梅瓶雖然是用焗瓷手藝修復完成的,通體卻看不出一絲痕跡,盡其可能地保留了文物應有的原貌。只有多換兩個角度,才能看出一些端倪。”

    “焗瓷手藝?”伍六段眉毛一軒,再次打斷了任爺,道,“這不可能,這明明是……”

    結果這一次,被打斷的輪到他了。

    任爺表情不善地看著他,道:“伍老師,現在的裁判是我,還請尊重我一下。”

    伍六段被堵得閉上了嘴,做了個手勢,請他繼續。不過他的表情,也有點不太好看了。

    任爺道:“相反,這個滿庭芳花鳥瓶,很可惜,這一輪上,我只打了一分。”

    伍六段瞪起了眼睛,又想開口,但看見任爺冷淡的表情,終於還是沒有吭聲。他臉上的冷笑更重,顯然準備等任爺全部說完之後,再一項項來質疑。

    周圍有些隱約譁然,仿佛正在爭執著什麼。任爺不為所動,繼續道:“各位可能覺得,我既然對這件文物的個人感官這麼好,這修復如此精美,為什麼我還要在這一項上給它打這樣低分。原因很簡單。文物文物,作為收藏家,我們看的是文物,需要各位修復的,也是文物本身。各位請看,這尊滿庭芳花鳥瓶,如果不是我說,各位還看得出底色的圖案為何嗎?”

    周圍聲音一頓,無數道目光集中了過去。接著,他們不得不承認,任爺說得對。金花太過燦爛,他們幾乎已經看不清底下的圖案是什麼了。當然,也不是完全看不清,但是在梅樹的光采之下,下面的畫面被分隔開來,已經不成為一個整體,更加不起眼了起來。

    任爺接下來繼續闡述自己的打分原因。

    不管怎麼說,伍六段焗瓷的手藝還是很高明的。他焗瓷時鑽的孔非常完美,瓷面不見一絲裂痕,梅花狀金釘與所鑽的孔完美結合,沒留下半點縫隙。整個焗瓷過程中,他展現出來的火候極為老道,也正是因為如此,他在“修復技藝”這項上也拿了很高的分數。

    任爺自己,給他打了八分,基本上就是讚不絕口。

    伍六段的表情剛剛緩和下來,又被任爺接下來的話激得變了臉色。

    八分手藝,的確是很高的分數了。但在這一項上,任爺卻給九龍奪珠瓶打了十分!

    甚至這個時候,他極為激動地道:“如果不是因為我們把滿分定成了十分的話, 這一項,我恨不得給他打十二分,不,二十分,不,一百分!”

    這可是極高的讚譽了,最關鍵是,前面任爺一直講得有條有理,表現得非常沉穩。而這時候,他顯出了十二萬分的激動,聲音都有些微微顫抖了起來。

    看見他這樣的表現,伍六段終於忍不住開口,又把自己之前的話問了一遍:“奪段比試之前,我們已經說好了,比的是焗瓷技藝。他這是……”

    任爺沒等他說完,就往旁邊讓了一步。他帶著一絲似笑非笑,向伍六段點了點頭,示意道:“伍老師,你可以過來看看。親眼見證一下。”

    伍六段聲音一頓。他眉頭微皺,終於還是按照任爺說的,走向了工作臺的方向。

    才走出兩步,他就隱約覺得有些不對。

    旁邊好些人正在看著他,一邊看一邊說話,臉上還帶著笑容,好像正在等著什麼一樣。

    他們在等什麼?

    等著看好戲?

    有什麼好戲可以讓他們看的?

    伍六段越走越是狐疑。

    對了!

    他終於想了起來,這些人,正是之前圍在蘇進那邊,看完他整個修復過程的!

    工作臺離他沒有幾步路,伍六段很快就到了。他疑惑地看了任爺一眼,低頭去看那個梅瓶。

    第一眼,他還是什麼也沒看出來。

    他皺起眉頭,聽見後面傳來幾聲輕笑聲,心裡不祥的預感更濃。

    他想了想,彎下腰去,看得更加仔細。

    這個青花瓶梅瓶看上去極為完整,中間幾乎沒留一絲縫隙。看著它,完全想不到,不久之前,它還是堆在盒子裡的一堆碎片。

    這不可能是焗瓷。

    焗瓷的話,開孔釘釘,焗釘總會留下各種痕跡。修復師能做的,頂多就是像他之前那樣,盡可能的淡化焗釘的違合感,讓它變得更加美觀而已。

    所以,對於任爺剛才的評判,他心裡是很不服氣的。

    這梅瓶之前碎成那樣,所有人都看見了,裁判們也不例外。

    要把那樣的碎片恢復成原形,需要打多少孔,鋦多少釘子,裁判們想過沒有?

    本來就有那麼多釘子,肯定會對畫面造成破壞,怎麼可能不喧賓奪主,破壞畫面的整體感?

    任爺這種說法,完全是吹毛求疵!

    最可恨的是,他因為這種完全不可能做到的事情,給他打了這麼低的分數!

    伍六段一邊想著,一邊彎腰仔細看。

    這種不留痕跡的修復方法,絕對不可能是焗瓷修復。

    他一定要看出其中貓膩,然後狠狠地,把結果甩到任爺的臉上!

    他一時間沒看出來對手是怎麼修復的,於是他想了想,伸手把梅瓶轉了個方向。

    這時候,一道金光,掠過了他的眼角
vera1023 發表於 2018-1-1 12:38
0558 假貨

    伍六段嘴唇緊緊地抿著,變成了一條直線。只是嘴角下耷,看得出他的心情不是那麼好。

    他臉上震驚的表情像潮水一樣褪去,最後變成了一片空白。他緩緩直起身體,向任爺點了點頭,向後退了一步。

    任爺睨視著他,問道:“伍老師看完了?沒問題吧?”

    伍六段沒吭聲,腦袋也繃得直直的,完全沒有點頭或者搖頭的意願。

    但他這種默認的態度,已經充分說明了他的想法。

    這個九龍梅瓶,的確是用焗瓷手段修復的,沒有半點問題。

    任爺深吸一口氣,充滿感情地道:“我依稀記得,很早以前,我曾經聽過說,瓷器修復中會有一種‘萬孔千絲’的頂級焗瓷手藝。也只有這種焗瓷方法,會盡可能地還原破損瓷器原有的樣貌,幾乎不留一絲痕跡。最關鍵的,它不僅用肉眼看,不容易看出來;用手去觸摸,也能達到同樣的效果。”

    他小心翼翼地捧起那個九龍奪珠瓶,手指像觸摸美女的肌膚一樣,輕輕從上面拂過。然後,他把它舉了起來,展示在所有人的面前。

    “摸不出來,完全摸不出來!這是觸手無痕,真正的觸手無痕!這是‘萬孔千絲’達到極致之後的手段,我有生之年竟然可以親眼一睹,簡直不負此生!”

    說著,他的眼圈也紅了起來,激動至極。

    這裡是驚龍會,在場的所有人都跟文物密切相關,完全可以體會到他心裡的感受。他們緊盯著任爺手裡的梅瓶,臉上寫著蠢蠢欲動,恨不得現在就沖上去,奪過那個瓶子,好好地摸上一摸,看看是不是真的什麼也摸不出來!

    這時,任爺高舉梅瓶,把它轉了個方向。

    一道金光射入他們的眼簾,片刻後,隨著任爺手勢的變化,金光更濃,仿佛有條條金蛇,在他們眼前竄動。金蛇狂舞,並沒有掩去九龍奪珠本身的光彩,反而猶如道道雷霆,使其更具威勢。

    “增色修復!”

    任爺聲音洪亮地道,“各位請看,這是一次增色修復!”

    “這件九龍奪珠梅瓶修復之後,不僅沒有損傷原有的品級,反而在此基礎上,增添了它的光彩,把品級又往上提升了一個層次!”

    “這是修復技藝與文物本身的一次完美結合,這種修復,不給滿分, 還有什麼樣的修復值得?”

    周圍人群一片安靜,他們在心裡回味著“增色修復”這四個字,漸漸從大腦的角落裡找出了它的定義。

    對於他們來說,這四個字代表的含義,就像小時候聽到的神話故事一樣,是不可能存在的事情。

    他們絕沒有想到,竟然有遭一日,能在驚龍會上親眼看到。

    這次驚龍會,真是來得太值了!

    “嗤。”

    寂靜的空氣中,突然傳出一聲冷笑,接著,響起了幾聲孤伶伶的掌聲。

    這樣的修復,的確值得鼓掌。有些人下意識地跟著抬頭,突然覺得不對。

    鼓掌的人是伍六段,他表情冷淡而嘲諷,道:“的確是漂亮的修復,非常精彩。”

    他往前走了兩步,道,“但我還是覺得,裁判們打的分有點不太對。打高了,太高了。”

    任爺皺眉:“你覺得這樣的修復不值一個滿分?”

    伍六段搖頭:“不,我剛說了啊,這個修復的確很漂亮,很精彩。但是——”

    他拖長了調子,問道,“如果這修復的,不是一件文物呢?”

    這是什麼意思?

    周圍很安靜,伍六段的聲音很響亮,人們聽得很清楚。

    他們疑惑地對視,不明白他的意思。

    好在伍六段也沒有多賣關子,他招招手, 叫上來一個人,對他說道:“把東西拿上來吧。”

    那名雜役迅速退了下去,片刻後,又抱上了一個箱子,放在了工作臺上。

    箱子被打開,露出裡面白布包裹的東西。掀開白布,一堆青花瓷片堆在上面,眾人一個恍神,幾乎覺得自己穿越了時間,回到了這次奪段開始之前。

    伍六段朗聲道:“剛才任爺總結的五項評分標準,非常公道,但我還是覺得,少了一項。”他指了指自己的眼睛,道,“身為修復師,除了手上的功夫,眼力和學識,也非常重要。如果連修的東西也鑒別不出來,把上好手藝用在贗品之上,又有什麼用?”

    人群隱約騷動,仿佛意識到了什麼。

    伍六段道,“我不承認五位元裁判的分數,是因為蘇三段的這次修復,從根本上就出了問題。他在文物被送上來的時候,未能有效地判斷文物真假,把贗品當成了真貨。所以,他之後的所有手藝,全部都建立在錯誤的基礎上,是不成立的!”

    他冷笑說道,“從一開始,我就準備了一真一假兩件文物。只要蘇三段鑒定出假文物,我就會把真文物送到他手上,讓他正式開始修復。結果……”

    他的話只說到這裡,後半截意思不言自明。

    結果怎麼樣?結果蘇進沒看出這文物是假的,白白修了個贗品!

    旁邊的人群隱隱覺得有些不對,但又覺得有些道理。

    別的且不說,他有話的確說得很對。

    文物鑒定,是修復師必修的一環。通常來說,一個修復師,也擔任了大半個鑒定師。

    在修復文物時,他們要先鑒定文物真假,來自哪個朝代。比較出色的修復師,還能說出它的來龍去脈,背景故事,可以說對它的一切都了然於心。

    如果蘇進真的連文物真假也沒鑒定出來的話,修復手藝再好,也得打個折扣。甚至而言,根本稱不上出色的修復師!

    但是,蘇進真的會在這一環出這樣的問題嗎?

    “我以為。”

    前面裁判進行評分,說明評分決竅的時候,蘇進一直站在旁邊,沒有吭聲。

    無論任爺怎麼誇讚他的手藝,周圍其他人如何讚歎,他的表情始終都很平靜,仿佛這一切都是耳邊清風,完全動搖不了他的心靈一般。

    這時,伍六段當面對他提出質疑,他終於開了口,語氣仍然平靜而穩定,“我以為,雖然您是六段,我現在只是三段,但作為奪段的雙方,我們倆的地位應該是平等的。我們倆所修復的文物,雖然出自你手,但都是協會安排的。那麼,您究竟是以什麼身份,來給我出這道題的呢?”

    對啊!

    周圍的人恍然大悟,突然間明白了過來,剛才心裡覺得的不對是因為什麼。

    蘇進會不會鑒定文物,有沒有這個本事,怎麼樣也不該你來出題啊。

    奪段比試,大家展現的應該是一樣的本領。你弄個假的來坑蘇進一把,這是什麼意思?

    許多人看完蘇進剛才的修復,其實在心底已經多少被他折服了。他們有些憤慨,不善地看向伍六段。

    這時,蘇進又微微一笑,道:“而且,究竟是誰的鑒定能力有問題,還未可得知呢。”

    他揚起聲音,問道,“伍老師,您剛才是說,我所修復的文物,其實是贗品?”

    他的聲音裡充滿了濃濃的懷疑,伍六段眉頭一皺,道:“你什麼意思?那當然是贗品了!”

    他走上前去,拿起那個九龍奪珠的梅瓶。他把它拿起來的時候,任爺在旁邊緊緊上樣 他,那模樣,簡直像是害怕他把梅瓶弄壞了一樣,讓伍六段心裡很是不爽。

    他拿著梅瓶,對著蘇進晃了晃,問道:“我且問你,你覺得這個瓶子出自什麼時候?”

    蘇進目光掃過梅瓶,道:“它看上去,像是明朝成化年間的青瓷。”

    伍六段唇畔露出一絲冷笑,手腕一翻,把瓶子倒了過來。

    果然,就如蘇進所說,梅瓶底部寫著“大明成化年制”六字款識。字跡被兩條線的圓形框在裡面,分成兩列,左邊是“化年制”,右邊是“大明成”。這六個字為楷書,端端正正,同樣為青花底色,幾乎要沁入其中一般。

    大明成化年間,為西元1465-1487年,明憲宗朱見深在位期間。這段時間,景德鎮禦窯廠全面恢復生產,產量非常大,產生了一些全新的燒制方法,而舊有的一些燒制方法在此時也得到了發揚光大。

    成化年間最出名的是鬥彩瓷,但青花瓷器也非常出名。總地來說,這個時期的瓷器雖然不算少見,但在古玩市場上的價值一直非常高。“大明成化年制”這六個字的款識,在場的很多人都見過。

    許多人就著伍六段的手看過去,看見這六個字,疑惑更深。

    這看上去沒什麼問題啊,伍六段為什麼還說是贗品?

    伍六段問道:“你確定這是成化製品?”

    蘇進微微一笑,道:“成化青花,顏色淺淡微微發灰,色澤穩定平靜,淡雅秀麗。由於釉質肥厚,青花色淡,有些雲山霧罩的朦朧感,極為雅致。這梅瓶的確為成化風格無誤。”

    伍六段說話的時候,小莊看著伍六段。蘇進說話的時候,他又轉頭看過來。

    兩邊的話,他都聽得非常認真。

    這時候,小莊聽出了一些不對。

    蘇進並沒有一口咬定這是成化青花,他只說的是“成化風格”……難道,這真的是個仿製品?

    果然,伍六段哼笑一聲,道:“蘇三段果然好眼力。你看得沒錯,這梅瓶,的確是成化風格。但是,也只是風格而已!它是後世仿照成化風格而出的贗品——假貨!”

    他指著那六字款識道,“這六個字,就是證據!”
vera1023 發表於 2018-1-1 12:38
0559 蘇六段(二更)

    “哦?”

    伍六段說得斬釘截鐵,蘇進卻不見驚慌,仍然從容地回應著。他問道,“何以見得?”

    伍六段道:“世人皆以為,成化瓷器如此出名,它的一切都應該規整儼然。但其實並非如此。成化真品一大特色,就在這底部的六字款識上。”

    祈年殿廣場是定段考試的所在地,升段考試卻並不在這裡,而是在圜丘壇前面。

    所以現在圍聚在這裡的,要麼是無段或者初段的修復師,要麼就是暫時不打算升段的——即使這類修復師,大部分也去了圜丘壇。

    雖然升段考試也像“執工”一樣,會用帷幔把各人分隔開來,減少干擾。但大部分人還是很積極努力地過去湊熱鬧了。

    那裡中高段修復師雲集,不時會有人登壇,“論道講法”,只要用心,一定會有收穫,絕對不可錯過。

    所以,伍六段現在說的這些,在場的很多修復師都沒聽說過,他們一個個都聽得非常認真,還有人拿出小本,提筆準備記錄。

    “明成化的官窯瓷器,大部分都有這六字款識。它們通常以雙圓圈線或者雙方框線圍起,內裡兩排楷字。但真成化款字體很不規整,都有些歪斜。對此,有一位姓孫的大師曾經總結出了六字歌訣。”

    他提高聲音,把這六字歌訣念了出來——

    “大字尖圓頭非高,

    成字撤硬直倒腰,

    化字人匕平微頭,

    制字衣橫少越刀,

    明日窄平年應悟,

    成字三點頭肩腰。”

    這六字歌訣講明瞭“大明成化年制”這六個字的字形規律,譬如“大字尖圓頭非高”這一句,就是指的“大”字第二筆有尖有圓,出頭不高。

    但伍六段只念歌訣,並不多做解釋,無視下面的一派刷刷書寫聲和默誦聲,把梅瓶底部對準蘇進,問道:“你覺得,這六字款識符合這六字歌訣嗎?”

    目光齊刷刷地落在梅瓶底部,人群中發生了小小的擁擠,好些人忍不住上前了一步兩步三步,想要看得更清楚一點。

    好在蘇進的聲音很快響了起來:“的確不符合。”

    這時,前面的人也看清楚了。眼前的這六個字,平平整整端端正正,別說那首歌訣了,連最基本的特徵也不能符合!

    伍六段嘴角微挑,問道:“那你還認為,它是成化年間的正品嗎?”

    聽見這話,蘇進也揚起了眉:“我什麼時候說過了,這是成化年間的正品?”

    “你……”

    蘇進打斷他,道:“我只是說它是成化風格而已。對,的確是成化仿品,從某個角度來說,說是贗品也沒問題。但這不代表,它不是真正的文物;不代表,它只有贗品的價值!”

    蘇進的聲音非常響亮,底氣十足。

    伍六段正要說話,蘇進轉向任爺等人,微微一躬身,道:“五位裁判能夠在這一項上給這件文物同樣打上滿分,應該也是看出來了吧?”

    任爺跟旁邊幾個人對視一眼,笑了出來。他連連搖頭道:“慚愧慚愧,我的眼力還沒到那一步。老實說,我沒認出來,我的這幾個老夥計,也沒有認出來!”

    他摸了摸自己的鬍子,說,“先前我說改過一次分數,就是這次了。不改的話,實在太丟臉了,哈哈哈!”

    旁邊令狐先生也感慨地笑了起來:“真是長江後浪推前浪,我們看了一輩子的文物,到頭來卻差點被雁兒啄了眼。要不是談四爺一語指點,我們還真的要過來丟人了!”

    談修之以外,四個人裡,倒有三個人在感歎,只有那位於先生叨咕了一句:“我說了我也看出來了,你們都不信!”

    曲先生向他翻白眼:“胡扯!你要認出來了,你一開始怎麼會只打四分?”

    “那我也比你們都打得高!你們三個,哪個的分數超過兩分了?”

    任爺笑呵呵地說:“老於呀,你那是不敢確定吧?這就是差之毫釐,謬之千里了。”

    “屁!”于先生不客氣地回嘴,“認出一點又不敢確定,我鑒定的時候就可以跟人說我拿不准。總比你們認成贗品的好!”

    “好好好,算你對。”

    “算什麼算,我就是比你們強!”

    說著說著,四位年紀已經不輕的收藏家就像小孩子一樣,鬥起了嘴來。他們嘴上說得凶,表情卻都帶著笑意,顯然沒什麼問題。而從他們的話裡,也能很輕易地聽出來,他們的確都認同了,這個“假的”成化青花瓷,卻不是贗品,而像蘇進說的一樣,是真正的文物!

    這是怎麼回事?

    伍六段臉色陰沉,他突然出聲打斷了收藏家們,冷然道:“各位不多解釋一下嗎?”

    四人語聲一頓,然後一起向談修之拱手:“是談四爺最先確認的,還是四爺來說吧。”

    談修之一直站在一邊,並沒有加入他們的對話。這時他才笑了一笑,拱手道:“各位前輩客氣,我只是稍微點了一下而已。”

    他走到伍六段面前,從他面前接那個梅瓶,輕輕撫摸它的表面,道:“明朝成化年間的瓷器,是元至明清時期瓷器的巔峰時代。尤其是後期的青花瓷,使用了全新的‘平等青’顏料,色澤更加淡雅柔潤,以雅致為重,形成了一種獨特的、有代表性的美術風格。所以後世,從清朝開始,就不斷有人仿製成化瓷器。”

    他說得很簡單,還沒有進行評判,伍六段的表情就是一動,微微皺起了眉頭。

    然後,談修之托起梅瓶底部,把它呈現在眾人們面前。

    “其實大家只要仔細看,根本不需要觀察瓶底的款識,就可以看出它並非明代出品。雖然同樣都是口小、肩豐、圈足,但隨著時代不同,梅瓶也在不斷發生變化。”

    “明代的梅瓶,瓶品仿宋,為卷唇口,肩豐而斜,下身略胖。它不像宋朝梅瓶那麼秀長,更加平穩實用,也是瓶身造型最美的時期。而到了清代,梅瓶以明代早期為式樣,但口往往略高於時代,和頸相接之處像欠了一點弧度,沒有明代早期那麼好看。而到雍正之後,梅瓶的下身越發加粗,逐漸失去了線條美。我們眼前的這個瓶子,是典型的清代式樣,但相比起後期,又多了一絲靈動韻致,所以初步可以判斷,是清代雍正時期的產品。”

    他微微一笑,繼續道,“同時我們可以看出來,此瓶瓶身上的圖案為九龍奪珠圖。梅瓶向來以清秀靈動為主,瓶上繪此圖形的,非常少見。我們再仔細看,這九龍奪珠,其中居於最顯眼位置的這一個龍爪,共有五指。五指巨龍,在古代是皇帝的代指,絕對不可出現在皇室用品以外的任何地方。甚至,只有皇帝本人才能使用。”

    他吐了口氣,做出了自己最後的判斷,“綜上而言,這個梅瓶,不是明代官窯出品,而是清代禦窯,很有可能出自雍正時期。”

    伴隨著他的話,下面再次響起了一片刷刷刷的記錄聲。

    伍六段什麼話也沒說出來。他的目光隨著談修之的講述,先是落在梅瓶的瓶口上,再次落在瓶子的肩頸部位。

    談修之說的這些判斷細節,他以前完全沒有聽說過,但他卻知道這的確是真的,只是他缺了這方面的知識而已。作為一個鑒定師來說,這就是孤陋寡聞,這就是知識匱乏。因此鑒定錯誤,就是他沒本事!

    他轉向蘇進,問道:“你一早就看出來了?”

    蘇進道:“是,而且談老闆還漏說了一點。”

    他指指談修之的手,道,“梅部內部,有正式的款識。大清雍正年制,六字篆書。現在修復成形,可能不太容易看清。但先前它還是瓷片……”他攤了攤手,沒再說下去。

    這一刻,伍六段的臉覺得火辣辣的。

    不久之前,他還堂堂正正地表示,文物鑒定,是修復師必須具備的素質。結果現在,沒鑒定出來的,是他自己!這好像一記耳光,重重地打在他的臉上,讓他幾乎連頭都抬不起來了。

    而另一邊,任爺接過梅瓶,做出了總結。

    “雖然明代正宗成化瓷器和雍正禦瓷,哪個價值更高也說不好,但不管怎麼說,它都是非常珍貴的文物,比那件明成化民窯滿庭芳花鳥青花瓷價值還要高一點。所以,在這一項上,我最終還是給九龍梅瓶打了十分,給花鳥梅瓶打了八分。這個分數,應該還是妥當的吧?”

    旁邊收藏家們紛紛點頭,表示自己的打分也跟這差不多。

    伍六段啞口無言,臉色時青時紅,最後黑成了一片。

    這時,任爺突然笑了一笑,若有所指地道:“其實在來這裡之前,這兩個瓶子,究竟哪個是哪邊修復的,我們也不太清楚。只是憑著一顆公心,對此打分而已。”他意味深長地看著伍六段,道,“不過現在,它們究竟歸屬於誰,也不用再說了。”

    伍六段緊緊地閉著嘴。他知道,這時候如果他坦然認輸,姿態肯定會好看一點。

    但他是伍八段伍長老的親弟弟,平時仗著兄長的威勢,在協會裡說是橫著走也不為過。現在他突然要被一個三段奪去段位?

    要知道,段位被奪,他就根本不是一個修復師了,連參加驚龍會的資格都會沒有!

    他今年已經五十三歲,這個年紀,要再從頭開始,跟一幫小年輕一起參加定段考試,一步步走上來……這種感覺,想想就覺得丟人啊!

    但事情到現在,已經由不得他做主了。

    任爺對著其他幾個裁判笑了笑,道:“今天被伍老師請來當這個裁判,我們真的非常榮幸,實實在在地開了一番眼界!”

    他一邊說,一邊情不自禁地把目光投向那個九龍梅瓶,片刻後,才戀戀不捨地挪開了目光。

    然後,他堂堂正正地道,“綜合我們五位裁判的意見,此時奪段比賽的勝利者為這尊清雍正九龍奪珠青花瓷瓶的修復者!”

    他撫須一笑,道,“我猜是這位蘇進小友,對吧?”他拱手道,“恭喜你,從現在開始,你就蘇六段了!”
vera1023 發表於 2018-1-1 12:38
0560 怎麼可能(三更)

    從新人蘇進到蘇六段,蘇進不過花了一天的時間而已。

    他微微一笑,向任爺等人拱手,恭敬地道:“多謝各位。”

    多謝你們能夠公正以待,依照本心打分。

    這位話,蘇進沒有說出來,但是任爺等全部都聽懂了。他們只是一笑,心裡都很有感慨。

    伍六段特意請來他們,是想給蘇進送人頭的嗎?

    當然不是。

    但有趣的是,伍六段在請他們來當裁判的時候,的確沒有另外打過招呼,讓他們表露一下偏向什麼的。

    一來,這本來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身為收藏大家,而不是收藏“愛好者”,他們的一大憑依,就是他們收的是真貨。這除了個人管道以外,跟自身的眼力也是很有關係的。

    他們要是在驚龍會這樣的場合,胡亂鑒定胡亂打分,說出去丟的是伍六段的臉嗎?不,丟的是他們自己的臉!

    所以,伍六段從請他們來開始,就沒打算在這上面討便宜。相反,他是為了表現自己的姿態,一個公正無私、人脈深廣的姿態。

    任爺跟文物協會打交道打得很久了,跟各位長老都有過深入的交往。

    因此他很清楚,伍六段的這個姿態,學的不是別人,就是他兄長,伍八段伍長老。

    伍長老向來就是如此,不管心裡怎麼想,表面上一定表現得大公無私,不偏不倚,仿佛道理從來都站在他那一邊。而實際上,類似以假亂真這種小手段,他背地裡做了無數次,偏偏還拿著道理,別人不能說他什麼。

    結果這一次,他終於陰溝裡翻了船。

    堂堂正正的本事,對方完勝;私下裡的小手段,也自己看走了眼。

    伍六段站在原地,臉上像是開了顏料鋪子一樣,五顏六色變幻個不停。

    最後,他終於扯下自己胸前的徽章,重重甩在地上,轉身就走了。

    那個徽章是用金屬製成的,非常結實,在地上彈跳了幾下,也沒見一點損傷。

    過了一會兒,談修之笑了笑,走過去把它揀了起來,回來遞到蘇進手上,道:“恭喜你了,蘇六段。”

    按理說,新晉的六段,即使是奪段而來的,也不會使用原有的徽章,文物協會會給他們發個新的。但無疑,這個徽章相當於是伍六段認輸的一個標誌。

    蘇進微微一笑,伸手去接。

    結果就在他接到的前一刻,談修之一收手,讓他的手落了個空。

    談修之意味深長地看他,問道:“梅瓶內部,真有雍正款識?”

    蘇進抬頭回視他,沒有說話。

    談修之走到工作臺旁邊,拿起那個梅瓶,接著又拿出手機,打開電筒,向裡面照去。

    蘇進“萬孔千絲”的手藝再怎麼完美,也沒辦法照應到瓶子內部。這樣一看,幽暗的瓶身上生滿了細細密密的裂紋,像是蛛網一般四處攀爬。蛛網深處,隱約可以看見金色的反光,正是金絲縫合的痕跡。

    談修之把瓶子轉了一個圈,光線沒有半點遺漏地照到了它的每一個角落。

    可以看得很清楚,瓶子內部除了那些裂紋以外,到處都乾乾淨淨。什麼“大清雍正年制”的篆體款識,完全不見蹤影——根本就不存在!

    談修之露出了“果然如此”的表情,揚眉看著蘇進。

    蘇進攤了攤手,表示無可奈何。

    “什麼,沒有嗎?”任爺等人聽出了他們倆的意思,也湊上來看。他們圍著瓶子看了半天,果然都沒看見蘇進說的款識,原來,它根本就不存在!

    蘇進坦然地道:“沒錯,我騙他的。”

    “騙他的……”任爺無語,他想起了伍六段剛才的表情。那又氣又恨又悔,又是不可置信的表情,一看就知道,他肯定以為自己之前檢查的時候看漏了。

    令狐先生問道:“那你是怎麼看出來,是雍正年間的梅瓶的?”

    蘇進指了指談修之:“就是像他說的那樣,雍正梅瓶,本來就有著獨一無二的形態特徵,並不難認。而且,碎瓷最易鑒真,我剛才拿到的本來就是碎瓷片,只要仔細觀察,就可以看得出來不同。瓷土的年代、屬地……這些才是最易辨認的特徵。”

    任爺等人對視一眼,紛紛點頭。

    蘇進說得一點了沒錯,事實上,都已經是碎瓷片了,伍六段還能認錯,其實也是挺讓人覺得不可思議的事情。恐怕他一開始看見“大明成化年制”的端正款識,心裡就已經有了先入為主的印象。

    不過,說起來,蘇進也提到了雍正梅瓶專有的形體特徵。這就有趣了……只是一堆碎片,他是怎麼看出它完整的形態的?

    難道他從一開始,就認出了每個瓷片所在的位置,看出了肩頸處碎片的弧度?

    這份眼力,簡直神乎其技,再加上這份“千孔萬絲”的手藝,這真的是一個剛剛參加完定段考試的新人嗎?

    “蘇小友,有一句話冒昧問一下。”令狐先生沉默了好一會兒之後,突然問道。

    蘇進對這幾位持中評分的收藏家還是很尊敬的,他點頭道:“您請說。”

    令狐先生打量著他:“你今年多少歲?”

    蘇進有些意外,接著笑了起來:“今年十九……生日在年底。”

    現在才二月底,也就是說,這年輕人才剛滿十八歲,按古代的情況來說,連弱冠之年都還不到。

    這,這簡直太驚人了……

    任爺用深思的目光打量著蘇進,突然道:“蘇小友,驚龍會之後,可否賞光到我家來做個客?”

    蘇進一怔,道:“是我的榮幸……”

    他的話迅速被于先生打斷:“哎,你這老任,怎麼這麼不要臉,竟然搶先下手!小蘇,還是來我家吧,我家就在帝都,老任家可是在蘇州,還得你飛過去!”

    “那我家也在帝都呢。”令狐先生斜看著于先生說,“我還有個私人博物館, 蘇小友,還請你撥冗來指教一下。”

    幾個收藏家小孩一樣吵了起來,蘇進在旁邊很無奈。

    談修之拍拍他的肩膀,笑道:“習慣吧,頂級修復師,就是這樣的待遇。”

    蘇進說:“不過六段而已……”

    談修之的手一頓,問道:“你的意思是……”

    蘇進問道:“我聽說,高段修復師們,現在都在圜丘壇?”

    談修之眯起了眼睛:“對,都在那邊。”

    蘇進看著他:“那五位長老,也應該都在了?”

    談修之一時間沒有說話,片刻後,他緩緩點頭道:“的確。”

    蘇進眯起眼睛,看向南邊方向,道:“那我們就過去……看看熱鬧吧。”

    …………

    任爺公佈結果,奪段比試結束,周圍的人全部都驚得說不出話來。

    雖然在看著兩邊修復梅瓶的時候,他們的心裡就有了這樣的預感,但預感跟實際發生,終究還是不一樣的。

    結果,他們的預感真的成了真!

    蘇進真的贏了!

    他光明正大地奪了伍六段的段位,從現在開始,就是一個六段的中段修復師了,離高段,也不過一步之遙而已。

    而在一天之前,他還只是個沒有段位的新人呢……

    這樣不可思議的事情,竟然就發生在他們面前,無數人如置夢中,遲遲不能回神。

    然後,他們回想起了從定段重試開始,蘇進的表現。然後是三段奪段的修復青銅器,接下來是六段奪段的“萬孔千絲”焗瓷。

    從頭到尾,蘇進的表現,真正擔得起“無懈可擊”四個字。

    兩次奪段,他修復的是完全不同的門類,都展現了強大得驚人的實力。

    這個時候,就算是再心懷嫉妒的人,也不得不承認,蘇進的勝利,來得再理所當然不過了。

    甚至,不少人都覺得,他這樣的實力,已經不止六段的程度,也許還能……更高?

    片刻的失神後,他們聽著蘇進和五位元裁判的對話,慢慢回過神來。

    裁判們想跟蘇進親近,他們這些普通修復師又何嘗不是?

    任何一個修復師,都會非常珍惜跟中高段修復師相處的機會,力度從他們嘴裡獲得隻言片語的經驗。修復一行,極重經驗,他人口中漏出的一句話,就可能是十幾年、幾十年、上百年的累積。

    如果面對的是普通的中高段修復師,他們可能還會有點距離感。但蘇進不一樣,蘇進是在他們眼前直升到這個地位的。

    這讓低段修復師們感覺非常親切,他們剛一回神,就不由自主地向著蘇進的方向擠去。他們很想知道,蘇進除了自身的天分之外,能夠在這樣一個年紀達到這樣一個層次,是不是還有別的什麼決竅?

    結果他們剛剛動身,就發現蘇進也開始動了。

    他跟那位“談四爺”說了幾句話之後,轉身向天工社團的學生們招了招手,然後,向著南邊走去。

    現在是驚龍會,南方是圜丘壇方向,現在正在發生什麼事情,聚集著什麼人,大家其實都是知道的。

    蘇進的這個動作再正常不過,大部分人都沒覺得奇怪,下意識地跟在了他後面。他們一邊走,一邊窺伺著,看看有沒有機會跟他聊個一句兩句。

    隊伍裡,有一個長得憨憨的二段修復師笑著說:“蘇六段去了圜丘壇,不會再繼續奪段的吧?”

    “那怎麼可能……”他的同伴嗤以之鼻,但後半句話還含在嘴裡,他就呆住了。他跟憨厚大個子面面相覷,接著又笑了起來。

    一天奪兩次段,那還有可能。

    再來第三次,怎麼可能嘛! 本帖最後由 vera1023 於 2018-1-1 12:43 編輯

vera1023 發表於 2018-1-1 12:39
0561 圜丘論道(四更)

    浩浩蕩蕩的隊伍沿著丹陛橋,走向圜丘壇。

    蘇進和談修之等五個收藏家並肩而行,談修之還沒說什麼,另外四位收藏家對蘇進修復技藝的震驚,還沒有散去呢。

    他們在行業內混跡了很久,知道什麼能問,什麼不能問。

    蘇進的來歷、師承是不能問的——除非他自己說。技藝的決竅是不能問的,這都是一家的不傳之秘,吃飯的本領。

    現在能問的,就是蘇進剛才修復時,對瓷器的判斷,以及個人感受了。

    他們審時度勢,問得小心,蘇進也一點也不在乎的樣子。

    他沒提自己的來歷,相關“萬孔千絲”的事情卻一點也沒隱瞞。

    他很平實地說,這個技藝其實沒什麼別的決竅,關鍵之處就在於對手上力道的控制。

    你能打出多小的孔,給瓷器造成的震動多輕微,每個孔之間的間距如何控制,乃至穩定性、持續力,這都是這種特殊焗瓷手法最關鍵的地方。

    除此以外,它跟普通的焗瓷,其實並沒有太大的差別,不過是縫合而已。

    同時,他對伍六段的手藝評價還是很高的。

    在那種嘈雜的情況下,他能穩下來完成手上的工作,定性不錯。另外,他焗出的梅花燦爛惑人,本身很具藝術性。

    他的問題,主要出在“本末倒置”上。

    這跟任爺之前的說法不謀而合。

    文物修復,文物為主,修復為輔。

    修復師的第一項任務,是還原文物本身應有的形態,而不是在上面搞創作。

    藝術焗瓷不是不行,但通常只能出現在損壞面積比較小的瓷器上,作為瓷器圖案的輔助裝飾,達到錦上添花的效果。

    伍六段那樣的修法,實在太喧賓奪主了。

    從根本上來說,如果比的是焗瓷,他就不應該選擇碎成這種程度的瓷器。

    如果像蘇進說的那樣,只是一件普通損傷程度的瓷器,他發揮的餘地可能會比較小,但效果也許會更好。

    所以,歸根結底,還是他太急於炫技,忘記了修復師的本份……

    “那你覺得,要修復這樣的梅瓷,又不會萬孔千絲技法的話,應該用什麼法子來修復?”任爺突然問道。

    蘇進非常平實地道:“那當然是用粘合法了。明清梅瓶,本來就是賞玩用的,不像瓷碗瓷壺那樣,經常還要灌水使用。所以,修復它的時候,主要要求是保持形態上的完整。這樣的話,用粘合法就足夠了。上好的粘合法,同樣能修復得梅瓶不留痕跡,還安全可靠,易於反復修復,比焗瓷好用多了。”

    “反復修復?我以為修復是一次完成之後,不可重複的?”問話的是比較沉默的曲先生。

    蘇進說:“時間這個東西,總會損壞一些東西。焗瓷的話,焗瓷會氧化生銹,說不定還會污染周圍的瓷面。粘合法的話,膠水也有可能氧化變色,變得比較不美觀。從某個角度來說,修復都是一時的工作。一段時間之後,就應該把文物拆開來,重新進行處理。這個時間,就看材料本身的保存期限了。”

    曲先生又問:“如果粘得太緊,拆不開呢?”問出這句話的時候,他眉頭緊皺,仿佛想到了什麼。

    蘇進道:“這就是修復師材料選擇方面的問題了。我一直覺得,修復師從一開始,就應該選擇能夠分解去除的材料,並且以此為原則。畢竟,文物是文物,修復材料是修復材料,兩者混為一談,很容易對文物造成破壞,還讓人無計可施!”

    “沒錯!”曲先生突然變得激動起來,他恨恨地道,“遇見這種收藏品,真是讓人痛心!”

    令狐先生歎了口氣:“對,我也收到過這種東西。那修復的……簡直讓人連擺出來都覺得不好意思。”

    幾個收藏家一起歎氣,顯然這種事情不算少見,他們全部都遇到過。

    後面的修復師們一直在豎著耳朵聽他們說話,這時一個個面面相覷。老實說,他們以前從來沒有考慮過這樣的事情。師父沒教過,前輩師兄也完全沒提過。他們通常都是師父教著用什麼材料,他們就學著用什麼。

    而身為低等級修復師,他們中間的不少也的確是修壞過文物的。

    修壞了,修復材料跟文物緊緊地粘在一起,完全沒辦法分離,只能因此作廢……這樣的事情,他們中至少有一半遇到過,就算自己身上沒發生,也看見過別人出問題。

    對啊,如果用可以拆除的材料……那不是就有重來的機會了?

    但這樣說的話,什麼樣的材料可以用,什麼樣的材料不能用?那豈不是跟師父教的,會有不一樣?

    從祈年殿到圜丘壇,中間還要經過皇穹宇,路程不算太短。

    一路上,收藏家們對蘇進非常感興趣,問東問西問了不少問題。蘇進耐心地一一解答,有時候還就一些問題,跟他們討論一下,反過來問問他們收藏中遇見的情況。

    收藏家們被他勾起了談興。蘇進話題引導得好,他們長年浸淫於此的,各種各樣的故事信手拈來,的確有很多東西可以講。

    最後, 就連最沉默的曲先生也忍不住開口,講了幾件他遇到過的事情。

    他們站的位置何等之高,看問題的角度跟低段修復師們完全不同。

    更何況他們是收藏家,對於修復師來說相當於“客戶”。從某個角度來說,他們所說的,就是高層次用戶的“需求”。

    雖然現在在場的大部分都是低級修復師,離這個層次還有一段距離。但是,從上到下,很多東西都是相通的。現在,他們非常難得的聽到了來自另一個立場的想法,很多人都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一路上,他們聊了不少東西,後面的低級修復不少本來只是跟著走走,結果直到快到圜丘壇,竟然都連一個掉隊的也沒有。

    天壇的地形非常開闊,除了柏樹以外,幾乎沒有什麼遮蔽視線的障礙物。

    遠遠的,他們看見潔白的圜丘壇出現在兩道門後,壇上隱約有人,周圍更是人潮洶湧,密密麻麻的全是人頭。

    談修之抬手看了一眼時間,道:“快四點了,不早了。”

    蘇進也跟著看看時間,又跟他對視一眼。

    旁邊的收藏家們不明白他們這表情的意思,有些迷惑。

    蘇進緩緩抬起頭來,看向圜丘壇方向,說:“走吧。”

    一群人來到圜丘壇,這裡真正讓人感受到了什麼叫“人流”。

    這裡已經人潮洶湧,還有一股股的隊伍湧入這裡,填補進去。也幸虧圜丘壇夠大,才可以容納這麼多人。

    “這是圜丘論道。”談修之往上看了一眼,低聲對蘇進說。

    蘇進點了點頭。他知道圜丘論道是什麼。

    驚龍會正儀過後,一個相當重要的項目,就是圜丘論道。

    圜丘壇位置,這兩天半以來,都不是會有高段修復師上壇演講。

    到了這個程度,他們講解的內容很少關於實際的修復操作,而更多地集中在高屋建瓴的思想理論方面。

    它看上去好像對修復師們並沒有太大幫助,但往往,正是這種提納挈領的思想,才能對具體工作進行指導。所以,低段修復師們未必會對圜丘論道感興趣,但中段以上的修復師,絕對不會錯過這樣的機會。

    圜丘論道並不是什麼時候都有的,只有在高段修復師有話要說的時候才會上去。

    現在他們運氣非常好,一到這裡,就正好看見一位老者正抬步向著圜丘壇上方走去,他走得不算很快,但腳步穩定,仿佛自帶一種光環。才走了兩步,就有無數道目光投向了他,漸漸有人開始聚集到了圜丘壇下。

    這一次,不需要談修之介紹,蘇進也認出這個人是誰了。

    許八段,文物協會五名長老之一。昨天雷寶兒修復祈年殿的時候,他站在一個不遠不近的距離,從頭到尾,沒有幫何七段的腔,但也沒出來為雷寶兒主持公道,其立場可以說同樣顯而易見了。

    不過不管他在文物協會內部的身份是什麼,他都是一位八段,修復師中的頂級人物。

    他一擺出將要問道的架勢,大部分修復師都關注了起來。

    許八段走上圜丘壇,站到了天心石上方。

    此時,圜丘壇周圍已經圍滿了人,幾乎全部都是中高段修復師。

    也就是說,他現在只要開講,就會被所有人修復界頂級的人物聽見,從而對他們或多或少地產生影響。

    這就是驚龍會真正的力量所在。

    在這樣一場盛會上,修復師的威信將會達到最高,影響力將會達到最大。

    許八段環視下方,表情親切從容,目光溫和。

    他開口道:“今天我站到這裡,有些問題想要和大家探討一下。”

    天心石特殊的機制把他的聲音匯攏起來,隱約與周圍空氣共鳴,傳向四方。所有人在這裡說話時,都會有如神跡降臨,帶著一種天然的威嚴感,許八段當然也不例外。

    此刻,他的聲音如同從天際傳來,直達人心。

    “我今天講述的話題,是關於文物的價值所在。”

    他開宗明義,第一句話就講清了自己問道的內容。聽見這句話,蘇進揚了揚眉。

    文物的價值,這其實是一個很大的課題。

    毫無疑問,文物是有價值的,不然它們也不可能從古代傳承至今,還受到這樣的重視。

    但是它的價值所在何處,擁有哪些價值,這些價值有一個怎樣的評判標準,在修復與鑒定時應當遵循一種什麼樣的標準來執行呢?

    在蘇進以前的世界裡,光是這樣一個課題,就被撰寫出了無數的論文,而對於其更深層次的內容,還在不斷的探討與研究中,直到他離開時還沒有停止。

    現在在這個世界,許八段對此會有什麼樣的看法,他會講些什麼,蘇進的確很有興趣。

    許八段道:“我們首先回顧一下當初文物被創造出來的時候,它具有一些什麼樣的價值。”

    許八段目露回顧的神情,沉吟地講道,“古時候,一件文物被製作出來,主要有以下幾個用途:日常起居生活、藝術賞鑒、陰陽墓葬……不管出於什麼目的,它被製作都是有目的的,被創造出來都是有用途的。”

    “然而時間變幻,到了現在,它跟古代的存在意義已經完全不同。它以前的主人、以前所服務的物件已經全部都故去了,於是,它的用途也幾近消失。那麼,在現在這個時代,它又應該具備什麼樣的全新的價值,應該為誰來服務呢?”

    許八段的目光環視四方之後,看向空處,但又仿佛下方每一個人都落在他的視線之內。

    他說道,“時代變化,文物的價值也應該有所變化!” 本帖最後由 vera1023 於 2018-1-1 12:43 編輯

vera1023 發表於 2018-1-1 12:40
0562 怎麼修

    時代變化,文物價值發生變化,這的確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蘇進並不覺得許八段說錯了,但是,他卻仍然皺起了眉頭。

    許八段話語裡有些東西讓他感覺有什麼不對,他一直無法捕捉,但隱約感受到了。

    上方,許八段的話透過天心石,繼續傳向四方。下方的修復師們表情專注,一個個都聽得非常認真。

    蘇進也沒有打擾。事實上,圜丘論道這種行為,也就相當於是研究者發表論文。

    論文表達的是自己的觀點,文科不像理科,有些觀點偏向主觀,並不一定絕對正確,它提供的主要是討論的價值。

    不管怎麼說,許八段這段話,的確是一個很好的話題,很值得探討。

    許八段在天臺石上來回踱了兩步,重新站定,道:“在古代,文物被創造出來,為古人服務。然後到了現在,文物存在在這裡,它的服務物件也應該發生變化,應該為今人服務了。”

    “然而對於今人而言,它的價值又在何處呢?使用價值已經微乎其微了,最重要的就是賞鑒。文物之美,毋庸置疑,也正是因為如此,收藏家們才對它視若珍寶,願意花費鉅資收藏它,修復它,讓它恢復曾經的光輝與美麗。”

    蘇進身邊正站著四位收藏家,算上談修之的話那就是五個。任爺等人聽見這話,同時露出了微笑,相互點頭說:“這話說得沒錯,正是如此。”

    令狐先生應道:“文物的藝術價值,理當是最重要的。”

    蘇進側頭看了一眼,談修之沒有說話,他的眉頭微微擰著,似乎有什麼疑惑。他吐了口氣,回過頭來,繼續聽許八段講。

    許八段道:“文物的門類很多,小至一針一線,大至一街一城,都可以納入文物範圍。我們要考慮它對今人有什麼價值,就該以此為標準,來考慮它應該怎麼修復。正好,我手上有一個例子。”

    他向下揮了揮手,兩名學徒托著一件東西,快步從下面走了上來。

    圜丘壇不是什麼人都能上的,這兩個學徒表情有些緊張,腳步很快,其中一個人上臺階時,一不小心還險些摔了一跤。

    許八段連連搖頭,表情卻非常和藹:“小心啊。”

    學徒們紅著臉上臺,把那樣東西舉起來,許八段走過去,親自把它打開。

    那是一個卷軸,上面畫的是一座寺廟,用傳統的營造式構圖,把寺廟的各個部分的尺寸和結構全部規劃了出來,還在旁邊列舉了各種各樣的資料,顯然已經經過詳細的調整。

    許八段道:“這是位於山東的一座古廟,不久之前,寺廟的主持委託我將其修復。我經過調查,發現它是南宋時期的一座古廟,看上去很破舊,但其實已經歷經了一千多年。這是我當初接手它的時候,對其做出的規劃圖。”

    卷軸不止一幅,他展示了一會兒之後,把它掀開,下面呈現出的卻是一幅實景的照片。

    前面的結構圖上,稍微有經驗一點的修復師都可以看出來,這座寺廟在建築結構上的巧妙之處,真的是令人無比神往。但現在一看實景照片,很多人都露出了失望的表情。

    這寺廟看著實在太破舊了!如果不是許八段說是寺廟主持委託他修復的,甚至會讓人誤以為它是一座無人的野廟。

    它屋瓦殘破,柱梁上漆色斑駁,只能從少許殘留的痕跡看出來,它曾經刷過紅漆。

    它曾經是木結構的,現在很多木頭都已經腐朽了,無論是走廊還是木階,都殘破不堪,根本沒辦法正常讓人行走。

    這種古廟,也會有人上香嗎?

    許八段回頭看著古廟,然後轉頭歎道:“當初這座寺廟的主持找到我的時候,它的樣子看上去也不比這寺廟好多少。實話實說,我真的已經很久沒有見到這麼窮苦的僧人了。原因很簡單,大家也想得到,這種破舊的寺廟,幾乎就要廢棄的,怎麼會有人來?沒有香客信徒,沒有政府資助,廟裡的僧人連飯都快吃不起了!”

    蘇進凝視著這座寺廟,突然想起考古修復史上一個很有名的案例,表情微微有些凝重。

    許八段繼續道:“本著憐憫之心,我接下了這座寺廟修復的工作,決定將它整修成形。各位請問,類似這樣的一座寺廟,交到你們手上,你們應該怎樣將其修復?前面我們說過,文物修復應該考慮到今人的需求,對於現在的人來說,他們對這座古廟的需求是什麼?”

    他聲音一頓,向著學徒點了點頭。其中一個學徒轉身,展示出了第三幅卷軸。

    這一幅卷軸,同時是一張放大了的照片,拍攝的正是修復完成之後,整座寺廟的情形。

    蘇進一看這幅照片,心裡立刻咯登了一下。

    許八段凝視著照片上的畫面,感歎道:“時代與技術之變化,真是令人目不睱接。換了我們的先祖,怎麼能想到,世上竟有如此技術,能夠如此輕易地保留下建築物完整真實的面貌?當然,這技術只能涉及物體的外觀,對於內部,還需要我們的一雙手和一雙眼,來親自描繪。”

    這幅照片,拍攝的正是那座寺廟被許八段修復之後的場景。

    果不其然,寺廟已經完全變了個模樣。雕樑畫柱、簷前瓦當刻劃著精緻的圖形,簷角飛獸仰天嘲風。除此以外,廊前屋後還栽了不少樹木,擺了些許奇石。單論園林的藝術性,這座寺廟已經煥然如新。如果不是建築物的基本結構還在那裡的話,幾乎已經看不出來它就是原來的那座廟了。

    “太厲害了!”蘇進旁邊,令狐先生眼睛發亮,突然贊了出來。

    他拉著身邊的任爺說,“不愧是許八段,你看這修復後的建築,是多麼純粹的宋朝風格啊。看那重簷歇山頂,還有園林的佈局,既精緻又雄偉。不愧是許八段!”

    同樣的話他連續說了兩遍,顯然此讚歎的確發自真心。

    不用他說,蘇進也看出來了,許八段的確不愧八段這個級別。他的修復,當然不是簡簡單單的改頭換面。之前蘇進參加那個清月宴的時候,見到明泉山莊,聽說了莊嚴大師的名字。那位備受推崇的所謂大師,在許八段面前不過是個小兒科。

    許八段的修復嚴格遵循了宋朝寺廟建築應有的規則,規模不大,但佈局嚴整、錯落有致。很明顯,他在修復過程中,做了大量的研究工作,把這座寺廟跟改建後的部分結合得非常好。從某個角度來,這種結合,也算得上是“天衣無縫”了。

    令狐先生對古建築是非常鍾愛的,看著眼前的照片,他的兩眼都在放光。他連聲說:“這座寺廟在哪裡?回頭得找許八段問一下,我一定要親眼看看這樁修復後的奇跡!”

    “奇跡?”談修之突然這樣問了一句。

    “當然!”令狐先生毫不猶豫地說,“能夠把那樣一座寺廟修復成這樣,絕不是普通人能做到的。”

    談修之看著他,突然又問了一句:“但是修完之後,它還是以前的那座寺廟嗎?”

    令狐先生聲音一頓,眯眼看他:“談四爺的意思是……”

    談修之也眯起了眼睛,看向臺上的巨幅照片:“把原有的寺廟改建成跟它完全不同的樣子,許八段為什麼不在原址上重建一座呢?”

    令狐先生的興奮好像被潑了一桶冷水一樣,他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盯著臺上,半天說不出話來。

    他喃喃道:“是啊,那為什麼不推平了重建一座呢,好像也沒什麼差別啊?”

    蘇進看了他一眼,同時聽見不遠處另一對師徒也正在對話。

    那個師父顯然也是對古建築修復很有研究的,他用同樣迷醉的表情看著那幅照片,讚歎的語氣比令狐先生還要誇張。站在他旁邊的年輕人應該是他的小徒弟,他有些好奇地問他的師父:“是挺華麗的,但是這樣修完之後,跟以前的寺廟還有什麼關係啊?”

    他師父不耐煩地拍他一下他的腦袋:“瞎說個什麼?你沒看建築結構還是一樣的嗎?而且這是許大師修的,許大師修的,那能有錯?”

    周圍這樣的對話不在少數。蘇進能猜想得到,剛才對令狐先生說話的要不是談修之,要是隨便換了一個人,得到的回答大概也會跟這個小徒弟差不多。

    一來,許八段修復的結果的確極具藝術性,同時,它還原了南宋時期的建築風格與建築細節,有過極其專業的考證。二來,許大師是一位八段,他所站的位置是圜丘壇。

    即使蘇進明白,所謂圜丘論道只是一個發表自己意見的機會,並不代表這意見一定正確。

    但對於更多的中低段修復師來說,他們會這樣想嗎?他們不會覺得許八段天然就是正確的嗎?

    果然,此時圜丘壇下,大部分抬頭仰望那幅照片的人,露出的都是心悅誠服的表情。很明顯,今天過後,許八段的這次修復,就會被當成一次古建築修復的成功案例,被一直流傳下去,甚至還有可能會被當成一個範本,一條古建築修復,乃至文物修復的“正確道路”!

    但是,這種修復方法,真的是正確的嗎? 本帖最後由 vera1023 於 2018-1-1 12:44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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