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重生] 天工 作者:沙包(已完成)

 
vera1023 2017-12-28 18:30:48 發表於 都市言情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858 405408
vera1023 發表於 2018-1-1 12:52
0592 這就是文物修復

    來人正是何三。

    他在眾目睽睽之下走到圜丘壇旁邊,指了指上方說:“我是來給蘇進送材料的。”

    他跟守在壇下的協會工作人員說了一句話,拎著箱子走了上去。

    此時,蘇進正好拼完最後一幅帛書,一抬頭,正好看見何三,頓時笑了起來:“來得正好!”

    何三也笑:“幸不辱命。”

    他把箱子遞給蘇進,轉過身,目光掃向台下,正對上呂家人的目光。

    呂家人驚疑不定,看看他,又看看蘇進手裡的箱子,似乎想說什麼,但此時此刻,真沒他們說話的份兒。

    何三哂然一笑,走下圜丘壇,站到談修之身邊,同樣抱著手臂看了起來,卻並沒有離開。

    呂家人在後面死死地盯著他,視線像是帶了刺一樣,但何三仿佛毫無所覺,自如地說談修之說著話。

    上方,蘇進接過何三遞過來的箱子,打開,一疊疊淡黃色的絹帛被取了出來。

    帛書修復的第三步,配料染紙。

    這是古籍修復相當關鍵的一步。當前的帛書缺損腐蝕得非常嚴重,要讓它恢復原樣,必須要在缺損的部分補充一些紙樣。這種紙,通常要跟原書的紙質相仿甚至相同。

    帛書的紙張當然就是絹帛,何三從一早就受蘇進所托,培育特定的蠶種,織造相仿的絹帛。在驚龍會之前,何三終於試製成功,還批量生產出了這樣的一批,恰好供應上了。

    就像蘇進要求的一樣,這些織帛仿造的是漢代織造的樣式,全部使用的單股絲,看上去極為纖薄。

    然而新絲跟舊絲是不一樣的,直接織補上去的話看上去會非常明顯,所以要對它進行做舊染色。

    這一個步驟蘇進當然同樣毫無問題,沒過多久,一層層絹帛就被染上了淡淡的褐色,看上去黯淡朴拙,古意十足。

    接下來,蘇進開始用這些新絲對帛書進行修補。

    之前整塊書磚以及全部的帛卷被揭開,一共變成了三百多片碎片。

    這些碎片有的連接在一起,有的則零零碎碎,難以成形。

    蘇進在前一個步驟裡已經把它們全部整理了出來,拼成了大致的形狀,現在,他將用這些新絲補充在缺損的部分,把帛書連接在一起。

    可能是受了張萬生的影響,他第一個修補的,就是那個畫滿了彩色人形的帛畫。

    這幅帛書整理出來之後,一共有四十多張帛片。現在已經全部被烘乾,擺在了蘇進的面前。

    蘇進的手在旁邊的盒子裡撥弄了一下,取出了一根針。

    下方的修復師齊齊一怔,張萬生和岳九段對視一眼,同時一揚眉,眼中的興味更濃了。

    古籍的紙張配補,通常用的是粘連法。也就是把新紙用膠水或者漿糊粘在缺損的位置,將其收拾平整。

    但蘇進現在拿起來的不是排刷漿糊什麼的,而是一根針,這代表什麼?

    這代表他使用的不是粘連法,而是縫合法!

    帛書的底質是絹帛而不是紙張,這使它介於紡織品和古籍之間。要修復它,當然可以使用古籍常用的粘連法,但同樣也可以用修復紡織品的方式,來進行“織補”。

    當然,優秀的織補技術能讓成品看上去毫無修復的痕跡,更加美觀。然而,這帛書只用單股紡成,每根蠶絲之間連接得非常單薄,這織補的難度可就太大了……

    事實證明,蘇進這個年輕人仿佛無所不能。

    一片片絹帛被剪切成合適的大小,放置到合適的位置,然後被沒有縫隙地織補了上去。如果不是那個部位還缺少一些相應的墨蹟的話,恐怕沒人能看出一點痕跡來 。

    他的動作同樣快得驚人。

    這麼短短片刻,先前揭片時帶給他的疲勞好像就完全消失了。一片片新絹被織到了舊帛上,帛畫漸漸被連接到了一起,漸漸成形……

    最後,張萬生忍不住上前了一步,緊盯著眼前的圖像。

    雖然還有一部分沒有墨蹟,但已經能夠清楚得看出來了。

    這圖像一共有四十個彩繪小人,每個小人在做著不同的動作,動作之前相互有著聯繫,仿佛是一個體系的。所有的動作連接起來,就是一套技藝或者體操。

    他嘴唇動了動,仿佛說出了三個字。旁邊岳九段沒有聽清楚,問道:“您在說什麼?”

    張萬生嘴唇又是一動,但還是閉上了嘴。

    岳九段一直沒有從蘇進的手上移開視線,沒有得到回答也不在意。他突然輕“咦”了一聲,說:“每幅小圖旁邊還有文字!”

    是的,四十個小人,四十個動作,每個動作旁邊都有文字,仿佛是對圖像的說明。

    如果放在武俠小說裡,這就像是一份武林秘笈,繪的是一套秘傳的武功。

    但對於張萬生來說,也差不多是這樣了。他終於看出了這是什麼,而與此同時,他腦海中浮現的,還要蘇進剛才那段話。

    他深思地看著蘇進,眯起了眼睛。難道蘇進真的一開始就已經認出了這幅帛畫的來歷?這份眼力,這份淵博,簡直非同常人!

    蘇進沒有在意張萬生在想什麼。

    他向來只要開始工作,就一貫全情投入。事實上,這段時間裡,他連先前說好的講解也忘記了。

    但現在沒人在意他說什麼,所有人看著的,只有他在做什麼!

    事實上古籍修復,從頭到尾的流程大概就是那些,入了段的修復師都能一一把步驟說出來。

    然而步驟歸步驟,操作歸操作。古籍修復的難點一個是清洗粘合等各種藥劑配方的配置,另一個就是實操的手法了。

    目前蘇進展現在他們面前手法,看似樸實,實際卻爐火純青,達到了極高的造詣。

    如果說一開始還有人懷疑,這樣一個年輕人怎麼敢於挑戰協會的長老們的話,現在已經沒人會去想這些了。

    他的確就擁有這樣的實力與技術,足以媲美身為長老的七段和八段們,甚至猶有過之!

    甚至還有人想到了蘇進剛剛上臺時發生的事情。

    他之所以奪段,是想獲得一個在圜丘壇上發言的權利。他不同意長老們的意見,他有話想說!

    於是,現在也有人開始好奇了——

    他想說什麼?

    關於文物的價值以及保護手法,他有什麼想法?

    然而現在只有極少部分的人想到了這些,大部分人還是沉浸在蘇進修復的技藝裡,看得目不遐接,覺得這次驚龍會,實在太有收穫了!

    事實上不光是蘇進,現在的圜丘壇上,其他五位長老表現得也非常出色。

    許八段修復的是大報恩寺琉璃塔的一部分。

    琉璃塔修復是許家鑽研了很久的一個課題,他現在拿到臺上來的,只是其中的一部分而已。

    就像蘇進之前觀察到的一樣,那批琉璃構件深埋地下數百年,挖出來的時候同樣殘缺不全,表面釉質剝落,非常難看。其中不少浮雕紋飾的部件已經不全,在正式修復之前,需要對每一個構件進行修復還原。

    在這個項目上,許八段做得非常出色。

    他拿上來了一個厚厚的冊子,全部都是許家以前做的功課——就像蘇進讓何三準備的絹帛一樣,這樣的功課也算是前期準備的一部分,是可以拿到奪段現場來使用的。

    冊子上畫了大量的圖像,全部都這些構件的復原圖。

    譬如許八段現在修復的一個飛天像的浮雕磚,飛天頭部缺損,手臂和手也損落了,浮雕上的其它部位也有不同程度的損壞。

    類似這樣缺損比較嚴重的圖像,需要尋找同類型的浮雕磚,找到類似的飛天圖像,進行對照補充。如果同樣的浮雕磚裡沒有類似的圖像,還要查詢古籍史料以及古代壁畫,對它進行模擬填補。

    這個中間最忌諱的,就是沒有根據的純臆測性修復,也就是當初京師大學馮劍峰二段激怒蘇進的那種做法。

    好在許家家傳淵源,還不至於犯這種低級錯誤。他們前期進行過大量的研究,許八段手上的這個冊子也只是其中的一本,類似這樣的研究還有很多很多。他現在對照著修復,倒是顯出了八段修復師應有的本事。

    許九段遙遙關注著這邊,唇邊露出一絲欣慰的笑容,跟著卻又歎了口氣。

    另一邊,樊八段修復的是一件“三國彩繪大漆案”。

    這漆案體積非常大,長有八十釐米,寬十五多釐米,上面繪製著宮闈案樂圖,上面人物眾多,人物形態舉止各異,生動豐富,充分體現了三國時宴飲時的真實情形。

    整個畫面是在生漆地子上畫出來的,四角有鎏金銅皮色邊,堪稱一時之傑作。

    然而它由於存放時間太長,存放環境又不是很好,漆皮開裂嚴重,漆面斑駁,還有不少變成了碎漆皮掉落在旁邊,全部被盒子收起來。

    要把這樣一個大件修復完成,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很明顯,樊八段對這個大漆案,也是做過不少功課的。他同樣拿出了一個長畫卷,上面草草繪出了漆案大致的圖形,以及各漆皮大致的編號,非常詳細。

    樊八段先對漆皮進行處理,使漆皮脫水,用木板壓實平整,然後在木胎上對應上相應的位置,一片片填補上去。同樣的,對於缺少的部分,需要用新漆進行填充。

    樊八段同樣有備而來,同材質的新漆一早就準備好了。

    另一邊的伍八段的秦陵銅車馬、 何七段和陳七段兩人的修復,同樣做得專注而細緻,的確展示了各自高級修復師應有的能力。

    目前圜丘臺上六個修復師,每個人修復的門類都不一樣,展現的都是自己的最強實力。

    下面的修復師漸漸分流,其中一半聚集在蘇進那邊——他的修復天然帶有某種魔力,異常吸引人的眼球,剩下的一半,則分流至了各位長老的所在。

    那多半都是同類專精的修復師,想要觀摩前輩高手的修復過程,好讓自己有一些收益。

    持續不斷的修復中,天空雲層漸漸散開,金色的陽光灑落下來,周圍氣溫正在升高。

    陽光下,六個修復師全神工作,下方上萬名修復師全神觀看。

    整個圜丘壇處於一種靜謐而凝重的氣氛裡,仿佛有什麼氣息充斥了這裡,讓所有人全部沉浸進去了一樣。

    攝製車裡,白澤恩的目光從螢幕上緩緩掃過,有些感慨地道:“這就是文物修復啊……”

    杜維臉上的表情跟他有些相似,他同樣緩緩點頭,肯定地道:“是的,這就是文物修復!”
vera1023 發表於 2018-1-1 12:52
0593 你沒信心?

    時間漸漸過去,太陽從天空的正中央,開始漸漸向著一邊偏移,緩緩下落。

    張萬生一直緊盯著蘇進的手不放。

    他專精的項目是書畫修復以及考古勘探,事實上,現在圜丘壇上真正進行書畫修復的還有一個陳七段。

    但從頭到尾,張萬生連眼睛也沒往他那邊瞥一眼,而是完全專注于蘇進身上,好像這裡值得他看的,只有一個蘇進一樣。

    突然,張萬生聽見旁邊傳來一聲輕咳,齊九段看了看天色,道:“時間不早了。”

    張萬生第一時間沒有回應,過了一會兒才回過神來。他看了看時間,眉頭一皺。

    今天奪段剛剛開始時,他們就宣佈過,夜不修復,到下午六點,奪段挑戰雙方的修復就要全部收工,由裁判進行評分,決出勝負雙方。

    如果蘇進勝利了,他就將得到在場的最高段位——八段,五位元長老將全部被剝奪段位元,只能在明年從頭開始。

    但要是蘇進輸了,他就要從此被逐出文物修復界,再也不能公開從事這一行業。

    當然,同時付出代價的,還有在場的五名九段擔保人。

    宋九段、齊九段、岳九段、許九段,將全部失去自己的段位元,下降兩位,成為七段。

    張萬生執掌天工印,等同九段段位。除了段位以外,他還要付出天工印的代價,天工印將會到達文物協會的長老們手上,由長老們執掌。

    事實上,身為勝負的連帶責任人,九段們同時身為裁判是很不公平的事情。

    但是一方面,九段的評判也不是空口白話,必須要說出自己的道理才行。另一方面,到達九段的地位上,他們的聲望本身就是一種資格。如果他們敢於當眾偏頗作弊,到時候失去信譽,可就不止是一個降段可以相比的了……

    現在正值下午五點,離奪段結束只有一小時時間。

    蘇進的織補工作將要完成,後續的步驟還沒徹底做完。

    許八段的琉璃構件已經全部修復完畢,由構件搭建出來的建築物也基本成形——一個琉璃拱手,正在陽光下反射著奪目的光芒。

    伍八段的銅車馬將近修復完畢,正在進行最後的組裝。

    樊八段的三國大漆案完成程度最高,正在對漆皮進行最後的整複以及保護。

    另外何七段以及陳八段,工作也全部將要結束。總地來說,相比之下,蘇進是其中進度最慢的一個。

    張萬生環視四周,微微皺眉。

    織補的確可以更加無痕地修復帛書,但是相比粘貼來說,還是慢了不少。而且,織補過後,蘇進還有一項非常重要的工作要做。

    織補上去的帛片全部都是空白的,上面沒有墨蹟。正常情況下,修復師要對帛書進行研究,分析上面空白位置裡的內容,然後用同樣品質的墨蹟填補進去。

    許八段的琉璃構件、樊八段的漆皮圖案,其實都做了這樣的工作。

    然而這樣的工作難度實在太大,沒有經過專業的研究,你怎麼知道空白部位寫的是什麼?

    許八段的琉璃塔構件經歷了許家22年的工作,更何況它本身就是三批構件中的其中一件,有大量參考圖形。

    蘇進這批帛書在正式修復之前,連裡面的內容是什麼都不知道,而且如此大量的漢帛在歷史上還是第一次出現,他有什麼標準,有什麼參考來進行填補?

    張萬生眉頭微皺,聽見旁邊岳八段輕聲道:“這本身就是不可能完成的工作,貿然填補,甚至還有可能破壞帛書。我覺得這部分本來也不應該算進評分的項目裡……”

    他說得很有道理,但是張萬生還是斬釘截鐵地道:“不行!該怎麼評分,就應該怎麼評分!”

    接著他眉頭一展,道:“而且,我相信小蘇。他可是連我拜師都要拒絕的人,這點小事,怎麼可能難得倒他?”

    張萬生這句話的聲音不大不小,旁邊幾個人全部聽得清清楚楚,然後被嚇了一大跳。

    張萬生什麼人物?他的資歷、實力、心性,全部都是首屈一指,是真正站在修復師金字塔尖的人物。

    這樣一個人,要拜蘇進為師,還被拒絕了?

    張萬生不可能說假話,但這件事,也太玄幻了一點吧……

    正在此時,蘇進織補完了最後一頁帛書,將它們完整地連接在了一起。

    然後,他從旁邊拿起幾個瓶子,略晃了一下,把裡面的液體倒進了幾個小碟子裡。

    這些液體有黑色的、有青色的、有赤色的,正是各種不同顏色的墨汁和顏料。

    九段們的交談聲頓時中止,安靜了下來。

    難道蘇進真的要完成後面那項,把帛書上的空白填充完畢?

    這……

    旁邊四個九段一起看向張萬生,宋九段眉頭緊擰,道:“擅自填補,很有可能破壞珍貴的帛書,造成損壞!”

    他秉性剛直,這句話也說得斬釘截鐵,落地有聲。

    他很清楚,蘇進如果沒修復完,他也是要負連帶責任的。但是他還是把這句話說出來了,其中的阻止之意非常明顯。

    張萬生也微微皺著眉,他突然直起身子,走到蘇進身邊。

    他沒有說話,而是伸出手指,蘸了一點小碟子裡的墨汁,放進嘴裡嘗了嘗。

    這一嘗,他的眉鋒頓時一揚,問蘇進道:“是可清洗顏料,你沒信心?”

    聽見前面的“可清洗顏料”五個字,九段們心頭同時一松。可清洗顏料,就代表蘇進如果修錯了,也會有一個挽回的餘地。然而張萬生後面四個字一出,他們的心又懸了起來。

    蘇進正一支支拿起毛筆,仔細查看上面的毛質,聽見張萬生的話,他非常坦然地抬起頭,點了點面前的帛書,道:“所有的修復材料全部都是可去除可更換的,這是我做文物修復一直秉持的一個理念。”

    這個理念昨天在來圜丘壇的路上,他曾經對任爺等收藏家闡述過,此時再次重複,又多了幾分堅定。

    張萬生“唔”了一聲,沒有說話,也沒有走開,就這樣站在旁邊看著他。

    張萬生所做的一切事情好像都對蘇進沒有什麼影響,他很快選定了毛筆,蘸了半筆的墨汗,懸浮在帛書上方。

    此時,蘇進並沒有馬上落尾,而是凝視著帛書,仿佛陷入了沉思。

    他的周圍,樊八段剛剛完成了手中的修復,正側過頭來看他,剛好看見這一幕。

    他有些驚訝地揚起了眉,但很快挑起嘴角,冷笑了起來。

    類似這樣的帛書修復,通常耗時良久,十年數十年都有可能。

    它最大的難度在哪裡?就在此時的字畫恢復!

    它的破損實在太嚴重了,中間字跡缺損,畫幅缺損,到處都空了一塊。你根本不知道這裡寫的是什麼畫的是什麼,憑空怎麼把空填上去?

    通常情況下,都需要大量專家進行潛心研究,根據當時的資料以及前因後果,進行各種推斷,大致判斷出來。即使如此,也可能會出現錯誤。

    蘇進剛才把它修復完,他憑什麼知道它是什麼?又依據什麼原理,把空白部件填補起來?

    蘇進懸筆於空中,凝神思索。片刻之後,他閉了閉眼睛,再次重新睜開,然後落筆。

    他面對的仍然是那幅畫滿了人形的帛畫。

    上面一共有四十人物,四十個動作。這四十個人物裡,只有十個是完全完整無缺;有二十二個缺少部分身體,很不完整;還有八個只剩少量殘餘,根本看不出來原本的動作是什麼樣的。

    這些地方,現在全部以空白絹帛填補。絹帛經過做舊處理,看上去跟原有的底色相差不大,於是上面的空白部分就變得越發明顯了。

    蘇進落筆,開始勾邊。

    他先處理的是一個缺少部分身體的人物,他很快勾出了人物剩下的輪廓,然後換筆開始填色。

    張萬生一直緊盯著他的手,此時又揚了揚眉,似乎有些意外,但什麼話也沒說。

    蘇進畫得很快,沒一會兒,這個人物就被完全繪製了出來。

    他所用的墨汁和顏料完全還原了帛書上本身的材質,筆法形體也跟原本的一模一樣。如果不是修復師們全部緊盯著他畫完的,而新墨蹟還有一些濕潤的話,恐怕分辨不出他新畫出來的這幅跟原先的有什麼不協調的地方。

    如此,蘇進一幅接一幅地畫下去,中間幾乎沒有什麼停頓。

    很快,二十二幅部分缺少的圖畫被他全部補全,一瞬間,畫面好像多了一層光彩一樣,三十二個完整的人形做著各自不同的動作,越發映襯得剩下八處殘餘格外顯眼。

    張萬生原本正在一下下摸著自己的下頜,到這時他的動作停止了,下意識地看了蘇進一眼,目光接著又回到了他的筆鋒之下。

    少許殘餘的補完了,剩下這八幅呢?

    它們幾乎看不出原樣,蘇進要怎樣才能還原出它們的真面目?

    當然,如果有足夠的時間,捕捉剩下八幅的蛛絲馬跡,同時對其餘的動作規律進行推演,可能可以推斷出這八個動作。

    但蘇進現在可是在奪段的過程中,離奪段結束已經不到一小時了,他哪來的時間進行推演判斷?

    在無數人的矚目中,蘇進的筆懸停在了空白處的上方。
vera1023 發表於 2018-1-1 12:52
0594 兩個世界的對話

    此時,蘇進的腦中正徐徐展開一幅畫面,正是這幅導引圖的完整圖形。

    在他所在的上個世界裡,馬王堆帛書歷經四十年的修復與整理,已經幾乎全部整理完畢,最後出了一份集成,匯總了這四十年以來全部的研究成果。

    到那時候為止,馬王堆帛書以及帛畫的全部圖形已經被總結完畢,彙集成冊,最終定稿。

    蘇進記得很清楚,當自己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心裡有多麼高興。

    在上個世界裡,他的工作重心一直放在故宮那邊,對於馬王堆相關的工作一直沒怎麼參與過。但這是考古史上的一次重大發現,後續無數人參與研究,每一次新發現,都可以引起一次小規模的震動。蘇進就算不想關注,也會不斷聽到那邊的消息,更何況,對於考古界所有的大事件,他都是盡其可能地關注著的。

    帛書集成出版之後,那邊也給他的工作室寄了一份過來,蘇進閑來無事,曾經從頭到尾翻看過一遍——但也只是翻看而已。

    馬王堆帛書內容豐富,除了考古修復相關人員之外,還有無數歷史學家、語言學家、文字家、醫學家在進行相關的拓展研究。真正要去鑽研這個,一個人一輩子的時間也不夠。

    蘇進當然是沒這個想法的,他只是抱著欣賞成果的目的,從頭到尾地“欣賞”了一遍。

    這樣的翻看理論上來說不會留下什麼印象,然而現在,那一幅幅帛書的清晰照片,一頁頁謄抄印刷下來的字與畫全部清晰地呈現在了他的腦海裡,好像刻印上去的一樣。

    那是足足四十年、前後數百人的研究成果,如今成為了他的參考,被他一筆筆地還原在了帛書上。

    今天的奪段修復中,他一直有著一種奇妙的感覺,此時,那種感覺更加強烈了。

    這一刻,兩個世界好像就此交融在了一起,數百人的心血透過他的手,呈現在了這個世界的帛書上,無比清晰、無比準確。

    它仿佛兩個世界的一次對話,又仿佛另一個世界對這個世界的傾述。

    一個個圖形在蘇進的筆下成形,一個個人物形態各異、表情各異,為今人呈現著古代最初始的鍛煉與運動形式。

    張萬生在一邊看著,眼睛越睜越大。他的手腳不自覺地輕微顫動著,好像正在腦海中類比帛書上的全部動作一樣。

    最後,蘇進落下最後一筆,第四十個圖形繪製成形。

    他放下粘滿了朱砂的毛筆,長舒了一口氣,目光同時轉到了另一邊。

    這只是第一幅帛畫而已,後面還有很多呢。

    蘇進在繼續修補工作,他一手執筆,一手輕撫絹帛,一個個文字落於帛上,與其他的文字融為一體。

    旁邊天工社團的助手們還在忙碌,他們有的正在處理蘇進剛剛修復完的帛書,在上面塗灑一種試劑,有的正在錄製與拍攝蘇進修復的過程。

    很明顯,他們的鏡頭對準的全部都是帛書本身,是在純粹地記錄修復過程而已。

    下面的修復師們緊盯上方,從開始修復到現在,已經七八個小時過去了。蘇進中間幾乎沒有休息,他們也沒有離開,就這樣站在這裡看了七八個小時,竟然一點疲倦的感覺也沒有。

    馬王堆帛書的書法非常特殊,它介於篆書和隸書之間,是一種轉變過程中的字體。

    現在蘇進寫出的,毫無疑問也是這種字體。他偶爾補完其中部分,偶爾重新撰寫一個新字,中間沒有任何停頓,好像這些對他來說完全不需要思考一樣。

    修復師們甚至有了一種感覺,好像當初的先人附在了蘇進的身體上,透過他的手,透過他的筆,把古代的聲音傳達到了現在!

    這種奇妙的感覺更讓他們的心裡同時浮現出了兩個字——

    天工。

    也許只有真正的天工,才會達到這種程度,才會帶來這種奇妙的感覺吧……

    另一邊,許八段等人紛紛收工,他們看了看目光,將目光注視到了蘇進這邊。

    然後,他們的臉上露出了驚奇的表情。

    許八段似乎想說什麼,但接著又閉上了嘴。他眉頭緊皺,看見旁邊的樊八段,走過去小聲問道:“他像這樣寫多久了?”

    樊八段表情奇異:“寫了很長時間了,已經……快完成了吧。”

    許八段有些意外,他的眉頭皺得更緊,轉過去盯著蘇進,臉色越發肅然。

    時間一分一秒在走,向著六點越來越靠近,蘇進一直在寫,從頭到尾沒有中止過。

    齊九段有些猶豫了,他小聲問宋九段:“時間到了怎麼辦?”

    宋九段也明顯有些猶豫。高段修復師的確偶爾會出現這種通靈一樣的狀態,但這通常都是可遇不可求的。尤其是在修復珍貴文物的時候,打斷了這種狀態,也許就回不去了,接下來的修復也可能做得沒那麼出色了。

    他沒有說話,張萬生卻輕“哼”了一聲,道:“說的話總要算數,時間到了就停!”接著他又是一哼,向前一指道,“而且急什麼急,這小子也搞完了……”

    他話音未落,蘇進已經落下最後一筆。

    他端詳了一下面前的字跡,長舒一口氣,把筆放到了一邊。

    他轉過頭,正要跟徐英他們說些什麼,目光先落到了旁邊的座鐘上。

    此時,座鐘剛好走完了最後一秒,上下筆直連成了一條線。

    清脆的鐘聲隨之傳來,蘇進吐了口氣,搖頭苦笑:“還有最後一步沒做完……不過先這樣吧。”

    他抬起頭,看向五位九段,道:“時間已到,我的修復至此告一段落,請裁判鑒定評分!”

    張導播坐在直播間裡,盯著旁邊的線上人數計數器,感覺有點吃驚。

    他們天空電視臺的確對此次驚龍會投注了巨大的心力以及資源,但即使如此,身為一個衛星電視臺,他們也不可能真的24小時全程直播驚龍會奪段修復的全過程。

    所以,天空電視臺這邊只是集中一些精彩鏡頭,進行間斷性轉播,真正直播的主力一直都在網路上。

    於是,非常奇妙的現象發生了。

    文物修復耗時非常長,大部分時候都是重複工作,旁觀者,尤其是外行人看起來經常會覺得很枯燥無聊。

    但這次卻不一樣。

    網路直播一直持續,鏡頭有一半的時間在蘇進這邊,另一半則在其他五個長老之間輪流切換。

    張導播不時關注著那邊,他首先發現了這種重複工作的情況,思考片刻之後,不時把鏡頭切在了直播車、慕影、以及圜丘台下的修復們身上。他力圖透過更專業的講解以及群眾的反應,來表現圜丘壇上修復工作的精彩。

    網路直播的線上人數一開始就達到了一個極高的數字——這很正常,神秘的驚龍會很吸引人,蘇進昨天宣佈同時奪段挑戰五名長老,當時線上人數就突破新高,幾乎擠垮了伺服器。

    今天一早,昨天被震驚的這些觀眾幾乎全部都湧了過來,等著看挑戰的具體經過。

    直播間早上七點正式打開,從那時候開始就有人進來,人數不斷增加,八點奪段開始時,總線上人數達到了七十多萬,還好天空電視臺臨時增設了伺服器,才勉強維持了下來。

    八點之後,人數還持續增長了一段時間。八點半之後,出現了少量流失,總人數還在五十萬以上。

    而就在張導播以為人數會就此降下去的時候,直播間的線上人數就一直維持在了這個水準,有少許波動,卻一直沒有大的變化。

    而從下午兩點開始,總線上人數再次開始增加,到三點時已經增加到了六十萬。

    張導播非常吃驚,有一會兒以為伺服器的統計出錯了。

    奪段快結束時,有一波增長是正常的——肯定有不少人等著過來看結果。但是現在這是怎麼回事?今天星期三,還在上班時間呢,怎麼會有這麼多人摸魚過來看文物修復?

    更別提,他一直有抽空過去看一眼,明明大部分時間都是在做重複工作,怎麼會吸引這麼多人?

    於是他留意關注了一下上方的彈幕和下方的評論——數量相對人數來說並不算太多,但基數實在太大,也的確很不少了。

    “處女座強迫症表示實在太爽了”

    “處女座+1”

    “這修復簡直有毒,我就是看得停不下來”

    “有毒+1”

    “啊啊啊別切我要看小哥哥!”

    “媽的又切走了,導播不如吃屎!”

    彈幕內容並不複雜,但也足夠導播總結出其中原因了。

    彈幕上的大部分人都是沖著蘇進來的。

    從頭到尾,蘇進都仿佛遊刃有餘,表現出了超強的控制力。他的每一個動作都節奏分明,井然有序,有著獨特的美感。在他的手下,無論是帛片被完整揭開,還是被整理修復,都看得人非常爽,帶著一種“恰到好處”的快感。

    而就是這種微妙的感覺,讓彈幕上的觀眾不知不覺就看了好幾個小時,還大有繼續看下去的趨勢。

    導播有些驚奇,於是也盯著畫面看了一會兒,這一看,竟然也看了好長時間。

    東西被放到最合適的位置、殘缺的物體被修補完整,感覺的確爽爆了!

    他正有點沉迷,突然一個工作人員抱著電話小跑了過來,叫道:“張導,張導!”

    張導播回過神來,皺眉問道:“怎麼了?”直播期間他是不接電話的,手機也放在了助理那裡。

    助理的臉色有些古怪,他把手機遞給張導播,說:“您父親打來的……”

    “我爸?”張導播吃驚,一邊接過電話一邊問,“他找我什麼事?”

    助理的表情更加奇怪,張導播狐疑地接過電話,對面老頭中氣十足的聲音立刻傳了過來:“你導的什麼狗屎節目!”
vera1023 發表於 2018-1-1 12:53
0595 姓屎的吧

    聽見電話對面的怒吼,張導播呆住了。

    他是正經名門書香出身,他爸是華夏大學哲學系教授、博導,搞了一輩子的學問。

    張導播大概知道他爸搞的華夏先秦哲學,但是沒接他爸的班搞學術,而是轉做了媒體。這讓老頭子很不高興,已經很久沒跟他說過話了,今天突然打電話過來吼他是什麼意思?

    張導播也有點生氣了,他說:“爸,我才是搞媒體的,怎麼導播,我比你清楚,用不著你教我!”

    “你懂個屁!”老頭子性烈如火,吼得更大聲了,“你把鏡頭轉來轉去的搞什麼?”

    張導播氣急反笑:“你懂個什麼,那是現場效果!不轉視角,你說拍什麼?”

    “那還用說嗎當然是拍帛書修復了,鏡頭打上去,別搞花頭,我就要看帛書的內容!”

    張導播說:“那沒勁兒沒人看的!”

    兒子不聽話,老頭子張嘴就要罵,結果電話對面突然傳來幾句對話,片刻後換了個人:“你們這爺兒倆說半天也說不清楚,還是我來吧。小道,你就照你爸說的,多給帛書一些鏡頭吧。”

    這聲音一出,張導播的語氣就軟了下去,他說:“媽你怎麼也幫著我爸,他就愛瞎指揮!”

    張導播的母親跟他爸是同事,一樣搞的先秦哲學,夫妻倆經常在家裡聊相關的事情,聊得張導播一頭霧水。然而對比起他爸的壞脾氣以及動不動就吼人,他媽個性溫婉,跟他的關係非常好。現在母親提出了同樣的要求,張導播並沒有馬上拒絕。

    對面溫和的女聲裡明顯有一些激動,她說:“我跟你爸一直在看這次修復,你沒有看到嗎?現在那位姓蘇的小同學正在修復一份帛書?”

    “我當然知道。”張導播下意識地看了一眼螢幕,鏡頭正好掃過一頁絹帛,上面的隸書讓他額外留意了一下,“但這是漢帛,跟你倆的研究不搭邊吧?”

    “怎麼就不搭邊了!”他母親難得的也激動起來了,“漢帛記錄的當然是漢以前的文化。剛才那份帛書你看見了嗎?你看清上面的文字嗎?”

    張導播說:“看見了,我沒仔細看……”

    這時,鏡頭再次掃過,有了母親的提醒,他特別留意了一下。

    黃色的帛葉上有著黑色的文字,他看清了其中幾個——

    “天象無刑,道隱無名……”他畢竟家學淵源,那些字比較模糊,不算太好認,但他還認了出來。然後,他瞬間就意識到了,“這是……道德經?好像有點不對?”

    托父母的福,他雖然對此毫無興趣,但也能把道德經現存的版本倒背如流。

    “不,不是。”母親令人意外的否認了,接著傳出來的又變成了父親激動的聲音,“不是道德經,是老子啊,老子啊!”這老頭子顯然已經無法抑制心中的激動了,對著話筒大喊大叫,“那是老子的又一個版本啊!”

    母親也激動地說:“以前就聽說過,老子的道德經不止現存的資源,它還有其它版本,只是失傳了。這份帛書裡的老子,就跟現在的版本不一樣!你不記得了嗎小道,剛才你說的那兩句,道德經現在的版本是‘天象無刑,道褒無名’,這份帛書裡是‘道隱無名’。一字之差,意思就發生了變化!”

    接下來父親再次搶起了話筒,再次要求劉導播一定要多切幾個鏡頭給帛書本身,最好能讓他們看清上面的完整內容。

    說著說著,夫妻倆又產生了爭議,他們決定馬上就到天壇去,最好能親眼目睹一下帛書的真面目。同時,他們也在擔心,蘇進現在的修復究竟是依據什麼來的,他的修補與解讀是正確的嗎?如果錯了怎麼辦。

    兩夫妻話沒說完就掛了電話,劉導播聽著對面傳來的忙音,微微有些失神。

    作為這樣家庭出身的孩子,他當然很清楚,這樣的發現代表著什麼。在學術上,它極為重大,可能顛覆或者重新詮釋很多東西。

    鏡頭重新回到了蘇進這邊,劉導播緊盯著他的動作,突然有些好奇。

    這還只是蘇進此次修復的帛書的其中一部分。除了這份全新版本的《老子》以外,還會有什麼重大發現?

    他知道自己的修復有多麼重要嗎?知道它可能會引起新一輪的轟動嗎?

    紛紛雜雜的思緒一掃而過,劉導播抓住自己的耳麥,對著對面叫道:“切鏡頭切鏡頭,對準蘇進,把他剛剛修好的帛書全部拍下來!”

    這是之前發現的事情,現在已到下午六時,事前約定的奪段修復時間已到,蘇進站在圜丘壇上,等待九段們檢測並且評分。

    評分之前,沒修完的文物需要被封裝,九段同時進行檢測。事實上,封裝也被視為檢測的一個重要步驟。

    馬王堆帛書前期的修復基本上已經完成,只剩最後的整理以及保護工作。

    就算已經被修復了,仍然不會改變帛書有機絲織品的本質。就這樣沒有保護地放在外面,它還會受到進一步的侵害,可能用不了多久就會消失於世間。

    九段輪流檢測,每個人都要照應到全部的六個挑戰與被挑戰者,不過各文物檢測時間的長短,就由自己說了算了。

    張萬生走到五位元長老的區域,各看了兩眼,摸了一摸,就算檢測完了。剩下的時間,他全部都呆在蘇進的區域裡,盯著他修好的帛書發呆。

    五個長老相互對視,都在對方的眼中發現了不滿,但終究還是把它藏了起來。

    圜丘壇上面忙忙碌碌,下面的修復師們也在相互議論著。

    今天修復的層次實在太高了,六個人拿出來的文物都極為珍貴,很難分出高下,更還有金陵大報恩寺琉璃塔拱門這種極具歷史傳奇性的文物。

    而無論是蘇進還是那五位長老,都展現出了極為強大的實力。他們最後修復出來的成果人人都是看在眼裡的,修復師們各有各的意見,很難統一。

    有相當一部分修復師覺得蘇進應該獲勝。在這次奪段中,他展現出的實力,實在是超乎他年齡的強大。整個帛書修復的過程,他表現得幾乎無懈可擊!中間甚至有相當一段過程,讓人突然聯想到了傳說中的“天工”。這種感覺,就算九段也不一定能帶來……

    反對者們則對此大加嘲諷。

    “什麼天工!”一個修復師剛剛說出這樣的話,另一個中年修復師就嗤笑了一聲,斜睨著眼睛嘲笑了起來,“蘇進今天是表現得很漂亮。”他對此倒也並不否認,“但是各位可要記得,奪段不看年紀,不看段位,只看實際水準!就算他表現得超出他的年紀,那也是不能作數的。他要真的比這些七段大師、八段大師強才行!現在聽各位的意思是,他的實力已經超過了九段們,甚至達到了天工的水準?”

    他冷笑道,“各位,說話之前,還請深思熟慮啊!”

    說話的這個修復師姓石,是個六段,剛好卡在晉級高段的前一步。

    這個段位的修復師雖然遠沒有到達頂級,但說話也很具有份量了。他這樣一番話,說得周圍人面面相覷,就算是蘇進的支持者也不敢回應。

    一個人水準太高,低於這個水準的人就不知道該怎麼評判了。

    很多人的確覺得蘇進的能力比自己的強,但是具體到達了什麼水準,就很難評判了。

    更何況,九段,天工?

    這可不是普通人能夠企及的。上面的人不說話,下面的人又有誰敢打這個保票了?

    眾修復師面面相覷。看完剛才的修復過程,他們的確對蘇進起了仰慕之心。但憑他們的實力,真的不敢把話說死。

    “哼,喪家犬少在這裡狂吠!”

    突然石六段背後傳來一聲冷哼,接著一股大力傳來,正踹在他的後背上。

    石六段後背一陣劇痛,向前踉蹌一步,撞向另一個修復師。那個修復師想也沒想,下意識讓開,石六段撲通一聲跌在地上,雙膝重重跪地。

    他又驚又怒,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轉頭向後一看,正對上一副墨鏡。

    一個中年人居高臨下地俯視著他,從鼻子裡發出冷哼:“給臉不要臉,還敢在這裡唧唧歪歪!”這人身穿黑大衣,戴著黑墨鏡,脖子上還圍著一條藍色的圍巾,打扮得非常時尚,跟這圜丘壇格格不入。他年紀不輕,但整個人仍然有著一種張揚的英俊,這樣斜睨下來,氣勢極為逼人。

    石六段反手捂著自己的背,狼狽地爬起來。他張嘴就想大罵,但一抬頭,又一腳踹在他手上,徹底把他踹翻在地。

    中年人冷嘲熱諷道:“你石家堂堂文修名門,占了京師大學文修專業,養出一群蠢材,結果被人家一個小小的新手社團踩在頭上拉屎拉尿。換了你爸爸我,非跟他們拼了老命不可。結果你們這群鼠輩屁都不敢放一個,只會像陰溝裡的臭蟲一樣在這裡偷偷摸摸搞鬼。我說你們其實不是姓石,其實是姓屎的吧?”
vera1023 發表於 2018-1-1 12:53
0596 墨工評分

    他這一堆屎尿屁的,真的狠狠地把石家羞辱了一番。石六段假模假樣虛言矯飾見得多,什麼時候見過這樣的陣仗?他顫抖著手,指著中年人說:“你你你……你究竟什麼人!”

    “關你屁事!”中年人囂張得要命,“傻逼犯賤人人可打!”

    石六段氣得臉色發白,還隱約聽見附近其他修復師們小聲議論了起來,說的正是他石家不久前發生的事情,不時還可以聽見蔣志新的名字,顯然經過中年人這一罵,石家丟人的事蹟馬上就要傳遍了。

    他氣恨極了,咬牙道:“你,你……”他一把摘下自己胸前的徽章,舉到對方面前,道,“我,我要向你發起奪段挑戰!”

    中年人身材高大,站在他面前氣勢迫人。他斜看了六段徽章一眼,百無聊賴地挖了挖耳朵:“你知道我是誰嗎你就奪段。”他拎著自己的衣服領子給他看,“你爸爸就不是修復師,哪來的段讓你奪!”

    石六段一怔,接著越發大怒:“你連修復師都不是,憑什麼站在這裡?”

    中年人說:“你傻了吧這是驚龍會,老子憑什麼不能在這裡?”

    他掏吧掏吧,從口袋裡掏出一個破破爛爛的證書,遞到他面前。

    石六段一怔,他馬上就認出來了,那是文物協會正式認證的收藏家、鑒定師的證書,黑底金邊,級別還相當不低。

    中年人說:“你爸爸沒有段位不跟你比奪段,我們就來打個賭吧。”

    他一指圜丘壇上,道,“老子壓注蘇進,你壓注長老,我們就這次奪段誰贏誰輸!”

    石六段緊盯著他手上的證書,正想開口拒絕,中年人又摸了個鑰匙出來,在他面前晃了晃。

    那是一把銅鑰匙,只有手指長短,卻極為小巧精緻。它的表面被摩挲得非常光滑,裹著厚厚的包漿,一看就是古物。

    石六段一見這鑰匙,眼神就發直了。周圍其他人也在小聲議論:“這是古盟庫的鑰匙?”

    “對,你看上面的那個紋飾,的確就是七巧九環鎖的鑰匙!”

    石六段的腦子裡迅速掠過了古盟庫和七巧九環鎖的資料。

    早在文物協會成立之前,文物界還有一個組織,名叫“天工盟”。那時候的天工盟比現在的文物協會更具威嚴,裡面牽扯到的頂尖修復師和資源更多,後者的一個重要代表,就是這個古盟庫。

    古盟庫一共九間,每一間裡都有大量的稀世珍寶,裡面有修復好的,也有沒有修復的。

    每一間古盟庫,都價值連城!

    古盟庫傳自天工盟,大部分都散落在民間,並沒有掌握在文物協會手上。而古盟庫的擁有者,不管是誰,單憑這個就能成為驚龍會的貴賓了。

    古盟庫以傳說中的七巧九環鎖鎖住,只有對應的鑰匙才能打開,鑰匙的特徵非常明顯。

    石六段完全沒想到,這樣一把鑰匙會突然出現在自己面前,他的眼中立刻就射出了貪婪的目光。

    中年人拿著鑰匙在他面前晃了晃,笑嘻嘻地說:“怎麼樣,賭不賭?我輸了,我就把這把破鑰匙給你。”

    石六段舔了舔嘴唇,問道:“如果我輸了呢?”

    未慮勝先懼敗……中年人嘲諷地笑道:“你輸了我也沒啥可要的……唔,不如你就在這裡學狗爬爬個一圈吧?”

    石六段的臉色馬上就變了。

    中年人的這個要求是實打實、甚至連掩飾都懶得做一下的羞辱。

    這裡可是圜丘壇,驚龍會上。周圍到處都是石六段的同門同事,他的徒弟也全來了,現在正站在他的背後。要是他真的像中年人說的這樣做,那他以前真的不要想在修復界繼續混了。

    他鐵青著臉說:“你,你這也太過分了!”

    中年人擺著一張戲謔的笑容,拎著鑰匙在他面前晃了晃,問道:“那你賭不賭?”

    石六段的眼睛不由自主地跟著轉了一轉,喉嚨也跟著動了一下,一句“不賭”怎麼也說不出來。

    古盟庫實在太誘人了,他要是能得到它,不說裡面的東西,個人地位都將得到一次極大的提升。

    這一刻,他的腦子瘋狂地轉動著,下意識地看向了圜丘壇上。

    這一看,他突然有些意外。

    臺上還在繼續對六人的文物進行檢查。九段們在檢查的時候,七段八段長老們也沒閑著,他們不約而同地圍在了蘇進的帛書旁邊,一邊圍觀一邊討論,臉上的表情非常分明。

    石六段意外的正是這個。

    五位長老的表情非常不對勁,他們有的冷笑嘲諷,有的凝重皺眉,明顯很不看好蘇進的修復。

    而另一邊的九段們,除了張萬生以外,其餘五人也表情凝重,甚至有些憂慮的感覺。

    這是怎麼回事?

    難道是說蘇進的修復有什麼問題,讓這些高手們現在就已經有了傾向?

    “你看夠沒有,賭不賭一句話!”

    中年人又在旁邊涼涼地來了一句,石六段的目光掃過臺上幾個,又看向他手中的鑰匙,一咬牙,道:“賭了!我跟你賭!”

    中年人嘴角一挑,笑了起來。他環視四周說:“這裡這麼多人在,我也不跟你立約了。到時候評判結果出來,爸爸就跟你見分曉!”

    台下紛紛擾擾,臺上的人也漸漸開始活動了。

    幾個長老觀看了一會兒蘇進的修復成果,又小聲討論了一會兒。接著,許長老直起身子,清了清嗓子道:“各位,時間已經不早,也差不多開始評分了吧。”

    張萬生一直站在一幅帛畫旁邊,托著腮看上面的內容。聽見許長老的話,他緩緩抬頭,目光漠然掃過他,點頭道:“那就開始吧。”

    高級修復師奪段評分,跟中低段的有些不太一樣。

    按照通常的流程來說,裁判會先行打出一個分數,這考的是裁判的眼力。然後,被評分者根據這個分數,可以對裁判提出三次質疑。這個質疑可以針對自己的修復結果,也可以針對他人的修復成果。

    裁判必須回答這三次質疑,給出自己評分的原因。如果中間判斷失誤,被評分者可以解釋。這相當於是被評分者與裁判的又一次比試。

    如果在這個過程中,裁判認同了被評分者的意見,承認自己的判斷失誤,將有一次調整分數的機會。被評分者的分數將以最終定下來的那個為准。

    雖然有這樣的規定,但事實上這樣的機會還是很少的。

    裁判通常是更高級的修復師,眼力和判斷能力都要超過被評分者,很少判斷失誤。

    所以,這個規則通常針對的都是九段層次上的決鬥——近年來,這樣的決鬥越來越少,已經有十年沒有再發生過了。

    按照當前規則,九段們將按照統一的標準,給面前的六件文物進行評分。

    齊九段向張萬生拱了拱手道:“張前輩,您先來吧。”

    張萬生卻是非常隨意地一擺手:“你們先。”

    齊九段笑了一下:“張前輩這是要考校我們了。既然如此……”

    他正要說話,許八段突然道:“裁判一共五位,評分可能會相互影響。不如各自寫在紙上,然後一起拿出來。”

    許九段眉頭微皺,張萬生卻往這邊看了一眼,道:“就這樣做吧。”

    張萬生既然已經發了話,其他九段當然也沒什麼意見。很快,他們一人手上拿了一張方形的小紙箋,執了一支毛筆。

    下方屏息以待,很快,五張紙箋被放在了一個學徒捧著的托盤裡,恭恭敬敬地放到了圜丘壇最中央的工作臺上。

    這時,五位長老站在這張檯子的一邊,蘇進站在另一邊,中間則是五位九段。

    許八段緊盯著臺上的托盤,片刻後才移開目光。他說:“既然分數已經出來,最好能找一個協力廠商人士宣讀一下分數。”

    他目光掃過下方人群,仿佛在找一個合適的人選。

    一個聲音迅速響了起來,問道:“我可以嗎?”

    那聲音清亮中微帶一絲磁性,非常好聽,正是慕影。

    慕影拿著話筒,笑眼彎彎。她說:“觀眾現在肯定也很想知道結果了,不嫌冒昧的話,不如讓我來宣讀分數,也好公佈給所有觀眾?”

    九段們沒什麼意見,許八段哼了一聲,打量了一下慕影,也點了點頭。

    慕影立刻露出一個笑容,她腳步輕快地走了上來,到達托盤旁邊。

    她環視下方,按了按耳邊的微型麥克風,朗聲道:“現在我作為協力廠商代表,來宣讀一下本次奪段九段給予的評分。”

    她拿起一張紙條,看了一眼,道:“現在是許九段的評分結果。”

    許八段可能沒想到上來就是自己的父親,他一直儘量維持著面無表情,這時抬起頭來,與許九段對視了一眼,目光冷然。許九段臉上也沒什麼表情,只有眼神深處仿佛有著一絲歎息。

    慕影道:“滿分為五十分,許八段的評分結果如下。何七段:27分;陳七段:31分;伍八段:40分;樊八段:35分;許八段:35分。蘇六段:49分!”

    分數剛一入耳,許八段登時色變!
vera1023 發表於 2018-1-1 12:54
0597 質疑

    雖然被評分的修復師一共有六個人,但其實任何人都知道,這是蘇進和長老兩方面的鬥爭。

    只要有一個長老的分數超過了蘇進,他就失敗。同樣,只有他的分數超過全部的五個長老,他才能獲得最後的勝利。

    這也是石六段左思右想之後,終於決定跟那個中年人打賭的真正原因。

    以一敵五,蘇進的贏面真的不是太大。

    剛才的修復過程大部分人都是看在眼裡的,這個級別的戰鬥,他們不是很能判斷得出來,但就他們的眼力看來,兩邊的實力仿佛非常接近,分數也應當是很接近的。

    沒想到許九段一上來,就給出了如此懸殊的評分!

    蘇進49分,另一邊最高分的伍八段也只有40分。總分50分的情況下,就這就是階層之分!更別提許八段自己,還只被打了可憐的35分……

    質疑將在所有的評分之後進行,許八段的臉色極為難看,但也只能等九段們的分數全部揭曉之後才能說話。

    慕影翻開第二張紙箋,這一次,她的表情略微有些驚訝,但也很快把分數報了出來。

    “這是宋九段做出的評分。何七段:28分;陳七段:30分;伍八段:41分;樊八段:32分;許八段:45分。蘇六段:40分。”

    慕影的聲音清脆清晰,上上下下都聽得非常清楚。

    這分數一報出來,除了蘇進之外,其餘人都露出了驚訝的表情,一起看向了宋九段。

    宋九段面如金石,看不出絲毫端倪。但是他的評分,已經充分說明了他的判斷。

    他只給了蘇進40分,而給了伍八段41分,許八段45分。按照他的評分的話,蘇進這次奪段相當於就是失敗的,身為擔保人,他一樣要付出連帶責任,被削減段位!

    宋九段聽完慕影的話,微一點頭,表示肯定。

    伍八段和許八段對視了一眼,臉上微露喜色。他們一起看向蘇進,卻發現蘇進仍然面帶微笑,好像並沒有因此受到任何打擊。

    裝模作樣……兩人一起在心裡哼了一聲。倒是宋九段,真的人如傳聞一般的剛直啊……

    慕影翻開了第三張紙箋。

    “接下來是齊九段的評分。何七段:28分;陳七段:30分;伍八段:41分;樊八段:32分;許八段:45分。蘇六段:40分。”

    又是一次驚訝。

    齊九段評出的分數,竟然跟宋九段的一模一樣,一點差別也沒有。如果不是因為大家眼看著他們分頭寫下的分數,說不得還會認為他們是商量好了的。

    而同樣令人驚訝的,是他同樣給了伍八段和許八段更高的評分,超過了蘇進的!

    第四張紙箋。

    “接下來是岳九段的評分。何七段:27分;陳七段:28分;伍八段:47分;樊八段:38分;許八段:48分。蘇六段:42分。”

    又是一小陣喧嘩。

    岳九段給蘇進的分數高了兩分,但同樣也給了伍八段和許八段更高的分數。

    這三個九段……就這麼不看好蘇進嗎?

    幾個長老各異,但總地來說,還是有點鬆了口氣的感覺。

    圜丘壇下方的石六段斜向中年人,特意盯了一眼他手上的鑰匙,眼中流露出貪婪的目光。

    最後是張萬生的。

    慕影盯著紙條,露出明顯驚訝的眼神,甚至有些猶豫的感覺。

    許八段眉頭一皺,道:“慕影小姐有什麼問題?”

    慕影立刻搖頭道:“沒有。”她清了清嗓子,道:“現在是張前輩的評分。”

    “何七段:15分。陳七段:15分。伍八段:28分。樊八段:8分。許八段:25分。蘇六段——”

    念到這裡,她的聲音還是有些動搖不穩。她深吸一口氣,才把最後一個數字念出來——

    “——50分!”

    前面的分數出來的時候,下方就已經開始議論,而當最後一個數字出現,小聲的議論已經變成了高聲的喧嘩。

    修復師們全部都瘋了!

    張萬生竟然給出了 樣的分數,是他的確憑心而論,還是——瘋了?!

    “你瘋了!”

    許八段陡然間勃然大怒,他上前一步,手指幾乎要指到張萬生鼻子跟前了。

    “你還是九段墨工嗎?竟敢這樣打分!”

    張萬生啪的一下把他的手打開,慢悠悠地說:“我承認我是墨工,但我什麼時候是九段了?你文物協會的段位,跟我有什麼關係?”

    許八段氣得臉色發青,半天說不出話來。

    嚴格來說,張萬生的確不是九段,他從來沒有接受過文物協會的段位證書以及徽章。但是他怎麼說也是天工印的執掌者,文物協會真正頂峰上的人物,他怎麼能做出這樣不顧身份的事情來?

    樊八段上前一步,拉住許八段的胳膊,淡淡地道:“許兄息怒,我們不是還有質疑的機會嗎?”

    他的表情還算平靜,但眼中也同樣怒火熊熊,他提聲道:“現在五位元裁判的分數已經全部出來,我們是不是可以開始質疑了?”

    他敲了敲自己的腦袋,問道,“說起來我還記得有一條規矩。裁判如果被三次質疑成功,就將直接剝奪段位,永無裁判資格,對不對?”

    許八段深吸一口氣,勉強冷靜下來,他點頭道:“沒錯,有這條。”

    這也是對裁判的一個限制。通常奪段都是在驚龍會上進行,眾目睽睽之下,再加上這樣的規則,對裁判來說本身就是很大的約束了。

    張萬生明明是把他們的話聽在耳朵裡的,這時卻哂然一笑,完全不放在心上的感覺。

    慕影深吸一口氣,宣佈道:“現在開始,被評分者可以向裁判發起質疑了。每人有三次質疑機會,可以針對任何一名長老提出來,請珍惜。”

    其實這對蘇進來說有點不公平。

    長老們五個人,每人三次機會,就是一共可以質疑十五次。但蘇進只有一個人,只能三次說話的機會。這對他的話語權來說,無疑是一次削弱。

    但蘇進只是微微而笑,好像並沒有覺得有什麼不公平的。他反而來抬了抬手,說:“前輩先請。”

    許八段跟其他人交換了一個眼神,道:“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先行發起質疑了。”

    他一個轉身,面對著許九段,自己的父親,問道:“許九段,金陵大報恩寺琉璃塔的修復,在您眼裡只有35分嗎?”

    許九段緩緩回頭過來,對著他搖了搖頭。他說:“不,這是價值50分,60分,甚至100分的修復,但我只能給你35分。”

    “為什麼?!”許八段又一個問題衝口而出。

    “因為你的修復,只值這個分數。”許九段平靜地說。

    他注視著許八段,說,“大報恩寺琉璃塔修復,最關鍵的是擬圖還原。這項工作裡你付出了多少,你自己心裡應該清楚。”

    許八段一時間說不出話來了。

    是的,這項工作,許家集全家之力,做了22年。這22年裡,他參與的時候的確不算太多,而是把更多的精力花在了家族的大業以及文物協會上。

    他咬牙道:“這項工作我是參與得不夠,但是許家的興旺發達,也有我的一份功勞!”

    許九段只是看著他,臉上仿佛有些失望,沒有再說話了。

    許八段的臉色時青時紅,張萬生突然在旁邊冷聲道:“我們可是文物修復師!”

    文物修復師,首重修復,其餘的貢獻再大,也是不能給你個人的技藝進行加成的。

    許八段微一垂眼,這一次,他轉向了張萬生,問道:“張前輩,第三個問題,我想問您。”

    張萬生斜眼睨他:“你說。”

    “您給我的修復評分25,我想知道你的評分標準!”

    張萬生嗤笑了一聲,說:“那還要我細說?不過你既然問了,那我就說說吧。”

    他轉向琉璃塔拱門,抬頭仰視著它。

    金陵大報恩寺琉璃塔果然名不虛傳,它高約三米半,寬約兩米,內寬一點一米左右,弧形的拱門由上到下雕刻著雷公、飛天、以及三對一共六隻動物,兩兩相對。

    拱門巨大厚重,上面的神像以及動物皆為浮雕,或威嚴、或生動,線條流暢,極為優美。

    這座拱門是在眾人的眼光之下修復的,所以很多人都知道它最開始是什麼樣子的。

    那時候,雷公浮雕根本就不存在,飛天像浮雕磚頭部缺損,雙臂缺損,六隻動作裡翼羊的翅膀和腿不存在,象頭也有不同程度的損壞。

    這樣由無至有,由缺至全,都是許八段在無數人的視線之下修復完成的。

    現在拱手氣勢雄渾,雕刻精細,完全可以透過它,想像到整座琉璃塔當年的繁複完美。

    結果這種程度的修復,張萬生竟然只評了25分,如果50分滿分的話,這個分數連及格都拿不到!

    張萬生端祥了一下拱門,道:“這25分裡,10分給拱門本身。金陵大報恩寺以及琉璃塔,那是傳說的建築文物,是華夏建築史上的奇跡。不管是它的工藝,還是它的歷史價值,都可以拿滿分,這個毫無疑問!”

    他開口就對大報恩寺琉璃塔誇了一通,許八段的心卻往下沉了一下。

    十分給了拱門,那也就是說,他的修復只值15分?

    張萬生看了他一眼,再次開口。
vera1023 發表於 2018-1-1 12:54
0598 相背還是相對

    “剩下的15分,再給10分給你的基本功!許家名不虛傳,老許教得不錯,基本功還算扎實,石雕刻得不錯,可以媲美熟手工匠了。”

    這話前面幾句好像還是在誇張,許八段嘴角扯了一下,露出了一絲勉強的笑容,然而最後一句話,又讓他的心沉了下去。

    張萬生很不客氣地說:“最後5分給你的修復,你剛才說錯了,你的修復不值25分,只值5分!”

    說著,張萬生還用巴掌比出了一個“5”字,以示強調。

    許八段的臉色又青了下來,過了一會兒,他才咬牙問道:“那請問張前輩,我這修復的問題出在哪裡?”

    他聲音裡滿含怒火,顯然張萬生如果不能給他一個交待的話,他是不會甘休的。

    他沒有留意到,張萬生說出那句話的時候,他爹許九段的臉色也為之一變,眉頭緊皺,緊盯琉璃拱門,不斷上下打量。

    “問題?問題多著呢!”張萬生冷笑一聲,說,“首先,就跟你爸說的那樣。這拱門修復最大的難度在哪裡?這個環節是你做的嗎跟你有關係嗎你就直接拿來用?你問過你爸了嗎,你問過你許家其他人了嗎!”

    許八段張嘴想說什麼,但很快又閉上了。

    他隱約想起來了,他從倉庫提出拱門構件,又去家中琉璃閣索要還原繪本時,家裡的長輩似乎有些猶豫,最後還是在他以家主之威強令之下,才不情不願地拿出來。

    張萬生睨視著他,冷笑道:“我猜,你家裡人在把資料給你的時候,跟你說了還沒有完全落實吧?那你來猜猜看,你修復的結果裡,有沒有錯誤?”

    這話一出,許八段猛地抬頭看著他,許九段也身體一震,急聲問道:“有錯誤?修錯了?修壞了嗎?”

    他第一關心的就是被修復的文物,這讓張萬生表情微和,他看了許九段一眼,搖頭道:“的確有錯,但不致命。”

    他的聲音再次提高,道,“這就是第二個最大的問題了!”

    他指著琉璃塔拱門道:“你許家研究得很細緻,上面的浮雕紋樣的確準確。但是……”他轉頭注視許八段,問道,“你確認,這下麵的六拏具是兩兩相向,正面而對嗎?”

    許八段正冷笑著等他說話,聽見這句話,他突然愣住了。他轉頭注視著琉璃塔拱門,臉上的狐疑越來越濃。

    他先退後兩步,從整體觀看拱門,接著又上前兩步,觀看動物的細節。

    最後,他遲疑道:“好像……”

    他話還沒說出口,許九段已經先一步說了出來:“果然,拱門方向錯了!這六隻動物應該是相背而立,目光相接,不應該是面對面的!”

    他緊盯拱門,眼睛越來越亮,非常肯定地說:“對,就是這樣,我們搞錯了!”

    許家搞錯了,於是許八段也搞錯了!

    他一擼袖子,指揮許八段的學徒:“來,幫我把它正過來!”

    許八段的學徒全是許家人,當然都是認識許九段的。許八段是家主,在家族中地位非常高,但九段天生自帶光環。學徒們幾乎沒有猶豫,就跟著許九段一起上了。

    這個拱門剛剛才修好,還沒有進行最後的加固,要更改相對比較容易。沒過多久,被左右調換了一次的成果展示在他們面前。

    這一次不需要張萬生提醒也能看出來了。

    拱門左右側各有三隻動物,它們相背而立,頭部微轉,視線如果延伸出去的話,正好兩兩相接。

    這樣一修改,雕像憑空增加一些聯繫,意韻更足。

    許九段拍了拍手,從架子上跳下來,感歎道:“不愧是堪稱奇跡的頂尖建築,工匠的設計其實大有深意。張前輩,您說得對,之前是我們的研究出了錯,這樣才是對的!”

    張萬生眯著眼睛,凝視拱手,片刻後轉頭問道:“你覺得,這個25分,給得冤不冤?”

    許八段雙唇緊閉,緊盯拱門,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張萬生這個指點並不算高深,只要再多給許家一點時間,自己就能找出問題所在。退一萬步來說,就算是他,只要稍微仔細一點,而不是照搬許家設計的話,說不定也能發現。

    但是他就是直接照抄了現有的成果,結果把錯誤也直接抄了過來,當場丟了一個大臉!

    張萬生回答質疑的時候,齊宋嶽三位九段在旁聆聽,這時候,他們端詳著拱門,苦笑搖頭。

    齊九段道:“唉,我也弄錯了。有這個錯誤的話,我給許八段的分數也只能改改了。”

    這是齊宋嶽三個九段判斷失誤,雖然被質疑的不是他們,但也形同被質疑成功一次,要是負起責任來的。

    接下來,伍八段也提出了質疑,提出的問題同樣只關乎他自己,沒牽扯到蘇進。

    他修復的是秦陵銅車馬,修復得很不錯,實力很受認可,大部分九段都給了他一個比較高的分數,就算張萬生給的分數比較低,但在長老們中間也是第一位的。

    他主要是問的張萬生的評分標準。

    張萬生給了他28分,比別人是略高一點,但仍然還是個低分,讓伍八段不太滿意。但有了許八段這個前車之鑒,他問得還是比較客氣的。

    幸好他這樣做了。

    他提出質疑,張萬生就回答了。

    張萬生指著那座銅車馬,從頭到尾給他點評了一遍。

    伍八段徹底地驚了。

    人人皆知張萬生擅長的門類是什麼——跟青銅修復就不搭邊。然而現在他提及銅車馬修復,竟然一點也不陌生。從銅車馬的年代來歷到它的損壞情況到修復方法到伍八段修復中存在的問題,他一條條一款款講下來,通常只有三言兩語,但每每一針見血,直指核心。

    老頭子表示,伍八段的修復整體思路是沒有問題的——這方面當然也不可能會出錯。修復的總體手法,都是經過千百年無數修復師的錘煉的。然而在細節操作上,問題非常多,簡直一踏糊塗!

    他指出的這些問題完全就不是吹毛求疵,的確都是實打實存在的。有些跟伍八段的師承手法有關,有的跟他對青銅器的理解有關,有的則純粹就是基本功沒有過關。伍八段從震驚到認真,直至最後的全神貫注,越聽越是凜然,也越聽越是專注。

    他知道,這對他來說也是一次極為難得的學習機會,有一位像張萬生這樣的頂級修復師給他指點!

    如果他能把他說的這些全部消化吸收,一定會大有禆益,將來再進一步,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伍八段聽著聽著,表情越來越平靜。直到最後張萬生說完,他拱手深深向他行了一禮,尊敬地道:“多謝前輩的指導,在下一定銘記在心。”

    張萬生瞥他一眼,輕“哼”了一聲,嘀咕道:“還算上道。”

    伍八段的質疑總地來說還算平和,但輪到後面一位元樊八段,情況就完全不同了。

    伍八段退下,樊八段上前時,一雙眼睛裡都在冒火。

    他上來第一句話就是:“我想質疑的是張萬生張前輩!”他聲音提得非常高,每個字像從牙縫裡擠出來的。說話的時候,他的眼睛直直地盯著張萬生,像是要在他身上紮出兩個洞來似的。

    也難怪他有這種反應。

    他是八段,等級高過何陳兩個七段,修復的三國彩繪大漆案也是價值極高的文物。然而大部分裁判給他的分數都不算太高。這中間最不可理解的是張萬生。他只給了他8分,這個分數比兩個七段還要低,這簡直是當面抽了他一個耳光,他臉上火辣辣的,到現在都還沒有消下去。

    他高聲問道:“我的修復究竟哪裡出了問題,憑什麼只給我這樣的分數?”

    張萬生瞥他一眼,“嘖嘖”了兩聲:“看到這個分數,你還沒覺得有什麼問題?”

    樊八段聲音非常硬:“還請張前輩指教!”

    張萬生走到他的三國大漆案旁邊,伸手在上面撫摸了一下,動作頗為愛惜。

    然後,他直起身體,道:“那我就跟你講講看吧。”

    不管天氣冷暖,張萬生穿著的一直都是一件粗布麻衣,紮著綁腿,綁腿上還有因為雨雪沾染的泥點子。

    他看不太出年紀,但滿臉也是溝壑般的皺紋,膚色是長期在外的黧黑,配上這穿著打扮,平時看上去的確就是個老農民的樣子。

    然而他只要一開始說文物,整個人的氣質就完全不同,讓人不由自主地就產生了高山仰止的感覺。

    他指著那個三國大漆案,說:“自戰國時起,我華夏就已經有了漆器的存在。幾乎每個時代都可以看到不同種類的漆器,但在漢晉之間,只有一個時期比較少見,那就是三國時期。”

    他聲音徐緩有力,帶著強大的自信與說服力,“三國時期戰亂頻繁,文物因此難以得到保存。漆器流傳至此時,也幾乎斷了代。三國漆器並非不存在,但非常罕見,尤其是像這麼大型的三國漆器,我在此行好幾十年,這還是第一次見到。”

    他一句句地說著,下面的人越聽越是驚訝,忍不住面面相覷起來。

    這,這全部都是說的好話啊。三國大漆案既然這麼珍貴,文物價值這麼高,那為什麼只給了樊八段八分?

    難道是……
vera1023 發表於 2018-1-1 12:54
0599 一分不值

    圜丘壇上,張萬生還在繼續。

    他道:“這個三國彩繪大漆案的確非常珍貴,唯一遺憾的是,它保存不善,被損壞得非常嚴重。當初出土的時候,它內部的木胎損毀殆盡,外面的漆皮也在乾裂之後又嚴重受潮,化為了大量殘片。”

    他語氣裡有許多遺憾,搖了搖頭道,“因為它自身的品相問題,有損文物價值,在這一項上,我只能給它八分。”

    下方安靜了一會兒,瞬間又是一片譁然!

    張萬生這是什麼意思?

    這個三國彩繪大漆案很珍貴,所以他給了它八分。然而,他給樊八段修復成果的總分,也只有八分!

    難道說,這八分全是給的文物本身,樊八段的修復其實是——一文不值嗎?

    樊八段先是一怔,接著臉色鐵青,再接下來整張臉全黑了。

    他的聲音非常陰沉,他慢吞吞地說:“張墨工,我尊你一聲前輩,也希望你能給我一個解釋。我的修復,怎麼就,一分也不值了!”

    “一分也不值,嗯。”張萬生仿佛沒有感受到他隨時可能噴薄而出的怒氣,非常平靜地把他的話重複了一遍,又點了點頭,竟然道,“這個評價還是很精準的。”

    “你!”樊八段的臉又黑了一層,簡直要氣死了。

    他陰惻惻地說,“張前輩,請你給我一個解釋!”

    張萬生擺了擺手道:“急什麼急,我話還沒說完呢。老實說,這個修復本身還是不錯的。”

    他圍著那漆案轉了個圈,再次伸手摸了摸,道,“原先的木胎損壞不能使用,所以照著原樣,使用原木質打造了一個新的木胎,然後再把漆皮一點點打理平整,按原圖形貼上去……不拘泥於原物,又儘量恢復原貌,這個修復思路當真不錯。”

    他長得像個老農民,一雙手卻細膩修長,保養得非常好。這時,這雙手細細撫過漆面上的圖樣,暗紅色的光澤好仿佛映入了他的眼中。他說,“木胎打得好。原木胎腐蝕嚴重,不堪作為樣本,新木胎硬度尺寸全部合適,尤其是這邊角的弧度,與漆皮完全貼合,這非下一番功夫不可!”

    他一誇起來就沒完了,“木胎好,漆面打理得也好。你看這裡,原來是很碎的,而且漆皮卷翹,完全不成樣子。這修復之前就把它壓平了,缺損的地方提前進行了補配,配得很細緻。可以想像,它出土的時候只是一堆碎片,現在把它還原成完整的圖形……”

    他後退一步,細細打量,道,“沒錯,圖形完整,沒有錯誤,看這宴飲場面,多細膩多生動……”

    旁邊的人一個個張大了嘴巴,驚訝得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

    先前張萬生只給樊八段打八分,還說明了這分數全是給漆案本身的,大家還以為樊八段的修復比之前伍八段還不如,要被張萬生指出一大堆問題呢。結果張萬生開口全是誇獎,聽上去應該是相當出色的修復?

    出色的修復,卻只被給了個鴨蛋,這是怎麼回事?

    張萬生誇了一大堆,然後抬起頭來,極為冷淡地看著樊八段,問道:“這麼漂亮的修復,真是你做的嗎?”

    張萬生這句話很輕很淡,但其中蘊含的份量,讓在場的所有人一下子全部閉了嘴。

    不需要再說什麼了,張萬生這句話的意思很明顯。

    樊八段的修復的確做得不錯,但張萬生覺得不是他自己完成的,所以修得再好,也拿不到分數!

    這對於一個修復師來說可以說是非常嚴重的指控了。然而樊八段聽了,只是揚了揚眉,反而笑了起來。

    他問道:“不是我做的?那會是誰做的?”

    他點了點那個漆案道:“我承認在來此之前,我就已經開始修復此漆案了。木胎、漆皮、用來填補的生漆在此之前全部已經準備好,只剩最後的工序。”他說這些話的時候非常坦然,其他修復師也紛紛點頭,顯然不以為異。

    的確,這在文物修復乃至奪段之間都是非常常見的做法。很多文物修復起來耗時都非常長,每次的奪段時間有限,不可能全部修完,只能展現其中的一部分。

    絕大多數高段修復師手上都會有處於修復過程中的文物,被奪段挑戰時通常都會直接把它拿過來,操作其中的一部分或者直接完成。

    所以此時,樊八段說起來理直氣壯,其他修復師也沒覺得其中有什麼問題。

    樊八段朗聲道:“高級文物通常都非常複雜,遠非一個人能夠完成。或者張前輩有此能力,但是抱歉,我還沒有到達這個水準!”

    樊八段說話的時候,張萬生只是聽著,一言不發。

    直到他全部說完,他才若有所思地問道:“哦,你的意思是,你只要冠個名,這文物就算是你修出來的了?”

    樊八段咬詞非常清晰:“這是我的案子。”

    張萬生說:“唔,就是這意思了。有件事我倒是好奇得很,一件文物,由許多人參與修復的確是正常的事情,但是加入者要參與到什麼程度,才算擁有對這個文物的主導權,才能在文物修復中第一位署名,才能以此文物來參與奪段?”

    他的聲音仍然平靜,但此話一出,就如同驚雷一般,落在了下方無數修復師的耳中,就連一邊的蘇進也忍不住回過了頭,揚起眉看著他。

    張萬生的這個問題提得太尖銳,太有力了,尤其對於中低段修復師來說,簡直是要說到他們的心坎裡去了!

    中低段修復師能夠獨力修復的基本上都是一些比較低級的文物,高一些等級的文物,必然要跟別人合力,或者加入高段修復師的團隊。

    跟同級別修復師合作還好說,大家有商有量有來有往,一般不會出什麼問題。然而加入高段修復師團隊就不一樣了。

    高段修復師的確擁有更強的實力,更豐富的資源,然而在文物協會內部的勢力也是不一樣的。很多時候,中低段修復師加入這樣的工作,都有可能拿不到署名或者署名非常靠後。而往往在這種工作中,他們付出的勞動並不少,偶爾還會更多。

    以前遇到這種情況的時候,他們都會用“如果沒有他們我也接不到這樣的工作”或者“這樣的工作也讓我學到了很多東西”來開解自己,但是心裡真的不會不平衡嗎?也未必見得吧……

    如今張萬生一句話,把他們心裡積累已久的怨念全部都翻了出來,曾經有過這種經歷的修復師們——幾乎占了場下修復師的一半以上——全部都緊盯著上方,看樊八段會怎麼回答。

    樊八段的表情有些微妙,他清了清嗓子,道:“這個話題太大了,恐怕不太適合在這裡討論吧。”

    “不適合?不對,這裡再適合不過了。不討論這個問題,我怎麼知道怎麼回答你的質疑?這件三國彩繪大漆案,木胎不是你複製的,漆皮不是你整理的,漆繪不是你復原的。你只是冠了個名,完成了最後一道工序,這樣漆案就算是你修的了嗎?”

    樊八段的眼中閃過一絲震驚,接著再次冷下了臉色:“張前輩,你這樣說是對我的誣衊,可有證據?”

    此時下方已經是一片譁然。

    就像張萬生之前說的那樣,木胎、漆皮、漆上圖案,是這件三國彩繪大漆案修復難度最大的三點。相反,樊八段剛才在臺上完成的那些,技術難度並不大,甚至可以說相當簡單,普通的三四段修復師都能做到。

    一般來說,就算樊八段只是冠名主持,也需要完成最核心的部分。尤其是內裡木胎的製作與漆皮彩繪的拼接復原,前者需要豐富的經驗與高超的手藝,後者需要查閱大量的資料,是彩繪漆案修復工作的重中之重。如果它們不是樊八段完成的,照理來說他根本沒資格冠名!

    話雖如此,以前高段修復師領銜修復的時候,只做個方案或者只負責監督,細節全由下面的人完成也的確是很常見的事情,但今天可是奪段挑戰,考校的是修復師的個人能力……這種修復成果,當然不能作數!

    當然,最關鍵的是,張萬生這樣說,他真的有證據嗎?

    張萬生撇嘴一笑,帶著濃濃的不屑:“證據?你自己是證據!”

    他重重一拍那個工作臺,道,“你不承認那個木胎不是你完成的?那好,現在拿段木頭來,你當著大夥兒的面證實一下,不需要多的,十刀!”他比劃了一個手勢,“十刀之後,我們比對一下刀口,一看即明!”

    一瞬間,樊八段的臉色極為難看。片刻後,他緩緩道:“張前輩,您是脫離我文物修復界太久了,已經不明白現在的情勢了。”他抬起頭,點了點自己的太陽穴,道,“在現在的修復界,腦子以及資源才是最重要的。我獲得可修復的文物,我評估可能性,我收集資料,我調配修復材料,我擬定方案。這些動腦子的事情全部都是由我來做的,誰敢說這個項目不是我的,這個成果不是我的?”

    他語聲鏗鏘,“資源、方案,才是文物修復工作真正的核心!”

    他們說話的時候,蘇進一直在旁邊安靜地聽著。

    樊八段剛才修復的過程中,身邊同樣有不少中低段修復師進行協助。現在,他們的臉上表情各異,非常難以形容。

    蘇進的目光掠過他們的臉上,最後落在一個人的身上,然後舉步,向他走了過去。
vera1023 發表於 2018-1-1 12:55
0600 胡八

    那是一個中年人,大約五十多歲,臉上的皮膚像橘子皮一樣乾巴巴的,兩條眉毛向下撇著,一臉困苦。

    樊八段說話的時候,他就一直弓著腰、低著頭,他胸前佩戴的,不過是一個三段修復師的徽章,即使在樊八段這些助手裡,等級也是最低的一個。

    這時,蘇進直接走到了他身邊,拍了下他的肩膀,親切地問道:“這位先生,請問尊姓大名?”

    那個中年人抬起頭來,有點受寵若驚:“我,我姓胡,叫胡八。”

    只有排位沒有名字,一聽就大概能猜得出來他的出身。

    蘇進一走過來,到了胡八跟前,樊八段的臉色就變了。張萬生留意到了,一揚眉,有些意外又有些感慨地看了蘇進一眼。

    蘇進親切跟胡八拉起了家常:“胡先生,請問您從事文物修復有多少年了?”

    胡八迷茫而又不安地看向樊八段,遲疑道:“四,四十多年了吧……”

    四十多年?這個時間讓很多人同時感覺到了吃驚和不對勁。

    他五十多歲,從事文物修復四十多年,那就是從小就開始做這行了。做了這麼多年,還只是一個三段,這是很沒有天賦了。但是一個沒有天賦的修復師,怎麼會被樊八段帶到這裡來當個助手?

    蘇進一句話,就問到了最關鍵的地方。

    樊八段明顯不安了,他朝蘇進的方向走了一步,冷言道:“蘇六段,這是我的助手,請不要騷擾他。”

    蘇進轉頭向他豎起一根手指,道:“抱歉,我再問一個問題,就一個。”

    樊八段覺得自己的後頸子毛都要豎起來了,但此時蘇進已經再次轉過頭去,問出了最後一個問題:“胡先生,能讓我看看您的手嗎?”

    胡八迷茫地看樊八段,後者面無表情,胡八於是猶猶豫豫地伸出了兩隻手,攤平在了蘇進面前。

    周圍一片安靜,蘇進很認真地看胡八的手,甚至還用手抓住他的手指,仔細翻看了一下。

    然後,蘇進微笑著抬起頭來,先很認真地向胡八道謝,接著退後一步說:“我看完了。”

    張萬生跟著也走過來,他根本就不跟樊八段打招呼,直接抓起胡八的手就開始看。

    也不知道他看見了什麼,只聽見張萬生冷笑一聲,自言自語了一句:“‘我擬定方案’?”

    這句話裡帶著濃濃的諷刺,正是樊八段之前那堆話裡的其中一句。

    其他人正覺得莫明其妙,就看見張萬生抓起胡八的手,直接亮在了所有人的面前。慕影與攝製車裡的白澤恩同時下命令,鏡頭立刻跟隨而去,給了那雙手一個特寫。

    那的確也是一雙非常值得特寫的手。

    它枯乾、粗短、堅硬,像是半截老樹根一樣,醜陋中蘊含著不可忽視的力量。

    手掌的皮膚上坑坑窪窪,佈滿了各種或大或小的傷疤,有的像是燙傷,有的像是腐蝕,有的像是刀口割裂出來的。皮膚的紋路裡、指縫裡,到處都是各種顏色的污垢,那是墨水、顏料以及文物的汙跡長年累月累積下來的結果。

    這的確是一雙老文物修復師的手,但是在場的修復師裡,擁有這樣一雙手的人多得是,張萬生自己也差不了多少。他現在把它展示出來是什麼意思?

    只見張萬生的拇指用力在胡八的食指關節上搓了搓,那裡覆蓋著一層黑色墨汁,上面泛著隱約的青光,跟普通的墨汁不太一樣。

    張萬生抓著胡八走到樊八段的工作臺旁邊,一把抓起了上面被鎮紙壓著的那張圖紙。

    圖紙上畫的是一幅完整的宴飲圖,不久之前,樊八段正是對照著這張圖紙,完成木胎上漆皮的拼接與復原的。這張圖紙正是正式修復三國彩繪大漆案之前的準備工作之一,是前期方案中最重要的一部分。

    張萬生揚起圖紙,把它跟胡八的手並排放在了一起。

    圖紙在天光下一閃而過,黑濃的墨汁掠過眾人眼前,同時泛起的還有一層隱約的青光,那濃度、那色澤,跟胡八手上的一模一樣。

    無數人屏息以待,仿佛想到了什麼。

    樊八段也意識到了什麼,他臉色大變,正想上前阻止,張萬生已經先一步說了出來:“青泥汁,漆器修復師最常用的繪圖墨汁,看這顏色深入肌底,絕非一兩日能夠達成。來,樊梅清,看著這雙手,你再來跟我說說看,這個三國彩繪大漆案的方案是誰做的,圖紙是誰繪的!”

    事實上到現在,樊八段仍並非沒有轉機。

    蘇進和張萬生發現的這個,只能算是佐證之一,並不算真正決定性的證據。

    一份圖紙,可以是多個人繪製,也可以有主繪和輔助之分。只要樊八段手上也有同樣的墨汁,就可以以此反駁蘇進和張萬生,表示胡八只是給他打打下手而已。

    但此時,張萬生直盯樊八段的手,對方卻只是臉色鐵青,什麼話也不說。

    無數雙目光聚集到他的手,他卻無意識地把手往後別了一下,好像想把它藏起來一樣。

    再不需要多說什麼了,他的這個動作已經非常明白地展示出了真相。

    下方修復師們開始竊竊私語,張萬生卻絕不容許他退縮,他放開胡八的手,一個箭步上前,抓住了樊八段的手腕。

    樊八段下意識想要逃走,但是在張萬生手下,他怎麼可能逃得過。張萬生輕輕一扭,就把他像拎小雞一樣拎了起來——可笑的是,樊八段身材高大,至少比張萬生高出一個頭,但在他手上卻手無縛雞之力,整個人狼狽得不行。

    張萬生反手一擰,把他的手展示在了鏡頭下,展示在了萬人的面前。

    再不需要多解釋什麼了,樊八段這一雙手顯然是養尊處優了很久的,他膚色光潔,指縫間沒有一絲汙跡,皮膚表面微有一些小傷痕,但也看得出來,那都是陳年老傷,已經過去很久很久了。

    張萬生摩挲了一下他的食指,把它亮了出來。食指的關節同樣光滑,連一層最常見的薄繭也沒有。

    這雙手充分說明了樊八段這些年的歷程。

    很久以前,他也許曾經是一個勤勤懇懇的修復師,親手修復了不少文物,留下了一些不可磨滅的痕跡。然而近些年來,他再沒有親自動過手,可能連一根線也沒有親自畫過。

    這樣一個人,還算是文物修復師,還能夠擔任主修師這樣的榮譽嗎?

    下方的修復師們紛紛露出了懷疑的表情,他們像是想起了什麼一樣,臉色極為不善,甚至還隱含著憤怒與陰沉。

    圜丘壇上方,張萬生意味深長地看著樊八段,問道:“你現在再告訴我,那份方案圖是你畫的嗎?”

    樊八段閉嘴不言,他眼角余光瞥向胡八,眼神中充滿了狠戾之色。胡八突然緊張起來了,他搓著雙手,似乎想說什麼,但幹什麼也沒說出來。

    張萬生不再理會樊八段,他轉頭看著胡八,溫言道:“小胡,你來告訴我,這份方案圖是誰畫的,這個木胎……”他目光掃過胡八手上的刀口,“又是誰刻出來的。”

    胡八訥訥不能成言,明顯有所忌憚。張萬生冷然道:“你放心,有我張萬生在,只要你說的真是真話,這個文物協會就沒人能奈何得了你!”

    宋九段一直在旁邊聽著,這時也突然補了一句:“我宋千山也能保證。”

    齊九段和岳九段對視一眼,同時笑了一聲,只簡單地道:“你儘管放心。”許九段沒有說話,但也跟著點了點頭。

    在文物協會,長老們再怎麼有勢力,再怎麼牽連深廣,也不可能真的一手遮天,九段們在這裡仍然是擁有著極高的地位的。一個張萬生,四個九段同時發話要庇護一個人,還只是一個小小的三段,怎麼可能護不住?

    胡八雖然被壓制了很多很多年,但他也不傻,這些事情他心裡當然也很清楚。

    他低垂的眼睛漸漸地抬起了起來,眼中漸漸泛出了一些光芒。他的嘴皮子蠕動著,似乎想說什麼,但又被什麼阻住。

    蘇進突然在一邊道:“你放心,如果是經濟上的困擾的話,這裡誰都可以幫你。”他指了指談修之,半開玩笑地道,“有大老闆在這裡,你還擔心個什麼?”

    對於九段們來說,金錢這東西根本就沒有放在眼裡過,當然也想不到這個。聽見蘇進的話,他們甚至還有些意外。

    沒想到胡八竟然真的像是被打動了。他訥訥地道:“我,我弟弟的病很重,需要很多錢的……”

    蘇進簡單地說:“沒有問題。”

    他沒做任何多餘的保證,只是溫和而又堅定地看著胡八。胡八回視著他,突然深吸一口氣,直起了腰。

    之前的他,看上去猥瑣又矮小,這時一挺起來,眾人才發現,他身量挺高,絕不遜于樊八段。

    他挺直脊背,大聲道:“這個三國彩繪大漆案,是我從倉庫裡翻出來的!一開始,它只是一堆破爛漆皮,是我一點點把它整理出來,查找資料繪製圖紙,親手打造木胎——如果你們不信,我可以當場再畫一幅圖,再做一個胎!”

    說到最後一句時,他目光灼灼,眼中充滿了強大的自信!
vera1023 發表於 2018-1-1 12:55
0601 不願意

    圜丘壇上壇下一片死寂,無數修復師看著眼前一幕,大氣也不敢出一口。

    眨眼之間,胡八就像是變了一個人一樣。他似乎低頭彎腰太久了,即使現在努力站直也無法完全筆直。但他傲然抬頭,此刻就像懸崖上的一棵老松,經歷過無數風雨摧折,仍然努力存活了下來,鬱鬱蔥蔥,自成一番風貌。

    他迎視樊八段,一字一句地道:“這座三國彩繪大漆案,從發現到撰寫方案到被拿到這裡之前,都是我一手完成,與樊大師你一點關係也沒有。你發現我的工作,將它從我手中奪走,並未征得我的同意。我在此也要正告於你,我是不願意的!”

    我是不願意的!

    這句話仿佛是從胡八的牙縫裡擠出來的一樣,然後落地有聲。

    這句話同時也在許多中低級修復師心中產生了迴響。

    當今文物修復界,上下之分極嚴。高段修復師在低段修復師面前就是擁有極大的權威,尤其是加入同一個團體組織、進入同一個師門家族之後更是如此。低段修復師在高段的大師或者老師面前毫無發言權,他們的勞力可以被任意剝奪,他們的工作結果可以被任意指派剝奪,他們卻只能聽而任之,毫無抵抗之力。

    他們願意這樣嗎?

    對於文物修復師來說,破損的文物就像他們的孩子一樣。修復文物,就是將孩子培養成人的過程。有哪個當父母的,願意讓自己的孩子被奪走?而低段文物修復師就要無數次經歷這樣的事情。

    當然,他們也可以不依附于高段修復師,選擇獨立工作。但那樣的話,他們就很難碰到更好的資源,修復等級更高的文物。在現在的文物修復界,即使他們擁有匹配的能力,沒有後臺沒有資源的話,也很難晉升段位。

    然而,反過來說,被高段修復師如此壓制,他們想要出頭,想要獲得更多獨立修復的機會以及晉升的機會,又要看高段修復師的“良心”了。

    胡八能發現這樣一個漆案的價值,並且一力把它修復到差不多的程度,可見他的實力,其實早就已經超過了三段修復師的範圍了。樊八段會把他帶到這裡來,可見他也不是不知道他的真正實力的。

    結果到了現在,他做了四十多年的修復師,還只是一個三段……

    這種情況,在現在的文物修復界絕不是孤例,只是能夠像這樣站出來的,只是少數中的少數而已。他們中的絕大部分都像胡八之前那樣,被長年的壓迫壓彎了腰,再也站不起來了。

    其實,就算是胡八,如果不是有蘇進直言點出,有這麼多九段支持,他也是不敢站出來說話的。

    高段修復師之間自有默契,得罪了一個,就幾乎是得罪了全部!

    樊八段臉色鐵青,他直直地盯著胡八,表情極為嚴厲。

    胡八的眼神瞬間有些畏縮,但隨即,巨大的怒火壓倒了這樣的畏縮。這怒火已經積存在心底太長時間,只是現在一下子全部爆發出來了而已。

    片刻之後,樊八段緩緩道:“胡老八,說話要謹慎,要負責任。信口開河隨意造謠,可是會遭報應的。”他環視四周,目光從胡八以外的其他助手身上掠過。他一揮手,說:“你這樣造謠,敢有證據嗎?這在場的全是你的同事,跟你同起同臥。這漆案要真是你修的,他們不可能沒有看見。你問問看,有人幫你作證嗎?”

    胡八的目光從這些人身上掃過,那些人有的跟他年紀差不多,有的要更年輕一點,表情都跟他之前的樣子差不多。觸及胡八的目光,他們紛紛低頭,不敢與他對視。

    樊八段問話完畢,周圍一片死寂,竟然一個敢站出來的人也沒有。

    胡八抿了抿嘴,神情有些晦暗:“他們不敢得罪你,當然不敢幫我作證了。”

    樊八段傲慢地抬起下巴:“笑話,本就是謠言,當然不會有人向著你!”

    “少唧唧歪歪說廢話了。”這時候會這樣說話的當然只有張萬生一個人。他冷哼上前,不耐煩地說,“少囉嗦,是誰修的,一試就知道了!”

    他指了指胡八,又指了指樊八段,說:“喏,漆案內部不是木胎嗎?拿兩段木頭來,你們倆一人一段,隨便做個案頭出來就知道了!”

    胡八的眼睛頓時亮了起來:“我可以做!”

    樊八段卻相反沉下了臉:“現在正是驚龍會奪段過程中,一事未畢,如何又起一事!漆案木胎絕非一時半刻可以雕刻完成,何必……”

    “可以的!”胡八急忙道,“給我半個小時,不,一刻鐘,我就可以證明!”

    樊八段的話被打斷,剛要繼續喝斥他,張萬生已經先把話接了過去:“好,一刻鐘就一刻鐘,就讓你來 證明!”

    樊八段未出口的話被噎住了,他眼睜睜地看著張萬生叫人送上來一根桐木——驚龍會期間,這樣的材料肯定少不了,轉眼之間就被送了上來。

    胡八欣喜地接過桐木,從樊八段的工作臺上拿起工具,深吸了一口氣。

    轉瞬之間,他就再次變了一個人。他的脊背弓起了一個恰到好處的弧度,一手虛按木頭,一手提起了鋸子。他的眼神極為犀利,整個人突然有了一種淵停嶽峙般的氣派。

    幾個九段同時輕聲喝了聲彩,對視一眼之後,心裡有了一些計較。

    這種氣派絕不是普通能培養出來的,必然要經過數十年不停歇的工作,以及對自己工作絕對的自信才能培養出來的。

    ——這絕不是一個三段修復師應有的氣派!

    說起來,蘇進年紀輕輕,就也擁有了這樣的氣派,倒真的是非常稀罕的事情……

    時間只有短短的一刻鐘,胡八絕不錯過一分一秒。頃刻之間,鋸末紛紛而落,在工作臺上積成了小小的一灘。鋸末之後是刨花,十分鐘不到,木胎就已經顯出了一定的長短與形狀,所有有眼睛的人都可以看出來,它正跟漆案的側板一模一樣!

    胡八眼睛微眯,動作熟極而流。漆案是由多個零部件組合而成的,他沒有面面俱到,而是專門選中了這個側板,塑形之後開始精細打磨。

    刨板之後是刻刀塑形,刻刀之後是砂輪砂紙打磨。

    短短十五分鐘,這個側板就已經大致完成了。胡八一揚手,把它比在了漆案的側面,朗聲道:“各位請看!”

    鏡頭凝聚在了上面,再清楚不過了。這側板的長短、厚薄、邊緣的弧度、花紋的形狀與角度……全部都一模一樣!如果不是一個上面已經貼上了漆皮,另一個還是原木顏色的話,可以說是一模一樣的。

    張萬生上前接了過來,仔細對比了一下,點頭說:“的確是一樣的。最關鍵的是……”

    他眯起眼睛,手指輕撫過側板的一個角落,道,“這運刀的手法也一模一樣,絕對出自同一人之手!”

    樊八段臉色陰沉,片刻後他才說道:“胡老八是我的助手,本來就應該協助我做這些工作的……”

    “放屁!”張萬生毫不客氣地打斷了他,道,“這都要人幫,你吃飯是不是也要人幫,拉屎是不是也要別人來?姓樊的,你有多少年沒有親手幹過活了?來,這裡還有段桐木,你做給我看看,你要是能一模一樣地做出來,我張萬生現在就跪下磕頭管你叫爸爸!”

    又一段桐木被塞進了樊八段手裡,張萬生氣勢極強,不容置疑。

    樊八段被迫拿起了工具,照著胡八剛才的樣子開始製作木胎。

    他剛一動手,周圍以及圜丘壇下方就傳來了此起彼伏的歎息聲。

    就外人看起來,樊八段的動作好像沒什麼問題,但稍微有經驗一點的修復師都能看出來,他動作遲穩,手腕不穩,比普通學徒還要不如。

    漸漸的,他自己也感覺到了,他的臉上露出了驚恐的表情,手掌劇烈地顫抖了起來。

    張萬生緊緊地盯著他的手,露出了極為失望的表情,冰冷地道:“這就是八段,這就是八段!”

    聽見這句話,樊八段的手抖得更厲害了。

    張萬生冷然看他,問道:“你告訴我,你有多長時間沒有摸過工具了?拳不離手曲不離口,修復師三天不摸工具,手就會生。”

    他中氣十足,聲音極其響亮,“做學徒的時候,你師父就應該跟你說過吧?你知道嗎你這就是忘本!”

    他逼視樊八段,聲如雷鳴,“你現在告訴我,你這個八分,你服不服?”

    樊八段手裡的木段咚的一聲掉在了地上,此時他手的顫抖已經無法遏止。

    這並不是因為他受傷了或者生病了什麼的,只是他自己突然間也意識到了,太久沒有親自工作過,這雙手好像不是他自己了的一樣。

    他恍然回想起很久以前,他一段段直升上來,最終獲得八段段位的時候。

    那時候他面對文物無比的心醉神馳,修復的時候感覺一切都被操控於手中。那種感覺,什麼時候完全消失了呢?

    現在的我,還算是一個文物修復師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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