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重生] 天工 作者:沙包(已完成)

 
vera1023 2017-12-28 18:30:48 發表於 都市言情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858 405426
vera1023 發表於 2018-1-1 12:49
0573 化學

    談修之有時候想起來,感覺還挺奇妙的。

    他跟蘇進最初相識,不過是在故宮古玩街一次交易。

    一幅五百萬的古畫而已,他會親自跟蘇進交易,會一時興起把自己的本名而非江湖渾號告訴蘇進,其實也就是看見了他當眾修復的手藝,見獵心喜而已。

    他怎麼想得到,從那之後,他跟蘇進的交情竟然會一直延續下來,一直到今天。

    平天機械,平天化工,還有即將出現專做博物收藏技術的新公司,他跟蘇進進行了全方位的合作,關係越來越深。

    最近,平天集團正在緊急規劃一個方案,要重新規劃集團的股份構成,要讓蘇進技術入股,把他也納入股東的行列。

    這絕不是友情啊照應啊什麼的,純粹只是出於利益考慮。

    平天集團試圖利用這樣的手段,進一步加深與蘇進之間的聯繫,把他牢牢綁在自己的戰車上。

    這當然還是談修之主動提出來的,但一經提出,立刻贏得了各董事股東的一致贊同。

    去年最後一個季度,平天集團的利潤增加了2%。看上去不是很多,但考慮到平天集團原先的體量,考慮到談修之九月才跟蘇進認識,十月底才正式開始合作,就會覺得很驚人了。

    現在第一季度還只到二月底,就目前的報表來說,平天集團的利潤又有顯著增加。這到底跟誰有關,不用說也能看得出來。

    談修之跟蘇進打了這麼長時間的交道,仍然覺得他看不見底一樣。

    平時還不算太起眼,但只要跟文物修復扯上關係,他就像是根本沒有什麼不知道的一樣。

    修復試劑、修復機械、收藏保護……

    很早以前,談修之對這個產業就已經有了一些構想。現在有了蘇進,這個構想更加真實、更加具現化了。

    “老闆,這個放到哪裡?”

    一個聲音突然揚起,打斷了談修之的思緒。

    談修之抬頭看了一眼,指揮道:“這是第二批材料,上面放不下了,先準備在這裡聽我調度吧。”

    身穿橘灰色工作服的工人應了一聲,把拖車拉過來停在談修之身邊。

    談修之站在堆積如山的箱子旁邊,環視四周。

    他問旁邊的徐啟明:“拍著嗎?”

    平天機械總設計師徐啟明的眼睛灼灼發光,滿口答應:“放心吧談總,一直拍著呢!”

    說著,他感歎道,“這也算是對我們平天集團這段時間工作的一次總的檢閱了!”

    誰說不是呢?

    談修之也正好有此感慨。

    平天機械在蘇進構想之下,設計製作調整出的檢測設備、清洗設備、修復輔助設備。

    平天化工直接由蘇進提供配方,批量生產了一系列的修復藥劑和一次性修復用品。

    現在,它們全部都被裝箱,運輸到了這裡,以供蘇進在奪段挑戰中使用。

    它們的使用效果將當眾展示給所有前來驚龍會的修復師,對於平天集團來說,這無疑是一次絕佳的廣告機會!

    此時,第一批儀器設備已經全部被送到了圜丘壇上,工程師正在配合蘇進進行安裝調試。

    五位元長老的文物已經被全部取出放到一邊,只有蘇進還在那些鐵玩意兒旁邊忙碌,需要修復的文物絲毫不見影蹤。

    許八段冷冷看著那邊,嗤道:“借助外力,不成體統!”

    他話音剛落,就看見一個人走了過去,拿起一個瓶子,念出了上面的標籤:“乙醇、丙酮、三氯乙烯、乙酸乙脂……這是合成清洗劑?”

    蘇進說:“是,具體濃度還要到實際操作時再調整。”

    那人唔了一聲,說:“的確得看情況,你估摸得准嗎?”

    蘇進只是一笑,沒有回答。

    那人看了他一眼,輕輕哼了一聲,也沒有再多說。

    兩人只是簡單交談了兩句,五個長老卻全部噤然無語。

    從那人和蘇進嘴裡冒出來的幾個詞,他們全部都懵然無知,不僅沒有聽說過,連那些字該怎麼寫都不知道。

    換了別人在說,他們可能還會斥之以邪門外道,完全不放在心上。但現在在跟蘇進說話的這個人,任何人卻都無法忽視。

    張萬生,天工印的持有者,雖然從不接受九段徽章,但九段在他面前也必須執禮。

    他所說出的每一句話,全體修復師都要靜心聆聽;他每一個關於修復的理論,都會被認為是修復師的金科玉律。

    但是,他現在說的這些是什麼?

    他和蘇進的對話透過音箱,傳到了每一個修復師的耳朵裡,他們僅僅只能聽見“乙、丙、三、酸”等少數幾個字眼,別的字根本無法確定是什麼,組合起來更是意義不明。

    還好,現在在臺上的不止一個九段,齊九段輕輕一笑,幫大家問出了心裡的問題:“張前輩,你們這說的是什麼秘訣,能講給我聽聽嗎?”

    張萬生擺手道:“嗐,有什麼好說的,說了你也聽不懂!”

    齊九段脾氣本來就很好,在張萬生面前更沒什麼脾氣:“張前輩,你不說我怎麼知道?”

    張萬生翻著眼皮問他:“化學,你懂嗎?”

    齊九段又不是真的與世隔絕,當然聽說化學這個詞。但他只知道這是一種科學的門類,是很多學生必須要學的東西,它跟文物修復有什麼關係,他一點概念也沒有。

    張萬生又開口了:“化學是自然科學的一種,是在分子、原子層次上研究物質的組成、性質、結構與變化規律;創造新物質的科學。”教科書式的標準解釋流暢地從他的嘴裡說出來,他強調說,“創造新物質!把那些有機物和無機物組合起來,就可以形成新的物質。它們有的具有極好的清洗效果,有的可以融化一些平常無法融化的東西,有的可以使局部區域加熱……你想要什麼樣的效果,想要達到什麼程度,都可以利用這種方式,研究完成!”

    齊九段不愧是老道的修復師,張萬生所說的每一句話,他都直接聯繫到了文物修復上。

    張萬生剛剛說完,他就驚訝地問道:“這不就跟製劑調配一樣?”

    張萬生說:“本來就是。手法其實也有點相似之處,只是……怎麼說呢,用的材料不一樣,這邊更有規律一點。是怎麼樣就是怎麼樣,性狀更穩定,變化更可控而已。”

    齊九段張大了眼睛,片刻後突然問道:“張前輩你去京師大學上學……”

    “沒錯,學的就是這個。”張萬生說。

    齊九段情不自禁地看向蘇進的方向,喃喃道:“好像還真的有點意思啊……”

    張萬生跟齊九段在這裡交流的時候,蘇進仍然在一邊忙碌。

    他不緊不慢,跟工程師一起調試完了所有的參數,這才點點頭,向他道謝送他下去。

    這時,許八段冷嘲熱諷的聲音響起:“蘇老師好大的架子,怎麼,還要我們請才會把要修復的東西拿出來嗎?”

    蘇進坦然道:“文物修復起手無悔,破損文物更是脆弱不堪,事前準備,再怎麼充分也不為過。”

    許八段還想說什麼,他爹許九段突然搶先一步開口,道:“正是如此!磨刀不誤砍柴工,自古皆是。蘇進,你還需要什麼準備工作,不用急,慢慢來。”

    許九段開了口,許八段心裡有再多怨言也只能閉嘴,他冷哼了一聲,蘇進則微微一笑,道:“沒有了,可以開始了。”

    “那好。”許九段禮貌地跟張萬生打了聲招呼,環視四周道,“現在,你們可以請各自的學徒上來幫忙了。每個人限請五位,不得超出。”

    這也是在規定之內的。

    文物修復從不是一個人的工作,尤其是五位長老拿出的幾乎都是大件,很難一個人完成。這種情況肯定要人幫忙,修復界並不禁止這個。

    蘇進笑了笑,向遠處揮揮手,說:“麻煩你們了。”

    他事前就知道了這個規矩,也提前打好了招呼。他的聲音並不大,學生們就站在圜丘壇上,立刻抬步向上走。

    賀家、徐英、岳明、魏慶、蔣志新。

    除了蔣志新之外,全部都是第一批跟蘇進一起建立社團的那幾個人。他們從一開始就接受蘇進的修復理念,被他言傳身教,直至如今,雖然還不能獨當一面,但基本功的確已經非常扎實了。

    如今方勁松退居二線,從事管理工作,蔣志新就替補了上來。

    蔣志新面無表情地往前走,他身後傳來隱約的聲音,甚至還聽見了幾句怒駡,但他的心情非常穩定,絲毫沒有受到影響。

    在他主動表示退出京師大學文修專業,離開石家之後,他就有了這樣的心理準備。現在他能夠站到圜丘壇上,親身協助蘇進修復這樣的文物,就是他的目標!

    修復之道永無止境,只有永無畏懼,不斷向前!
vera1023 發表於 2018-1-1 12:49
0574 書磚

    與此同時,五位長老也分別召上了自己的幫手。

    四段、五段、五段、六段……

    一個個佩戴著修復師徽章的人魚貫走上圜丘壇,神態甚至是謙恭的。

    而他們,全部都是中段修復師,中間甚至還混了兩個七段的高段修復師!

    相比之下,蘇進這邊一溜的五個初段徽章,就顯得非常寒磣了。

    然而,這些中高段修復師站到了長老們身邊,雙手垂在身側,畢恭畢敬。蘇進那邊則跟學生們自如地交談說話,兩邊的氣氛截然不同。

    對此,張萬生倒沒說什麼,許九段眉頭微微一皺,問道:“蘇進,你對雙方的人選有什麼異議嗎?”

    許八段眉頭也是一皺——這時候,這父子倆還真的很有些相似——亢聲道:“奪段挑戰的助手全憑雙方意願,對段位並沒有什麼要求!”

    “嘁,你也知道你們那邊幫手的段位有問題啊?”張萬生嗤笑一聲,毫不客氣地嘲諷道。

    許八段的臉登時漲成了豬肝色,但目光卻並不回避,顯然已經打定主意要留下這些人了。

    蘇進往這邊看了一眼,搖頭說:“沒問題,就這樣吧。”

    許九段一怔,問道:“沒問題?”

    蘇進露齒一笑,道:“反正主修的也只有一個人,不是嗎?”

    許九段一時間沒有領會他的意思,不過旁邊的何七段已經先笑呵呵地開了口:“既然蘇老師也沒有異議,那我們就儘早開始吧。”

    蘇進既然沒有異議,許九段也不能強壓著非逼他反對。

    他只能跟旁邊的人討論了幾句,揚聲道:“既然如此,我就宣佈此次奪段挑戰的正式細則了。由於奪段雙方的段位都比較高,本次修復的文物定然比較複雜,耗時長久。因此,奪段挑戰的結束時間為今日下午六時,中間可以自由離開圜丘壇休息進食。”

    他深吸一口氣,繼續道,“如果到下午六時還沒有修完,被修復文物暫時封存,由我等進行評分,決出挑戰的勝負雙方。然而,後續文物的修復狀況,我等還會跟蹤監督到底,直至徹底完成為止。獲勝者若是未能順利修復完成,則同樣被視為奪段的失敗者,被剝奪段位,永不得錄用。”

    他這樣說是有原因的。

    以前奪段挑戰就有過這樣的問題。

    奪段挑戰的時候,雙方當然要發揮出自己最強的實力,無論在操作上還是實績上,都盡可能做得盡善盡美,搏取更高的分數。

    但這樣做,一來很累人,二來有可能會因此臨時的一些操作給後面的繼續修復帶來麻煩。所以幾次之後,文物協會就把後續的部分也納入了挑戰裡。

    如果後續沒把文物徹底修復好,一樣會受到懲罰。

    這條規則也是以前就有的,雙方都沒有異議。

    許九段又宣佈了幾條零散規定,退後一步揮手道:“開始吧。”

    此時,一個人從下方走上來,一手拎著一個箱子。蘇進眼睛一亮,立刻迎了上去。許八段眯起眼睛,不愉地道:“挑戰已經開始了,再不能有外人上來了吧?”

    蘇進淡淡一笑道:“文物修復,總得有要修復的文物吧。”

    許八段一怔,這仿佛這才意識到那就是蘇進將要修復的文物!

    也難怪他沒有認出來,被提上來的箱子跟傳統盛放文物的木箱完全不同。這兩個箱子都是金屬製成的,大約一米二高,長寬均為八十釐米左右。它們被封閉得非常嚴實,這樣看,完全看不出來裡面裝的可能是什麼。

    蘇進迎了上去,接過那人手上的箱子,笑著說:“辛苦了。”

    談修之揚眉,道:“托你的福,不然我這個時候可上不了圜丘壇。”說著,他轉頭環視四周,目光刻意從許八段臉上掃過,讓許八段的臉色微微有些發青了起來。

    談修之笑了一笑,又回頭對蘇進說:“還需要什麼的話,我一直在下面,隨時安排。”

    蘇進真心實意地感謝道:“多謝你!”

    如果不是談修之幫忙,他或者同樣可以在這個時候修復這件寶物,但絕對不可能完成他所有的嘗試與設想。

    有沒有資源,有沒有後備力量,差別真是太大了!

    談修之下了台,蘇進小心把箱子提到工作臺旁邊,五名學生圍在他旁邊進行協助,卻並沒有擋住太多視線。

    因此,無論是五個長老,還是擔任裁判與擔保人的五個九段同時轉過頭來,關注著這邊的情況。

    他們也很好奇,蘇進究竟會用什麼樣的文物,來跟五位長老的珍奇寶物相抗衡!

    蘇進先把一個箱子立在工作臺上,打開了它——這箱子經過了密碼、指紋雙層加鎖,普通人就算得到了也打不開。

    然後,他按下一個按鈕,清晰的機械聲響起,箱子的四壁自動向下縮了下去,白氣四溢!

    金屬箱的四壁經過了嚴格而專業的設計,防震防光,保存性能極好。同時,它讓內部處於低溫狀態,有效地防止了細菌滋生與擴散。

    白氣漸漸散去,裡面又是一個透明的盒子,透過盒壁,可以清楚地看見裡面的東西。

    這時候,蘇進的一系列舉動已經引起了很多人的好奇心。設計這麼精良的盒子,裡面裝著的究竟會是什麼寶物呢?

    此時,天空電視臺的鏡頭也一動不動地打在了玻璃盒子上,把裡面的物體呈現在更多人的面前。

    然而這樣一看,大部分人都驚呆了。

    這,這是什麼?

    這不就是一塊破磚嗎?

    沒錯,它殘破卻方正,通體灰中帶黃,看上去跟一塊磚差不多,還是腐朽破爛嚴重受潮的那種。

    一塊磚,也算文物,也能修復?

    面對這種不起眼的破爛,蘇進的動作卻非常小心。

    他極為謹慎地把玻璃盒拿了出來,換了個角度放在工作臺上,於是鏡頭也跟著換了個方向。

    岳九段眯起了眼睛,首先一步叫出聲來:“這……這是一塊書磚?”

    他擅長書畫修復,還寫得一手好褚體,對紙張當然是非常敏感的。

    先前蘇進把東西拿出來的時候,他就覺得有些不對了。現在看得清楚,他立刻脫口而出,忍不住上前一步,更加確定了自己的想法。

    “沒錯,這是一塊書磚!看上去好像還是絲制的……”

    他看向蘇進,不可置信的話脫口而來,“這是帛書?”

    他的腦中心念電轉,迅速想到了最近一年來最為轟動的發現之一,更是按捺不住心中的興奮,直接叫了出來,“馬王堆發現的?漢代帛書?”

    蘇進抬起頭來,對著他微微一笑,道:“岳九段好眼力。”

    岳九段恨不得沖到蘇進面前去了。好歹他還記得自己現在的身份,記得自己是來給奪段挑戰當裁判的。

    他的腳死死地站在原地,上半身卻情不自禁地往那邊傾,眼睛緊緊盯著帛書,說:“這麼大,這麼厚一塊書磚,得有多少東西?嘖,破損得這麼嚴重,你要怎麼修,你要現在修?”

    “咳。”齊九段在旁邊清了清嗓子,提醒岳九段道,“岳兄,冷靜。蘇小友既然把它拿上來了,心裡肯定早就有了打算。”

    “那可不一定!”岳九段衝口而出,立刻又意識到自己這句話說得不太對。他道,“蘇小友,我不是不相信你的能力。但你知道,漢代帛書有多麼珍貴嗎?這麼大這麼厚的一塊書磚,代表著多麼珍奇的發現?你怎麼能現在在這裡修?要是修壞了……這可怎麼辦才好?”

    岳九段之前一直表現得很溫和沉穩,連話也不怎麼說。但現在,一句句話連珠炮一樣從他嘴裡沖出來,讓人簡直有一個感覺,如果蘇進一句話回答不好,他就要抱著這書磚,轉身逃跑了!

    面對“要是修壞了”的質疑,蘇進一點也不以為忤,反而有些高興的樣子。他笑著向岳九段點點頭,非常肯定地說:“岳前輩您放心,我已經有計劃了。”

    說著,他一邊把談修之拎上來的另一個箱子放到臺上打開,一邊道,“奪段挑戰,挑戰者有一個最大的優勢,被挑戰的各位長老不介意,我也就厚著臉皮接下了。發起挑戰的一方可以提前進行準備,把很多工作放在挑戰之前完成。就像岳九段說的一樣,該怎麼修,該用些什麼樣的工具以及材料,我之前都已經準備好了,請您放心。”

    話聲中,又是“刷刷刷”的幾聲輕響,金屬箱子四壁落下,同樣呈現出中間的一個玻璃箱子來。

    然而這個玻璃箱子裡裝的不再是書磚,而是幾個卷軸一樣的東西。相比之下,它們更能夠看出像“帛書”,但那也只是因為它的外形。除卻外形之外,它的表面同樣黃中帶黑,汙糟不堪,好像一個不小心就會徹底變成一灘爛泥一樣。

    岳九段正要說話,看見這個箱子,他的聲音突然被堵在了喉嚨裡,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

    蘇進現在把這個拿出來是什麼意思?

    難道今天他要修復的,不止是那塊書磚,連眼前的這些帛書卷軸也要一起搞定?
vera1023 發表於 2018-1-1 12:49
0575 不是滋味

    蘇進看著眼前的帛書卷軸,心裡很有些感慨。

    當初談修之帶他去清月宴,他在宴會上拍下那塊書磚之後,萬萬沒想到最後送來的東西還有加上這些。

    在他的上個世界裡,馬王堆的情況他可以說是了若指掌,著名的馬王堆帛書當然也不例外。

    當時拿上清月宴拍賣的,只有那塊書磚,但蘇進卻知道,馬王堆帛書可不止這一件。

    在他以前的世界裡,帛書被發現的時候,被盛裝在一個長方形的漆盒裡。他甚至連漆盒的資料都能一個個報出來。

    長59.8釐米,寬37釐米,高21.2釐米。盒內共有五格,除了正中央盛放著的折疊成長方形的帛書以外,旁邊還有由半幅帛書卷成的書卷。跟折疊成方磚的帛書一樣,這些書卷同樣擁有極高的研究價值,一經發現就震驚了整個華夏。

    在清月宴上,他一開始看見的只有書磚,他還以為兩種不同的帛書被分割開,書卷就此遺失不見了呢。結果拍賣完畢,交割貨物的時候,對方竟然連同沒有放上臺的書卷也一起交給了他。

    他們只是簡簡單單地把帛書用紙一包,放在一個塑膠袋裡,極為馬虎。帛書的一部分因此受損更加嚴重了。但由此蘇進也可以想像為什麼會多出另一部分來了。

    這些人根本不知帛書的價值,根本就沒有把它當回事!

    難怪他只花20萬就能拍下它,也幸好如此,讓帛書珍貴的另一半沒有遺失……

    當然,被如此粗魯地對待,帛書因此有一部分被損壞,蘇進把它拿回去之後,又做了進一步的處理。然後,他還無數次地把它們拿出來,反復察看,進行檢測,撰寫修復方案……

    如今,事隔四個月,他終於可以開始動手修復它!

    岳九段終於還是忍不住往這邊走了兩步,此刻,他已經無視了其他五個長老的修復,全神貫注于蘇進這邊。

    他盯著玻璃盒子反復確認:“你真的有把握,不會把它搞壞?”

    蘇進拿起一個筆記本放在一邊,道:“您放心,我已經準備很久了。”

    他臉上寫滿了自信,岳九段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目光移到了那個寫滿了文字的筆記本上。

    蘇進翻開一頁,裡面密密麻麻的文字與符號撲入岳九段的眼簾,他很想走進去看一看,但還是忍住了。

    每一個修復師的修復技藝都是自己的秘決,他再好奇也只能憋在心裡。

    結果蘇進從口袋裡拿出一個東西,塞進自己的耳朵裡。那東西黑乎乎的,向外延出一條線,伸到他嘴角。蘇進調整了一下,開口“喂喂”了兩聲。

    岳九段有點發怔,直到聲音從後面的音箱裡傳出來,他才意識到這是一個無線耳機和耳麥,顯然是蘇進一開始就準備好了的。

    下面的修復師也明顯嚇了一大跳,不知道蘇進要幹什麼。他卻表現得非常鎮定自若,還還在詢問幾個九段,道:“我想一邊修復,一邊對大家進行一些講解與介紹,這樣做不違反奪段的規矩吧。”

    岳九段怔住了,旁邊的四個九段怔住了,不遠處的五個長老和下面所有的修復師都怔住了。

    一邊修復,一邊講解與介紹?

    他不怕自己的本事被別人學去嗎?

    不怕自己的修復過程被人挑刺打低分嗎?

    這,這也太大膽了!

    許八段眉毛一軒,正要說話,下方卻已經有人叫了出來:“不違反,不違反的!”

    這不過是一個三段修復師而已,長得胖乎乎的。換了以前,這種人在這樣的場合,哪有說話的餘地?但現在,他就是大聲嚷了出來,滿臉都是激動,甚至都沒注意到許八段不滿的目光。

    他的聲音好像提醒了周圍的人,於是,一個又一個的修復師叫了出來。這些幾乎全部都是低段修復師,裡面有相當一部分年紀已經比較大了。

    他們未能得到提升的一個重要原因,就是沒有雄厚的背景,不知從何處學習。如今,竟然有一個修復師願意無條件地把自己的修復過程展示給大家看,講解給大家聽,這對他們來說,簡是天降甘霖的大好事!

    於是他們忘記了現在是什麼場合,忘記了蘇進對面站著的是什麼人,一個接一個地大叫了起來。

    漸漸的,這樣的聲音波及到了中段修復師中間,越來越洪亮,最終連成了一片。

    幾千上萬的修復師一起叫喊起來,那聲勢是相當宏大的,在圜丘壇廣場上鋪天蓋地,猶如從天邊席捲而來的浪潮。

    在這樣的聲勢下,許八段也只能閉嘴,岳九段更是欣喜地笑了起來,代表其他九段做出了決定:“不,這並不違反規矩,你隨意。”

    蘇進笑了,他的手向下壓了壓,又湊到耳麥旁邊說:“請大家安靜一下。”

    幾乎就在他說話的同時,所有的聲音刷地一下停了下來。從極動到極靜,也不過幾秒鐘時間而已。

    蘇進對著鏡頭,向下方微笑:“多謝岳九段,那我就開始講解了。”

    幾個長老凝視這邊,臉色全部都非常難看。

    過了好一會兒,許八段才看了看其他幾人,沉聲道:“定性!講解得再漂亮,也只是嘴上功夫。修復師最重要的,還得看自己一雙手!”

    其他四個長老同時凜然點頭,他們不再看蘇進那邊,竟然同樣在頃刻之間,就穩下了自己的心神,開始處理起手上的文物了。

    蘇進完全沒理會自己的對手那邊,他用看待珍寶的眼光看著自己面前的文物,聲音清朗地道:“剛才岳九段已經認出來了,沒錯,這是一份帛書,出自長沙馬王堆漢墓,是去年中秋節,我無意中拍到的,價值二十萬。後來據追查,它是被盜墓賊從馬王堆三號墓裡盜掘出來,流落至那家私人拍賣會的。”

    下方落針可聞,場上只有蘇進的聲音在回蕩。

    他說,“自商朝以來,最初始的文字就已經被發現。最早它是刻在龜甲與骨面上,被稱之為甲骨文。之後人類學會鑄造青銅器,開始在青銅器上鑄刻一些銘文,用來祈禱上天祭祀、記錄一些當時的日常等等,這種文字,被稱之為金文。”

    對於文物修復師來說,這本來應該是基礎上的基礎。但他一邊說,目光一邊無意識落在下方,發現竟然有很多修復師聽得非常專注,還有人拿出本子來一邊聽一邊寫,好像從來沒有聽說過的樣子。

    蘇進眉頭微微一皺,接著又在心裡一聲歎息。

    對於系統化學習一說,這當然是基礎,但現在的修復師們學得雜而零碎,有些應該是基礎的東西,反倒不知道了。

    蘇進腦中念頭閃過,嘴上卻是沒有停止:“金文之後是篆書,主要出自秦朝左右。那時候,篆書大部分都是刻在竹簡上的,但是竹簡沉重不易便攜,所以當漢朝繅絲與紡織技術進一步發展起來之後,帛書就進入了鼎盛時期。”

    他說的雖然都是一些基礎,但連貫而清晰,有因有果,讓人一聽就能很清楚地瞭解。

    蘇進也向下一笑,道:“很多時候,文化的發展都是伴隨著生產力的發展的,這就是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了。”

    “其實帛書早在漢朝之前就出現了。早在春秋時期,絹帛就被明確提及用作書畫載體。墨子明鬼篇中有記:書于竹帛,鏤于金石,就是其中一個證明。韓非子一書中也提到:先王寄理於竹帛,同樣可以當用帛書存在的一個旁證。但由於當時生產力很不發達,絹帛非常珍貴,所以大部分時候,只能被達官貴人使用,普通人是絕對用不起的。當然……”

    他對著下方笑了笑,說,“當時能夠使用文字的,也都是少數,不會是什麼真正的普通人。只是在這些人中間,又另外分出了階層而已。”

    蘇進一番講述,下方修復師固然是奮筆疾書,邊聽邊記,旁邊的九段們也聽呆了。

    前面甲金篆隸的一系列演變,他們當然也很清楚,不會有什麼特別驚訝的地方。但後面關於帛書來由的這段,就有點讓人吃驚了。

    岳九段想了好一會兒,轉頭悄悄去問張萬生:“張前輩,這墨子明鬼篇,你看過嗎?”

    張萬生瞥他一眼,點了點臺上:“這些帛書的內容,你看過嗎?”

    這回答好像風馬牛不相關,但岳九段卻馬上明白了過來。

    每一次追本溯源的研究,全部都跟這樣的古籍修復與研究有關。而在當今情況下,大部分修復與研究都是獨立進行,很少互通,其研究的內容結果也經常秘而不宣,很少有其他人知道。

    所以,蘇進現在說的這段話就是這種情況,它多半是哪個修復師的獨立修復,一直沒有公佈出來,現在被蘇進這樣總結並且公佈了而已。

    過於藏私,一直是當今華夏文物修復界的常態,老實說岳九段以前也沒覺得如何。

    但今天看見蘇進一個年輕人在這種場合上,有一說一詳細講解,他心裡不知怎地又有些不是滋味了……
vera1023 發表於 2018-1-1 12:49
0576 慷慨

    另一邊,蘇進的話還在繼續:“漢朝之後,繅絲紡織技術進一步發展,帛書迎來它最興盛的時候。根據研究,此時書畫所用的絹帛都是採用百分百的頭道桑蠶絲,不漿、不礬直接加工製作而成。此時的帛書,絹帛門幅相對比較窄,都是由單絲織造而成。無論帛書帛畫,其全部內容通常都呈現在一塊完整的絹帛上,以折疊的形式存放。”

    他說得很詳細,顯然在此之前,就已經對其做了詳細的調查與研究。

    蘇進轉過身,指著桌上的兩個玻璃盒說,“這份馬王堆帛書,就可以為漢代帛書進行一個良好的例證。”

    他說,“當前馬王堆三號幕已經被開採完畢,對於帛書初始的保存環境,我們也有了一個初步的瞭解。”

    他拿出幾幅照片,展示到鏡頭前。

    攝影臂立刻非常配合地移了過來,把照片裡的內容呈現給在場的所有人看。

    從馬王堆三號墓剛剛被發現時起,蘇進就已經參與了這個遺跡的工作。有文安組的全力配合,他得到的資料是非常翔實的。

    這幾張資料囊括了從墓穴被發現到開採後的全部情況,對帛書原本所放的墓室也有單獨的環境特寫。

    蘇進說:“瞭解出土文物的初始保存情況,對後期修復是很有好處的。在這裡,我非常感謝文安組各位給予我的幫助。”

    點頭致意後,他介紹道,“從現場勘測中可以看出,馬王堆三號墓經過不止一次盜掘,墓內的密閉環境在此之前就已經被破壞。所以,帛書在被盜掘之前,就處於一種非常惡劣的環境內,潮濕、黴菌……損毀得非常嚴重。”

    伴隨著他的話,下面的修復師也緊緊地皺起了眉,有人甚至還低聲道:“盜墓賊真是太可惡了。”

    “財帛動人心,自古以來,就少不了這些雞鳴狗盜的事情。”

    方勁松正站在離他們不遠的地方,聽見這話,忍不住往那邊看了一眼,然後又看向臺上。

    這也是蘇進這番介紹的用意之一吧……

    臺上,蘇進簡單介紹完墓室環境之後,並沒有留戀,開始介紹這份馬王堆帛書的具體情況了。

    他說:“在修復之前,對被修復文物的情況瞭解得越仔細,越能夠有的放矢,有針對性地採取措施。絲帛是有機物,屬於比較容易被破壞的材質。再則漢代離我們這時候已經兩千多年,現在尚不能確定第一次盜掘處於什麼時間,這更增加了環境的複雜性。所以,在正式修復之前,我們需要對它進行全方位的檢測。”

    “現在的帛書非常脆弱,為了讓它不受破壞地長期保存,我把它置於充滿了氮氣的強化玻璃盒裡。”

    說著,他輕輕敲了敲玻璃盒表面,笑著說,“這看上去是透明真空的,其實裡面充滿了氣體,全部都是氮氣。”

    “氮氣的化學性質不活潑,常溫下很難與其它物質發生反應,有很好的防腐作用。但是在高溫高能量的條件下有可能與一些物質發生化學變化。這是平天機械特製的低溫氮氣保護箱,能夠很有效地保存脆弱的帛書。”

    於是,在蘇進的講述下,“氮氣”“彈氣”“淡氣”等不同的字樣被記到了下方的小本子上。大部分修復師都不知道這個詞,他們決定驚龍會之後再去查探。還有一些人更記了“平天機械”四個字,準備會後直接去找這家公司來問話。

    這段時間以來,蘇進跟平天機械合作得非常深入,一起製作的可不止只有這個低溫氮氣保護箱,還有很多各種各樣的儀器設備。

    它們有的是直接在一些現有儀器的基礎上改善調試而成,有的則是全新製作的,還有幾件其實跟蘇進一點關係也沒有。平天機械設計室自從跟蘇進合作以來,大大被啟發了思路、激發了靈感。

    他們畫了不少設計圖直接拿給蘇進看,有些跟他上個世界的一些產品頗為相似,有些純粹是新設計新發明,他以前見過。

    他根據自己在文物修復方面的一些經驗給予了回復,其中幾件已經成為成品。

    如今,這些儀器和設備幾乎已經全部被送到了圜丘壇上,供給他使用。

    微生物檢測分析儀、水份儀、溫濕度記錄儀、酸鹼度測試儀、纖維密度分析鏡……這些全部都是前期進行測量與觀察使用的儀器。

    蘇進一邊對帛書局部進行測量,一邊進行講解。

    這些儀器有什麼用,各種數字代表著什麼樣的含義……他很清楚他此時面對的物件是什麼,不是天工社團這種經過正規科學系統教育的大學生,而是大量從學徒開始研習文物的普通修復師,所以他在講解的時候並不使用太過艱澀難懂的語言,而是把它簡易化、傳統化,很多時候甚至使用了不少傳統修復師的“專業術語”,更貼近他們的認知。

    他操作的速度快而有序,沒一會兒,就把帛書的基本情況清晰透徹地展現在了修復師們面前。

    面對這麼多從來沒有見過——聽都沒有聽說過的儀器,看蘇進用它們做這麼多測試,很多修復師起初其實都是拒絕的。

    這些是什麼東西?這也搞得太麻煩了吧!

    但漸漸的,他們就聽出一些感覺來了。

    遇見不明情況、等待修復的文物時,很多修復師會有一個最大的感受就是:混沌。

    文物的毀壞與侵蝕通常都會經歷一個非常漫長的過程,有些由外往內滲透,有的則根本就是由內部開始的。

    但是面對文物,修復師們往往只能觀察到外表的情況,對內部則一無所知。

    最有經驗的修復師可以根據手感或者其他的一些辦法稍微探知一下內部,進行更多的瞭解,但更多的修復師沒這個本事,沒辦法做到太精準的判斷。

    許八段之前的確冷嘲熱諷說蘇進“過多借助外力,歪門邪道”,但是經驗這東西,不是一天兩天就能攢起來的,在此之前,如果能借助外力進行更多探知,那不是好事?

    現在蘇進展示給他們的就是這樣。

    他先分析了紡織類出土文物可能遇到的損壞情況,然後利用各種儀器對它進行分析測試。

    微生物檢測分析儀可以檢查文物表面的黴菌以及其它微生物情況,水份儀可以感知文物的幹濕情況,酸堿對紡織品的保存以及色澤都有著關鍵性的影響……

    在文物修復方面,蘇進從不吝嗇。以前帶徒弟帶慣了,其中其實也有不少從傳統修復家族轉行過來的現代修復師。他很清楚他們想瞭解的是什麼,他們能聽懂的又是什麼。

    原本,圜丘壇下方的修復師本來都是均勻分佈在廣場各處的,五個長老下方各有不少。

    現在,不知不覺中,這些修復師全部聚到了蘇進這邊。他們雖然可以從大螢幕中看見蘇進所做的事情,能從音箱中聽見他的聲音,但好像離他更近一點,就能學到更多東西似的。

    這是一次難得的機會,蘇進講得細緻而又全面。

    幾個長老一開始被他搞得有點煩躁,但答應了他這樣做,又不好出爾反爾。

    好在他們也是經驗非常老道的修復師,平靜自己思緒是基礎。沒過多久,他們就摒除了蘇進的干擾,開始全神貫注投入到自己的工作中。

    這時候蘇進還在進行前期準備工作,他分出了一點心神觀察另一邊,發現這種情況之後,他鬆了口氣。

    畢竟,他這樣做只是在給“平天機械”做廣告,推廣全新的修復檢測技術而已,並不是真的想要干擾自己的對手。

    講得太久,他有點口乾舌燥。他咽了口口水,剛要繼續往下講,突然看見一杯水遞到了自己面前。

    他抬頭一怔,齊九段面無表情地向他一點頭,什麼話也沒說。

    蘇進一笑,端起杯子一飲而盡,繼續講解了起來。

    這的確是一場別開生面的奪段挑戰。

    從來沒有任何一個修復師,會如此慷慨地把自己的所知所學全部教授給其他人。

    就算是師父帶徒弟也要保留三分,更何況在這裡的是華夏幾乎所有修復師,絕大多數對蘇進來說都是陌生人,以後也不會打什麼交道。

    但他還是就這樣講了。

    他的確是在給新技術做推廣,所講的東西的確有很多跟修復師們以前掌握的內容不一樣。但是,隱藏在這背後的,又何嘗不是對文物更深更全面的瞭解?仔細聆聽的話,任何人都可以從中間聽到自己熟悉的內容,從而觸類旁通,有所感觸。

    說到底,傳統技術也好,新技術也好,所做的事情都是“修復文物”,其根本目的一致,手法歸類也未有不同,只是思路更系統更全面,細節技術更新穎而已。

    最後,蘇進喝完第三杯水,放下杯子,道:“我們通過測量與統計,已經掌握了馬王堆帛書各方面的情況。接下來要做的,就是具體修復了。剛才我說,我多占了長老們的一點便宜,提前做好了修復方案。現在我將把修復方案提前公佈給大家,一會兒具體操作時,各位可以一邊回想方案,一邊監督我的實際操作過程。”

    這時,許八段剛剛完成一個階段的工作,抬起了頭,剛好聽見了蘇進這段話。

    蘇進說得輕描淡寫,好像不把這件事情當什麼很重要的事,但許八段臉色大變,連身體都一瞬間僵住了!
vera1023 發表於 2018-1-1 12:50
0577 琉璃塔

    在此之前,許八段同樣也在進行前期準備工作。

    他將要修復的是金陵大報恩寺琉璃塔的一部分,因此他現在拿上臺的,一共有十幾箱不同的琉璃構件。

    許家家傳就是古建築修復,是南方古建修復著名的世家之一。他父親許正輝家傳技藝,自己也極具天賦,學到四十八歲時,就已經成為八段,及至六十三歲那年,升任九段。

    在文物協會的規矩裡,一個修復師升成九段,成為“墨工”,是畢生最大的榮耀,是要進行正式儀式,載入史冊的。

    許八段記得很清楚,那年自己三十六歲,同樣也是一個修復師。他親眼看見三名九段帶著九名八段到自己家裡來,在許家門口修建了一座“墨工坊”,舉行了正式的儀式。

    那一天是個大晴天,金色燦爛的陽光從天空下曬落下來,照在彩繪的牌坊上,耀眼奪目。

    那一次,共有兩百多名修復師前來慶祝此事,排滿了許家門外的一整條街。所有修復師,無論是什麼段位,無論以前有過什麼樣的實績,全部都向父親行以大禮。他們臉上的尊敬發自內心,絕無半點虛假。

    這件事情給許八段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自從那一刻開始,他就知道了自己未來的目標。

    他也要像父親一樣,站到文物修復界的頂點,讓所有人見到他,都退後三尺,行以大禮!

    四十七歲那年,他終於也升成了八段,比父親還早一年。

    但自那之後,他就卡在了這個位置上,遲遲得不到晉升。

    八段到九段之間,是有一種莫名的感覺的。那是一種圓融如意,通達明練的感覺,聽著好像是很唯心,但到了那個境地,就自然能感受到。

    許八段沒有這種感覺,他甚至完全摸不著頭緒。而他心裡其實也很清楚,他的確跟他父親還隔了很遠的距離。

    有時候,你越站到高處,越知道前人離自己有多遠。許八段就是這樣。

    更年輕一點的時候,他覺得父親就是父親,似乎跟旁人沒什麼太大區別。但現在,他突然有了一種感覺,他可能一輩子都達不到那個境地了。

    於是他換了條路開始走。四十八歲那年,父親退居二線,成為家族長老。他挾著八段的勢頭,升任家主,父親給予了他全力的支持。

    五十一歲那年,他進入文物協會,成為五名長老之一。

    五十三歲那年,他在五名長老裡佔據了數一數二的位置,有了更強大的話語權。

    他以另一種方式,站到文物修復界的頂點。

    他現在在這個世界裡的份量,還要超過了他的父親!

    然而今天,竟然有人要來挑戰他的權威?

    蘇進剛才說的話,有一部分許八段也是聽在耳朵裡的。

    他覺得很好笑。

    蘇進說,他發起挑戰,他可以提前對需要修復的文物進行研究與瞭解,撰寫方案。但老實說,身為被挑戰者,他們五個高段修復師看似臨時應戰,但哪個拿出的文物不是深思熟慮已久,哪個不是潛心研究多年?!

    譬如他現在手上的這套大報恩寺琉璃塔構件,正式發掘是二十二年之前,是由他父親許正輝九段帶回家裡來的。

    二十二年來,許家上下集合上百人之力,對它進行全力研究。在歷史上它是什麼樣子,是用什麼材料什麼工藝製作的,這樣的材料原產地在哪裡,現在可以通過什麼方式收集到。

    構件表面的圖樣是什麼,是由於什麼原因造成的損毀,應該如何還原……

    光是圖紙,他們就畫了八大箱,許八段也在這上面花費了無數時間,每一張圖紙他都記得清清楚楚。

    二十二年,上百個人,他們所花費的心力,豈是蘇進這樣一個小小的年輕人可以達到的?

    雖然從某個角度來說,這不是他一個人的功勞,甚至在此之前,主持這項工作的不是他而是他爹許正輝,但現在他把它拿過來接受挑戰,同樣心安理得。

    他是許家的家主,而文物修復,從來都是有傳承性的,從來都不是一個人可以完成的工作。

    但是,身為許家家主,許八段也非常清楚。這樣的流通,僅止於他們家族內部。

    大報恩寺琉璃塔修復,就是他們許家的不傳之秘,任何人想要越雷池一步,都會遭到許家的全力打擊。當然,他們也絕不可能把它洩露出去,只會當作家族重寶一代接一代地傳下去!

    所以,他現在聽見蘇進這句話,才會如此震驚。

    教人怎麼使用工具,怎麼對文物進行檢測,這還是在他理解範圍之內的,從某個角度來說,也不過是“賣廣告”嘛。

    演示文物修復手法也算了,畢竟外人能看見的只是一些皮毛,這本身也是驚龍會存在的意義之一。

    但是,展示自己的修復方案就是另一回事了,讓其他修復師對照修復方案參觀自己的修復過程,簡直令人不可思議!

    哪個修復師會這樣做?

    把自己最拿手的技藝教給別人,以後他還怎麼混飯吃?!

    許八段內心震驚,他盯著自己手上的琉璃構件看了一會兒,目光緩緩移到蘇進的臉上。

    蘇進一如即往的鎮靜從容,唇畔帶著笑意,眼神卻非常認真,顯然他所說的的確是自己的真心話。

    許八段心裡突然湧上了一種不知名的感覺,這感覺極為複雜難以分辨,讓他一句話忍不住衝口而出——

    “你要公佈修復方案?”

    蘇進點頭:“是的,所有想看方案的人,都可以拿到一份。”

    “那我呢?我也可以看嗎?”許八段問道。

    蘇進似乎有些意外,但他很快回應道:“當然可以。不過我也有一個請求。”

    天下果然沒有白吃的午餐,也不知道這傢伙會提出什麼非份的要求……許八段露出一絲冷笑,道:“你想要什麼?”

    蘇進指了指他身邊的文物,道:“金陵大報恩寺,我聞名已久,非常仰慕。這些構件……”

    “不行!”他的話還沒說完,就被許八段斷然拒絕,“琉璃塔修復技藝,是我許家不傳之秘,絕不可外授於人!”

    蘇進揚了揚眉,他露出一絲苦笑,道:“不是的,我不是想知道您怎麼修復。我只是想問,我可以近距離看看這些構件嗎?”

    “只是看看?”許八段愣住了。

    “對,只是看看,如果您覺得不妥的話,我可以不觸碰它,只用眼睛看。”蘇進點頭肯定。

    許八段老臉一紅。蘇進連方案都捨得給人看,他連這點要求都要拒絕……他清了兩下嗓子,說:“只是看的話,當然沒問題,只要不損壞它,上手也可以。”

    這點他倒是很放心,眾目睽睽之下,蘇進也不可能做什麼手腳。

    蘇進點頭道謝,他轉身從桌上拿了一份厚厚的文件,微笑道:“這就是我事前為帛書準備好的方案,請您斧正。”

    許八段矜持地點頭,接了過去。

    不遠處張萬生看著他的表情,嗤笑一聲,說:“鼻子要翹到天上去了!”

    旁邊許正輝九段苦笑搖頭,低聲說了句:“見笑……”

    蘇進反倒並不把這點小事放在心上,他毫不在乎地把方案交給了許八段,自己就走到另一邊看起那些琉璃構件來了。

    在他上個世界,他並沒有參加大報恩寺琉璃塔的修復工作。

    早在58年,就在南京一帶發現了大量的琉璃構件,但大報恩寺的修復事宜,直到2004年才開始籌畫,2007年才正式開始遺址公園的建設。

    這是一個規模極大的工作,並不亞於天壇、故宮這樣的專案。蘇進當時正忙於故宮修復,只遠端參與會議,加入了一些討論,並沒有真正進入工作中。

    而直到他離開前不久,遺址公園才正式竣工,他一直沒來得及抽空去看過。

    結果沒想到,穿越了一整個時空,來到了這裡,那些琉璃構件又以這樣的方式出現在了他面前。

    不知道金陵大報恩寺現在怎麼樣了,開始修建了沒有。原身的記憶裡完全沒有關於這個的項目,他也沒來得及抽空去那邊看看……

    蘇進陷入了短暫的凝思,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到了眼前的構件上。

    據歷史上記載,大報恩寺的琉璃塔構件,在當初製作時,就一共製作了三套。建造琉璃塔時用了一套,另兩套則深埋於地下,準備後面維護之用。

    正式的琉璃塔焚毀於太平天國時期,後來從附近的地下挖出了一大批殘缺不全的磚件,證實了歷史的記載。

    蘇進記得,這批構件包括琉璃塔拱門與琉璃釉浮雕磚,深埋地下,沉睡了數百年。當它們被挖掘出來的時候,釉面剝落,極為斑駁。

    所以,在修復之前,首先要構件本身進行修復,然後再把它們拼合成原先的形狀。

    蘇進就跟他之前所說的那樣,只有肉眼看,並沒有上手觸摸。另一邊,許八段遠遠往這邊看,看見這情景,總算鬆了口氣,心道,這小子總算還是有點眼色的……

    許八段在離開之前,已經把構件全部從箱子裡拿了出來,進行了一番整理。現在它們一件接一件,排列得整整齊齊。許八段顯然也是對它們進行過很長時間的研究與考察的,裝箱的時候,它們就已經被分過一次類。現在排列起來時,也按照了一定的順序,並不混亂。

    因此,蘇進一眼掃過去,立刻在腦海中把這些構件放到了合適的位置,勾勒出了它們大致的形狀。

    這是一座琉璃塔拱門,上面有雷公像、有飛天、有騰龍,裝飾極為華麗,氣韻極為流動。可想而知,當它被修復完成之後,將會多麼輝煌壯觀,拿它來奪段,簡直有點大材小用的感覺了。

    看來是個勁敵呢……

    蘇進這樣想著,不僅沒有慌張,反而微微笑了起來。
vera1023 發表於 2018-1-1 12:50
0578 你知道你要做什麼嗎?

    看完許八段將要修復的琉璃塔構件,蘇進回頭看了另一邊一眼。許八段站在他的工作臺附近,捧著那本修復方案,目光極為專注,已經完全入了神。

    蘇進笑了笑,沒有馬上回去,而是走到了另一邊,去看其他四個長老的修復工作。

    他首先看的是伍八段那邊。

    伍六段擅長瓷器修復,他哥哥伍八段卻跟他不是一個門類的。他拿出的是秦陵彩繪銅車馬,這是一件青銅器文物。

    之前一件件待修復的文物被取出來,引發下面震驚時,蘇進看見這件,也感到了吃驚。

    在他上個世界裡,有一件極為出名的秦陵彩繪銅車馬,它出自秦始皇陵,與兵馬俑一同出土,是考古史上極為傑出的發現之一。而這件銅車馬的修復,也堪稱修復史上的奇跡之一!

    然而,在原先的記憶裡,秦始皇陵以及兵馬俑尚未被發現,那麼秦陵彩繪銅車馬理當也沒有被發現……它怎麼可能會出現在這裡?

    現在他仔細一觀察,總算是鬆了口氣。

    伍八段將要修復的銅車馬,與他記憶中的那架不是同一架。

    它的體型更小一點,現在雖然殘破不堪,但仍然可以看得出來,它前方的牽引馬匹一共只有兩匹,後面車座上的人只有一個。

    而在損壞程度上,它也遠遠不及蘇進記憶中的那架,修復難度也會低得多了。

    老實說,這真讓他放了不少心。

    如果他的記憶出了錯,秦始皇陵真的已經被發現了的話,在前幾年那種情況下,它完全得不到有力的保護,它會被破壞成什麼樣子?那些兵馬俑還能完整留在原地嗎?

    現在看來,真正的秦始皇陵果然還深埋地下,有待被發現……

    想到這裡,蘇進忍不住有些心潮澎湃。

    另外三位長老的工作,他也略微旁觀了一下。

    何七段和樊八段似乎有些不滿,但只是看了他一眼,並沒有說話。

    蘇進連修復方案都拿給別人看了,現在他們的工作還不算正式開始,只是前期準備,被他看一下又怎麼樣了?

    不過蘇進也沒看多久,他很快轉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抬起頭,面帶微笑地看著面前的許八段。

    許八段動作緩慢,一頁接一頁翻得非常認真,但總算還是翻到了最後一頁。

    最後一頁是蘇進的總結,他把前面的修復過程以最凝煉的方式全部闡述了一遍,對最後可能達到的效果進行了冷靜的評估。

    許八段盯著這一頁看了很久,最後才緩緩抬起頭來,直視蘇進,問道:“你知道你要做什麼嗎?”

    他意指不明,蘇進卻仿佛很清楚他說的是什麼。他點頭道:“是的,我知道。”

    許八段張了張嘴,但又欲言又止。最後,他冷哼一聲,把方案扔在桌上,拂袖轉身道:“那我就拭目以待了!”

    許八段這是什麼意思?

    他看蘇進的方案看了那麼久,心裡肯定有很多想法啊。很多人在等著他對這方案進行一番批點呢。是誇獎還是批評,總得有個說法才是。

    這樣什麼都不說,轉身就走,你什麼意思啊?

    下方修復師們有的面面相覷,有的抓耳撓腮,頓時對這方案更加好奇了。

    蘇進並沒有食言,他提前跟天空電視臺聯繫過了,現在鏡頭一晃,正規的列印檔案呈現在了圜丘壇下方所有的四塊大螢幕上,顯示得清清楚楚。

    然而,現在圜丘壇廣場上的人實在太多了,足有上萬人。螢幕再大,上面的文字始終都是文字,都不可能讓所有人都能看見。

    於是,人群裡頓時開始騷動,後面的人向前擠,前面的人絕不願意讓位,整個廣場上的氣氛都顯得有些浮躁。

    然而就在此時,一個輕悅的聲音透過音箱傳了出來。

    慕影笑道:“大家不要急,除了前方的大螢幕之外,我們還另外準備了一些方式來展示這些方案。”

    遠遠有拖車的聲音響起,拖車上檔堆積如山,一份份堆疊了起來。這一看就是一早準備好了的。

    慕影說:“請大家站在原地不要擁擠,我們的工作人員會儘快把它們發到大家手上。”

    人群裡突然傳來一個聲音,有人叫道:“檔可以帶回去嗎?”

    他的聲音不是很大,但周圍的人都聽見了,於是更多的人開始回應,問出了同樣的問題。

    慕影那邊好像有一個短暫的交流,蘇進按住耳麥說了什麼。然後慕影說:“蘇老師說,可以的沒問題,這就相當於天工社團送給大家的一份禮物吧。不過也請大家放心,這只是一個初步的方案,回頭會更有更詳細的修復全過程,包括各種儀器設備的說明書、在此次修復中的具體操作過程,將會集結成書,提供給所有對此感興趣的人。”

    這段話說出來,場面突然為之一靜。

    無數人臉上露出了不可置信的表情。

    對於蘇進上個世界來說,把這樣具有典型性與代表性的修復過程記錄下來,供給所有修復師與愛好者查閱,那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更別提,還有平天機械和平天化工在後面,這也是一次絕佳的廣告機會。但對於這個世界的人們來說,這基本上就是不可思議的事情。

    真的會有人這麼慷慨,把自己的所知所學全部無私地教給他人?

    這也太大方了吧?

    教會了徒弟,餓死了師父怎麼辦?

    他們先前以為,蘇進親自在現場講解自己的修復過程就已經非常大方了,沒想到,他這樣的行為竟然是沒有止境的。

    很多人心裡突然有了一種感覺——這個文物修復界的風氣,從今天開始,就要徹底的改變了!

    圜丘壇廣場上陷入了一種詭異的安靜裡。

    天空電視臺和天工社團的學生們開始發放資料,換了別的時候,修復師們恐怕會惟恐落在人後。然而今天,他們竟然老老實實地守著規矩,偶爾還相互謙讓起來。

    這不是文物協會的嚴規正矩,也不是什麼虛偽矯情,這樣的行為全部發自他們內心。

    好像有什麼東西,就此感動了他們,影響了他們一樣。

    蘇進聯合天空電視臺和文安組,前期的確準備得非常充分。

    資料一共三千份,很快全部發放了下去。當然不夠人手一份,但修復師們也不介意,他們兩人或三人一份,頭並頭地一起看,一邊看一邊還在小聲討論,氣氛非常和諧。

    大螢幕前面的修復師,更是抬著頭,對著螢幕指指點點。

    很快,他們就發現許八段先前為什麼會對蘇進問出那樣的問題了。

    從某個角度來說,這份方案裡展示出來的某一些東西,真是太讓人震驚了!

    馬王堆帛書的修復方案,蘇進主要是寫給自己看的,所以相對來說,就沒有之前他說的那樣“通俗易懂”了。

    方案裡夾雜了很多他個人的專業工作用語,以及各種普通修復師聽不懂的名詞。

    資料、度量、儀器、試劑,看不懂的詞實在太多了。

    但好在蘇進不久前剛剛進行了一番講解,讓修復師們大概瞭解了蘇進的思路以及帛書的基本狀況。

    現在就著這些內容,不少人都能看懂個七七八八。再相互一溝通瞭解,大概也能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了。

    最關鍵的是,裡面的細節雖然有很多看不懂的,但整體思路卻非常清晰,甚至跟傳統修復有著極大的共通之處。

    首先是浸泡與清洗。

    帛書非常脆弱,長期存放於潮濕的環境裡,材質已經腐朽不堪,上面還生了大量的黴菌,使得字跡非常模糊,一份份絹帛還粘連在了一起,難以分開。

    所以,先要將其浸泡,清除表面的汙跡。

    這個過程看上去簡單,但其實非常複雜,對於帛書本身需要非常透徹的瞭解才行。

    不然,一個不小心,清洗劑配方不對或者濃度不對,帛書可能直接就會在這個步驟裡被毀壞掉。

    蘇進的方案裡,就這個步驟寫了十頁有餘。

    帛書的情況是什麼樣的,表面微生物滋生如何,材質當前情況如何,應該用什麼樣的方式進行處理……有些人看得恍然大悟,有的人下意識地在心裡默默記憶,準備回頭再去研究琢磨。然而他們剛記了一會兒,突然意識到,這份資料是可以帶走的,就算現在手上沒有,抄錄一份也不是什麼難事。更何況,蘇進說了後面還會集結成書,想也知道到時候的內容會更加翔實,根本用不著他記這些東西。

    意識到這一點之後,這些修復師看方案的角度頓時又發生了變化。他們放開了需要死記硬背的細節,更加注重背後的聯繫,注重每一個步驟的因果……從這個角度來看,他們的思路似乎更加清晰,以及有些懵然不知的東西,也隱約呈現在了眼前……

    浸泡清洗之後,就要把粘連在一起的帛書分解開來了。

    而這一步,正是讓許八段震驚,對蘇進說出那句話的真正原因。

    方案上所寫的,絕不是普通修復師能做到的事情!

    隱約的吸氣聲此起彼伏地從人群中響起,無數道目光投向了圜丘壇上!
vera1023 發表於 2018-1-1 12:50
0579 十二疊

    方案雖然很厚,但現在不是細細研究的時候,修復師們很快就從頭到尾流覽了一遍,露出震驚的表情,注意力重新回到了臺上。

    此時,蘇進也恰好抬頭,他看向台下,問道:“看完了嗎?那麼我也要正式開始了。”

    他指著自己的工作臺說,“在大家看方案的時候,我剛好完成了帛書修復的第一步工作,浸泡與清洗。”

    “這裡我們特別要注意的是,修復前後,我們要嚴格記錄下帛書前後的狀態,以作對比。事實上,不僅是帛書,所有文物我們都要這樣做。”

    他一邊說,賀家一邊拿著照相機,對著透明混合溶液裡的帛書卡卡卡地拍照。

    “接下來,我們將要進入第二步。”

    “我們將要把粘連在一起的帛書分離開來。”

    “剛才我們對帛書進行了全面的檢測與總結,我們可以發現,這塊書磚其實是由多塊全幅帛書折疊而成的。也是說,這塊書磚看上去是一個整體,其實是有好幾個大疊組成。我們要先揭出大疊,再分疊揭出單葉帛片。”

    剛才許八段正是看到這裡的時候被驚到了,而在此之後,其他修復師在看到這一步的時候也悚然而驚。

    馬王堆帛書歷經兩千年,經歷嚴重受損,現在幾乎粘連在一起,極為脆弱。通過剛才的分析也可以看得出來,書磚邊緣出現了一層由微生物形成的粘液,使得粘連更加嚴重。

    一碰就有可能弄壞的纖薄絲帛被牢牢粘在一起,要怎麼樣才能把它完全無損地拆分開來?

    書畫是文物的一個大門類,絹面古畫又是這中間的一個大類。在場的修復師無論專精為何,多半都是接觸過這種材質的。他們很清楚它腐朽之後會變成什麼樣子。

    換了自己,遇見這種動輒就會被損壞的帛書,能不能把它一層層揭開?

    也許不能,也許可以。但無論如何,無疑都要花費大量時間,耗費大量精力才能完成。

    而蘇進,膽敢把它作為奪段挑戰的一部分,在今天把它拿出來,當眾修復完成!

    他能完成嗎?真的不會因為過於心急而損壞它嗎?

    此時,在圜丘壇的一側,岳九段深深地皺起了眉。

    他目光緊盯著蘇進的方向,微微側頭對張萬生說話:“小蘇是不是太心急了一點?”

    張萬生沒有說話,宋九段沉聲道:“是太心急了!這種帛書從未在文物史上出現過,極為珍貴。正常情況下,應該派多人研究方案,分頭工作,精心把它分解開。蘇進想在現在把它完成……”

    他沒有再說下去,而是搖了搖頭。

    張萬生瞥了他們一眼,說:“也就是說,你們是沒把握做到的嘍?”

    岳九段聲音一頓,宋九段秉性剛直,已經把實話說了出來:“這麼短的時間,至少我是做不到的。”岳九段跟著微微點頭,顯然也有 一樣的意見。

    張萬生嘿嘿笑了兩聲,沒有吭聲。

    臺上現在放置的不止一台攝影機,九段們所在的位置當然也是時刻被關注著的。他們的對話聲音不大,但卻清晰地傳到了其他地方。

    修復師們聽見了,心裡頓時一緊。

    剛才蘇進一番講解,不管是為了搏名還是其他什麼目的,的確讓不少人對他產生了好感。現在連九段修復師都直言自己做不到,覺得他太心急了。那現在他所做的事情,是不是真的不可能完成?

    這次奪段挑戰……他要失敗了?

    下面嗡嗡聲起,蘇進卻像是沒有聽見一樣,表情都沒有絲毫的變化。

    他的聲音透過耳麥傳出來:“現在帛書仍然被浸泡在盛器裡,在分離之前,我們將要對它進行最後一次清洗。”

    鏡頭湊近他的手,把他的動作完整地攝入在內。

    蘇進的面前有一個平整的盤子,盤子上放著一層塑膠薄膜,薄膜上又有一層塑膠網。他用兩把輕薄修長的竹啟起探入書磚下方,輕輕一托,就把書磚整個兒放到了塑膠襯布上。然後,他一手托起書磚,使其呈現斜面狀態,另一手拿著蒸餾水瓶,讓透明的蒸餾水極其緩慢而均勻地從它的表面流動,帶走一些殘餘的溶液與汙物。

    清洗過後,他開始分離。

    這時候,他的身邊仍然放著大量各種儀器和設備,他曾經當眾向所有修復師展示過,他對它們有多麼熟悉,他能夠最大限度地使用它們,來輔助自己工作,降低其中難度。

    而現在,那些儀器和設備全部都被他放到了一邊。

    他手上拿著的,僅僅只是兩個最簡單、最原始的竹啟子。

    它們被製作得非常精細,下扁上長,最上面有兩個把手,便於把握。它呈淡黃色,通體光滑勻稱,不見一根毛刺。但同時,所有人也能看見,它就是用最簡單的工藝製成的,上面沒有半點裝飾,不過是最基礎的工具而已。

    蘇進拿起竹啟子,探進了看似密不可分的帛書之間,然後輕輕一挑。

    登時,書磚被分離開來,約一釐米厚的一疊被分到了一邊,中間似乎一點阻滯也沒有。

    下面的修復師同時長出一口氣,打心底感覺到了一種愉悅感。

    一個小修復師問他旁邊的師父:“看上去不太難啊?”

    師父敲了他一下:“那只是你的感覺而已!”

    他接著又解釋給自己的徒弟聽。

    蘇進之前對帛書進行過處理,進行了較長時間的浸泡。在溶液和浸泡的雙重作用下,書磚之間的連接不再像之前剛出土時那麼緊密了。

    然而,在這種情況下,單股絲吸飽了水份,比之前還要脆弱,稍微用力失誤,就有可能直接在水裡爛而一團。

    蘇進這一手看似輕鬆,其實是實實在在的舉重若輕。他的力度恰到好處,攝像機把他動作的一切細節放大到大螢幕上,還進行了慢動作的重播。可以清晰地看見,帛書被挑開、在半空中翻轉,重新落下,攤平。它的表面覆蓋著透明的液體,在天光下晶亮動人,而在整個過程裡,幾乎連上面的一點毛刺也沒有被觸動!

    工匠手工製作或者修復物品,最大的難關之一,就是手上的功夫。這也是奪段挑戰中最大的看點。

    一個修復的手穩不穩,控制力強不強,這方面來不得半點虛假,必須要經過長年累月的積累,豐富經驗、積累手感才行。

    就算是修復師中那些少有的天才人物,一出世就驚才絕豔的,同樣要經過反復不斷的練習與一天也不能中斷的持續磨練。

    手感這種東西,停下來一天,自己就會有感覺;停下來三天,別人就會有感覺了。

    而蘇進,不過十幾歲年紀,竟然就有這樣的穩定性、這麼老道的火候,這實在太難以令人想像了!

    那個老修復師敲著自己徒弟的腦袋,苦口婆心地說:“看見沒有,人家比你還小呢!”

    徒弟的眼睛也在發光,但還是不服氣:“我也很勤奮在練習了啊!”

    “放屁,昨天早上練習的時間,你在幹什麼?偷溜出去吃面!”

    “師父你怎麼知道……”

    這樣的教誨,同時發生在圜丘壇廣場各處。然而更多的修復師,還是在拿自己跟蘇進做對比,然後悚然而驚。

    單是這一撥一挑,就已經足夠讓人驚豔了!

    越是樸實的動作,越能顯出修復師的實力。蘇進先前介紹的新儀器新設備的用法,的確很讓人在意,也有不少人動心。

    但直到這一刻,看見他扎扎實實、遠超普通人的手上功夫,才有更多的人開始正視他這個人,同時開始正視他說的話了。

    在修復師的世界裡,有實力才有話語權。

    蘇進現在無疑就擁有了說話的資格!

    台下一片安靜,臺上蘇進的動作也沒有就此停止。

    他仍然使用那兩個最簡單的竹啟子,不斷插進帛書的某一個位置,輕輕挑起。

    每一次,他的動作都是那樣的穩定而恰到好處,每一次,都能完整地挑起一疊帛書,把它們分到一邊。

    如此重複,最後書磚一樣的帛書一共被分為了十二疊,整整齊齊地排列在墊托上。

    十二疊帛書,十一次分離。

    從頭到尾,蘇進都沒有犯過一點錯誤。

    所有的九段、下方上萬名修復師一起緊盯著他的動作,最後全部都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打從心底感受到了一種愉悅感。

    那正是只有“恰到好處”才能帶來的感覺,簡直就是一種感官上的享受。

    現在,帛書被分成了十二疊,但仍然可以看得出來,每一疊帛書都非常破舊,上面佈滿了黴斑,大部分地方被腐蝕,看上去簡直就像豆腐一樣鬆軟。

    九段也好,上萬名修復師也好,他們的心再一次懸了起來。

    這每一疊帛書,都是一個整幅書面折疊而成的。而做到這一步,其實只是一個開始,接下來,蘇進還需要把每一疊帛書再次揭開,變成最基礎的書頁。

    把豆腐分塊,還是比較容易的事情。

    把被分成塊的豆腐再分成一片片比紙還要薄的絲帛,還不能損壞上面的文字,不能損壞上面的紋路,這才是真正的難題!
vera1023 發表於 2018-1-1 12:51
0580 揭

    這時,蘇進抬起了眼睛,表情一如即往地從容,對下方進行講解:“漢代帛書書寫於整幅絹面上,也就是說,每一幅絹帛,都是一份完整的資料。所以,我們在修復時,尤其要注意的是保存並還原上面的資訊。”

    剛才他把帛書分成十二疊時,從頭到尾一個字也沒有說,整個人陷入了一種極為專注的狀態,好像是陷進去了一樣。

    而他這時候開口說話,又像是迅速抽離出來了,正站在一個更高的層次上,打量著整個過程。

    他說:“現在我要做的,是把每幅絹帛揭開成為帛片,並且把它們拼湊在一起。這個過程比較有難度,接下來可能沒辦法講解了,請大家見諒。”

    說完,他好像有點抱歉地點了點頭,重新垂下頭去。

    下方一片安靜,只能聽見旁邊五位長老專心工作的聲音。

    蘇進把其中一個竹啟子換成了竹鑷,用指腹輕輕抹過,好像在感受著它的手感。

    與此同時,他始終注視著帛書,目光仿佛凝成實質,與帛書聯為了一體。

    慕影在遠處屏息凝神地看著,突然喃喃自語道:“我好想知道,現在他眼裡看見的是什麼……”

    從一山沒有說話,他握緊了拳,表現得更加緊張。

    相比慕影這種只長於理論的主持,從一山是收藏家,是接觸過不少去除裱底,只剩畫心的絹畫的。他很清楚它有多麼輕薄柔軟,更可以想像被侵蝕了兩千年之後,它會有多麼脆弱。

    那是真正的觸之即化,碰之即腐!

    這麼厚厚八疊帛書,蘇進要把它全部揭開?還要把它們全部拼湊回原形?

    越是有經驗的修復師,越能感受到其中的難度!

    在無數道這樣的目光中,蘇進終於開始動作了。

    他先把其中十一疊帛書移開,重新浸泡到之前那種透明的溶液中。然後他把其中一疊放到了鋪著塑膠網的墊板中央。

    他右手執鑷,左手執啟,開始揭片。

    下方屏息以待。

    這時候,就連蘇進,也把全部心神沉浸在了手上的工作裡,再也無暇分心去做別的什麼。

    戰五禽的確大大強化了他的體質,練習得越久,感受就越是清晰。

    譬如,他現在的視力比以前更強,他能夠清晰地看見帛書上每一根纖維。

    漢朝制帛技術還很低下,用來書寫的絹帛要求又不算太高,所以這些帛書的底面全部都是最簡單的雙股絲。

    它們經緯交錯,時而連接在一起,時而斷裂,更多的還是似連非連,處於一種極為微妙的狀態。

    正是這種狀態,讓揭片的難度變得更大。

    力道輕了,帛片相互粘連揭不開;力道重了,帛絲瞬間斷裂,帛片馬上就會碎裂,發生連帶反應,讓整張帛片或者整個書疊徹底被毀掉。

    他左手的竹啟,右手的竹鑷,全部都是他親手打磨而成。它們選了竹幹中最完整最堅韌的一段,打得極薄,對著陽光看的話幾乎可以看見對面的光線。

    他反復用極細的砂紙進行摩擦,表面沒有一點突起,沒有一根毛刺,絕對不會對帛書造成任何一點破壞。

    現在,他的呼吸變得緩慢而綿長,讓身體也處於一種幾近睡眠,只有微微起伏的狀態。

    他的五感因此達到了極度的敏銳狀態,手部的觸感格外清晰。

    然後,他開始動了。

    這一動起來,他卻不像先前準備時那麼緩慢,而是快若閃電!

    竹鑷插進書疊表面,拈起薄薄一片,向上輕輕一揭。竹啟隨之跟進,托住書頁,輕輕一抬。

    纖薄的帛片隨之而起,蟬翼一般在空氣中飛舞,落到了旁邊的平底托盤中。

    然後,一片接一片,淡黃色的絲絹不斷飛起,轉眼間,平底托盤中鋪滿了一層!

    正式揭片之前,蘇進手持工具,仿佛正在出神的時候,徐英等幾個天工社團的助手就已經如臨大敵一般做好了準備。

    然後,蘇進開始動的時候,他們也動了!

    蘇進剛剛揭完一托盤的書頁,蔣志新立刻一個箭步上前,平平端起托盤,把它放到一邊,蓋上蓋子。

    徐英緊跟而上,他準備了另一個托盤,不偏不倚地放在了跟之前同樣的位置,正好接上了剛剛飛下來的又一片淡黃書頁。

    如此,不斷循環往復,沒多久,這一疊帛書就被全部揭成了帛片,平鋪在四個平底托盤裡,浸泡在透明的溶液裡,像是在輕輕飄蕩著一樣。

    這一瞬間,圜丘壇下方紛紛傳來了舒氣聲。

    修復師們面面相覷,這才發現剛才那一會兒,自己實在太緊張了,竟然連呼吸都忘記了。

    然而,這一口氣還沒有出完,接著又提了起來。

    上方,蘇進的工作還沒有結束。

    天工社團的學生們緊接著端過來了第二個托盤,第二疊書頁端放在裡面。同時,另一邊的平底托盤已經再次被準備好了。

    又是一輪揭片。

    同樣迅如閃電,同樣的疾如流水,同樣的精準。

    轉眼間,又四個托盤鋪滿了帛片。

    可以看出,這些帛片破損得的確非常嚴重,一片完整的也沒有。有的破損還只止於邊緣,有的已經波及到中央區域,還有的連續幾片都只剩下了巴掌大的小塊。

    但是,鏡頭始終緊對著蘇進的手與他面前的文物,每一個細節都全面而清晰。因此,修復師們都可以看見,這些全部都是帛片本身的問題,由蘇進這邊出現的錯誤一點也沒有。相反,他已經盡其可能地保留了它的全貌。

    包括九段在內,無數人捫心自問——換了我的話,能不能做到這種程度。然後,他們只能更加專注地看著蘇進的舉動,欣賞著,也學習著。

    這就是每一個修復師夢想中的水準!

    第三輪,第四輪。

    徐英上前一步,拿著一塊毛巾,給蘇進擦了擦額頭。

    鏡頭略微上移,很多人這時候才發現,蘇進的額上已經浸滿了晶瑩的汗水。顯然,這樣的操作對他來說也不是簡單的事情,需要太多的精力與體力了。

    然而,修復師們同樣也會注意到,儘管如此,蘇進的眼神仍然極為專注。他全神投入於手中的帛書上,已經渾然忘記了周圍的一切。

    鏡頭重新回到他的手上以及他手中的帛書上,他的動作一點變形的跡象也沒有,仍然一如即往的穩定而精準。

    此時,蘇進正進入了一種極為奇妙的狀態。

    絹帛阡陌縱橫,其中每一根絲線、每一處斷裂仿佛全部都浮現在了他眼前,映入了他的心中。他可以清晰地看見自己的動作,同時看見每一個動作帶來的結果。

    使多大的力氣,震動多大的幅度,這一根絲線起來時會帶動周圍的哪些絲線,哪些會斷裂,用什麼樣的方式可以避免……

    隱約之間,他都仿佛有了一種預知的感覺。此時,無論是眼力,還是手力,他的控制力仿佛又都上升了一個臺階!

    下方的人也全部都看呆了,他們屏息凝神,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幾乎連呼吸都要忘記了。

    他們這時候才發現,馬王堆帛書的破損比他們想像中還嚴重。

    黴菌由外及裡,是不斷擴散的。但帛書內部並沒有因此比外面好一點。

    時間實在太久了,黴菌在此處聚集,內部的損壞有時候比外部還要嚴重。很多時候,帛書已經無法成為一個整體,只靠那麼一點點地方聯繫著,稍微一用力,那點聯繫就會斷裂,讓帛書變成了一個小片。

    然而,蘇進對力道的控制的確妙到豪巔。

    有時候,唯一連接的地方只有一兩根頭髮絲那麼纖細,他也能將其整塊地揭下來!

    沒人知道他是怎麼做的,就連張萬生也放下了手裡的一切動作,目不轉睛、全神貫注地看著他那邊。

    而從蘇進開始揭帛開始,旁邊天工社團的助手們也同時開始了工作。

    除了蔣志新和徐英不斷在更換托盤以外,另一邊,魏慶拿著相機不斷拍照,把托盤裡的每一個帛片全部都拍了下來。相機後面有一根電線,直接連接到一台電腦上面。賀家和岳明正坐在電腦的後面。

    魏慶每拍出一張照片,電子信號就會直接傳輸至電腦,把圖像顯示在螢幕上。

    然後,岳明會根據蘇進的行動確認它原先所在的位置,給它編號,賀家將會進行確認,同時記錄圖片資訊。

    臺上五個助手各有分工,忙中有序,絕不混亂。

    但是,幾乎所有的修復師只把注意力投向了蘇進那邊,沒人注意到他們。

    第五疊、第六疊。

    蘇進的額頭再次冒出了汗珠,再次被徐英擦去。

    此時,又一滴汗珠冒了出來,反射著耀眼的光芒。

    下面一個修復師覺得胸口窒悶,他猛地鬆了口氣,這才發現自己剛才完全被蘇進的動作吸引,已經老半天沒有呼吸了。

    這時,他的目光觸及螢幕上的那滴汗珠,突然一愣。

    他順勢抬頭,看向天空,喃喃道:“天晴了啊……”

    是的,驚龍會前兩天,天氣一直陰陰沉沉,第一天還下了一場小雪,至今還沒有全化。

    然而現在,天空雲層散開,淡金色的陽光從雲縫中灑落了下來,只是看著,就仿佛感覺到了融融的暖意!
vera1023 發表於 2018-1-1 12:51
0581 天工舞

    暖意其實只是錯覺,現在的圜丘壇上下其實還是有些寒冷的。

    手伸在外面一會兒就會感覺被凍僵,更何況一直在外面工作。更何況,在這種天氣裡,還能保持手部動作的精密靈活,一點錯誤也不犯。

    那個修復師只是抬頭向上看了一眼,目光迅速又回到大螢幕上,重新全神貫注地注視著蘇進。

    雖然看上去只是一些重複動作,從頭到尾蘇進一直都只是在揭片而已。但就是這樣的重複動作,也讓他捨不得移開目光,好像少看一眼就會錯過很多一樣。

    此時,蘇進心思一片澄明,所有的思緒全部從他腦海中飛離。

    他的整個世界裡,只剩下了自己,以及眼前的馬王堆帛書。

    他突然有了一種感覺,自己仿佛是在跟帛書對話。

    這樣一份帛書,誕生於兩千多年以前,那是一個與現在完全不同,只能從史書中追憶的年代。

    那時候的工匠,用僅有的工藝,織造了這種最基礎的絲帛。

    然後當時的文人,親手在絹帛上寫下了一行行字跡,寫下了當時最精華、最先端的思想與典藉。

    隨著主人的死亡,它們被深埋地下,靜靜地停留了很多年,所處的環境被盜墓賊撬開了一道縫隙。

    外界的空氣、濕氣、黴菌接連而至,絹帛發生變化,上面的墨蹟發生變化。古老的思想與古老的愚昧相碰撞,被破壞。

    然而,它一直堅持了下來,一直堅持到如今,再次被盜出,再次被破壞,直到出現在自己面前。

    這一份穿越千年時光的帛書,穿越千年時光的思想的結晶,正在向自己求援。而自己,有責任也有義務,把它延續下來,繼續向後傳承下去。

    蘇進感覺自己就像站在時光河流之中的一個工匠,接續過去的,延往將來。

    這種感覺在他上個世界時也感受到過,但從來沒有像今天這麼強烈、這麼持久。

    這種感覺讓他完全忘記了現在所處的環境,忘記了這場奪段挑戰,忘記了下方以及周圍無數道目光,也忘記了身體的疲勞。

    這一刻,他的世界變得無比狹小,只有他和帛書。而同時,他的世界又變得無比廣大,從兩千餘年前的漢朝,一直連接到了現在!

    全神貫注之中,恍然不知時之將過。

    這是蘇進的感受,也是下面所有修復師的感受。

    他們親眼目睹蘇進將書磚揭為大疊,又看著他將大疊揭為帛片。

    最後,48個托盤一字排開,每一個托盤裡都蕩漾著透明無色的液體,裡面浸泡著一張張黃色的輕帛,上面墨色的字跡深濃而清晰。

    墨蹟的處理也是帛書修復的一個關鍵。

    墨是寫在帛書上的,跟絹帛不是一個整體,如果處理不當,在清洗或者後期的揭頁時都很容易讓墨蹟暈開。

    而蘇進在正式動工之前,就先用儀器分析研究了絹帛上的墨水成分。他是當著所有修復師的面做的,也把這個過程詳細講解給大家。單是這一部分的筆記,修復師們就記了好幾頁。

    分析過後,他在前期的調配清洗藥劑時,就留意到了這一個環節。

    因此,一整個揭頁過程下來,絹帛上的墨蹟清晰而牢固,毫無暈開的跡象。

    普通修復師還沒什麼特別感受,書畫專精的岳九段和張萬生對視一眼,同時在對方眼中看見了驚訝的表情。此時,岳九段更是湊近了張萬生一步,小聲問道:“張前輩,你剛才說的這個化學……回頭能再詳細點說給我聽聽嗎?”

    張萬生沒有說話,片刻後,緩緩地點了點頭。

    48個托盤排開,剛才那一整塊書磚全部都分解成帛頁,靜靜地飄浮著。

    下方鴉雀無聲,片刻後,突然有人開始鼓掌,漸漸的,掌聲連成了一片,最後聲如雷鳴!

    蘇進這一手絕活是真的絕!

    正常情況下,這樣的揭頁可能需要花費五天、七天,或者更長的時間來完成。這樣的話,中間還需要考慮未完成書磚的保存。但蘇進一口氣做下來,從頭到尾沒有半點失誤,每一片都盡可能地做到了完美。這份技藝以及這份堅韌的穩定性,實在太厲害了,遠非常人所及。

    此時,蘇進也滿頭大汗,臉上出現了一些倦色。

    他直起身子,接過徐英遞過來的毛巾,抹了把汗,目光卻已經轉移到了另一邊,開始注視起那些半幅的卷軸來。

    他看得非常專注,帶著些許審視。在這樣的目光下,掌聲漸漸停歇,下方修復師們面面相覷,這才想起最先開始時曾經產生的一個疑惑。

    難道蘇進現在要當場修復的,不僅是那全幅的折疊書磚,還要包括這些半幅的帛卷嗎?

    蘇進的確就是這麼想的。

    帛書到他手上已經有四個月之久。這四個月以來,他一直用盡各種手段對它們進行保存,中間由於跟平天機械合作,還更換了幾次做法。

    然而,帛書脆弱,出土以後也沒有得到太過優良的保存,現在其實一直處在岌岌可危的狀態裡,越早修復越好。

    就算沒有驚龍會,蘇進也打算於近期之內完成對它的修復。

    如今,所有的工具材料全部都已經準備好,前期檢測也早就做好了——剛才在臺上做的,不過是一次教學示範而已——修復方案更是全面完成,正是修復最好的時候。

    在驚龍會上以帛書奪段,是蘇進一早就打算好了的事情,即使奪段失敗,也不會讓帛書的修復出現半點失誤。此時同時修復兩類帛書的確有些吃力,但這是必須要完成的事情,他也是早就有所打算了。

    他專注地看著那半幅帛書,始終沒有出聲,也沒有像之前那樣講解,顯然還沒有從前一次揭頁的狀態中擺脫出來。

    掌聲漸漸全部停止,下方恢復了先前的一片寂靜,無數人都在等待著他的下一步動作。

    然後蘇進開始動了。

    他卻並不是馬上開始工作,而是曲伸手掌,轉動手腕,開始做起了一套手操。

    現在這套手操又不是之前那個了。

    它是蘇進聯合張萬生以及賀家,三個人結合最古老的戰五禽技藝,以及最新式的數學和力學的計算,進行重新歸納與簡化之後,創造出來的一套體操。

    它沒有戰五禽那樣的戰力強化,卻又不像之前的手操那樣僅止於手部動作,而是把手腕、手臂、肩膀,乃至於整個身體都納入了其中。

    它既是對這些部位的一個鍛煉,可以讓身體更靈活、穩定性控制性更強,又能從疲勞狀態中快速恢復,有利於長時間的修復工作。

    不久之前,這套體操才算正式完成,如今,他就在臺上正式演示了起來。

    圜丘臺上,無遮無擋,溫潤的雪後初陽迎頭而下,把他籠罩在一層薄薄的金光之中。他渾然無我,目光專注,每一個動作都舒展優雅,卻又不乏力度。

    一套動作做完,他臉上的疲倦明顯減褪了很多,重新變得精神奕奕起來。

    然後,他深吸一口氣,站在原地冥想片刻,招呼了學生們一聲,重新投入了工作。

    修復師們面面相覷,問道:“這是什麼?”

    另一個年紀更大的修復師腦中突然閃過一道靈光,自言自語道:“是天工舞?”

    他的聲音雖小,但此時實在太過安靜,還是被人聽見了,立刻有人問道:“天工舞是什麼?”

    老修復師自己想想又覺得不對,搖頭道:“我隨便說說的,不能當真。”

    他解釋給旁邊的小年輕聽,天工舞跟天工一樣,是修復師之間流傳的一種傳說。

    傳說中,天工舞是天工的一種象徵。天工舞起,百疲俱滅,百靈俱生。從某個角度來說,它聽著比天工還要神奇,算得上是天工附屬而出的一種神話了。

    不過蘇進剛才做的這套,明顯不是舞蹈,而是一種操藝,他也只是突然想到了而已,當不得真。

    老修復師只是突發奇想,但旁邊的年輕修復師們卻當真了。

    很快,“天工舞”這個名詞就被傳了出去,沒過多久,就好像鐵板釘釘了一樣。

    傳說中的“天工舞”再現江湖,這個來歷不明的蘇進,會不會就是——天工傳人?
vera1023 發表於 2018-1-1 12:51
0591 一幅帛畫

    圜丘壇上,蘇進可不知道他們想的這麼多。

    他做完一套操,覺得身體的疲倦緩解了很多,因為長時間保持同樣動作造成的肌肉酸痛感也消失得差不多了。

    他又舒展了一下身體,從頭到尾,他的目光一直緊盯著半幅帛書,絲毫也沒有移開過。

    那些半幅帛書同樣是浸泡在蒸餾水裡的,前期已經進行過處理,帛絲之間的連線性比剛出土時還要強不少。

    但是相對來說,它們的脆弱性比那塊書磚還要更勝一籌,所以處理起來應該更加小心。

    又盯著看了一會兒,蘇進終於抬起頭來,跟賀家打了聲招呼。

    賀家迅速點頭,拉著魏慶和岳明簡單說了幾句話,這一次,岳明也拿著紙筆從電腦旁邊坐起來,走到了蘇進身邊。

    直到這時,蘇進才開始動作。

    前期處理跟方才的書磚差不多,現在他要做的主要是為下一步做計畫。

    絹帛脆弱,它們被卷在木條之上,已經腐蝕得很嚴重了。這種情況下,它們不可能被整幅的揭開,碎裂是必然的。

    蘇進一方面要盡可能地保存它的完整性,另一方面,需要記住每一個碎片原先的位置,為下一步的拼合做準備。

    這一點,他早在來此之前就已經做好了準備,主要需要對圖形格外敏感的岳明,以及極其擅長數文書處理的賀家來幫忙。

    蘇進一邊處理,岳明一邊跟隨他的動作進行確定,報出數位,同時魏慶拍下照片傳給賀家,賀家進行處理。

    這一片區域的雖然都是年輕人,但整個區域井然有序,絲毫也不顯亂。

    白澤恩和杜維在攝製車裡坐著,兩個人之前還交談介紹幾句,但到現在為止,他們也很久沒有說話了。他們一直緊盯著蘇進的動作,仿佛完全被吸引了過去。

    這時,杜維突然說了句話,白澤恩回過神來,問道:“您說什麼?”

    杜維搖搖頭道:“沒什麼,就是有點好奇,那個叫賀家的年輕人……”他點點螢幕,道,“想看看他螢幕上的東西。”

    白澤恩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想了想,按住耳機,對著對面的慕影說了幾句話。

    慕影負責現場指揮,很快做出了反應。

    現在圜丘壇上的攝影臂一共六隻,每個挑戰者旁邊各一支。雖然大部分人注意力的焦點都在蘇進這邊,但鏡頭還是非常忠實地把六個人的動作全部都錄製了進去。

    蘇進旁邊就是伍八段,此時,伍八段正在進行一項重複性工作,慕影指揮了一下,他旁邊的那支攝影臂緩緩移動了起來,到了蘇進的區域,對準了賀家面前的螢幕。

    伍八段修復的是青銅器,他感覺到了旁邊的動靜,轉頭一看,手上動作頓時亂了一拍。

    攝製車裡,鏡頭拍攝到的內容直接傳了過來,顯示在了螢幕上。

    杜維抬頭看去,眼睛頓時一亮。

    白澤恩跟他看向同樣的方向,問道:“這是……在拼圖?”

    杜維重重點頭,道:“沒錯,他們是要在電腦上先把帛卷還原出來!”

    蘇進揭下的每一個帛片都被編了號,拍成照片後傳進了電腦裡。賀家用極快的速度對帛片進行處理,切去邊緣不必要的部分,然後根據岳明的指令,把它們拼到應有的位置。

    這樣一來,就給原始帛片留下了完整的紀錄,它的真面目也提前一步出現在了電腦上。

    蘇進那邊在後期,完全可以照著電腦上的形態來進行還原!

    白澤恩迅速明白了蘇進他們的做法,他真心感歎道:“科技用在文物修復上,也很好用嘛。”

    杜維道:“對,那也得要會用,用得對位置!”

    白澤恩問道:“杜組長認為,以後這樣的新科技會在文物修復上普及起來嗎?”

    杜維沒有直接回答,反問道:“你覺得呢?”

    他問話的時候並沒有看著白澤恩,而是看向了圜丘壇下那一張張全神貫注的面孔。

    白澤恩跟他看向同樣的方面,片刻後笑了起來。

    是的,不管傳統文物修復界怎麼樣的故步自封,文物修復始終都是一項技術。技術就是應該進步的,而什麼好用,什麼不好用,大家也都是看在眼裡的。

    很快,四卷半幅的帛卷也被全部拆分開來,鋪滿了四個長長的塑膠托盤,浸泡在液體中央。

    蘇進並不是隨意把它們放在裡面的,他擺放的時候就大致依照了原序,現在帛片雖然殘破散亂,但已經能隱約看出一些上面的內容來了。

    這四幅帛卷有三份是純文字的,還有一幅卻是帛畫,畫面殘損,隱約可見上面有很多彩繪的人形。這些人形有的著衣,有的裸背,正在做出各種不同的動作。

    張萬生一直在旁邊緊盯著這邊看,他的目光落到這幅帛卷上,首先輕咦了一聲,直起身子大步走了過來。

    這四個帛卷解起來也不輕鬆,蘇進的額上又是滿頭大汗,但目光已經恢復了正常。

    他一邊擦著汗,一邊問張萬生:“張前輩,有事嗎?”

    張萬生一言不發,他緊盯著那幅帛書,問道:“那是什麼?”

    蘇進看了一眼,笑了一笑。

    張萬生皺眉看他:“笑什麼笑,故弄玄虛,不是好人!”

    蘇進早就習慣了他的脾氣,好脾氣地一笑,說:“《莊子•刻意》說:‘吹呴呼吸,吐故納新,熊經鳥申,為壽而已矣。此道引之士,養形之人,彭祖壽考者之所好也。’”

    張萬生看著老農民的樣子,聽見這文縐縐引經據典的一番話,眼睛卻是一亮,問道:“你是說,這是先民的導引之術?”說著他又皺起了眉,“這破破爛爛的樣子,你怎麼知道的?”

    蘇進當然知道 ,但此時他只是笑了一笑,伸出四根手指道:“我拿到它,已經四個月了。”

    這意思是,四個月裡,他已經對帛書進行了足夠充分的研究,足夠得出一些判斷。

    張萬生皺眉看了他一會兒,目光重新回到面前的帛畫上,哼了一聲道:“不要以為揭開拼起來了就完了,這帛畫損壞得怎麼嚴重,單是拼在一起,可不算修復完了!”

    他身為裁判,說出這樣的話來當然是有份量的,然而下面的修復師們聽了,都覺得這話是在為難蘇進,實在太過分了!

    現在帛書帛畫已經全部被揭成片,於是越發能看出來它的破損有多麼嚴重。

    譬如張萬生所指的這幅帛畫,所餘的部分大概只有三分之二的內容,剩下三分之一全部都已經腐蝕消失,完全不復存在了。

    所有人都看在眼裡,這跟蘇進的技藝無關——相反,他已經盡其可能地保存下來了它最多的部分——純粹是因為文物本身的損壞程度造成的。

    沒有的東西就是沒有了,這樣一幅帛畫,就算是真正的天工也不可能把它完全復原,張萬生這句話,純粹就是刁難了。

    蘇進笑了笑,說:“我的確做了一些準備,但只能說,盡力而為吧。”

    張萬生挑了挑眉毛,沒有說話。

    蘇進也不再說話了,他的工作還沒有完成,迅速進入了下一步的過程裡。

    此時,所有的帛片全部漂浮在盒中,它們被從原本的書磚以及書卷中揭下來,但並不完全平整。

    它們有些地方折疊,有些地方蜷縮在了一起,有些地方更是皺成了一團。

    最關鍵的是,浸泡在蒸餾水裡只是輔助揭剝而已,帛書真正保存,是需要脫水乾燥的。不然,可能再不過多久,由蛋白質組成的它們就會融化在液體裡了。

    蘇進手持竹鑷,開始一邊鋪平圖案,一邊進行拼合。他以及一個聚乙烯塑膠細網墊底,把帛書一片片墊在了上面。

    他再次進入了之前的狀態,目光專注,眼無餘物。

    拼合帛書碎片本來是此項修復的難點之一,蘇進前期讓天工社團成員配合,進行了大量準備。現在,它們已經在賀家面前的螢幕上成形, 隨時可以成為參考。

    賀家毫不猶豫地把它列印輸出,統一在一張白紙上,用畫夾夾在蘇進旁邊。白紙上除了帛書的圖形,還有很多編號,對應著每一個帛片。

    下方的修復師們看見這個過程,都在暗暗點頭。他們也意識到了,前期和過程中像這樣準備好,的確會更有利於拼合破損的圖形。他們中的一些人,甚至已經開始盤算之後自己來操作時,應該怎麼運用這種方法。

    然而這一切,蘇進好像只是用來展示給他們看的,對他本人來說,這個過程完全多餘。

    在之前的拆分揭片過程中,他仿佛就已經把所有帛片的位置記在了心裡,現在,他一片接一片地整理拼合,動作快速穩定,目光毫不旁顧,連掃也沒有掃那個畫架一眼。

    眼看著,褐色的帛片在他面前的塑膠網上組合成形,漸漸形成一個整體。

    蘇進每組合完一片,就有天工社團的成員接過去,放在一個儀器下面,進行烘乾。

    這烘烤的風力以及溫度全部都事前計畫好了的,能夠以最快的速度讓其脫水,又不會損它分毫。

    很快,眾目睽睽之下,五十多幅“拼圖”將要被全部完成了。

    這時,又一個人大步向前圜丘壇走來,他腦袋後面的小辮子在空氣中一甩一甩的,顯得輕快而活潑。

    另一側,一群身裝緙絲的修復師看見這個人,臉色頓時變了。其中一人的聲音脫口而出,叫道:“何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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