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53 同一面瓷盤
日記本品質不算太好,過了這麼多年,早已經發黃了。
然而面藍黑色的墨水字跡仍然清晰,蘇進翻開的那一頁清晰地寫著一句話——
“今天看見了一件瓷器,宋汝窯天青釉盤,真美。”
這麼簡簡單單的一句話,沒有後,除了“真美”兩個字以外沒有其它的評價,蘇進卻看得呆住了。
他這異樣的表現連蘇佳惠也發現了,意外地看過來,問道:“怎麼了?”
蘇進好像沒有聽見她的話一樣,完全沒有反應,蘇佳惠越發好,站起來走到他身邊低頭去看,同樣也看見了這句話。
她撇了撇嘴說:“你小時候是怪,一個盤子有什麼美不美的。不過這件事我倒是記得。當時來了幾個義工,異想天開要帶你們去參觀一個展出。結果參觀到一半,何愛平發病了,那幾個傢伙愁死了,只能把你們又弄回來。”
說著,她幸災樂禍地笑了兩聲,又吸了口煙,完全不像一個福利院媽媽的樣子。
蘇進緩緩記起了這件事。
那是一個巡迴博覽會,在各個城市巡迴表演,展覽只是其的一部分。
當時傳統文化遠遠還沒有到開始復興的時候,這種展覽也不是以文物為主,而是各種各樣珍貴或者特的物品,它們混雜在一起,只靠組織者的喜好與品味加入。
何愛平是福利院的孩子之一,年紀蘇進略小一點,犯的是癲癇。他口吐白沫倒了下去,幾個義工全部嚇壞了,沖去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突然發生這樣的事件,其他孩子也受到了影響。他們沒受過正規的教育,在福利院也經常處於散養狀態,有的嚇哭了,有的開始亂跑。
義工們又擔心何愛平會不會出事,又要照顧好這群孩子,福利院一起跟去的媽媽和博物館的工作人員一起幫忙,到處都一片混亂。
在這樣的環境裡,只有蘇進一個人站著,怔怔地凝視著展櫃裡的瓷盤。
像日記寫的一樣,那是一個宋朝汝窯天青釉盤,造型非常簡單,天青色的表面沒有一絲花紋。
然而,是那一抹如同陰雨初霽般的天青顏色,深深地吸引了蘇進的全部心神,讓他不由自主地沉浸了進去。
汝窯瓷釉釉層不厚,隨著造型的轉折變化,呈現出各種不同的濃淡深淺的層次變化。釉片開裂紋片,細如毫髮,錯落有致,如同極深的冰層出現的裂紋,隱約帶著生動的輕響。
宋瓷素淨純粹,有一種極簡的美,帶著極其濃厚的化意韻。
普通人,尤其是像他這個年紀的孩子,其實不太能體會其的美好。
但這樣一件瓷盤,卻讓蘇進看得如癡如醉,完全忘記了自己身在哪裡。
他的心裡本來充滿了戾氣,對這個世界的一切都感到不滿,隨時都想要找到一個發洩口/爆發出來。但這一刻,這種簡單、素淨、純粹與安靜卻無聲地安撫了他,讓他從心靈深處平靜了下來,陷入到一種妙的境界裡。
他從小到大內心深處隱藏著的憤怒、絕望、反抗,所有那些陰暗的思想在這一刻,都像陽光下的雪片一樣,悄無聲息地融化、消失。
他覺得自己能夠盯著這個瓷盤一直看下去,永遠也不會膩味。然而,他又有些好,這世竟然有如此妙的美麗,類似這樣的美,會不會有更多?他是不是可以更接近它們一點?
然而,周圍的混亂終於波及到了他身。
何愛平的癲癇發作得非常嚴重,得趕緊送醫院了。孩子們的混亂嚴重影響到了展覽會本身的秩序,他們管不過來,只能把他們送走。
於是,蘇進還沒來得及看其它展品,跟著其他孩子以及那些義工們一起匆匆忙忙離開了這裡。
原身與這件瓷盤短暫的緣份,也到此為止了。
原身之後的日記裡再沒有提到這件事情,然而蘇進卻很清楚,他拼命努力考去帝都的原因之一,其實也是因為它。
宋汝窯瓷盤非常珍貴,世所罕見,其實是組織者從其他地方借過來展出的。
想要看到更多類似的瓷器或者物,帝都毫無疑問是一個最好的選擇。
對原身來說,帝都以前只是一個可有可無的目標;從那一天開始,它才正式變成了他心堅定的祈願。
在蘇進腦海,當時的畫面越來越清晰,最後幾乎定格,開始與另一幕場景重合。
不同的環境,不同的事件,唯有一件東西是相同的,是那個鈞窯天青瓷盤。
現在的蘇進同樣是在福利院長大,同樣被來到福利院的義工組織,前往博物館進行參觀。
在那裡,他看見了一塊瓷盤,在驚歎于它的美麗的時候,開啟了他對物最初的熱愛。
不過那一次,他們的參觀並沒有碰到什麼意外,而是順順利利地渡過去了。
在他出生的那個世界裡,文物保護緩慢而持續地進行著,各地都已經有博物館建成。
小城市博物館的條件不算太好,陳列的文物也不算太多,難得有這樣一面瓷盤,是作為鎮館之寶存在的。
當時的蘇進站在這面瓷盤前,看了很久很久,完全的忘我出神。當時他的感覺,跟這個世界的原身幾乎一模一樣。
很久之後他才離開這個展櫃,一件一件物地認真細看。
福利院的孩子並沒有足夠的文化素養,這些破舊的物品對他們來說吸引不夠大,他們更興奮的是難得離開福利院和學校外出遊玩。
所以,幾乎沒什麼孩子呆在展櫃旁邊,只有蘇進,一個個展櫃、一件件物地看過去,完全沉迷了進去。
當時博物館的館長出來巡視,迅速被蘇進的表情和動作吸引住,主動走過來跟他搭話。
館長的年紀很大,一直在這裡工作,對於館內物的來歷全部了若指掌。
與他一席交談,蘇進的眼前心裡仿佛打開了一扇全新的門戶,迅速地被這個古老而不斷延續的世界迷住了。
博物館離他的學校不遠,後來他經常在放學後過去。不知不覺,他開始跟館長以師徒相稱。老館長給他講了很多相關物的故事,還給他搬了很多書來看,手把手地教他一些修復物的知識。
蘇進相關文物修復最早的啟蒙,是由這位老館長完成的。
後來蘇進前往北京上學,老館長把自己一直在使用的一套工具交給了他讓他帶走。
老館長身體不好,蘇進還沒畢業他過世了,然而那套工具,蘇進一直隨身攜帶著,用了很久很久……
同樣一面瓷盤,讓這個世界的蘇進為之沉迷,也開啟了另一個世界蘇進的全新的人生。
他自己是因為遇到了老館長,提前進入了這一行。
而這個世界的原身呢?
如果他沒有被他所替代,正常地進入大學學習,又會跟文物修復產生什麼樣的聯繫?
不,不對,或者他思考的方向本來錯了!
靈光乍現,蘇進的心裡突然浮現出一個大膽至極的想法,他猛地合這本日記,抬頭問蘇佳惠:“蘇媽媽,這幾本日記我能帶走嗎?”
“嗯?”蘇佳惠一愣,接著揮手說,“這本來是你的東西,有什麼不能拿的。”
蘇進深深吸了口氣,整理好這幾本日記,站起來問道:“我有點事情要先離開一下,明天我再過來吧。”
蘇佳惠有些茫然,這時候的蘇進卻顧不得她的心情了。
他向蘇媽媽行了一禮,托她跟李院長打聲招呼,迅速離開了這個煙霧繚繞的房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