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重生] 天工 作者:沙包(已完成)

 
vera1023 2017-12-28 18:30:48 發表於 都市言情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858 405158
vera1023 發表於 2018-1-5 17:48
0801 合作嗎?

    蘇進,賭約?

    段程不久前還在回憶最早那次去龍門石窟的事情,一聽這兩個詞,立刻就聯想到那件事了。

    當時古陽洞外,四個“腳夫”一起狂奔,段程他們全部都愣住了。

    他迅速意識到出了什麼大事,跟在後面跑了起來,跟他一起跑的,還有林望以及另一個同學。

    他們的速度遠不如蘇進他們,反倒是林望比他們快得多。

    還好“薛千”他們走得不算太遠,讓段程他們遠遠看見了事情經過。

    龍門石窟非常空曠,“薛千”最後的聲音遠遠從山水之間傳來,傳進了他們的耳中。

    他因此聽見了賭約的經過,當時心情就有些莫明的微妙。

    聽上去“薛千”是個制偽高手,當時他面對的物件就是蘇進。

    他向蘇進叫板,要跟他立下賭約?

    就賭他制出的偽造文物,蘇進認不認得出來?

    現在這件事突然浮現在段程的腦海中,讓他恍然大悟——

    文物盜賣團夥的制偽高手和警方文物修復大師的三次賭約,還有什麼比這更好的題材?

    就是說,現在在他後面的就是蘇進?

    蘇陌又是誰?薛千嗎?

    他們正在說那次賭約的事情?

    段程沒有回頭,甚至連呼吸都變得輕淺了許多,豎起耳朵聽後面說話。

    現在他正位於華夏館前館與中館之間的庭院裡,可能是因為館內的展出太吸引人,也可能是因為冬天外面太冷,這裡的人煙非常稀少,就算有也只集中在中間的走廊上,基本上沒人像他這樣這麼早就出來閑坐。

    他後面是一片小灌木,正好擋住他的身形。

    他在這裡坐了很久,一直在刷刷刷地寫字,沒出一點聲音。估計也是因為這個,後面兩人沒有發現他的存在。

    對方問出那句話之後,對面沉吟片刻,道:“已經有些眉目了。”

    “有些眉目?也就是說,你發現哪件是假的了?”對方問。

    “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蘇進答道。

    “太好了。”對方對蘇進的話深信不疑,明顯松了一口氣。

    但很快,那人又發出疑惑的聲音,問道,“你臉色不大好看,怎麼有什麼不對嗎?”

    “嗯……的確有兩件事。”蘇進沉默了好一陣子,終於輕輕吐出一口氣,承認道。

    他顯然很信任對面那人,對方一問,他就把自己的想法全盤托出,“第一,蘇陌進步得實在太快了。我發現的那件文物比他以前的作品都要出色得多,我幾乎無法分辨真假。”

    “幾乎?也就是說你還是可以認出來的?”那人問。

    “……算是吧。”蘇進回答。

    “你想想,他的天份本來就非常出色,老實說如果不是有提升了,怎麼會這麼快就跟你立下第二次賭約。再說,你終究還是認出來了,證明他的技術還是有缺陷的嘛。”相比蘇進的沉鬱,對面那人就輕鬆多了。

    “不是……”蘇進明顯欲言又止,接著道,“先不說這個,關鍵是第二件事。英國那批文物回來之前,蘇陌又一次打電話給我。”

    “什麼?”對面那人警惕了起來,“他說什麼?”

    “他說西方將有大火,讓我小心。”蘇進道。

    西方將有大火?這是什麼意思?

    還有,文物盜賣團夥的罪犯對手打電話給蘇進提供消息,這又是什麼操作?!

    我靠,劇情簡直越來越跌宕起伏了!

    段程一個激動,忘記掩飾自己的行跡,不小心把膝蓋上的本子弄掉在了地上,發出了微弱但不可忽視的聲音。

    很快,他身後不遠處的對話聲停了下來,腳步聲接著響起,段程尷尬地站起來,轉頭,看見蘇進站在他面前,有些疑惑地看著他。他身邊站著另一個三十多歲的男子,穿著一身西裝大衣,長得頗為英俊。

    段程連忙解釋說:“對不起,我一開始就在這裡,不是有意偷聽的……”

    蘇進搖搖頭說:“沒什麼,是我不夠小心。請問我在哪裡見過你嗎?”

    段程知道他是看自己覺得眼熟,同時也好奇地看著他。

    上次見到蘇進的時候,他偽裝成一個幫人扛東西的雇工,從頭到腳都做了改裝,看上去就像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幫工,一點也不起眼,年紀也比現在大多了。

    說起來,段程還有點印象,當時自己背包上山,累得不行的時候,好像就是他伸手過來幫忙的……

    那之後,段程在網上搜過蘇進的資料,當時就驚訝過這個八段修復師怎麼這麼年輕。現在看到真人,他發現蘇進比網上的照片看上去更年輕、更溫和,只是這樣看著他,就讓他的尷尬減輕了很多。

    他摸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我叫段程,之前在龍門石窟的時候……”

    他只開了個頭,蘇進馬上就想起來了,恍然道:“你是xx大學的學生,拍電影的。”

    段程越發不好意思了:“微電影,算不上真正的電影……”

    蘇進笑了,對旁邊那人說:“這位也算是我的老闆了。”

    他很友好地把那人跟段程相互介紹了一下,段程這才知道,這位是平天集團的大老闆談修之,九鼎拍賣行也是他手下的產業。

    現在平天集團是國家文物局的首席合作方,聽說平天集團去年的總營收已經超過了五百億。這跟其他行業的頂級巨頭當然沒法比,但單說文物考古及其相關產業來說,已經是鐵板釘釘的龍頭老大了。

    最關鍵的是,隨著國家文物局的成立,以及全國文物保護工作的迅速推進,平天集團的收益在未來的幾年內都會迅猛發展,絕不會出現頹勢。

    談修之看上去很親切,似乎跟蘇進關係很不錯,說話談笑都很自如。

    說起來,後館下午要開始的拍賣活動也是這位大老闆手下舉辦的吧,如果能……

    還是算了,萍水相逢,什麼交情也沒有,實在沒臉開口。

    段程正在猶豫,蘇進看見他掉在地上的本子,彎腰去撿。

    撿起來的時候,他順便看了一眼。上面有文字,但大部分都是段程繪製的想像中的場景以及分鏡圖。

    蘇進恰好看到一些熟悉的場景,意外地問道:“這是你接下來打算拍的電影嗎?有關文物的?”

    還在腦子裡想的東西被蘇進這樣的專家看到,段程的臉有些發熱,小聲說:“只是一些想法而已……”

    “我可以看看嗎?”蘇進問到。

    “嗯……隨便看, 就是一點想法,很粗淺的,沒有成形……”段程不好意思地解釋。

    蘇進點點頭,果然認真地翻看了起來。

    這是段程今天專門帶來的新筆記本,上面記錄的全部都是他今天看到的東西,以及剛剛觸發的一些靈感。

    蘇進從第一頁開始,一頁頁往下看,目光專注而認真,好像看的不是隨便一個大學生突如其來的靈感,而是一位大師籌備已久的作品一樣。

    段程一開始還在慚愧,漸漸地有些感動了。他回想著自己剛才做出來的東西,漸漸有了一些信心。

    十多分鐘後,蘇進翻到了最後一頁。

    他合上本子,抬起頭對段程說:“我很喜歡你的這個切入點,不過技術上還是有些問題……段先生,你需要幫助嗎?”

    他搖了搖頭,迅速又改了口,“不對,我想問,段先生,你需要資金以及合作嗎?”

    “啊?”

    這是什麼?天上掉下來的餡餅嗎?

    段程整個人都傻掉了。
vera1023 發表於 2018-1-5 17:49
0802 河流

    段程覺得自己仿佛是在做夢。

    蘇進問出那句話之後,他足足停了十秒才回過神來,馬上一口答應了下來:“當然,當然好!太好了!”

    說完他又有些不好意思,摸著腦袋說,“不過我還是個新人,這些只是很初步的一些想法,離成形還遠著呢……”

    蘇進拍了拍筆記本的封面道:“這都沒關係,主要是你的切入點很好,順著這個方向做下去,不會有錯。”

    “嗯!”段程重重點頭,接著看見談修之從旁邊伸出手,接過那個筆記本,也翻看了起來。

    這一下他又有點緊張了,有點敬畏地等著這位大老闆看完。

    談修之看得很快,看到某個地方的時候,他頓了一下,問道:“你想去拍賣會看看實景?”

    段程之前記錄下來的大部分都是一些零散的想法,拍賣會的事情他也隨手寫在了旁邊,算是一個標注。這時談修之當面問起來,他靦腆地點了點頭。

    “嗯。”談修之簡短地應了一聲,從口袋裡摸出了張卡片遞給他,“給你。”

    接著他又看完了最後幾頁,把筆記本還給了他,道,“的確是不錯的想法,值得投資。不過細節方面的確還有很多東西要完善,讓蘇進介紹一個老手帶一下你。”

    蘇進應道:“這是肯定的。宣輝集團最近有一個項目馬上要開機,回頭我聯繫一下,介紹你進去跟一段時間。近距離接觸電影拍攝的實際過程,可能會有好處。”

    “嗯嗯!”段程捧著那張卡片,簡直要被接二連三掉下來的餡餅砸暈了。

    宣輝集團最近的那個項目他也是知道的,投資巨大,陣容華麗,整個業界都為之矚目。這種大專案非常難以掌控,涉及到的方方面面極為複雜,要是能跟一次的話,收益之巨大,學校上課說不定都比不上。

    蘇進竟然能提供這種機會給他……

    段程第一次覺得,自己的腦子是有價值的……還相當值錢!

    還有眼前這張卡片,黑色底面上,纖細的金色線條勾勒出一條古樸蛟龍的形態,格調十足。

    憑藉這張卡片,他隨時可以進入後館拍賣行進行參觀,當然如果他有錢的話,還能直接加入流程——當然這個他就不指望了。

    之前還在遺憾的事情,現在突然成真,段程激動得說不出話來,大聲道:“是,我會努力的!”

    這時,蘇進看了看時間,問道:“你去過西館參觀沒有?現在我正好要過去一趟,不如一起去?”

    “好好!”到文交會怎能不去西館參觀,段程對文物只是一知半解,有蘇進這種大師級專家在旁邊,當然是求之不得的事情。

    談修之還有別的事情要做,跟蘇進打了聲招呼,把筆記本交還給段程就離開了。

    兩人往西館方向走,路過群星館的時候,段程好奇地往那邊看了一眼。

    群星館的造型有些特別。

    很明顯這是一幢臨時建築,從之前的平面圖介紹上也能看得出來。

    但是它並不簡陋,也不是像普通臨建那樣方正死板,而是被建成了一幢白色的圓形建築,看上去還頗有時尚感。

    白色建築的右邊有一個同樣白色的帳篷,上面用中英兩國文字寫著售票處三個字,下方還有說明。

    段程這才知道,這個票價十元,還是要限時的。

    一張票十元,能在群星館裡停留半小時。也就是說,只買一張票的話,半小時後就要出來。

    十元半小時,這價就有點貴了吧?

    果然這樣想的不止他一個人,群星館門外頗為冷清,只有少許幾個人在售票視窗問詢,看起來也不像要進去的意思。

    蘇進留意到段程的目光,也往那邊看了一眼,問道:“怎麼,有興趣?”

    “嗯……這個群星館是做什麼的啊?怎麼入館須知上什麼介紹也沒有寫?還要收費參觀,誰會去啊?”段程疑惑地說。

    蘇進呵呵笑了兩聲,解釋道:“這是京師大學學生自己的項目,籌備過程中雖然拉了一些投資,但是要長久發展的話,必須形成完整的資金鏈。這次在群星館只是試運營,看看效果。”

    蘇進這解釋還不如不解釋,段程的疑惑一下子又升了幾個等級。

    京師大學學生自己的項目?能加入文交會,專門為這項目建一個臨時展館?

    而且,什麼宣傳行銷也沒有,直接試運營,真的會有效果嗎?

    至上要把立牌放到門口,告訴大家這裡是做什麼的吧?

    段程張嘴想說,但回頭突然意識到,蘇進自己就是出身京師大學的,那些學生能在這裡設館,多半也是他的關係。

    雖然跟他交道打得不算太多,但段程也看出來了,這個人心思縝密,思路非常開闊,他隨便就想到的這些事情,蘇進怎麼可能想不到?

    既然想到了,那他這樣的做法肯定是有用意的。

    一時間,段程的好奇心更濃了。

    他又往群星館方向看了一眼,打定主意,回頭就算花錢,也要去參觀一下!

    這一眼,他就看見了有四個人,好像是兩對情侶的樣子,在售票處門口合計了一下,掏錢購票,推門進去了。

    不知道他們在裡面會看到什麼……

    段程抑下心裡的好奇,加快腳步,跟上了蘇進。

    相比起群星館,西館門口那才叫一個人山人海。

    雖然文交會一開始就預料到了這一點,有效進行了分流,但還是阻止不了人們對這些稀有文物的熱情。

    西館門口有個小廣場,全部擺滿了s形柵欄,柵欄裡密密麻麻全是排列的人。

    段程遠遠一看就有點咋舌:“這麼多人,得排到什麼時候去啊?”

    蘇進倒是很習以為常:“西館有做疏導,現在這人數還沒到達巔峰,很快就能進去的。”

    “這還沒到達巔峰?”段程想起之前在外面聽到的事情,驚訝地問道,“我聽說單日售票數已經從兩萬升到了七萬,這還沒到巔峰?”

    蘇進看著他笑了笑,沒有回答,但意思已經顯而易見。

    他說:“放心吧,文交會這邊已經做好了準備……”他看向前方,眼睛裡閃爍著明亮的光芒,“這將是一次真正的盛會!”

    館前隊伍的確比段和想像中前進得更快,但他們也沒有排隊進門,而是由工作人員打開員工出入口,直接從側門進去了。

    段程沒想到還有這種特殊待遇,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高興。

    西館的隔音效果非常好,一進去,外面的嘈雜聲頓時消失,空氣頓時變得安靜下來。

    館內參觀的遊客受到氣氛的影響,也自然地壓低了聲音,就算交流也非常小聲。

    館內光線昏暗,最光亮處是玻璃展櫃裡,由射燈照著的文物,流光溢彩,華美異常。

    段程的注意力頓時被旁邊的文物吸引了過去,蘇進低聲對他說:“我還有點事情要準備一下,一會兒前面見。”

    說著他往前方一指,段程本來以為可以跟他一起參觀,聽一下專家解說的。他有些失望,但還是忙不迭地說:“不用跟我客氣,你去忙吧。”

    蘇進對他一笑,大步離開。

    段程走到一處展櫃旁邊,凝神細看。

    這裡展出的是一套永樂的甜白瓷,展櫃旁邊有金屬制的小卡片,上面寫明瞭瓷器的名稱、年代以及簡要資料。

    段程隨意地掃了一眼,目光就凝聚在了瓷器本身上。

    甜白瓷的兩大特徵,就是既“甜”又“白”。

    在段程看來,這瓷器簡直像牛奶製成的,細膩甜美,底下有著精緻的暗花刻紋,仿佛牛奶下面盛放的花朵,內斂卻奢華。

    根本不需要看旁邊的資料,就能感受到這套瓷器的至極之美。更何況,它並非出自現代極度發達的工業體系,而是由古老的工匠,不斷改進,不斷發展,不斷創新而創造出來的!

    想到這裡,段程就忍不住有些激動。

    他在這個展櫃前站了好久,終於抬起頭來,看向前方。

    西館面積非常大,展館經過特殊設計,有曲徑通幽的感覺。

    人們行走其中,如同幽靈,已經分不清是現代的人,還是古老的靈魂重新降臨。

    時間在這裡變得模糊,古老與現代,乃至於未來在這裡連通。

    段程再次回想起自己給電影取的名字。

    是啊,這就是河流,連接過去,通往未來,漫長而無盡的河流!
vera1023 發表於 2018-1-5 17:50
0803 英國佬

    段程沿著展櫃之前的道路向前走,腳下是厚厚的地毯,落腳無聲;周圍是適宜的暖氣,觸膚如春;周圍的文物流光溢彩,傳遞著從古至今的資訊,他整個人仿佛來到了另一個空間,完全的沉迷了進去。

    一路上,他看到了無數精美的文物。

    玉器、金器、瓷器、漆器、書畫……各種各樣分門別類地擺放在這裡,完全不需要介紹,就能看出它的珍貴與精美。

    更何況,段程參觀到一半的時候就發現,這裡的陳設非常精心,展櫃左下角的銘牌上除了文物的簡要介紹,還有一個二維碼。

    掃描這個二維碼可以到達一個微公眾號,裡面非常翔實細緻地列舉了這些文物的更多細節、來龍去脈以及歷史上的關於它的小故事,生動有趣,引人入勝。

    段程毫不猶豫地關注了這個微信公眾號,打算回去以後細看。

    同時,他突然又意識到了另一件事情。

    文物所承載的,並不是文物本身,也不單單只是製作與修復它的工匠,還有更多更多的人。

    一件文物被製造出來,是供人使用的。它必然適應當時人們的審美、展現了當時人們的生活。

    文物代表著歷史,代表著歷史上無數曾經存在過、如今消失了的人類。

    人與文物……本身就密不可分!

    段程駐足,他正好站到了那成對的兩個至正青花瓷瓶面前。

    這對青花瓷瓶之前曾經出現在電視上過,有專家專門講解了元青花的前世今生,以及所謂“標準型”的珍貴之處。

    所以現在這個展櫃前面圍著的人最多,人群裡不斷傳來驚歎的聲音,段程還聽見左邊有個中年男人對自己的妻子道:“唉,你說這麼漂亮的東西,老祖宗留下來的寶貝,現在竟然不是我們自己的東西了,是英國人的!這他媽太操蛋了!”

    那中年女人緊緊皺著眉頭,恨恨地道:“當初也不知道是誰把它們弄出去的,他家的老祖宗躺棺材裡都得氣得跳出來!”

    旁邊的人紛紛附和,段程心裡也有同感。

    接著,他的心裡又是一動。

    光亮的地方總有陰影,文物這一行的陰影之處,就是這些走私犯與盜墓賊了。

    說起來,之前蘇進跟談修之的話他只聽了一半,蘇進那個賭約的事情,他還想打聽得更清楚一點,看看能不能作為他未來劇本的素材呢。

    蘇進打算跟他合作,應該會講給他聽的吧?

    段程再次掏出筆記本,把剛才閃過的那些念頭記了下來。

    然後,他繼續往前走。

    整個西館被分成了好幾個展館,所有的文物按照時代以及類型,被放置到不同的展館裡陳列。

    他連續穿過兩個展館,走進了第三個的大門。

    他一進去,立刻感到眼前豁然開朗。

    前面的兩個展館雖然都非常舒適,但昏暗的燈光和安靜的氣氛多少帶給人一些沉靜壓抑的感覺。

    然而眼前的這個展館卻完全不同。

    它刻意強調了層高,光線也比之前兩個明亮不少,一走進去就給人空曠遼遠之感。

    展館前方的盡頭的牆上繪製在一幅巨大的壁畫,明顯是古人祭天的場景。壁畫線條朴拙,色彩單一,卻越發凸顯了其中的古老蒼涼,同時畫面巧妙地向前聚集,讓人的視線不由自主的投到了前方的祭壇上。

    是的,這座展館最顯眼的地方壘了一座祭壇,它由黃色的粗糙巨石堆疊而成,上方擺放著一座青銅巨鼎。

    這鼎通體覆蓋著青綠色的銅銹,一米多高,一米多長,四周圍繞著精美的浮雕,氣勢極為雄渾。

    它仿佛有一種魔力,只是立在那裡, 就吸引住了所有人的目光。

    “這是什麼?”

    “好大的鼎!”

    跟著段程一起進來的還有很多遊客,這時候他們也沒法保持之前的安靜了,低低的驚呼聲此起彼伏地傳了過來。

    “這就是司母戊大方鼎嗎?真是太驚人了!”

    那些遊客雖然心情激動,但多少還是顧及了展館的基本要求的。他們儘量壓低了自己的嗓門,並不會顯得很嘈雜。

    但是新來的這個人就完全不同了。

    他可能是被司母戊大方鼎驚到了,一點顧及周圍環境的意思也沒有,聲音非常響亮。再加上他說的還是英文,“司母戊大方鼎”六個中文字夾在裡面非常奇怪,這一開口,就讓所有人同時扭過頭,皺起了眉。

    這個展館不止一道門,遊客進來的是一邊,這一行人則是從另一邊進來的。

    這些人有中國人,也有頭髮眼睛顏色各異的英國人,胸前全部都掛著吊牌,表明他們工作人員或者嘉賓的身份。

    說話的人是一個紅發綠眼的高大胖子,穿著筆挺的西裝,手上挎著大衣,看面料就知道價格必定非常昂貴。

    他高聲說完那句話,好像還不足以表達他的心情,接著又嘰哩咕嚕說了一堆,嗓門同樣非常響亮,一下子就把這裡安靜遼遠的氛圍破壞得乾乾淨淨。

    段程愣了一下。剛才他太專注地沉迷在這些華夏文物裡,一時間竟然忘了這是中英聯合的文化交流會,有英國人到這裡來也是正常的。不過這個英國人,也實在是沒太沒禮貌了吧?

    “威爾先生,請慎重一點。這不是您的私人博物館,而是公共的展覽館,請保持安靜!”

    英國人裡還是有比較明理的人的,立刻有人用英語低聲勸止他。

    威爾露出不以為意的表情,旁邊另一個中年的華夏人卻笑著勸道:“威爾先生這也是真性情,路易先生您看,其他遊客也不是太介意。”

    說著,他還笑著指了一下段程這邊。

    這幾個人說的都是英語,段程的英語相當不錯,全部都聽懂了。

    他平時性子挺軟的,基本上不跟人發生爭執。但這時,可能是剛剛意識到那些文物流失的原因,或者別的一些什麼因素,他的心裡突然莫明冒出了一些火氣,微微揚起聲音,用英文冷冰冰地道:“不對,維護展覽館環境,人人有責,我們還是很介意的!”

    那個中年人被噎得一愣,旁邊其他遊客聽懂了他們的對話,也紛紛嚷了起來:“對,我們還是介意的!”

    “請保持安靜!”

    各種各樣的嘈雜聲混在一起,現場一片混亂,還有人偷偷給段程翹大拇指,贊他說得好。

    那個中年人的表情非常難看,名叫路易的英國人冷冷看了威爾一眼,威爾卻笑了笑,一副饒有興趣的模樣。

    這時,嘈雜聲可能傳到了外面,又幾個人匆匆走了過來,走在最前面的正是蘇進。

    段程突然有點緊張,他隨便說話會不會影響到蘇進?對方對他會有什麼樣的看法?

    蘇進目光一掃,問清發生了什麼事情,沉下臉對名叫威爾的英國人道:“威爾先生,您雖然是我們的貴客,但不能遵守博物館的參觀禮儀的話,我也只好請您出去了。”

    “你是什麼人,怎麼敢對威爾議員這樣說話?”

    威爾還沒開口,那個華夏人先嚷了起來。

    蘇進也不客氣,直接亮出自己的工作牌道:“我是這個博物館的負責人,有權維護這裡的參觀環境。既然您無意參觀,那就請您出去吧。”

    說著,他向後退了一步,旁邊兩個身穿保安制服的人同時上前,似乎就想伸手去抓那個中年人的肩膀帶他出去。

    中年人先是張開嘴想要大叫,最後還是閉上了嘴。

    路易頗有些不好意思地向蘇進道歉,威爾明顯也沒打算在別人的地盤上跟人叫板,隨意地揮手說:“小聲就小聲,我知道了。”

    他移開目光,突然像是想起了什麼一樣轉向了蘇進的方向,盯著他的工作牌問道:“嗯?你就是蘇進?”
vera1023 發表於 2018-1-5 17:50
0804 司還是後

    段程覺得威爾的表情有些奇怪,蘇進卻非常習以為常地點頭道:“我是。”

    “原來你就是蘇進,聽說這座展覽館是你一手建起來並且管理的?”威爾臉上帶著誇張的笑容問道。

    聽見威爾這話,旁邊的遊客帶著驚訝好奇的目光,紛紛竊竊私語起來。

    “這老外說的是真的嗎?這麼個年輕小夥子這麼厲害?”

    “這是蘇進啊!竟然能親眼看見他感覺好激動!你說一會兒我能不能上去求個合影?”

    一陣雞同鴨講之後,不少以前不關注文物修復界的人知道了蘇進何許人也,默默地翻起了背包。

    幹什麼?要簽名啊!

    “我只是文物局的顧問,不過現在華夏館西館展出的確由我負責。”蘇進謹慎地回答。

    “哈哈哈,果然是你!”威爾仿佛一點也不在意剛才的芥蒂了,笑著說。一開始兩聲他還沒有控制自己的嗓門,接著迅速意識到了這一點,壓低了聲音。

    他說,“我心慕華夏文化已經很多年了,尤其是這座司母戊大方鼎,多年以前就聽說過它的存在,如今能親眼目睹,實在幸運之至!”

    他含笑問道,“請問我可以親手摸一下它嗎?”

    他目光殷切,其中的熱情貨真價實,段程都看得出來。

    他看了司母戊大方鼎那邊一眼。

    方鼎位於祭壇之上,周圍用柵欄圍著。遊客只能離著一米左右的距離圍觀,不能靠近也不能觸摸。

    段程想起了剛才別人對這個老外的稱呼。這好像是英國的一個議員,相當於也是這次文交會的合辦方了。

    合辦方高層提出這樣的要求,似乎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抱歉,不行。”

    蘇進非常乾脆地拒絕了,“場館內部的設施是為了文物安全而準備的。不能隨意改變。”

    “只有我一個人……”威爾說。

    “大家都是遊客,所有的待遇以及限制都應該同等。”蘇進直視著他道。

    他的態度非常堅持,毫無轉圜的餘地。

    威爾盯著他看了一會兒,終於屈服:“好吧,人人平等,我們是一個有人權的國家。不過……”

    他一個轉折,向蘇進要求道,“我對這座司母戊大方鼎的確很感興趣,但對它的歷史只是一知半解,請問你能給我講解一下嗎?”

    蘇進的目光在他身上稍一停留,接著投向他身後的遊客們。

    他終於笑了起來,一時間如雲開霧霽,整個場館仿佛都因此明亮了一些。他道:“這個沒問題,幫助大家更瞭解一件文物,本來也是我們文物修復師的應有之義。”

    他轉過身,走到那座司母戊大方鼎面前,停了下來。

    威爾舉步跟上,段程立刻也跟了上去,他發現他周圍,其他遊客也一起移動了腳步,圍在了蘇進的身邊。

    “司母戊大方鼎的正確名字,其實是後母戊鼎。它的名稱來自於鼎腹內壁刻有的銘文。”

    伴隨著蘇進的話,方鼎後面的壁畫突然發生了變化。

    儀祭方陣突然流水一樣退下,露出中間的空白。接著,空白的地方出現了投影,正是蘇進所說的後母戊方鼎內壁。

    段程抬頭看見,這才意識到那壁畫不是畫在牆上的,而是一幅投影。

    那色彩和質感實在太真實了,一開始他竟然完全沒認出來。

    新投影一片青綠色,肉眼可見凸凹不平的銅銹顆粒。顆粒中間有一個符號,彎彎曲曲,看上去像是字,又像是圖形。

    蘇進說:“這就是鼎內的銘文,大家可以辨認一下,這是三個文字。”

    威爾議員似乎真的對這巨鼎很感興趣,一直認真地聽著,聽見蘇進的話,也緊盯著投影,手指微動,仿佛正在摹畫。

    突然,他眉頭一皺,道:“可是這最前面一個字,明明就是司字,為什麼說司母戊這個名字是錯的?”

    與此同時,人群裡又一個人出聲了,肯定地說:“對,這就是司母戊三個字!”

    段程轉頭去看,發現是一個華夏的老者,長相清瘦,鬚髮花白,一身青布的棉袍看上去有些不合時宜,但穿在他身上又感覺特別合適。

    段程覺得他看上去有點眼熟,但一時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

    蘇進也看向這老者,向他點頭示意道:“王大師,您是甲骨文方面的專家,商代金文剛由甲骨文演化而來,您的辨認當然沒錯。”

    王大師?甲骨文專家?

    這兩個詞一出來,段程立刻意識到這位是誰了。

    王先永大師,華夏最出名的國學大師,出了十幾本專著以及科普類讀物,名氣非常響亮。

    他大學期間也買了好幾本他的書放在寢室裡,沒事翻兩頁。這位大師的確底蘊深厚,文筆也非常好,一些句子讀起來唇齒留香,段程非常喜歡。

    難怪他覺得眼熟呢,原來是在那幾本書的勒口處見過他的照片。

    他之前聽說王大師出國留學,學的還是華夏文化,感覺有點失落。這次他應該是專門回來參觀文交會的吧……不過,不管王大師去哪裡了,他的學問都是貨真價實的。他是有名的甲骨文專家,甲骨文研究方面,國內他排第二,沒人會爭第一。

    現在他指出這鼎上的三個字是司母戊,與大眾的認知一致,蘇進也承認了這一點……那蘇進為什麼會表示方鼎的正確稱呼應該是“後母戊”呢?

    王先永出來說話了,威爾就退到了一邊,笑吟吟地旁觀。段程莫明覺得他這個表情非常討厭。

    “這的確是個司字,絕對沒錯。”王先永非常肯定地說。

    “司字在商朝時期,是什麼意思呢?”蘇進問。

    “祭祀的意思。司母戊,就是祭祀母戊這個人,文從字順,意思也很對。”王先永流暢地回答。

    “的確是。但是我想請問一下王大師,甲骨文的‘後’字是怎麼寫的?”蘇進問道。

    這句話一問出來,王先永突然有些停頓。他直視蘇進,蘇進也回視著他。

    “現在的後字,就是在甲骨文的字形上發展出來的,兩者的字形非常像,沒什麼區別。”過了一會兒,王先永緩緩說道。

    “甲骨文的‘後’字,有多少寫法呢?”蘇進又問。

    王先永又是一次停頓,一時間沒有說話。

    片刻後,還是蘇進先開口:“您不方便回答,是因為甲骨文非常不規範,一個字通常有很多種寫法,難以一言道盡,對吧?”

    “是的。”王先永回答。

    “商代文字介於甲骨文與正式的金文中間,也同樣不規範,對吧?”蘇進問道。

    “是這樣的。”王先永繼續回答。

    “甲骨文是漢字的最初發源點,這種文字很不規範,不僅一字可能多形,一個筆劃也可能會被很隨意地放置。譬如後字左邊這一撇,可能放在左邊,也可能放在右邊,與‘司’字近似。所以,甲骨文中,‘後’字與‘司’字常常同形,很難辨認。”

    蘇進講得很慢,也很清晰。伴隨著他的話,很多人下意識地在手上畫了一下。

    果然,後的一撇放在右邊就是司,如果古人真的這麼隨意的話,這兩個字的確很難認啊。

    而且看王先永大師的態度,這的確是甲骨文書寫時的慣例沒錯。

    所以說,眼前方鼎上的第一個字,的確有可能是“司”字,也有可能是“後”字。

    “但是,你怎麼能確定它的確是後而不是司呢?”威爾突然在旁邊問道。

    “那就要從它字面上的含義來看了。”蘇進不慌不忙,平靜地解釋。
vera1023 發表於 2018-1-5 18:04
0805 回來

    對於大多數人來說,一個鼎叫什麼名字其實根本無關緊要。

    叫司母戊也好,叫後母戊也好,不過是個名字而已,鼎還是這個鼎,又不會因此有什麼變化。

    但此時蘇進和王先永一番爭論,圍觀群眾竟然紛紛覺得挺有意思的,他們的目光轉來轉去,就想等到一個答案。

    “就像王大師之前所說,司,是祭祀的意思。那麼後呢?在商代,它是什麼意思?”蘇進問。

    王先永果然不愧是甲骨文大家,他沉吟片刻之後,緩緩道:“‘後,繼君體也。像人之形。施令以告四方。發號者,君後也。’這是《說文》裡的說法。《書•泰誓》裡說,‘元後作民父母。’這裡的‘後’,是君主的意思。在上古時期,‘後’字代表男性,是權力的化身,帝王的象徵,是天子的稱號。”

    他看了眼周圍,接著補充了一個例子,“譬如後羿,指的就是一個名字叫‘羿’的君王。”

    射日的後羿,這名氣實在太大了,大部分人一聽這個就明白了,紛紛恍然點頭。

    蘇進點頭道:“對,同時後字向外引申,還有‘偉大、了不起、受人尊敬’的意思。譬如皇天后土,皇的意思是‘明亮而有光澤’,後的意思是‘崇高而有威望’。如果將鼎內文字定義為後母戊,就是將鼎獻給商王的母親、受人尊敬的母親戊的意思。相比較司母戊來說,更加合理貼切。”

    段程在旁邊聽得很認真,這時敏銳地問道:“只是更合理,不一定絕對正確?”

    他下意識地冒出來這樣一句話,說完就覺得自己好像是在找碴,立刻滿面通紅地解釋,“我不是那個意思……”

    “問得很好。”蘇進卻向他鼓勵地一笑,“歷史文化方面的討論,跟數理之類的理科不一樣,很少有‘絕對正確’這樣的說法。畢竟歷史終究已經過去,我們所生活著的是現在。我們只能從一點一滴的蛛絲馬跡上去探尋古代的真相,只能更接近,很難完全貼合。畢竟,我們都不是穿越者。”

    周圍人一起笑了起來,段程卻發現蘇進頓了一頓,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好像想到了什麼一樣。

    不過,這絲異樣很快就過去了,他接著又轉向王先永的方向,問道:“王大師,您覺得後母戊的提法,是不是更有道理?”

    王先永深深地看著他,半晌沒有說話。

    過了好一會兒,他終於緩緩點頭道:“是,你的說法更有道理,司母戊含義很牽強,遠不如後母戊順理成章。這鼎,的確應該改名了。”

    蘇進笑了起來,坦然道:“學界現在已經有所共識,不久就要正式提出更名事宜了。王大師近年來都在海外,可能還沒有看到這方面的文章。”

    王先永突然問道:“國內現在新增了多少文物?”

    “現在全國各地都在對文物進行搶救性挖掘,每一天都有新增文物出現,具體資料我也不太清楚。除此以外,還有海外修復師家族回歸歸還的,攔截走私盜賣集團截獲的,數量非常巨大。”蘇進道。

    “這些文物都有人在研究了嗎?”王先永問。

    “有一些有,有一些沒有。文物數量太多,很多都具有極大的文化研究價值,各大高校的專家教授已經全力投入其中,但人手還是不夠。”蘇進道。

    他這其實還是往平淡裡說了。

    現在各大高校的專家教授以及頂級教授們,哪裡只是“全力投入其中”,那完全就是狂喜地開始了一場盛宴!

    以前,他們一直都在研究自己的領域,最愁的就是素材不夠。

    文科也好,理科也好,不管做什麼研究,都不可能信口開河,每一句話、每一個結論都要有證可循。

    理科靠的是實驗,文科,尤其是歷史、語言等等,靠的就是這些資料素材。

    為什麼京師大學一開始要捧著文修專業?原因之一就是這個。

    現在文物協會徹底崩了盤,國家文物局成立,大部分文物修復師都從文物協會這個民間組織加入了官方機構,進入了工作的正軌。

    沒有什麼比國家的力量更強大,近半年來,華夏整體的文物考古工作都上了一個臺階。

    之前,有很多遺跡被破壞,古墓被盜掘,沒能得到有效的保護。

    如今,國家全力以赴,在實施保護的前提上,對那些瀕臨破壞的古墓遺跡進行搶救性發掘,進展非常巨大。

    海量的文物被發掘,被修復,這些專家教授也不用再擔心沒素材可研究——他們每天都又是幸福又是苦惱地抱怨:哎呀,舊的資料還沒有琢磨完,新的資料又送過來啦!

    此時,蘇進只是平平淡淡說了幾句,王先永的表情立刻發生了變化。

    顯然,他並不是完全沒有得到消息的。

    他沉吟片刻,突然喃喃自語道:“看來我也要回去問問,還有沒有我的位置了……”

    他這句話旁邊好幾個人都聽見了,其中一個人急忙問道:“王大師,您的意思是……您要回國發展了?”

    王先永灑然一笑,乾脆俐落地回答:“沒錯。以前出去,是工作需要。現在回來,還是工作需要。只希望以前那些老夥計們,不要瞧不起我這個牆頭草就好。”

    他這番自貶說得挺幽默,之前喝斥蘇進的那個華夏中年人連忙說道:“當然不會,當然不會,王大師回來,是我們的榮幸!”

    王先永只是看他一眼,根本沒搭他的話茬。他轉向蘇進,認真地說:“將來我的研究中若是出現了問題,還希望能得到蘇大師指教。”

    蘇進微微笑道:“互相學習。”

    這一次對話驚到了旁邊不少人。

    王先永實力且不談,論地位和名氣,絕對是最頂尖的。

    跟他一起來的這些人,很多隻知道他不知道蘇進,就算聽說過蘇進的,也只覺得他是一個崛起得非常快的年輕人。

    至於跟王先永平起平坐,這也太早了一點吧?

    但王先永現在這態度,幾乎都有點以蘇進為師的感覺了,而蘇進也沒有特別客氣,說了一句“互相學習”,把兩人放到了相平的位置上。

    這些人面面相覷,其中也有些人開始用全新的目光打量起蘇進來了。

    與此同時,周圍的其他遊客聽見王先永的話,人群中有些騷動。

    一年前,王先永去英國劍橋大學學習華夏文化,很多人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都非常震驚。

    去國外學習我國的文化?

    這是不是說,我國研究自己歷史文化的水準,還不如老外?

    理智上他們知道這的確是事實,但感情上,他們真的很難接受。

    現在,王先永正式表示回歸,這其中包含的意義,他們難以清楚地表達,但每一個人都很清楚地感受到了。

    這讓他們紛紛激動了起來,如果不是顧及到周圍的環境氛圍,恨不得直接歡呼出聲!

    蘇進和王先永對話的時候,威爾只是站在旁邊,含笑觀看,一言不發。

    兩人這番對話說的全是中文,中間還有不少古文。旁邊並沒人跟威爾翻譯,他卻像是聽得非常專注的樣子。

    這時,兩人的學術討論告一段落,威爾突然拍起了巴掌,笑著說:“非常精彩的討論!看來這座大鼎,從此以後就要改名了。”

    蘇進認真地說:“這只是學界的共識。很多時候,文物的名稱也是約定俗成的事情,官方的名稱和民間的名稱是兩回事,要普及下去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

    威爾笑吟吟地說:“那是的,但只要鼎在這裡一天,名稱都是小事,重要的是文物本身。”

    “並不是小事。”王先永搖頭反駁,“文物和文化始終一體,不可分割。”

    威爾看上去很好脾氣地贊同:“你說得對。不過名稱只是一方面,蘇大師能給我們講講它的故事嗎?”

    蘇進看他一眼,威爾摸著下巴,很和氣很期待的樣子。

    他點了點頭,說:“當然。後母戊方鼎,鑄造于商代……”

    他開始緩緩講述起來。

    他對後母戊方鼎非常熟悉,講得非常詳細,條理分明。而無論何時,他的話裡總是包含著對文物的深厚感情,這種感情非常能打動人,讓人不自覺就能聽得入神。

    旁邊的遊客安靜了下來,一個個都聽得非常認真,段程也是一樣。

    中途,他偶然換了一下姿勢,偏了一下頭,突然發現威爾正盯著後母戊方鼎,摸著下巴,露出了玩味的表情。

    段程是做電影的,對人的細微表情非常敏感。

    這時他心裡一動,心想:這人的表情……怎麼感覺有些奇怪?
vera1023 發表於 2018-1-5 18:05
0806 全形拓

    原名司母戊,即將被改名為後母戊大方鼎的珍奇文物在蘇進口中娓娓道來。

    它是什麼時候誕生的,用什麼樣的方法製造,先民們製造這麼巨大的方鼎具有怎樣的難度與輝煌之處……

    蘇進原本就對後母戊鼎非常熟悉,它被指名將要在文交會展出之後,他又對它進行了一番調查研究。

    它被發現的過程跟他在上個世界所知道的差不多,後來的發展有所變化,最後是落到一個文物修復師手上,被他捐獻給了文物協會,作為協會的產業。

    驚龍會之後,五大長老全部被蘇進懟了下去,新的長老一直沒有選出來——原先這五名長老,就是五個家族的首腦,擁有極其特殊的平衡勢力的作用的——文物協會瀕臨崩潰。

    大量文物修復師轉投當時的文安組,甚至一些中小型的家族也轉了風向。

    最後,整個文物協會幾近與文安組合並,後母戊鼎也被當作戰利品納入了新文物局的管理,只是暫時還保存在天壇而已。

    後母戊鼎誕生于商朝,據今約有三千年。

    三千年前,先民非常原始,連文字都還沒有徹底形成,幾乎談不上什麼文化技術。

    但就在那樣落後原始的環境裡,他們製作出了這樣的巨鼎。

    連耳高133釐米,口長112釐米,口寬79.2釐米,壁厚6釐米,整個鼎重達832.84公斤。

    鼎身雷紋為地,四周浮雕盤龍及饕餮紋樣,雄渾精美,氣勢驚人。

    這樣的巨鼎,竟然是在科學技術極為落後,毫無機械可言,只能使用人力的年代製作出來的。

    只是看著它,就能感覺到人力之不可思議之處。

    聽著蘇進徐徐的講述,段程下意識地握了握拳頭,仿佛感覺到了力量在體內流動。

    “後母戊鼎是迄今為止,世界出土最大、最重的青銅禮器,是真正的鎮國之寶。時隔數千年,我們能看見這樣的珍品,真可以說是幸運至極。”

    展廳裡非常安靜,只有蘇進的聲音縈繞在他們周圍。

    這時,前方牆壁上結束投影,恢復成最初蒼茫大地的壁畫,遊客們盯著壁畫,盯著壁畫前凝然莊重的後母戊鼎,一時間仿佛回到了蘇進剛剛講到的那個年代,有些出神。

    “好了,關於後母戊鼎就到這裡了,各位可以繼續向前,後面的展館裡還有很多非常珍貴的文物。展櫃下面有二維碼,掃描二維碼可以看到文物的詳細資料。有耳機的朋友戴上耳機,還可以聽到語音講解。”

    蘇進微笑著說,拍拍手,招呼遊客繼續前行——後面的遊客已經快要到了。

    不知不覺中,遊客們照著他的話移動了腳步,走出了三號展廳。

    直到走出去,才有人恍然大悟:“咦,我怎麼就這麼出來了,我還打算要簽名的呢!”

    “是啊,可惜了,錯失良機!”

    “不過能聽到蘇大師的講解,也挺幸運的了。他剛才說的語音講解不知道是不是他講的……”

    “走,去看看,我正好帶了耳機!”

    “我沒帶,一會兒借我用用吧?”

    “嗯!”

    人群紛紛離開三號廳,往下一批文物的所在去了。段程跟在後面,有些戀戀不捨。

    剛才蘇進和王先永以及威爾那一番交鋒,在他腦中形成了一個個電影畫面,留連不去。

    “段程。”蘇進的聲音突然響起,段程忙不迭地回頭。

    蘇進向他招了招手道:“如果你不急的話,先留一下吧。接下來我要做的事情你也許想看看。”

    “嗯!”段程興奮地答應,同時又在好奇,蘇進要做什麼?

    此時,威爾等人也沒有離開,而是停留在後母戊方鼎旁邊交頭接耳。

    蘇進走進去,威爾轉頭與他對視,片刻後微笑著鼓起了掌:“非常精彩的演講!”

    “過獎了。”蘇進平靜地回答,“威爾先生對它這麼感興趣,專門指名把它從帝都運到滬城來,我當然不能讓您失望了。”

    威爾笑了起來,用不太純熟的中文道:“是的,我一直心慕華夏文化,尤其是這尊司母戊……不,後母戊大方鼎,早就嚮往得很了。好容易這次有個機會,我當然不能錯過。”

    接著,他非常嚮往地問道:“難得來到了華夏,請問我可以摸摸它嗎?也算是圓了我一直以來的夢想。”

    這時,正好有一批新的遊客進入了三號廳,蘇進往那邊看了一眼,婉言拒絕道:“抱歉,現在這裡人太多,有一則有二,人人都上手摸的話,有損文物,也不好管理,還是算了吧。”

    旁邊那個華夏中年人眼睛一瞪,道:“蘇先生,威爾議員可是我們的貴客!”他看了一眼,又把旁邊的國學大師拉上,“王大師也在這裡,他也不配看嗎?”

    蘇進一點配合的意思也沒有:“不好意思,這幾天,這裡由我負責管理。”

    這中年人還想怒斥蘇進,王先永已經先一步對著蘇進抱拳道:“蘇大師,我先去觀賞其他廳的文物了。”

    蘇進對他含笑點頭,王先永冷冷地瞥了那中年人一眼,頭也不回地走了。

    他這等於是當面給那中年人下不來台,氣得中年人的臉一陣青一陣紅,半天說不出話來。

    這時候下一批遊客已經到達,他們不知道剛才發生了什麼事情,圍著後母戊方鼎指指點點,小聲驚呼。

    威爾見此情景,遺憾地搖了搖頭,向蘇進告辭離開,中年人也跟著灰溜溜地走了。

    蘇進盯著威爾的背影看了一會兒,轉向段程說:“麻煩跟我來一下。”

    段程跟著他推開旁邊的一扇門,走進展廳後面。

    後面是一間倉庫兼工作室,巨大空曠,中間一張工作臺,上面擺著很多工具,有很常用的,但大部分段程都不認識。

    工作臺邊放著一些文物,仿佛正在等待著修復。

    最令他感到奇怪的是,工作臺旁邊整齊有序地擺放著很多電子設備,它們開啟著,主機殼上面閃爍著或紅或綠的指示燈。

    這些設備跟這古色古香的氛圍顯得格格不入,擺在這裡也看不出什麼用途。

    段程進來之後,好奇地到處張望。

    蘇進往工作臺的方向走,一邊走一邊說:“你拍電影要盡可能地收集素材對吧?”

    “對!”段程連忙說。

    “下午,後母戊大方鼎暫時不放在三號廳展出,會被搬到這裡面來。”蘇進指了指自己站著的地方,“到時候,我會對它進行拓印——全形拓。拓片的過程會放在大螢幕上,在前館對公眾直播,我想你可能願意看一下現場。”

    “全形拓?那是什麼?”段程知道拓印是什麼意思,就是把碑文石刻、青銅器等文物的形狀以及上面的文字、圖案複製下來的一門技藝,拓印出來的紙張就叫拓片。

    他以前做學生的時候,曾經拿紙覆蓋在硬幣上,用鉛筆塗抹,映出硬幣上的圖案,這其實就是一種最基礎的拓印。

    但是全形拓是什麼?這個他就從來沒有聽說過了。

    “全形拓又叫立體拓。普通的拓印,是對平面的石刻銅器進行複製。”蘇進一邊說,一邊在工作臺上拿起一個碑片殘片,展示給段程看。

    段程這才留意到,工作臺上已經有一疊拓片了,顯然都是蘇進不久前工作的成果。

    這是前期練習嗎……段程突然意識到這一點。

    蘇進繼續解釋給他聽,“全形拓,就是對立體的文物進行全面的拓印,拓出來的圖形也是立體的。”

    “立體的?”段程有點想不出那種感覺。

    紙是平的,文物是立體的,拓印的時候也是對著一個平面拓,怎麼拓出立體的圖形?

    蘇進點點頭:“對,到時候你看了就知道了。”

    這種好事怎麼能不幹,段程毫不猶豫地說:“嗯,我要看!”

    他突然覺得蘇進的臉色有些奇怪,緊張地問道:“怎麼,有什麼不對嗎?”

    蘇進緩緩搖頭,道:“沒什麼,希望是我多想了吧……”

0807 因為喜歡


    這項工作的前期準備比段程想象中的還要多。

    除了大量的紙和墨以外,甦進還帶著他和另外幾個學生一樣的年輕人一起,重新安排調試了那些電子設備,在周圍布置了大量的攝像頭,應該是用來直播的。

    這一番忙活,就過了中午飯點。

    蘇進很不好意思地對段程說︰“一忙就忙到現在了,我請你吃飯吧。”

    段程剛要說不用客氣,就看見甦進拿出一張飯卡,他愣了一愣,笑著答應了了。

    這不是蘇進不想請好的,實在是太忙。

    全形拓表演下午就要開始,中午可以休息的時間實在太短,只能在文交會的工作食堂解決了。

    工作食堂是後院旁邊的一幢獨立建築,采取自助餐的形式,隨到隨取。

    文交會這次的工作做得非常好,菜色豐富,種類齊全,服務也做得很到位。

    他們是大約一點鐘過去的,比正常飯點晚了不少,但飯菜仍然是熱騰騰的。

    食堂的師傅看見甦進,表現得非常熱情,堅持給他弄了一個小羊肉鍋,恰好可以他們這一桌人一起吃。

    羊肉鍋鮮香,段程吃得津津有味,很快就出了一身汗。

    蘇進身邊不止一個人,還帶了剛才那幾個學生。

    他這時候才有時間介紹,這幾位都是京師大學的學生,分別是天工社團和計算機社團的。他們雖然還只是學生,但是能力非常強,一直以來都跟他合作得非常好。

    相互介紹的時候,段程敏銳地留意到那個名叫方勁松的學生。他就坐在甦進的右邊,左手露在外面,拇指明顯少了一截。

    段程立刻有些好奇了。

    據蘇進介紹,天工社團是一個文物修復的社團,少了一截手指,也能從事文物修復工作嗎?

    方勁松感覺到了段程的目光,抬頭看他。

    段程頓時感覺到了自己的失落,露出一個抱歉的笑容,移開目光。

    方勁松神色寧和,似乎並不以為意,連動一下手把它遮掩起來的意思也沒有。

    沒一會兒段程心里的疑惑就得到了解答。

    吃飯到中途,方勁松接到了一個電話,對方好像在工作中遇到了什麼問題,過來請示他。

    這個問題好像有點麻煩,段程听不清具體的內容,隱約听出那聲音非常的焦急。

    方勁松沒有避開,直接在飯桌上跟對方說話,三言兩語就把對方的問題進行了分解,一條條告訴對方應該怎麼做。

    五分鐘內,他就解決了這個麻煩的問題,神色自若地放下了電話,繼續吃飯。

    段程終于明白他為什麼少了根拇指,還能當上天工社團的社長了。

    同時他又有些好奇——這樣一個人,是怎麼跟文物修復扯上關系的?甦進又是怎麼發現他的能力的?

    吃完飯,甦進還有一些準備要做,他跟段程約定兩點鐘在三號館見,自己匆匆地走開了。

    他們飯吃得很快,現在離兩點還有大半個小時的時間,段程本來打算去後面的展館看一下的,結果他看見不遠處的方勁松,下意識地靠了過去。

    “請問你有時間嗎,我,我想跟你聊聊。”段程說。

    他還不習慣這樣的事情,跟方勁松才認識,有點緊張。

    “嗯?可以啊。”方勁松可能是從蘇進那里知道了他的身份,很輕松地回答。

    “……”

    “……基本上就是這樣了。我不再從事文物修復的實際工作,轉向了管理。結果發現自己還挺擅長這邊的,做得也挺高興。”

    方勁松總結道。

    此時他正跟段程一起站在西館附近,講完他跟甦進認識、以及天工社團建立的經過,也講完了自己從文物修復愛好者、到開始進行文物修復,最後內部轉行的經歷。

    段程听得目眩神迷,他發現自己其實一早就是听過天工社團名字的,只是之前沒有對上號而已。

    一個普普通通的大學新生,從無到有建立這樣一個毫無根基的社團,與學校擁有特權的勢力對抗,最後發展到這一步……

    光是天工社團的發展史,就足夠拍成一部精彩的勵志對抗電影了!

    蘇進這個人真的很了不起,看來這件事結束之後,還要再去多查查他的資料,了解一下他以前做的事情……

    不過這會兒,段程也沒有忘記自己“采訪”方勁松的初衷。

    “也就是說,你一開始加入天工社團,是因為真心喜歡文物修復?”段程問。

    “對。”方勁松毫不猶豫地回答。

    “現在還可以看到你之前親手修復的作品嗎?從那個萬物生網站上?”段程問。

    “可以的。”方勁松回答。

    他直接掏出手機,調出萬物生的頁面,非常熟練地找到了自己修復的那部分文物,展示給段程看。

    段程先看文物,再看評分,接著他驚訝地說︰“評分很高啊!”

    他還跟天工社團修復完成的其他一些文物進行了對比,“跟他們差不多……還要高一點啊。”

    方勁松也承認這一點︰“當時我還是挺努力的,成績還不錯。不過這也是因為我們當時才開始學習,修復的都是相對比較簡單的文物,我這個生理缺陷想想辦法還是可以解決的。”

    提到自己的生理缺陷,他並不避諱,同時也很坦然地說,“但當時我就感覺到了自己的瓶頸。文物修復畢竟是要依靠雙手的工作,再接下去,我也許不是不能做,但我知道,我永遠也沒辦法到達我期待的那個巔峰。我只能停留在原地,看著別人一個個攀登上去。”

    “但是……”段程猶豫著,有句話想說卻又不知道該怎麼表達。

    “你是想說,我喜歡文物修復,為什麼還要計較這些,對吧?”方勁松仿佛看出了他的想法。

    “嗯……對。”段程撓撓耳朵,點了點頭。

    “這就是一種感覺吧。你沉迷于這件事情的時候,你能看到一條向前的路。突然有個人,或者說你自己告訴你說你不能走了,中途就得停下來,那種感覺……真的挺難受的。”

    方勁松神態輕松,眼中流露出來的感覺,卻一瞬間讓段程有點感同身受。

    他突然間意識到,方勁松能有這種感覺,本身就是一個極具天賦的人。

    而這樣一個天才,卻因為這樣的生理缺陷被硬生生中止了自己熱愛的道路,這種感覺就像他說的一樣,應該是很難受……非常難受吧。

    他想了想,又忍不住問道︰“這麼難受,你為什麼還要繼續從事這一行呢?雖然一個是實際修復,一個是管理,但是總歸都是這一行吧?”

    “為什麼啊……”方勁松長長吐出一口氣,一時間沒有說話。

    寒風從他們中間掠過,幾片枯黃的葉子飄落了下來。段程聞到一股幽幽的醇香,偏頭一看,發現一樹臘梅正在略遠一點的地方盛開。

    這棵樹並不大,被簇擁在幾株更高的樹中間,一點也不起眼。

    但是它沁人的香氣,卻在不經意之間撲入了他們的鼻端,讓人意識到它的獨特與存在。

    “當然是因為喜歡了。”方勁松終于開口道。

    “就算永遠也達不到巔峰,就算不會再親手修復文物,我也是喜歡這一行的。我想要盡可能地發揮自己最大的能力,為它做更多的事情。我想要自己走到生命盡頭的時候,回頭往後看,不會覺得後悔。嗯,就是這樣。”

    這麼年輕,就已經這麼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的未來,知道了自己要做的事情啊……

    真是挺讓人羨慕的。

    我想做的事情是什麼?

    拍出一部優秀的電影嗎?

    段程看著方勁松,有些恍惚。

    突然,他听見不遠處傳來一聲枯枝被踩斷的聲音,下意識地扭頭去看。

    一個削瘦的年輕人從樹後轉出,正向他們走過來。才走了一步,一根向下的樹枝擋在了這年輕人頭部的位置,他不耐煩地伸手把它掰斷了。

    段程第一時間看見了他握住……不,勾住樹枝的那只手。

    右手,手掌瘦長,手指修長,白皙如玉,在薄薄的天光下像是要發光一樣。

    但是,這只右手又是非常可怕的。

    它只剩下了食中兩根手指,剩下三根全都不見了! 本帖最後由 vera1023 於 2018-1-6 09:53 編輯

vera1023 發表於 2018-1-5 18:11
0808 客人?

    眼前這人來得非常突然,而且擺明瞭聽完了他們之前的對話,段程和方勁松一時間都沒有說話,只是看著他。

    這人走到段程他們面前,盯著方勁松,突然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方勁松頓了一下,還是回答了:“方勁松。”

    “我叫石英玉。”那人也非常正常地介紹了自己的名字,接著又問道,“你們現在要去哪裡?”

    他嘴裡說的是“你們”,但眼睛只盯著方勁松,根本就沒把段程放在眼裡。

    方勁松皺起了眉頭,不再回答他的話,轉向段程道:“我們走吧。”

    說著,他轉過身,向著中館的方向走去。

    段程瞥了石英玉一眼,沒吭聲,跟上了方勁松。

    石英玉臉上掠過一抹陰鷙,也默不吭聲地跟了上去。

    段程很快就看出了方勁松前進的方向,正是他之前就很好奇的群星館。

    他本來就打算抽空去群星館看看的,現在離跟蘇進約好的兩點還有一段時間,正好可以去看看。

    還沒到跟前,段程就聽見那邊鼎沸的人聲。

    西館一帶相對來說都比較安靜,段程一時間還有點不太適應。

    他看向方勁松,剛想說“怎麼這麼熱鬧”,就發現方勁松的唇角勾起,好像早就預料到了這樣的情況。

    他越發好奇了,也顧不上跟在後面的石英玉,快步走上前去,頓時張大了嘴巴。

    群星館純白的建築旁邊,現在人山人海。尤其是售票處那個帳篷的前面,擺起了一個彎彎曲曲的長龍,轉了幾個彎,一直延伸到了中館的側門旁邊。

    這是怎麼回事?

    怎麼一下子這麼多人要買票進去了?

    群星館收費進門,沒有任何宣傳措施,甚至都沒有告訴別人裡面的項目是什麼——會出現這樣的狀況,只有一個可能,就是館內的項目極為吸引人,口耳相傳,一個接一個地引起了很多人的注意!

    看著眼前的人群,段程幾乎可以想到其中的發展。

    最開始,他看到的那對小情侶進門參觀。半小時後他們出來,兩個人都非常興奮,立刻找到自己的親戚朋友進行宣傳,大傢伙兒再次買票進去了。

    旁邊可能有人看見,好奇地詢問他們情況。十塊錢並不貴,他們聽完之後也跟著進了門……

    這樣一傳十十傳百,這裡漸漸彙集起人流,吸引了更多人的注意。

    人都是有從眾心理的,這裡的人一多,其他一些人也會跟著好奇,跟著買票進門……

    當然,所有的這一切都有一個前提——館內的項目的確非常新穎,非常獨特,非常吸引人!

    這時,他看見石英玉上前兩步,走到方勁松的身邊,抬頭看向群星館的方向。

    他嘴角下撇,露出一絲不屑的表情,剛想說話,方勁松就對段程說:“跟我來。”

    說著帶著他繞過這幢建築,到了它的後面。

    後面有一扇木板門,方勁松上前去敲了兩下,門從裡面打開,一個聲音傳出來:“老方,來視察了啊。”

    那聲音很年輕也很輕鬆,似乎跟方勁松非常熟。

    方勁松笑著點頭,說:“中午來看看,下午老大那裡還有事。”

    說著他招呼段程,要往裡走。

    段程立刻跟上,剛要進門,一個黑影從他面前擠了過去,他抬頭一看,石英玉在他前面,露出了一個漫不經心的笑容。

    “你這個人……”段程完全不知道這人究竟打哪裡來的,非常不滿。

    石英玉卻壓根兒不理他,只緊緊地跟在方勁松後面。

    方勁松轉頭看了他一眼,不知道為什麼沒有趕他出去,幾乎是默許了他的行動。

    段程再不滿,自己也只是個客人,只能氣哼哼地跟上。

    從後門進來的這個地方光線不算太好,高處的白熾燈灑下光芒,照亮了下面的鐵架子。

    架子上擺滿了主機殼,無數的指示燈或明或暗,急速地閃爍著,象徵著內部正在高速運轉。

    到處都是電纜電線,空氣裡彌漫著主機殼散發出來的溫度,再加上空調本身的溫暖,段程剛從寒冷的外面進來,竟然迅速覺得有點熱了。

    剛剛跟方勁松對話的是一個年輕人,戴著厚厚的黑框眼鏡,頭髮零亂,笑容倒是很明朗。

    他好奇地看著段程和石英玉,沒有多問。

    倒是方勁松先主動介紹了:“這是段程和石英玉,是老大的客人。我們兩點前就要回去,有空的機器嗎,先給他們試試吧。”

    段程心裡非常奇怪,下意識地看了石英玉一眼。

    他就算了,石英玉不是一個自動找上門來的陌生人嗎?看方勁松剛才的表現就知道他以前根本就不認識對方。

    怎麼現在突然變成了老大——一聽就知道指的是蘇進——的客人?

    當然有一種可能是,方勁松以前沒見過石英玉,但是聽說過他的名字,所以聽他自我介紹就認出來了。但如果是這樣,他之前對他怎麼又是那種態度?

    真是令人納悶。

    “老大的客人?”對面那個年輕人突然明顯熱情多了。他推推眼鏡,說,“老大的客人,肯定沒問題的啦,我拿備用機給你們用。”

    沒一會兒,他帶著他們從後面的機房來到了前面的正館。

    段程這才看見群星館真正的模樣。

    群星館從外面看上去,是一個潔白的半圓形,有點像一個切開兩半的雞蛋。

    它的內部完美延襲了外部的風格,偌大的空間裡仿佛倒立著一個又一個白色的雞蛋,讓人感覺好像來到了科幻電影裡的未來世界。

    那個自我介紹叫郭天的年輕人帶著他們到了一個雞蛋旁邊,說:“這邊兩個都是空著備用的,可以直接用。”

    “其他的呢?全部都滿了嗎?”方勁松問。

    “嗯!一早還沒什麼人,三小時前,人越來越多,現在所有房間全部被占滿了,基本上不間斷地在工作。”郭天的臉興奮地在發光,“還有好多人想一次買幾張票,多占一點時段。還好老大一開始就強調了規矩,一次一人只賣一張票。不過前面賣票的兄弟嘴皮子都要說破了,哈哈!”

    三小時前……那不是他剛剛過去西館後不久嗎?段程想起外面的情景,忍不住問道:“從開始到現在,一共賣了多少票出去啊?”

    剛才他一路採訪,方勁松有問必答,搞得段程也習慣了有話就問。

    現在這話問出口了他才覺得有些冒昧,連忙擺手道,“別理我,不方便就不用說!”

    “沒什麼不能說的。”郭天笑著說,他伸手指向一邊,說,“每張票都有序號,依序進入。總序號和當前序號都在那裡有顯示。”

    段程抬頭一看,發現那邊的牆壁上投射著幾個數字,正在以極快的速度變幻著。

    最上面的一行是現在的時間,13點17分。

    下面則是以xxx/xxx的形式顯示著兩個數位。

    段程一眼就看出來了,前面一個數字是當前生效的序號,也就是已經進門了的遊客總數。後面一個數字則是已經產生的總序號,也就是已經售出的票的總數。

    前面一個數字變化得相對比較緩慢,但還是持續不斷的。

    後面一個則以極快的速度在發生變化,表示在這個時間裡,正有無數的票對外售出!

    段程越發好奇了,這蛋形房間裡,究竟藏著什麼?

    “怎麼進?”段程還比較客氣等著對方安排,石英玉直接就問了出來,甚至還帶著一絲不耐煩。

    “這裡這裡。”郭天很好脾氣,熟練地按上了蛋形房間的外壁,一道橙黃色光芒閃過,雞蛋變成了兩半,房間打開了。

    段程好奇地往裡看,發現蛋殼裡面放著的是……一張躺椅?
本帖最後由 vera1023 於 2018-1-6 09:53 編輯

vera1023 發表於 2018-1-5 18:14
0810 一鼎一人

    路上,段程很想問下石英玉的事情,他實在很好奇剛才那種微妙表情下的激動湧動。但是方勁松沒有主動介紹的意思,他也不好開口。

    他憋著一肚子納悶地回到西館,很快就被這裡熱烈的氣氛沖得忘記了剛才的想法。

    西館門口,豎起了一塊巨大的顯示幕幕,上面的畫面不斷變化, 正是西館裡文物的照片以及錄影。

    在段程眼前,一個甜白瓷碗正在緩緩旋轉,時而縮小露出全貌,時而放大看到局部細節。

    它的每一條曲線都圓潤優雅,每一個局部都皎白甜美,就算放到極大,也看不出一點瑕疵。

    過了一會兒,瓷瓶切換成一個八寶漆盒,同樣展現出了它美侖美奐的工藝。

    螢幕前很多人駐足觀看,段程也忍不住停下來看了一會兒。

    這時,方勁松拉了他一把道:“先進去。”

    段程這才回過神來,蘇進還在裡面等著呢!

    兩人匆匆走進去,方勁松介紹道:“這樣的螢幕在西館一塊,在前館還有一塊。一會兒老大對後母戊方鼎進行全形拓的全過程,都會在上面播放出來。”

    段程好奇地問道:“後母戊方鼎是立體的,怎麼把立體的方鼎拓出來啊?”

    方勁松笑著說:“急什麼,老大一會兒就要表演給你看了。”

    說這話的時候,方勁松的眼中燃起了熱切的光芒,一看就知道對文物的熱情發自真心。

    段程不說話了,加快腳步,跟方勁松一起到了三號館後面的工作室裡。

    這裡經過了重新佈置,段程首先看見的是大量的設備以及儀器,在工作臺不遠處圍成了一個圈子。

    一個穿著工程師服裝的人正在跟蘇進說什麼話,另外還有一個年輕人半蹲在蘇進身邊,好像在他身上確認什麼東西。

    段程這才發現,蘇進身上貼著一個個的小圓片,正好貼在他身體的關節以及一些重要部位。

    段程靈機一動,瞬間意識到這是什麼。

    動作捕捉器!

    好萊塢特效電影裡常出現的那種,通過這個,就能完整捕捉人的動作,將它錄入機器裡,形成全新的圖像了。

    工程師又說了兩句什麼,蘇進點頭,段程和方勁松走到他的面前。

    蘇進轉過頭來,向他們點點頭,微笑道:“你們回來了。”接著又對方勁松說,“如果這次試驗成功,回頭架空庭園那邊,一些動作可以更新一下了。”

    方勁松立刻點頭,說:“明天,第二批機器就會被送進群星館了。”

    “嗯,到時候我也去試下。”蘇進笑著說。

    “哎,別欺負機器啊。”方勁松搖頭。

    段程左右看看,完全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麼,方勁松抬手拍拍他的肩膀道:“明天你就知道了。”

    時間已經差不多了,方勁松開始幫蘇進進行最後的準備工作。

    段程也想幫忙,但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著手。

    他看見方勁松從地上拿起一大疊白紙,把它平放在工作臺上,又檢查了一下旁邊的工具。

    段程好奇地看著那些工具,認出了其中的一部分。毛筆、硯臺、鬃毛做成的刷子、剪刀、鑷子……

    另外還有一個錐形的布做的東西,看不出來是什麼。

    方勁松看見他的視線所及,解釋道:“這是撲子。外面是真絲,裡面是棉花,中間有層塑膠紙。它是用來把墨撲到紙上的,是拓印的主要工具。”

    “這是白芨水。白芨你知道吧,一種中藥,這就是白芨煎成的水。它微帶一點粘性,可以把紙和器物很好地貼合在一起,又很容易揭下來。”

    段程連連點頭,這時方勁松抬頭,說:“方鼎被運進來了。”

    他同樣抬頭,順著方勁松的視線看去,只見三號廳與工作室中間的隔牆,也就是那面用來投影的白牆緩緩升起,三號廳的情景直接出現在他們的眼前。

    隔牆打開,祭壇上伸出幾個吊鉤,工作人員走上前去,把吊鉤與後母戊方鼎連接起來,確定牢固,向後面打了個手勢。

    接著,三號館上方的滑輪組發出聲響,開始運作,吊鉤上的鋼索由曲變直,最後一沉,八百多公斤的後母戊方鼎就在他們眼前被吊了起來,緩緩向後移來。

    上午,段程雖然近距離觀看了方鼎的全貌,但對它的巨大與沉重並沒有太過直觀的感受。

    現在它移動起來,鋼索繃得緊緊的,緩緩向後移動,好像一塊烏雲緩慢地移了過來一樣。

    段程屏住呼吸看著這個情景,提心吊膽地生怕它砸下來。

    然而中間並沒有出一點問題,方鼎最後安全轉移到了工作室裡,發出一聲沉悶的巨響,落到了地面上放穩。

    段程這才鬆了口氣,忍不住對方勁松說:“真是難以想像,這麼大這麼重的鼎,古代人是怎麼做出來的。”

    “是啊,人類的智慧有時候真是深不見底。司母戊方鼎、埃及金字塔、復活節島石像……都會有這樣的感覺。”

    “是啊……”段程深有同感,感慨地說。

    後母戊方鼎被放下,上面的束縛物被工作人員全部取了下去。

    天光從頂篷灑落下來,籠罩著巨鼎,讓它的周圍全部籠上了一層薄薄的白光。那種感覺,好像光芒是從它的內部自然煥發出來的一樣。

    段程還想說什麼,方勁松突然豎起了一根手指,對他比了個手勢。

    段程立刻閉嘴,看見蘇進走到方鼎面前注視著它。

    他的目光極為專注,一寸寸地在巨鼎表面移動。

    段程突然有了一種感覺——此時蘇進的眼裡,除了這個巨鼎,再沒有其他!

    石英玉從群星館離開,閑極無聊地在文交會轉悠。

    他並沒有進任何一個展館,只是來回于展館之間的庭院綠地裡,仿佛漫無目的。

    偶爾他會停下來,無意識地看向群星館的方向,眼神恍惚,不知道想到了什麼。

    然而很快,他的臉色就會陰沉下來,低下頭像是想要看什麼,但很快就又把目光移開了。

    他獨自一人走了一會兒,來到了靠近西館的地方。

    他本來只打算像之前那樣轉一轉就離開,結果迅速被館前的大螢幕吸引住了目光。

    螢幕上跟之前面段程他們路過時一樣,還在播放西館裡文物的圖像。

    這些文物包括了蘇進通過愛德華的管道“借”過來展出的那172件,也包括了國家文物局整理出來的一部分精品,還有正古十族捐獻出來的故宮至寶。

    整個西館的文物,無一不是精品,每一件都極具歷史意義,可以值得上價值連城。

    石英玉不知不覺就看呆了,完全沉迷了進去。

    過了一會兒,他突然打了一個激靈,像是從夢中驚醒了一樣。

    他無比驚慌地看向西館的方向,張嘴想要大叫,但下一秒,他迅速把手指塞進了自己的嘴裡,堵住了想要叫出口的話。

    他眼中充滿了強烈的情緒,用力啃噬著自己殘缺的手指,直到鮮血順著潔白的手掌滑落下來。

    周圍人來人往,人人臉上寫著興奮,沒一個人注意到他。

    很短又很長的一段時間之後,石英玉眼中的情緒終於緩緩平息下來,他放下自己的手,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紙巾,緩緩把手上的血擦得乾乾淨淨。

    他本來想把紙巾隨手扔進旁邊的垃圾筒的,但迅速又想到了什麼,把它塞回了自己的口袋裡。

    他正要走開,這時螢幕上的畫面突然變了,精美的文物消失,換成了一間空曠的工作室。

    工作室裡一鼎一人。

    那鼎,石英玉非常熟悉——他曾經看過無數次有關它的資料,對它的每一個細節都了若指掌。

    那人,石英玉也絕不陌生,他同樣看過很多資料,還曾經親眼見過一面,鬥了一次茶。

    這鼎也好,這人也好,帶給他的感覺都是非常複雜的。

    這時,一個低沉悅耳的男聲從廣播裡響起,極具穿透力地壓倒了周圍的嘈雜。

    “拓印,也稱拓石,也指現在的碑貼,是一種複製文字與圖案的方法。它通常的方法是用紙張覆蓋在碑石與器物表面,用墨將其文字圖案以及紋理結構打拓下來。對於拓印,我們都不陌生。”

    與此同時,螢幕上出現了一個“拓”字,位於畫面的左下角。

    石英玉眉頭微微一皺。

    他對於畫面以及結構非常熟悉,一眼就看出來這個字所在的位置很不對勁。

    在結構上,這個字的上方有一片空白的地方,完全可以再填進兩個字去。

    然後再結合背景圖上的蘇進和後母戊方鼎,石英玉迅速想到了將要被填充的那兩個字是什麼,眼神迅速變成了震驚。

    果然,那男聲接下來道,“拓印之中有一種特殊的方法,名叫全形拓。普通的拓印只能對平面進行,全形拓的物件則是立體的器物。在照相技術出來前,它是唯一真實表現器物形體以及細節的方法。”

    “今天,文物修復師蘇進大師就要為我們表演這門將要失傳的技術。他拓印的物件,就是這座堪稱華夏第一重寶的——後母戊大方鼎!”

    隨著他的話,石英玉剛才留意到的空白位置迅速被填充,果然就是“全形”兩個字。

    什麼?他真的要幹嗎?

    石英玉握緊了拳頭,下意識地上前了一步。

    全形拓?

    這麼巨大的司母戊方鼎?
vera1023 發表於 2018-1-5 18:15
0811 你們不知道

    普通人對全形拓這門技藝不瞭解,基本上只是看個熱鬧。

    但石英玉對它可是非常清楚的。

    全形拓分成整紙拓和分紙拓兩種。整紙拓就是用一張紙拓出整個青銅器的全貌;分紙拓則是分很多張紙,拓出青銅器的各個部分,最後將它們剪貼拼接成一體。

    通常來說,整紙拓比分紙拓的難度要大一點,現在看蘇進身邊的工作臺上擺放著的一大疊白紙,很明顯是要進行分紙拓。

    但是,就連石英玉這種眼高於頂的人,也不可能因此對蘇進產生什麼輕蔑不屑的態度。

    原因很簡單,就是他將要進行全形拓的物件——

    司母戊大方鼎!

    毫無疑問,這是現今出土的最大、最重的青銅禮器,一米多高,一米多寬,單面就比普通的紙大多了。

    對這麼大的青銅器做整紙拓,本身就是不可能做到的速度。

    石英玉知道,進行全形拓時,作為對象的青銅器越小,拓印師操作起來就越簡單。

    因為全形拓最大的難點之一,在於定型。

    器物越大,定型越難。

    司母戊大方鼎這種等級的青銅器,要在紙張上對它準確定型,難度之大,石英玉都從來沒有想過。

    蘇進現在竟然要挑戰,還是在眾目睽睽之下挑戰?

    這要是出了錯,那可是一輩子的笑柄!

    石英玉本來打算走開的,這時卻毫不猶豫地站住了腳步,抬頭凝神細看。

    螢幕上,旁白男聲開始介紹司與後的區別,石英玉並不關心這個。

    司也好,後也好,鼎始終是這個鼎,他關心的只有一點——蘇進究竟怎麼對這麼巨大的鼎進行全形拓!

    旁白男聲並沒有介紹多久,很快就進入了正題。

    石英玉身邊,圍觀的人越來越多,其中有不少知道蘇進的,開始得意洋洋地給旁邊的人進行“科普”。

    南鑼鼓巷、驚龍會、馬王堆……

    蘇進過往的一項項事蹟鑽進石英玉的耳中,許多人都在說蘇進有多麼厲害,這麼年輕,就已經不遜于那些牛逼的修復師了,未來前途一定不可限量之類。

    石英玉聽著這些話,心裡在冷笑。

    這些庸人知道個屁!

    蘇進之強大,已經不是他的年齡可以概括的了。石英玉自從驚龍會之後就注意到了這個人,之後搜集了他的無數資料,很多細枝末節的事情,正古十族都未必知道的,他都已經了然於心。

    除了個人做出的那些強大修復之外,整個國家文物局體系的建立、文物保護法草案的擬定、博物館體系的規劃以及建立……所有的這一切,在石英玉看來,都給他蒙上了一層神秘的光輝。

    以他現在的年齡,文物修復實力達到現在這種程度,石英玉以前不是沒有聽說過。蘇陌那個曾叔祖蘇承,就有這樣的本事。

    但當他意識到自己在拿蘇進跟誰比的時候,他自己的心裡都悚然而驚。

    蘇承是誰?

    最後一任天工,那是毫無疑問修復師的最巔峰,所有修復師夢寐以求的至高境界。

    他跟蘇陌這麼熟,都只會在極少數極少數的時候拿他跟蘇承比,結果這個蘇進,比蘇陌更年輕,卻讓他有了這樣的感覺?

    更何況,在各種體系的完善上,蘇進展現出來的能力與眼界,甚至連當年的蘇承也拍馬莫及!

    蘇承是天工,實力的確強大,石英玉雙手完好的時候都感覺有些忘塵莫及。

    但是,蘇承的實力是個人的實力,他局限在自己的世界中,眼中只有文物,也只有文物本身。

    石英玉想方設法找盡管道,把蘇進做的那些資料找來看過。看完他就無言了。

    他難以想像,一個設計出這樣體系的人,擁有多麼寬廣的眼界,擁有多麼深入的思考,擁有多少的社會經驗。

    石英玉在雙手殘缺之前,全心全意地想要在文物修復上有所發展,但他跟蘇承一樣,想要提升的只是個人技藝,在對文物更深入、更廣泛的理解上,在文物與人類關係的思考上,差得就太遠了……

    石英玉向來傲氣,自詡如果不是失去雙手,絕不會輸給任何人。但當他看著眼前那一份份厚厚的檔時,卻長久地沉默了下來。

    也許就是因為這個,他才會在那艘遊船上試探著挑釁蘇進;也許就是因為這個,他今天才會在這裡不斷徘徊,遲遲不願離開……

    蘇進的實力,比周圍這些人誇讚的總和還要強大。他這個人,簡直就是為文物而生的!

    石英玉握緊拳頭,深深吸了一口氣,再次看向螢幕。

    螢幕上,後母戊大方鼎安靜地橫臥于蘇進的眼前,仿佛在與他對視。

    他凝視著巨鼎,久久沒有動彈。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周圍人漸漸發出疑惑的聲音,石英玉卻只感覺到心弦震顫。

    蘇進的舉動讓他想起了很久以前自己修復的經歷。

    那時候,在修復之前,他也會像這樣,久久地站在將要修復的文物之前,用目光一寸一寸地撫摸過它。

    那時候,他的心裡充滿了喜悅與滿足。

    他仿佛真的能聽到來自歷史另一端的聲音,那一刻,文物在與他對話,聲音中帶著迴響,無比動聽。

    但是……什麼時候,他失去了這樣的能力呢?

    他的確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像這樣,站在一件文物的面前了……

    良久,當周圍的觀眾再次安靜下來之後,蘇進終於開始了動作。

    他從旁邊拿過一張棉白紙,又拿起一支筆,在紙上刷刷刷地畫了起來。

    攝影機切換,從背後投在了他面前的紙上,觀眾們也因此看清了蘇進正在畫的東西。

    毫無疑問,他畫的正是面前的巨鼎。

    用“t”字形勾出基本框架,在框架上勾線繪形,再斜過炭筆,打出明暗調子……

    石英玉身邊,好些人低聲叫了起來:“咦,這是素描啊!”

    “不是說要把後母戊方鼎拓印出來嗎?怎麼畫起素描來了?”

    石英玉目不轉睛。

    周圍這些人不知道,他當然很清楚。

    青銅器全形拓出現于清代嘉慶道光年間,本來就是為了拓印青銅器立體全形的圖像而誕生的,因此,它也是各種傳拓技法中最難的一種。

    全形拓發展到民國,一些全形拓名家開始吸收西方繪畫技法,將其進一步發揚光大。

    所以到後來,正式傳拓之前,都要先畫一幅素描稿,一方面是幫助拓印者理解器物的結構,另一方面也是為下一步工作提供參考。

    但是,要做到後一點,要求全形拓之前的素描圖與原物等大。

    後母戊方鼎實在太過巨大,就算用全開紙也沒辦法在一張紙上畫出等大的圖形來,蘇進只能進行等比例縮小。

    可現在素描的時候縮小了,回頭拓印的時候還要放大。

    這一縮一放之間,蘇進真的能完美控制好它的結構與比例嗎?
vera1023 發表於 2018-1-5 18:17
0812 拓

    畫面上,蘇進的動作非常從容。

    他繼續畫那幅素描圖。

    他的圖畫得很快,光影部分只做了一下簡單的處理,主要還是為了定型。

    攝像頭一直對著那幅圖,石英玉看著看著,眼睛眯了起來,抿緊了嘴唇。

    一般來說,相比原先的器物,素描圖都會有些微的變形。

    這也正常,素描是藝術作品,不是工程圖,畫的是作畫者“眼中的物或人”,要求的是觀察,而不是完全一致。

    但蘇進這張素描圖就不是。

    石英玉單靠肉眼就能看出來,他畫出來的這張圖,比例尺寸跟原來的一模一樣,就是原物的直接縮小版。

    他相信,如果現在拿著尺子去量,也不會有什麼太大的差別。

    這種眼力、控制力、以及對空間尺寸的判斷力是最頂級修復師的基本素質之一,毫無疑問,蘇進在這方面同樣達到了巔峰。

    蘇進畫完了素描圖,拿著它跟原物對比了一會兒,把它用夾子夾在了旁邊的畫架上。

    接著,他開始了下一步工作。

    他拿起一張宣紙,走上前將它鋪到後母戊方鼎上,用鬃刷刷上白芨水。

    白芨水微帶粘性,可以把紙與鼎密密貼合在一起。

    刷水的時候有兩個要點,第一,水的量要控制好,必須均勻,而且不能多也不能少。多了不易幹,少了貼合不上。

    第二,刷水的時候,要逐層深入,尤其要注意刻有圖案或者銘文的部分,讓紙“入口”。也就是說,要讓紙的這一部分深入到圖案或者銘文的凹槽內部,不然後面的拓印根本就完成不了。

    蘇進的動作穩定而熟練,鬃刷發出輕微的響聲,一層層透明的白芨水從深褐色的刷子上離開,均勻地鋪到了宣紙上。

    宣紙顏色變深,變得更加柔軟,與青銅巨鼎漸漸貼合。

    刷完白芨水,等它有七八成幹的時候,蘇進拿起旁邊的撲子,開始往上撲墨,進行正式的拓印了。

    撲墨的要點也跟刷水差不多,均勻適當,力道統一。

    攝影機緩慢地移動,在不打擾蘇進的情況下越發接近了宣紙,讓觀眾們能夠更清楚地看到它的細節。

    可以清楚地看到,後母戊方鼎的紋理清晰地出現在宣紙上,白紙黑墨,凹槽的部分被留白,格外清晰。

    整張紙上,墨色濃淺統一,展現了極其強大的控制力。

    石英玉專注地看著,這時他聽見了旁邊輕微的對話聲。

    “我小時候也玩過這個!用鉛筆刷硬幣,一樣的效果!”

    “對對,我也玩過。上課無聊的時候就幹這個,刷得課本上到處都是。這也是一種拓印吧?”

    “當然蘇大師技術比我們好多了,那時候淺一點的紋路,經常就是一抹黑,根本顯示不出來。”

    “那當然,蘇大師可是八段文物修復師,手上功夫肯定比我們厲害多了。不過這樣說起來,感覺也不是很難啊……”

    “你剛才沒聽說嗎,普通的拓印簡單,全形拓是全部傳,傳拓方式裡最難的一種!”

    後面那人搖了搖頭,似乎有些不以為然。

    石英玉向後瞥了一眼,正好把這人的表情收在眼底。

    他嘴角一撇,冷笑了一下?

    不難?

    刷墨拓刻當然不難,但真正難的還在後面呢。

    後母戊方鼎如此巨大,一張紙只能拓出它的一個面,要完成整幅的全形拓,必須不斷更換紙張,不斷移動位置,拓出它不同部位的形態。

    最關鍵的問題就在這裡,你現在可以分部分拓印,最後這許多張紙必須完美地拼合起來,才能形成整幅全形拓。

    在這個過程裡,紋理不能重合,各部位必須極為精準,才能完成後期的工作。

    這時候就還是那句話了,器物越大,工作難度就越大。

    這就像人的眼界,通常只集中在自己眼前的一畝三分地上,想要看到更大的世界,就必須有更高遠的目光、更寬廣的胸懷。

    想要對後母戊方鼎這麼巨大的青銅器進行全形拓,蘇進對大型器物的結構必須有極為精準的判斷!

    刷刷刷,一張紙上很快鋪滿了墨蹟,濃淡得宜地呈現出了後母戊方鼎正面的形態。

    雲雷紋為底,饕餮紋為飾,四面正中及四隅各有突起的短棱脊。氣勢雄渾中又不乏精美,完美呈現了方鼎應有的模樣。

    這一幅拓刻完成,石英玉周圍的人長長舒了一口氣,好像放鬆下來了一樣,有些人開始交頭接耳。

    石英玉心想:有什麼好放鬆的,這才只是個開始呢。

    果然,畫面裡的蘇進一點也沒有停下來休息的樣子,繼續開始了下一步。

    他拿起第二張紙,按照剛才的步驟,再次開始了拓印。

    接著是第三紙、第四張紙。

    他的動作快而穩定,中間沒有一點遲疑。石英玉緊緊地盯著他,同時也緊緊地盯著方鼎。

    四方形的巨鼎相對圓型青銅器來說,定形上可能比較簡單一點,但同樣存在轉角、槽口等難以處理的部位。

    蘇進完成的拓刻圖樣深深地印在了石英玉的腦海中,他下意識地開始對它進行拼接。

    然後他發現,蘇進的工作沒有任何一點瑕疵,各個方面都已經做到了極致!

    這時他有了一種感覺,他在腦子裡模擬的是蘇進的拓刻圖,然而存在于蘇進大腦中的,則是後母戊方鼎本身……

    方鼎四面拓刻完畢,接下來是更難的部分:足部以及內部。

    方鼎共有四足,足上端飾浮雕式饕餮紋,下襯三周凹弦紋。

    全形拓拓的是立體的器物,當然包括了器物的各個部位,足部也在其中。

    足部結構細小複雜,又是立體的,相對難度比較大,但那也只是“相對”而已。

    對於蘇進來說,它完全沒有構成任何一點難度,蘇進的動作仍然如行雲流水一般,穩定而快速,讓所有的旁觀者都有了一種感覺——這種工作一點也不難,我也可以試試!

    但等到他們實際上手的時候,就會發現捉襟見肘,完全不知道從何入手了。

    相對足部,難度最大的方鼎的內部。

    工作人員搬過一個梯子,幫助蘇進順著梯子爬進了鼎裡,同時攝像頭也跟著調整了角度,照出了鼎中的蘇進。

    蘇進半蹲在鼎中,容身之地即是鼎腹,很難轉身騰挪。

    在這種情況下進行拓刻,本身就是很難的事情。

    但是顯然,這種難度對蘇進來說,仍然不構成問題。

    他的心裡早就已經有了方鼎的全景,外面非常清楚,裡面也一樣。

    他不斷移動自己的身體,讓宣紙一點點鋪在方鼎內腹的壁上。

    工作人員不斷遞上工具,他頭也不抬地接過,仍然在以極快的速度進行工作。

    很快,他終於到達了鼎腹內那處銘文所在的位置,同樣穩定卻又小心地把那處銘文拓了下來。

    “後母戊”三個字黑底白紋地出現在紙上,觀眾們紛紛恍大悟,理解了一開始旁白男聲的講述。

    這個“後”字看上去跟“司”字一樣,難怪一開始它會被定名為司母戊方鼎呢……

    拓完巨鼎內部,蘇進爬了出來。

    至此,方鼎的各個部位已經全部被拓完,只等最後的拼接了。

    石英玉無意識地將手指塞進了嘴裡。

    他很清楚,在這一步裡,蘇進會將周圍零散的宣紙最終定型,才是真正的難點。

    旁邊的觀眾們似乎也意識到了接下來將要發生的奇跡,也紛紛停止了小聲的交流,抬頭向上看。

    “石先生。”

    就在這時,一個聲音突然在石英玉身邊響起。

    他轉頭一看,是一個長相極為普通,放在人群裡一點也不起眼的中年人。

    那個中年人面帶微笑,表現得客氣又恭敬,對他道:“先生正在等您,請您趕緊過去。”

    說著,他從口袋裡掏出一條潔白的手帕,遞到石英玉面前。

    石英玉這才發現自己又把手指啃出了血,他不耐煩地放下手,掏出一張紙巾,隨手把血擦乾淨。

    他說:“等會再去,我現在還有事情!”

    那中年人抬頭看了一眼大螢幕,了然地道:“周希丁式的全形拓法,的確精彩少見……”

    他還打算再說什麼,突然臉上出現了驚訝的表情。

    同樣的表情還出現在周圍其他觀眾臉上,石英玉看見了,立刻抬頭,同樣看向上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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