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擬網遊] 伊塔之柱 作者:緋炎 (連載中)

 
x24685 2018-1-4 00:52:31 發表於 遊戲競技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656 1697996
x24685 發表於 2019-8-15 20:37
第三百三十八章 星落 IX

  事實上,阿菲法正因為最近發生的一系列事情而感到有些苦悶。

  姐姐的事情,還有王宮內令人不安的氛圍——尤其是今天,明明是一年一度的慶典,可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姐姐的緣故,父王竟不許她參加。

  外面熱鬧非凡,她卻只能獨自一人散步到這片幽靜的林子裡。原本只是想要散散心,卻沒想到不遠處樹後忽然冒出一個鬼鬼祟祟的人影來。

  「誰在那裡!」

  這可把這位小公主殿下給嚇壞了,左近無人,她自己又由於心情不好的原因,沒有帶侍從在這邊。要是有什麼壞人,她可不認為膽敢潛入王宮的刺客,自己一個人應付得了。

  阿菲法第一個反應是遇上了刺客——畢竟這些年佩內洛普家族在王公貴族之中的反對者可不少。她下意識後退一步,作勢欲喊。

  但方鴴趕忙扯下頭巾,先一步開口道:「是我,阿菲法小姐。」

  於是阿菲法張大了嘴巴,生生在最後一刻將聲音吞回了肚子裡。黑暗中,她眼睛亮晶晶的,不可思議地問道:「艾德團長?」

  方鴴趕忙點了點頭,同時鬆了一口氣,還好,對方還認得他。

  他還擔心,對方會因為上一次與他們鬧矛盾的原因,裝作不認識他呢;甚至都不用裝作,他這麼一副鬼鬼祟祟的樣子,怎麼看都不像是個好人。

  而阿菲法眼中帶著一種『你怎麼這麼大膽』的神色,小心地四下看了看,猶豫了一下,才小聲問道:「你是來找我姐姐的?」

  方鴴心中一動,看來外面傳言非虛,大公主果然被軟禁了。

  要不然的話,對方也不會這麼問。

  他再點了一下頭。

  阿菲法沉默了片刻,不過很快,她像是下定了決心的樣子。「我帶你去見她。」

  方鴴心中不由一喜。他當然明白——自己的計畫其實多少有些不合理,王宮外圍區域雖然考察清楚了,但禁宮之中仍是一片空白,要想在其中找出大公主禁足的地方談何容易?

  而王宮外圍防備就如此森嚴,禁宮之中又豈會鬆懈?只要有一個疏忽,或者是運氣稍微不好,就會出紕漏,說不定就要引起大麻煩。但這場慶典畢竟是難得的機會,他也不可能放棄,就算最後沒找到大公主,至少也得在宮中轉上一圈實地考察一下,以方便下一次行動。

  說白了,今天夜裡的行動多少有些硬著頭皮上的意思。

  但他也沒想到,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運氣太好,竟然一進來就遇上了熟人。這偌大一個王宮之中,他認識的人加上大公主在內也不過二三人之數,這幾千分之一的機率竟然就讓他撞上了,這應當算是運氣頂天了吧。

  阿菲法神色複雜地看了看他,低聲道:「帶上頭巾,不要說話,你就裝成我侍從。姐姐在王宮另一頭,我們得從這裡穿過去,還好今天晚上內宮中人不多。」

  方鴴點了點頭,表示領會。

  他又看了看這位小公主,不由自主想起了自己見過的另一個阿菲法。

  當然要說可愛,還是那位阿菲法可愛得多。這位小公主與七海旅團的上一次相處其實並不愉快,但大約是看在自己姐姐的事情上,她也沒心思去計較這些了——當然,這裡面或許多少也有洛羽的因素。

  方鴴心想。

  他低聲問道:「阿菲法,外面關於大公主殿下的傳聞是真的麼?」

  阿菲法這才有些猶豫地點了一下頭。

  她嘆了一口氣,壓低聲音說:「我也不知道姐姐幹了什麼惹父王不高興的事情,但她被勒令回到宮中之後,就被下了禁足令。這件事除了我父王與姐姐身邊的少數人之外,知道的人並不多,倒是你是怎麼知道的?」

  「我們受大公主的委託,幫她辦一些事情。」方鴴答道。

  雖然他消息其實是從法里斯主教那裡來的,但他當然不可能把瑪爾蘭聖殿也牽扯進來,所以也只能避重就輕地回答這個問題。

  好在阿菲法似乎也沒太在意的樣子。「喔,這我倒是知道。」

  她又輕輕搖了一下頭:「好吧,其實我也不關心你們在辦什麼事,不過我想姐姐應當有分寸。我猜……她此刻應該想要見到你,不過你不能在王宮中留太久——」

  方鴴微微一怔,意識到這位小公主原來並不知道她姐姐在調查什麼。不過他也立刻頷首,因為也沒打算在這裡留太久。

  但阿菲法心中卻想得更遠。

  對方說其在為她姐姐辦事——這她的確是知情,姐姐之前也和她來過信,信中提到過在與七海旅團接觸的事情。而阿菲法明白姐姐之所以會如此一提,也是因為自己之前與七海旅團的關係,姐姐一貫是尊重她的意見的。

  不過她可不是笨蛋。

  即便是在伊斯塔尼亞,選召者也是很普遍的,王室也時常會與冒險者公會的選召者打交道,但兩者不過是僱傭與受僱者的關係。試問僱傭關係而已,對方會冒著生命危險潛入王宮之中,來見自己的僱主麼?

  這也太天方夜譚了一些。

  她排除了那些匪夷所思的可能性之後,也只剩下唯一的一個可能了,雖然過去她就聽過一些傳聞,雖然這在伊斯塔尼亞,對一位公主殿下的來說也不算什麼,貴族之間這樣的事情還少了麼?

  果然是那樣的關係了吧。

  但是,畢竟是選召者……

  想及此,阿菲法回過頭來,有些古怪地看了方鴴一眼。直看得後者微微一愣,心中完全不明白她這個眼神是什麼意思。

  然而阿菲法也沒再開口,他也不好意思再問,兩人只好沉默地一前一後地走著。

  不過正如他所想,有這位小公主帶路,一路上倒是順利無比。王宮中的守衛一多半被調到外面去維持秩序,剩下的也不過是一些僕人而已,而這些下僕豈能懷疑阿菲法這位公主殿下會帶一個外人進入內宮中?

  兩人也只在進入大公主禁足的地方時,才為看守在那裡守衛問了一兩句,但阿菲法說來看自己的姐姐,對方也沒阻攔便放兩人入內了。

  到了大殿之外,阿菲法卻停了下來,佇足道:「我姐姐就在裡面,你一個人進去找她吧。」

  「你不一起進去麼?」方鴴聞言有些意外。

  阿菲法臉一紅,沒好氣道:「我進去幹什麼?」

  方鴴一愣,這才明白過來對方是要留在這裡為自己放風,不過好端端的臉紅什麼?

  他倒沒想太多,只不由想起之前與這位小公主的誤會,而事後在伊斯塔尼亞所見這個地方也的確有森嚴的等級制度。雖然這並不代表對方的想法就是對的,但還真不能說錯在這位小公主身上。

  應該不如說,伊斯塔尼亞本身就是如此,這樣的風氣在這個地方潛移默化地改變還需要時間。

  想及此,他不由歉然道:「之前的事情……」

  「哼。」

  阿菲法輕輕哼了一聲,皺了一下眉頭打斷了他的話。

  不過停了一下,她才又聲音柔柔地問道:「……對了,洛羽他還好嗎?」

  方鴴沒想到這位小公主竟然還對這件事念念不忘,心中不由暗笑,然後才提了一下洛羽此刻並不在奎斯塔克,這讓這位小公主臉上不由露出些失望的神色來。

  ……

  進入大殿之中,由於是被軟禁的緣故,看來那位大公主身邊似乎也沒留下多少人。

  也或許是阿菲法早就清楚這一點,帶他進入時,自動避開了那些沙之王巴巴爾坦留下的眼線。

  總而言之,方鴴進入大殿之中便沒遇上任何一個僕人,他一路穿過大殿與迴廊,來到後面一處庭院之中。直到見到那位大公主的時候,對方正獨自一人在庭院之中賞花。

  王宮外的慶典似乎已經開始了,喧鬧的聲音從遠處隱隱傳來,一直到傳到這禁宮深處——向那個方向看去,也能看到隱隱的火光。而大公主一身素裝,立在一處庭廊之下,盯著院落之中的一簇素方花發呆。

  雪白的花簇映著銀月,與樹下月白色的庭廊,與庭廊中的少女倒是構成一幅獨特的畫卷。這位大公主殿下聽到響動,才回過頭來,於是看到方鴴從素方樹的疏影之下走出,微微一怔的同時,美目微微一亮:

  「艾德先生,你怎麼來了?」

  方鴴看了看左右,實話實說道:「是阿菲法帶我來的。」

  對方略一沉吟,便反應了過來:「艾德先生是為自己的夥伴們來的吧?」

  方鴴聞言不由有些驚嘆——雖然自己的來意或許並不難猜到,但對方身處困境之中,思路卻完全不受影響一樣,還是這麼快就抓住了問題的中心,這才是讓他感到感嘆的地方。若換作是旁人,大約要先感嘆一番他是怎麼潛入這個地方,或者怎麼遇上阿菲法的吧?

  反應還慢一點的,說不定還會主動向他問起這個問題。

  但對方卻完全沒有這個意思,甚至表現出了第一次與他們會面時,同等敏銳的洞察力。

  而方鴴也不否認,點了一下頭。

  公主殿下卻道:「謝謝。」

  「為什麼這說?」方鴴愣了一下:「大公主不是清楚麼,在下的來意?」

  大公主微微一笑:「艾德先生潛入王宮中是為了同伴而來,這我清楚。但離開貝因,卻是為了履行職責與義務吧?」

  方鴴是真的吃驚了。

  「大公主殿下怎麼知道我在貝因?」

  「先說說七海旅團的事情吧,」對方笑了笑卻道:「艾德先生更關心的肯定不會是我,對吧?」

  方鴴默然,但也沒否認。

  大公主這才緩緩道來之前所發生的一切:

  「當初我受到父王命令,不得不返回奎斯塔克,而由於艾德先生應為我的委託而失蹤,所以我自認為應當負起這個責任來。」

  「更關鍵的是,我也不清楚秘術士究竟是什麼立場,以及他們會不會再對艾德先生的同伴展開襲擊,所以也不敢將其他人留在坦斯尼爾。父王命令抵達的時候,我別無他法,只能選擇將艾德先生的同伴一併帶回奎斯塔克。」

  方鴴也沒想到,七海旅團原來不是被和這位公主殿下一起強制來到奎斯塔克的,而是她主動帶回來的。

  不過對方的理由合情合理,他一時之間也提不出什麼反對的意見來,想了一下,也只問道:「那現在他們在什麼地方?」

  「不必擔心,」大公主又道:「我父王的目標只是我而已,我讓阿基里斯將他們安置在城內,安全並無任何顧慮。不過艾德先生的同伴們也不都在奎斯塔克,坦斯尼爾那邊也留下了一部分人手。」

  她停了一下:「這是因為七海旅人號仍舊在那個地方,艾德先生的同伴提出要留下人看守,在權衡過利弊之後,我也同意了。」

  「留下的是那位羅塔奧的聖騎士先生,還有一位精靈女士,我走之前特意封鎖了船廠,他們不離開船廠的話,安全也是沒有任何問題的。」

  方鴴聽出留下的人應該是艾緹拉小姐與大貓人,這兩人留在坦斯尼爾的話,問題倒是不大。何況他此刻大約也明白,秘術士的目標並不是七海旅團,以艾緹拉小姐與大貓人的可靠,留在坦斯尼爾自然完全沒有任何問題。

  不過其他人應該都到了奎斯塔克,那這邊的主事人……

  而這時大公主也再度開口道:「雖然我被軟禁在王宮中,但也不是完全和外界斷了聯繫,偶爾也會通過阿基里斯瞭解一下你們的人的情況。現在在王都,主要負責的人正是你的那位艦務官小姐,她是叫希爾薇德對吧,真是一個能幹的人兒呢。」

  「事實上全靠她能力出色,在艾德先生失蹤之後的第二天,我們就弄清楚了這件事與秘術士的關係,並且查清楚了他們的動向,因此才猜到,艾德先生可能正身在貝因。要不是那場突如其來的沙塵暴,說不定我們已經展開救援工作了。」

  說到這裡,她微微眯了一下眼睛。

  「……只不過艾德先生果然正如希爾薇德小姐所言,區區貝因根本留不下來你。」

  「希爾薇德她真的那麼說?」方鴴一愣,沒想到艦務官小姐竟然這麼相信自己,下意識開口問道。

  不過一出口,他就意識到自己問這個問題也未免太急切了一些。抬頭一看,果然看到大公主眼帶揶揄之色,不由面皮微微一紅。

  好在他和希爾薇德關係也沒什麼好值得隱瞞的,這麼一想,臉皮又厚了起來。

  「那麼他們此刻都在城內嗎?」

  方鴴忍不住再問了一句。

  問是這麼問,他心中卻是一陣無語,原來大家都安全得很,那些所謂的危險根本就不存在,虧他還擔心了這麼久。而且這個所謂的潛入計畫,看來純粹是多此一舉,他還為此擔了這麼大風險,差一點就要到引起『外交糾紛』的程度。

  結果大家根本不在王宮之中。

  不過他轉念一想,奎斯塔克如此之大,若不是找到大公主,他也根本不可能知道其他人在什麼地方,除非等通訊恢復。不過這又回到了問題的原點——在通訊沒有恢復的情況下,他又怎麼會知道這麼多呢?

  如此一來,潛入王宮看來還是必要的。

  對於他的問題,大公主只輕微地點了點頭。「等艾德先生離開之後,我會讓阿基里斯帶你去那個地方。」

  方鴴這才鬆了一口氣。

  彷彿連日來壓在他心中的一塊大石頭,此刻徹底了落地。

  而放鬆下來之後,他也意識到自己好像一直只在關心七海旅團的問題——雖然自己的確是說過,潛入王宮只是為此而來,但考慮到這位公主殿下眼下的處境,自己好像就這麼掉頭就走好像也不大好?

  畢竟對方於情於理也幫了他們這麼多忙,雖然雙方是有僱傭關係,可帶七海旅團的人來奎斯塔克,則完全在對方的義務範圍之外了。

  更重要的是,方鴴還沒忘了,七海旅人號還在王家的船廠之中沒出來呢。

  想及此,他不由也問了一句:「……關於貝因的事情,公主殿下也知道了?」

  聽了這個問題。

  大公主第一次沉默了下來。

  過了好一陣子,她才輕輕頷首。

  「公主殿下知道是為什麼嗎?」方鴴這才問道——這其實也是他心中的疑問之一。雖然法里斯主教的確也和他說了一些『內幕』,但就算是沙之王巴巴爾坦異想天開要復活王妃,可這也與他的長女正在幹的事情又有何矛盾之處呢?

  他很清楚大公主給予他們的委託,就是要調查自己襲擊自己母親凶手的下落而已,難道這不也正符合沙之王的預期麼?就算說其中可能會牽扯到盲從者,可單單是為了這個原因,沙之王巴巴爾坦就下令禁足自己的長女的話。

  這理由也未免太牽強了一些。

  而且根據他在貝因的見聞,顯然秘術士與努爾曼伯爵是有一個周密的計畫的,顯然大公主與沙之王巴巴爾坦的衝突並不是在短時間內形成的——也就是說,即便沒有他們。沙之王巴巴爾坦可能也會命令大公主在這個當口返回奎斯塔克。

  這就有些古怪了。

  顯然他們無法理解沙之王巴巴爾坦如此行事的動機,只是因為這之間的信息環節有缺失而已。

  雖然他已經從各個方面匯聚了許多的信息,但這些片段的信息之中,顯然還欠缺比較關鍵的那幾個,讓這些線索可以聯繫在一起。

  「原本我也不太清楚,」大公主聽了他的問題,緩緩開口道:「不過自從貝因那邊的消息傳回來之後,我或許猜到了一些……」
x24685 發表於 2019-8-17 08:43
第三百三十九章 星落 X

  「我母親死後,上一代貝因總督參與過那場襲擊的調查,努爾曼正是其子,他效忠於我父王我也並不奇怪。『揭示之眼』倒是出乎我的預料之外,但我父王有些暗子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不過這兩者放在一起,不由讓我聯繫起一些傳聞……總而言之,我大約能猜到盲從者在背後扮演的身份了。」

  魯伯特公主用不疾不徐的語氣,講述著自己所知道的事情,她的態度很平靜,彷彿在闡述一件與己無關的事情。

  方鴴在一旁靜靜聽著,也聽出這位大公主並未盡闡內幕,興許是關係到王室辛秘,也興許是她自己也有暗中的手段……但也可以理解,雙方還未至可以完全信任的程度。換句話說,他自己也有自己的信息渠道。

  他可以調查到背後的盲從者,對方自然也可以。比起他這個人生地不熟的選召者,這位紮根於此的大公主手段只會比他更多,就算再後知後覺,此刻回到王宮中也應當反應過來了。她可以通過阿基里斯聯繫外界,說明也沒被完全封閉在這禁宮之內。

  「那麼公主殿下有什麼打算呢?」

  方鴴委婉地問。言下之意,就是自己可以幫對方一個小忙,但需得是力所能及,這是看在七海旅人號的面子上,畢竟要是大公主因此出什麼事的話,坦斯尼爾那邊也會很麻煩。不過這不意味著他會介入宮廷紛爭當中,他認為這位大公主是一個聰明人,應該能聽懂自己的話。

  魯伯特公主果然一笑。「謝謝,正需要艾德先生幫我一個小忙。」

  方鴴看著對方,並未急著開口,只等待後文。

  「說是一個小忙,但其實是兩件事情。第一是幫我找一個人,他人在貝因,所以可能要麻煩艾德先生回貝因一次。這件事我連阿基里斯也沒告訴,只告訴了艾德先生一個人而已,倒不是信不過他,而是因為他身邊有我父王的眼線,」

  公主用明亮的目光看著方鴴。「當然,另一方面也是因為我相信艾德先生的為人。」

  方鴴看著大公主眼角噙著的笑意,不知怎麼的忽然想到了自己的艦務官小姐,這種籠絡人心的手段貴族千金在他身上試驗了太多次了,屢試不爽。但一想到那個笑得彎彎眯起眼來的少女,方鴴心中便沒來由地一陣溫柔。

  而這位同樣美貌的大公主對他施以這樣的手段,他反而沒什麼感覺了。

  他問道:「可公主殿下的委託?」

  「正要和艾德先生說這件事,關於這件事我已經有了一些眉目,感謝艾德先生與你同伴們的幫助,委託的事情可以先放一放了,」魯伯特公主笑著說道:「或者說,任務結束了,船廠那邊的事情艾德先生大可以放心,我會按照約定吩咐他們幫忙完成最後的工作。」

  她眨了一下眼睛:「雖然眼下我被軟禁在這裡,但還是可以想辦法對阿貝德下令的,那邊會給我一個面子的。」

  是啊,誰又會不給一位公主殿下面子呢,何況還是沙之王巴巴爾坦的掌上明珠。不過這位大公主隱隱透出的意思,是即便在深宮之中她也一樣可以影響坦斯尼爾,她既然可以讓船廠幫忙,當然也可以不幫忙。

  這個念頭在方鴴心中一閃而過,但他更在意的反而是另一件事:

  「公主殿下已經有眉目了?」

  魯伯特公主點了點頭。

  「能請教一下嗎?」方鴴心中是真有些意外。他這一陣子雖然探查到一些內幕,但關於十年前那場襲擊還是一頭霧水,除了知道盲從者參與其中這一早已瞭然的消息之外,其他甚至關於流浪煉金術士也毫無頭緒。

  當年究竟是誰下的命令,誰主使,還有那些人參與其中,全部是一頭霧水。對方說感謝他們幫了忙,可他還真不清楚自己究竟幫了什麼忙。

  而問起這件事,魯伯特公主也只是淡淡一笑道:「等到時候,艾德先生自然知曉,那時候艾德先生應當還沒離開伊斯塔尼亞吧。」

  方鴴聽了更是好奇,對方此時不說,難道還打算將之公之於眾?任務結束之後,這位大公主殿下自然也再無理由告訴他什麼,何況這些本就是王室辛秘,而她說等到時候自然知曉,那豈不是正是將公之於眾之意?

  不過方鴴並不八卦,也沒多問,這是冒險者的職業操守。既然對方說委託至此告一段落,而且也不會少了實現答應他們的東西,那他也沒什麼好關心的。之前聽了法里斯主教的話後,他正有心從這個漩渦之中抽身離開,他介入其中是因為盲從者,但並不想要捲入王室的鬥爭之中。

  既然這位公主殿下說到時候自有分曉,那就靜待結果好了。

  甚至這個結果本身有不有都不重要。

  另一方面回貝因聽來雖然有些麻煩,但七海旅團這邊大家並無大礙,等他與其他人匯合、這邊事了之後,過去找個人也是順路的事情。因此他猶豫了一下,才點了點頭道:「明白了,離開奎斯塔克之後我會先去貝因一趟,另一件事是?」

  「相關的情報我會另外找可靠之人送到你手上,」魯伯特公主滿意地答道。「至於第二件事,這其實是我私人的請求。」

  方鴴抬起頭看了對方一眼。

  魯伯特公主輕聲道:「最近一段時間,能不能幫我看照一下阿菲法。」

  「阿菲法?」方鴴楞了一下。堂堂一位公主殿下還需要他來看照,真當王宮內的守衛是吃乾飯的麼?何況他就是有心,也不可能進王宮來,平時連面都見不到,何談看照一說?

  但魯伯特公主並未多言,只道:「總之,如果有機會的話,希望艾德先生可以照顧一下阿菲法。最近我與父王鬧得很僵,我擔心有人會針對她。阿菲法她……總之,眼下我可以信任的外人不多,但艾德先生肯定算一個。」

  外人?

  方鴴看了這位公主殿下一眼,隱約感到她在懷疑什麼。

  不過對方也沒強制要求,阿菲法公主與七海旅團關係不怎麼樣,但怎麼也算是半個熟人,若是有機會的話,他當然不會不管。何況就是一個陌生人受到迫害,只要在他面前發生,他也不至於坐視不理。

  於是他才點了點頭。

  魯伯特公主見他點頭,似乎才放下心來。

  告別大公主之後,走出庭院,方鴴才回頭向一直坐在自己肩頭上的塔塔小姐問道:「塔塔小姐,你認為如何?」

  「她顯然隱瞞了一些信息。」塔塔語調平淡如水,一如既往地有話直說。

  「這是理所當然的,」方鴴嘆了一口氣答道:「我只是不知道這位公主殿下究竟查到了什麼。不過也好,大家都沒事。而塔塔小姐您也聽到法里斯主教說過的話了,我是實在不想捲入這個漩渦之中,無論大公主殿下與沙之王巴巴爾坦目的如何,這都是佩內洛普王室的內事……不過我打算把這件事上報給軍方,它畢竟背後與盲從者有關,盲從者也算是邪教徒呢。」

  「騎士先生的處理毫無問題。」妖精小姐平靜地指出這一點。

  得了龍魂小姐的支持,方鴴才算放下心來。

  不過他有點意外地看了並排坐著的兩姐妹一眼。

  妖精小姐察覺到他的目光,怔了一下,才問道:「怎麼了?」

  「沒什麼,」方鴴慌忙道:「只是覺得以前塔塔小姐可能不會這麼說。」

  「怎麼說?」

  「你說『她顯然隱瞞了一些信息』,」方鴴答道:「過去的話,塔塔小姐應當只會說『她隱瞞了一些信息』而已,反正我是這麼認為的。」

  塔塔楞了一下。

  「人都會有變化的呢,騎士先生。」她淡淡地答道。

  方鴴一笑:「我只是覺得這樣挺好的。」

  妖精小姐意外地看了看他,然後才偏過頭去,沉默著用小手理了一下妮妮的火焰髮辮。

  三人回到大殿之外,阿菲法仍舊在那裡等著他們,見他出來,其實還有些奇怪。「這麼快?」這位小公主用一種古怪的眼神打量了他一番,搞得方鴴有點一頭霧水。不過好在對方也沒多問什麼,只道:

  「要離開了?」

  方鴴點了點頭。

  ……

  禁宮的庭院之中——

  方鴴離開之後不久,魯伯特公主忽然回過頭去,幽幽地開口道:

  「阿基里斯,你都聽到了?」

  只片刻,一個中年男人從那裡的行廊走了出來,微微一笑,衝她點了點頭:「自然聽到了,公主殿下。」

  「那麼,你認為是他麼?」

  阿基里斯一頭淺金色的捲髮在月光下熠熠生輝,臉的輪廓隱藏在明暗不定的光影之中,頗有幾分魅力。他一笑道:「我認為艾德先生應當是還算可靠的。」

  「我也是這麼認為的,」魯伯特公主亦點了點頭,輕聲道:「要不然我也不會將這件事交給他,我聽說他是艾爾芬多議會某位大師的學生,這麼年輕有為,能遇上這樣的一群人也算是母親與安卓瑪大人在庇護著我們……」

  阿基里斯笑著說:「的確如此。不過能得公主殿下青眼相加,對於他來說不也是幸運麼?」

  大公主輕輕搖了搖頭:「阿基里斯,你知道我不是指這個……我明白你的意思,可眼下,我實在無心於此。」

  「沒關係。」中年人躬身。

  「那關於阿菲法的事情……」

  「有機會我會找時間告訴她的,」阿基里斯答道:「但無論怎麼說,她也是你妹妹。」

  「的確如此。」

  「總而言之,」她嘆了一口氣:「父王的想法……也未必全對,母后她是不可能做出那樣的事情的……」

  她聲音低了下去,彷彿在自言自語:

  「但他無論如何也是我父親,總之我會調查清楚的……」

  阿基里斯看著她,點了點頭表示理解。

  ……

  阿勒夫——或者說阿勒夫-薩利艾-佩內洛普握了一下拳,吐了一口氣像是要將心中的緊張一掃而空似的。

  遠處的篝火倒映在他褐色的瞳孔深處,火苗搖曳著,執禮人正從火焰之中升起一團耀眼的火花來,遠處空地上隨即傳來一陣掌聲。古銅色的皮膚上看不出蒼白,但仍舊可以看出臉色不大好,他額頭上甚至都見了絲絲汗水,柔軟的髮絲貼在額頭之上。

  阿勒夫回過頭,像是在人群之中找人一樣,但他目光一一掃過每一個人,卻一無所獲,不由有些失望。

  但片刻,一個聲音從他身後傳來

  「兄長,都快要到你了,怎麼你還在這個地方,真是急死人了。」

  阿勒夫嚇了一跳,回頭一看,才發現自己同父異母的妹妹——阿菲法正站在不遠處,衝他揮了揮手。

  年輕人好像找到了主心骨一樣,長出了一口氣,左右看了看,不著痕跡地靠了過去。他看著自己的妹妹,小聲問道:「阿菲法,你怎麼在這個地方,父王不是不讓你來參加這個慶典嗎?」

  「我不參加,你豈不是把什麼事情都搞砸了?」

  阿菲法翻了一個白眼。

  她才剛剛把那個膽大包天的傢伙給送走——她還是頭一次看到膽子這麼大的人——無論是原住民的選召者,居然就這麼潛入王宮來了,簡直就是視王室為無物。不過轉念一想,好像自己也是佩內洛普家族的一員,一時之間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

  但一想到對方是為了自己的姐姐而來的,她心中一時間又有些不是滋味,要是自己喜歡的那個人也這麼膽大就好了,可惜明明是大男人一個,還要聽一個小姑娘擺佈。她一想到天藍,就忍不住恨得牙癢癢。

  而方鴴大膽的舉動,好像是給了她勇氣一樣,讓她想起了這邊慶典之上一些事情。雖然父王下令不讓她參加,可她又不真是什麼乖乖女,她想要是自己不來的話,某個傢伙多半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而過來一看,果然如此。

  她瞪著有點垂頭喪氣的阿勒夫,沒好氣道:「聽我說,阿勒夫,上一次雖然你惹父王生氣,但那已經是好久之前的事情了,眼下一切都已經過去,正是你與父王修復關係的最好時機。你要是再這麼猶猶豫豫,多半又要讓父王更加生氣了。」

  阿勒夫一陣無言:「我明白,阿菲法,可是……」

  「可是可是可是,你和其他人有什麼不一樣嗎,我有那麼多哥哥與姐姐,你們不都是我父王的兒女?你母親出身是低一些,可那又有什麼關係,你是沙之王巴巴爾坦的長子,將來不是我姐姐,就是你可能要繼承王位的,你應當以此為驕傲才是。」

  阿菲法見對方這個樣子,不由一陣怒其不爭,沒好氣地說道。

  她停了一下,才道:「我這一次去依督斯,遇上了一個古怪的傢伙,他就和你大不一樣,不但絲毫不在意出身,哼……」

  後面的話她沒說出來,她與自己這位兄長雖然是同父異母,但對方一貫待自己很好,若非如此,她才懶得管這些事情。

  阿勒夫聽了這話,才道:「阿菲法,我聽說你在依督斯遇上了一些麻煩。」

  「小麻煩而已,」阿菲法撥弄了一下自己的發辮:「早已經解決了。」

  「那就好。」阿勒夫也笑了笑,像是看到這個妹妹,他內心中安定下來了一樣——說起來,自己的禮物還是對方幫忙準備的,父王年輕時喜歡收集煉金術士的東西,據說還是因為阿菲法她們姐妹的母親的緣故。

  說來他幼時也見過那位王妃幾次,只記得對方相當和善,可惜好人不長命。

  他像是定下心來,也道:「說來我最近也交上了一個朋友,他是個選召者——」

  「晚點再說這個吧,」阿菲法對選召者什麼的一點也不感興趣:「總之你趕快過去,星之儀式要開始了,你要是再遲到,就要有人說你對父王輕慢無禮了。」

  阿勒夫回過身,看向那高台之上,不由輕輕點了點頭。

  ……

  嚶嚶嗡嗡的談論迴蕩在大廳之中。

  燈光從穹拱之上垂下,猶如金輝一般璀璨的光芒,點亮了大理石地面。

  沙之王巴巴爾坦平靜的目光環視過自己的近臣與子嗣,他穿著一身長袍——不知幾曾何時,便已不復年輕時代的戎馬生涯,一身甲冑褪去之後,便換上了這樣一身『行頭』——所謂國王的服冕,在他看來也不過如此。

  反倒是先王還在世時,他與走私商人、奴隸主之間的那些爭鬥,反而令人懷念。

  但人終於要老去,黃金的年華過去之後,他也不再年富力強,過了五十歲這個坎之後,巴巴爾坦明顯感到自己的精力已經大不如前。

  不過還好,他至少還記得清楚,腦子不至於糊塗——盟友與敵人,也尚還分明。

  他回想著最近一段時間發生的事情,一些瑣碎繁雜的事,像是牽住了他的心思。這位沙之王緩緩收回目光,落在面前的禮物上。

  對於伊斯塔尼亞的主人來說,這些禮物無足輕重,無非是代表著膝下的子女們對於他所謂的尊重而已。但至於這些尊重有幾分是真情實意,放在這王室之中,也是實在令人生疑。好在這位沙之王也並不計較這個。

  至少表面文章是有的,這也就夠了。

  他的目光落在其中一件禮物上。

  那是一隻魔導爐。

  確切的說,是一件古董。

  他年輕時代倒的確十分痴迷這個東西,至於為什麼,他似乎都不願意再去回憶了。近些年隨著年齡的增長,過去的愛好也漸漸淡化了,內心像是一潭死水,再也察覺不到變化。興趣化為了枯木之後,也索然無味了。

  不過這件魔導爐,卻讓他目光微微一動。

  塔式魔導爐在艾塔黎亞存量不多,但也並不罕見。

  可翠鳥工坊的作品,對於他來說卻是一個相當特殊的回憶。

  知道這一點的人並不多,除了自己唯一的一對女兒之外,可她們並不在這個地方。想到這一點,這位伊斯塔尼亞的至尊,不由緩緩抬起頭,將目光落在自己的一眾兒子身上,確切的說,落在了最前面的那一個身上。

  猶豫了片刻,他才緩緩開了口:

  「阿勒夫。」
x24685 發表於 2019-8-17 21:44
第三百四十章 星落 XI

  阿勒夫抬起頭看著自己的父親。他眼中的沙之王削瘦而嚴肅,裸露在長袍外的手不過皮包著骨頭,皮膚下面青筋展露,猶如坐在王座之上的一團陰影,但唯有一雙眼睛燃燒著熊熊烈焰,展露出攝人的威嚴。

  他早已過了精力旺盛的年紀,但唯有頭腦還像是年輕人一樣的精明,就和十多年前一樣。至少在阿勒夫看來,應當是沒人敢在這個男人——自己父王面前玩什麼小把戲的,甚至連他這個兒子,也時常會在這種壓力之下感到一絲不安。

  但今天巴巴爾坦的語氣卻十分溫和,只像是一個普通的老人一樣:「你最近見過伯勒德了?」

  阿勒夫點了點頭。

  周圍傳來一陣低沉的議論聲,人們不由揣測沙之王對自己長子放緩的態度,是不是代表著什麼?所有人都在暗中猜疑這態度變化之下更深層的含義,廷臣們看阿勒夫的目光一時也大有深意,甚至連他的兄弟們也帶著一絲羨慕之意看了過來。

  但阿勒夫連大氣都不敢喘一口。阿菲法時常說他應當繼承王位,要不就是她姐姐,而他對這個王位的感情十分特殊,既說不上渴望,也說不上抗拒,比起來,更讓他感到緊張的反而是自己應當如何與這位身為王者的父親相處。

  巴巴爾坦顯然十分清楚自己這個兒子的秉性。

  他惜字如金不再多言,只把目光越過自己長子的肩頭,那裡宮闕之外,執禮人正從篝火之中升起一束星光,璀璨的光華連天接地,彷彿真有一顆熠熠生輝的星辰,從黑暗之中冉冉升起。他還記得自己孩提時第一次參加星之儀式震撼的情形,那時父親告訴他,只有身份越高的人,才能在越靠前的位置接受聖火的祝福。

  他當時在暗暗在內心之中發誓,有朝一日一定要在最前面的位置,接受沙之王的接見,並受聖火之輝的賜福。那時候,佩內洛普家族還只不過是一支在不起眼不過的旁系。後來他的願望竟真一一實現了,甚至不用再受沙之王的接見,因為他自己就成為了沙之王。

  但昔日的願景,反而逐漸遠去,成為了一個不那麼重要的目標。他想要實現的目的越來越多,也越來越少,從父親手上接過這個王位,昔日的敵人也一個個少去,唯一留在記憶之中的,最後竟只剩下一段邂逅而已。

  「巴巴爾坦,將來我會和你一起守護這片土地。」

  「我有一個秘密,要告訴你。」

  眼前重重的幻景消失之後,又重新回到了這片熟悉又陌生的宮闕之中。

  巴巴爾坦看著面前這個與過去自己有幾分相似的年輕人,嘆了一口氣:「阿勒夫,還記得阿爾伯特的事情麼?」

  阿勒夫立刻記起自己那個死於疫病之中的弟弟來,那是十年之前的一場大瘟疫,緊隨著那場戰爭之後接踵而來——戰爭會帶來瘟疫,這是艾塔黎亞眾所周知的事情。瘟疫從諾格尼絲席捲而至,甚至波及了考林—伊休里安南方,伊斯塔尼亞自然不能倖免。

  這個時代的伊斯塔尼亞人的幼兒存活率極低,總是會夭折於各種稀奇古怪的急病之中,縱使有星輝,存活率也不過五成之數而已。當然,若是阿勒夫知道另一個世界的歷史,或許會慶幸於此,因為比起另一個世界差不多相同的時代,艾塔黎亞已經幸運得多了。

  他那個幼弟其實比他小不了多少,本已經算是『長大成人』,可還是不幸歿於那場瘟疫之中,他當時已經有九歲,早已曉事,因此對這件事自然記憶深刻。

  只是阿勒夫略微有些疑惑的是,自己父親的子嗣不少,沒有活到完全成人的更多,他平日裡很少提起這些事情,今天怎麼會獨獨提起阿爾伯特的事情來?他不由抬起頭,卻看到自己的父親正直勾勾地看著自己,不由嚇了一跳,又趕忙低下頭去。

  「轉眼之間又是十年過去了。」

  「十三年前我受命出征,甚至都沒想過能從諾格尼絲活著回來,但最終我們還是和考林人一起擊敗了帝國。」

  沙之王像是在敘述著什麼,又彷彿自言自語一般。「阿勒夫,有時候結識一些正確的人很重要,我在那場戰爭之中便結識了一些朋友,比方說北邊的那位親王大人,還有一些聖選者。他們幫了我不少忙,而你的祖父又何嘗不是如此?」

  王座之上的男人在回憶過去,大廳之中稍稍安靜了一些。不過舊臣與新貴們神色稍有不同,經歷過十三年前那場大戰的老人們無不露出追憶之色,那場戰爭的慘烈今天記錄在文卷之上,參與過那場戰爭的人回來的不過十不存一,而留下來的人,都稱得上幸運。

  而近十年來崛起的新貴,神色之間則略微有一些微妙,在這樣的場合下,他們自然略顯尷尬。

  不過沒有任何人會在這時候看不懂氣氛,說出什麼不合時宜的話。

  於是大廳之中一時間只剩下巴巴爾坦一個人的聲音而已。

  阿勒夫微微低著頭,內心中一陣徬徨不安,總覺得自己父親話中意有所指。

  「戰爭之後,疫病接踵而至。」

  「不過多虧了聖選者,這場疫病才得以迅速撲滅。」

  「那天我看到當年自己種下的素芳樹,才驚覺時間已經過去了如此之久。」

  沙之王看向自己的長子,忽然問道:「阿勒夫,我聽說你最近結識了一位朋友?」

  阿勒夫心中一驚,不由自主地再一次抬起頭來,沒想到自己的父王連這都知道了?

  但巴巴爾坦卻道:「我也是無意中聽人說起這件事。」

  他回過頭去,目光落在大廳之中一位廷臣身上。那個神色肅穆的中年人,身邊站著一個俏生生的小女孩,一頭柔軟的金髮,正歪著頭看著這個方向。面對沙之王的目光,中年人只略微頷首。

  ……

  方鴴處理了潛入用的長袍與頭巾,重新換好衣物,又到圖書館中去轉了一圈,回到廣場之上時,空地之上的慶典與狂歡已經開始了一小會兒。

  他回到人群之中,見四周沒有任何人注意到自己,心中不由鬆了一口氣——今天晚上的行動比想像之中還要順利,不但順利達成了目的,見到了大公主,了結了委託不說,而且還沒惹上任何麻煩,一切順利得讓他自己都有些不敢相信。

  前不久蘇菲說他是闖禍體質,雖然口頭上否認了,但方鴴有時候自己都有些懷疑,這位銀色維斯蘭的小公主是不是無意之中指出了什麼真相?畢竟從多里芬到依督斯,再到這裡,好像沒有一次自己不惹上麻煩的。

  而且小麻煩會變成大麻煩,大麻煩會變成天大的麻煩,甚至最後會和禍星降世,眾神之戰這樣的事情扯到一起,好像自己的一舉一動,就將艾塔黎亞導向毀滅的結局一樣。這個念頭自由有些荒誕不經,可有時候細細一想,會把他自己都嚇一跳。

  但還好,看來並非如此。至少一次自己就沒惹上任何麻煩,也沒如想像之中一樣引起什麼外事糾紛,總之事情不但沒有進入最壞的方向,甚至有些順利得不可思議。方鴴不由反思了一下,過去是不是自己太粗心大意了?

  要是每一次都這麼精打細算,事先規劃好計畫,說不定就不會惹上那麼多麻煩了?

  方鴴抬起頭看著篝火之上冉冉升起的光華。

  那是伊斯塔尼亞人的星之儀式。

  這說明慶典已經進行到了中段,在狂歡進行到一半的時候,人群會圍著篝火欣賞宮廷藝人的表演,並享用美食,開懷暢飲。這時候執禮人會利用魔法,從篝火之中升起星光,那璀璨的光芒不但象徵著萬物生靈的星輝,而且也是生與死之界的主宰——安卓瑪的神聖火焰。

  得到星輝照耀的人,便受了安卓瑪的祝福,在未來的一年當中,說不得回事事順利。當然這只是一個美好的祝願,但歷史變成了傳統,傳統便深入每一個沙漠之民的心中,使之稱為一種神聖的文化。

  這也是奎斯塔克的貴族們一年一度最重要的交際時刻,沙漠之民不若考林—伊休里安那麼封閉保守,年輕男女們往往會在這樣一場慶典之上找到自己的另一半。聽說伊斯塔尼亞過去有一個美好的傳說,當今的沙之王正是如此與大公主殿下的生母相遇的,那也是巴巴爾坦的第一位戀人。

  方鴴作為一個年輕人,在這樣的場合自然也受了不少熱情的少女的青睞,當然也是因為他一身的煉金術士長袍與領口的金星相當引人注目。

  「這位煉金術士先生,願意與我一起跳一支舞嗎?」

  「煉金術士先生,要和我交換手環嗎?」

  「煉金術士先生來自於哪一個家族呢?」

  伊斯塔尼亞的貴族少女們熱情奔放,眼神之中是大膽而直接的神情。

  不過她們也十分直白,當然不是那些真正懵懂無知的少女,當聽說方鴴只是平民一個,還是聖選者的時候,便紛紛以委婉的語氣告辭離開了。

  一時間到叫方鴴有些哭笑不得。

  雖然他這時候心中所想到的,也只不過只是希爾薇德而已——最多不過還有某位一閃即逝的銀髮少女,但很快也從他心中淡去了。不過這些沙漠之民的貴族少女們的直白,還是讓他有些無語。

  當然他也清楚,奎斯塔克一年一度的社交儀式,尤其是在這個廣場之上,當然不是那麼單純的事情。這些出身於貴族家庭的少女們,從小便受到這樣的教育,她們來這個地方,自然是有自己心中最理想的目標的。

  至於外貌、才華與其他,反而不是最重要的,家世才是。

  而且她們也不會做什麼不切實際的高攀的夢想,每個人都實際得可怕,她們門當戶對的目標,大約早已在慶典開始之前便已經在內心之中圈好了。

  方鴴嘆了一口氣,或許這場慶典對於伊斯塔尼亞人來說,還是王宮之外廣場之上那一場更加純粹一些。若不是看在阿勒夫的面子上,以及要見大公主的原因,他自己或許也願意去那裡,而不是留在這個地方。

  少女們一一離去之後,方鴴身邊總算才清淨了下來。

  遠處悠揚的樂聲傳來,星之儀式也已舉行到了後半段,星光冉冉升高,一直到夜空的最高點,到達王宮的上方之時,它會猶如一束禮花一樣炸開來,將璀璨的光芒,灑向整個奎斯塔克。到那一刻,慶典會進入最高潮。

  方鴴便打算待到那個時候離開,在慶典到達頂點,在星輝的祝福灑向全城的那一刻,離開這座沙之宮殿,聽來也很浪漫不是麼?

  可惜事以願違。

  因為在那之前,他就見到了阿勒夫。

  這位王子殿下急匆匆地找到他,完全沒有平日裡的風度,甚至有點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道:「艾德,我父親要見你。」

  方鴴當即一愣。

  他看著阿勒夫,本以為這位王子殿下應當會晚一點才會出現,至少等高台之上的沙之王一行離開之後才有機會出來。而他原本之所以打算提前離開這裡,正是因為不想和對方打這個照面,當然倒不是有意避開這位王子殿下,而是他實在不想在這個地方、在這天晚上再多生事端。

  可沒想到人算不如天算,事情還是找上了自己,而且還來得這麼突然。

  這位王子殿下甚至竟然在星之儀式都還沒完成的情況下,便急匆匆地找到自己,並且一開口就告訴他——沙之王要見他?

  方鴴差點有點懷疑起人生來,難道自己就是傳說中的主角,什麼事情都要找上自己?因為他就算是想破了頭,也想不出巴巴爾坦要見自己的原因,自己與那位沙之王素未謀面,兩者之間也沒任何關係才是。

  好吧,或許有點關係……

  但對方也未必知曉。

  「沙之王要見我?」方鴴差點以為對方是在和自己開玩笑,指了指自己愣道。

  「別擔心,我父王只是知道了那個塔式魔導爐和你的關係,想要見見你這麼年輕的煉金術士而已。」

  阿勒夫平復了呼吸,看起來神色卻比之前輕鬆許多,甚至笑了起來——這還是方鴴這些天頭一次看這位王子殿下笑出來。方鴴不由暗暗猜測出來,看來對方的禮物應當相當得那位沙之王的喜歡。

  這麼說來,這就是自己得以覲見這位王者的原因?

  他不由有點無言。

  早知道自己就不應該裝這個逼了。

  不過他好像忘了,要是他不裝這個逼,似乎也來不了這個地方,更不要談與大公主殿下見面。

  「那個,」方鴴現在最不願的就是出風頭,畢竟他才在貝因搞了不少事情,而且理論上來說,還和這位沙之王站在了對立面——雖然沙之王未必知情,可方鴴還是忍不住要心虛,畢竟他不久之前才見了那位公主殿下。

  他猶豫再三,終於忍不住問道:「我可不可以拒絕?」

  阿勒夫忍不住笑了。

  「別開玩笑了,艾德,」他搖搖頭:「給我一面子,你要是拒絕的話,我可倒霉了。」

  方鴴不由無語。

  他真想說,你不倒霉,我說不定就要倒霉了——雖然只是一種可能性。不過看著阿勒夫這個樣子,他還真把拒絕的話說不出口,對方這些日子毫不計較地幫了他不少忙,而且真心實意拿他當朋友與兄弟。

  而眼下僅僅是與沙之王見上一面而已,這在不少人看來或許還應當是一種殊榮,自己要是拒絕的話,應當以什麼理由呢?一般藉口當然說不出口,什麼肚子痛之類的還是趁早別拿出來侮辱智商,至於直話直說?

  方鴴覺得自己還不如去見那位沙之王一面呢。

  而對方似乎也沒打算給他這個拒絕的機會,拽著他胳膊便向前走去,一邊道:「別那麼緊張,我的兄弟,我父親很好說話。」

  阿勒夫順口扯了一個慌,他從小到大這還是第一次說謊,不由臉微微一紅,但一時之間也計較不了那麼多了——還好他面向另一個方向,方鴴也看不到——而至於父王是不是很好說話,反正阿勒夫自己也不相信這樣的鬼話。他大約是有些心虛,補充道:「與他見一面,對你總有些好處,我父王不是個吝嗇的人,你修好了那塔式魔導爐,他總會給你一些獎賞的——」

  「大概……」

  「大概?」

  「也許。」

  「也許?」

  「我是說,父王應該是因為這件事才要見你的,」阿勒夫咳嗽了一聲,「畢竟我也想不出他有什麼別的要見你的理由……」

  「等一下,所以說你也不確定?」

  「當然……有些確定,」阿勒夫十分尷尬道:「興許是因為你太過年輕也不一定,畢竟這麼年輕的煉金術士,在伊斯塔尼亞應當很少見。」

  面對對方這模棱兩可的說法,方鴴大感可疑起來,他越來越覺得這次所謂的覲見不那麼可靠起來。

  「等等,阿勒夫,我忽然想到一些事情還沒辦……我真得回去了。」

  「艾德,麻煩給我一面子。」

  「不,我不給。」
x24685 發表於 2019-8-19 08:55
第三百四十一章 星落 XII

  方鴴和阿勒夫進入側殿,便意外地發現這裡有一個『熟人』正等著他。

  金髮的貴族少女身著伊斯塔尼亞人金紋紅底的傳統長袍,正橫眉冷眼地看著他,不過與在貝因時不同,而今這位伯爵千金將頭髮盤了起來,看起來比那時成熟得多。拉瓦莉只一言不發,看著他和阿勒夫,然後伸出手攔住兩人。

  方鴴在看到這位伯爵千金的一剎那,便下意識想要轉身——但身後大門處兩名沙之騎士正一動不動地看著這個方向,自己就算拔腿就走,也未必能離開。

  而拉瓦莉嘴角一翹,冷笑道:「我們又見面了,大煉金術士先生。」

  阿勒夫見狀微微一愣,看了看拉瓦莉,又看了看方鴴。他顯然認識這位伯爵千金,不由問道:「拉瓦莉,你在這裡幹什麼,你認識艾德?」

  但拉瓦莉只看了阿勒夫一眼,目光又回到方鴴身上,目不轉睛地看著他。「膽子可真大,竟然還敢來這個地方,我猜你一定是為那位大公主而來的吧,還真是忠心耿耿呢。不過畢竟是艾爾芬多的龍之煉金術士嘛,也可以理解。」

  少女宛轉的聲音之中,不難聽出冷嘲熱諷之意。

  方鴴僵住了。

  對方認出了自己。

  但他早應該想到的,只是當初自以為自己在梵里克的名聲還沒傳到伊斯塔尼亞來,何況不是說伊斯塔尼亞貴族並不太關心北方的考林王國麼,這不是才過了兩三個月而已,說好的沙漠之民的孤高呢?

  還是大意了。

  而阿勒夫一時間還沒反應過來,一頭霧水地問:「拉瓦莉,你在說什麼,什麼龍之煉金術士?」

  拉瓦莉一副淡然的樣子,向方鴴努了努。

  「自然就是你身後這位大英雄,你大可以問問他的身份,是不是『拯救』了梵里克的龍之煉金術士呢?」

  她綠寶石一樣的眸子微微眯了起來,閃爍著危險的光芒,哂笑一聲:「真不知道是該說你英勇無畏呢,還是愚蠢,大煉金術士,你不會以為當初沒人認出你來吧,竟然還敢來見沙之王陛下?」

  方鴴僵在原地,但心中很快冷靜了下來。

  當初也是沒機會考慮那麼多的緣故——畢竟從受秘術士俘虜開始,再到挾持這位伯爵千金,一切都是事發突然,又怎麼可能考慮得面面俱到?他當初能從貝因囫圇逃出來,其實已經是僥天之悻,而事後回想起來像是篩子一樣的計畫,在當時看來其實完美無比。

  再說現在再追究這個,也是無益。

  他其實與其說是追悔於當初的疏忽,不如說是沒想到會在這裡見到這位伯爵千金。

  畢竟幾週前對方還在貝因,而塵暴剛過,卻已出現在奎斯塔克參與這場慶典——這個少女是努爾曼的掌上明珠,想來她既然到了貝因,那麼那位伯爵大人自然也不會遠。對方會在這時候回到王都,的確是出乎他預料之外的事情。

  他以為對方還會在貝因搜索一段時間,縱使有人會回王都,也是秘術士而非這對父女。他們既然這時候出現在這裡,正說明其應當是差不多和自己一起啟程的,難道自己其實料錯了,他們其實並不太在意那位阿菲法?

  他沉默著一時沒有開口。

  而阿勒夫好像這才反應過來,回過頭訝然地看了方鴴一眼:「龍之煉金術士,這是你的頭銜嗎,艾德?」這個問題讓方鴴一陣無語,很想說自己不叫艾德,叫夏亞,但那個名字早就拋棄不用了,何況轉念一想——對方既已知曉其身份,又豈會不知他的名字呢?

  眼下顯然不是糾結這個的時候——

  阿勒夫又看向伯爵千金:「拉瓦莉,你們認識?」

  「豈止認識,」拉瓦莉有些咬牙切齒,但她冷冷地看了方鴴一眼,改口道:「阿勒夫,我要是你的話,就立刻帶這個人離開。」

  阿勒夫和方鴴同時一怔。

  方鴴不由抬起頭來,意外地看著對方。

  阿勒夫更是一頭霧水。「你在說什麼呢,拉瓦莉,艾德是父王點名要見的,我幹什麼帶他離開?」

  他好像又反應過來什麼,看著少女道:「拉瓦莉,要是艾德得罪過你的話,我代他向你致歉。不過眼下這個場合,你還是先讓開,畢竟要是父王怪罪下來,我可不想牽連你。」

  而拉瓦莉只看向方鴴,眼皮也不抬一下,淡淡道:「你不說點什麼嗎,大煉金術士?」

  方鴴正意外地看著這位伯爵千金,雖然不太明白對方為什麼會這麼說——因為這位伯爵千金只要喊一嗓子,自然會有衛兵上來攔住自己。到時候她與那位伯爵大人,和他一起到沙之王面前一對質,自己多半要完蛋。

  不過對方似乎另有意思,他眼下也不敢想太多,只這似乎是這個困局之中唯一脫身的機會;他很明白拉瓦莉的意思,自己見到沙之王,多半是要連累阿勒夫的。而方鴴看了看兩人,也不知道這位伯爵千金是不是因為這一層關係才放自己一馬。

  她和阿勒夫關係有這麼好?

  畢竟自己可是綁架過她的人,匪徒和人質之間又有什麼好敘舊的,對方先前對自己冷嘲熱諷,在他看來都算是輕的。方鴴也不是什麼雙重標準,只是要有人這麼對七海旅團的人出手的話,他才不管對方是什麼原因呢,總之先抓起來再說。

  他沉吟了一下,眼下必須立刻與阿勒夫解釋清楚,並且不能引起其他人注意,如此方能脫身。

  但他正要開口,一個聲音從拉瓦莉身後傳來:「拉瓦莉,你在幹什麼?」

  那是個中年人的聲音。

  方鴴聽得清楚,畢竟也不過就是一兩週之前的事情——那正是努爾曼伯爵的聲音。

  他身子不由一僵,而面前的伯爵千金也是面色一變,馬上壓低聲音對阿勒夫說道:「阿勒夫,你要是不想給你惹上麻煩的話,就馬上帶他離開。」

  她把這句話說得斬釘截鐵,阿勒夫就是再沒搞清楚狀況,這會兒也不由有些猶豫起來。他回過頭正想徵詢方鴴的意見,可正是這當口,人隨聲至,不遠處大廳的出口處人影一閃。貝因總督高大的身形已經出現在了那個地方。

  他面色嚴肅地看著自己的女兒,開口道:「陛下要見自己的客人,已經督促過好幾次了,拉瓦莉,你在耽誤什麼?」

  在正式場合,拉瓦莉不敢與自己的父親頂撞,只低頭道:「我和殿下說說話呢。」

  「等慶典過後有的是時間,」努爾曼伯爵搖了搖頭:「先讓阿勒夫殿下帶陛下的客人過去。」

  方鴴低著頭,緊張得額頭上都見了汗,目不轉睛地看著地板,好像那裡真有什麼好看的一樣。

  但不過是空白的大理石地板而已。

  而努爾曼漫不經心地看了方鴴一眼,卻彷彿沒有認出他來一樣,也沒多話,轉身便沉默地向大廳走去。

  這邊三人一時間也有些沉默。

  阿勒夫也終於察覺了異常,看了看方鴴,又看了看拉瓦莉。「艾德,是不是有什麼麻煩……要不我找個理由,畢竟父王他只是一時興起而已……說不定未必真想要見到你人。」

  但這一次拉瓦莉卻制止了他,搖搖頭道:「阿勒夫,我父親剛才的話你聽到了,你現在放他走,是要當面在沙之王面前說謊麼?你清楚我父親的為人,他一定會指出來的,陛下不會讓你好過的。而且你以為你現在放他走,他還能離開麼?」

  「可是……」

  「她說得對,阿勒夫,」方鴴嘆了一口氣,努爾曼一開口,他就明白自己已經錯失了逃走的機會。雖然不太明白對方要裝作一副不認識自己的樣子,但他心中十分清楚,自己只要一轉身,門外說不定便有守衛撲進來。

  「既然你父王想要見我,帶我過去吧。」

  「艾德,你見過我父王?」

  方鴴搖了搖頭。

  阿勒夫看了看一旁的拉瓦莉。「那你是和努爾曼伯爵有過節?」

  方鴴有些牙疼:「算是……」

  「艾德,我的朋友,對不起,我真不知道……」

  「沒關係。」

  方鴴搖了搖頭。老實說,這位王子殿下居然願意幫他一個陌生人找藉口,甚至是在面對沙之王的情況下,這多少讓他多少有一些感觸。他知道自己一離開,對方多半會因此而倒霉。而對方願意為朋友兩肋插刀,他又何嘗會害怕呢?

  他也想通了。

  阿菲法應當還下落不明,這算是自己的一個籌碼,那位伯爵大人沒和自己撕破臉,想來是有這方面的原因。

  方鴴定了定心之後,便不如一開始那麼慌張了。

  再說沙之王巴巴爾坦還能比黑暗巨龍更可怕?

  他也不多說,主動向前走去。

  看到他這個動作,拉瓦莉不由微微一怔,略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不過這位伯爵千金也沒多說什麼,只在方鴴經過她之時,才咬著牙低聲說了一句:「你的冒犯我記著呢,大煉金術士先生,等下次有機會再和你算。」

  這耳語,她甚至沒讓一旁的阿勒夫聽到。

  方鴴看了這位伯爵千金一眼,也沒什麼好說的,雖然事出有因,不過在那場事件之中她的確算是無妄受災。襲擊他的是秘術士,頂多算在努爾曼伯爵與沙之王巴巴爾坦身上,也與這位伯爵千金沒有任何關係,因此她這麼說是完全合理的。

  不過方鴴總有一種感覺,自己要是把博物學者小姐賣了的話,這位貴族千金說不定會立刻與他們言歸於好——當然,這個念頭他也就是想一下而已。

  阿勒夫自然沒聽到兩人的對話——

  他還低聲在向方鴴述說,認為貝因總督未必真是要找他麻煩,他有機會一定在父王面前給他們當調解人。

  方鴴聽了不由苦笑,還調解人呢——但願一會沙之王巴巴爾坦不要勃然大怒,直接把他拉出去砍了。雖然他心中有一定成算,可計畫趕不上變化,誰知道這位沙之王巴巴爾坦是個什麼性子,萬一對方只是想殺他出氣呢?

  這也不是完全沒可能的事情。

  那位貝因總督一言不發地走在前面,反而令人感到猜不透其想法,方鴴感到有些沉悶,覺得還不如直接宣判,省得自己忐忑不安。有些時候壞消息反而不會那麼令人如坐針氈,反倒是似有似無的希望更讓人絕望一些。

  步入大廳之前,方鴴還聽到隱隱有議論聲從內傳出,但他一走進大廳,四周聲音立刻戛然而止。金碧輝煌的大廳之中,一道道目光正向這個方向看了過來,那目光之中自然夾雜著許多好奇,疑惑與打量等不一的意味。

  畢竟先前沙之王巴巴爾坦令自己的長子上前,所的話在場眾人聽得一清二楚。他們一方面自然是暗自揣摩這位王者這番話的含義,另一方面則早已對王長子殿下這位『朋友』懷著深深的好奇心,此刻幾乎整個大廳所有人的目光,都匯聚了過來。

  鴉雀無聲當中,方鴴只感覺好像有一個世紀那麼漫長——雖然從側殿的入口到大廳的中央——沙之王的王座面前,只有短短的一小段路而已。

  明明不過十來步路而已,他好像走在烙鐵上一樣。

  不過外界關於卡珊宮的傳聞由來已久。

  方鴴也對這座沒有一定身份的人難以踏足的禁宮好奇不已,縱使是如此境況之下,他還是忍不住抬頭看了一眼——卡珊宮呈縱向分佈,長長的廊柱兩排分列在大廳左右,一直延伸向前方。那裡的金色的地毯,一直沒入前方的夜色之中,宮殿的正前方,連向月白色的高台。

  那高台就建立在湖中心,與慶典所在的廣場遙遙相望。

  而方鴴這麼一抬首之間,卻正好看到了大廳中央的那位王者。

  對方的淡然的目光,也正向他這個方向掃了過來,那目光平靜,但卻不由自主讓人心頭為之一凜。

  方鴴幾乎是打了一個冷戰,才意識到自己所見的是何人——正是這片土地的主人,伊斯塔尼亞人的至尊,佩內洛普王室當今第一人,沙海之王,巴巴爾坦-伊本-赫卡里亞-佩內洛普。不知怎麼的,他第一時間差點以為自己看到的是一隻鷹。

  一只在沙漠之中展翅翱翔的雄鷹,正用自己銳利的目光,巡視著自己的疆土。那王者的目光,淡然至極,卻令人無法忽視,彷彿理所當然,他天生便應當是這一方土地之上的至尊。

  對方手邊放著一隻老式的魔導爐。

  不消說,正是他親手修好的那一具。

  方鴴微微低下頭去,倒不是不敢與之對視,不如說是下意識有些心虛罷了。

  努爾曼伯爵入列之後,也沒再看這個方向一眼,目不旁視,彷彿與他一點關係也沒有。至於幾週之前在貝因發生的事情,好像真被這位總督大人忘得一乾二淨了一樣,要不是拉瓦莉正站在那位伯爵大人的身邊,他說不定還真信了。

  但眼下方鴴難免會胡思亂想一通,對方究竟有何目的?那阿菲法的事情,還有貝因要塞的事情,好像也不是可以拿到大庭廣眾之下來說的吧?除非沙之王打算當眾公開自己與盲從者之間的關係,方鴴自認為自己還沒這個資格,讓這位沙海的至尊和他一起自爆。

  不過自己至少知道對方這個秘密……這讓他稍微安心了一點。

  而巴巴爾坦好像完全沒有在意這件事一樣。

  他一隻手輕輕扶著那具魔導爐,同時抬起頭來看著方鴴,沉默了好一陣子,才緩緩開口道:

  「阿勒夫告訴我,這魔導爐是你修好的?」

  方鴴幾乎是楞了一下。

  他大約想了一千種可能性,但也沒想到對方會如此開口,幾乎讓他一開始的準備化為烏有。他楞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對方究竟是在問什麼,忍不住張開口——一時間卻不知該如何回答。大廳中傳來一聲竊笑,巴巴爾坦向那個方向看去,大廳立刻安靜如初。

  而方鴴終於反應了過來,這才點了點頭:

  「是。」

  「這件禮物我很喜歡,說來也要感謝你幫阿勒夫這個忙——」

  一旁阿勒夫一愣之後,不由喜上眉梢。

  而方鴴也是一愣,卻怔怔地看著這位伊斯塔尼亞之王。

  對方在搞什麼名堂?

  而巴巴爾坦回過頭,用一種追憶的目光看著手邊的魔導爐,口氣溫和道:

  「年輕人,你知道這是什麼魔導爐麼?」

  方鴴沉默了片刻。

  「塔式魔導爐。」

  但巴巴爾坦搖了搖頭:「不全對。」

  方鴴略一皺眉頭,下意識道:「這是翠鳥工坊最後的一型塔式魔導爐,塔式魔導爐在奧述帝國興盛了很長時間,但在考林—伊休里安並沒有那麼流行,因此它還是很少見的,它的型號是……」

  巴巴爾坦看著他,問道:「型號是?」

  「『翠鳥之羽』—377,α型。」

  「『翠鳥之羽』—377,α型。」

  一抹罕見的微笑,竟浮現在這位王者的面容之上。

  他點了點頭,肯定道:「沒記錯,正是這個名字。」

  他再一次看向方鴴,眉頭舒展道:「年輕人,你幫了我一個小忙。待會觀禮的時候,你就站在阿勒夫身邊,至於其他的俗物,阿勒夫顯然也不缺——而他對朋友一向慷慨,想來也不會吝嗇你的報酬,我也就不再多此一舉了。」

  巴巴爾坦此言一出,大廳內立刻響起一片低呼聲。

  方鴴還沒搞清楚對方這話是什麼意思,但從其他人看過來的目光來看,這位沙之王顯然說了什麼不得了的話。

  他不由看向一旁的阿勒夫,而阿勒夫也正震驚地看著他——另外一邊,拉瓦莉也是一副疑惑的樣子。只有她身邊的努爾曼伯爵,仍舊是面不改色的樣子,只淡定地看著前方,彷彿大廳之中的一切與他無關。

  「艾德……」

  阿勒夫卻怔怔地說道:「我父親讓你待會第一個接受祝福……」

  「祝福?」

  方鴴愣了。

  這又是什麼意思?
x24685 發表於 2019-8-19 20:45
第三百四十二章 星落 XIII

  巴巴爾坦說完那句話,起身離開王座。

  方鴴這才發現,這位年邁的國王站起身竟如此高大,甚至比普通的伊斯塔尼亞人還要高出許多。沙之王一起身,大廳中的議論聲一下低了下來,但人們仍竊竊私語,並將猜測與驚訝的目光投向大廳中央的兩個年輕人——方鴴與阿勒夫身上。

  而巴巴爾坦離開王座之後,兩個侍臣立刻慇勤地上前來,一左一右為其披上外袍、系好披風、又整理了一下披風上的裘毛。巴巴爾坦正用沉穩的目光巡視大廳,片刻之後,才聲音洪亮地開口道:「開始儀式吧——」

  他走下台階,兩側的廷臣也趕忙紛紛出列,按次序尾隨於這位王者身後。

  方鴴正想進一步問阿勒夫發生了什麼,但巴巴爾坦已經來到他們兩人身邊,其深邃的目光淡淡地看了自己的長子一眼,言簡意賅:「阿勒夫,跟在我後面。」阿勒夫趕緊低頭撫胸,同時回過頭,用眼神示意方鴴跟上他。

  就這樣,方鴴也只得一頭霧水地跟上去——

  沙之王正帶著一眾人走向殿外,阿勒夫與他並肩而立,其後才是眾臣與其他王子。甚至連努爾曼伯爵都落後他們一步,他女兒在其身邊,而拉瓦莉正用一種不可思議的目光看著這邊。

  與努爾曼伯爵處於同一階的,還有兩人,其中一個上了年歲,一身白袍,而白色在這個場合是有其含義的,努爾曼伯爵甚至都只能一身褐黃色的長袍,而女子則是金底紅紋的傳統服飾。這讓人不由猜測這個老人的身份,他或許是上一任沙之王時代的重臣,已不再執掌中樞,但仍地位尊崇。

  老人耄耋之年,彷彿行將就木,蒼老的臉猶如一張樹皮,溝壑縱橫交錯,耷拉著眼皮,但方鴴總覺得對方時不時會向自己這個方向投來一瞥。不過這倒也正常,現在好像是個人都會向他這個方向投來一瞥——那目光中包含著好奇與驚訝。

  只是老人的目光,似乎不太一樣。

  而另一人,同樣鬚眉斑白,也是一個老頭,但要年輕一些,手中握著一支手杖,身穿黑灰色的長袍,長袍上還有一些他看不明白的花紋——此人神情陰鷙,看著自己,毫不掩飾眼中的殺意。方鴴一怔,心中還有些狐疑,自己又是在什麼地方得罪過這個人了?

  而看此人的身份,似乎也不低於先前那個老人與努爾曼伯爵。

  不過拉瓦莉的父親深得沙之王之信任,也由此可見一斑,走在前列的也只得他與另外兩人而已,他還是其中最年輕的一個。眾多王子甚至還在三人身後,更別說一眾廷臣,還在一眾后妃之後,方鴴向後看甚至都看不清那個方向。

  不過此刻,他才總算明白拉瓦莉還有先前眾人那驚訝的目光的意思了……

  他和阿勒夫此刻就在沙之王身後,還位列於所有眾臣與王子之前,在伊斯塔尼亞人看來這意味著什麼,不言而喻。方鴴雖是地球人,卻也明白這一點——這殊榮對於選召者來說意義不大,但對於在場原住民看來卻不由浮想聯翩。

  甚至方鴴自己也不由多想,只是他想的或許與其他人略有一些不同:

  沙之王究竟是一時興起,還是因為別的什麼原因,才讓阿勒夫與他獲此殊榮?這背後有何含義,不由不讓人多想,他當然不會以為沙之王特意讓自己和阿勒夫與其一起,只是因為一具塔式魔導爐而已。

  眾人緩緩向前,走出大殿。月白色的高台,佇立於夜色之下,一直伸向湖心——方鴴四下環顧,不由暗暗感嘆景色之美,只是黑暗之中夜風徐來,氣溫驟然下降——沙海之上的夜晚,與白晝是兩個極端。

  從這兒的高台之上,幾乎可以俯瞰半個王宮,那裡是成林的棕櫚樹,與掩映其間星星點點的火光,或是某處閣樓或者偏殿。外城的方向璀璨的燈光亮成一片,宛若天上的街市,墜入凡塵,黑暗之中縱橫的街市宛若一道道光龍,鱗爪俱全,交錯描畫出奎斯塔克生活的氣息。

  而高台下方黑沉沉的湖面,倒映著古老的星光,與透鏡一樣的深邃穹蒼,蒼涼的彎月述說著這片沙海過去的歲月,湖水一直延伸向遠方,與天邊邊黑沉沉的沙丘連為一體,閃爍著清冷的銀輝,一片寂靜無聲。

  眾人一直走到了高台的盡頭。

  侍臣為巴巴爾坦端來一張椅子,並扶著這位王者坐下。

  拉瓦莉這時才找到機會,來到方鴴身邊,有點訝異地對他說道:「陛下竟讓你與阿勒夫第一個受祝福?」

  「什麼意思?」

  「讓阿勒夫告訴你,你問我幹什麼?」伯爵千金皺了一下眉頭。

  方鴴看了看阿勒夫的方向,這位王子殿下一時肯定離不了沙之王的身邊。

  拉瓦莉嘆了一口氣,這才搖了搖頭。「說的是星之儀式,」她目光清冷地看著方鴴,「你明白了?」

  方鴴幾乎是楞了一下才反應過來。

  然後同樣也驚訝得說不出話來,在這個一年一度的慶典之中,星之儀式是慶典之中的最高潮——在星之儀式完成之際,會有執禮人代安卓瑪為觀禮者進行祝福。一般來說,在往年的儀式當中第一個受祝福的人,只會是沙之王。

  當然也有例外,十九年前,前一任沙之王將此殊榮讓給了巴巴爾坦,那之後不久,這位當今的沙之王便登基稱王。事實上過去無數的歲月當中,這樣的事情也反覆上演,但無論如何上演,在星之儀式之中受祝福的人,有也只會有一個。

  方鴴聽到這個消息之時,第一反應是——巴巴爾坦打算傳位於自己的長子了。當然他也是不久之前,才知道阿勒夫正是巴巴爾坦的第一個兒子。

  但第二個反應,卻讓他一時間有些錯亂,因為他忽然之間記起,巴巴爾坦是讓自己與阿勒夫一起第一個受祝禮。

  雖然星之儀式的祝禮只是一個名義,但背後代表的含義卻一點也不簡單。

  方鴴看著拉瓦莉有些複雜的眼神,忽然之間明白了過來。

  但他當然不會以為,這位沙之王也是要傳位給自己了,但僅僅是一個答謝,這無論如何也太過了一些。沙之王巴巴爾坦在位近二十年,作為統治了伊斯塔尼亞這片土地年長日久的國王,當然不會不清楚自己舉動的後果。

  對方這是什麼意思?

  方鴴立刻明白自己已經被這位沙之王一手推到了風口浪尖的中心,但一時間還不太明白對方此舉的含義。若說是報復,也未免太過兒戲,對方堂堂一位沙之王,若要對他在貝因的行為施以報復,還需要用這樣的手段?

  這不是殺敵八百傷己一千麼。

  他正要開口再問,但巴巴爾坦此時忽然開了口:

  「阿勒夫,你和你的朋友過來,站在我身邊。」

  方鴴聽了這句話,不由回頭一看,只見一眾廷臣與王子們看自己的眼睛都紅了。他當然明白此舉對於伊斯塔尼亞人來說是多大的恩惠,但可惜偏偏他是一個選召者,這樣的殊榮對於他來說一點意義也沒有,還要承擔因此而來的麻煩。

  但他只得硬著頭皮走上去——雖然《星門宣言》也沒說一位國王的命令對於選召者真有什麼作用,但看看四周戒備森嚴的王家守衛,方鴴覺得自己倘若智力正常的話,還是不要當眾違逆這位王者的好。

  權力也不一定要來源於法律條文,只要可以即刻威脅到你的生命安全就可以了——

  方鴴第一次走到高台的邊緣。

  他看到一道長長的拱梯,分開黑沉沉的湖水,一直連向下面的廣場之上。先前從下面看這道梯子,與從高台上看的感受截然不同,因為沙之王巴巴爾坦的出現,廣場上黑壓壓的人群——不分貴族還是平民,都紛紛彎下腰去,匍匐在地。

  即便是選召者觀光客,也入鄉隨俗,不過他們只用折腰行禮,在廣場的邊緣,形成一道別樣的風景線。有些人甚至也看到了方鴴與阿勒夫,貴族與平民不敢抬頭,但一眾選召者則無此顧忌,他們甚至討論起來:

  「那就是沙之王。」

  「那兩個年輕人是他的兒子吧?」

  「我看不太像,其中一個明明穿的是煉金術士長袍嘛。」

  「是啊,不會是選召者吧?」

  「你開什麼玩笑,選召者怎麼會出現在那裡?」

  方鴴自然聽不到這些討論。

  不過他倒是清楚,若非今年通訊系統出了問題,這一幕肯定會被很人多拍下來,傳到社區上。往年每一年的慶典,皆是如此。不過今年的突發事件,倒是讓他鬆了一口氣,眼下讓他焦頭爛額的事情已經很多了,他可不想再多上一件。

  但看著廣場上黑壓壓匍匐在地的人群,方鴴心中還是不可避免地感受到了一種震撼——他對於權力本身雖然無感,但看到這一幕,還是或多或少懂得了歷朝歷代的君王們,為什麼熱衷於那個冷冰冰的王位。

  而伊斯塔尼亞,說白了也不過只是考林大陸的一隅而已。

  這個小小王國的一次慶典,就已足以給人以此的震撼。

  像是察覺了他此刻的想法,沙之王側頭問道:

  「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方鴴意外地問了一句。

  「這景色如何?」

  方鴴愣了愣——心想這位王者的問題,怎麼都這麼沒頭沒尾的。

  但奎斯塔克在黑暗之中閃爍的燈火,正倒映在他黑沉沉的眸子深處,宛若一縷燭光,照亮了這片沙海。這個問題的答案,像是自然而然從他心中湧現一樣,他沉吟了片刻,不由脫口而出道:「很美。」

  這次輪到巴巴爾坦楞了一下。

  但這位沙之王一怔之後不由啞然失笑:「就這個?還有其他嗎?」

  方鴴搖了搖頭。

  巴巴爾坦回頭看了他一眼,又收回目光,緩緩答道:「……它的確很美,這片沙海是伊斯塔尼亞人的故鄉……我們將它稱之為銀沙沙海,我們的祖先早已踏足這片沙海的每一寸土地,並在它的寬廣之上紮根生長。」

  「在這片沙海的北方與南方,不是沒有更豐腴的土地。但我們的靈魂,卻早已與這片古老的土地聯繫在了一起,我們誕生與此,也魂歸於斯,而世人看來荒蕪的不毛之地,在我們看來卻有十分特殊的含義。那不僅僅是一種表面上的美,更是一種詩意的美。」

  「詩在遠方,也在腳下,在孤月之上,也在這沙礫之中。」

  這位沙之王緩緩說了一句伊斯塔尼亞古老的箴言。

  方鴴有點沒想到這位沙之王竟然會和自己說出這麼一番話,他一時間實在有點無法理解對方的意思了。

  不過他聽著這番話語,看著這片土地,一時間倒是有些心神蕩漾……

  他所言的美,其實並非如此,它不僅僅在這片沉睡的沙丘之上,也不在月光之中,更非沙礫與棕櫚樹,還有這黑沉沉的湖水。那是千年的月光,照耀在這古老的城市之上,多少斑駁的街道之下,掩埋著伊斯塔尼亞的文化與歷史。

  那是歲月的悲歌,歷史的長詩,這些點滴涓流的感動,才是迥異於地球的地方。倘若只是一片空空蕩蕩的大陸,又何值得他來這個地方?他在艾塔黎亞的每一個腳印,都與這片土地深厚的歷史交織在一起,甚至也成為它的未來與歷史本身。

  伊斯塔尼亞人的詩,正是他的遠方。

  而這樣的美,不更動人?

  沙之王目光看著黑暗之中的城市。

  奎斯塔克,與遠處的沙海,他的國土。

  他用一種悠長的聲音說道:

  「這是歷代沙之王看守的土地。」

  「他們中有的人將之視為其私有物,有的人將之視為畢生守護的故土,有人視其為珍寶,有人視其為王座,但無論如何,這片土地都是珍貴之物。這一點,無論是對於沙之王,還是對於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每一個人來說,都是等同的——」

  「但凡人的時光終歸有盡頭,一想到有一天,伊斯塔尼亞或許也將不復存在,化為沙海之中的一片廢墟。如同千年之前的精靈,與更早遠的時代中,那個輝煌的帝國一樣。我有時候不由想,人們要是可以永久地看照著這片土地,伊斯塔尼亞人代代不滅,這片沙海之上的火光會永續地傳遞下去,那該多好……」

  「可惜,那是凡人永遠也不可能辦到的事情。」

  方鴴有些意外地看著這位王者一眼。

  他不由想到了一些傳聞,但這個傳聞之中的『主人公』,竟然並不相信永恆?

  還是說,這只是他的一時感慨而已。

  但巴巴爾坦話鋒一轉,緩緩道:「拼盡全力去守護,只因為心中所眷念的事物——這樣的感覺,想必一位英雄——比方說梵里克的龍之煉金術士,多里芬的解救者,艾德先生,應該是可以理解的吧?」

  方鴴悚然而驚。

  他用一種不可思議的目光看向這位沙之王,另一邊,連阿勒夫也看了過來。

  但巴巴爾坦的聲音不高,並未讓其他人聽到。他繼續說道:「不用緊張,年輕人。我今天讓你來,並沒有什麼惡意,即便我清楚你的身份——伊斯塔尼亞畢竟太大了,大到有時候令我精疲力盡,也無法治理好它。」

  「你明白這樣一種感覺嗎?」這位王者微微側著頭,只是像在講述。「它表面上美麗如常,暗地裡卻暗藏齷齪……我早年間意氣風發,自以為可以改變這一切,但到頭來卻什麼也改變不了。或許改變了一些,但意義不大。」

  「……我老了,打算將自己的位置傳給阿勒夫,我或許已經看不到伊斯塔尼亞的未來,甚至它未來是否還存在還是一個疑問。但無論如何,就像是父王將這個位置交到我手上一樣,我也會將它傳遞下去,正如同這沙漠之上的燈火,代代相續……」

  「我的王位的由來,其實早年間得到過一些人的幫助。這些人來自天南地北,有考林人,也有聖選者,伊斯塔尼亞融入考林—伊休里安,已成為歷史的必然,但很多人看不到這一點,他們只會將這個王國帶入覆滅之境……」

  「年輕人,你聽得懂嗎?」

  方鴴顯然聽不懂。

  他完全不明白這位沙之王,忽然之間叨叨絮絮這些是什麼含義——巴巴爾坦或許在追憶過往,但也用不著在他面前。

  只是他隱隱有些感覺,這位王者與自己印象當中不太一樣。無論法里斯怎麼說,但對方與盲從者勾結這件事,還是在他心中留下了負面印象。但他也沒想到,真正的沙之王,竟然會是這個樣子。

  無論如何,他也與那些他見過的諸如流浪者、信使這樣的人大相逕庭。

  這甚至讓他不由懷疑起自己的判斷來。

  他看向一旁的阿勒夫。

  這位王長子顯然還沒從先前的震撼之中回過神來。

  巴巴爾坦也看向自己的兒子,問道:「阿勒夫,你怎麼看。」

  阿勒夫猶豫了一下,縱使心中有萬般想法,但也先說出自己的第一個念頭:「我會好好看守這片土地的,父王。」

  「看守還遠遠不夠……」

  沙之王搖了搖頭,但也並未多說。

  高台下方,廣場上篝火之中升起的光芒,宛若一枚晨星,此刻冉冉升高,幾乎已至與高台齊平的位置。星光將高台之上映得一片通透,令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向那個方向看去,而在方鴴眼中,那璀璨的星光,只宛若近在咫尺。

  沙之王也看著這團光芒,他的目光看向高台之下,執禮人已經完成了儀式,並順著長長的階梯一步步走上來。

  巴巴爾坦眯了一下眼睛,開口道:「時間差不多也到了,阿勒夫,帶你的朋友去接受祝福吧。」

  阿勒夫看了這邊一眼,沉默了片刻,才認真點了點頭。

  但巴巴爾坦又叫住他:

  「等等,」他回過頭來:「年輕人,我介紹一個人給你認識,讓他帶你去完成祝福。」

  方鴴一怔,卻看到在努爾曼伯爵身邊的白袍老人,此刻上前一步。
x24685 發表於 2019-8-21 08:25
第三百四十三章 星落 XIV

  在老人出列的同時,巴巴爾坦回過頭,口氣淡然地向方鴴介紹:「這位是守誓人一族的現任族長,瓦伊蘇伯爵。年輕人,我猜你應該與他們有一些關係——」

  守誓人一族?

  方鴴當即一愣。

  而老人看向這邊,微微一笑道:「叫我賽舍爾就可以了,艾德先生,你可能不認識我,但我已經認識你許久了。只是在此之前,一直沒有機會見上一面而已。」

  「我們正是龍之鄉的過客,想必艾德你已經從馬扎克那裡聽說過我們了。」

  「等等,你們是……」

  方鴴聞言大吃一驚,不是說屠龍者的血脈已幾近斷絕了麼?

  但老人像是看出了方鴴心中的疑惑一樣,這才笑著解釋道:「不必奇怪,我們不是屠龍者的後裔。」

  「什麼?」

  「艾德先生,我猜你已經從馬扎克那裡聽說過我們的故事了。那你一定清楚,屠龍者的來由,五支守誓者氏族,正是由當初誓言喝下龍血之人的後代所組成。」

  「但昔日喝下龍血的英雄們,也只有當時的那一批而已——在戰爭當中,為了讓我們的氏族延續下去,有許多凡人女子選擇了嫁給這些英雄們,並為他們生育後代。」

  「這些人的後裔,便是我們一族的來由。但並非每一個守誓人的後代,皆是具有屠龍者『血脈』之人,混血的結果就是只有大約三分之一一的人可以繼承魔龍之血。」

  「事實上,他們才是真正的屠龍者後裔,而更多的守誓人,其實只是守護當初那個約定的凡人而已。當然,即使是我們也一樣為那個詛咒所縈繞,我們中或多或少有親友因為這個詛咒而喪生——」

  「尤其是百年之前,龍魔女的誕生。」

  「那場災難導致了我們一支當中僅存的屠龍者後裔中的三支的覆亡,而只有馬扎克與米蘇他們祖先的那一支倖存下來,也就是你們所熟悉的屠龍英雄,約修德——」

  「那之後,約修德便打算徹底根絕巨龍之災,為黑暗巨龍與屠龍者的千年糾葛劃上一個永恆的句號。因為這樣的原因,馬扎克與米蘇繼承了他們祖先的遺志,讓我們舉族搬遷至伊斯塔尼亞。」

  「迄今為止已經過去了近三十年,那之後的事情你們應該也已經知曉了。」

  老人看了看一旁的沙之王,又道:「而今我們差不多也已融入了這裡的社會,除了一個名頭之外,其實也算不太上是守誓人了,只是仍舊記得過去的一些事情而已。」

  「但傑出的人在什麼地方都是會發光的,」巴巴爾坦答道:「守誓人一脈自融入伊斯塔尼亞以來,在方方面面都給予了我與先王很大的幫助。你們一支也湧現出了許多英傑,守誓人一脈在賽舍爾族長的帶領之下,也愈發興盛了。」

  瓦伊蘇伯爵以手撫胸,恭敬地答道:「陛下也給予了守誓人一脈豐厚的恩澤,我們也別無所求,只希望可以融入這裡,成為這片沙海之上的子民而已。

  沙之王顯然十分滿意後者的回答:「你們已經是了。」

  而方鴴怔怔聽完這番講述,這才明白過來,對方的身份。

  他當然早知道米蘇與馬扎克將守誓人一脈遷往伊斯塔尼亞之事,但當時也未深究。

  而馬扎克也說過他們是屠龍者的最後後裔,他原本還有些搞不懂是為什麼——但現在才明白過來。

  他和那位旅者之憩的主人雖然也只有一面之緣而已,但從旅者之憩之後的一系列經歷以來,包括後來與米蘇、與伊芙的相遇,其實他與守誓人一脈已經建立了深厚的聯繫。

  因此雖然素未謀面,但此刻聽了對方這番描述,方鴴看這位老人,一時間也有點見到了熟悉的人與物的親切感。而他此刻也才反應過來——對方之前看他們的目光是何含義。

  老伯爵繼續帶著笑意看著他們,繼續說了下去:「其實各位在梵里克時,我們便已從馬扎克與瓦泊特的信中知曉了各位的存在,爵士他對你們十分欣賞,而馬扎克他也在信中專門提到,希望我們可以給予你力所能及的關照——」

  方鴴恍然。

  瓦泊特就是杜客爵士的名字,那位爵士的全名其實是瓦泊特-讓-杜客——方鴴自然還記得最早的那個送信的任務,那畢竟是一切的開始。馬扎克當初將金焰之環交給他們,讓他們送到戈藍德的那位老爵士手上,只是沒想到那個送信的任務本身只是一個開端而已。

  後來從杜客爵士的講述之中,他們也明白了這一點。

  不過方鴴也沒想到,那位杜客爵士除了與旅者之憩主人的關係不錯之外,竟然也與守誓人一脈有直接的聯繫。兩者之間的關聯顯然比想像之中還要緊密得多,否則絕不會在信函往來之中專門提到關於他的事情,這至少也必須是盟友的關係。

  他不由看向老者。

  而對方也繼續說道:「那之後不久便發生了依督斯的事情,公主殿下返回之後又無意當中與陛下提起當時發生的一切,因為與我們一族的關係,陛下又將之轉告我們。而聯繫到馬扎克與爵士的來信,那時我便意識到,這件事背後與你們的關係……」

  公主殿下?

  他楞了一下,才意識到那說的是阿菲法。

  方鴴意識到這一點之後,一時間也不由有些無語。

  他看了看這位守誓人一族的族長,再看了看一旁的沙之王,這才明白過來疏忽出在什麼地方。虧自己還以為天衣無縫,但沒想到並不是梵里克那邊的信息傳遞得如此之快,而是因為守誓人一族的原因,讓這位沙之王一早就知曉他們的存在了。

  對方既然在關注梵里克發生的事情,又猜到他們去了依督斯,自然不可能不留意那邊的信息,而從梵里克事件之後過去了那麼長時間,要找到一張關於他的畫像記錄還不容易?

  更不用說,阿菲法還在七海旅團待過一段時間——

  但方鴴也明白過來,這件事其實也算不得什麼疏忽——因為他也不是全知全能的神祇,自然不可能料到會有這一檔子事情。

  想通了這一點之後,他倒是輕鬆了不少。

  他不由再向那位貝因總督的方向看去,只見努爾曼伯爵仍舊是原本那副模樣,並沒關注這個方向的樣子。

  他怔了怔之後很快反應了過來——沙之王與這位守誓人一族的族長雖然知曉他的存在,但並沒有透露出去,想必是這位總督大人拿著自己當時留下的影像資料返回奎斯塔克之後,沙之王和這位守誓人一族的族長從影像之中認出了自己。

  他看了這位老人一眼,忽然對於沙之王的態度有了一些猜測。

  或許這正是對方表現出這樣態度的原因?

  但守誓人一族在伊斯塔尼亞有如此的影響力麼?

  他先前看這位沙之王與前者的互動,似乎主從地位還是十分明顯的。

  巴巴爾坦這時坐在自己的王位之上,再度開了口:「年輕人,既然守誓人一族與你有舊,那麼這場儀式就交由瓦伊蘇伯爵來執行好了。」這位沙之王的口氣既像是請求,又像是命令,並將目光投向一旁的老伯爵。

  賽舍爾看著方鴴與阿勒夫兩人,點了點頭:「而今守誓人一族雖然一分為二,我們這些剩下的人也與屠龍者的血脈再無任何關聯,但數個世紀以來的記憶卻令人難以忘懷,我們也很難忘得了過去那段時日,與屠龍者的後裔共同進退的經歷。」

  他停頓了一下:「所以至少我們還以這個頭銜自稱,就說明伊斯塔尼亞的守誓人一族還沒徹底放下過去,因此艾德先生對於守誓人一族的幫助,我們自然也銘感於心。」

  老人面向沙之王,躬身道:「所以在下自然樂意之至,陛下。」

  沙之王點了點頭,便回頭徵求方鴴的意見道:「年輕人,你認為如何?」

  方鴴還能怎麼辦,他心中只是仍舊猜不透沙之王此舉的含義而已,但看了看面前守誓人一族的族長之後,也只能點了點頭。

  巴巴爾坦再看向自己的長子:「阿勒夫。」

  而這位王子殿下此刻正用一種驚訝的目光看著方鴴——他也不是對於外界的信息一無所知,聯繫到之前拉瓦莉說過的那些事,自然也總算是明白了過來,瓦伊蘇伯爵與父王的這番對話之中,所說的人究竟是何方神聖。

  梵里克雖然距離伊斯塔尼亞很遠。

  但百年之前發生於依督斯的災難卻很近,尼可波拉斯復現於梵里克的事,自然還是在這片沙漠之國中引起了不小的震動。尤其是在知曉百年之前那場災難內幕的貴族之中,更是如此。而此事雖與伊斯塔尼亞人本身關係不大,但作為一國的儲君,阿勒夫或多或少還是瞭解過一些相關的傳聞的。

  也自然,他瞭解過不久之前梵里克發生過什麼,以及那位龍之煉金術士的相關傳聞。

  只是直到現在,阿勒夫一時之間也還沒把那個傳說當中的人物,與面前的方鴴聯繫在一起而已。

  「我的朋友,艾德……」

  方鴴有點無奈,什麼『龍之煉金術士』不過只是社區之上一時的玩笑而已,可比不上工匠總會的頭銜。但他總不能說那不是他,只得點了點頭。

  阿勒夫眼中露出驚訝的目光,但沙之王既已開口,他也不敢在多耽誤時間,只向方鴴使了一個眼色,那意思是——待會我們再說——然後趕忙畢恭畢敬地答道:「父王,我已經準備好了。」

  沙之王這才滿意地點了點頭:「那麼阿勒夫,帶著你的朋友上前去吧。」

  賽舍爾走向前方,執禮人早已等待在那裡多時,他自然明白巴巴爾坦的意思,將手中的手杖遞了過來。

  老人接過手杖,轉過身來,才示意方鴴與阿勒夫上前。

  那一刻,冉冉升起的辰星之光,正好蒞臨於高台之上,璀璨銀色的光華,湧入兩人的視野之中——方鴴不由抬起頭來,看著這一幕。高台之上鴉雀無聲,沙之王靜靜地坐在自己的王位之上,其身後的每一位廷臣、王子與后妃們,都正好靜靜地看著這一幕。

  沒有任何人發聲,但他們心中此刻卻猶如迴蕩著洪鐘大呂,他們當然明白這一幕對於伊斯塔尼亞,對於這片土地來說意味著什麼。十九年前,以及更久遠的時光之中,這一幕曾反覆上演,而每一次,都意味著新舊的交替。

  但他們更無法看懂的是,阿勒夫身邊的那個年輕人,又究竟是什麼身份?

  高台之上的異樣,很快傳染到了廣場的下方。

  廣場下方的觀光客雖然看不懂這一幕,但原住民中並不乏識貨之人。

  「受祝福的順序變了!」

  「怎麼是阿勒夫王子?」

  如此的竊竊私語在人群之中傳遞,並很快引發了更大的騷動,而於騷動之中,關於沙之王即將傳位的傳聞,便像是一道無聲的波紋異樣,傳遞了出去。從原住民,到選召者,觀光客們逐漸瞪大了眼睛看著這一幕。

  這可是十年難得一見的盛景,一種追悔不已的心態立刻在人群之中傳播開來,可惜通訊系統無法使用,否則把眼下這一段影像記錄下來,豈不是珍貴的歷史資料?

  不過也有一個更小的聲音,也漸漸在人群之中流傳開來:

  另外一個年輕人,又是誰?

  兩個沙之王?

  賽舍爾看著走上前來的方鴴與王子殿下,含著笑點了點頭,伸出手杖,依次輕輕點了一下兩人的肩膀。

  然後他微微闔上眼皮,開始吟誦一段晦澀的祝詞——正與先前執禮人吟誦的那一段禱文一樣,也是脫胎於伊斯塔尼亞的古語。老人一邊念,塔塔小姐則現在心靈世界之中低聲為方鴴翻譯,大意無非是請求安卓瑪對世人施以祝福,並請求這片土地在未來一年之中風調雨順等等——

  最後老人睜開眼睛,向阿勒夫伸出手來,示意這位王子殿下握住自己的手。

  阿勒夫顯然早有準備,上前一步伸出右手與之交握。

  一道淺金色的光芒,在這位瓦伊蘇伯爵手背之上閃現,老人睿智的目光緊盯著阿勒夫,然後才微微一笑:「我看到沙海之上未來的王者——」

  阿勒夫微微一怔。

  而聽到這句祝詞,不遠處的巴巴爾坦神色一鬆,似乎長出了一口氣的樣子。

  不過他微微低下頭,忽然之間記起了十九年前,那一次自己所得的祝詞——

  『星落於沙海之上——』

  由於自己的父親有意壓下了那一次星之儀式的結果,所以其實除了他與那個已經過世了很久的上一代執禮人之外,並無任何人知曉關於這個祝詞的秘密。

  阿勒夫鬆開手,一時間似乎還沒反應過來,而賽舍爾已經用目光示意他,讓後面的方鴴上前來。這位王子殿下這才回過神來,回過頭,用眼神示意方鴴上前,他是伊斯塔尼亞的原住民,自然知曉星之儀式的細節。

  而方鴴看了兩人之前的舉動,大約也明白過來其中的含義,猶豫了一下之後,也上前一步。

  老族長也微微一笑,向他伸出手來。

  而就在方鴴握住對方的手的那一剎那,意外發生了——

  他腦海之中似乎響起了一聲悠長的尖嘯。

  那尖嘯是如此的熟悉,滾滾黑暗洶湧而至,頃刻這之間遮擋了他面前的一切星光,彷彿讓整個世界都在一剎那之間墜入了黑暗的深淵之中。

  在那一刻,他彷彿回到了旅者之憩,當仰頭看向龍角大廳穹頂之上尼可波拉斯犄角的那一剎那——整個心靈的世界為黑暗的力量所攫,滾滾的黑色煙塵吞沒了他對於四周的一切感知能力,從聲音到視覺,從觸感到嗅覺。

  他看到了黑翼遮蔽天日,龍嘯彷彿從內心最深處洶湧而至。

  可這一次,卻沒有一雙金色的瞳孔從黑暗的深處亮起。

  在一種深沉的恐懼之中,他只看到黑暗之中誕生了一縷光——

  一縷湛青之光。

  宛若蒼翠——

  那光從天空之上緩緩降下。

  彷彿翠綠的隕星穿過層層的黑雲,璀璨的光芒,穿透了雲霧,一點點墜入遠方的地平線上。

  那是一望無際的黑色原野,天邊的盡頭,只有一道長長的綠光。

  但就在那時間停頓的頃刻,他忽然感到胸口微微一熱,一道暖流像是從胸口的別針之處湧出——那正是安瑟爾送他的護符,心靈的世界之中彷彿有一道銀色的光翼分開天穹,在黑暗的世界之中劃開出一道長長的口子。

  頃刻之間,整個世界彷彿都沿著那長長的口子崩塌了,對於外界的感知猶如潮水一樣回到了他身體之中。

  他聽到一陣驚恐的尖叫聲傳來,四周似乎正陷入一片慌亂之中。

  他下意識抬起頭一看。

  只見自己仍舊處於卡珊宮外的露台之上,而高台上方那閃爍的星辰之光,正在分崩離析,然後它轟然向下方墜去,猶如一枚燃燒的流星,墜入卡珊宮前方黑沉沉的湖水之中。在一團明亮的光焰之後,徹底燃燒殆盡。

  廣場上的篝火,也在那一刻徹底熄滅。

  四周頃刻陷入了黑暗之中。

  不止是他。

  阿勒夫,還有面前的老族長,皆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幕。

  伊斯塔尼亞接近七百年的歷史長河之中,還從未有過一次星之儀式,發生過這樣的狀況。除了女人與孩子的尖叫之外,大多數人都彷彿呆若木雞,一時間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直到廣場上一聲驚恐萬分的尖叫傳來:

  「星墜了——!」

  這一日,星落於沙海之上。
x24685 發表於 2019-8-21 21:51
第三百四十四之章 橋 I

  黑暗之中,在尖叫與女人低低的啜泣聲中,只有沙之王巴巴爾坦一動不動,雙手緊緊按著椅子的扶手,坐在自己的王位之上,蒼白的手背上一條條青筋綻起。他眼中閃爍著幽幽的光芒,從胸膛中發出一個雄渾的聲音:

  「都安靜下來——」

  像是習慣使然一般,四周驟然一靜。

  只見這位沙之王面無表情,令人猜不透他此刻心中在想些什麼——但也或許什麼也沒想。

  那極富有穿透力的聲音,讓四周漸漸平靜下來,而人們總是有從眾心理的,更何況能上這高台上之人,出身往往也並不一般。當然一部分人恢復了秩序之後,其他人也漸漸冷靜了下來,只剩下女人低低的哭聲。

  遠處還有些騷亂,喧鬧聲從廣場下面傳來,那裡篝火熄滅之後,仍漆黑一片。

  努爾曼伯爵最先反應了過來。

  他立刻轉過身,向身後的沙之騎士們下令道:「保護好陛下。」

  但沙之王舉起手,攔住他的舉動。巴巴爾坦回過頭,看向不遠處的執禮人,平靜地開口道:「去重新點燃篝火,星之儀式繼續進行。」

  執禮人原本僵在那個地方,聽了這話慌忙點了點頭,轉身匆匆下了台階。

  黑暗之中,這位沙之王鎮定自若的表現,像是給了其他人信心一樣。

  人們的目光皆投向了這個方向。

  阿勒夫有些坐立不安,他當然明白發生了什麼,忍不住看向自己這個新交的朋友。星之儀式——之前正是在方鴴受瓦伊蘇伯爵祝福之時,出了狀況的——星墜這樣的事情,伊斯塔尼亞的歷史上甚至未曾有過,要是有人遷怒的話……

  想及此,他忍不住向前一步,攔在方鴴面前,向自己的父親開口道:「父王……」

  但巴巴爾坦輕輕擺了擺手,語氣淡然:「重新進行儀式。」

  阿勒夫一怔,心中卻暗自鬆了一口氣——自己的父親嚴厲而剛愎,但言出必行——重新進行儀式,也就是之前的一切當作沒有發生過,至少自己的這個朋友,算是安全了。至於其他人的意見,或許會有些影響,但關係不大。

  他回過頭,卻發現方鴴正垂著眼皮,似乎在思考什麼。

  「艾德?」

  方鴴這才抬起頭來,有些感謝地向後者點了點頭。

  他之前還從那個幻境之中一時沒反應過來,但這不代表著他沒有注意到外界發生了什麼,阿勒夫為他開脫,他自然看到了。直到這一刻,他才真正將這位伊斯塔尼亞人的王子殿下,或者說這片沙海未來年輕的國王,看作了是自己的朋友。

  過去他雖然也承對方的人情,但他將那看作是一種交易關係,就像他與大公主殿下,大公主對於七海旅團的幫助,他當然會還以恩情。但除此之外,七海旅團絕不會不顧一切去支持這位公主殿下,因為他們既沒這個能力,也無這個必要。

  但若是是七海旅團之中的每一個人,抑或那些曾經幫助過他們的,七海旅團真正的朋友們。

  若是他們出了任何事情,方鴴——乃至於七海旅團都是可以不惜一切代價去營救。

  比如貴族千金——倘若希爾薇德因為自己父親一事,受到考林王室的通緝與迫害,那麼他甚至不會考慮,也要站在考林—伊休里安王室,與那位宰相大人的對立面。

  即便是聯盟介入,星門港介入,他也不會改變自己的立場。

  這無關乎《星門宣言》,乃是七海旅團的底線,何況聯盟與星門港介入,本身也違反了《星門宣言》,那麼剩下的,唯有心中的正義可以裁決而已。方鴴相信,倘若真到了那時,聯盟的決定或許未知,但星門港一定不會這樣做。

  他很難相信蘇菲與蘇長風,軍方與自己的祖國,會如此行事。

  那無關乎利益,只關乎信仰。

  篝火很快重新亮了起來。

  方鴴不由看向那位坐在自己王位之上的,從之前開始一直到此刻都十分平靜的王者,心中也有一些欽佩。那正是一國之君的氣度,自己在這樣的情況下,又能否做到這樣鎮定自若呢?

  阿勒夫也看著自己的父親,心中一時間有些複雜,父王已經將伊斯塔尼亞交到了自己手上,或許不過只是幾個月之後的事情。但他心中此刻感受到的不是興奮,而是有些不安,自己也可以作到這個程度麼?

  自己真可以統治好這片土地,讓伊斯塔尼亞沿著正確的道路走下去麼?

  這個廣場上不過上千人而已,上千人的安危,因為他父親的一句話一言而決,沒有釀成更進一步的動亂。而伊斯塔尼亞又有多大呢,又有多少人生活在這片沙海之中呢,自己的一句話,可以讓他們仍舊享有今日的平和與安寧麼?

  他無意之中看到了自己父親身後的那位總督大人。

  他與對方的女兒,拉瓦莉乃是舊識,兩家的關係也十分緊密。

  而努爾曼留意到這位年輕王子的目光,向他輕輕頷首,像是在向未來的王者致意,讓他安下心去。阿勒夫終於鬆了一口氣,還好,還有自己父親時代的舊臣,何況父王也還在自己身畔,他知道自己這麼想會有一些幼稚——但這至少讓他放下心來。

  在執禮人枯燥的吟誦聲之中。

  星光重新從篝火之中升了起來——

  那其實就只是一個火系法術而已,而且位階並不高,只有炫目的光效,而沒有什麼實際的效果。它真正的意義,只在於其所代表的內在含義,這個一年一度重要的慶典,是奎斯塔克住民乃至於伊斯塔尼亞人對於未來寄予的希望。

  星光再一次蒞臨於高台之上。

  賽舍爾將法杖從右手交予右手,這位年邁的長者無奈地笑了一下,伊斯塔尼亞七百多年歷史上絕無僅有的一次事故,竟然讓自己撞上了。要說嚴重,也沒什麼嚴重,可決不能說沒有影響,這要看人們怎麼看待這一次事故了。

  但他自己的聲譽肯定是會受一些牽連的。

  他看著方鴴,卻並未打算遷怒於人,眼中反而帶上了一絲溫和的笑意,再一次伸出手來。「出了一些小意外,但這不傷大雅,艾德先生,讓我們完成祝福儀式吧。」

  方鴴反而有些猶豫。

  他現在實在是怕了自己這一身惹禍的能力了,一次還好,要是再來一次,就算是他自己,都覺得是自己搞砸了這次星之儀式了,其他人又會怎麼看?只怕沙之王巴巴爾坦也護不住他,當場要拿他來安撫眾人了吧?

  這簡直是禍星降世,不殺不足以平民憤了。

  他能怎麼辦呢?

  鐵鍋燉自己?

  想著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方鴴很是有一些由猶豫地伸出了手,與瓦伊蘇伯爵握在了一起。

  在交握的那一剎那,老人與方鴴手背上都各自閃過一道淡淡的光華,但方鴴的手是背向眾人的,而且淡淡的銀光在星輝之下也並不顯眼——只有方鴴自己,感到自己手背微微一熱而已。

  下一刻,賽舍爾有些意外地睜開眼睛,看著方鴴。

  之前的事情,已經搞得方鴴一度有點心虛,看到對方的目光,不由心中一慌——試探性地問道:「賽舍爾先生,怎麼了?」

  老人微微一怔,隨即笑了一下:「我看不到你的未來,艾德先生。」

  「但這也在預料之中,聖選者的命運本就捉摸不定,你們是應選而來,天命所定。」

  「什麼是應選而來?」

  「沒人知道,古老的預言而已,艾德先生。」

  賽舍爾輕輕搖了搖頭。

  但儀式總得進行下去,老人蒼老的目光中閃過一絲狡黠之意,他鬆開方鴴的手,故意提高了聲音:「我看到了你的未來,年輕人,你會很快找到一個漂亮的女朋友——」

  方鴴當即石化。

  關於聖選者的事情,在這些位高權重的人眼中許多並不是什麼秘密,人們立刻明白這是一個善意的玩笑,高台上響起了一陣低低的笑聲。

  不少妙齡少女,或許是某個后妃的女兒,或者王公大臣的千金,只要不是長女的身份,皆好奇地向這個方向看了過來。方鴴雖然只是普通人而已,但聖選者,又得沙之王巴巴爾坦青睞,和阿勒夫王子一起第一個受祝福,這樣的榮譽,又有幾人可以獨得?

  在賽舍爾善意的目光下,方鴴只有些尷尬地向後走去——

  祝福已畢,他和阿勒夫自然不能再在前面,他走到拉瓦莉身邊,這位金髮碧眼的伯爵千金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想說什麼,但最後又欲言又止。

  他與阿勒夫之後,便輪到其他人一一上前接受祝福。

  在所有人祝福之後,夜空之上的星光一下炸開,像是一束禮花,斑斑點點,將璀璨的光芒一絲絲,灑向整個奎斯塔克——像是下了一場紛紛揚揚的光雨,讓夜色也籠罩在一層朦朧夢幻的氛圍之下,那一幕在方鴴眼中實在是美極了。

  他覺得自己或許許多年之後,也未必忘得了這樣的一幕。

  夜空之下紛灑的光雨,與遠處清冷的銀色沙海交錯在一起,似夢境,又是現實。慶典在那之後,終於進入了高潮,悠揚的樂聲,再一次響起,許多大臣都回到了大廳之中,一時間觥籌交錯,賀聲四起。

  星之儀式上一場潛在的動亂,似乎就這麼簡簡單單地平息了下去。

  高台之上,原本只剩下他與阿勒夫幾個年輕人,還有一眾對這個年輕的煉金術士懷著好奇心的妙齡少女。阿勒夫似乎想和他說什麼,但礙於旁人實在太多,一時也未能開口。

  不久之後,這個小圈子外圍忽然傳來一陣陣驚呼聲——兩人向那個方向看去,才發現沙之王巴巴爾坦居然去而復返,帶著努爾曼、賽舍爾與那個滿臉陰鷙的老頭分開人群走了進來。貴族少女們紛紛躬身行禮——而沙之王對於這些自己臣子的兒女們,也沒有太過苛責,只善意地與她們開了幾個小玩笑。

  逗得少女們咯咯直笑。

  不過玩笑過後,這些貴族少女們也頗有眼色,紛紛告辭離開——其中還有幾個大膽的,還回過頭來拋給方鴴一個火辣辣的眼神。

  巴巴爾坦頗有些感慨地看著少女們離去的背影。

  「其實聖選者也不是不可以與原住民結合,」沙之王帶著一絲調侃之意看著他,說道:「她們都是各個家族之中的次女,倘若你看中哪一個的話,我可以代為轉告。今天晚上這一場儀式過後,他們的家族不會不同意的——」

  「其實努爾曼伯爵家的小千金就不錯,只可惜那是他的掌上明珠,他未必捨得。」

  他又看向一旁的努爾曼伯爵。

  立在伯爵身邊的拉瓦莉嚇了一跳,臉都白了。但方鴴趕忙說道:「陛下說笑了,我有女友了。」

  「有女友也無妨,」巴巴爾坦笑了起來,但也不再提起這件事:「艾德先生,阿勒夫把你當做朋友,我很快就要傳位於他——而我這個兒子雖然不大成器,但卻可以作為一個可靠的朋友。你有沒有打算留在伊斯塔尼亞,幫助他治理這個國家呢?」

  這話讓方鴴嚇得差點沒把自己舌頭咬住。

  什麼鬼?

  沙之王巴巴爾坦居然讓他一個選召者,一個煉金術士協會的新手,留下來幫伊斯塔尼亞未來的王治理伊斯塔尼亞,治理這片沙海之上的國度?

  這是什麼概念?

  這個位置,怎麼也得是宰相一級的吧,雖然伊斯塔尼亞並沒有這個職位。

  一位王者為自己未來的接班人,尋找一個輔佐的大臣,這並不奇怪。可他算什麼,一個初來乍到的陌生人而已,一個還沒到三十級的半新人,這怎麼聽也太不合情了一些吧?

  果然,他還沒答應,巴巴爾坦身後那個一臉陰鷙的老頭便站了出來,斷然道:「陛下,不可。」

  看到這傢伙,方鴴心中暗罵了一聲。

  雖然他當然不可能留下來當什麼『宰相』,可這老傢伙從之前開始就一副對自己不爽的樣子,現在又果然是這個傢伙第一個站出來說自己壞話。說來他還是一臉無辜,自己之前又沒得罪過這老頭,對方憑什麼?

  巴巴爾坦卻並不意外,只問道:「為什麼?」

  那老頭眼中帶著冷光看了方鴴一眼,一躬身道:「陛下忘了努爾曼伯爵不久之前帶來的軍情麼,這個人不久之前還帶人襲擊過貝因要塞,誰知道他究竟是敵是友?何況聖選者本就是一幫無法無天之輩,又有什麼資格幫助阿勒夫殿下治理伊斯塔尼亞?」

  「最後,阿菲——」

  「好了,塞尼曼,」沙之王打斷後者,這還是方鴴頭一次知道這個老東西的名字,不過他想了一下,也實在想不出這個名字與自己有什麼關係。巴巴爾坦繼續說下去道:「你說這些我都明白了,不過我也就是那麼一問而已,艾德也未必真會留下來。」

  「的確如此,」方鴴趕忙答道:「陛下,我還有一些事情,不會長留在伊斯塔尼亞的。」

  塞尼曼被駁斥之後,明顯有些不大情願。

  不過他聽方鴴說不會長留在伊斯塔尼亞,倒是忍了下來,一聲不吭地退了回去。

  「沒關係,我知道你們,」巴巴爾坦拍了拍他的肩膀:「但你只要記得來過這片土地,記得今天晚上這場儀式,記得阿勒夫這個朋友就可以了,未來對於你們來說是天高地闊的,把一個受眾星所選之人留在伊斯塔尼亞,本來也只是一種奢望而已。」

  聽到『眾星所選』四個字,沙之王身後的塞尼曼明顯楞了一下,不由抬起頭來看著方鴴。

  方鴴自己也愣了。

  他當然知道這個說法從何而來,蜥人們就不止一次和他提起過這個說法,但也並未解釋過。

  卡拉圖也唐德,偶爾也和他說過幾次。

  但沙之王是怎麼知道的?

  巴巴爾坦看了看一旁的賽舍爾,方鴴一看到這位守誓人一族的老族長,忽然便明白過來。因為自己接觸過蒼之輝,並留下了那個奇怪的王冠印記,馬扎克因為這一點而選中自己作為金焰之環的傳承者,賽舍爾也肯定知道這一點。

  這樣一來,這位沙之王自然也知曉了自己的身份。

  他好像是這才明白過來,這或許正是自己今天晚上得到這些特殊殊榮的真正原因——可他看著這位王者,一時之間還是不太明白,對方難道真這麼相信這樣一個模棱兩可的預言?

  連他自己也不清楚蒼之輝究竟會給他帶來什麼,一切都只是蜥人的言之鑿鑿而已。

  馬扎克的選擇,或許是發揮了一些作用,但一切看來,怎麼都有一些機緣巧合的運氣成分,無論是破壞多里芬的計畫,還是僥倖擊敗流浪者。

  其實每一次都是差一點點就要失敗了,要不是上一次是迪克特、布麗安公主他們,而這一次是卡拉圖和唐德——每一次事後總遇上人給他們擦屁股的話,一切還不知道怎麼收場呢。

  總而言之,方鴴並不覺得自己真是什麼天選之人,或許正如瑪爾蘭的聖選一樣——天選有許多,接觸過蒼之輝的人也不會只有他一個。就像他所知道的,彌雅也有那半個王冠,或許這些人中真有一個人是所謂眾星之選,但卻不一定是他。

  一個人或許會幸運一時,但卻無法幸運一世。

  沙之王因為這樣的理由而對他另眼相待,老實說讓他略微感到一些不安的。

  他在貝因要塞大鬧一場還是事實,那位看起來對於這位沙之王十分重要的阿菲法小姐,到現在還在自己手上呢——至少在對方看來,應該是如此的吧?

  難道對方真一點也不芥蒂這件事?

  方鴴不由有點忐忑不安地想到。
x24685 發表於 2019-8-22 20:33
第三百四十五章 橋 II

  這一夜的慶典注定要為伊斯塔尼亞人所銘記。不僅僅是因為慶典上發生了如『星墜』那樣的駭人聽聞的事情,更因為他們即將迎來一位新王。

  一切正如十九年前一樣。

  方鴴可以想像這一夜所發生的事情會以怎樣的方式傳播開來。很快從貝因到坦斯尼爾,從依督斯到諾格尼絲,這片沙海上的每個人,無論是選召者,抑或原住民,都會談論起關於『星墜』,關於新王,關於這場慶典上所發生的一切。

  當然,不是現在。

  踏著濛濛亮的晨光,他走出王宮,東方一線隱紅,揭開了深藍的天幕,眾星隱沒,已是破曉時分。殘餘昏昏沉沉的黑暗,仍盡力挽留著這一夜狂歡的最後步伐,但宮外叮叮噹噹的駝鈴,早已帶來這座古老城市嶄新的一頁。

  方鴴深吸了一口氣,空氣有些灼熱,那彷彿是沙漠的氣息。

  宮門外是一處小小的花園,有一個白色的亭子,而一個意想不到的人兒正在那裡等著他。

  阿菲法背著手立在亭子裡,遙遙看著他,神色有些複雜。

  她顯然藏在人群之中,親眼所見了昨夜慶典之上所發生的一切。

  「姐姐讓我來告訴你,別忘了和她的約定。」

  方鴴看著對方,心中並不太意外。

  慶典之上發生了那樣的事情,大公主肯定放心不下會讓人來問問他的。

  「我會記得的。」方鴴只點了點頭。雖然慶典之上,沙之王的表現讓他有些意外,但約定及是約定,他還是會認真履行的。

  但聽了他的回答,阿菲法並沒有離開的意思,似乎仍有話說。

  方鴴看著對方,這位小公主才幽幽地開了口:「……我不太明白,父王為什麼會讓你出現在那個場合之下,雖然你和阿勒夫哥哥是朋友,並幫他修好了那個魔導爐……我其實也知道姐姐在調查母后生前的事情,雖然她沒告訴我太多……」

  她彷彿只是在自言自語。

  「姐姐被父王禁足了,宮裡的人看我的眼神也起了變化,一切表面上風平浪靜,但我想背後一定發生了什麼。」她輕輕咬了一下下唇。「且我猜如果我問你的話,你也不會告訴我什麼,對嗎?」

  方鴴默默聽著,這時回頭看了一眼白色的卡珊宮。

  漂亮的圓頂掩藏在一片棕櫚樹冠背後,邊緣映著一層金色的曦光。

  那里正是沙之王的行宮所在,那位沙海之上的王,但正如這片建築一樣,王權終歸只是凡世之物,終有一天也會朽化成沙礫。人們想像之中這王廷之內的種種,或多或少帶上了一些一廂情願的想法,但終歸也只是人而已,這裡面的主人也一樣會面臨普通人同樣的煩惱。

  他思考了一下,才開口道:

  「你姐姐想要找出當年那場襲擊的幕後黑手。」

  「她沒有告訴你,或許只是想要保護你而已……」

  「你在依督斯的經歷,正是這一切的由頭,因為十年之前的一切或許正與盲從者有關。」

  「而七海旅團,因為之前所發生的一些事情,一直與這些人勢不兩立,所以這正是我們之所以答應她的原因。」

  「僅此而已。」

  「關於王室的事情……」

  方鴴輕輕搖了搖頭:「我沒有發言權,但凡事總會有解決的辦法,阿菲法殿下,你其實也不必過於擔心。」

  小公主並沒打斷方鴴的話。

  只末了才輕聲說了一句:

  「謝謝。」

  於是方鴴向這位小公主輕輕點了一下頭,便向前走去,與之錯身而過。

  阿菲法回過身去,看著對方漸漸遠去的背影。

  在那一刻她不由想到了洛羽。

  阿菲法輕輕嘆了一口氣。

  卡珊宮金色的影子,過去曾是她內心的驕傲,而現在,卻是一座牢籠。她忽然有些羨慕起帕沙,那個她過去絕不會放在眼中的少年,奴隸的兒子,但他終究可以脫下鐐銬,去追求自己真正的自由。

  而自己呢,真的可以放下這虛幻的繁華,去追求自己想要的一切麼?

  王宮之中,同樣有一道目光正注視著方鴴遠去的背影。

  直到看到後者與小公主分別之後,這道目光的主人才轉過身,走上一輛馬車之內,並淡淡地開口道:「到白色少女大街去。」

  馬車的車輪滾動起來,轔轔經過一片矮薔薇叢,穿過小徑,從一側出了卡珊宮的大門。

  ……

  離開阿菲法之後,方鴴其實早知道會有人找上自己。

  因此當他在廣場之上,看到這輛幽靈一樣的馬車停在自己面前,看著馬車打開的車門,與其中的主人時,心中絲毫沒有一丁點意外之情。

  車上坐著的,正是努爾曼伯爵。

  這位貝因總督只靜靜地看著他,然後開口道:

  「我們又見面了,年輕人。」

  他伸出手:

  「上來談談吧。」

  方鴴只停了一下,然後點了點頭,毫不猶豫地上了車。

  一個僕人從外面關上車門,只片刻之後,方鴴感到馬車又一次動了起來,車廂內微微搖晃著。

  車廂內說不上逼仄,但也並不寬敞,比他在戈藍德坐過的馬車還要小一些。不過車廂內的裝飾十分奢華,絲絨的靠墊,天花板上也縫了一層厚厚墊子,並繡上了漂亮的花紋。兩人之間的矮幾,黑色名貴的木料,上面鑲了金絲,純金的。

  一套茶具,從白瓷之間升起裊裊的煙霧,紅色的液體,漾起一層層漣漪。

  方鴴坐在這位伯爵的對面,這是他第三次見到這位貝因總督,對方身上散發著一種淡淡的威嚴,只是從貝因要塞那一檔子事之後,這種威嚴也隨時間沖淡了不少。

  馬車的簾子拉了下來,車廂內光線有些黯然——在伊斯塔尼亞常見各類珍奇異獸,但本地並不產馬——血統優異的戰馬幾乎都是來自於北方的考林—伊休里安,因此馬車也不多見,多是貴族之物。

  努爾曼第一時間沒有開口,只默默看著他。

  方鴴也不開口,只想著這些有的沒的的事情。

  而過了一會兒,這位伯爵大人才淡淡地答道:「看來你深得公主殿下的信任。」

  「我是選召者,」方鴴搖了搖頭。「不可能留在一個地方太長時間,信任說不上,只是契約關係而已。」

  「……你或多或少應當知道我們的計畫了吧?」

  見方鴴正看著自己,努爾曼才答道:「你離開貝因不久,我就猜到是瑪爾蘭聖殿幫了你,畢竟那天夜裡的神蹟,半個城清晰可見,這並不難猜。」

  「後來從賽舍爾那裡得知你的身份,於是也理解了他們的選擇,眾星之選的傳說,我也聽過一些……」

  「我猜法里斯已經和你說過了一些東西。」

  他說完,抬起頭來。

  目光穿過裊裊的煙氣,看著方鴴。

  「伯爵大人有什麼話不妨直說。」

  昨天夜裡發生的一切彷彿幻境。

  在慶典之上,無論是沙之王,還是這位伯爵大人,抑或旁人也好,皆彷彿當作貝因的事情沒有發生過一樣。但方鴴心中清楚,這件事不可能真正當作沒有發生過,畢竟其他都還好說,但阿菲法還在自己這邊呢。

  雖然他也不清楚,洛羽一行人究竟去了什麼地方。

  但努爾曼話鋒一轉:「艾德先生,你對我們正在幹的事情,有何看法?」

  方鴴意外地看著對方,這樣的問題叫他如何回答?

  但這位伯爵大人卻毫不避諱:「陛下打算復活王妃。」

  方鴴楞了一下,但直話直說道:「從煉金術的角度來看,這是天方夜譚。」

  「但努美林精靈的煉金術——」

  「努美林精靈的煉金術也做不到,創生之術只是一個美好的願望而已。」

  「艾德先生果然懂得創生術。」

  努爾曼伯爵淡淡地答道:「不愧是努美林煉金術的傳承人。」

  努美林煉金術的傳承人?

  方鴴聞言微微一怔,自己什麼時候又得了這麼一個稱謂了。還是說自己在艾爾芬多議會傳授人古代煉金術,這件事也被人傳開了?但他傳授的只是得到安瑟爾許可,很少的一部分而已,自己對於古代煉金術的理解,與銀之塔比起來根本不算什麼。

  他忽然之間意識到對方的意圖:「你們不會打算讓我參與其中吧?」

  但讓人意外的是,努爾曼伯爵輕輕搖頭。

  「你是對的,人死不能復生,這世界上本不可能有永恆的存在,眾神們也無法永恆,何況凡人。」

  方鴴完全愣住了,看著對方:「那沙之王……」

  但努爾曼忽然切了一個話題:

  「艾德先生,公主殿下讓你調查的事情,想必你也應當瞭解過王妃的生平吧?」

  方鴴點了點頭。

  馬車像是經過了一道凸起的地面,微微顛簸了一下。

  努爾曼停了一下,這才繼續說道:

  「昔日陛下與王妃感情篤深,兩人相識與相知的經歷是這片沙海之上廣為流傳的傳奇之一……」

  「公主殿下的生母,年輕時崇拜自己的兄長,她兄長是他們家族著名的大探險家,也是伊斯塔尼亞人的驕傲之一。她因此也酷愛冒險,少女時代甚至有帶著隨行騎士易裝為冒險者外出的經歷,還加入過一個不知名的小冒險團。」

  「這些事情在當時的人看來離經叛道,但陛下卻並不在乎。昨天的慶典,奎斯塔克每一年都會上演一次,大約十七年前,陛下與王妃便在這樣一次慶典之中相識,兩人甚至約定,有一天伊斯塔尼亞也要向第二世界派出探險團,如考林—伊休里安一樣去探索天之橋的存在——」

  「而這個船團的領隊,將會是王妃的兄長,伊斯塔尼亞昔日最著名的探險家,加亞西-阿爾朱汗-拉齊茲。」

  方鴴聽到這個名字,目光不由微微一閃。

  他這才記起來,自己在聽到公主殿下祖母的姓氏之時,為什麼會感到有些耳熟。原來竟是因為這個人的原因——只是比起加亞西-阿爾朱汗-拉齊茲這個名字,一般人更喜歡用加西亞爵士這個名字來稱呼這位大探險家。

  他的確是伊斯塔尼亞人的驕傲,雖然比不上希爾薇德的父親——馬魏爵士那麼舉世聞名,但作為考林—伊休里安三大淵海入口的發現者,在考林—伊休里安乃至於艾塔黎亞地理學史上,也絕不會籍籍無名。

  他沒想到,大公主殿下的生母,竟然是加西亞的妹妹。

  難怪她會對冒險如此的痴迷。

  有這樣一位傑出的兄長,或多或少會受到影響吧。

  就像希爾薇德一樣,有那麼傑出的父親,自己也潛移默化地成為了一位傑出的船長——倘若不是他的話,方鴴相信貴族千金會是一個更好的船長,甚至現在也是一樣,他並不認為自己在這方面比對方優秀得多。

  這或許正是耳熟目染的原因。

  不過聽到這位王妃加入過一個不知名的小冒險團,不知為何,方鴴心中忽然升起了一種微妙的感覺。

  不會那麼巧吧?

  他忍不住試探性地問了一句:「能不能問一下,王妃加入的那個冒險團叫什麼名字?」

  「不是什麼知名的冒險團,」努爾曼並不太在意這個問題,漫不經心地答道:「好像是叫什麼鬱金香之類的冒險團,是選召者建立的冒險團,但早在七年之前就因為創始者離開而解散了。只知道創始人是一個女性,裡面的成員也大多如此——」

  方鴴這才鬆了一口氣。

  還好不是黎明之星,不然這也太巧合了一些。

  自從上一次與絲卡佩小姐通話過後,他甚至都有些疑神疑鬼了。

  「那之後呢?」但方鴴卻不由聽得出了神——他自己也熱愛冒險,自然對於這位王妃的理想十分認同。

  「加西亞先生在七年之前因為疾病離開了人世,而王妃還比他走得更早一些。」

  伯爵口氣有些平淡,畢竟那都是一些已經過去了的事實,人總是要向前看的。「而陛下還是履行了與王妃的承諾,他在昨天的星之儀式上表達了傳位的意向——二十年,那是他與王妃約定的期限。那之後陛下應當會著手於組建一支船團,並派人帶領著它前往第二世界……」

  方鴴怔了一下。

  這怎麼和他聽到的東西不是一回事。

  他忍不住下意識問道:「那麼盲從者呢?」

  努爾曼伯爵抬起頭來看著他:「昨天你見過的塞尼曼,我或許還沒告訴過你他的真實身份,他正是伊斯塔尼亞盲從者的『侍奉者』之一。」

  侍奉者。

  方鴴聽說過這個概念,那相當於歐林眾神教區的主教,傳聞伊斯塔尼亞的盲從者一共遵從著四個『侍奉者』的指令,但他沒想到,其中一個竟然就在王宮之中。方鴴看向這位伯爵大人,努爾曼既然知曉這個秘密,那麼沙之王定然不會不知道。

  他忽然之間明白過來,那個老傢伙為什麼一直與自己針鋒相對,因為他們本來就是對手,那老頭說不定以為自己才是干掉坦斯尼爾那些盲從者的罪魁禍首。

  但讓他不太理解的是,這位貝因總督為什麼要告訴自己這些?

  他不由看向前者。

  而努爾曼這時卻淡淡地說道:「艾德先生,我們繼續談談關於公主殿下的事情吧……公主殿下對於王妃的死懷有所懷疑,這無可厚非,畢竟十年前那一切發生時,她才不過九歲而已。母親慘死,難免會在她心靈之中留下不可磨滅的陰影——」

  「但有些事情,並不一定是看到的就是正確的,」他停了停,伸出手挑起簾子,目光淡淡地看向車窗外:「你和大公主殿下的契約關係,陛下並不打算深究……但伊斯塔尼亞的安寧與平和已經持續了許多年,我相信有很多人都希望它可以一直持續下去。」

  伯爵回過頭來:「我並不是要求什麼,只是希望艾德先生在行事之前,循序本心行事。我相信多里芬的拯救者,梵里克的英雄,不會明白真正值得守護的東西是什麼。」

  方鴴微感意外。

  這又和當下的一切有什麼關係?

  不過他大約也隱隱猜出了一些,畢竟大公主在伊斯塔尼亞頗有賢名,過去沙之王一直將她當作繼承人來培養,這位大公主手下也一定實力不俗——從她被軟禁在王宮之內,但也能對奎斯塔克風吹草動一清二楚就可以看出這一點。

  若是這位公主殿下因為這件事與沙之王產生仇隙的話,說不定伊斯塔尼亞真會陷入一發不可收拾的境地。

  但那樣的可能性大嗎?

  方鴴總覺得以那位大公主的理智,斷然不會如此行事。

  何況沙之王為什麼偏偏不讓大公主調查這件事?按這位伯爵大人的說法,沙之王與公主殿下生母不是感情篤深麼,既然如此,那也應該同樣對十年之前那場襲擊耿耿於懷才是啊?

  這之間的矛盾究竟出在什麼地方?

  他真是想破了頭,也想不明白。而看這位伯爵大人的意思,似乎也不打算解釋這一點,其實努爾曼已經和他說得夠多了,想必這些都是得了那位沙之王的許可,否則對方也會和他一個『無干人等』說這些東西。

  他想了一下,也感到有點頭痛。但總而言之,契約歸契約,感性歸感性,他還是決定最後幫這位大公主一個忙,等到前往貝因找到那個人之後,這裡的一切就與自己無關了。

  法里斯主教說得對,還是對付邪教徒來得簡單一些,捲入王室的紛爭什麼的,對於他們來說還是太複雜了。

  想及此,他也便放鬆下來。

  而此刻,馬車已經行駛到了白色少女廣場,這個地方距離瑪爾蘭的聖殿已經相當之近。

  努爾曼伯爵這才和他提起正題。只是讓方鴴有些意外的是,對方雖然表示出了對於那位阿菲法小姐的關心,但似乎並不太緊張對方在自己這邊的樣子,反而開口道:

  「阿菲法小姐此刻不在王都也好……」

  「那就拜託艾德先生先行照顧了。」

  「阿菲法小姐與陛下有些親緣關係,希望艾德先生這段時日可以照顧好她。」

  有些親緣關係,這一點方鴴倒是隱隱有些猜測,只是他不由想到了另一位阿菲法公主,也不知道這兩人究竟是何關係。

  只是他原本以為這才是對方和自己會面的理由,現在一看,又好像不是。
x24685 發表於 2019-8-24 00:37
第三百四十六章 橋 III

  墓窖中的甬道空寂、漫長,像是永遠沒有盡頭。

  永不熄滅的搖曳火光,將兩兩相對的石柱在地上描畫出深重的影子,一道一道,交錯在國王身上。巴巴爾坦沉默不語地看著那些冰冷的石像,艾卓,卡坦——冷漠的岩石雕刻出的少女的形象,是安卓瑪的兩位從神。

  死亡的看門人,神話之中她們佇立於死之國的入口,並等待著前往亡世的靈魂。那門扉的台階由黑曜石鋪設,冰冷徹骨。

  後面的石像身披甲冑,是先古時代伊斯塔尼亞的歷王。他們誕生於巨人戰爭那個時代,象徵著凡人的英勇與無畏,石像手持利劍,彷彿仍在守衛著這片土地,哲米姆,赫立哈德——王朝的建立者,萊比哈德,魯格卜——賢王,巴巴爾坦的目光一一掃過這些石像。

  沙漠之中的夜晚寒冷徹骨,地下更是寒氣逼人,他每一次來這個地方,都總有一種感覺。感到先古眾王的目光,似乎正在背後默默注視著自己,伊斯塔尼亞的歷代王國皆信奉安卓瑪,或許那位掌管著生死的神祇,真讓這裡賦予了一種與眾不同的力量。

  正如傳說中那樣——

  伊斯塔尼亞的守護者們。

  守護這片土地的含義又是什麼?

  沙之王向前走去,經過石柱之間的走道,陰影交錯的石壁之上,寫著許多文字,記錄著先古眾王的功績,還有他們的臣屬,妃子與子嗣,有些甚至只是一個名字,但更多的是『歷史』。

  在這條漫長的走道之中,不過是寥寥的一劃而已。就像是一卷漫長的歷史之中,一條無聲流淌的河流之上,偶爾捲起的水花,卻一一匯聚出伊斯塔尼亞長達七百年的時光——從開啟,一直到結局。

  但或許還不到結局的那一刻。

  這座王室的墓室,自三個世紀以來,它已經修葺過好多次。最近一次擴建就在約半個世紀之前,那時候佩內洛普家族才剛剛成為這片土地的合法統治者。

  他的父親,佩內洛普家族的第一位沙之王,就長眠在這座墓室深處,還有幾位他的兄長、姐姐與妹妹。巴巴爾坦一直走到他的兩位姐姐,薩麗卡與米哈塞公主的陵寢之間——而那裡有一座平平無奇的石碑,立於沙地之上。

  石碑背向牆壁,其後是一口石棺。

  石棺上有一具未完成的木雕,它一直在那個地方,像是從未有人動過。巴巴爾坦在石碑之前停了下來,蹲下身去,用手輕輕掃去石碑上的灰塵,只默默注視著石碑上那個名字。

  良久,他才起身,又看向石棺之上,伸手拿起那具木雕,輕輕摩挲了一下。

  他沒有開口,只宛若一座石像。

  或許他死後,也真會化作一座石像,千年佇立於這裡地下的黑暗之中,而至於後人會給他怎樣的銘文與長詩,則已無關緊要。他的目光宛若看穿了黑暗,只記得沙海之上璀璨的星光,他在那眾星之下向心愛的女人許諾,但最後卻食言了——

  他聲音有些沙啞地開了口:

  「我發誓一定會找出那個人,我發誓一定會親手為你報仇,在安卓瑪的見證之下,只需要再等一下……」

  喃喃自語的聲音在黑暗之中若隱若現,仿若自述,又似乎在與那冥冥之中的心上人交談著。

  「其實已經有些眉目了……」

  「……而關於那本筆記,我其實也一直知道……」

  「至於你的女兒她很好,我也不想把魯伯特她們捲進來,這一點我相信你應當可以理解……」

  「另外……船團的事情,你哥哥走得太早。那之後耽誤了一些時間,但不必擔心,很快會籌備好……」

  「……你說得一點沒錯……」

  「那聖盃與聖物,皆是它的一部分……只可惜,方尖塔已殘缺不全……」

  「所幸,還有另外的辦法……」

  「另外關於蒼翠……」

  他輕輕嘆了一口氣。

  「我最近做了一件錯事,上次已經告訴你了……」

  「但或許我奢求得太多了,有些東西或許注定不屬於凡人……」

  「……只是,我實在是過於想念,過去與你一起時時刻刻,從那之後,我幾乎每一天都在噩夢之中煎熬……」

  又是漫長的沉默,巴巴爾坦繼續說道:

  「我遇上了一個年輕人。」

  「他是蜥人們認為的眾星之選。」

  「還記得那個傳說麼,我曾聽你講過……」

  「但我並不是太喜歡聖選者,因為他們都不值得信任……」

  「不過阿勒夫似乎很信任他。就是那個深得你喜歡的孩子,他母親出身不高,但的確從你身上學到了一些難能可貴的品質,而今他已經長大成人,我打算將王位交予他手上……」

  「算了,這件事就順其自然吧,我相信你若還活著,也會支持我的決定。」

  他再一次將手放上石碑。

  但正是此刻,黑暗之中忽然傳來輕微的響動。

  沙之王勃然變色,向那個方向看去。「誰在那個地方?」他的聲音冷冰冰的,幾乎沒有一絲感情。

  黑暗之中空寂一片,但過了好一陣子,才從石柱後面走出一個臉色蒼白的少女。阿菲法不安地看著自己的父親,雙手交握著,幾乎將指節都握得失去了血色,她咬著嘴唇,眼底全然是擔憂與害怕之色。

  巴巴爾坦看著自己的女兒,冷冰冰的神色化開了不少。

  但他的語氣仍舊平淡:「阿菲法,你怎麼在這裡?」

  「衛兵們說你不在,」阿菲法小聲道:「我猜你來這裡看母親了,父王。」

  「找我有什麼事麼?」

  阿菲法低下頭,卻說不出話來。

  她自從與方鴴相遇之後,心中像是著了魔一樣,總止不住去想最近發生的一些事情。她心中彷彿感到一種深深的擔憂,但卻又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擔憂什麼,神思不屬之下,才來到這個地方。

  面前的這個男人是沙之王,但也是她的父親,她是伊斯塔尼亞的公主,但也不過只是一個還未成年的少女而已。

  巴巴爾坦放下手中的木雕,走了過去,看著自己的小女兒。他伸出手,撫弄了一下阿菲法的發辮,問道:「我不允許你參加慶典,你是不是因此而怪罪我了?」

  「父王,阿菲法不敢如此。」

  「只是不敢,看來的確是這麼想的了。」

  阿菲法抬起頭來,眼淚汪汪地看著自己的父親。

  「好了,別想那麼多,」巴巴爾坦輕輕嘆了一口氣:「我不讓你參加慶典,只是因為有一些擔憂而已,你若執意要去,其實我也不會拒絕。至於你姐姐的事情,不用太過擔心,她明白是怎麼一回事,等過了這一陣子,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他輕輕撫摸著自己女兒的後腦勺。「我已經打算讓阿勒夫接替沙之王的位置,你們姐妹與他關係一向不錯,最近更要與之多來往一些。這之後,說不定就要由他來照顧你們了——」

  「仔細算算,從我登基以來已經過了快二十年了,時間走得可真快啊。」

  阿菲法看著自己的父親,心中一股惶恐不安油然而生,小聲道:

  「父王……」

  巴巴爾坦卻笑了一下,用手揉一下自己女兒的頭髮。

  「好了,地下陰冷,去睡覺吧,在這種地方待久了不好。」

  阿菲法只含著淚看著自己的父親,看著不遠處石棺上那木雕,輕輕點了點頭。

  ……

  「愛爾娜小姐!?」

  奎斯塔克的工匠總會之中。

  大廳明亮的玻璃穹頂之下,方鴴又驚又喜地看著不遠處的巨靈裔女士,忍不住脫口而出道。

  愛爾娜聽到有人在身後喊自己的名字,還以為是過去工匠總會之中那些『老同學』認出了自己,嚇得下意識往一旁一躲——她過去住在下水道之中的經歷,可是在工匠之中鼎鼎有名,並傳為人盡皆知的笑談。

  她這些年很少回奎斯塔克,多半正是因為這個原因——

  不過她回過頭,卻看到正向自己揮手的方鴴。巨靈裔女士眼中的警惕之色,一瞬間化為了驚訝,逐而又化為驚喜,「艾德!」她忍不住大步走了過來,一把握住方鴴的肩膀,有些驚喜異常地問道:「你還活著——?」

  艾德:「???」

  「不是,呸呸,」愛爾娜臉一紅,趕忙改口道:「我是說,你沒事吧?」

  這位坦斯尼爾工匠協會的會長女士迷迷糊糊的性子真是一點沒改,方鴴忍不住會心一笑。兩人的第一次會面其實並不愉快,他甚至都把這位會長女士給氣哭了,不過誤會解除之後,他卻發現這位會長女士身上的優點。

  坦率,認真而且為人真誠,在魔導構裝上,對方毫不保留地教導了他不少東西,甚至在七海旅人號的建造上也出了不少力。

  七海旅團的眾人早已認同了這位為人真誠的會長女士——雖有時候會轉不過彎來,但一旦接受了這一點之後,反而讓人感到可愛。方鴴也早已把這位會長女士看作是可以深交的朋友,他不久之前從貝因走了一遭,來到奎斯塔克除了大公主之外同樣是人生地不熟。

  再加上自盲從者以來的一系列波折詭秘的事件,這些天下來都快讓他有些神經衰弱了。

  而此刻驟然之間見到友人,心中不由一下感到明快了不少。

  ……

  工匠總會外不遠處的一處咖啡館之中。

  說來咖啡館這個東西,也是舶來物,由選召者帶來的文化之一。但艾塔黎亞的野生咖啡,幾乎可以當地球上的作物咖啡的祖先,根本不敷使用,而今商業化栽培正在興起,但一時半會根本見不到成品。因此這些咖啡館多半只是掛一個名頭,或許本來也是選召者的產業也不一定。

  不過這裡的環境倒是相當不錯,事實上方鴴還很少在伊斯塔尼亞見到環境不那麼優美的地方——這裡的人似乎都相當會享受生活。

  他手中捧著一個茶杯,正對愛爾娜女士關切的一個個問題,一會兒搖頭,一會兒又點頭。

  很快,方鴴放下手中的杯子問道:「愛爾娜女士怎麼會在這裡?」

  「回來述職,」提到這一點,愛爾娜小心翼翼地看了四週一眼,好像生怕有人認出自己來。「半個多月以來通訊一直中斷,坦斯尼爾聯繫不上工匠總會,眼下風暴已息,我只好自己回來述職了。其實早在半周之前,我就已經從坦斯尼爾出發了,只是走的陸路。」

  提到這場沙塵暴,方鴴不由問了一句:「……說來這次通訊中斷也有夠久的,伊斯塔尼亞歷來如此麼?」

  這場通訊中斷了已快有一個月,一直持續到現在,他也是有夠無語的——難怪伊斯塔尼亞是邊境地區,這誰受得了?

  豈料愛爾娜聽了他的問題,不由一愣。

  「伊斯塔尼亞?」這位會長女士把頭搖得好像撥浪鼓。「錯了錯了,艾德你搞錯了,這場通訊中斷可不止有伊斯塔尼亞。」

  「不止有伊斯塔尼亞?」方鴴大吃一驚。「等等,不是說由這場沙塵暴引起的嗎?」

  難道沙塵暴還席捲了其他地區?

  「誰告訴你的?」愛爾娜口氣有些疑惑:「一般來說是這樣,但這一次卻不是。這場通訊中斷是從考林北方開始的,白城這些地方現在都陷入了癱瘓之中,公會還保留著一個月前最後的通訊函件,上面就提到了這件事。」

  「當然,伊斯塔尼亞這邊這場大沙塵暴或多或少也有影響,兩方面的因素相加才形成了當下的局面。不過沙塵暴本身,也只是結果,而非原因,我聽說,是以太之海的某些變化引起的。」

  「對了,」她反應了過來:「這些事情是星與月議會的發現,你們外人可能還不知道。」

  方鴴聽得呆住了。

  意思是整個考林—伊休里安此刻通訊都休止了?

  他不由下意識想到了不久之前的星門事件,導致不少旅客滯留之事。唐馨與舅媽一家,還有艾小小與她父母也是因此而滯留在艾塔黎亞的,以太之海是以太界的另一個稱謂,以太界會有什麼變化?一千年來似乎從沒聽說過這樣的事情。

  他一時間不由有點方,下意識想不會是星門出了什麼問題吧?

  但想要聯繫上蘇長風問一下,拿出通訊水晶又才想起通訊已經中斷了。

  但愛爾娜顯然不知道他內心如此豐富的活動。

  「對了,」這位會長女士看著方鴴,好奇道:「當時我只是聽大公主說,你在沙塵暴之中失蹤了,那之後怎麼樣了?」

  方鴴微微一怔,這才反應過來。看來公主殿下並沒告訴這位會長女士真相,不過想想也可以理解。

  而他也不打算揭穿,只道:「還好,沒出什麼大事。」

  「安吉那在上,萬幸如此,」愛爾娜感嘆了一句,她看著方鴴:「還好你沒事,這一次回來,其實我也打算委託工匠總會幫忙搜尋一下你的下落。工匠總會在各地都有分會,我原本想多一些人手,說不定總有消息,大家都很擔憂你的事情——」

  方鴴聽了,心中不由有些淡淡的感動。

  這位會長女士的真情實意,他還是聽得出來的。說來他來到這個地方以來,得了不少人的幫助,這種真摯,甚至沖淡了他不久之前從那流浪者身上感受到的人性之惡。

  或許世界本身正是如此,有好有壞。但總歸來說,還是好人更多一些的。

  或許這正是它之所以值得守護的原因。

  愛爾娜女士有些關切地看著他:「說來,艾德來工匠總會又是幹什麼?」

  方鴴其實是來這裡找公主殿下的人的。

  此前的慶典之中,公主殿下告訴他希爾薇德與其他人此刻正在奎斯塔克城內,但負責安排的是阿基里斯,因此公主殿下其實也不知道七海旅團的具體住址。

  今天他來這個地方,就是來從公主殿下在工匠總會之中的人手中,拿到七海旅團的眾人的住址的。

  卻沒想到,竟會遇上一個熟人。

  聽了他的敘述,愛爾娜放下杯子,有些驚訝道:「原來艾德還沒見到希爾薇德和其他人麼,我倒是知道他們在什麼地方,要不我帶你過去?」

  方鴴微微一怔:「愛爾娜女士知道?」

  「當然,」愛爾娜答道:「你的那位艦務官小姐,聯絡坦斯尼爾的送信人,可是工匠總會的人,經由我手下。我一直與他們保持著信箋往來,雖然只是一個月而已,但也有兩三次了。他們住在什麼地方,我自然知道。」

  「可愛爾娜女士不是回來述職嗎?」

  「述、述職什麼時候都可以,」愛爾娜臉再一紅,她先前在工匠總會與方鴴相認,已經被不少人注意到。總而言之,今天怎麼看都不像是回去的好時機,這件事就先緩一緩,放到之後好了。

  總的來說,她甚至寧願不回去述職因此而受到責罰——也好過被其他人當眾認出來。

  一想到自己當初的糗事要是被方鴴他們知道了的話,她還不如找一條地縫鑽下去。

  巨靈裔女士浮想聯翩。

  卻殊不知,她早就被阿基里斯給打包出賣了。
x24685 發表於 2019-8-25 11:38
第三百四十七章 橋 IV

  唐馨還記得許多許多年之前的那一天的傍晚。

  那一天夕陽如血一樣從走廊外照進來,外面有幾個小孩正在打鬧的聲音。

  而她正有點好奇地看著站在自己面前的小男孩,後者沉默不語地抓著自己母親的手,只用黑漆漆的眼睛看著自己。

  「糖糖,小鴴以後就是你哥哥了……」

  「方叔叔和方阿姨他們出了事,去了很遠的地方回不來了……」

  「你們好好相處,不許欺負小鴴……」

  ……

  唐馨回想著當時的情形,忍不住輕輕一翹嘴角:

  那時候其實還蠻可愛的。

  她端坐在書桌前,手中握著羽毛筆——這種落後的書寫工具一度讓她十分不習慣,但幾個下月下來,總算也可以和當地人一樣熟練寫作了。只是她此刻已經維持這個姿勢相當長一段時間了,只看著面前的幾頁紙發呆。

  艾小小有點好奇地看著這一幕,在一旁夜鶯小姐的示意之下,才伸手在自己的好友面前晃了晃,拉長聲音道:「糖糖——」

  唐馨微微一怔,這才反應過來,意外地看向後者。

  「你昨天的費用報告又寫錯了,」艾小小一旁站著愛麗莎,後者笑了一下道:「這裡多寫了一位,你又沒發現。」

  唐馨不由有點臉紅,向那裡看去,心想大約是這些天太過憂心於表哥的事情了,雖然有時候覺得那隻鴿子不見了才好——但這一次失蹤了這麼長時間,他會去什麼地方呢?表哥雖然有些不靠譜,但也不會悶聲不響失蹤一個月。

  對了,除了上一次偷渡到這個地方來那一次。一想起對方膽大包天的行為,她就忍不住氣不打一處來,對方從小到大,還是頭一次這麼大的事情竟然不和自己商量。讓她有些牙癢癢。

  她正思索之間,又走了神。

  而正是此時,門『砰』一聲被人撞開來。

  天藍正上氣不接下氣地出現在那裡,看著她們,結結巴巴道:

  「艾、艾德哥哥他回來了!」

  唐馨霍一下從自己位置上站了起來。

  愛麗莎也看向那個方向,問道:「團長他回來了,在什麼地方?」

  「在、在外面大廳中。」

  後面的話唐馨也聽不進去了,一下衝出了門去,只是才剛出門,她便感到一隻手搭在了自己肩膀上。

  唐馨微微一怔,回頭一看,卻發現天藍、艾小小與愛麗莎早已不在,四周只有漆黑一片。而將手搭在她肩膀上的人,正是方鴴,只是後者此刻一臉是血,心口竟然插著一把尖刀。汩汩的血從他嘴巴裡,眼睛裡流出來,嘴巴一張一合,竟發不出半點聲音。

  唐馨大吃一驚,猛地睜開眼睛。

  ……

  是一個夢——

  冰涼的手正搭在自己額頭上,那手的主人她也認識,是那個貴族小姐——而希爾薇德正低著頭看著她,淺海一樣顏色的眸子裡,閃爍著平靜的光芒。

  唐馨微微一怔,才感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她有些迷茫地看了看四周,仍舊是在那熟悉的房間之中。那張書桌就在不遠處嗎,上面的文件,墨水筆與羽毛筆也原封未動,之前她就是坐在那個地方……不對,她輕輕搖了一下頭,才感到一股無力感湧上心頭。

  是夢——

  「作噩夢了?」

  希爾薇德的聲音彷彿有一種安定人心的力量。

  唐馨怔怔地看著對方,若是平日裡,她絕不會讓對方挨自己這麼近。但此刻她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身上半點也沒有力氣,只有心怦怦直跳,彷彿還沒從之前那個夢境之中回過神來。

  「你生病了,怎麼不告訴其他人?」希爾薇德靜靜地問著:「在擔心艾德的事情麼……記錄的事情,其實可以交給我和天藍呢。」

  她停了一下,看著唐馨的眼睛,像是可以看穿對方的想法一樣。

  「與你無關。」

  唐馨只聲音沙啞地說。

  不知道怎麼的,她看著這個女人就感到氣不打一處來。

  雖然對方的確優秀,也配得上自己的表哥——或者不如說,那隻鴿子也不知交了什麼好運氣,才能交上這樣的女朋友。要是在地球上,那是絕不可能的事情。

  不過一想起這件事,她心中就充滿了一種說不出道不明的感覺。

  既欣慰,可又有一些酸楚——

  但希爾薇德只安靜地看著她,眸子的邊緣,映著午後靜靜流淌的陽光。貴族少女像是沒有聽到那句話一樣,輕聲開口道:「以太病,半年之前姬塔也得過,因為你們對於以太還不適應……你們中大多數,都會經歷一兩次。」

  「其實不必太過擔心。症狀較輕的話,只和你們那個世界的感冒差不多,幾天就可以好起來。」

  「但是放著不管,也會變得很嚴重。」

  希爾薇德輕輕收回了手。

  唐馨安靜了片刻,之前噩夢之中的不安再一次泛了上來,忽然問了一句:「我哥他呢?」

  「艾德也得過,」希爾薇德輕輕一笑:「我們從艾爾帕欣前往芬里斯,他在船上一病不起,比你現在可嚴重多了,全靠了布麗安公主的黑山羊奶。」

  唐馨想到自己表哥那個倒霉的樣子,忍不住也微微一笑,可惜自己當時不在,不然不知道多有意思。而正是讓她感到生氣的地方,那隻鴿子過去無論什麼事情,都會先和她商量——自己難道不清楚他的想法麼,會阻攔他麼?

  但她想了一下,覺得好像真會。

  畢竟正常人都不會想出這麼驚世駭俗的點子來。

  「那時候你們才認識不久吧?」

  「嗯,」希爾薇德輕輕點了點頭:「我第一次見到艾德是在旅者之憩,他那時傻乎乎的,不過特別吸引人目光——」

  唐馨冷笑了一下,心想那隻鴿子的確如此。

  「他就是那樣的人。」

  「不過希爾薇德小姐怎麼會看上他呢?」

  希爾薇德一笑,妙目流轉地看著這個少女。

  唐馨也盯著她。

  「所以希爾薇德小姐看上的正是這樣的單純吧?」

  但貴族千金反問:「單純不是一種美好的品質麼?」

  唐馨嘆了一口氣,問道:

  「但是,希爾薇德小姐真的喜歡我表哥麼……」

  「喜歡麼……」

  貴族千金想了一下,先是搖了搖頭,又點點頭。

  「一開始,其實也說不上……」

  她幽聲答道:「或許不如說是欽佩,正因為欽佩那樣的正直與勇氣,自身做不到,才會為之受吸引……艾德先生是我見過最具有這樣品質的人,而且純粹……」

  「我也沒想太多,但艾德他在我最徬徨不安之時給予了我最多的幫助,艾伯特家族言出必諾,今天的一切應當說都是我認可、甚至心甘情願的。」

  唐馨靜靜地聽著這些。

  她心中有些驚訝。老實說,她沒想到這位貴族千金會和自己說這些——她以為對方至少會找一個藉口,而不是這樣傾訴心聲。

  而她張了張口:「希爾薇德小姐,這可算不上是喜歡……」

  希爾薇德卻一笑,歪了一下頭道:「喜歡難道不是相互吸引麼?」

  「是,可是……」

  唐馨雖然一直對同年齡的那些少年少女們所謂的海誓山盟嗤之以鼻——但心中也清楚,互相喜歡至少不是什麼『言出必諾』,也不是什麼『義務』。

  但希爾薇德看著她,只微微一笑:「我的出身與你們有些不同,眼下的一切,其實在我看來已彌足珍貴。」

  「因為我至少比另一些同樣出身的少女,要稍微幸運一些,可以自由地選擇未來的路——那怕那是荊棘叢生,我也甘之如飴。在遇上他之前,我從來沒想過自己會如此幸運——我的船長或許並不完美,但對於我來說已經獨一無二。」

  「正是如此。」

  希爾薇德用一種篤定的語氣,結了尾。

  唐馨一時竟聽得呆住了。

  自己那個呆子表哥有這麼好麼?

  她正發呆之間,忽然房間的門又『砰』一聲被人推開來。

  天藍再一次上氣不接下氣地出現在那裡,正看著她們,結結巴巴道:

  「艾、艾德哥哥他回來了!」

  唐馨第一時間看向一旁的希爾薇德,再看了看天藍。

  等一下,難道這又是夢?

  ……、

  方鴴和愛爾娜一起步入公寓一樓的大廳時,剛好看到天藍一手牛奶瓶,一手麵包,打著哈欠從樓梯上走下來。

  不過她打哈欠的動作在看到方鴴的那一刻就此定格了,眼睛瞪得圓滾滾的,張開的嘴也再合不攏,手中的瓶子噹一聲落在地板上,骨碌碌滾出老遠。

  天藍使勁揉了一下眼睛,以確認自己不是看錯了,然後才驚喜地叫了一聲:「艾、艾德哥哥?」

  方鴴看著少女那張圓乎乎可愛的臉,忍不住一笑,輕輕點了一下頭——是的,他回來了。

  天藍『啊』了一聲,慌忙道:「我去通知其他人。」

  不等方鴴開口,她轉身飛快走了回去,尖聲尖氣的叫聲很快從樓上傳來:

  「艾德哥哥回來了!」

  「團長回來了!」

  方鴴看著對方一溜煙跑了個沒影,不由尷尬一笑——他還打算問問其他人呢。

  他這才看向一側的愛爾娜,愛爾娜有點驚訝,好奇道:「你在他們當中威信很高啊,我見過不少聖選者的隊伍,但少有這樣的。」

  「愛爾娜女士見過其他隊伍麼?」

  方鴴對其他隊伍還有點好奇,他見過傑弗利特紅衣隊、銀林之矛與橡木騎士團的隊伍,但都沒有深入瞭解過。社區之上,對於各大公會的旅團也不會有太過詳細的資料,對於怎麼建設冒險團,說來他也只有一些閉門造車的經驗而已。

  「當然見過,」愛爾娜怒道:「怎麼說話的呢,坦斯尼爾可不是什麼小地方,雖然只是一個分會,但在伊斯塔尼亞也相當重要。我們也會從外面承接委託,我見過不少聖選者的隊伍,今年至少就有三四個那麼多。」

  三四個很多麼?

  方鴴小心翼翼不敢多說,只內心小小腹誹了一下。

  但坦斯尼爾不是什麼小地方,那裡的工匠協會卻無論如何也算不上大,否則也輪不到愛爾娜一個『新人』去當會長。當然這樣的事情,我們的巨靈裔女士是絕不會承認的,她先表示了一下坦斯尼爾工匠協會的重要程度,然後才道:

  「事實上就在一個月前,我還見過一個叫做『無光之淵』的團隊——你們聖選者取的名字還真怪,與之相比,七海旅團還算中規中矩了。」

  其他人還沒下來,方鴴再與女士談了一下關於聖選者團隊的事情。

  不過在提到關於這個『無光之淵』的團隊時,方鴴卻從愛爾娜口中得知了一件讓他有些在意的事情。在這位會長女士的描述當中,這個團隊似乎是在尋找一個人,在煉金術士協會當中找人,而不是去冒險者公會,自然尋找的目標也是煉金術士。

  「那其實不是公會的人。」

  愛爾娜想了一下,繼續說道:

  「是個宮廷煉金術士。」

  「不過我查了一下,倒的確有在坦斯尼爾工匠總會掛號。但好像這個人後來犯了一些事情,已經被公會除名了,此刻應該被關押在某個地方吧。」

  「在什麼地方?」方鴴忍不住問道。

  「我沒記錯的話,最後登記的地方是貝因。」

  愛爾娜用手指支著下巴,似模似樣地思考了一下:「不過貝因只有一座用來關押俘虜的臨時監獄,後來應該轉移到其他地方去了吧。」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方鴴聽到『貝因』這個地名時,心中不由咯噔一聲,下意識想起一個人來。而這時他才記起,『無光之淵』這個名字好像也不是什麼大眾貨色,他過去曾經聽過這個名字——那是南境同盟內部的一個精英旅團。

  而且等級還相當高,應當是當年葉華成為十王之前,一手打造的團隊。

  那一刻好像一條冥冥之中的線,在他腦海之中聯繫在了一起。

  南境同盟的人在調查那個煉金術士?

  為什麼?

  對了,葉華大神當時的確也在貝因要塞。

  但聽對方與那個中年秘術士交談,他們似乎與努爾曼伯爵是同盟關係,這又是怎麼一回事?

  聯想到不久之前努爾曼伯爵與沙之王對自己的態度,他總覺得這裡面的局勢變得更加撲朔迷離起來。那個關押在地牢之中神秘的煉金術士,又和南方同盟扯到了一起,而南方同盟似乎又與沙之王一方有關係。

  他們究竟有什麼計畫?

  方鴴一時間一個頭兩個大。

  要是通訊聯絡沒中斷就好了,他可以直接聯絡葉華大神那邊問一下,自己在都倫幫了對方一個忙,那位遊俠之王或多或少會透露一點信息給自己的吧?

  ……

  天藍上去之後沒多久,方鴴便再一次見到了自己的艦務官小姐。

  但他也沒想到,自己先從對方那裡得到的消息,竟然是自己的表妹病了。

  唐馨在他失蹤之後不久便病倒了,雖然有些巧合的因素,不過方鴴大約也猜得出來,這裡面或多或少有自己的原因。這讓他有些不安——舅舅與舅媽待他猶如己出,而唐馨就像是他親妹妹一樣——雖然時常會有一些爭執,但兩人一同長大,感情一直篤好。

  再說,哥哥怎麼能不保護好自己的妹妹呢?

  所幸希爾薇德也告訴他了,只是以太病而已。

  方鴴這才稍稍鬆了一口氣,以太病其實也可以說是『水土不服』的另一種說法,只是由艾塔黎亞所獨有,他上一次在布麗安公主的船上就病得差點下不了床,那算是嚴重的。

  而唐馨還沒他嚴重,表妹一直以來身體素質與臉的因素都要比他好多了——

  不過他還是帶著希爾薇德,急匆匆地去見到了自己的表妹。

  在房間中,艾小小看到他也有點驚喜,大表哥大表哥地叫了幾聲,但倒不如說是為了好玩。

  愛麗莎與帕克不在,聽說是出了門,就和他一樣,大家這些日子也一直在搜尋他的下落。只是奎斯塔克太大,雙方互相錯過了而已,而且縱使是貴族千金,也沒想到他居然正在這座城市之中。

  天藍則問了一下關於洛羽的事情,聽說後者也逃出了貝因要塞之後,這沒心沒肺的小姑娘便當作後者不存在了——或者換一個說法,對於洛羽極有信心。

  而見到自己表妹時,情況卻有些古怪。

  因為唐馨好像生了他的悶氣,不理他了。

  方鴴一時之間有點無語——失蹤又不是他的錯,他也不想無故失蹤,而且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從貝因要塞逃出來,還差一點就得罪了沙之王。要不是對方態度不明,沒有在慶典之上拿他開刀的話,此刻大家就可以去廣場上給他收屍了。

  或者去聖殿——

  方鴴不由看向一旁的希爾薇德。

  貴族小姐抿著嘴笑了笑,彎彎的眼睛好像月牙一樣,也不回答。

  不過她悄悄把他拉到一邊,抬起頭來,用飽含著溫柔的目光直直看著他,看了好一陣子。然後艦務官小姐才輕輕踮起腳尖——下一刻,方鴴只感到自己的臉頰微微一涼,不由有點意外地看向希爾薇德。

  後者微微一笑,輕聲道:

  「歡迎回來,船長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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