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節權力之爭
船隻經過風暴,受損情況已經查清楚了,有幾處裂痕都不算嚴重,但三根桅杆中的最後一根斷了,必須經過維修才能繼續起航,否則船速將受到很大影響。
哈拉爾告訴週瑯,如果能找到合適的港口和船廠,那麼三五天就能修好,可如果運氣不好,附近都沒有合適的港口,恐怕十天半個月都無法起航。
週瑯倒是要求哈拉爾強行開船,先往澳門走,可哈拉爾拒絕了,他是船長,在船上擁有毋庸置疑的權力,哪怕是周瑯這個雇主也不能命令他,這讓周瑯非常憤怒,卻又無可奈何,因為他知道,哈拉爾是對的,只是這有可能耽誤他的大事。
派出去查看的小船下午就回來了,他們帶回來一個消息,往北三里外就有一座海港,這是很幸運的事情,只是那座港口很小,他們這艘八百噸的大船隻能趁著漲潮入港,而且沒有可以停靠的碼頭,好在這座港口是一座由海岸潟湖形成的港口,吃水淺但海底是柔軟的海砂堆積而成,可以直接將海船擱淺,在沙灘上修理,修理後拖入海中即可。只是一來一回,加上修理的時間,大概得十天。
十天就十天,總比沒有期限要好,週瑯自認為心理素質很好,此時也不免焦躁。可這種感覺偏偏讓他冷靜了下來,因為他追求的人生從來不曾平靜,這種感覺時常遇到,可每一次他都成功化解,反而讓他的成功顯得更為難得一些。
冷靜下來後,他不免開始回想這一次的計劃,跟自己過去做的每一次計劃書一樣,都有曲折和阻礙,但這一次彷彿格外不順。反倒是一開始很順利,讓他放鬆了心態,直到東印度公司介入之後,麻煩就接連不斷,最後還遇到了海浪,才讓周瑯的心態失衡,甚至跟船長發生了爭吵,這在任何一次商業開拓中都不曾有過,因為他心中始終有一條原則,那就是將專業的事情交給專業的人去做,他作為創始人只需要負責監督,不需要干涉專業人士的工作。
想到這些之後,週瑯的心態再次開始穩定下來,而且變得更加冷靜,如同一台超級計算機一般再次高速運轉,他明白最大的對手並不是那些意外,不是遭遇的風暴,不是壞運氣,而是東印度公司。
也正是因為這個對手太過強大了,所以他才執著於借助馬嘎爾尼的東風,可回頭一想,即便沒有馬嘎爾尼訪華這件歷史事件,難道他的計劃就沒有可行性嗎?不管是他拿給那些股東的商業計劃,還是他內心深處的野心計劃,都是經過週瑯深思熟慮後的結果,都具備邏輯上的可行性。
排除雜念之後,週瑯再次開始工作,這次不是乾涉船長的工作,而是提出了一些建議,他不干涉專業人士的工作,但是提出合理化建議還是很正常的,甚至有時候是他必須提出要求,然後由專業人士負責去執行,這樣才最有效率。
爭吵之後,週瑯主動找到哈拉爾船長,跟他進行了溝通。船長的意見是,派人立刻前往海港,跟港口取得聯繫,讓他們允許東方曙光號進港,並且向他們請求援助,當然必要的費用是必須自己支付的。
週瑯認為哈拉爾的思路已經很清晰,不需要自己補充太多的內容,畢竟對方應對風暴的經驗極為豐富,這種事恐怕不止一次遇到了,不過對方對於中國的風俗習慣還不太了解,所以周瑯建議多帶些錢,拿錢開道在這個國家比放低姿態的請求更有用。
一行十二人很快出發,他們駕著救生艇,其中四個士兵,八個水手,帶著一箱三千個銀幣,去港口聯繫救援。
商船則在潟湖外拋錨,等候使者傳回好消息,但直到天黑也沒見到他們回來,至此大家也沒覺得意外,哈拉爾卻發出警告,認為可能情況不妙。倒是周瑯覺得不應該,這些人帶著不少錢去辦事,即便遇到奸商,大不了被人欺生,狠宰一筆,應該不會出現意外。
但哈拉爾卻警告說,這幾個人很可能遇到了意外,並表示他遇到很多次這種事情了,在非洲、太平洋海域,經常有船員上岸後被土著殺死,還舉了許多航海前輩的例子,比如麥哲倫死於菲律賓。
週瑯卻不認為這樣,怎麼能拿中國人跟那些部落土著相比呢,而且他很確信,此時的中國人絕對比21世紀的中國人更加恭順,這時代的中國人才是真正的順民,就是把刀子遞到他們手裡,他們也未必會動手。
哈拉爾認可週瑯的話有一定的道理,他來過中國多次,有過衝突,但對方還算講理,他也覺得印度、波斯和中國這樣的古老文明國家,是有道理可講的,所以才敢派人去聯繫,如果真是非洲的話,就不是派幾個人去聯繫,而是帶兵上去了。
哈拉爾的話也讓周瑯也開始反思,他突然想到這個時代的台灣還有不少土著部落的,如果幾個人真的意外落入土著部落的手裡,恐怕結果也不會好。但是之前的偵查明明發現前面是一座港口啊,土著又不可能建造港口。
十二個船員失踪,身處陌生的海域,讓整艘船上的氣氛都變得緊張起來。哈拉爾讓全員做好準備,科林集結了剩餘的士兵,全部武裝起來,並且輪流值夜。三人在船長室開了一個碰頭會,都同意第二天天亮後,馬上派探險隊登岸,尋找失踪的船員,十二個人的生死不是小問題,就算他們死了,也得找到原因,給其他船員一個交代,高層對底層船員的生死不聞不問,在海上引起反叛的事情多了去了。
不過疑惑在他們派出探險隊之前就被揭開了,因為那十二個船員回來了,他們毫髮無傷的回來了,而且帶回來了好消息,對方答應盡力幫助修復船隻,還保證說他們有修復桅杆的備貨,只要船上了岸,他們很快就能修好。但是對方開了一個高昂的價格,他們留下了十二個船員帶去的三千枚銀幣,說是作為定金,要求商船再給他們七千枚銀幣,他們才願意幫忙修船。
這算是一個好消息,因為錢不是問題,一萬枚銀幣,價值七千多兩白銀而已,相比一趟航海的利潤,值得投入,只是船員描繪的他們跟岸上中國人溝通的情況,讓周瑯起疑。
船員解釋他們之所以在岸上待了一夜,是因為跟岸上的中國士兵發生了誤會。他們上岸之後,在船上唯一的一個中國人,也就是在馬六甲招募的那個華人廚師,帶著他們去港口上的船廠探尋,這只是一個小船廠,而且是當地唯一的一個船廠,主要業務確實也是修船,可是他們沒修過大船,平時修的大多都是漁船。
船員們的目的其實也不是為了找人維修,這種小船廠的設備也完全不達標,最後維修都得靠人力,船上配有專業的木匠,因此需要的其實主要是材料,他們需要一顆可以用作桅杆的原木,以及一些填堵裂縫的麻線、桐油和板材,這些原料船上本來是有的,但誰也沒想到船體會出現裂痕,因此有些不敷使用,像這種基本原料再小的船廠也應該是必備的。
只是船廠沒有他們需要的桅杆料,船廠主人也是木匠師傅建議他們去城裡找找,看看那裡的木材商人有沒有,實在不行就只能僱人去山上臨時砍伐了,雖然沒有陰乾的新料耐用,但臨時替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那城叫什麼名字?”
週瑯突然插話。
“他們說叫左營。”
廚師一口閩南話,在台灣倒也算到對了地方,反倒是跟周瑯交流起來有些費力。
左營兩個字週瑯聽清楚了,不由皺眉:“是軍營嗎?”
他對軍事太敏感了,此時還不是他跟滿清政府衝突的時候,而且聽到“營”字,他心中頓時就有一些不好的預感,他確信這個時代的老百姓可能比後世更加的恭順,是真正的順民,但他同時對這個時代的士兵十分不放心,這時代的士兵是真正的兵痞。
“就是一座城,城不小,人不多。南北有山,東邊有湖,西邊望海。”
廚師說道。
週瑯點點頭:“你繼續說你們在城裡的事兒吧。”
廚師道:“我們進了城,南北都有山,倒也有木行,但他們也沒有大料,說是大料沒有現成的,得等。我們問上山現斲得等多久。掌櫃的說運氣好兩三天,運氣不好就沒準了。我們問過之後,拿不了主意,本想原路返回,誰知道這時候有人找上了我們,說他有料。說官府本來讓他們修城西的文廟,誰想最後又不修了,備下的料子都放了五年,早就陰乾了,適合我們做桅杆。我們就跟那人去了,結果被他帶到城西湖邊的孔廟裡,二三十個綠營兵就圍了上來,說我們是海寇。”
“他們動手了沒有?”
週瑯插話道。
“沒有,我好言跟他們講明白了,說我們是天竺國的商船,遇上了風暴,桅杆折了,來這裡找修桅杆的大料。他們就問帶錢來了沒,我們就說帶了。最後他們真的給我們看了他們的料子,廟裡確實備著不少的料子,有我們能用的大椽子。最後他們就說錢不夠,要我們再拿錢,當時天黑了,他們就留我們住了一宿,今天一大早放我們走的。”
聽完廚師的話,週瑯總覺得其中有古怪,他甚至認定岸上的綠營兵痞給他們設了個局,打算引誘他們上岸謀奪財物。
抱著這種想法,週瑯很快就跟哈拉爾、科林三人碰了個頭。
另外倆人也在各自詢問自己的人,因為派去聯絡的那十二個人中,不但有懂閩南語和客家話的廚師,也有水手和士兵,週瑯問詢廚師,船長哈拉爾問詢自己手下的船長,科林則問詢自己手下的士兵。
三人問到的事實基本一致,可是對此的判斷卻產生了分歧。
“必須走。這次一定要聽我的。我們的船就是少一根桅杆依然能夠航行,可要是在這裡跟當地軍隊發生了衝突,損失太大。”
週瑯認定岸上的綠營兵沒安好心,他覺得冒這個險完全不值,他們一艘破船,百來個船員,只有一半是合格的武裝人員,可對面是未知人數的滿清綠營,戰鬥力不確定,但人數絕對比自己這邊多,而且他們的後備是源源不斷的,因為一旦跟他們發生衝突,意味著是跟滿清政府發生衝突。
“對方沒道理放著發財的機會不要,您過於謹慎了。”
哈拉爾卻覺得對方只是想做生意,堅持要上岸完成這筆交易,因為他的人十分確定的看到了那些木料。
週瑯人覺得恐怕是哈拉爾的水手不懂閩南語,肯定沒有自己了解的更清楚,對中國綠營兵的道德水準也太沒有警惕性了。
週瑯堅持自己的考慮:“也許他們只是想發一筆財,可誰敢說他們不會有陰謀,我們冒不起這個風險。”
哈拉爾同樣堅持:“是的,上岸可能有風險。可是任何陸地上的風險,永遠都無法跟大海上的風向相比。我們不做任何維修冒險出海,遇到的風險只會更大。”
週瑯實在是無法理解哈拉爾的堅持,他之前明明諮詢過哈拉爾,如果實在無法進行維修的話,哈拉爾保證即便無法維修,也不影響船繼續航行,只是速度會下降很多。可現在哈拉爾卻認為出航的風險很大,這要么是之前說謊,要么就是現在說謊。
週瑯這幾天跟哈拉爾的關係並不好,因為之前就發生了一次爭吵,因為之前週瑯急於趕往澳門,哈拉爾堅持先修船。或許是因為情緒的原因,導致哈拉爾此時堅決反對周瑯。
這種創業型企業的內部衝突遠比成熟公司多的多,因為創業型企業總有快速發展或者快速崩潰的特點,又缺乏長期以來形成的固定組織架構,相對更不穩定。而內部衝突最多的原因基本都是因為意見不合,有的創始人要做長線,要完成ABC輪融資,然後上市,有的創始人則希望盡快變現,甚至願意儘早高位拋售了公司套現。有的認為應該盡可能多的引入有能力的投資者,有的則堅持要將控制權握在手裡。各種各樣對發展不同的判斷,導致大量創業公司早早失敗。
週瑯經歷過多次內部鬥爭,可無外乎都是因為根據自身利益對公司發展的看法不同而引起了,很少有像現在這樣的因為鬥氣而產生的衝突。
為了鬥氣實在不值,而且哈拉爾只是周瑯僱傭的一個船長,頂多算是一個高級經理人,連合夥人都算不上,週瑯覺得跟這個人鬥氣實在不值。
他強壓怒氣,主動跟對方溝通:“哈拉爾,我知道我們之前爭吵過。但我們應該理性的想一想,此時如果跟當地政府發生衝突,我們能夠承受嗎?”
哈拉爾有些不耐煩了:“我們為什麼要去跟當地政府發生衝突,我們只是維修船隻,還是花重金去維修,我不明白為什麼會扯到當地政府。”
週瑯道:“我沒說一定會衝突,我只是說有這個可能,可我們冒不起這個風險。”
哈拉爾道:“停停停,讓我們停止這種無謂的爭吵。我是船長,好嗎。我得為全船的船員負責,我不能讓我的船在沒有維修的情況下,貿然駛入不熟悉的大海。”
週瑯道:“好吧,既然如此。我必須糾正一點,船是我買的,你是我僱的,所以你必須聽我的。”
哈拉爾沒有說話,看著周瑯的眼睛片刻,露出一個失望的眼神:
“只要在大海上,我就是船長,這就是我的船,所有人都得聽我 的。”
週瑯這次真的憤怒了,直接指著哈拉爾的鼻子:“等回到加爾各答,我一定要求公司解僱你!”
哈拉爾一副毫不在乎的表情。
週瑯異常氣憤的推門而出。
科林跟了出來,在後面喊著:“週!”
他是做和事佬的:“不過是幾個兵痞想發財而已,這種事不值得大驚小怪。我相信沒人會真的想搶荷槍實彈的歐洲士兵的。”
週瑯只能點點頭:“這次確實應該全副武裝了。”
上次因為怕引起不必要的誤會,上岸的人都沒有挾帶重武器,只是幾個士兵藏了手槍,這次繼續交易的話,必須全部帶上武器,震懾住對方的話,也許能避免麻煩。
說完週瑯徑直走進自己的艙室,一個原本是大副的臥室,遠沒有船長室寬敞,只有一張床和一張桌子,而船長室中甚至安裝了沙發。
他不知道那邊科林轉身就又走進了船長室。
更不知道哈拉爾的脾氣還沒發完呢,衝著科林一通抱怨。
“法克!老子跟法國士兵做過生意,跟英國軍隊做過生意,跟美國軍官做過生意,也跟印度的王公做過生意。跟中國人我也做過生意!”
哈拉爾喊叫著伸出兩根手指。
“兩次!”
接著道:“就在澳門,跟他們的海軍士兵,賣給他們鴉片!”
強調道:“還是走私!”
“放鬆,你應該放鬆一些。”
科林建議道。
哈拉爾哼道:“還要解僱我,老子才不稀罕給他干呢,要不是老子的船去年沈沒了,會給他幹?船是他買的,船上的人都是老子的!”
科林和哈拉爾在船長室交流,週瑯卻在大副室沉思,事實上他並沒有剛才表現出來的那麼憤怒。
他心裡想的是,自己跟船長發生了明面上的衝突,如果科林真的是東印度公司派來監視他的間諜,那麼對方一定會放心了吧。
但是跟哈拉爾的爭吵卻是真的,船上的權力分割,也確實讓周瑯現在很被動,他是真的失去了對東方曙光號的控制,至少是被架空了。
哈拉爾要去左營修船的決定更改不了,週瑯現在能做的就是盡量補救可能發生的危機,他需要進行風險分析,準備一份可行的危機預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