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全書完)

 
V123210 2018-2-28 14:31:2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663 285307
V123210 發表於 2019-3-4 22:41
第639章 鋤奸

    廟堂再高,江湖再遠,兩者也絕不可能不相通。

    而任真,恰恰又是同時居於兩者巔峰的核心人物,在北唐南征的節骨眼上,他難以割捨下一方,全身心投入到一方的角逐中。

    好在已經拿下列柳城,叩開南晉的西部大門,接下來開闢第二條、第三條進軍路線就輕鬆許多,他沒必要再身先士卒,在戰場上領兵廝殺,是時候調轉重心入江湖了。

    楊靖和唐逆是精明人,知道侯爺最有主見,不該問的就別問,低頭吃著肉食,同時凝神聆聽他的吩咐。

    任真拿起毛巾,擦了擦嘴,靠在椅子上說道:「我今晚說的,只是我個人意見。唐逆回長安後,務必把原話轉達給陛下,一應軍務,皆由聖裁決斷。」

    從始至終,他都沒想過壟斷朝綱,只是高攀還太小,朝廷缺少中流砥柱,他不得不操這些心。但君臣禮節、決斷大權,絕不能廢止。

    唐逆默默點頭。

    「西南這邊,由楊靖跟小和尚鎮守。渡江的東西兩線大軍,同樣不能缺少八境大宗師,你替我帶封信回去,請裴寂出面,跟范東流搭檔,你跟隋東山一起去西線。」

    諸子百家裡,兵家的劍道群雄更適合戰場廝殺,讓這兩位隨軍出征,是最明智的決定。

    其中暗藏著一層關節,任真沒說出來。劍道如今有兩名大宗師,若是把他們留在長安,萬一生出不軌之心,屆時朝中兵力空虛,那將是致命禍端。

    唐逆斟酌著措辭,問道:「畢竟是舉國伐晉,只請兩名大宗師助陣,是不是有點少?」

    除了裴寂和隋東山,此時北唐還剩三名大宗師,分別是李慕白、薛飲冰,以及重回巔峰的顧海棠。

    而在南晉這一方,大宗師共有四人,分別是陳玄霸、長生真人、無心,以及背叛北唐的顏淵。

    至於付江流和玄悲,他們雖是晉人,在這場國戰中,注定不會站在南晉陣營裡,不必考慮在內。

    因此,從宗師數量上看,北唐也略佔上風。

    聽到唐逆的話,任真不置可否,反問道:「如果再抽人南下,陳玄霸趁機闖長安,誰擋得住?」

    唐逆頓時語塞。

    雖說武帝受限於心疾,只能戰鬥一個時辰,但他畢竟是天下第一,挾九境之威,絕非一名八境大宗師就能匹敵。

    萬一武帝兵行險招,來個南北兩帝相會,長安兵力空虛,誰能護住年幼的小高攀?新君被刺,北唐好不容易才穩定下來的局勢被顛覆,後果不堪設想,唐軍就只能收兵,撤回北岸。

    所以,鑑於自家皇帝不是高手,為了穩妥起見,長安城至少得留兩名大宗師。

    任真剔著牙,侃侃而談,「薛飲冰是新晉儒聖,根基尚淺,也不擅長臨陣肉搏,適合坐鎮京師。但儒家未必沒有異數,讓墨家鉅子留下來制衡,才能確保無虞……」

    論心機謀算,他絕對是當世第一人。他從不輕易相信任何人,即使是自己敬重的六師兄,他也選擇留一招後手。儒墨淵源極深,而李慕白是小高攀的義父,如此制衡,兩家都沒法獨大。

    「不瞞唐將軍,我那剛出生的兩個寶寶,也都留在京城。無論如何,京城絕不能有閃失,請你轉告陛下,我父親已經被抓走了,我的孩子,他一定要替我保護好!」

    其實,這才是他最擔心的地方。

    如果武帝衝著孩子去,繼續綁架他的親人,他將會徹底崩潰。

    唐逆深知這句話的份量,不敢再坐,凜然行禮說道:「請侯爺放心!」

    楊靖也不好再坐著,跟著起身,寬慰道:「有尊夫人在,憑她的道行,世上沒人能傷害到孩子們!」

    任真坐在那裡,神情變幻,沒再說話。

    ……

    ……

    三日後。

    壽春城裡,來了兩個年輕人。

    他們走在熱鬧街市上,頭頂都帶著斗笠,路人們無從察覺到,其中一位不僅面容被毀,傷疤猙獰,更是雙目已瞎,卻能行動自如,跟常人無異。

    任真離開列柳城後,下一個目標既不是金陵,也不是佛道兩家山門,而是南晉腹地內的這座小城。他來這裡,跟攻城略地無關,只想找人。

    半年前,壽春太守走馬換人,新上任那位是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子,操著濃重的江北口音,常被屬下們背後模仿取笑。

    他叫吳道梓。

    他是北唐的叛徒。

    他歸降南晉後,過得並不如意。

    他以為去年獻城開國,立下首功,會受到武帝重用。

    他不曾想過,見風使舵、賣主求榮的小人,換作哪個朝廷,都不敢真正信任他。

    他以為會成為朝中重臣,再不濟也是封疆大吏,但到頭來,他得到的只是區區一座壽春城,比曾經的丹青城都小,簡直是赤裸裸的諷刺。

    他一直認為,大爭之世,當順勢而為。他不惜背上通敵叛國的罵名,順勢而為的結果就是,被拋棄在偏遠小城裡,苟延殘喘,度過餘生。

    他知道,自己永遠無法翻身了。

    丹青絕?早已淪為笑話。

    無論叛徒如何落寞,都該不得好死。任真專程來壽春,就是要剷除這個奸佞,給予叛徒應有的下場。

    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對付這種小人,任真一向有的是辦法。

    此時,他走在路上,感知著周圍的情形,隨口問道:「在你們吳家,跟你交情最深的是誰?最受你父親信任的又是誰?」

    身旁同行的青年,不是別人,正是吳道梓的次子,吳酬。

    在神農大典上,任真進入星辰陣不久,比試還沒結束,李慕白便降臨那處,將峽谷所有人監視起來。吳酬見勢不妙,企圖偷偷溜走,又哪能逃過墨家鉅子的眼睛。

    於是,吳酬和齊先生被擒獲,囚禁在楊靖的軍營裡。

    任真出關後,知道這一情況,便計上心頭,給吳酬服下一種慢性毒藥,脅迫他就範,才帶他來到這裡。

    他的性命被任真攥在手中,只能任由擺佈,別無選擇。

    吳酬聞言,溫順地答道:「都是同一人。他是我們丹青道的大長老,叫吳法。」

    正是前年那次議會上,提出「大爭之世、順勢而為」的那位。

    那天,任真和顏淵前往吳府,遭到無禮驅逐,顏淵先後出手打暈三人,最後倒霉的那位就是吳法。(第7章)

    今天,任真親自來動手了。
V123210 發表於 2019-3-4 22:41
第640章 招降

    殺死吳道梓,不是什麼困難事,至少遠不如殺曹春風和雲胤困難,任真有很多種辦法讓他死去。

    在任真看來,復仇是一種強烈的情緒,最核心的因素在於洩恨,所以復仇的方式很重要,能把恨意宣洩出來,充分懲罰仇家,才算完美復仇。

    他也是這麼做的。以彼之道,還施彼身,讓誣陷者死於被誣陷,讓篡位者死於被篡位,讓背叛者死於被背叛,讓該死者死於該死的原因,這樣才叫作繭自縛,才叫玩火自焚。

    所以他給吳道梓備好了一種死法。

    傍晚時分,他在吳酬帶領下,悄悄來到大長老吳法的住處。

    看清吳酬的面容後,吳法極為驚喜,老臉的皺紋裡都噙著笑意,激動地道:「二公子,你竟然逃回來了!」

    半年前,趁荒族舉行神農大典時,唐軍潛入荒川,圍困中州城,吳道梓很快便收到消息,知道兒子吳酬被擒,肝膽欲裂,險些當場暈厥。

    他膝下有二子。長子吳鳶,一貫囂張跋扈,不料踢到硬鐵板,招惹儒家十先生的獨子岳鐘麒,被斬去一臂,打成重傷,變成廢人。這也激發吳道梓的叛變之心。(第145章)

    從那以後,吳家的繼承人改為次子吳酬。大長老吳法很欣賞吳酬,平日諄諄教導,指望丹青道能在他手上發揚光大。吳酬被派到荒川,就是想打通荒族的關節,謀條後路。

    然而,吳酬被唐軍擒走,像是晴天霹靂,劈碎了吳家的希望。

    吳家上下本來已經絕望,只好再扶正殘廢的吳鳶,哪想到,今日吳酬會完好無損地回到壽春,出現在吳法面前。

    吳酬被迎進堂內,心裡卻沒有回家的喜悅,尷尬地干咳一聲,瞥身旁的任真一眼,朝大長老示意,別急著慶賀,這位才是正主。

    吳法會意,事實上從一進門,他就驚駭於任真的幽深氣息,全神戒備,此時等任真落座,他開口問道:「這位是……」

    任真微微側首,沒有摘下斗笠的打算,說道:「你確定這裡說話方便?一旦走漏消息,吃虧的人不是我。」

    吳法神情驟凜,凝重地道:「閣下但說無妨。」

    任真說道:「我來招降。」

    吳法和吳酬同時怔住。

    吳法狐疑道:「替誰招降?」

    任真冷笑,反問道:「你是哪裡人?」

    吳法目光一顫,豁然站起身,如臨大敵,「你是唐人!」

    自從叛出北唐後,吳家提心吊膽,最害怕的就是北唐派大宗師出動,來秘密剷除他們這些叛徒。隨著唐軍大舉南下,今天,強敵終於找上門了。

    吳法攥著拳頭,正欲高聲示警,卻被身旁的吳酬一把拉住,厲聲提醒道:「大長老,千萬別衝動,一旦被外人知曉,吳家就會有滅門之災!」

    吳法聞言,神情驚疑不定,「什麼意思?」

    吳酬朝任真行禮賠罪,走到門外,確認沒有驚動別人後,返回吳法身邊,沉聲道:「北唐已經大舉伐晉,事到如今,咱們也該留條退路,不能陪南晉殉葬。」

    言外之意是,兩朝開戰,勝負難料,如果北唐獲勝,統一整個大陸,勢必會追究丹青道當初叛國之罪,到時候,天下雖大,他們又能逃到哪裡?

    與其一條路走到黑,還不如腳踏兩隻船,先跟北唐虛與委蛇,答應招降事宜,趁機修復雙方的關係。等再過些時日,國戰大勢已定,他們隨風而倒,再做定奪不遲。

    順勢而為,這不正是他們最擅長的麼?

    吳法迅速冷靜下來,沒錯,剛才是自己太激動,一聽說是唐人,就嚇得心驚肉跳,連最基本的理智都喪失了。

    如果北唐真的不計前嫌,願意重新招納吳家,那麼,這就是他們回歸家鄉的絕佳良機。哪怕回到北唐後,他們仍得不到重用,至少落葉歸根,遠勝過羈留在他鄉。

    他目光閃爍,緊盯著端坐的任真,問道:「這麼說,閣下送吳酬回來,是想表達招降的誠意,讓我們配合唐軍行動?」

    他自以為猜到任真的用意。

    任真默不作聲。

    吳法轉而看向吳酬。

    吳酬暗暗叫苦,他服下任真的毒藥,必須定期拿到解藥才能苟活。事關自己的性命,他別無選擇,只能聽從任真的差遣。

    「沒錯,侯爺就是這個意思。」

    「侯爺?」吳法機警地聽出關鍵詞,追問道:「他到底是誰?」

    吳酬答道:「吹水侯任真。」

    吳法臉色劇變,震驚地說不出話來。

    當今天下,還有人不知吹水侯的赫赫威名麼?他竟然親自來了!

    過了很久,吳法才緩過神,表情異常複雜,「侯爺跟吳家的恩怨,咱們心知肚明,沒必要遮遮掩掩。您真的不計前嫌,肯饒過我們?」

    京城吳家和葉家,是多年的世交,兩家情分極深。吳道梓年輕時,常到葉家串門,跟任真的母親葉小姐熟稔。因而,當葉小姐嫁給任天行後,吳道梓就成了這一家的摯友。

    但不為人知的是,在當年那場冤案裡,吳道梓背叛了多年摯友,暗中配合一眾鷹犬,順利抓捕任天行全府上下,沒有走漏風聲,才得以誘騙任天行火速回京。

    他是藏得最深的大惡。

    即使在任天行南下降晉後,仍沒識破他的險惡嘴臉,把他當作密友,寄給他一節斷劍。

    吳道梓行事隱蔽,這其中的真相,也就只有執掌繡衣坊的任真清楚。任真渡江北上,展開一系列復仇計畫時,吳道梓就已南下降晉,這條大魚幸運地躲過一劫。

    今日再相見,則是國仇家恨累積到一起,哪有那麼容易一筆勾銷。

    吳酬是年輕人,不知當年隱情,聽得一頭霧水。

    任真當然深知吳法的意思,漠然道:「你做不了主。帶我去見吳道梓吧!」

    他相信,吳道梓聽到自己到來的消息時,表情一定更精彩。

    吳法點頭,抬手做了個請的姿勢,恭敬地道:「侯爺請隨我來!」

    任真冷哼一聲,起身走向屋外。

    這一刻,吳法神態狠戾,朝吳酬使了個眼色。

    吳酬會意,偷偷從後堂離開,提前去跟父親通風報信。
V123210 發表於 2019-3-4 22:41
第641章 借刀

    吳法的住處跟太守府相距不遠,很快,他引領任真進府。

    進門不久,有名管家走過來,低眉順眼地道:「大長老,您……」

    吳法隨意瞥這人一眼,問道:「大人現在何處?」

    管家一頓,稟報導:「正在後花園練功。」

    吳法聞言,側身抬手,朝任真說道:「您這邊請。」

    任真嗯了一聲,往前走出數步,忽然停滯,頭也不回地道:「以後緊張時,可以先深吸一口氣,調整情緒。」

    他雖然目不視物,這些細微的破綻,又如何能瞞過他的感知。當那管家說出「後花園」三個字時,他能清晰捕捉到,對方的喘息加重,心跳加快,額頭瞬間滲出不少冷汗。

    見微知著,這就是心眼的威力。

    他知道,管家在撒謊,後花園裡一定有貓膩。

    事實上,剛才吳酬偷偷溜走,他就已察覺到,現在看來,這應該就是吳道梓的應對之策。

    但他並不在意這些,要是連小小的丹青絕都制服不了,那他也別想闖金陵斗武帝了。

    吳法瞳孔收縮,極力掩飾著心頭的驚慌,乾笑道:「侯爺請。」

    任真坦然前行。

    當兩人離開後,那名管家彷如劫後餘生,險些癱軟在地,渾身濕透如洗。

    「他……看穿了?」

    ……

    ……

    後花園裡。

    吳道梓坐在石凳上,穿著件短袖薄衫,或許是剛練完功的緣故,他身畔勁氣蒸騰,散發在外界,化作淡淡的白煙。

    任真從遠處走來,感知得出,吳道梓已經熱身完畢,漸漸步入最佳狀態。

    吳道梓起身,笑眯眯地看著吳法,說道:「叔父,你這麼著急見我,是有什麼事?咦……這是哪位貴客?」

    表面功夫還是要做足。雖然剛才吳酬提醒過他,任真的實力高深莫測,但這會兒親眼看見,他仍然深感震驚,這少年竟達到他畢其一生也無法染指的境界。

    七境上品的他,未戰便已膽寒。

    吳法跟他深深對視一眼,答道:「這位是吹水侯任真,想來招降丹青道,勸咱們棄暗投明,歸順北唐。」

    吳道梓佯驚,上下打量著任真,一副難以置信的表情,「什麼?你就是天行兄的孩子?這真是蒼天有眼,我……」

    話說到一半,被任真冷冷打斷,「別再演戲了,我以前是繡衣坊主,天底下有什麼事能瞞過我?當年的恩怨,你我心知肚明,不必再浪費時間。」

    這是開門見山。

    吳道梓收起偽裝,抬手示意任真請坐,眉頭皺起來。

    「我早就聽過侯爺的殺伐決斷,你老謀深算,絕不是天真單純的少年。既然你捅破這層窗戶紙,那不妨實話實說,我並不相信,你真的會饒過我……」

    殺母大仇,豈是說放就放的?如果任真真能放下,何至於孤身赴北唐,掀起一場腥風血雨?

    吳道梓不傻,懷疑任真的動機不良。

    「你愛信不信。」

    任真摘下斗笠,露出猙獰面容,繼續說道:「我想你得弄清一點,我不是來求你歸降,而是最後給你一次機會。唐軍已經大舉南下,等城破之後,你再反悔就晚了。」

    這下不止是吳道梓,連吳酬也感到驚愕,直到此時才發現,原來跟他同行的任真,竟然是瞎子,他卻始終沒看出來!

    瞎子比正常人都靈便,這太牛逼了。

    吳道梓處境落魄,在南晉不受待見,也擔心未來的天下大勢,聽到任真透著強硬的話語後,心裡開始搖擺不定。他最擅長見風使舵,而現在,的確起風了。

    如果任真是真心來招降,他當然求之不得,願意順水推舟。但問題在於,他深知任真的謀略手段,若想設計坑害他,以報殺母大仇,也是極有可能的。

    沉默很久後,吳道梓抬頭問道:「侯爺有何計畫?」

    他想通一點,任真既然肯招降他,肯定是有利用到他的地方,要不然,絕不會擱置天大的仇恨。弄清自己的價值,才會有談判的底氣。

    任真信口胡謅道:「壽春這個地方,位於南晉腹地,離前線戰場很遠。你繼續留在這裡,幫不上什麼忙,所以,你得率領丹青道的人,以犒軍之名前去偷襲晉軍。」

    他壓根就沒打算讓吳道梓活過今天,只是在戲弄對方,當然,丹青道如果真敢這麼做,那他求之不得,願意讓吳道梓臨死前再做點貢獻。

    吳道梓臉色驟變,「偷襲晉軍?你在開什麼玩笑,這裡又不是丹青城,我沒法完全掌握壽春,拿什麼偷襲他們?你怕是想讓我去送死吧?」

    任真淡漠地道:「這麼說,你是不願歸降了?」

    吳道梓眼眸微眯,目光鋒利,「我看你是想假借招降之名,堂而皇之地進府來殺我吧?」

    任真不置可否,仍坐在板凳上,「有件事,或許你應該清楚。武帝對你並不放心,一直派繡衣坊暗中監視著你。剛才我進城時,就已察覺到他們的蹤跡。」

    作為昔日的繡衣坊主,他對坊裡密探們的習慣和行藏再熟悉不過,又有心眼神通,識破那些人非常輕鬆。

    「以我對坊裡的瞭解,這會兒功夫,他們肯定飛鴿傳書,秘密通知金陵方面,我在吳法帶領下,悄悄來你府裡密謀。你猜,武帝會認為咱們在談什麼?」

    吳道梓豁然站起,臉色霎時慘白如紙。

    他這才明白,從任真被請進府裡的那一刻起,自己就已經被算計了。自己最擅長見風使舵,望風而倒,南晉朝廷必定以為,這是在串通北唐。

    人是吳法帶進來的,從正門而入,密探們有目共睹,他還如何狡辯?

    任真摩挲著指節,譏諷道:「事到如今,無論你是否歸順,在陳玄霸眼裡,你都成為叛臣賊子。吳道梓,你南下降晉的時候,有沒有想過會有這一天?」

    吳道梓眉頭緊皺,攥著拳頭,渾身殺意愈熾,彷如一團蓬蓬燃燒的火焰。

    「你以為這樣就能挑撥離間,借武帝之手除掉我?哼,彫蟲小技,也敢在我面前賣弄。我只要擒住你,押送到金陵,不僅能洗清嫌疑,還會博得朝廷重用,擺脫眼前的困境!」

    說罷,他猛然抬手,潛伏在府裡的強者們紛紛閃出,將後花園圍得水洩不通。

    任真見狀,微笑著站起來,「人來齊了沒?剛好我懶得挨個去殺。」
V123210 發表於 2019-3-4 22:41
第642章 破幻

    任真還沒進門時,就知道吳道梓已經準備好了。

    對他而言,這不重要。

    吳道梓眉尖一挑,冷笑道:「你在列柳城殺死曹春風,震驚天下,以為我不知道?我從不狂妄自大,低估你的實力,不過,你倒是太狂了,竟敢主動闖進我的地盤!」

    任真眼珠轉動,側首「看」向花園四周,若有所思,「我剛來到這裡時,就感覺到一種若隱若現的山水氣息,挺有靈性,如果沒猜錯的話,似乎是一副潑墨畫卷?」

    山水花鳥,皆可入畫,對丹青道而言,便皆可入道。

    畫卷的意境,便是丹青之道的意境。

    人走進畫裡,便著了對方的道。

    吳道梓的畫卷早已展開,等著任真主動走進來。

    這才是他最強大的底蘊。

    吳道梓冷哼一聲,「身陷囹圄,還強裝出一副淡定姿態,豈不可笑?就算你能以七境殺八境,那又怎樣,在丹青畫卷裡,你沒有對手!」

    任真將手揣進袖裡,臉上浮出一抹趣意,「沒有對手的意思,難道是說我將面對虛無的幻境?有點意思,你快點讓我長長見識吧!」

    對於如何破八境,他現在毫無頭緒,正想盡快多歷練歷練,既然丹青道還有這麼絕妙的手筆,他當然有興趣領教一番,說不定還能趁機悟道呢!

    吳道梓抬手,氣沉丹田,渾身真力綻放出來。

    在他的神念感召下,花園邊緣升騰起道道漆黑氣流,如同墨汁一般,騰空而起,遮天蔽日,迅速湮沒整片空間。

    這時候,任真周圍漆黑一片,不止是看不見吳道梓,連天地都淪陷在黑暗裡,幽暗無物。若是正常人看到這一幕,肯定會以為,自己進入地獄,只剩靈魂在遊蕩。

    然而,這一套對任真並沒有什麼用。

    「吳道梓,你是不是忘了,我是個瞎子,本來就看不到外面的世界。你如果只會遮蔽光線,變幻風景,矇騙人的視覺,那真是白折騰了。」

    黑暗裡,吳道梓的話音飄出,悠悠迴蕩著,如同幽靈一般,讓人辨別不清方位。

    「你現在被裹在畫布里,我還沒開始落筆,你著什麼急?難道就這麼想要解脫?」

    話音剛落,漆黑的世界恍然一變,無數光線不知從何處射進來,照亮了任真所在的世界。此時,他已不再站在後花園裡,而是身陷蒼茫沙漠裡,面對著漫天狂沙!

    「你以為,我只會改變眼前的景物,讓人產生幻覺?任真,你真是太天真了,你再用神念感知一下,此時究竟是在哪裡!」

    他的話音從天穹上傳來,宛如天神威嚴。

    他相信,無論任真如何感知,都會發現,自己墜入真實存在的沙漠裡。這幅畫卷屏蔽的,不止是視覺,還有神念洞察力,能讓人身臨其境,感知到錯誤的信息。

    比如到處都是的沙子。

    任真站在那裡,雙手仍揣在袖中,面色平靜,「這有什麼意義?你想怎麼殺我,就儘管使出來吧!」

    吳道梓聞言,獰笑道:「好,那就讓你葬身在沙海之中!」

    緊接著,天地間疾風大作,只見地面的黃沙被一股猛力捲起,化作急遽旋轉的龍捲風,足足有百丈之寬,豎立起來,摧枯拉朽地襲向任真。

    這時候,任真終於伸手,取出六合劍,卻沒有選擇逃跑,儼然是想正面抗衡。

    「哈哈,你是瘋了吧?憑一副血肉之軀,就想迎戰天地間的至強力量,簡直是自取滅亡!」

    聽到吳道梓的嘲諷,任真仍站在那裡,靜靜等候那道粗壯得極其誇張的龍捲風到來。在它面前,他實在太過渺小,就算能斬出一道強橫劍氣,也只是螳臂當車而已。

    很快,龍捲風來了,眼看就要吞沒他的身軀。

    千鈞一髮之際,任真揮起長劍,固執地朝它劈去。就像是一個真正的瞎子,不清楚自己面對的是什麼,就妄想以微不足道的實力去撼動對方。

    轟!

    劇烈的碰撞聲響起,下一刻,令人震驚的畫面出現了。

    當任真的劍芒碰到龍捲風後,明明如泥牛入海,那浩瀚的龍捲風卻驟然消散,頃刻間無影無蹤,彷彿從沒出現過。

    原本狂躁的沙漠天氣,也變得安靜死寂,再無半點風暴氣流。整個空間都陷入靜止。

    「這……這怎麼可能!」

    吳道梓驚呼著,他的話音顫抖而痛苦,不僅被任真的瘋狂舉動所震撼,似乎還受了不輕的傷。

    「你怎麼不逃命!敢跟恐怖如斯的風暴碰撞,你瘋了麼!」

    吳道梓憤怒地質問任真,有些歇斯底里。

    任真盤膝坐在沙漠裡,呵呵一笑,「這會兒是沙漠,接下來想帶我去哪裡玩?繼續啊,不要停!」

    他早就知道,會是這樣的結果。

    吳道梓有點明白了,隔空咆哮道:「你居然看穿了!」

    任真表情波瀾不驚,「法器這種東西,跟陣道大有不同。簡單地說,法器的威力,非常依賴於使用者的功力,這副畫卷不錯,可惜你太弱。」

    再強大的法器,也得落到強大的人手裡,才能施展出最極致的威力。而吳道梓的道行,成為這幅畫卷的桎梏,在任真面前無法構成威脅。

    吳道梓不甘地道:「剛才那道龍捲風,氣息明明毀天滅地,非人力所能及,你難道感知不到麼?你為何敢賭上性命,跟它正面碰撞!」

    任真嗤然一笑,「你還真以為能瞞過我的眼睛?」

    這說的並不是肉眼,而是心眼。從頭到尾,都是吳道梓一廂情願的幻境而已,他根本不知道,任真已練成能窺破一切幻象的心眼神通。

    「剛才那道龍捲風,只是你用毛筆甩出的氣流。至於你本人,現在正坐在我左前方,忙著運功療傷,你兒子吳酬站在左邊,吳法站在右邊。」

    他隨口說著,在他的意識裡呈現的,始終都是花園裡的真實情形,從沒變過。

    這就是心的力量。

    吳道梓慌忙站起,死死盯著任真,感覺是一個被扒光遊街的小丑,被所有人窺視,毫無隱私可言。

    「你想問這是不是心眼?」

    任真心眼已開,預見到他將說的話,搶先說了出來,自問自答道:「我是他的兒子,能練成心眼,有什麼好奇怪的?你現在才醒悟過來,太可笑了。」

    吳道梓無言以對。

    任真站起來,將六合劍收回腕間,淡淡地道:「時候不早了,我不想再浪費時間。這副畫卷很合我的心意,我就收下了,你應該沒有意見吧?」

    他側著腦袋,朝向吳道梓所站的方向,彷彿在徵詢意見。

    吳道梓氣急,「你……」

    話還沒說出口,他的眼珠突然凸出,身軀緊繃起來。

    一柄鋒利匕首穿胸而過,刺透他的心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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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3章 姑蘇城外寒山寺

    吳道梓始終提防著前面的任真,怎麼也想不到,會從身後刺出一柄利刃,直接要了他的命。

    他渾身抽搐著,迅速癱倒在地,翻過身後,終於看清暗殺者的面容,臉部肌肉更是顫抖不停,不敢相信這樣的真相。

    「逆……」

    震驚、憤怒、疑惑,諸般情緒湧上心頭,令他體內氣血上湧,更加劇了死亡的速度。話還沒說完,他瞳孔裡的神采散去,當即一命嗚呼。

    被自己的兒子背叛,豈不諷刺?

    在所有驚愕目光的注視下,吳酬收回匕首,撩起衣角擦拭著血跡,臉上的表情很不好看。

    他當然不願殺死親生父親,但這是任真交給他的任務,他不得不遵從。人性是自私的,他更是自私至極,只要能保住自己的性命,他連什麼事情都敢幹。

    他在心底默念道:「別怪我,我還年輕,以後的日子還長,不想這麼早就死掉。您不是教導我順勢而為麼,我現在仰人鼻息,別無選擇,只能順從他的心意……」

    吳道梓怨不得別人。

    從小到大,他沒教給孩子們一個道理:做人要有骨氣。

    世上有很多東西比自己的生命更珍貴,比如親情、信念等等,可惜寧死不屈這種品格,在吳家並不存在。父親是孩子的榜樣,吳道梓明顯是個失敗的榜樣。

    所以,在生死面前,吳酬選擇了殺死父親。

    他環顧四周,把吳家眾人的震驚神情看在眼裡,慷慨地道:「而今形勢已經明朗,北唐統一天下,這是大勢所趨!我父親冥頑不靈,要把咱們往火坑裡帶,我不得不大義滅親!」

    任真靜靜站在那裡,剛才還是主角,現在已然成為看客。他欣賞著吳酬的表演,暗暗譏諷道:「果然是吳道梓親生的,他無恥起來,比親爹裝得更逼真……」

    吳酬繼續對眾人說道:「你們只顧聽他的命令,想過這樣做的後果嗎?一旦擒住任真,就會徹底激怒北唐,到時候,咱們都只有死路一條!」

    眾人鴉雀無聲。

    他們剛才還在想,要不要殺死這個逆子,替家主報仇,但聽到這番話,轉念一想,的確是這麼回事。如果真聽吳道梓的指揮,大家只會被領進死胡同裡。

    連吳酬都殺爹保命,這些人的求生欲又豈會弱,不知不覺間,他們將本來舉起的兵器都放下來。

    吳法眼明心細,這時候已經醒悟,原來從頭到尾都在任真的算計之中,再掙扎也於事無補。連《萬里江山圖》都困不住任真,就憑這些人,可能麼?

    識時務者為俊傑,這是叛徒最吹捧的信條,作為場間輩分最高的人,他立即走上前,朝任真恭謹行禮,決定替吳家求和。

    「侯爺,吳道梓不識時務,死有餘辜,現在我們已經除掉他了。請您大人不記小人過,不妨坐下來,讓我們少主跟您詳談歸降事宜……」

    說罷,他躬身做出請的姿勢,謙卑至極。

    吳酬也急切地注視著任真,眼神裡流露哀求之意。

    進城前,任真就曾跟他立下約定,只要他殺死父親吳道梓,擺平吳家的局勢,任真就把解藥給他,讓他解除生命威脅,得到真正的自由。

    現在,他做到了,只等任真兌現諾言。

    眾目睽睽下,任真揚起手,朝花園邊緣隔空一抓,無數墨色真氣受感召而來,凝聚在他掌心裡,很快顯現出那副畫卷的真容。

    它叫《萬里江山圖》,是丹青道的鎮派法器,剛才吳道梓能衍生出幻象,就是由它的威力所致。

    任真毫不客氣地把它收進袖裡,又取出一個小瓶,拋給吳酬。吳酬急不可耐,猛然沖上前,接住了夢寐以求的解藥。

    這時候,任真微微一笑,說道:「我猜,諸位心裡都不服氣,認為如果冒險一試,或許有機會擒住我,對吧?」

    吳法聞言,表情微僵。

    沒發生的事情,總是存在未知的可能性,他當然好奇,如果不選擇投降,而是如吳道梓所想,全力以赴擒拿任真,又會是怎樣的結果?

    任真帶上斗笠,最後朝向地上的吳道梓,說道:「殺母大仇已報。告辭!」

    下一刻,他身軀倏然扭動,化作一陣清風,稍閃即逝。

    吳家眾人傻站在那裡,尚未反應過來。

    太快了!

    ……

    ……

    任真現身在城裡,然後慢悠悠地離開。

    他得讓繡衣坊的密探們看到,自己安然無恙,並沒受到吳家的攻擊。也就是說,雙方的確是在秘密和談,吳家暗藏反心,這裡面沒有隱情。

    「吳道梓死在吳酬手裡,被親人背叛。至於吳家上下,就等著陳玄霸派人來清算吧!你們不是投靠南晉麼,讓你們死在晉人手裡,也是死得其所……」

    任真心裡冷笑。

    他壓根就沒想過勸降。

    ……

    ……

    又三日後。

    任真來到姑蘇城。

    此地是大陸東南的第一都市,物華天寶,人傑地靈,是風景極佳的遊覽勝地。

    姑蘇人煙稠密,香火氣息鼎盛,歷來藏龍臥虎,引得不少奇人異士前來。而在近些年,南晉佛門發揚光大,各地寺廟如雨後春筍冒出,尤其是姑蘇這裡,被尊為佛家寶地。

    姑蘇城外三十里,有座靈台山。

    山上有座寒山寺。

    寺裡曾經有位老和尚,法號方寸。

    方寸大師佛法精深,道德圓滿,有當世活佛之美稱,僧侶間無人能望其項背。早些年,連武帝陳玄霸本人,都常來寒山寺進香拜佛,跟方寸活佛探討生死之道。

    但修短隨化,終期於盡,俯仰之間,斯人已矣。

    方寸活佛看到了未來,看到了佛家的大氣運,便毅然放棄畢生功力,成全一樁因緣後,溘然長逝。

    他是真正的高人。

    活佛圓寂後,寒山寺迅速衰敗。

    他座下的嫡傳弟子淨海,雖然一躍躋身八境之列,卻改換法號為無心,下山另立寺廟,成為新的佛家領袖,儼然跟寒山寺一脈撇清干係。

    如今的寒山寺,門可羅雀,荒草叢生,成了被世人遺棄的破敗寺廟,早已不復當年的鼎盛氣象。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台煙雨中。

    人事易分,煙花易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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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4章 這天下,如你所願

    到達姑蘇時,天色已晚,任真沒著急登靈台山。

    他在城裡客棧連住兩晚。

    第三日清晨,客棧裡來了一名白衣女子,蒙著面紗,手持長劍,英姿颯爽,頗有女俠客的風采。

    時隔一年,海棠重出江湖,從萬里之外的長安趕來。

    夫妻二人終於相會。

    應該是生育後保養的緣故,海棠面色紅潤,明顯有些發福,看起來更有女人味。

    然而,她的性格倒是一如當初,清淡如水,見到任真後,不像尋常思夫的少婦那樣,生出太多情緒上的波瀾,只是在嘴角噙著淡淡的笑意。

    由於心意相通的緣故,縱然相隔天涯海角,凡是一念所起,他們就能隨時建立聯繫,因此,在某種程度上,兩人從沒分開過。

    按修行的原理來說,邁入上五境後,本命物的威力提升,將會直接影響武修自身的修為,兩者休戚相關,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他是她的本命,他提升到七境圓滿,她的境界又怎麼會弱?

    如今的海棠,已順利邁入第八境,重回昔日巔峰。

    剛上次破境不同,她這次所渡的劫更簡單,也更痛苦,那就是分娩。

    重活一世的她,既然決定當真正的女人,徹底擺脫前世的影子,那麼,還有什麼比生孩子更符合一個女人的定位?

    她因念任真而重知命,因給任真生孩子而重成聖,這就是她這一世的命運和歸宿。至此,她的人生已足夠完美。

    十日前,她收到任真出關的通知,便開始收拾行裝,南下趕來會合。兩人相濡以沫,生死與共,既然要救任真的父親,她理應仗劍相伴,同闖金陵!

    重逢之後,倒是任真有些侷促。長久以來,他習慣了風雨獨行,雖然兩世為人,但對於跟孩他媽相處的夫妻之道,卻是毫無經驗。

    「路上……」

    他小心翼翼地給海棠倒茶,活脫脫地跟前世伺候領導一樣,打算噓寒問暖,卻被海棠開口打斷。

    「這些話就免了。」

    他想說什麼,她怎麼會感知不到?

    她看了眼任真臉上那道傷疤,並不為丈夫的容貌被毀而心疼,徑直問道:「待會咱倆一起去進香吧。」

    簡潔爽快,乾淨利落,這就是她的性格魅力,她喜歡而且適合的相處之道,就是少婆婆媽媽,膩膩歪歪,那些兒女柔情,只要心裡能感知到就好了。

    聽她提起這茬,任真臉色一黯,「我明白你的心意,所以特地約你在這裡相見。咱倆同去祭拜,若大師在天有靈,想必也會感到欣慰。」

    當年為了救海棠,方寸大師耗費畢生功力,拼得油盡燈枯。這份恩情深重如山,任真和海棠二人銘記在心,不敢忘懷,本想著日後竭力報答,但世事難料,今日來姑蘇城時,已是陰陽兩隔。

    任真的悲痛心情不比海棠輕,畢竟,當初是他苦苦哀求方寸大師,打動對方,才有了後來海棠的起死回生。

    房間裡一時沉寂。

    海棠沉聲道:「當年大師提出的條件是什麼?無論他有怎樣的心願,都該由我來幫他完成,這件事不用你出手。」

    任真沒有回答,起身走向門外。

    兩人聯袂來到靈台山。

    通往山頂寺廟的那條石道,以前香客絡繹不絕,熱鬧擁擠,如今卻不見人影,整座山林都安靜下來。

    石階縫隙間生出不少雜草,凌亂荒蕪,顯得淒涼。

    站在石道前,任真抬首朝向上方山林深處,表情唏噓,惆悵好良久,才踏上石階,躬下身。

    開始徒手拔草。

    他想把整條山道清理乾淨,以這樣的方式登上山頂。

    此處荒涼無人,沒有任何觀眾,他不是故意擺出這副姿態作秀,也沒打算向佛祖和方寸大師的在天之靈表達虔誠。

    他只是單純地覺得,寒山寺會落魄到如今的境地,都是受他的牽累所致。斯人已逝,這份恩情難以償還,唯有這樣做,他才能稍稍緩解心裡的愧疚感。

    他不想打動誰,只求心安一點。

    海棠見狀,默不作聲,躬身跟他一起拔草。

    世間有數的兩位巔峰強者,默默在這裡當起清道伕,憑氣力和汗水一步步朝山上攀登。

    以他倆的道行,若是施展輕功踏空,頃刻間就能飄上峰頂。但他們此行,本就不是純粹地登山,即使直上青雲,瀟灑從容,見不到想見的人,又有何意義?

    出於本心,兩人用了整整一天一夜,才來到寒山寺前。

    任真累得渾身痠痛,滿頭大汗,再沒力氣往寺裡走,便坐在石階上,往下俯瞰來時的路,已變得潔淨如初。

    可惜,那位慈祥的老方丈回不來了。

    海棠坐在旁邊,衣袖挽起,那身白衣被泥水沾染,髒污不堪,她毫不在意。

    她深吸一口氣,抬頭看著遠方雲端初升的朝陽,神情平靜。

    這一夜,在除草的過程中,兩人都想了很多。

    沉默一會兒,任真忽然開口,說道:「其實大師的心願很簡單,他希望我能做到兩件事。回南晉後別大開殺戒,另外,勸我入佛門。」

    方寸大師知道他的身世,也清楚他的手段,因此毫不懷疑,有朝一日,他會興兵殺回南晉,雪洗殺父大仇。

    老方丈慈悲為懷,心繫眾生,不願看到任真被仇恨沖昏頭腦,濫殺無辜,荼毒黎民。所以,當任真背著海棠的屍體來求他時,他提出了這個請求。

    「放過眾生,放過自己。」

    這是他當年的原話。

    他早知任真慧根非凡,又身負大氣運,是最適宜研習佛法的天縱之才,如能踏進佛門,必能使佛家興盛,發揚光大。所以,他曾規勸任真數次,早早放下,早早解脫。

    老方丈這麼做,皆是為了度化他人,何曾謀過一己私利?

    海棠一怔,「這麼說,你要出家?」

    那我豈不是守活寡?

    任真知道她在想什麼,哈哈一笑,起身走進寺裡。

    佛學的精髓是慈悲,是放下。

    他一夜登山,是在拜佛,也是在修佛。

    大師請安息。

    往後百年,這天下,如你所願。
V123210 發表於 2019-3-11 19:51
第645章 兩位天人

    推開油漆剝落的廟門,映入眼簾的,是滿目瘡痍。

    寬敞的寺院裡,原來平坦空蕩,給來拜佛的眾多香客們騰出地方,然而此時,卻堆滿了不少廢棄的雜物,宛如一座座小山,對任真來說,更像是走進前世的廢品回收站。

    值錢的物件早被僧侶們瓜分,帶下山改換門庭。人去樓不空,還留下一大堆垃圾,除此以外,地面鋪著的石板縫隙裡,也竄出高大的荒草,繁茂生長,跟寺外沒多大區別。

    任真站在門口,這次沒再擼起袖子拔草,而是靜靜地看著院子中央。

    那裡擺了一張陳舊的八仙桌,佈滿塵土和蛛網。旁邊安放著一副椅子,有名青衫男子正坐在那裡,背朝著大門口,紋絲不動,彷彿入定一般。

    看到這一幕,海棠也暗暗吃驚,「如此荒廢的寺廟裡,竟然還有人在……」

    任真眼珠轉動,雖視力不再,卻像是在用犀利的目光注視那人的背影,同時暗中對海棠傳音。

    「他沒有修為,是個普通人,應該構不成威脅。」

    說罷,他邁步走過去。

    那男子仍不動如山,似乎沒聽到他的腳步聲,低首看向桌面,比寺裡的佛像還沉穩淡定。

    海棠跟著走過來,站到桌子一側,這下看真切,原來此人是位青年公子,看起來不到三十歲,面容方正開闊,濃眉大眼,目不轉睛地盯著桌面,目光呆滯遲鈍。

    她有些驚訝,說道:「方公子,你怎麼還在這裡?」

    她認識這年輕人。現在說起來,已經是將近三年前,她被任真送到這裡,起死回生後,又住下療養一段時間,因此,她時常能見到寺裡的方公子。

    方公子抬頭,靜靜看她一眼,僵硬點頭,應該算是打招呼,然後低頭,繼續注視著桌面的那張棋盤。

    兩人又被無視了。

    面對這個書呆子似的青年,任真想坐下來,發現周圍沒有別的椅子,只能幹站在旁邊,跟海棠用神念交流。

    「你認識他?」

    「嗯。他叫方玄齡,據大師所說,本是個風流才子,少年得志,卻遭受沉重打擊,輕生自殺未遂,被大師救醒,後來就住在寺裡。」

    任真暗嘆一聲,「看來也是苦命人。」

    姑蘇離金陵不遠,他早年來寒山寺數次,都是隨武帝聖駕同行,出來透透風,來去匆匆。那時候,方玄齡還沒被寺裡收留,故兩人不曾相識。

    海棠蛾眉輕蹙,回憶著以前的情形,暗道:「對了,我記得大師以前還稱讚過,此人悟性奇高,慧根天下罕有,他曾苦勸方玄齡修佛,都被拒絕了。」

    任真聞言,啞然一笑。

    「如此木訥呆滯,居然會是絕頂天才?恕我眼拙,真沒看出這人的慧根來……」

    吐槽歸吐槽,對於方寸大師的識人眼光,他毫不懷疑。當年他初次來寺裡,老方丈便驚為天人,一眼看出他的絕世氣運,非要將他納入佛門。

    既然活佛開口,非常認可方玄齡,甚至屢屢苦勸,說明對方肯定也有過人之處。

    任真低下頭,把注意力從方玄齡身上移走,落到桌面那張棋盤上,陷入沉思。

    作為同樣受活佛青睞的天才,他的聰慧毋庸置疑。他不僅懂棋,而且棋藝高超,下的次數不多,也從沒輸過。以他的演算能力,幾乎沒有預見不到的局勢。

    他開始閱讀面前的棋局。

    沉默一會兒,他感慨道:「難得,以兩位大家的造詣,還能棋逢對手,下出這盤跌宕起伏的妙局,絕對是一大幸事……」

    下棋如修劍,越到高處,遇到的勁敵就越少。與人交手,三兩招間就鎖定勝局,這樣的對決索然無味,不能將自身絕學淋漓發揮出來,久而久之,就會生出孤寂之感。

    棋逢對手,雙方各逞所學,痛快鬥他一場,這樣才能享受到下棋的樂趣。只有最頂尖高手,才會理解這種但求一敗的心境。

    方玄齡聞言,有些麻木的目光一顫,抬頭盯著任真,流露出淡淡的神采,「你懂棋道?」

    瞎子能下棋,無論怎麼看,這都該是一位絕世高手。

    任真低著頭,還在看棋,「略懂。」

    方玄齡臉上的驚喜之情愈發明顯,說道:「老方丈沒騙我,看來你真是個不錯的對手!」

    在見識短淺的平庸棋手眼裡,這盤棋平平無奇,並沒有出彩之處。只有算度驚人的大國手,才能真正看出,黑白雙方每次都經過極複雜的演算,預判數十回合後的棋局,才慎重落子。

    這場博弈,實則異常凶險。

    任真若能看懂玄機,那麼,他必是國手無疑。

    海棠卻無心在意棋局,聽出方玄齡話裡的驚人意味,質問道:「你早就知道我們的身份?」

    聽他剛才的意思,方寸大師早就跟他提過任真,而他一眼認出,任真就是大師說起的那個人。

    難道……他就是在等任真?

    方玄齡無視了海棠的疑問,只顧盯著任真,興奮地道:「終於有人能跟我下棋了!來,咱們繼續,你選哪一方?」

    任真愕然。

    他剛才還稱讚對弈雙方都是大家,棋力難分伯仲,但聽方玄齡的口氣,這盤棋竟是他自己跟自己下的!

    方玄齡原來真是天才。

    海棠見被無視,蛾眉一挑,冷冷地道:「不回答我的問題,就別想下棋!」

    說罷,她瞥任真一眼。

    這是赤裸裸的指示。

    若放在以前,劍聖皺眉,這就是要殺人的前兆。

    任真乖乖將伸向棋盒的手縮了回去。

    方玄齡頓時焦躁,催促道:「先下棋!只要能贏我,我就滿足你們此行的心願!」

    心願?

    海棠和任真一怔,然後扭頭對視,臉上浮出凝重之情。

    他們明白了,方玄齡根本不傻,就是專門留在這裡等他們的。

    只要贏下這盤棋,方玄齡肯定會透露些重要信息。

    棋逢對手,任真伸手取過盛著黑子的棋盒,心裡清楚,即將迎來一場前所未有的苦戰。

    跟刀劍爭鬥不同,這場苦戰並不是在他最擅長的領域。

    這時候,海棠眼眸微眯,看著方玄齡,表情複雜,「我想起來了,方寸大師曾說過,只有廖如神一人能贏你。」

    縱橫家廖如神,雅號叫棋絕,棋力是公認的天下第一。

    而廖如神已經死了。如果方寸大師的點評中肯,這豈非意味著,方玄齡的棋力天下無敵?

    那還下個屁啊!

    任真聞言,心裡有無數草泥馬在奔騰。

    他不知道這是不是方寸大師生前的安排,如果是的話,實在太坑他了!

    方玄齡呵呵一笑,眉眼間透出不屑,「我看過廖老頭的棋譜,就憑他,怎麼可能贏得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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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6章 盤外招

    說這話時,方玄齡神采飛揚,哪還像剛才那般呆滯木訥,面對著院裡的廢墟,儼然顯露出一股睥睨千軍萬馬的氣概。

    看得出,這位是真棋痴。

    任真心裡又涼一截,苦笑道:「既然你知道我是誰,又何必為難我?術業有專攻,你連廖如神都不放在眼裡,這不是擺明了不肯成全我麼?」

    他天資聰穎,對圍棋一道確實頗有造詣,罕逢敵手。但他並不狂妄自大,深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自己還沒達到挑戰廖如神這些棋壇巨擘的份上,更別說眼前的方玄齡。

    打架他擅長,在棋盤上戰勝方玄齡,太不切實際,這點自知之明還是有的。

    方玄齡有些失望,抓起一把棋子,淡淡說道:「不是我在為難你。大師在圓寂前特意囑咐我,等你來這裡後,必須贏我一盤棋,才算過關。」

    任真無奈地道:「也就是說,大師沒打算物歸原主,所以拿你當擋箭牌?」

    他來寒山寺,除了祭拜方寸大師外,還想拿回第六節斷劍。

    長安大戰後,任天行親口告訴他,有一節斷劍在方寸大師手裡,這令他非常震驚。若非道破,他始終不知道,原來父親和方寸也曾相識。

    活佛已圓寂,他昨夜登山時還在擔憂,很可能找不到斷劍的下落,不料方寸早有預料,命方玄齡枯守在寺裡,擺下棋枰坐等他入局。

    方玄齡耷拉著眼皮,沒好氣地道:「小人之心!大師說,你如果能戰勝我,就證明你已經有了去闖龍潭虎穴的實力,他才敢放你前去,要不然,純粹是送死而已。」

    任真微怔,揣摩著話意,若有所思。

    這是不是可以理解為,大師料定以某種方式能戰勝方玄齡,就看任真能不能達到那種地步?如果能做到,再闖金陵就不在話下了。

    他站在棋盤前,沉思良久,漸漸冥想出一絲答案。

    他伸手抓起一把黑子,說道:「你想讓我陪你下棋,沒問題,不過,你有棋聖水準,我下不過你很正常。咱們不能採取一局定勝負,只要我贏你一盤,就算我贏!」

    必須從方玄齡嘴裡得到答案,這點毋庸置疑。既然唯有下棋這一條路,他只能硬著頭皮嘗試,寄希望於對方疲累之下,一時大意輸棋。

    方玄齡哈哈一笑,拍桌說道:「當然可以!我一個人下棋,找不到對手,無聊死了!你如果能陪我下十天半個月,我正求之不得,不過我有個條件。」

    「你說。」

    「你每輸一盤棋,就讓你媳婦去給我烤一隻野雞。」

    任真無語。

    海棠冷哼一聲,走出寺外。

    她知道,任真一時半會贏不了,自己怕是要清山了。

    對弈開始。

    寺院裡恢復沉寂,只有啪啪啪的落子聲響起。

    一局終了。

    任真輸兩子。

    二局終。

    任真輸一子。

    任真輸。

    任真輸。

    任真輸。

    ……

    夜幕降臨。

    繁星滿天。

    任真已連輸十局。

    方玄齡從廟裡拿出一盞油燈,放在桌上,說道:「我大概猜得出,你想採用疲勞戰術,以武修的精沛體力拖垮我。但燈油不夠,咱們沒法通宵夜戰,再下兩局就睡吧。」

    於是,任真又輸兩局。

    ……

    次日清晨。

    任真早早進院,坐在桌前。

    「我昨夜想過了,這麼下挺沒意思,我畢竟棋力更弱,難免有失手出臭招的時候。不如這樣,你允許我悔棋,行不行?」

    方玄齡坐在對面,揉了揉惺忪睡眼,毫不介意地道:「來吧。」

    他本來以為,任真會提出讓子,相比之下,悔棋就算不了什麼。畢竟是友誼賽,沒必要較真,悔幾次也無妨。

    對弈開始。

    下到第十三回合,方玄齡捻起白子,正欲按在棋盤上,任真忽然喊道:「不行!我要悔棋!」

    方玄齡被打斷,只好讓他重下前一步棋。

    第十五回合,方玄齡再次舉棋,還沒落下,又被任真嚇一大跳,「不行!我要悔棋!」

    方玄齡有些無語,懶得跟一個瞎子計較,任他悔棋。

    第十六回合,同樣的情形再次發生。

    這下方玄齡忍不住了,抱怨道:「哪有這麼下棋的?你也後悔得太頻繁了吧!這就不說了,你每次都在我快落子時喊停,是想把我嚇出毛病來?」

    任真歉意一笑,「不好意思,我反應遲鈍,往往落子之後才意識到自己的紕漏……」

    方玄齡一臉黑線。沒辦法,誰讓他答應任真的請求呢?

    第二十三回合,方玄齡舉棋欲落,又被任真突然打斷,提出悔棋請求。這一回合雙方的落子很關鍵,當他看到任真修改過的落子後,表情變得古怪起來。

    他詫異地盯著任真,「你……」

    「怎麼了?」

    方玄齡驚疑不定,「沒什麼,繼續。」

    第二十五回合,任真第五次悔棋後,方玄齡將棋子拋回棋盒裡,不下了。

    任真詫異地問道:「怎麼了?」

    方玄齡一推棋盤,冷冷地道:「原來這就是方寸大師期待的勝手。」

    任真答道:「抱歉,我必須贏。」

    昨晚下完棋後,他在寺外石階上坐了一夜,終於猜透方寸大師的深意。

    要想在棋盤之內戰勝方玄齡,這是不可能的,唯一的希望就是偷用盤外招。如果能預見到方玄齡的下一步落子,相應調整自己的落子,那麼,自己就不會出現漏洞,漸漸佔據優勢。

    這就是心眼。

    這就是方寸大師對他的考驗。

    只有先學會心眼,才能戰勝方玄齡,才能拿到第六節斷劍,才能去金陵跟武帝交鋒。

    這就是那句遺囑的真正意思。

    方玄齡雖不清楚任真用了何種神通,但能根據棋局的變化察覺到,任真臨時看透他的動作,再進行調整部署,繼續下的話,他遲早會輸。

    這樣的對弈,已失去圍棋本身的樂趣。

    所以他不想下了。

    所以任真向他道歉。對他來說,這只是一種樂趣,對任真來說,卻關係到營救父親,就算不擇手段,違背圍棋精神,他也得贏這局。

    方玄齡沉默一會兒,說道:「你想要的東西,就在後山藏經塔的塔頂。」

    任真喜形於色,起身行禮,一揖及地。

    「多謝公子。日後若有機會,我肯定再來陪你下棋,下一局無關勝負的圍棋。」

    方玄齡對此熟視無睹,呆坐在椅子上,又恢復到初時的呆滯木訥,彷彿什麼都沒發生過。

    他只對下棋感興趣,對其它的一切都漠不關心。

    他守在這裡,只為報答活佛的救命之恩。

    僅此而已。

    任真見狀,不再多言,跟海棠大步走向後山。

    「你說,大師的另一半衣缽,會不會就在方玄齡身上?」

    「不可能,他是真正的棋痴,對別的一竅不通。如果他能繼承佛家衣缽,無心早就察覺出來,不會讓他活到今天。」
V123210 發表於 2019-3-11 19:51
第647章 夜半鐘聲到客船

    邙山伏擊戰時,無心曾去擒任真,說過方寸大師的衣缽一分為二,將一身功力傳給他,還有更重要的另一半心意感悟,不知傳給了誰。(第396章)

    昨天剛見到方玄齡時,任真就想過這一層。不過,隨著跟對方的博弈和交流,他越發確定,方玄齡真的沒繼承佛家衣缽,只是一介凡俗棋痴。

    另一半衣缽會在哪裡?

    兩人聯袂來到後山,呈現在面前的,是一座高聳的佛塔,約有七八層高,表面刷著白漆,看起來莊嚴聖潔。

    「我以前進過這座塔,裡面收藏著寒山寺所有的佛經。方寸大師曾跟我說,那些經文晦澀艱深,需要依賴極佳的悟性和慧根,才能參透,對普通僧人而言,能看到第二層就不錯了……」

    任真昂首眺望著塔頂,回憶起往事,有些唏噓。

    海棠見一層的殿門被拆掉,情知裡面的藏經已被搬走,皺了皺眉,隨口問道:「你能看到第幾層?」

    任真睹物思人,感慨道:「第六層。我只是讀懂經文的大概含義,並不敢稱參透,當然也不感興趣。但聽僧人們說,寒山寺千百年來,唯有大師一人能登上第八層。」

    登上第八層,是指方寸大師能參透第八層的高深法典,達到常人無法企及的佛門意境。換句話說,俗世僧眾的佛學造詣只到第二層,而方寸大師,足足有八層那麼高。

    高山仰止,他是真正的大德高僧,他的智慧和感悟,不能拿純粹的武功修為去衡量。

    海棠長嘆一聲,說道:「進去吧,等事成以後,我想來這裡齋戒幾個月,替大師抄抄經文……」

    兩人走進塔裡。

    果然,所有經文都被搬走,隨無心一起投到其他寺院,另立門戶,塔內變得空蕩蕩的,到處都是塵土和蛛網。

    想達到方寸大師的八層樓境界,非常困難,徒步直上八層,就容易很多。兩人腳踏樓梯,很快來到塔頂,也就是第九層。

    這是一處狹小的房間,跟下面八層一樣,裡面的物件也被人洗劫一空,什麼都沒剩下,徒有八面牆壁。

    兩人站在這裡,環顧房間四周,一覽無遺。

    「如果斷劍放在房間裡,早就被僧侶們搬走了。以方寸大師的智慧,應該不會不明白樹倒猢猻散的道理,很有可能,斷劍並非藏在明面上。」

    海棠伸出手,摩挲著剝落的牆壁,分析道:「現在只剩下牆壁了,咱們仔細摸索摸索,說不定能發現機關或暗格。」

    任真站在原地,默不作聲,眼珠轉動不停,顯然是在推敲其中關節。

    活佛是有大智慧之人,任真同為人中龍鳳,這種考驗智商的猜謎遊戲,是他們這類人最擅長、也是最喜歡的。

    海棠把八面牆壁摸盡,沒能察覺出任何異樣,只好放棄嘗試,靜靜注視著任真,等待他猜出其中玄機。

    忽然間,任真抬起頭,仰視向尖細的房頂。

    那也是塔頂。

    海棠茅塞頓開,驚喜地道:「你的意思是,第九層還不算塔頂?」

    不待任真回答,她立即從窗口飛出,爬到外部塔頂,開始詳細搜索塔剎的各個部位。

    然而,她仍是沒有任何收穫,失望地返回塔裡。

    當她回到任真身旁時,卻驚異地發現,任真手裡竟多出一副捲軸。

    「你從哪裡找到的?」

    她不可思議地盯著任真,越來越佩服自己的丈夫。

    任真抬手,指了指尖細的房頂,然後又朝下指向地面,正是他自己所站的位置,最後跺了跺腳。

    「我腳下這塊地板是空的。」

    海棠哭笑不得。原來他剛才抬頭,不是讓她去外面塔尖上找,而是想確定塔頂對應的地板位置而已。

    掀開地板,他便找到了這副捲軸。

    海棠湊過去看時,只見畫捲上題著四句詩。

    「夜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

    姑蘇城外寒山寺,月半鐘聲到客船。」

    她不由一怔,狐疑道:「這又是什麼用意?新的啞謎?」

    任真將捲軸收起,揣進袖裡,開始往下方走去,邊走邊說道:「首先,這首詩並非方寸大師所作,而是以前我唸給他聽的,沒想到他竟然記住了。」

    海棠跟在身後,聽他繼續解釋。

    「其次,這首詩裡有兩處謬誤,應該是他故意寫錯的。我敢斷定,在這世上,除了我和我父親,沒人能看出謬誤所在。」

    這首詩叫《楓橋夜泊》,是地球上唐代詩人張繼的名作。當年任真初到寒山寺玩,記起這首詩,便念了出來。只有穿越者,才知道此詩的淵源。

    「錯在第一句和第四句,正確的應該是『月落烏啼霜滿天』和『夜半鐘聲到客船』,也就是說,大師故意將月和夜兩個字顛倒過來……」

    海棠似懂非懂,「月、夜,大師是想暗示你什麼?」

    兩人這時已回到一層,任真走出塔外,悠悠說道:「他是想暗示我,半夜再來這裡賞月。」

    海棠啞然。

    只要斷劍藏在這裡,白天來和晚上來有區別嗎?難道白天找它,它就能消失不成?另外,賞月又是什麼鬼?

    她心裡疑竇叢生,卻沒說出口,因為她已經對任真的性情習慣很熟悉。每當他流露出此時這種神態,就說明他胸有成竹,已經猜出真相了。

    既然如此,她何必再費心。

    兩人飄然離開靈台山,來到附近的江邊,從漁夫手裡租下那條漁船,然後拿出兩根魚桿,百無聊賴地開始垂釣,等著天黑。

    畢竟都是大修行者,這夫婦倆的定力極佳,一直坐到半夜,都紋絲不動。

    約莫三更時分,任真才欠了欠屁股,抬頭「看」天,懊惱地道:「我失算了,今夜烏雲太重,應該沒法盼到月明。看來,咱們還得再釣一天……」

    若在以前,寒山寺的守夜和尚該撞鐘報時,像詩裡寫的那樣,悠悠鐘聲飄到江畔這裡。但如今,人去寺空,只剩那個棋痴,誰還去撞鐘?

    海棠慵懶答道:「想看月亮?你說,如果咱倆聯手,以內力牽引氣流,能不能把天上的雲團趕走,讓月亮出來?」

    任真呵呵一笑,起身走向漁船,「我看你就是吃飽了撐的。有這體力,還不如跟我進去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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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8章 佛開口

    第二夜。

    夜空晴朗,皓月東昇。

    又到半夜三更,夫妻倆動身來到靈台山後。

    任真站在塔下,盤桓片刻,沒有進入塔內,而是負手走向塔的後方。海棠默默跟著,沒有多嘴,知道自有他的道理。

    溶溶月光灑在寶塔上,在地面倒映出一道頎長的塔影。

    任真走進塔影裡,最後在塔剎對應的尖影處停下,用腳一跺那塊青磚,說道:「就是這裡。」

    方玄齡說東西在塔頂時,任真就懷疑過,事情沒這麼簡單。當看到塔頂徒有牆壁後,他更確信,這是個猜字謎。而找出的那副捲軸,指明了最終答案。

    即使有人大動干戈,連第九層的木板都掀起來,也只能看見捲軸而已,不曉得那首詩的淵源,照樣找不到物件。這樣就能保證,猜出答案的只有任真。

    方寸大師這一手,未嘗不是在防止方玄齡背叛。

    海棠恍然大悟,夜半月影,原來這才是塔頂的真正含義,便迅速出劍,將那塊青磚翹起來。

    然而,磚下空無一物。

    海棠愣住,「這……難道你猜錯了?」

    任真並不失望,沉聲道:「不同時節,月亮在夜空的方位會不同,地面的塔影位置也就不同,但總體差別不大,肯定就在附近!」

    說罷,他親自動手,把所有青磚陸續撬起來。

    他的推斷沒有出錯,果然,當撬起某塊青磚後,那節斷劍正嵌進土裡,在月光映照下,散發著幽綠色的螢光。

    「我找到了!」

    海棠驚喜地跑過來。

    任真躬下身,小心翼翼地將斷劍取出。

    至此,七節斷劍只差最後一節,就大功告成,開啟煙雨劍藏。

    但事情並未到此為止。

    當這節斷劍被拿走後,緊接著,從地底猛然噴薄出一道白色真氣,竄射向上空,匯聚在任真前方,絲毫沒有消散。

    海棠看到這一幕,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只見那些真氣快速凝集成形,儼然是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僧形象,端坐在半空中,周身有佛力流轉。

    正是方寸大師保存的一絲殘魂。

    他一直在等待任真到來。

    半夜三更,不會驚動別人,最宜私下相見,這才是那道謎題的真正用意。

    海棠看到這副熟悉的面容,眼眶濕潤,難以抑制感激和崇敬之情,不禁俯首跪地。

    方寸大師咧嘴一笑,笑容慈祥,和藹地注視著任真。最後能見故友一面,他由衷地欣慰,卻沒有說什麼。

    他修了數十年閉口禪,哪怕是在臨終前,都沒開口說出遺言,跟方玄齡比劃了一會,便溘然長逝。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他一言不發,不靠空談說教,只憑操行作為,就能令天下僧眾景仰信服,德高望重。

    他是活佛,不是啞巴。

    如果他真的開口,又會是怎樣一副景象?

    洪鐘大呂,口燦蓮花?還是振聾發聵,聲震百里?

    自他圓寂後,這成了佛門的一大遺憾。

    今夜,他想不想彌補這樁遺憾?

    他無聲而笑,伸手指了指海棠,表示已知曉兩人的婚事,替他們感到開心。

    任真眼眸微紅,笑著頷首,表示感謝他的祝福。

    方寸大師又招手,表示讓任真走近一些。

    任真來到他面前。

    方寸大師嘴唇張開,喉嚨也跟著蠕動,有一股氣流明顯開始朝嘴部流動,快要噴薄出來。

    盲瞋酒灑佛開口。

    今夜,活佛終於開口了。

    他雙唇翕動,從口中吐出一個音節。

    只有一個音節,而且細微不可聞,彷彿尚未發聲一般,甚至連不遠處的海棠,都絲毫沒有聽到。

    但正是這個音節,飄進任真耳朵裡,卻如九天雷霆炸裂,震盪天地,令他的神魂無法抗拒,霎時間喪失意識,昏迷倒地。

    這音節,凝聚著方寸大師畢生的智慧,雖然只有一個,卻包含千言萬語,猶如汪洋大海,其蘊涵的能量可想而知。再加上,任真根本沒打算抵抗,暈倒是必然的結果。

    這就是大師的另一半衣缽。

    他沒傳給任何人,專等任真前來。

    任真果然前來,果然勘破謎題,這就是機緣。

    醍醐灌頂,大師畢生心血的傳承,俱在這一言之中。

    語畢,他了無罣礙,最後那道殘魂灑然消散,隨風而去。

    他一生坦蕩,似霽月高風,令人欽佩。

    海棠明白髮生了什麼,沒有去扶任真,而是跪地叩首,恭送方寸大師。

    山間萬籟俱寂,唯有清風徐來。

    ……

    ……

    天亮後,任真緩緩醒來。

    從此,世間又多出一位大宗師。

    他從地上坐起,回想著昨夜的訣別,唏噓不已。

    海棠一直陪在旁邊,驚喜地道:「看起來,你應該已佛學大成了!」

    方寸大師的佛法有九層塔那麼高,任真繼承他的心意感悟,消化透徹,如今的造詣可想而知。

    不考慮身份的話,他就是當代第一高僧。

    不僅如此,他也是古往今來,集佛道儒劍於一身的第一人。

    他修煉了劍聖的九劍絕學,又自創三劍;

    他參透了儒家至聖的《春秋》真解;

    他繼承了道家全真派的《兩儀參同契》,傳承其氣運;

    今日,他又得到方寸活佛的佛法傳承。

    當世四大流派,他無不涉獵,無不登峰造極。

    只論造詣,他就是天下第一。

    不僅如此,他還擁有無語倫比的速度、未卜先知的心眼,以及等等,就算論戰力,他也是有數的大宗師,傲視群雄。

    從此以後,他無需再提心吊膽,遭受生命威脅。天地任馳騁,他來去自如,沒人能留得住他。

    而現在,他得去面對那個世間最強大的敵人了。

    以八境戰九境,他能贏嗎?

    他從地上站起來,心中豪情陡生,踏空朝山間雲海奔去。

    海棠追隨其後。

    夫妻二人聯袂同行,一氣跑出八百里。

    豪氣干雲,睥睨天下,大丈夫生當如此,才不負在世間走這一遭!

    兩人並立雲端,望向那輪紅日,欣賞著巔峰處的風景。

    海棠吸一口涼風,暢然問道:「最後那節斷劍,藏在哪裡?」

    「就在金陵。」

    「不會是在皇宮裡吧?」

    「不,就在最初那個地方。」

    「那咱們這就去金陵。」

    「再等幾天,大軍還需要些時日。」

    「那咱們去哪裡?」

    「很久以前,我欠李慕白一個人情。」

    「你是說那把鉅子劍?」

    「走吧,兩位大宗師聯手,咱們去會會那群鬼畫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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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庭堅-如果一天沒有看書,在鏡子看到自己就會覺得討厭自己另一句是說;三日不讀書,便覺言語無味也是說;如果三天不念書,說出來的話便失了水準都是說人要多讀書,增加自己的智慧以及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