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漢三國] 策行三國《原名:三國小霸王》 作者:莊不周 (連載中)

   
noriko1026 2018-4-3 15:20:1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268 4927835
noriko1026 發表於 2018-11-24 01:41
三國小霸王 第1630章 內外有別

  天子揮了揮手。“天色不早了,令君還是回去休息吧。說起來,你今天還是休沐呢。”

  “臣至少還能休息半日,陛下卻是沒有一天休息的。說起來,還是陛下更辛苦,你也要注意休息。”

  “這是我的命。”天子笑了笑,臉上的稚氣又被愁容掩住。荀彧看在眼裡,心中犯酸,拱了拱手,轉身想走,又有些不忍。他向後退了兩步,轉身正準備走,忽然心中一動,又停住了,慢慢轉回身,看了天子一眼。天子拱著手看著他,見荀彧去而復返,不禁有些詫異。

  “令君,還有什麼事嗎?”

  “陛下,你還記得秦為什麼稱秦,漢為什麼稱漢嗎?”

  天子眨眨眼睛。“秦是因為發源自天水秦亭,漢是因為高皇帝被項羽封為漢王。”

  “陛下所言甚是。當初秦不過是隴右一個部落,與蠻夷雜居,不被中原王朝認同,但秦最後卻滅了六國,統一天下。高皇帝先入關中,依約當王,但項羽毀約,高皇帝只能為漢王。漢中本是巴蜀舊地,亦非中原冠蓋。”

  天子若有所思。“令君,我明白了。蠻夷還是華夏,並不在於地,而在於人。夫子亦曾欲居九夷。”

  荀彧點點頭,再次躬身告退,轉身走了。天子靜靜地站著,看著荀彧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之中,終於不見。他回想了一下荀彧剛才的話,忽然笑了一聲,轉過身,背著手,慢慢地向寢宮走去。

  荀彧與天子分別,回頭經過秘書台,見劉曄站在門前,正看著他,便放慢腳步,走了過去。“子揚,怎麼還沒休息?”

  劉曄嘆了一口氣。“睡不著啊。令君,進來喝一杯?”

  荀彧笑笑,欣然答應,跟著劉曄走進門。案上擺好了酒食,酒已經溫好,散著酒香。荀彧看在眼中,笑而不語。兩人入座,劉曄舉杯,喝了兩杯,劉曄打量著荀彧,說道:“令君,恕我冒昧,我有一個問題,忍了很久了。”

  荀彧心裡有點虛,連忙說道:“什麼問題?”

  “令君覺得形勢很樂觀嗎?”

  “不樂觀。”

  “既然不樂觀,為什麼令君還能這麼從容?”劉曄輕輕放下酒杯。“恕我直言,我從令君的臉上看不到一點緊張。”

  荀彧將酒杯端到嘴邊,呷了一口,有滋有味的品了品,這才不緊不慢地說道:“緊張有用嗎?”

  劉曄沉吟良久,一聲輕嘆。“令君說得對,緊張也沒什麼用。不過我還是做不到令君這麼灑脫。一想到眼前的形勢,我就覺得喘不過氣來。如果不喝兩杯,我怕我會睡不著。我想陛下也差不多。”

  荀彧的嘴角挑起一抹淺笑。看到劉曄站在門外等他,他就猜到了劉曄的心思。“你說得沒錯,陛下也有些不安,所以我和他多說了幾句。子揚有興趣聽嗎?”

  “如果方便的話,樂意之至。”

  “子揚不安,是因為當前形勢嚴峻,孫策已然坐大,而且步步為營,幾乎沒有給我們留下多少機會。眼下唯一的機會就是征服涼州,以涼州為精騎銳卒出關,擊破孫策,才有機會中興大漢。你我都清楚,陛下也清楚,這是鋌而走險,成功的機率非常小,無異於豪賭,所以焦慮不安。”

  劉曄點點頭,卻什麼也沒說,等著荀彧往下說。

  “但是你有沒有想過,大漢也許真的天命已盡,不管我們怎麼努力,中興都只是一場秋夢?”

  劉曄沉默不語。他的確有這樣的疑問,但是他卻不能宣諸於口,即使是當著荀彧的面。一是不想留下話柄,二是他生怕話一出口,他就真的堅持不住了。

  “我們都知道有這個可能,卻不願意相信,所以你們都精疲力盡。”荀彧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劉曄見狀,連忙提起酒壺,又給荀彧添了一杯。“令君相信了?”

  “我相信,所以我覺得盡力就好,不必考慮太多成功不成功的事。如果成功了,固然是幸事。萬一失敗了,我也能接受。我已經努力過了,就沒必要有遺憾。”

  劉曄籲了一口氣,苦笑道:“還是令君灑脫,有出塵之氣,我望塵莫及。”

  荀彧也不辯解,接著說道:“既然如此,那麼退一步又何妨?我們已經從洛陽退到了關中,如果有必要,退到隴右又如何?又或者,退到漢中,退到成都,也不是不可以。”

  劉曄微怔。“退到漢中?”

  荀彧點了點頭,卻沒有再說什麼。劉曄也沒有再問。他已經明白了荀彧的意思。退到隴右很容易理解。天子要西征,關中有可能生亂不保,到時候天子就只能流落涼州的蠻夷之地。可是退往漢中則不同,那是主動放棄,只圖自保,不再奢望中興了。漢中也好,益州也罷,都只適合亂世割據,一旦中原安定,必然會用兵巴蜀。巴蜀有地利,也有一定的經濟實力,畢竟不能和中原抗衡,只要中原王朝下定決心,不惜代價,一定可以越過關山險阻,攻克巴蜀。

  公孫述就是最近的例子。比起公孫述,他們還有一個非常不利的劣勢,他們都是關東人,之所以趕到長安來,支持天子,是希望有朝一日大漢能夠中興,他們能成為中興之臣,榮歸故里。如果天子只想著在益州苟活,還有多少人願意背井離鄉?

  荀彧這個主意說得好是有備無患,說得不好,那就是對人心的最後一擊,最多再為大漢延續幾十年的光陰,聊以安慰罷了。荀彧當然無所謂,可進可退,他們弟兄分投各方,朝廷倒了,荀家也不會受太大影響。孫策麾下有那麼多潁川人,屆時荀彧就算不能位居三公,二千石綽綽有餘。

  可是別人沒有這樣的條件。

  兩人沉默了片刻,劉曄強笑道:“我聽說令君和張紘有過約定,聽令君這意思,是準備認輸了?”

  荀彧笑笑。“勝負未定,何來認輸?我只是知道自己還有哪些可以放棄的,又有哪些是不可放棄的。至於我和張子綱先生的約定,那不過是一時意氣。天下又豈是我和他二人能決定的?就算可以由某個人決定,那也是陛下和孫策,不是我和他。如果上蒼保佑,陛下中興大漢,我不會以為這就是我的功勞。如果孫策最後得了天下,我想張子綱先生也不會自居其功,認為他就是勝利者。”

  劉曄笑了,再次舉起杯,向荀彧敬酒。荀彧微微一笑,看了劉曄一眼,也舉起了酒杯。

  ——

  樓船停靠在碼頭,整裝待發。

  孫策挽著周瑜的手臂,拍拍他的手,又看看不遠處正和麋蘭、尹姁說話的蔡琰。“公瑾,荊州的軍事就交給你了。你不要有顧忌,能造多大聲勢就造多大聲勢,反正子綱先生也說了,一年三十億出得起。”

  周瑜笑著點點頭。“將軍放心,我會適可而止。若朝廷派一將率偏師而來,我為將軍破之。若朝廷全力以赴,我守住南陽,以待將軍親至。”

  孫策嘿嘿笑了兩聲。“我倒是希望朝廷有這麼大的魄力。天子要是真敢來,你在前面拒敵,我在吳郡籌集糧草,集五州之力,和他一決高下,乾脆把這破罐子打爛了再說。只可惜,我覺得他沒這膽氣。”

  周瑜莞爾。他也希望天子能夠鋌而走險,全力以赴的進攻南陽。主動出擊消耗太大,不符合眼前的形勢,但若是朝廷來攻,孫策也不會退縮,一場大戰在所難免,正是破敵立功的良機。

  “他若不來,待正名已畢,我就移兵江南,經營武陵、零陵。”

  “好!”孫策一口答應。“不過進山之前,你至少要生兩個兒子,如果能生個女兒那就更好了,我們到時候做親家。”孫策看向遠處正和麋蘭、尹姁道別的蔡琰和她身邊的侍女,壓低聲音。“那小婢女叫什麼來著,墨香還是書香?我看走路姿勢不對,你是不是把她也吃了?”

  周瑜窘迫不堪,吱吱唔唔地說不出話來。大眾廣庭之下,他可沒孫策這麼放得開。

  “嘿嘿,當初說給你找兩個小姑娘,你還裝模作樣的不要,現在原形畢露了吧?這小婢女多大?十二還是十三?”

  “十六了。”周瑜忍不住反駁道。

  “十六了?看不出來啊,長得這麼嬌小。不過十六也不大啊,我可跟你說,女子二十之前生孩子容易難產,她這小身板,估計更夠嗆。你注意一點,別該懷的沒懷上,不該懷的倒懷上了。”

  周瑜忍不住了,掙脫孫策的手,拱拱手,大聲說道:“恭送將軍,祝將軍一路順風。”

  眾人見了,也紛紛大聲送行,麋蘭、尹姁等人抓緊時間和蔡琰說了幾句,搶先上了船。孫策大笑,拱手環環一揖,又指了指周瑜。周瑜心虛,生怕孫策又說出什麼不著調的話來,再次大聲說道:“奏樂,恭送將軍登船。”

  準備在一旁的鼓吹立刻吹吹打打,奏起樂來,熱鬧非凡,孫策再想說什麼也沒人能聽見了。孫策哈哈大笑,向諸人示意,轉身上船。在鼓吹聲中,隨從將士隊魚貫登船,水手們解纜、升帆,巨大的雲帆被風吹起,樓船緩緩駛離江岸。

  看著案上的人影越來越小,漸漸分辨不清面目,孫策轉身回艙,挺拔的身影也垮了下來。麋蘭、尹姁迎了上來,孫策脫了大氅,遞給麋蘭,又脫了外衣,遞給尹姁,然後張開雙臂,伸了個懶腰,抱在腦後,靠在榻上,吩咐道: “到柴桑之前,誰也不見,我要好好放鬆一下。再不走,他們不嫌累,我都累死了。”

  麋蘭掛好大氅,蹲在榻邊,為孫策脫了鞋,又拉過被子蓋好。“你是得好好休息兩天,養足精神,到了豫章要見楊公,少不得又要勾心鬥角,討價還價一番。這種事最傷神了。”

  孫策笑了笑。“見楊公有什麼傷神的。談得攏就談,談不攏就不談,我請他吃個飯,給權姊姊和楊德祖一個面子,然後送他一筆程儀,請他回長安。與敵人打交道不難,與自己人打交道才難,你說對吧?”

  麋蘭白了他一眼,低下了頭。

  孫策用腿碰了碰她。“是不是子方又說什麼了?”

  “他是有些擔心。荊南多山,利步卒而不利騎兵,他到了江南可能沒有用武之地。”

  孫策笑了一聲:“他還真是心急。”

  “從小就這樣,我們兄妹三人,他是耐性最差的一個。”看到孫策這副神情,麋蘭有些不安。她知道孫策這些天有多累,每天要見那麼多人,每個人都可能說著言不由衷的話,就算是忠心無虞的部下,嘴上說的和心裡想的也未必完全是一回事,一個領悟不到,不知道哪兒就生了隔閡。這時候來打擾孫策實在不合適,但她也擔心麋芳會被閒置。麋家是商人,出身不好,到處受人歧視,好容易選擇了孫策,自然希望通順利一起,早點和其他人平起平坐。

  “我最缺的就是騎兵將領,只要他把兵練好,還愁沒有用武之地?放心吧,我已經安排好了,他不會去荊南。”孫策拉過麋蘭的手,輕撫了兩下。“他有沒有說想去哪兒?”

  麋蘭眨眨眼睛,有點不好意思。“沒有,只要不閒著就行。”

  “閻行寫的騎兵戰法要領,你給他了嗎?”

  “給他,他非常喜歡,說得大有收穫呢。這高手就是高手,真傳一句話,一下子就解開了他多年的困惑。他說太史慈也說過類似的話,但是沒有閻行的這篇文章說得透徹。”

  孫策笑笑。不是太史慈的水平不如閻行,而是口頭表述肯定不如書面表述清晰,要把想法寫出來,肯定要經過反復斟酌,說不定還要修改,口頭討論說完就完了,遺漏之處在所難免。不過麋蘭的話提醒了他,講武堂裡講的大多是步戰,騎戰涉及很少,水戰也不多,如今實力強了,兵種多了,講武堂的課程也要跟上,要不然就與實踐脫節了。

  “阿姁,你把那篇文章找出來,抄一通,派人給你大父送過去。如果需要的話,到時候讓閻行輪休的時候到講武堂開講。”

  “唉!”尹姁應了一聲,問清麋蘭擺放的位置,轉身去找。麋蘭有些詫異,豎起手掌,擋在唇前,等尹姁出艙才悄聲問道:“那篇文章沒有送到講武堂做教材?”

  孫策翻了一個白眼。“那是騎兵戰法,專門為培養騎兵將領用的,講武堂用不上。到現在為止,看過的人不超過十個,子方算是前五人。怎麼樣,我關照他吧? ”

  “謝謝夫君。”麋蘭喜不自勝,笑靨如花。

  孫策說道:“可能別人會歧視你們家是商人,可是我不會,能照顧的,我不會不照顧。不過凡事過猶不及,有些事不能勉強,尤其是作戰,力不從心,那是要死人的。我了解過了,子方除了性子急一點之外,其他的都不錯,頭腦靈活,做事也認真。他和甘寧相處不錯,等荊州的事了,我想還是把他調回青州去。他個人的騎射能力很出眾,統領騎兵的能力中等,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在西線的確沒什麼發揮的空間,到水師中卻能發揮長處。將來出海經商,水師是主力,他做這個合適。”

  “好啊,好啊。”麋蘭連連點頭致謝。“多謝夫君照顧,我回頭就寫信給他,讓他安心。”

  孫策搖搖頭。“不用這麼急,讓他熬一熬沒壞處。將來出海,在船上一待幾個月,動輒離家好幾年,性子急了可不成。部下還沒急,他先急了,還怎麼帶兵?”

  “說得也是。”麋蘭笑道:“那就熬熬他。”她停了片刻,忽然又說道:“對了,我大兄也要來吳郡過年,他的兒子阿威今年六歲了,上次寫家書來,說想在將軍身邊見習,學習武藝。”

  孫策很高興,東海麋家算是徹底綁在他的船上了。有了麋竺的效忠,控制徐州又多了一把把握。“行啊,等他來,讓阿翊、尚香帶他玩,等他成年,在我身邊做幾年侍從。”

  “那可太好了。我大兄要是知道了,肯定求之不得。”麋蘭心滿意足。“你也累了,先睡一會兒吧,我就不煩你了。”

  孫策笑了。他和其他人說話累,和麋蘭、尹姁說話卻沒那麼累,身份不同,他在麋蘭、尹姁面前說話不需要掩飾什麼,也不需要花太多心思去猜,想到什麼就說,就算有什麼遺漏,她們也不敢計較她。麋蘭比不上袁權心思剔透,但也是聰明人,分得清輕重好壞,知道他待她們的心思。再加上出身不高,她本身期望值也不高。和麋蘭說了幾句話,他不僅不累,精神反倒鬆馳了不少,談興更濃。

  “你別只關心你的兩個兄長,也關心關心你自己啊。”

  “我有什麼好關心的?在將軍身邊,早就超出了我的預期,我心滿意足,不敢再有什麼奢望。人心不足,巴蛇吞象,我可不想費那麼多心思。”

  “話可不能這麼說,你難道不就想有自己的孩子?”孫策揚揚眉,擠擠眼睛。“到了吳郡,我身邊可就不僅是你們兩個了,你要抓緊機會喲。”

  麋蘭臉上泛起紅暈,扭頭看了看窗外,低聲說道:“將軍,天還沒黑呢,現在……不好吧?”
noriko1026 發表於 2018-11-25 00:44
三國小霸王 第1631章 敵我之間

  “誰說天沒黑?”孫策一躍下床,『嘩啦』一下拉起窗簾,轉身抱起麋蘭​​回到床上,掀起被子,將兩人裹住,眼前一片漆黑,只聽到麋蘭低低的驚呼聲。

  “看,是不是天黑了?”孫策低聲笑道。

  “將軍這是自欺欺人呢。”麋蘭吃吃地笑著,卻不掙扎,溫順地靠了孫策懷中。“等會兒尹姊姊進來,看你怎麼說。”

  孫策還沒回答,尹姁推門而入,見艙內昏暗,有些驚訝。“天怎麼黑了?”

  “看看,她也說天黑了。”孫策得意地笑道。

  麋蘭忍不住笑出聲來。尹姁定了定神,又聽到笑聲,轉頭看了過來,見床上的被子鼓起一團,不禁紅了臉,笑道:“你們還真是,我去拿個文稿,你們就……”

  麋蘭面紅耳赤,捂著臉,不敢出聲。

  “噓——”孫策掀起被子一角,衝著尹姁做了個手勢。“阿姁,過來,快過來。”

  尹姁不明所以,定了定神,循著聲,猶猶豫豫地走到跟前,孫策伸手攬著她的腰,將她也抱了上來。尹姁驚呼一聲,伸手一摸,卻發現麋蘭連外衣都沒脫,不禁笑道:“你們做什麼呢,學小孩兒躲貓貓?”

  麋蘭委屈的抱怨道:“都怪將軍,姊姊剛走,他就把我擄過來了,就像我是他的敵人一般。”

  尹姁掩著嘴笑了起來。“你可不就是他的敵人麼,哦,不對,你是他的俘虜,要不然怎麼會總是說不是對手……”

  麋蘭猛地坐起,急聲道:“姊姊……”

  尹姁意識到了失言,連忙掩著嘴,笑道:“哦,不說,不說。”

  聽著麋蘭和尹姁說笑打鬧,孫策大致猜到了她們在說什麼,忍不住笑道:“別說了,權姊姊不在,你們就是一群烏合之眾,手下敗將。既然自認不敵,還不束手就縛,袒衣以見?”

  “哼,誰說權姊姊不在,我們就勝不了你?阿蘭,我們今天就聯手鬥他一回,看看誰才是烏合之眾。”尹姁鬥志昂揚,起身下床,走到艙門口,大聲吩咐道:“將軍累了,要休息一會兒,沒什麼重要的事暫時不要通報。站得遠些,不要擾了將軍休息。”

  “喏!”當值的郭武應了一聲,出艙去了。

  聽到外面衛士撤離的腳步聲,再看著尹姁關上艙門,雄赳赳氣昂昂的脫了外衣,踢了鞋,又爬上船來,不由分說地去脫麋蘭的衣褲。孫策忍不住笑道:“阿姁有虎氣,不愧是講武堂尹公的孫女。”

  “那你可得小心點。”尹姁斜了孫策一眼,忍著笑,解開衣帶,鬆開褻衣,拉過被子,將三人蓋住。孫策張開雙臂,一手摟著一個,擺出一副大將臨陣的威風,沉聲喝道:“二位,誰先來?”

  “將軍驍勇,單打獨鬥自問不是對手,我們就一起上了。”尹姁就像臨陣指揮的大將,分配任務。“阿蘭,我先來試試將軍的武藝,你準備接應。”探身過來,抱著孫策的脖子,笑嘻嘻地說道:“將軍,先比比口才?”

  孫策還沒來得及說話,尹姁就貼了上來,伸出靈巧的舌頭,在孫策唇上挑了兩下。孫策張開嘴,將她的舌尖迎入口中。尹姁得意的輕笑道:“將軍的陣勢不夠穩固,一擊即破啊。”

  “你不懂,我是誘敵深入。”孫策含糊的笑著,大手沿著尹姁光滑的背脊滑了下去,經過山谷,又攀上山丘。他常年練武,手指結實有力,指端有繭,劃過皮膚,激起一陣酥麻,尹姁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連舌頭都忘了動,身體繃緊,兩條腿不由自主的夾起了孫策。

  雖然被子裡一片漆黑,什麼也看不見,但近在咫尺,耳鬢廝磨,即使是最輕微的聲音也聽得清清楚楚。聽得尹姁氣息急促,麋蘭輕笑道:“姊姊莫慌,我來助你。”伸出纖纖細指,掃過孫策肋下。肋下是人的要害之處,即使孫策常年堅持習武,肌肉結實,被人觸摸此處依然會異樣,且麋蘭似撫似掃,既用指尖,又有指甲,感覺若有若無,說輕不輕,說重不重,讓人欲罷不能。

  “喲,蘭兒好手法,這是哪兒學來的?”

  “蘭兒好,我就不好嗎?”尹姁也伸出手,指尖輕掃過孫策結實的胸膛,修剪得整齊的指甲劃過皮膚,微痛過後一陣酥麻,激得孫策輕叫出聲。見孫策反應強烈,尹姁非常得意,抬起頭,眉梢斜挑。“我這手揮五弦,目送飛鴻怎麼樣?”

  “好!”孫策讚了一句,隨即又覺得有些不對勁。“阿姁,你什麼時候學會這些文縐縐的詞了?”

  尹姁下意識的捂著眼,瞪圓了眼睛,眼珠轉了轉,正想著如何解釋,麋蘭適時補位,輕咬孫策的嘴唇,堵住了孫策的嘴。孫策想躲,嘴唇一動,卻被麋蘭的香舌搶入門戶,滿口甜蜜,再也無暇追問。尹姁拍手道:“妹妹做得好,今天我們姊妹攜手,一定要殺他一個落花流水,丟盔棄甲。”俯下身來,雙手如彈琴一般在孫策肋下輕撥,走走停停,忽分忽合,曲曲折折,奔要害而去。

  ……

  一場酣戰,孫策雖然驍勇,終究輕敵在先,被尹姁、麋蘭聯手殺得大敗。

  滿室生春,孫策提起滾落在地的被子,將三人蓋好,又順手拉開窗簾。窗外卻已經黑了,明月照江,倒映成雙。“天真黑啦。”

  “虧得黑了。”麋蘭伏在孫策懷中,像一隻小貓,呢喃道:“好累啊,我不想起來了。”

  “你休息會兒,我來打水清潔。”尹姁掙扎著想要坐起,卻被孫策拉住,攬在懷中。“急什麼,再躺一會兒。放心吧,今天不會有人來打擾。你們休息一下,待會兒再戰。”

  “還不服?”尹姁瞥了他一眼,抿嘴笑道:“你真以為自己能通神啊。”

  “一時大意,小受挫折,豈能就此灰心喪氣?自然當重整旗鼓,再戰三百回合。”孫策義正辭嚴。“通神雖不敢期,通百脈卻是要爭取一下的。”他轉頭看看酥軟如泥的麋蘭。“再說了,蘭兒已經潰不成軍,你孤軍奮戰,還能那麼驍勇嗎?”

  尹姁抬頭看了一眼麋蘭,埋怨道:“平日讓你多練練導引,你就是不聽,說辭一套一套的,臨陣卻是不堪一擊。現在可怎麼辦,先勝後敗,白忙一場。”

  麋蘭扯過被角,吃吃地笑,卻不說話。

  孫策拍拍尹姁。“跟我說說你那手揮五弦,目送飛鴻是怎麼來的。你這手法很新潁啊,以前沒試過。”

  尹姁得意地笑了。“不告訴你。”過了一會兒,又忍不住說道:“我從炙經裡看來的,名字不是我取的,我可取不出這麼文縐縐的名字。”她撐著雙臂抬起身子,杏眼斜睨。“你猜是誰?”

  孫策搖頭。

  “墨香。”

  “墨香?”孫策很驚訝。“那豆芽似的小姑娘?”

  “豆芽?”尹姁撇了撇嘴。“你別看她身子小,修行可深。雖然蔡大家沒說,我卻看出了一些端倪。這小姑娘十有八九是蔡大家專門為周將軍準備的,這房中的學問簡直比權姊姊還高明。現在還和蔡大家一樣紙上談兵居多,再過幾年,蔡大家都未必是她的對手。將軍,你想不想也養幾個這樣的婢女?”

  “我不要那樣的婢女,總感覺……怪怪的。”孫策岔開話題。“你還看醫書?”

  “也沒專門看,就是去本草堂的時候聽了一些,覺得有意思,便找書來看了看。”

  孫策笑了起來。“很好,看來我們家又要出一位神醫了。”

  “嘻嘻,我可成不了神醫,我只想學一點醫術,有個小病小痛的,也不用大驚小怪的麻煩別人。”

  “這也是本事。”孫策親了親尹姁的額頭。“繼續努力。”

  尹姁略通草藥,當初何家有個巨大的藥房,就是由她管理的,他和她的第一次也是在那個藥房裡。他在南陽推行新政,建本草堂,尹姁就持了本草堂的股份。南陽是藥材寶庫,這幾年本草堂的製藥水平不亞於南陽鐵官的軍械水平,尤其是依照郗儉的方子研製的傷藥供不應求,利潤豐厚,尹姁也積攢了一筆不少的私房錢。不過和有工坊在手的袁權、有家族支撐的麋蘭比起來,她那點錢也就不起眼了。為了能讓自己有一技之長,看些醫書是她最自然不過的選擇。

  有競爭,才能激發潛力。

  受到孫策鼓勵,尹姁勁頭更足,翻身坐起,下了床,點起燈,轉身回來,跨坐在孫策腰上,笑盈盈地說道:“將軍,我幫你按摩吧,我從《歧伯炙經》裡學來的。”

  孫策嘴角微挑,目光從她臉上緩緩下移,落在她因姿勢顯得更加豐盈的雙峰上,嘴有點乾。

  “按摩啊,好,好。”

  ——

  船頭,張紘伏在欄杆上,看著初升的明月在江面照出一條銀光閃閃的通道,聽著江水拍打船腹的輕響,神情愜意輕鬆。

  背後有腳步聲響起,越來越近,張紘皺了皺眉,轉身看了一眼。郭嘉搖著羽扇,腳步輕鬆地走了過來,見張紘看他,他笑了一聲:“本想找先生對弈一局,消遣時光,沒想到先生在這兒賞月。沒打擾你吧?”

  張紘輕笑道:“來得正好,我正想找你。”

  “有事?”

  張紘點點頭,抬頭看了一眼飛廬上孫策的座艙。座艙的窗簾拉開了,裡面有燈光,卻不怎麼亮。見張紘抬頭,郭嘉也抬頭看了一眼,笑道:“與將軍有關?”

  “當然。”張紘說道:“關於正名的事。”

  郭嘉走到張紘身邊,負手看著江面。他想起荀攸的話,嘴角不由得挑起淺笑。正名二字看起來輕鬆,實際上極為麻煩,絕不是說說那麼簡單。

  “我能幫什麼忙,先生儘管直言。”

  “你對我說說荀文若這個人吧。”張紘也轉過身,不緊不慢地說道:“楊文先只是試探,真正能做決定的人還是天子和荀文若。我這幾天仔細想了想,發現我有點不認識他了。我不知道他會如何反應,是答應,還是拒絕,又或是待價而沽?如果是待價而沽,他可能在什麼樣的價?”

  郭嘉權衡了片刻,仔細考慮了張紘的疑問,卻發現自己似乎也給不了張紘明確的答案。自從初平三年在鄴城分別,他和荀彧有三年多時間沒見面了。這三年時間裡,荀彧在長安輔佐天子,推行新政,起起落落,現在終於取代了王允,成為朝廷重臣,與天子亦師亦臣,有著常人難及的親密關係。尤其是納弘農王妃唐氏為妾這件事,根本不像是他了解的荀彧做得出來的。

  荀彧變化太大了,讓人不敢相信。

  郭嘉沉吟了良久。“先生,我可以和你講講我認識的荀文若,至於現在的荀文若是不是我認識的荀文若,我不能斷言。真要論起來,與他見面最近的人不是我,而是先生。”

  張紘點點頭。“無妨,你知道多少就說多少,最好是他幼年的經歷。三歲看長,七歲看老,人不管學識才智如何,其行事準則大多和少年有關。知道他的過去,就隱約能知道他的後來,縱有出入也不會太大。”

  郭嘉笑笑。“先生說得有理。這麼說來,我更要仔細回憶一下了。文若長我七歲,我記事的時候,他已經十幾歲了,再往前的事,我也是聽說,很多事未必靠得住,比如那傳得甚廣的德星會聚便是謠傳,想來毋須我說明,先生也能看破。”

  張紘無聲地笑了,點點頭。潁川離洛陽近,士人也多,對如何揚名有很多研究,互相提掖就是一個常見的手法。荀家最近幾十年聲名鵲起,一是因為荀家的確出了不少人才,二是荀家是炒作高手,即使在在潁川這個士人群體之中也是出類拔萃的,尤其是和李膺、陳寔之間的互動最為高明。

  郭嘉說的德星會聚就是其中一,說的是陳寔去拜記荀淑的事,說得有鼻子有眼,但仔細推敲就知道這件事不靠譜,其中最大的破綻就是荀彧出生時,荀淑已經去世十幾年了,他根本沒機會見到荀彧這個人中龍鳳的孫子。這件事的起源如何,沒有幾個人清楚,但荀彧無疑是受益者。在陳寔和荀淑兩位大名士的加持下,他因為母親出自唐氏的污點因此被人有意無意的忽略了。荀彧把未成年的女兒許給陳群,也許就有報恩的意思。

  這樣的話,郭嘉當然不能說得太明白。即使是敵我雙方,在背後說人陰私也是不合適的。有了這個理由,郭嘉想說什麼,不想說什麼,張紘都不能勉強。

  得到了張紘的認可,郭嘉講起了荀彧的傳聞、軼事。他雖然和荀彧是同郡,私交也很好,但他對荀彧年輕時的事了解得並不多,很多都是傳聞,是真是假,有的能說得清,比如德星會聚的軼聞,有的就說不清,比如荀彧體有異香的事。有人說他是天生的,有人說他是服了仙人所賜的丹藥,哪個是真的,只有荀彧自己知道。

  “文若的確可能修行過。我這麼說有兩個理由:首先他精力過人,記性也好,平時很少看到他讀書,但經史他都很熟,尤其易經。其次就說到這易經了。荀家家傳易學,由神君起,三世研易。荀氏的父輩出任二千石的不少,通權變是荀家的一大特徵。”

  “荀家的易學,你接觸過嗎?”

  郭嘉很尷尬。“我經學是半桶水,只知道荀氏易學源自費氏易,其他的就不太清楚了。”

  張紘笑道:“看來在易這門學問上,你我差不多。沒關係,仲翔是易學大家,回頭問問他這費氏易有什麼與眾不同。”

  郭嘉鬆了一口氣,有點慶幸遇到的是張紘,不是虞翻,虞翻說話絕對不會這麼謙虛。他接著往下說。說完了荀彧的軼聞,便說了他與荀彧的交往。他與荀彧交往的時間並不長,仔細數數,也就是兩三年時間,但他們很談得來。在鄴城的時候,因為要不要離開袁紹的事,他還專門和荀彧請教過。

  有了真實見聞,郭嘉的描述變得詳細起來,與荀彧見面時的情景歷歷在目,如數家珍。張紘聽得很認真,偶爾會問一兩句,大部分時間都在傾聽。不知不覺,郭嘉便說了很多,等他停下來的時候,才發現嘴巴有點乾。

  “多謝奉孝。”張紘說道:“依你之見,荀文若能讓步到什麼程度?”

  郭嘉咽了兩口唾沫,潤潤嗓子,很認真的想了想。“我不知道。”他轉頭看著張紘。“先生,他雖然和唐氏是外親,但唐氏畢竟是弘農王妃,這絕不是一件簡單的事,肯定和天子有關係。至於是天子為了籠絡他,還是他為了取信於天子,這件事就說不清了。就事實而言,這已經不是我熟悉的荀文若能夠做得出來的事。如果一定要我做個判斷,我覺得除了廢立,沒有什麼是他不能接受的。所以,從另一個角度來說,這件事的關鍵可能不在他是否同意,而是他能否壓制住反對的聲音。”

  張紘沉默片刻,說道:“所以就這件事而言,我們和他之間並沒有太大的分歧,反而會共同的阻礙。”

  郭嘉想了想,用力的點點頭。“我贊同先生的這個判斷。”
noriko1026 發表於 2018-11-26 09:55
三國小霸王 第1632章 哀莫大於心死

  楊彪拱著手,站在山坡上,看著坡下熱鬧的工地,眉頭微皺。

  楊修站在一旁,一年多的豫章太守讓他看起來成熟了一些,也結實了不少。與楊彪站在一起,他已經比楊彪高出半頭,唇上一抹鬍鬚修整得一絲不亂,看起來非常精神。袁夫人遠遠地看著,越看越歡喜,笑意抑制不住,從眼角、嘴角流露出來,不時地看袁權一眼,滿意之極。

  袁權面帶微笑,輕聲說道:“姑母,我看你就別回長安了,書院快修好了,明年開春就能招生。在此之前,還有很多事要處理呢。德祖也張羅不過來,如果有姑父照應,他也能專心政務。”

  “你以為我不想啊。”袁夫人不滿的瞪了一眼遠處的楊彪。“可他不同意,我總不能讓他獨自回長安。”

  “姑父放不下?”

  “他怎麼可能放得下啊。”袁夫人嘆了一口氣,搖了搖頭,中斷了話題。

  這一路走來,他們看到了太多的變化。大戰過後,豫州迅速開始恢復,秋收受了一些影響,但總的收成還算不錯,百姓們眉開眼笑,但楊彪卻高興不起來。每到一城,他不是看到被懸掛在城頭示眾的首級,就是遇到被罰作官奴婢的世家子弟。楊彪開始還想營救,但他很快就發現力不從心,救不勝救。再加上豫州與兗州、冀州的形勢差異,讓他心情非常低落,他甚至不想再看,加快速度,徑直來到豫章。

  和楊修見了面,看到年方弱冠的兒子擔任一郡太守,還做得有聲有色,他總算得到了一些安慰。今天楊修領他查看籌建的書院工程,本到為他能高興一點,但現在看來,這個願望恐怕要落空了。袁夫人與他做了二十多年夫妻,太清楚他的脾氣了,一看他這神情,就知道他又在想什麼。

  對袁權的邀請,她很心動,卻知道絕無可能,至少現在不可能。

  袁權笑道:“姑母也不用急,來日方長,不急在這一時半刻。這樣吧,是不是留下以後再說,你們先在這裡住一段時間,來年春天,等天氣暖和了再回去也行,反正消息有驛馬傳送,方便得很,不用你們來回跑。那邊的嶺上有一處溫泉,德祖在那裡修了一個小院子,你們可以在那裡過冬,每天泡泡溫泉,看看山景,不比回長安受凍好?”

  袁夫人也笑了。“這倒是個好主意。長安又乾又冷,我真是不習慣。”她挽著袁權的手,挑挑眉,打趣道:“你留下陪我嗎?你要是留下,我就留下,你要是回去陪你的孫將軍,那我一個人也沒意思。”

  “行,我陪你。”

  “那孫將軍怎麼辦?”袁夫人斜睨著袁權,眉眼俏皮。

  “他有人陪,不缺我一個。”袁權笑道:“如果姑父、姑母不咄咄逼人,他也許也會來住幾天。這幾年,他一直沒能好好休息一下,今年終於有機會了。”

  袁夫人瞥了袁權一眼,輕拍了袁權一下,欲言又止。

  楊彪籲了一口氣,直起腰,回頭看看楊修。楊修立刻上前半步。“父親有何指教?”

  “你這書院……”楊彪抬起手,指指遠處的書院工地。“建成之後,準備教些什麼?”

  楊修笑笑。“父親想教什麼,就教什麼。”

  “嗯?”

  “父親不必驚訝。這是我私人籌建的書院,不是郡學,教什麼內容不需要別人認可,我自己決定就行了。父親如果願意來主持,你可以講我楊家的《歐陽尚書》,也可以講別的你感興趣的學問。甚至……”楊修頓了頓,眉梢輕挑。“你如果看不慣新政,也大可以著書立說,鳴鼓而攻之。孫將軍已經公佈了印書坊的工藝,我打算在這裡也建一個印書坊,屆時你的文章寫好,印行天下,也是一家之言。至於費用,我這個豫章太守的俸祿應該還是供得起的。”

  楊彪吃了一驚。“你說什麼?孫伯符公佈了印書坊的工藝?”

  楊修點點頭,從懷裡掏出一卷文書,遞給楊彪。楊修接過,展開一看,果然是印書坊的工藝流程,有文有圖,一目了然。可楊彪卻更糊塗了。“印書坊獲利甚豐,為什麼要公佈?”

  “父親精於政務,應該能明白的。”

  楊彪眉心微蹙,略作思索便明白了其中的利弊。他點點頭。“這的確是一舉多得的德政,真能把書價降下來,能讀書的人就更多了,對教化百姓大為有利。”他低頭看著手中的文卷。“可是,他真能允許反對新政的文章印行天下?”

  “我想是沒什麼問題的。當然了,印行天下是一回事,能不能得到別人的支持又是一回事。”

  “你支持嗎?”

  楊修笑笑。“父親作文,我豈敢置喙,但我只能管住我自己的嘴,管不住別人的嘴。父親,這可不是二三知己坐而論道,這文章一旦印行,就要面對天下人的審視,將來還有可能傳諸後世。如今印書方便,可不比以前,到時候就算你想收回來都難,還是慎重一些為好。”

  楊彪沒好氣的瞪了楊修一眼。“聽起來,你以我的文章沒什麼信心啊。”

  “豈敢,我也希望父親一篇文章天下知,僅靠著書立說就能自給,不用再受案牘之累。”

  “著書立說又豈是為稻梁謀?”楊彪嘆了一口氣。“如果不能代天地立言,縱使著書千萬言,又有何益?如果只為自身計,何處不能居,非要來這匡廬?”

  楊修拱手請罪。“父親教訓得是,是我失言了,請父親責罰。”

  “罷了。”楊彪甩甩袖子,一聲長嘆。他沉默了一會兒,“孫將軍什麼時候能到?”

  “計算時日,已經從江陵出發了,快則兩三日,慢則四五日,就到柴桑了,我要去柴桑迎接,父親你就在這兒住幾天吧。我已經讓人收拾出了一個小院,各種用度齊全,你們不用操心,安心住著就是。我準備了一些書,你閒來無聊,也可以讀書自娛,我最近收集了一些豫章舊事,都是鄉夫野老口耳相傳的故事,其中就有一些和丹朱有關的,你也可以看看。”

  楊彪欲言又止。楊修知道他想說什麼,笑著解釋了一句:“禮失求諸野。大亂之後,典籍散失,朝廷也要從民間徵書,這些故事雖然不登大雅之堂,真偽摻雜,卻有些相通之處,未嘗沒有真相藏於其中。父親,今文經、古文經,現在都是喪家之犬了,再爭下去,恐怕都不免步百家後塵,湮滅無聞,將來後來說起,未必有這些故事詳實。”

  楊彪一聲長嘆,默默地點了點頭。楊修說得沒錯,孫策不重儒學,不管是古文經還是今文經,他都沒興趣。古文經、今文經爭了幾百年沒分出勝負,現在卻要並肩走向消亡了。

  楊修走回袁夫人、袁權面前,躬身施禮,嘴角露出狡黠的笑容。袁夫人壓低聲音問道:“你們都說了些什麼?你父親情緒可不太好。”

  “哀莫大於心死,他現在的心情好不起來。阿母,我要去柴桑一趟,你這些天多費些心思,多開導開導他,盡可能勸他留在書院,著書立說,把我楊家的學問傳承下去。立德、立功、立言,有件事做,他會想得開些。匡廬景色不錯,早晚出來走走,散散心,對他排解憂思有好處。”

  袁夫人連連點頭,欣喜不已。眼前的楊修不僅看起來沉穩,說話做事也老練多了,和四年前離家時叛若兩人,不動聲色間就為楊彪準備好了退路。有了延續家傳尚書的這個使命,楊彪做出過激行為的可能性大減,假以時日,未必不能從這種沮喪中緩過來。她感激地看了袁權一眼。這一路上,她和袁權說了很多,知道楊修能有今日和孫策分不開。剛聽說孫策杖責楊修時,她可是氣得肝膽俱裂,後來聽說孫策任命楊修為豫章太守,她才消了一點氣。現在看到楊修這麼懂事,她心裡對孫策的那點怨氣已經消了大半。

  雖說寵溺,她畢竟出身袁氏,知道楊修是什麼脾氣,如果不是孫策下狠手好好修理他一頓,他是不會這麼懂事的。她不是不知道這個道理,只是下不了手,做不到孫策那麼狠。當然,這件事不能就這麼過去,畢竟兒子是自己的心頭肉,自己都捨不得打,卻被孫策打了,不說道說道,這口氣如何能咽得下去。

  楊修又委託袁權留下陪伴。袁權素來做事周全,又是孫策的寵妾,她出面張羅一些事情,不管是太守府還是南昌令,都要給幾分面子,就算是郡尉賀齊也不能不照應著。

  袁權一口答應。

  ——

  楊修趕到柴桑,幾乎和孫策同時到達。他登上樓船,拜見孫策。

  休息了幾天,孫策精神狀況非常好,看到楊修,他眉開眼笑。楊修沒給他丟臉,有弘農楊家的名望加持,有他本人出類拔萃的辦事能力,他以弱冠之姿將豫章太守做得有聲有色,不僅南昌令許虔對他贊不絕口,就連一向自負的賀齊都對楊修出色的後勤工作表示了認可。

  用楊修為豫章太守,再一次證明了孫策的用人眼光,對安定豫章人心有莫大的益處。不用心急,只要有能力,總會有得到重用的時候,不用在乎什麼出身,什麼年齡。四世三公也罷,出身寒門也罷,年長也罷,年輕也罷,孫將軍都敢用。有了這樣的心理,豫章的各級官吏心態都安穩了很多,沒有出仕的讀書人也對未來充滿了希望。

  “令尊在哪?”

  楊修也不隱瞞,把情況說了一遍。楊修從冀州、兗州而來,對比幾州的發展趨勢,深知朝廷劣勢明顯,談判的籌碼有限,現在心情很不好,近乎絕望。

  “不會……想不開吧?”孫策說道。他是真有些擔心,楊彪或許有點迂腐,但他個人品德很好,可謂是德高望重,如果逼死了楊彪,即使和他沒什麼關係,對他來說也是一個污點。楊彪一死,楊修至少要守孝三年,回了弘農還會不會回來,那可就不好說了。

  “那要看將軍準備怎麼談。”

  孫策看看楊修,哈哈一笑。“德祖,你說我該怎麼談?”

  楊修早有準備。“將軍,恕我直言,也許大漢之火注定要滅,但如果可能,最好不要滅在你的手上,還是讓他自生自滅的比較好。將軍佔據五州,豫州、豫州是天下膏腴之地,青徐雖然損失較大,但經營數年也是富庶之地,更別說江南屯田,百姓襁負而至。雖說是五州,人口已逾天下之半,徐徐圖之,水到渠成,將軍可不取而取,不勝而勝。”

  孫策笑而不語。

  楊修接著說道:“與其逆取,不如順守。外示天下以忠,內收百姓之服,忠可得其賞,服可得其力,將軍然後可以深耕五州,以我之不可勝,待敵之可勝,豈不比四面出擊,師老兵疲為佳?”

  孫策攬著楊修的肩膀,輕輕拍了拍。楊修所說聽起有些保守,卻是萬全之計,和張紘、虞翻等人的說法異曲同功,只不過他畢竟是楊氏子弟,來談判的又是他的父親楊彪,他不能把話說得太明白。能做到這一步,說明楊修已經認清形勢,做出了決定,不需要他再費甚麼口舌了。

  “德祖以為,我能得什麼樣的賞?”

  楊修沉默了片刻。“朝廷退居關中,雖說手握幽益涼三州,戶口不足將軍之半,財賦不及將軍三分之一,還能給將軍什麼?唯名耳。名正言順的統治五州,這應該是將軍可以爭取的目標。如果再高,對將軍來說是錦上添花,對朝廷來說卻是難以承受之羞辱,逼著朝廷鋌而走險,反而不美。將軍,現在還不是鯨吞之時,只宜蠶食。”

  孫策不置可否。楊修偏保守,他可以參考他的意見,卻不必盲從,別說是楊修,就算是他父親楊彪也未必清楚朝廷究竟想要什麼。這件事還是讓張紘去談吧,他們應該會掌握好尺度,盡可能地爭取最大的利益。孫策隨即請來張紘,請他隨楊修去豫章見楊彪,商討條件,他本人暫時不見楊彪,直接去吳縣。等最後談得差不多了,他再與楊彪見面不遲。

  楊修有些意外,卻也覺得這樣比較好。張紘人到中年,做事比較成穩,他先和楊彪見面,就算有什麼分歧,也不會鬧得面紅耳赤。
noriko1026 發表於 2018-11-27 00:22
策行三國 第1633章 好德和好色

  張紘與楊修乘船趕往書院。不到百里,他走了四天。走走停停,中途還下船遊覽了半天。彭蠡湖西側便是匡廬,正值深秋,湖光山色,美不勝收。張紘文興大發,正好身邊又是一個文才上佳的楊修,兩人吟詩作賦,詩飲唱和,不亦樂乎。四天後下船時,篋中已有賦四篇,詩十餘首。

  在一個傍晚,張紘到達書院。袁權已經安排好了住處,第一時間趕來拜見。對張紘的姍姍來遲,袁權沒有發表任何意見,依禮問了安,詢問了孫策的近況,留下侍候張紘起居的侍女,約好待會兒設宴為張紘接風,便告退了。

  楊修也退了出去,和袁權並肩而行,問起了這些天楊彪的情況。袁權大致說了一遍。這兩天楊彪的情緒起伏不定,既焦慮,又躊躇,本來以為楊修兩天前就能回來,結果一再落空,已經有些急了,待會兒見了面,少不得一頓批評。

  楊修吃了一驚,看看袁權。“多謝姊姊提醒。”

  “你好自為之。”袁權笑道:“不過,姑父是明白人,他知道孰是孰非,不會為難你的。”

  楊修抬起手,抹了抹眉梢。他們回到小院,一起進了門,楊彪正坐在堂上,板著臉,怒氣沖沖。袁夫人坐在一旁,臉色也不太好,見楊修、袁權進來,連忙給楊修使了一個眼色,起身離席,拉著袁權的手說道:“阿權,你陪我出去走走。”

  袁權應了,向楊彪告退。楊彪擺擺手,示意他們自便,狠狠地瞪了楊修一眼。楊修笑笑,從懷中取出謄寫好的詩賦,送到楊彪面前。“父親,你先看看這個。”

  楊彪瞥了一眼,冷笑一聲:“你好自在啊,還有心情吟詩作賦。”

  “父親這些天難道沒有什麼吟誦?”

  “我可沒你這閒情逸志。”

  楊修搖搖頭。“父親,這不是閒情逸志,這是交鋒的前奏啊。你看高手對陣之前,是不是都會放鬆身形,調整呼息?如果一方從容不迫,一方躍躍欲試,不用交兵,勝負已分。父親,你現在這心境可不宜與子綱先生對陣啊。”

  楊彪愣了一下,覺得楊修說得有理,嘴上卻不肯承認。“誰說我心亂了?我只是一向不喜歡這些小道。”

  “這是自然,父親是大臣,關注的輔聖君,致大道,悲春傷秋非父親所好。不過,與子綱先生會面,短兵相接,得失只在只言片語之間,父親亦要小心些。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戰不殆。父親讀讀這些文章,可以略知一些子綱先生的志向,做到心中有數。你們雖然見過面,畢竟是多年以前了,現在有什麼變化,還是了解一些的比較好。”

  楊彪有些詫異,盯著楊修看了一會兒,默默地點了點頭。“你說得有理。德祖,你也累了,去休息吧。”

  “喏。”楊修起身撥了撥燈芯,將油燈調亮了些,又施了一禮,轉身退出,輕輕的帶上了房門。

  楊彪看著楊修忙碌,一言不發,眼神中既有說不出的欣慰,又有一絲失落。等楊修的腳步聲消失在遠處,他才輕輕地嘆了一口氣,拿起文章讀了起來。

  詩言志,讀書人又志在天下,詩賦即使寫景也會抒發感情,從中可以了解一個人的志向和情操。張紘也不例外,面對這大好風景,看到湖上來往的商船、打漁歸來的漁夫,他感慨萬千,自然的從筆端流淌而出,化作詩句,清新自然而又感情充沛,令人遐想。

  楊彪不喜作文,但他的品鑑能力還是有的,看了張紘的文章,他彷彿看到了張紘看到的場面,感受到了張紘面對大亂之後,繁榮重現的欣喜和感慨,還有一絲絲驕傲。

  這份成功中有他一份心血。

  楊彪反復讀了很久,直到每一個字詞都熟記在心。他放下文卷,起身在屋裡緩緩踱步,一邊走一邊捏起拳頭,輕輕敲擊酸痛的腰眼。侍立在一旁的張鈞見狀,輕手輕腳地走了過來。“先生,我為你搥搥腰吧。”

  楊彪擺擺手,指指案上的文卷。“伯平,你看看這幾篇詩文。”

  張鈞有點猶豫。“先生,我……不通詩賦。”

  楊彪眉心微蹙,盯著張鈞看了兩眼。“沒有要你品鑑詩賦,只是讓你看看張紘的志向,對照這一個多月的見聞,談談你的想法。”

  張鈞脹紅了臉,露出些許窘迫,拿起文章,站在燈下細讀。楊彪暗自嘆息。張鈞雖是張濟的孫子,但相處這麼久,除了一些小聰明,他沒看出張鈞在經學上有什麼成就。他原本想把張鈞帶到豫章,交給楊修,讓楊修幫他安排一個事做,現在看來,這個決定不太明智,張鈞幫不上楊修什麼忙,說不定反倒連累他。

  如何安排張鈞,已經成了他的一個麻煩。他的父親楊賜與張鈞的祖父張濟是同僚,志同道合,還曾經一起反對黃巾軍,他與張濟也相識,不能看著故人的子孫淪為苦役,但他也的確沒有合適的處理辦法。

  由張鈞又想到楊修,由楊修又想到孫策,由孫策又想到他提拔的那些文武,楊彪忽然說不出的感慨。如果不是天下大亂,張鈞的仕途會一路平坦,超過孫策麾下絕大多數人。張家是細陽世家,有爵位在身,又有帝師之誼,再加上那麼多與張濟共過事的朋友,即使張鈞是個庸才,他至少也能舉孝廉,或以質任入仕,做到縣令長沒什麼問題。如果人再機靈一點,二千石也不是什麼難事。可是亂世一來,這一切都沒了,反倒是太史慈、魯肅那樣的人脫穎而出,手握重兵,坐鎮一方。

  這是好還是壞?

  楊彪越想越多,心情又漸漸焦灼起來,長吁短嘆。張鈞在一旁看得清楚,連大氣都不敢出。

  孫策到達丹陽郡界,郡丞甘琰帶著掾吏和家屬趕來迎接。

  甘琰和孫策不陌生,代理了幾個月的太守事務之後,他的精氣神更好了,走路帶風,聲帶迴響,中氣非常足,到了孫策面前,未語先笑,躬身而拜。

  “久不見將軍,將軍更威武了。”

  孫策微微一笑。“甘君辛苦了。區區郡丞,真是屈才了,我看你完全可以做個真太守。”他已經從虞翻的口中了解到了甘琰的治績,總的來說,雖然算不上出類拔萃,卻也可圈可點。他麾下武將不少,能理政的卻不多,甘琰這樣的就算是人才了。再加上與陶氏兄弟的關係,他當然不能不加以籠絡。

  甘琰喜出望外。甘家也算是丹陽頗有實力的世家,他的從伯做過蒼梧太守,他的從姊嫁給陶謙,陶謙官至徐州牧,還封了侯,他當然也不會滿足於一個郡丞。陳到被孫策調到青州參戰,委任他代理太守,這是一個難得的機會,他做得非常用心,就是希望能讓孫策看到他的能力,如果孫策讓他做個縣令,他就心滿意足了。現在孫策當眾肯定了他成績,而且說他可以做個真太守,遠遠超出了他的期待,他豈能不高興。

  看來這聯姻就是有用啊。陶謙臨死前做的這個決定太英明了。

  甘琰不敢怠慢,先引見了隨行的掾吏,孫策一一寒喧,尤其是與郡學祭酒唐固多說了幾句。

  唐固字子正,年方四十,中等身材,面皮白晳,在一群面色偏黑的官員中比較顯眼。唐固原本不是丹陽人,其先來自沛郡,他的父親唐翔在丹陽做太守,後來就把家安在了句容縣,成了丹陽人。唐家也算是詩書傳家,從六世祖唐林起就是以學問著稱。唐固本人精通儒家經典,由甘琰推薦,陳到任命為他郡學祭酒,他的弟弟唐滂學問也不錯,最近正在外遊學。

  孫策詢問了一些情況,諸如郡學有多少學生,有多少是普通百姓家的子弟,房屋是否牢固,飲食、筆墨供應是否充足,用什麼教材,諸般事項都一一詢問。教育為本,這是從古到今的統治者都知道的原則,更何況孫策對教育寄予的希望更大,所以特別關心。丹陽文化落後,雖然郡學只能容納兩三百學生就讀,相比於丹陽郡的人口比例實在太少,卻對提升丹陽郡的文化氛圍,發揮潛力有著重大意義。

  孫策是江東人,不管是不是要立都江東,總不希望自己的家鄉是落後之地。要想家鄉人支持自己,總要給家鄉人一點福利,增加教育投資就是一方面。過個幾十年,由這些郡學培養出來的學生大批進入官場,遍布各行各業,他的根基才算真正穩固。

  唐固仔細回答了孫策的問題。做郡學祭酒,不僅能實現了他傳道授業的夢想,還能靠自己的學問養活自己,衣食無憂,有尊嚴的生活,這是他以前不想敢的事。唐家雖然家傳學問不錯,但唐家有一個歷史污點,他的祖先唐林在王莽時做過官,還被封了侯,光武中興後,唐家數代人未能入仕,直到他父親唐翔,多方經營,總算做了一任丹陽太守。即使如此,唐翔也沒能做到任期結束。按照制度,太守做滿三年,就可以任子弟為郎。唐翔沒做滿三年,和唐家歷史上的污點有關,二千石的高官數量有限,別人拿唐家這個短處說事,唐翔有冤都沒地方說去。至於士林,那就更別想了。

  如今唐固得以出任郡學祭酒這樣的清貴之職,他非常滿意,也對孫策充滿了感激。

  見孫策對唐固格外尊敬,甘琰等人紛紛讚歎孫策尊師重道,造福鄉梓。是真是假且兩說,至少他們都能感覺到孫策對江東諸郡的照顧,能感受到孫策稱霸一方給他們帶來的切實利益。如果孫策能更進一步,鼎立新朝,對江東來說更是一個難得的機遇。

  東南有天子氣,這句話已經傳了很久,如今終於看到了實現的機會。比起孫策,許昭那些人簡直不值一提,也就是山溝溝裡稱王稱霸,出了山就是一群流寇,就連本地世家都看不起他們,只把他們當作工具利用,沒人會覺得他們真的會成為天子。

  引薦完緣吏,甘琰迫不及待的將家眷引了過來。他的夫人芮氏,說起來和孫家還有幾分淵源,她的族兄芮祉曾隨孫堅征戰有功,後被孫堅推薦在九江太守,後來又轉吳郡太守,不過做的時間都不長。芮祉前幾年死了,他的兒子芮良如今也隨軍征伐,在沈友麾下,不久前剛因功升為校尉。

  聽了這層關係,孫策笑了,心裡卻有點無奈。看來這門親事推是不能推了,那就笑納吧。他打量了一眼站在甘琰、芮氏身後的甘梅,暗自讚了一聲,這白玉美人果然不是說著玩的,皮膚是真白。丹陽人大多膚色偏黑,官宦之家會好一些,可是和中原人比起來還是黑。這和地理有關係,不是人力可以決定的。但甘梅卻出奇的白,即使是和麋蘭、尹姁站在一起依然勝上一籌。十六七歲,正值豆寇年華,皮膚嫩得能掐出水來。見孫策看過去,甘梅羞澀的低下了頭,躲到了芮氏身後,撥弄著頭髮。

  “哈哈,我長得比較嚇人,嚇著令嬡了。”孫策自我解嘲道。

  甘琰連忙解釋道:“將軍容貌之美,早就和你的威名一樣傳遍江東,如今江東老少誰不知道孫郎之名?將軍虎威,常人難當,小女又是鄉野之人,沒什麼見識,舉止失當,還請將軍見諒。”

  隨甘琰而來的掾吏早就知曉內情,見此情景,連聲附和,有的誇孫策貌​​美,有的則誇甘梅有神氣。他們大多經常出入甘家,和甘梅並不陌生,不怎麼拘謹,丹陽民風本來也開放,說得甘梅面紅耳赤,很不好意思。見眾人沒有停的意思,她忍不住說道:“各位賢君子所言,梅雖女子,亦不敢認同。夫子有言,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將軍身先士卒,安定天下,萬民賴之以安,堪稱有德之人,你們不贊其德,只贊其色,不覺得有失輕重麼。”

  眾人尷尬。孫策聽了,卻是歡喜,撫掌而笑。“不料我江東亦有這般奇女子,不讓中原。”...
本帖最後由 noriko1026 於 2018-11-27 13:21 編輯

noriko1026 發表於 2018-11-27 00:32
策行三國 第1634章 錯了

  孫策對甘梅一直沒有太大的興趣。對他來說,這不過是一個禮物而已。因為陶氏兄弟的原因,他不能拒絕,但也說不上太多喜歡。可是聽了甘梅這句話,他有了一些興趣。

  甘梅這句話看似只為自己解圍,但她卻提醒了這些掾吏和鄉紳,孫策的相貌好不好並不重要,他的仁德才是他們應該關注的。以貌著稱未免有失輕佻,提及仁德,品味就完全不同了,尤其是能把孔夫子的那句話活學活用,需要有點政治方面的悟性。

  他不知道眼前這位甘梅是不是名上那位甘皇后,名字對得上,膚白的特徵也對得上,但籍貫對不上。不過這不重要了,不管是不是她,反正劉備是沒機會了。劉備在幽州混得如魚得水,想出幽州卻不容易,內有公孫瓚制衡,外有袁譚擋路,他再想進入中原估計要等下輩子了。

  想想就開心。

  孫策在樓船上設宴,招待甘琰一行。按慣例,本來應該由甘琰這個代理太守設宴,為孫策接風,但江南發展不均衡,丹陽郡的富庶地區是東北部的平原,與豫章郡交接之處是一片荒野,除了幾個鄉聚之外,沒什麼人煙,要籌備一席酒宴也是不容易的事,所以孫策乾脆通知甘琰,讓他不用準備宴席,到郡治再說不遲。

  孫策隨和,正合甘琰等人的脾氣。雖說他們都是接受過教育的人,不是普通百姓,但丹陽的民風本來就不像中原那樣動靜守禮,更加質樸、剽悍,骨子裡還有點野蠻。見孫策不講究,他們也就不講究了,有說有笑,開懷暢飲。喝到痛快處,紛紛上前敬酒。

  孫策雖然節制,但好虎架不住群狼,還是喝多了。勉強撐到宴會結束,回到內艙,倒在床上就呼呼大睡,什麼也不知道了。等第二天醒來,天色已經大亮,艙內外一片寂靜,只聽得槳聲起落,水聲嘩嘩。

  孫策口乾舌燥,坐起身來,喊了一聲:“誰在我外面?弄點水來喝,渴死我了。”

  角落裡一陣亂響,站起來一個人,正是膚白如玉的甘梅。她有點懵懂地轉了兩圈,才找到孫策的方向。“喝水啊,就來,就來。”四下張望,尋找水壺、水杯,好容易找齊,倒了半杯水,託在手裡,向前走了兩步,又覺得不對,自言自語道:“水太涼了,我去換壺熱的。”轉身準備出門,“呯”的一聲撞在門上,向外便倒。

  孫策眼疾手快,飛身下床,向前邁了一步,將將托住。甘梅穿得很單薄,只有一身褻衣,腳上趿著鞋,沒有足衣,露出一對白生生的腳。孫策瞥了一眼,看到角落裡的大氅,知道甘梅是裹著他的大氅在這兒蹲了一夜,不禁皺起了眉。

  “你怎麼會在這裡?”

  甘梅面紅耳赤,扶著床邊坐了起來,低著頭。“我……我是將軍的侍妾,自然要侍……侍候將軍。”

  孫策有點懵。他已經答應甘琰納甘梅為妾了嗎?似乎是的,又似乎沒有,他完全沒印象了。昨天真是喝得太多了,兩世為人都沒喝過這麼醉。

  “冷嗎?”

  “不……不冷。”

  看著甘梅那樣,孫策哭笑不得,他伸手摸了一下,甘梅的手腳冰涼,怎麼可能不冷。他下了床,披上大氅,指指被子。“你睡一會兒吧,我出去轉轉。”

  “我侍候將軍洗漱。”

  “你拉倒吧,站都站不穩了,別一頭栽江裡去。”孫策不顧甘梅反對,將她塞進被子,又將被角掖好,這才自己穿上衣服,舉步出艙。他還沒站定,斜對面的艙門開了,尹姁露出半張臉,笑盈盈地看著孫策。“將軍,江東女子如何?”

  孫策莫名其妙,過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他咧嘴一笑。“非常好,妙不可言。”

  尹姁撇了撇嘴。“是麼,怪不得將軍如此忘形,頭不梳,臉不洗就要出艙。”

  孫策一拍額頭,轉身走進尹姁的艙室,尹姁假意拒絕,被孫策攔腰抱起,在她臀上輕輕拍了一記。“妒為七出之一,小心我休了你。”

  尹姁知道孫策好開玩笑,倒也不緊張。“將軍,你這可說錯了,我不服。”

  “怎麼不服?”

  “我是妒嫉她年輕,還是妒嫉她貌美了?難道說我嫉妒她生在江東,是將軍的鄉黨?如果是這樣的話,那犯了妒過的可不是我一個人。”

  看著尹姁狡黠的​​眼神,孫策心中一動,知道自己一句無心之言觸動了太多人的心弦,極易引發矛盾。尹姁、麋蘭會用這種方式表示不滿,其他人卻不會表露出來,但他們會藏在心裡,說不定什麼時候就生根發芽了。

  “說得好,有賞。”

  “賞什麼啊?”

  孫策沒有解釋,直接行動,抱著尹姁鑽進被子,三兩下脫掉了剛剛穿上的衣服。身體相貼,尹姁大驚。“將軍,你怎麼……你沒有和你那江東鄉黨……”

  “她一個人哪是我的對手。”孫策嘿嘿笑著,將尹姁轉了過來,背對自己,低下頭,吻上了尹姁的脖子。這幾天纏綿下來,他也學了幾式,對尹姁的身體也更加熟悉,只是輕輕親了兩下,尹姁就氣喘吁籲,方寸大亂,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尹姊姊……”麋蘭推門而入,見尹姁趴在床上,孫策跪在她身後,正蓄勢待發,嚇了一跳。孫策也嚇了一跳,見是麋蘭,連忙說道:“蘭兒,快過來,阿姁抖得厲害,我進不去。”

  “且!”麋蘭紅了臉,轉身要走,孫策眼疾手快,一把將她拽了過來,摟在懷中,臉湊了過去,故意張開嘴巴。麋蘭聞到濃烈的酒氣,連忙求饒。“將軍,我先去打點水來,侍候你洗漱吧,你這身上的酒味太重了。”

  “你還知道我身上酒味重?”孫策瞪起眼睛。“你們倆倒是自在了,把一個什麼也不懂的新人扔在我艙裡,我早上起來想喝口熱水都沒有,更別提早餐了。我現在又飢又渴,我很飢渴!”

  想到甘梅忍著滿艙的酒氣在孫策艙裡待了一宿,麋蘭忍著笑,求饒道:“將軍饒命,是我們錯了,我現在就去準備熱水、醒酒茶,以解將軍飢渴。”說完,掙脫孫策的手,閃身出去。尹姁早就笑得渾身發軟,趴在床上,將臉埋在臂彎裡。孫策惱羞成怒,伸手撈起尹姁的腰肢,挺槍躍馬,直取要害。

  尹姁一聲驚呼,身體繃直。“將軍,錯了,錯了。”

  “什麼錯了?”孫策停住,低頭一看,不禁啞然失笑。看來真是喝多了,餘醉未醒,走過無數次的門居然還能走錯。他重整旗鼓,捲土重來,尹姁這才眉頭舒展,淺斟低唱起來。

  ——

  張紘吃完早餐,又在院子裡活動了一下身體,直到楊修派人來請,才穿上外衣,戴上冠,跟著來人出了院子,來到堂上。

  楊修在階下候著。見到張紘,拱手施禮,笑臉相迎。“先生睡得好嗎?”

  “好,非常好。”張紘笑道:“溫泉果然能夠消乏,洗個熱水澡,一覺睡到天亮,連夢都沒有做。”

  “子綱好心境,初到此地,居然能一夜安睡。”楊彪拱著手,從側門走了進來,身後跟著張鈞。

  張紘轉身施禮。“見過楊公。”

  楊彪很莊重地還禮。“子綱,你我雖是舊相識,但現在你是孫將軍的使者,我是朝廷的使者,你不必如此。你若是願意,稱我一聲文先吧。”

  張紘笑笑。“恭敬不如從命。”他打量了楊彪片刻。“文先兄臉色不佳,是憂心國事,還是水土不服?”

  “兼而有之。”

  張紘笑得更加燦爛。“恕我愚鈍,我不太理解文先兄為何擔憂,是百姓不安,還是叛亂未平?就算有該擔憂的事,也是在長安詔獄之中,不是州郡吧?”

  楊彪目光一閃,意味深長地看了張紘一眼。張纮這句話含義太多了,實際上是給這次談判定一個基調。除非朝廷不配合,否則孫策不會撕破臉,但如果朝廷不識相,那就怪不得孫策翻臉。郭異等人還在詔獄裡,袁紹矯詔的事還沒有塵埃落定,朝廷想取得袁譚的支持,就不能追究袁紹,但不追究袁紹矯詔,必然要付出足夠的代價,讓孫策保持沉默,否則孫策揪住袁紹的事不放,最後只能撕破臉。

  “子綱,豫州百姓雖安,但冀兗卻不容樂觀,司隸情況更是嚴重,我如何能安睡?至於塞外,情形更是嚴峻。北有鮮卑、烏桓,西有羌,他們都虎視眈眈,隨時準備入侵中原,一旦這些胡騎進入中原,不僅司隸、冀兗會遭殃,豫州也難逃一劫。子綱身為孫將軍長史,當然不用考慮那麼多,我從長安而來,不能不著眼於大局。子綱,你在洛陽時,應該聽過鮮卑大王檀石槐的事吧?斯時大漢尚能維持,只是東南時常民亂,已經讓撮爾蠻夷輕視,如今情形,難道比當初更好嗎?”

  張紘笑笑。“外夷不過是疥癬之疾,不足掛齒。當初漢朝初立,高祖亦曾被困馬邑,如今匈奴安在?”

  “若非孝武帝行推恩令,削藩集權,如何能以全國之力橫行漠北,驅逐匈奴?”

  “文先兄,你錯了。”張紘搖搖頭,一字一句地說道:“孝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奪外朝相權,集於內朝,雖然拓境萬里,驅逐匈奴,但這只是飲鴆止渴,雖得一時之利,卻遺禍無窮,如今之局面正是當年種下的禍根。如果不除此病根,縱使再驅逐蠻夷幾次也無濟於事,總有一天會病入膏肓,別說邊境不寧,就連這中原腹地恐怕都難逃一劫,整個神州都會有陸沉之災。”

  楊彪驚訝不已。他沒想到張紘會拋出這樣的觀點,矛頭直指漢武帝的政策,而且聽起來對獨尊儒術極其不滿,將其與奪相權並列。整個漢代,對漢武帝的責難不絕如縷,但批評漢武帝大多集中在他的窮兵黷武、與民爭利上,從來沒有人指責他獨尊儒術。

  楊彪對此很震驚。就算孫策重尚武之風,提倡工商,與儒生也常有衝突,但他也沒有把儒學列作目標。身為儒生,張紘怎麼會有這樣的看法?

  “子綱,你覺得諸子百家能和儒門相提並論?”

  張紘看看楊彪,又看看站在一旁的楊修,露出自信的微笑。他撫著鬍鬚,淡淡地說道:“文先兄,你說的儒門是夫子所創的儒門,還是董仲舒所創的儒門?”

  楊彪一時語塞,沉吟著沒有說話。他知道張紘學問好,對儒門的弊端非常清楚,他還學過《歐陽尚書》,當初他們還為此探討過一些問題,但張紘一直沒有入仕,他不是沒有機會,大將軍何進、司空荀爽都曾想闢他為掾屬,是他不肯接受。如今他卻主動為孫策效勞,此刻又作為孫策的使者來和他談判,一開口就直指漢武帝獨尊儒術的政策,必是有備而來。如果輕易作答,很容易落入他的陷阱。

  “敢問子綱二者之別。”

  “不敢,敢呈陋見,與文先兄切磋。”張紘謙虛了一句。“若是說夫子之儒門,那自然非諸子可比,能與夫子比肩者唯有老子,但老子傳承不一,楊朱、莊子大異旨趣,又有刑名之術,駁雜不純,也不能與儒門相提並論。則於墨法,有術無道,亦不足道論,綜而言之,儒門自然是最佳。”

  楊彪微微頜首,表示同意張紘的意見。同為儒生,對孔子的推崇自然不用說。只不過張纮只稱孔子為夫子,而不稱為聖人,這已經有些不同。

  張紘接著說道:“但董仲舒之儒與夫子之儒名同而實異,其異者有三:時異,經異,道異。時異者,三代之時,無皇帝之制,天子是天下共主,但諸侯有其國,大夫有其家,君臣以禮而是不以法,天子不得擅誅大臣。董仲舒時,皇帝治天下,高皇帝誅殺諸侯,孝景帝誅周亞夫,視大臣如寇仇;經異者,夫子整理六經,六經各一,無有異議,董仲舒時則不然,各家經傳不一,僅《春秋》便有公羊、穀梁、左氏之別,董仲舒所本者唯公羊春秋而已,公羊春秋者,公羊氏之春秋也,非夫子之春秋也;道異者,夫子罕言天命,董仲舒則引陰陽入儒,好言天命,言之鑿鑿。他難道比夫子更高明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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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riko1026 發表於 2018-11-27 13:20
策行三國 第1635章 張紘論道

  漢武帝獨尊儒術,並不是因為他信奉儒術,而是他需要儒術為他搖旗吶喊。儒家引陰陽入儒術,言說天命、災異,本意也是為了用天命來制約皇權,同時控制天命的闡釋權,為儒生進入仕途鋪平道路。從開始雙方就是同床異夢,爭執不斷,漢武帝、漢宣帝是外儒內法,儒家一直沒能如願。漢元帝以後,儒家終於得勢,沿著董仲舒指定的道路高歌猛進,終於推出一個儒生皇帝——王莽。

  王莽的失敗造成了嚴重的後果。

  對皇權來說,天命的闡釋權掌握在儒生手中太危險了,所以光武帝登基後推行讖緯,就是要和儒生爭奪天命的闡釋權,後來又引古文經與今文經交鋒,到後來漢靈帝建鴻都門學,其實都是想打破經學的壟斷。對儒家來說,篤信儒家的王莽不僅沒能引導天下大同,反而天下大亂,夢想成空,從此不再談明君,只想做一個賢臣,今文經、古文經鬥來鬥去,爭的都是輔佐君王的權利。

  但這依然是兩敗俱傷。讖緯讓謠言四起,土當代火,黃當代赤的說法鼓舞著一個接一個的野心家揭竿而起。今文經、古文經的爭鋒讓儒學的缺陷暴露無疑,也讓皇權有機可趁,外戚、閹黨趁虛而入,最後釀成兩次黨錮之禍,儒林受到重創。

  時於今日,有識之士都清楚儒家遇到了問題,董仲舒那一套行不通了,如果不做出革新,儒家的沒落是遲早的問題。漢靈帝能搞出一個鴻都門學,其他人就可能搞出一個另外的什麼學。對儒家來說,拋棄今文經、古文經的分歧,求同存異,也成了儒生的自覺追求,今古融合已經成了大勢所趨。

  楊彪不是黨人,但他和黨人走得很近。他久經仕宦,對這個趨勢心知肚明。此刻聽到張紘貶斥董仲舒,重提孔子,他雖然意外,卻不反對,重歸孔子之儒也是一種方向。楊彪更關注的卻是張紘的言外之意。孔子時代的天子是天下共主,不是皇帝,諸侯有其國,大夫有其家,這是為孫策割握建國尋找理論依據?

  “依子綱所言,又當如何取捨?去董仲舒之儒,復夫子之儒?”

  “董仲舒之儒可去,夫子之儒不可復。”

  “哦?”楊彪眉梢輕挑,卻不發言,靜待張紘的解釋。

  “文先兄這一路走來,可曾讀過南陽郡學的文章?”

  “子綱是說那些搜羅古碑,考證文字的文章嗎?”

  “文先兄以為如何?”

  楊彪撫著鬍鬚,沉吟片刻。“雖說碑文久遠,可資參考,但諛墓之風古已有之,也可不全信。”

  張紘笑了,卻不上楊彪的當。“那與訛誤百出的經學相比,哪個更可信一些?我們再設想一下,如果發現暴秦焚書以前的六經典籍,是應該相信那些古文字,還是堅守如今各家所持的文字?”

  楊彪沉默不語。這是漢代經學的致命傷,今文經也好,古文經也罷,其實來源都不可靠。以楊家所習的《尚書》而論,今文經源自濟南伏生,古文經源自孔安國整理的孔子壁中遺書。伏生傳經時已經九十多歲,其記憶是否準確,大家都心裡有數,更何況後來又分出數家,數家之間也不盡相同。論準確性,今文尚書大概率是不如古文尚書的——除非孔安國故意造假。

  如果現在發現了孔子時代留下的古碑或簡策,那不管今文經還是古文經,都將成為笑話。如果研究的經籍文字都是錯的,那從這些文字中引申發揮出的微言大義還有什麼意義可言?

  孫策不惜重金,資助邯鄲淳等人搜羅古碑,不過就是為了這一天吧?荊吳也就罷了,以前都是蠻夷之地,出現孔子遺書的可能性不大,齊魯卻是儒家發源地,如今盡入孫策之手,如果他安排人在那裡搜羅古碑,誰知道會發現一點什麼?

  楊彪越想越不安,額頭冒出一層冷汗,有一種大廈將傾的不祥預感。他定了定神,追問道:“南陽諸君搜羅古碑,成績斐然,或許能證明經籍訛誤,但這無損於夫子之道,為何夫子之儒亦不可復?”

  “文先兄以為夫子之時可復嗎?”

  楊彪警覺地避開了張紘的陷阱。“夫子之時不可復,難道夫子之儒就不可復?”

  “作為學問,夫子之儒可復,可是又有什麼意義?天下共主之時,夫子不用於魯,尚可周遊列國,以求一逞抱負,今日皇帝一統天下,夫子若不能得用,大概只有兩個選擇:要嘛乘槎浮於海,要嘛取而代之。”

  “子綱焉知夫子若再世,不能用於皇帝?皇帝雖幼,卻英明果斷……”

  張紘看向楊彪,笑而不語。楊彪訕訕地閉上了嘴巴。他的祖先楊震被稱為關西孔子,楊家也一直奉行忠孝,沒有像袁家一樣走向權臣的道路,但楊彪不僅沒有得到天子重用,反而成了一個連正式名義都沒有的使者,如果孔子大世,他又能如何?

  他和張紘是舊相識,論年齡,他比張紘年長十一歲,論家世,他四世三公,張紘出身寒門,論學問,他家傳尚書,張紘轉學多師,可是如今張紘是孫策的左膀右臂,他卻是長安可有可無的老臣,無法和張紘相提並論,說皇帝英明又能有什麼說服力可言。

  “既不能有復夫子之儒,那董仲舒之儒去後,又當以何家學問治國?觀孫將軍所為,難道是要重興諸子百家?這恐怕也不行吧,諸侯爭立,天下交兵,這難道就是子綱所期望的大同治世?”

  張紘笑著搖搖頭。“百家爭鳴,未必就諸侯爭立。諸侯爭立,也未必就百家爭鳴。”

  “願聞其詳。”

  “百家爭鳴,各抒已見,擇善而從,何必一定要互相爭鬥?比如孫將軍行新政,不僅興教育,更建講武堂以尚武,建木學堂以重工,又欲建政務堂培養官吏,建商堂堂研討經濟,士農工商,各興其業,協調發展,哪來的爭鬥?反倒是天下影從,有一統之勢,文先兄一路走來,難道沒發現冀州、兗州都在效仿荊州、豫州嗎?就我所知,好像關中也在學吧,只是人口不足,老臣在位,豪門爭利,形似而神非罷了。”

  楊彪臉一紅,訕訕無語。

  張紘和楊彪站在院中,隨意而談,雖然偶有交鋒,但總體上氣氛和諧,兩人甚至沒有提及太多眼前的現狀,只是偶爾拿出來做個例子,但兩人都是聰明人,楊彪準確的把握住了張紘要表達的意思。

  讓孫策放權是不可能的,到了這一步,孫策只可能前進,不可能後退。原因很簡單:皇權決定了不可能容忍孫策這樣的權臣存在,孫策也不會將大權拱手相讓,任人宰割。別說像漢高祖殺韓信、彭越一樣,就算是像光武帝那樣解重臣兵權一樣也不可能。

  第一天會面,雙方點到為止,然後便把話題集中在儒門的得失上。兩人都是儒生,又都是務實派,在這個話題上有很多共同語言。他們都預料到了儒門的衰落,他們也都想為此盡一份力,雖然在具體做法上有些分歧,但大方向卻是一致的,不需要爭得面紅耳赤。

  楊修侍立在一旁,一直沒有發表意見。楊彪和張紘都有意無意的忽略了他,他也得以安處其中,不偏不倚。他非常感激孫策的這個安排,張紘是一個最合適的人選,他既能完成談判的任務,又能照顧到楊彪的特殊身份,給楊家、袁家都留了足夠的面子。

  ——

  孫策順江而下,視察丹陽郡的屯田事務。江南天氣暖和些,秋收結束得更早,稻子早就顆粒歸倉,田裡的麥子也種得差不多了。

  賀齊、郭暾等人從駐地趕來,向孫策請示冬閑練兵的方案。雖然沒有明說,但孫策陸續為各郡配備郡尉,剝奪了太守的兵權。按秦制,郡不僅有守,更還有尉和監,分別負責治民權,兵權和監察權,光武中興,因為他自己是以郡兵為根基,抓住冬季都試的機會起兵,生怕別人也有樣學樣,所以取消了郡兵都試制度。這和當時的經濟情況也有關係,不能說一點道理沒有,但地方武裝的削弱導致了一個嚴重的後果,東漢再也無法建立西漢的武功。再加上尊崇儒術,崇文抑武,大量儒生進入政權,武將受到壓制,形勢進一步惡化,看似一片和平,實際後果嚴重,平時沒什麼事,到了危難之際卻發現無兵可用。

  孫策不想這麼做,他相信只要政策對百姓有利,不把百姓逼到沒有活路,沒有幾個人願意起兵造反,地方配置一定的兵力有助於維持治安,也有利於保證帝國的戰鬥力。忘戰必危,任何一個政權都不能忽視武力,即使不去侵略別人,至少也要讓人不敢覬覦自己的財富。

  這世界從來不太平。

  恢復郡尉只是第一步,重建郡兵,讓適齡壯丁都有機會練習武藝,熟悉軍陣,既是充足的兵源,又能重振尚武之風,提高百姓的身體素質,這樣的大事當然不能大意,召集各部將領議事,擬定冬季練兵方案,就成了孫策這個冬季最重要的任務之一。
noriko1026 發表於 2018-11-28 01:47
策行三國 第1636章 屯田校尉

  孫策棄船登岸,換乘戰馬。

  戰馬在樓船裡悶得幾天,終於有機會登岸,腳踏實地,吹著微寒的秋風,頓時精神抖擻,一個個抖鬃擺尾,昂首嘶鳴,迫不及待的想奮蹄急馳。馬如此,人也不例外,尤其是龐德率領的義從營。他們有一半是西涼人,坐船對他們來說太難受了,能在平原上奔馳一番才身心舒暢。若不是龐德馭下極嚴,他們早就上馬了。

  孫策上了岸,郭武牽來坐騎,孫策翻身上馬,挽住韁繩,一撩大氅,火紅的大氅飛起,如同一團火焰。隨行騎士們看得慣了,倒也沒什麼,甘琰等人看了,卻是暗自讚嘆。孫策年方弱冠,不僅人長得出眾,功業更是不凡,幾年時間就打下如此基業,不愧是少年英雄。古往今來,能和他相提並論的大概也就是冠軍侯霍去病了。

  芮氏附在甘梅的耳邊,輕聲說道:“等到了宛陵,看你那些小姊妹們如何羨慕你。”

  甘梅瞥了一眼遠處馬背上的孫策,面帶有羞色,故作不屑。“有什麼好羨慕的,一個妾而已。”

  “雖然是妾,那也要看是誰的妾。”芮氏笑道。對這樁婚事,她非常滿意,簡直是一舉三得,陶家、甘家、芮家都將從中得利。雖說有點遺憾,沒能在上次孫策經過丹陽的時候就把這件事辦了,可是一想孫策的正妻早有人選,早幾年晚幾年其實沒什麼區別,便也罷了。“阿梅啊,孫將軍人中龍鳳,將來位極人臣是意料之中的事,說不定還能更進一步,成了舜帝之後這東南第一個天子,到了那時候,那就不叫妾了,至少是個貴人。你父親做一輩子官,最多也就是九卿,三公大概是無望的,貴人可是位比三公。這孫將軍又與常人不同,最是敢用女子的,以你的學識,將來說不定……”

  甘梅瞥了芮氏一眼。芮氏自知失言,連忙抬起手,擋住了嘴。“不說,不說。”

  那天甘梅第一次侍寢,孫策大醉,她裹著孫策的大氅在艙裡挨了一宿,受了點涼,孫策憐惜,讓她暫時與父母同住。甘梅身體不錯,休息了一天就好了,以後就在孫策與父母身邊來往。經過幾天相處,她和麋蘭、尹姁也熟悉了,了解了不少情況,知道孫策身邊的女子也是藏龍臥虎,要嘛有才,要嘛有貌,沒有一個是尋常之輩。尤其是袁權,孫策對她非常倚重,雖然不是正妻,卻和女主人沒什麼區別。甘梅想在這一群女子中出人頭地可不是一件簡單的事。

  得知這個消息,芮氏的期望值低了很多,只是有時還是控制不住遺憾,被甘梅提醒,連忙打住。

  祖郎策馬而來,在孫策面前勒住坐騎,朗聲大笑。孫策今天去視察屯田,屯田校尉鮮于程是他的好友,而且是由他推薦出仕的,他覺得特別有面子,連說話聲音都比往日響了很多。

  “將軍,某不才,敢為將軍導行。”

  孫策也笑了。兩年不見,祖郎多了幾分官威,但還是那麼張揚。這兩年他配合賀齊作戰有功,作戰水平越發高明,已經是屈指可數的山地戰高手。

  “這怎麼使得,你可是堂堂的中郎將,豈能當導行武士,太委屈你了。”

  “不委屈。”祖郎眉飛色舞。“能為將軍導行,是我祖郎的榮幸。”

  孫策也沒有堅持,點頭答應。祖郎撥馬而去,大聲招呼自己的部屬,趕到隊伍最前面,亮出旗幟。他的部下大半本是山賊,見此情景,大聲叫好,戰鼓敲得震天響,彷彿出征一般,鬥志昂揚。甘琰、唐固等人見了也是讚嘆不已。他們未必都見過祖郎,卻都聽過這個山賊宗帥的大名,見他甘為孫策導引,紛紛讚歎感慨,有的誇孫策戰功赫赫,能夠安定地方,保護百姓,有的讚孫策能用人,即使祖郎這樣的巨寇也樂為所用,化害為利。有人便提議唐固作詩興贊,以壯聲威。唐固等人欣然從命,各自打起腹稿來。

  看著一群平時眼高於頂的讀書人絞盡腦汁的吟詩作賦,要為孫策壯聲威,甘梅不禁暗自發笑。芮氏地是看在眼中,喜在心頭。她原本還擔心有人說甘家攀龍附鳳,現在見這些人不遺餘力的奉承孫策,也就放心了。大家都想討好孫策,那就沒人能笑話甘家了。

  在祖郎的引導下,孫策一行起程,向屯田區進發。

  最近的屯田區在蕪湖、宛陵之間,這裡靠近江邊,地勢比較低,一旦江水上漲便有水災,按土地等級來說,這裡是下田,不值錢。江南地廣人稀,也沒人願意費心費力地在這兒墾荒,只有失去土地,沒有生活來源的百姓在這裡墾一些地,過著且漁且耕的生活。孫策有意開發江南,從中原引來了一些流民,又將丹陽、會稽平定的山賊、豪強家屬都強制遷來屯田,首先就把目光放在了這裡。

  經過兩年時間的整頓,這片屯田區已經初見成效,築起了堤壩,引水的溝渠縱橫分佈,多餘的水被引走,原本的窪地現在變成了良田,稻子收割完畢,田裡種下了冬麥,還沒有冒青,但濕潤的土看起來就讓人覺得收成不會差。一路走來,孫策心裡滿滿的成就感。

  走了小半個時候,來到視察的地點,屯田校尉鮮于程率領一群吏員和農夫代表已經在等著。孫策勒住坐騎,一個頭載皮弁,身穿武士服的中年人快步走到孫策面前,“啪”的一聲立正,舉起殘缺不全的右臂,向孫策行了一個軍禮,大聲道:“故折衝營宣武曲軍侯楚雄拜見將軍。”

  一見此人有殘疾,步履之間既有雄邁,又有規矩,孫策就猜到應該是一位因傷退役的老兵。他收起笑容,左手挽韁,右手撫胸還禮,然後又翻下馬,一手輕拍楚雄的肩膀,一手撫楚雄的斷臂,和聲問道:“傷勢復原得如何?”

  楚雄興奮莫名,大聲答道:“回將軍,傷勢復原得很好,雖然少了一隻手,但生活無礙。如果需要,我現在還能提刀上陣,左手用刀,一樣能殺人。”說著,故意用手拍拍腰間的戰刀。戰刀的刀環鋥亮,平時應該沒少摩挲。

  孫策哈哈大笑,又問了幾句楚雄的情況,楚雄一一回答。官渡之戰後,大批受傷的老兵退役,孫策捨不得他們辛苦練就的殺敵技能,便安排他們回鄉擔任亭長、裡正之類的職務,一來可以有謀生之道,二來可以繼續發揮他們的長項。這楚雄能在屯田處任職,和他退役前擔任軍侯有關。軍侯是下級軍職的頂峰,立了功,再往前升一步,他就跨入中級軍職,成為都尉了。這時候因傷退役,對他們來說是不小的打擊。

  不過看楚雄這副精氣神,他應該過得還不錯,沒留下什麼心理陰影。

  孫策和楚雄並肩而立,像老朋友似的聊著天。楚雄非常驕傲,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直到鮮于程帶著掾吏來到孫策面前。鮮于程三十多歲,身材精瘦,面皮黝黑,不修邊幅,但看起來很精神,已經是秋天了,他還穿著草鞋,捲著褲腿,小腿上全是泥。

  甘琰皺了皺眉,卻什麼也沒說。屯田處不歸太守府管轄,由長史虞翻直接負責,他就算有意見也沒有發言的資格。虞翻司空見慣,背著手站在孫策身後,只是和鮮于程點了點頭便沒有更多的反應。祖郎卻有點急了,衝著鮮于程直擠眼睛,鮮于程視若罔圍,理都不理他,爭得祖郎直跺腳。

  這是多好的表現機會,你穿成這樣來是什麼意思?

  孫策卻不著急。他雖然沒見過鮮于程,卻不陌生。虞翻向他匯報江東屯田進展的時候,多次提到兩個人:一個是袁敏,一個就是眼前的鮮于程。袁敏精通水利,鮮于程卻是個全才,不僅通曉水利,對選種、移苗、耕作都非常清楚,就是脾氣古怪,有點拗,還喜歡懟人。

  “校尉看起來,對我們不是很歡迎啊。”

  “不敢。”鮮于程不卑不亢。“我是將軍委任的屯田校尉,屯田是我的職責所在,迎接各位也是我的應盡之職。我是否歡迎並不重要,我不歡迎,難道將軍就不來了嗎?”

  “那倒也是。”孫策點點頭。“你不歡迎,我也一樣會來,反正我來也不是看你,只是看屯田的效果。對我來說,這份土地能出多少糧食,遠比你的臉好不好看更重要。”

  鮮于程的嘴角抽了抽,沒吭聲,眼神卻有些怪異。早就聽說孫策與一般的官員不同,既有胸懷,能容人,又言語尖刻,連主持月旦評的許子將都被他罵得吐血。聞名不如見面,果然不是善茬,陰損得很。

  祖郎看在眼裡,悄悄地指了指,無聲地說了四個字:“自作自受!”

  鮮于程卻不在意,他打量了孫策一眼,側身相讓。“請將軍隨我來。”

  孫策跟著鮮于程向前走去,阡陌之間擺了一張案,旁邊豎著一幅圖,圖上畫著屯田區的分佈圖。有小吏上前,奉上一根細木棍,鮮于程接在手中,指著分佈圖,就和大將排兵布陣一般,哪些地方需要進一步整修,哪些地方收成較好,哪些地方需要更換作物種類,一一解說。
noriko1026 發表於 2018-11-28 13:21
策行三國 第1637章 根本

  孫策安靜地聽著,很少發問。他早就從虞翻那裡了解到了這些數據,其實並不需要鮮于程解說。他來這裡看有兩個目的:一是看看情況是否屬實,防止有虛報成績放衛星的情況出現,二是在公眾面前『露』面,表示他的存在和對江東的所有權。

  虞翻建議在陽羨立都的依據之一便是周邊有大量的土地潛力可挖,三五年後,都城的糧食供應基本可能在京畿內解決,丹田的屯田成效便是其中之一。不管他最後是不是會在陽羨立都,丹陽是否會成為京畿所在,江東都是他根據地,是否有充足的糧食直接影響到他的政權穩定。有了糧食才能養兵,江東的生產力有了明顯的提升,江東人才會真正支持他繼續向前。如果屯田並不是想像的那麼好,裡面有水份,那就不好說了。而官員為了政績弄虛作假,這種事從古到今屢見不鮮,從來不是新聞。

  他和楚雄聊天就有這個目的。這些退役的老兵就是他紮根基層的觸角,對他了解基層、控制基層有著不可估量的作用。對他們多加關照,就是夯實自己的根基,也是以民心為天命的具體表現。他自己清楚,他離不開世家豪強的支持,不可能將他們一網打盡,殺掉舊的,還會出現新的,這個階層是無法根除的,不過世家、豪強的人數畢竟是少數,九成以上的人口還是普通百姓,只要安撫住這些人,世家、豪強就算有野心也很難找到追隨者。大凡『亂』世,出現大規模的民變,通常都是經濟崩潰,民不聊生所致。有吃有穿,有幾個會幹這不要命的買賣。

  等鮮于程說完,孫策問了一些問題,又查看了附近屯田民的住所。這些從江北逃浪而來的百姓大多拖家帶口,除了壯勞力還有不少老人和孩子。鮮于程安排他們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有的修理農具,有的編織草鞋,有的洗衣做飯,有的放牛放羊,各司其職,雖然大多消瘦,但精神狀況不錯,對生活還算滿意。

  孫策看完後意猶未盡,叫上郭暾、祖郎、賀齊,讓他們各帶十餘騎,跟隨自己去遠一些的屯田點看看。鮮于程介紹情況的時候,他已經把幾個屯田點記在心裡,特地挑了一個比較遠的。他們乘馬而行,就算鮮于程或者誰想弄虛作假也來不及通風報信。

  見孫策數百騎飛馳而去,鮮于程眼中『露』出異『色』。

  離開了鮮于程等人的視線後,孫策放馬飛奔,郭暾、賀齊的騎術不錯,緊追不捨,祖郎就有些吃力了,開始還能勉強跟著,後來就慢慢落在後面。孫策放慢速度,等他追上來。

  “是不是故意拖時間,為鮮于程打掩護啊?”

  “我為什麼打什麼掩護?就他那臭脾氣,我急了都想抽他兩下。”祖郎咧著嘴,『摸』著大腿內側。“將軍啊,最近太閒了,我這大腿上都是肉啊。”

  郭暾、賀齊不約而同的笑了。孫策看在眼裡,心知肚明,這是他們共同的心聲,只不過他們不像祖郎這麼無所畏懼,藏在心裡沒說。

  “放心,你們閒不了多久了。”

  “真的?”祖郎大喜過望,連忙說道:“將軍,平定丹陽南部是郭都尉的功勞,平定豫章是賀校尉的功,我都沒機會上陣。這次如果有機會,一定要讓我先上啊。”

  郭暾撇了撇嘴,對祖郎的行為表示鄙視。賀齊笑著不說話,但神情間卻是一副舍我其誰的模樣。

  孫策看在眼裡,暗自發笑。他把周瑜的益州攻略大致說了一遍。眼下是蓄勢,將來的主戰場是荊南,山地戰是主要戰斗形式,他要徵調的自然也是擅長山地戰的將領,這三個人是他早就考慮好的人選。郭暾是他的舊部,忠誠可靠,祖郎、賀齊都是江東人,派他們增援周瑜,既有增加周瑜所部的戰鬥力,也不用擔心兵權旁落。

  “不用急,你們三人都要去。不過有幾件事要關照你們們。”

  “請將軍吩咐。”三人拱手,齊聲應諾,即使急促的馬蹄聲也掩蓋不住他們的興奮。

  “第一,去之前,要安排好留守的人馬,江東不能『亂』。因為是增援,所以兵力不用太多,三分之一即可,剩下的三分之二留守,同時徵發一部分兵役,補齊缺額。”

  三人齊聲答應。這等於無形中增加了他們的兵力,他們當然求之不得。

  “第二,除了增援周瑜之外,此戰還是為取交州做準備,你們三人不僅是統兵將領,還要承擔起教習的作用,我希望你們每人能帶出至少十名精通山地戰,能獨當一面的校尉、都尉,將來有三到五万精銳入交州,戰事會順利很多。”

  “喏!”三人大聲應喏,就連賀齊都有些抵制不住心中的興奮。十名校尉也就意味著少則一萬,多則兩萬的兵力,萬人是方面之將的標準,目前周瑜、太史慈等人統率的兵力就是如此。孫策雖然沒有明說,但意思已經很清楚,他們之中至少要提拔一個做戰區督。一個是孫策舊部,一個是丹陽大帥,一個是會稽世家,各有優勢,最後誰能上位,就看在周瑜麾下作戰的戰績了。

  “第三,作戰是燒錢,戰必有利,不能貪功冒進。若非得已,不打無利之戰。”孫策看看三將,語重心長的說道:“還有最後一件事,我們都還年輕,只要身體健康,至少還能打三十年,有的是建功立業的機會,不必急在一時。所以,安全第一。”

  “喏!”三將再次躬身應喏。

  ——

  孫策查看了一個屯田民的居住點。

  這個居住點沒收到通知,對孫策一行的到來沒有準備。當孫策等人到達的時候,迎接他們是百餘名手持武器的壯丁,為首的是幾個老兵,幾匹馬衝出了居住點,向不同方向馳去,遠遠地觀望著。

  陳到上前報上姓名。他曾經做過丹陽太守,丹陽籍的將士大多認識他,得知是孫策前來巡視,老兵們如釋重負,一面解除警報,一面趕到孫策面前拜見。看到孫策,他們都有些激動,連話都不會說了,傻呵呵的一直笑。等回到神來,連忙邀請孫策進去說話。

  這個居民點的情況不如鮮于程領他看的居住點那麼好,但也不算差,基本可以排除故意作偽的可能。孫策很滿意,誇了鮮于程兩句,祖郎臉上有光,樂得合不攏嘴,對孫策說起這鮮于程的軼事,說到有趣處,孫策也不禁哈哈大笑。

  在居住點吃了一頓便飯,孫策等人原路返回。與虞翻等人會合時天已經快黑了,鮮于程準備了晚餐。晚餐很簡單,鮮于程的臉上還是沒什麼笑容,但神『色』緩和了很多,說話也不那麼衝了。

  就在席上,孫策與唐固商量,希望他能從郡學中抽調一些學業比較紮實的畢業生到各居住點任教,教適合年齡的孩子讀書。屯田區離縣城比較遠,條件也比較艱苦,到目前來止還沒有設立學校,有條件讀書的曲指可數。

  唐固表示支持孫策的決定,但他也提出了一些難處,希望孫策能夠予以考慮。雖說如今讀書人不一定以入仕為目的,但他們學成之後也不愁出路,或者進木學堂學習技術,或者繼續攻讀經書,或者外出遊歷,即使是願意做先生,縣城周邊也有大量的機會,到屯田區既不方便又無利可圖,如果不能在政策上有所補償,僅靠個人道德,恐怕很難吸引足夠多的人才,就算來了,也未必能安心教書。

  孫策覺得有理,要求虞翻從提升整個江東文化水平的高度來考慮這件事,做一個能夠持久可行的發展計劃。江東的潛力很大,可是要將這些潛力發揮出來,絕不是一件簡單的事。現在屯田的地方還是平原,更多待開發的地方在山區,如果沒有一個整體方案,僅靠個人道德是支撐不了太久的。

  虞翻趁勢提出將揚州治所遷至陽羨。他認為,揚州的轄區大多在江東,而歷陽在江西,揚州刺史無力顧及,每年的例行巡視都難以實現。因為製度原因,揚州刺史都不是本州人,而以中原人為主,在他們眼裡,揚州就是化外之地,從心裡上就有鄙視,這也是揚州一直以來發展緩慢的重要原因。如今孫策崛起江東,應該將揚州刺史治所遷至陽羨,將重心由江西轉到江東。

  虞翻的提議得到了甘琰等人的一致支持。孫策沒有輕率的答應唐固的要求,而是很慎重的要求虞翻予以通盤部署,這說明孫策不是一時心血來『潮』。如果孫策真的用心經營江東,將有大量的資源進入江東,他們當然求之不得。虞翻的建議就是一個最好的例子,揚州刺史的治所遷到江東,對江東諸郡來說是一個發展的最佳機會,尤其是將在陽羨設立治所,對丹陽的好處不言而喻,陽羨位於太湖以西,對吳郡來說是偏僻之地,在陽羨設立治所,自然是為了更方便關注丹陽。

  孫策心知肚明,這是虞翻的一次試探——虞翻是知道他準備撤銷刺史治所這個決定的——要看江東人是否願意表態支持他,有沒有立國的基礎。他沒有立刻決定,宣稱要從長計議,讓虞翻廣泛徵集意見,不要急於求成。

  虞翻心領神會,躬身領命。
noriko1026 發表於 2018-11-29 01:16
策行三國 第1638章 百年大計

  孫策的船隊進入溧水,穿過丹陽北部。

  溧水又稱中江,原本是一條人工運河,由夫差所鑿,為的就是爭霸中原時運輸兵員和糧草輜重,由太湖起程,在蕪湖入江。幾百年過去,雖然時常疏浚,卻擋不住自然環境的變遷,水量越來越小,已經不復往日盛況。

  孫策上次來的時候是普通樓船,通行時還沒什麼問題,現在船隊中有新造的大型樓船,就看出河道的不足了,雖說還不至於阻塞,行駛時卻要小心,大部分時候只能靠著河道中軸線行駛,一旦偏離就有擱淺的危險。與普通船交會不成問題,可兩艘樓船交會就成了大麻煩。

  站在飛廬之上,孫策看著為了避讓他的船隊而停泊在支流中的船隻,拍了拍欄杆。

  站在一旁的虞翻轉頭看了過來,正和孫策的眼神交匯,剎那間有些不安。孫策笑笑,抬了招手。虞翻走了過來,拱手施禮。孫策指指他看兩側的船隻。“仲翔,好像有點問題啊。”

  虞翻沉默了片刻。“子綱先生也提過這件事,不過我覺得並非不能解決。”

  “子綱先生?他說什麼了?”

  “他說太湖停泊不了海船。”

  孫策暗自點頭,張紘眼光看得很遠。“你準備如何解決?”

  “河道可以疏浚、拓寬,像這樣的樓船並行完全不成問題。再者,陽羨為都終究只是臨時決定,將軍遲早要遷都中原的,作為陪都,陽羨綽綽有餘。”

  “做陪都不成問題,但不能停靠海船,作為出海基地就不行了。”孫策伏在欄杆上,眼睛看向遠方。“仲翔,你建議將揚州刺史治所移到江南這件事,我覺得可以更進一步考慮,你應該再往前看一看。”

  虞翻也來了興趣。“怎麼說?”

  “即使將治所轉到陽羨或附近的什麼地方,依然無法控制整個揚州。揚州太大了,目前真正能控制的部分其實就是北部,浙江以南的大片山區對我們來說都是不可知的所在。但現在不可知,不代表將來不可知,尤其是我們要面向大海,更不能讓這片山區成為法外之地。”

  虞翻思索片刻。“將軍是準備分割揚州?”

  孫策沒有急著回答虞翻的問題。“仲翔,你先算一個賬。假設夫妻二人,去除夭折的孩子,生子女三人,多長時間人口可以增長一倍?”

  虞翻掐指數了數,臉色有些凝重。

  孫策接著說道:“你再把人的平均壽命延長考慮進去,比如說由五十歲增加到六十年。”

  虞翻嘆了一口氣,放下手。“將軍,這麼說來,開發揚州是迫在眉睫啊。”

  孫策笑笑。“對於治國者而言,迫在眉睫這四個字一點也不誇張。也就是三代人到四代人的時間,人口翻一倍是必然的事,就算我們將土地兼併控制得再完美,地少人多的現像也一定會出現。到那時候再考慮往哪兒發展未免有些遲了。過去,朝廷官員視江東為蠻荒之地,不予重視,如今你我都是江東人,難道也要和他們一樣,只把目光局限於中原?”

  孫策伸出手,劃出半圈,最後落在東南方向。“我們要向外看,不能讓這片山擋住我們的視線。相反,我們要登上這些山,越過這些山,把這些山當然我們出海的基地。”

  虞翻微微頜首。“將軍所言有理,易道重變,我們不能把目光局限吳會,要看得更長遠一些。從長遠來看,我覺得錢唐也​​許更適合作為出海基地。”

  孫策笑了。錢唐在江海交匯會,的確比陽羨更適合做為出海基地。即使千年以後,杭州也是重要的沿海城市。孫家是富春人,他又是錢唐侯,花點心思開發錢唐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不過錢唐基礎太差,做陪都還有不足。相比之下,既能停靠海船,又與中原保持聯繫的地點還是長江入海口,也就是現在的丹徒到秣陵一帶,倒是和歷史上的張紘的建議暗合。

  “子綱先生有沒有具體的意見?”

  “沒有。”虞翻搖搖頭。“我想子綱先生是出於謹慎,需要親自走一圈,看一看,再下結論。”

  孫策直起身。“百年大計,的確不宜輕率。十全十美大概不可能,但也要盡可能的考慮周全一些。仲翔,我們先看看,聽聽各方面的意見,等看完江東的情況,子綱先生來了,再做決定不遲。”

  “喏。”虞翻倒是拿得起,放得下,躬身領命。

  不遠處,並肩站在一起看風景的黃承彥夫婦互相看了一眼,黃承彥無聲地笑了。蔡玨瞋了他一眼,也笑了。她轉頭看看孫策的背影,撇了撇嘴,眼中卻露出一絲欣賞。

  “沒想到家事荒唐,國事卻是個老成人。”

  ——

  張紘和楊彪並肩而行,楊修和張玄走在後面,輕聲交談。張鈞和兩個侍童走在最後面,神情有些沮喪。

  一行人來到湖邊,鄱陽湖在眼前鋪展開來,波光浩渺,浮光躍金。幾艘漁船在湖中飄蕩,撒下一張張漁網,收穫滿滿的希望。有人唱著漁歌,歌聲輕亮,縹緲不定。

  “你看,這樣多好。”張紘輕聲笑道,回頭看著山坡上的書院。“文先兄,我真羨慕你能在這兒過冬。如果可能,十年之後,我也想在這裡教幾個蒙童讀書,寫寫文章。”

  楊彪苦笑,嘴唇動了幾次,最後還是嘆了一口氣。他拱拱手。“子綱一路順風,我就不遠送了。”

  “多謝文先兄相送。”張紘躬身還禮,招了招手,張玄向楊修告別,搶先上了船。張紘向楊修揚揚手,也上了船。楊彪站在岸邊,看著張紘起錨揚帆,樓船緩緩駛離岸邊。巨大的樓船越來越小,越來越小,漸漸變成一個黑點,消失在波光水影之中。

  楊修走到楊彪身邊,輕輕地托住他的手臂。“父親,回吧。湖邊風大,別受了涼。”

  楊彪應了一聲,轉過身,沿著來路,慢慢地往回走。張紘走了,但楊彪卻輕鬆不起來。相比之下,他甚至覺得張紘在這兒的時候還能輕鬆一點,畢竟還有談的餘地。如今張紘走了,決定已經不可更改,他能做的就是將孫策的要求傳到長安,其他的什麼也做不了。

  長安能接受孫策的要求嗎?他覺得不可能。承認孫策統治五州的現實可以,給他合適的名份卻難,這無異於宣布放棄五州。這五州之中,荊豫青徐都是富庶之地,揚州在孫策的治理下也正在迅速追趕中,五州戶口、賦稅佔全國大半,放棄五州,朝廷就像一個人被割去腹部,只剩下骨架。如果考慮到兗州已殘,冀州又被袁譚控制,朝廷手中只剩下一個益州,想和孫策抗衡,甚至收復失地,可能性太小了。

  但楊彪也想不出朝廷有什麼破解的辦法。孫策沒有進攻的實力,防守卻是綽綽有餘。朝廷如果主動發起進攻,除了撕破臉,雙方大打出手之外,不會有更好的結果。孫策也許會有損失,但朝廷肯定撿不到便宜,撿便宜的只會是其他人。

  “德祖,如果……我是說如果,你為天子謀劃,如何破局?”

  楊修看了楊彪一眼,無聲地笑了。自從在柴桑接到楊彪,父子重逢,楊彪從來沒有問過類似的話。他們之間有個默契,他為孫策效勞,楊彪為朝廷效命,公私分明,互不牽涉。此刻楊彪問他這句話,可見是真的無計可施了。

  楊彪話出了口,又覺得不安。“如果你不想答,那就算了。”

  “無妨。”楊修笑道:“孫將軍大度,就算他知道了也不會說什麼的。不過,我的答案未必就是父親希望聽的,我也不知道你能不能接受……”

  “你說吧,出於你口,入於我耳。”

  楊修點點頭,又向前走了幾步才緩緩說道:“如果我為朝廷謀劃,無非有兩個選擇:順應天命,或者孤注一擲。”

  “怎麼說?”

  “順應天命,就是承認炎漢火德已盡的現實,去天子號,行禪讓之禮,效三代故事。孫將軍非好殺之人,他不會趕盡殺絕,一定會給劉氏留一席之地。至於留多少,那就是要看怎麼談了,以我之見,關中不可能,漢中卻是有可能的。”

  楊彪沉吟片刻。“那孤注一擲呢?”

  “孤注一擲,就是不認命,和孫將軍決一死戰。孫將軍有百般優勢,卻有一項劣勢,就算有再多的錢也無法彌補,那就是戰馬。如果朝廷控制涼州,集結幽並涼三州士馬,從西北兩個方向發起攻擊,先取冀州,再攻中原,未必就沒有取勝的機會。中原富庶,但中原無險可守,一旦大批騎兵突入中原,即使孫將軍善戰,勝負依然難料。只不過朝廷也許能擊敗孫將軍,卻無法徹底戰勝孫將軍,孫將軍一旦退守江東,坐斷東南,依然有捲土重來的機會。只是這樣一來,中原必然塗炭,朝廷能得地,未必能得人,父親希望這樣嗎?”

  楊彪沉默不語。

  過了片刻,楊修又追問了一句:“父親,憑心而論,孫將軍和天子相比較,你覺得誰更適合做天下之主?誰更能讓百姓過上好日子?”

  楊彪的臉扭曲了兩下,掙扎道:“我……不知道。”
noriko1026 發表於 2018-11-29 01:33
策行三國 第1639章 說天意

  楊修沒有再說,陪著楊彪慢慢地走。不經意之間一抬,他發現楊彪比自己矮了很多,仔細一看,楊彪的背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有些駝,就像背負著無法承受之重,步履蹣跚。

  楊修暗自嘆了一口氣,伸手托住了楊彪的手臂。“父親,不管是古文尚書,還是今文尚書,第一篇都是《堯典》,堯舜禹、夏商周,以德禪讓也好,武力革命也罷,王朝更替都是無法避免的事,父親又何必放不下?”

  “可是……”楊彪欲言又止,接連嘆了兩聲。

  “父親,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

  “你說。”

  “如果有一天,我僥倖超過了你,比你更適合擔任楊家家主,你是欣慰的退隱,安享晚年,還是會想辦法除掉我,以保全你的家主之位?”

  楊彪愣住了,停住腳步,回頭看著楊修,花白的眉毛擰在一起。“你在亂說什麼?”

  楊修陪著笑。“父親,我只是比喻。君臣父子嘛,這王朝更替其實也差不多,說起來都是炎黃子孫,誰坐天下不是坐,又不是讓給蠻夷了。”

  楊彪哼了一聲,背著手,繼續向前走。楊修緊緊跟上,卻不敢放肆追問,只敢陪著笑。兩人走到書院前,楊彪停住腳步,四處張望了一下,又道:“張子綱走了,你也該回南昌去處理公務了。來了這麼多天,你還沒泡過溫泉,今天趁著有時間,我們父子倆去泡一泡。”

  楊修大喜,連聲答應,陪著楊彪向溫泉方向走去。

  袁夫人坐在書院小樓上,看著楊家父子走到書院前又折向遠處,一時不解。“他們幹什麼去?”

  袁權抬頭看了一眼,笑道:“父子倆談心,有什麼好擔心的,姑母你也太緊張了。平時說起來可沒這麼在意過,一副悔不當初的模樣。”

  “說歸說,畢竟是這麼多年的夫妻。”袁夫人抬手拍了袁權一下,反駁道:“你別說我,你也好不到哪兒去。說是在這兒陪我,心思卻早就不在這兒了,早知如此,不如讓你隨張子綱回去。”

  袁權臉一紅。“姑母你要是這麼說,那我可就真的走了。說實在的,我這心裡還真是有點擔心呢。”

  “你擔心什麼,擔心他又納了幾個妾?說得也是,少年英武,相貌堂堂,弱冠便打下如此基業,古往今來也沒幾個人能做到,這樣的少年英雄有幾個少女不心動的。”

  袁權笑道:“姑母,你說對了一半。”

  “一半?”

  “是的,以伯符如今的的地位,想把女兒送給他的人不知幾許,這一半算是說對了。不過還有一半說錯了。我不擔心他再納幾個妾,即使按古禮,王者除王后之外也有三夫人、九嬪共十二人,伯符如今才幾個妾?我如果連這點分寸都沒有,豈不是愧對我袁家四世三公的名望。”

  袁夫人撇了撇嘴。“那你擔心什麼?”

  “我擔心他不肯納。”袁權把陶謙遺命簡要的說了一遍。“你別看他好色,其實他是個重情之人,又與尋常男子不同,最討厭把女子當禮物送人。如果一時意氣,回絕了甘家,得罪的可不僅僅是甘家,說不定徐州都會不穩。”

  “說到底還是寒門,沒見識啊。”袁夫人哼了一聲,有點不以為然。“所以這門當戶對還是很重要的,四世三公又豈是憑能力就能維護的,這裡面不知道有多少人的血淚呢。在家族的利益面前,個人又算得了什麼,管他是少年紈絝還是白髮老朽,都得嫁。唉……”

  袁夫人原本是調侃孫策,說到心酸處,卻忍不住嘆了一口氣。她拉著袁權的手。“阿權,說實話,姑母有時候真是有點嫉妒你呢。”

  “你妒嫉我作甚?”袁權抽回手,瞅瞅外面,楊家父子的身影在樹林中若隱或現。“姑父對你可不差,堂堂三公,連個妾都不肯納。”

  “他為什麼要納妾?我又不是沒給他生兒子。”袁夫人哼了一聲,昂起了頭。

  袁權掩唇而笑。袁夫人想了想,也笑了。她伏在窗前,看著遠處的山嶺。“阿權,到了這書院,我連心情都好多了,你幫我想想辦法,勸你姑父留下,別回長安受氣了。”

  “行啊,我幫你想想辦法。實在不行的話,我帶你們去見伯符,他肯定有辦法。”

  袁夫人回頭看了袁權一眼,“噗嗤”一聲笑了。

  ——

  泉水汩汩,熱氣裊裊,與漫山的雲霧混在一起,彷若仙境。

  楊修揮手示意迎上來的侍者退在一旁,他親自服侍楊彪更衣,換上一身寬鬆的單衣,然後扶著他走進泉水。他自己先走下去,然後反身扶著楊彪,一邊提醒楊彪注意腳下滑,一邊小心翼翼地向後退。楊彪嫌他煩,要自己走,楊修堅持,楊彪也只好作罷,由他扶著入水,在池邊台階下坐下,將大半個身體都泡在溫熱的泉水中,頓時覺得渾身每一個毛孔都打開了,說不出的舒暢,不自覺地攤開雙臂,半頭靠在石壁上,長長地籲了一口氣。

  楊修從侍者手中接過食案,放在水面上,然後在楊彪對面坐下,像楊彪一樣張開雙臂,搭在石臂上,笑盈盈地看著楊彪。楊彪的眼角餘光看到楊修臉上的笑容,本想斥責他幾句,可是一看楊修敞開的胸口,又把話咽了回去。

  “德祖,轉過來。”

  “幹什麼?”

  “讓我看看你的傷痕。”

  楊修眨眨眼睛,猶豫了片刻,還是站起身,撩起衣擺,將被孫策杖責而留下的傷痕展示給楊彪看。傷口早就癒合,只留淡淡的疤痕,便麵積很大,依稀還能想像當初受創之重。楊彪心裡一痛,有種說不出的難受。他雖然對楊修嚴厲,但從小到大都沒下過這麼重的手,沒曾想卻被孫策打了,而且還打得這麼重。

  “你不恨孫策嗎?”

  “恨!”楊修放下衣擺,倒了一杯酒,遞給楊彪,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養傷的那段時間,我天天想著怎麼報復他。想來想去,我武功沒他好,打是打不過他,只有從別的方面下手,所以我就用心做事,讓他重用我,希望有朝一日大權在握,等他離不開我,然後再報復他。”

  “沒出息!”楊彪瞪了楊修一眼,將杯中酒一飲而盡,飲得太急,嗆得咳嗽起來。楊修移到他身邊,一邊幫他撫背,一邊說道:“那你說我有什麼辦法?是不自量力的向他挑戰,死於他的劍下,還是放棄使命,回長安去?”

  楊彪咳得緩了些,擺擺手。“當初讓你來輔佐伯陽,與孫策爭權,的確有些想當然了。不過,你既然不是他的對手,就應該離開,不能以詐術欺人。既然做了他的屬吏,有了君臣之義,就不能再有叛逆之心。你這麼做,豈不是進退失據,有失君子之道?”

  楊修笑了起來。“是啊,那時候怒急攻心,哪裡還顧得上什麼君子之道。不過上蒼保佑,讓我沒有機會犯錯,也算是不幸中的萬幸。”

  “為何?”

  “你看我像是他離不開的人嗎?”

  楊彪恍然,又有些失落。楊修的話提醒了他。楊修弱冠而為二千石,治績還不錯,在他看來簡直是天才,可是對孫策說來,楊修充其量只能算一流,還算不是出類拔萃。別的不說,孫策、周瑜都與楊修同年,他們的成就比楊修更高,就連馬騰的兒子馬超都隨孫策屢立戰功。除此之外,才華橫溢的張纮,文武雙全的虞翻,都是比楊修更出色的人才,也更得孫策信任。對孫策來說,楊修就是一個不錯的太守而已,真要排一下,他可能進不了前五。

  孫策怎麼會聚集這麼多人才?楊彪剛剛放鬆一點的心情又沉重起來。

  楊修站了起來,重新倒了一杯酒,塞在楊彪手中。“是不是覺得我挺丟臉的?”

  “不,你很出色。”楊彪緩了緩,呷了一口酒。“孫策為什麼能聚集這麼多的人才?”

  “也許是天意吧。他雖然沒有舜帝、項羽的重瞳,卻有讓人無法理解的識人之明,其中最能說明問題的有兩個人,一是剛剛離開的張子綱,一個是不久前移駐洛陽的魯子敬。張子綱是他派人專程去江都請的,魯子敬更離奇,他親自上門去請。張子綱也就罷了,怎麼說也是成名多年的名士,名聲傳到他的耳中也很正常。魯子敬就有些奇怪了,此人在鄉里素無聲譽,知者寥寥,孫將軍為何對他如此器重,以至於親自去請?除此之外,還有駐守睢陽的呂子衡,聽說兩人在南陽縣捨一見如故,孫將軍隨即委以重任,感覺如同兒戲。此外還有黃漢升、杜伯侯,對了,還有駐守武關的徐元直,都是孫將軍親自簡拔的。”

  “他居然有這麼好的眼力?堪比許子將啊。”

  “許子將?”楊修咧著嘴樂了。“父親還不知道許子將被孫將軍逼得吐血的事吧?”

  “聽荀文若提起過,但不知詳情。”

  “我倒是知道一點,其中一次就和這選才有關。孫將軍蒐集了列年月旦評的人選,一一記錄在案,最後證明許子將選中的人大概只有三分之一屬實,大部分人連黃猗都不如。許子將顏面盡失,名聲掃地,當場氣得吐血了。”

  楊彪愕然。

  楊修呷了一口酒,吐了口氣。“關於這一點,我贊同袁顯思的判斷,在選才這方面,孫將軍天賦異能,非人才可及。父親,這就是天意,孫將軍就是應時而生的聖人。”
本帖最後由 noriko1026 於 2018-11-29 13:08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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