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明朝敗家子 作者:上山打老虎額 (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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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k2258 2018-5-11 00:24:32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820 1647831
黃玉 發表於 2018-11-16 01:18
第三百零七章:碧血丹心

弘治皇帝的話,還是令方繼藩很感動的。

一群年輕人胡搞瞎搞,雖也有一些成績,可這世上又有幾個年長者或是君王,會對這些年輕人說出這番肺腑之詞。

方繼藩讀史,看多了所謂的帝王權術,這些……或許是必要的,始皇帝是如此,漢武帝是如此,唐太宗玄武門變亂,亦是如此,宋太祖所謂的杯酒釋兵權,又何嘗不是如此?以至到了大明,太祖高皇帝的胡惟庸案、藍玉案的大肆株連;到了文皇帝的靖難,乃至遷都。

這些古來的好皇帝們,無一不詮釋著,想要有所作為,想要成為好皇帝,就必須一將功成萬骨枯,要踏著萬千人的血淚和委屈去做大事。

可那些豐功偉績固然名垂青史,萬千人稱頌,卻又有幾人記得那千千萬萬的委屈和血淚呢?

方繼藩是個現代人,現代人自有現代人的意識,可到了弘治皇帝面前,他一點脾氣都沒有,他也相信弘治皇帝做為一個天子,是有其權術的,可是這種權術不多,他是一個真摯感情的人,一個和自己一樣,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

所以……

方繼藩也不知自己是不是被弘治皇帝所折服了,就如被施了緊箍咒的猴子,上一世所學的平等思想,頃刻之間,土崩瓦解。

臥槽……老祖宗們厲害了,還能反向洗腦了。

雖是吐槽,可依然還是感動。

陛下當著眾臣說出了這番話,等同于給想大展拳腳的一群年輕人吃了一顆定心丸,使勁折騰去吧。

直到弘治皇帝心滿意足的命蕭敬帶著幾袋子土豆,打算進宮里,讓尚膳監御膳房弄點土豆泥,接著便帶著一干欣喜若狂的老臣們擺駕回宮。

方繼藩的心底還是暖呵呵的。

做了這么多的事,沒白效力啊。

畢竟在這世上,還有一句話,叫做士為知己者死。

此時,他的腦海里只冒著一個念頭,我方繼藩要為大明盡忠,要為陛下效力,哪怕沒有女朋友,也在所不辭。

方繼藩帶著西山人等,遠遠的眺望著弘治皇帝,目送圣駕的影子,他看到了朱厚照,朱厚照一步三回頭,戀戀不舍的樣子。

可他還是乖乖的跟著弘治皇帝回宮了。

待那圣駕去遠,方繼藩深吸了口氣,回眸看了看張信,又看了看許多熟悉的面孔。

眾人也看著他。

他們的眼里掛著晶瑩的淚水,似乎……感觸很深。

陛下圣明啊!

方繼藩卻突然道:“是不是感覺少了一點什么?”

張信等人,顯然還在方才的情緒中,方繼藩的這句話,實在太有違和感了,故而大家一臉懵逼地看著方繼藩。

方繼藩一攤手道:“封賞呢?”

“啥?”眾人一個個噤聲。

“老子立了大功啊,咱們千戶所上下都立了大功啊!”

天坑,這絕對是天坑啊。

這不是故意的,方繼藩以后寧可姓豬。

除了一把小小的感動之外,特么的,沒有賞賜啊。感動了一把,騙了一點眼淚,然后人就跑了……

風蕭蕭兮……

見方千戶一臉痛不欲生的樣子,張信等人拉下了臉來。

張信正色道:“卑下敬重方千戶,方千戶于我們而言,便如父母,給我們了一個新的活法,令我們才知道,原來世界竟可以如此的廣闊。在卑下們的心里,千戶猶如美玉無暇,可是今日,卑下有一句話,不知該講不該講?”

“你不要講了。”方繼藩擺擺手。

他知道,張信他們此刻一定心潮澎湃,早已被感動得一塌糊涂了,他們定會振振有詞的告訴自己,為朝廷效忠,怎么能以封賞為目的呢?又或者說,我等世受國恩之類的話。

“一群白癡!”方繼藩心里暗暗鄙視,有獎勵,才有更大的動力啊!

算了,吃土豆燒牛肉吧,折騰了一天,真是又餓又累了。

于是接下來,千戶所里大擺宴席,各種相關于土豆的烹飪,擺了幾十大桌,熱騰騰的酸辣土豆絲、土豆燒牛肉,土豆煲牛腩、土豆餅,統統搬了上來,還有那自江南送來的女兒紅,管夠。

在這寒冬臘月里,溫上一些江南來的黃酒,這已過濾了雜質的酒水,口感極佳,方繼藩無法理解,穿越者為何會對二鍋頭感興趣,在這個時代,有如此佳釀,所謂的二鍋頭簡直就是難以下咽了。

“真是糟踐了啊。”王金元坐在了方繼藩的下首,他拼命地喝著女兒紅,生怕浪費了,抹抹嘴,即便是他這等‘小土豪’,也不禁為新建伯的奢侈而搖頭。

這些都是珍藏的佳釀啊,拿來擺酒?有銀子也不是這樣糟踐的,看著賬面上少掉的數字,王金元心疼得厲害,這也是銀子啊。

“新建伯……”王金元左右張望,低聲道:“省著點兒喝,可不能讓校尉和力士們養成了這大塊吃肉、大口喝酒的習慣,不能慣著啊,若是將他們的嘴養刁了,將來……可怎么養得起……”王金元想哭:“會窮死的。”

方繼藩拍了拍他的背,卻是豪氣地道:“今時不同往日了,從今兒起,酒肉都將暴跌,你信不信?虧得你還是買賣人,看不穿啊。”

王金元心頭一震,他能混到今日這般,自也不是蠢人了。

猛地,他想到了什么。

不錯……今時不同往日了啊。

土豆的出現,紅薯的出現,會發生什么?

眼下大明的糧產,尚且可以勉強養活自己,現在多了紅薯如此多的輔糧,多了土豆此等高產的糧食,可以吸納大量的流民。

這就意味著,大明不缺糧了。

不缺糧,多余的糧食會有人拿去釀酒,有人拿去喂牲畜。

這酒水為何值錢?

因為酒水需要糧食才可以釀出來,一斤酒,十斤糧啊。朝廷對于谷物釀酒的行為,歷來是反對的,認為這會助長奢侈,若是人人效仿,富戶大肆釀酒,而市面上的谷物勢必暴漲,將大大傷害平民百姓。

可現在……

一切都已不是問題了。

這么多糧堆滿了谷倉,不拿去釀酒,不去喂牲畜,還能拿去做什么?

方繼藩朝他眨眨眼,唇邊勾起了一絲笑意,道:“好生琢磨琢磨吧,想想如何趁機做點買賣,這世上的買賣無非就是看誰占了先機而已。”

王金元的眼眸里浮出了一絲精光,隨即神采飛揚的道:“懂,懂,小人懂了,謝過新建伯提醒,是小人糊涂,小人敬您一杯。”

吃到了一半,外頭卻有人嗖的一下沖了來。

大家注目一看,竟是朱厚照。

朱厚照乖乖的跟著弘治皇帝回了京,而后又乖乖的說回東宮去休息。

一和父皇分道揚鑣,他就心急火燎地又往西山趕了。

“餓死了!”朱厚照直接擠開了王金元,坐在了方繼藩的身邊:“碗筷拿來,給本宮多盛點牛肉。”

“殿下……您……又回來了……”方繼藩震驚了,來回二十里地呢,就算是快馬,那也夠嗆的,殿下真是神速啊。

朱厚照齜牙咧嘴,一把揪住方繼藩的領子。

“牛是本宮殺的,本宮清早就留著肚子,就等著這燒牛肉呢,你好歹毒的心思……”

“……”方繼藩作為少詹事,教育太子,責無旁貸,于是板起了臉道:“太子殿下慎言,我大明歷來重農,牛乃農耕神器也,太子殿下何時殺的牛,有人看到嗎?有人證嗎?”

“嘿嘿……”朱厚照倒是驚醒了,撓撓頭道:“你呀,假正經太會裝了,難怪父皇喜歡你,而不喜歡本宮……”

切……

方繼藩鄙視他。

在皇宮的暖閣里。

弘治皇帝還沉浸在土豆的喜悅之中。

傍晚的時候,他特意命人蒸了土豆泥,愉快的坐在暖閣里,看著這如糊糊般的食物,拿了勺子,一口口的吃了起來。

將來在大明,會有許多百姓都以此充饑。

味道依舊不錯。

唯獨不好的地方,就是為何總感覺晚上吃的,沒有白日吃的香呢?

就這轉念間,弘治皇帝倒是想起了點什么,頓時恍然大悟!

原來飯前的那黃米粥,才是真正的開胃之物啊,百姓們現在吃的,就是那等黃米粥,對他而言,土豆可能不過是一般的膳食,可對于百姓們而言,以后不必再吃黃米粥,卻有數之不盡的土豆、紅薯,甚至將來連谷物都將不再奢侈,這于他們而言,是何其幸運的事。

所以……雖然覺得有些膩,可弘治皇帝依舊吃得很愉快。

滿足的打了個飽嗝。

舒服!

此乃與民同樂者也!

片刻之后,蕭敬小心翼翼的步入暖閣,抬頭看了弘治皇帝一眼,恭謹的候著。

弘治皇帝收斂起欣慰的笑容,在外人面前,他還是得盡力裝出不茍言笑的樣子,沉聲道:“太子……那兒,打探得如何?”

回來的時候,弘治皇帝就覺得有點兒古怪了,總覺得太子心里藏著事,所以他欲擒故縱,假裝沒有看見,卻是偷偷的命人盯著,想要看看,自己這兒子到底又在搞什么名堂。
黃玉 發表於 2018-11-16 01:19
第三百零八章:天下之福

聽著弘治皇帝的詢問,蕭敬笑容可掬。

可他心里卻是難受無比。

作為司禮監的掌印太監,東緝事廠的廠公,他最怕的,就是陛下明令自己前去查太子殿下的底細。

為何當初土豆的事,蕭敬懵然無知?其實根本原因就在于,太子殿下就在西山。

因而,東廠極力避免前去西山密查。

這等事,實在有太多忌諱了!

太子殿下,就是將來的天子啊。你東廠居然敢密查太子,將來任何人,只要偷偷的打個小報告,太子殿下,這位將來的皇上,會怎樣想象呢?

無論最終會產生任何聯想,蕭敬的麻煩可就不小了。

因而他必須得裝糊涂,東廠那兒也絕不敢去西山設置什么密探,因為只要太子殿下將來知道,無論查沒查到什么,查到了是否密報給了陛下,這都可能是將來蕭敬不得善終的把柄。

廠衛無孔不入,卻又必須得清楚什么人是可以探查,什么人,你得躲得遠遠的,不該問的東西,半句都不可以問,就算有人將這些消息,送到你東緝事廠的大堂,蕭敬也絕對看都不敢看。

以往,皇帝陛下至多問問太子在干什么,而蕭敬的回答很簡單,這根本不需要秘訪,只需讓個人明目張膽的跑去詹事府,問一問殿下的行程就可以了,這不是見不得人的事,一切都有記錄可查,可現在,卻等于是打探太子殿下的私密了,這……就難保未來不會留下隱患啊。

可陛下既然問起了,而且點明了東廠要查個清楚,他若是不去,陛下這兒便沒法交代,若是今日在陛下面前有絲毫隱瞞,那就更嚴重了,這屬于知情不報,欺君罔上。

所以……蕭敬雖是笑吟吟的,可心里卻是委屈巴巴的。夾在這對皇家父子之間,真是難做人啊。

此時,蕭敬也只能如實道:“陛下,太子殿下到了東宮,轉悠了一圈,又去了西山。”

“噢。”弘治皇帝握著勺子,依舊有一搭沒一搭的吃著土豆泥,看似無關緊要,可這不露聲色之下,卻顯然對蕭敬所密奏的事尤為關心。

“而后呢?”

見蕭敬沒有繼續說下去,弘治皇帝追問。

“殿下去了西山,吃土豆去了。”

“是嗎?”弘治皇帝低頭,看著盤中的土豆泥,這小子還有這個愛好?

可是……只因為這個嗎,那為何不和朕直說?又為何如此的鬼鬼祟祟呢?

“還有吧?”

弘治皇帝總覺得不是這么簡單,他抬起眼,似笑非笑地看著蕭敬。

他知道肯定還有內情。

太子是什么樣子的,他這個做父親的若是不知道,那就真是太失敗了。

蕭敬被弘治皇帝看得心里發毛,一臉苦瓜相地道:“太子殿下吃……吃的是……是土豆燒牛肉。”

弘治皇帝一聽,下意識的看了看盤中的土豆泥,滿肚子一股土豆味,令他打了嗝……

土豆……燒牛肉……

弘治皇帝皺了皺眉,漫不經心地繼續問:“牛肉何來的?”

“死了,所以方繼藩買了來,將其屠宰烹飪。”蕭敬道。

聽到這里,弘治皇帝繃著臉,沉聲道:“是太子買去的吧,不要都算上方繼藩,朕知道有些事,你不敢說。”

“這……”蕭敬感覺手心都冒汗了,心里甚至顫了顫,卻只好點頭道:“好像是的。”

“此牛,如何死的?”

陛下越是追根問底,蕭敬的壓力便越大,因為他知道,或許陛下心里已經有了答案,這叫洞若觀火,倘若自己隱瞞了什么,都可能使陛下對自己產生懷疑,他的好日子也就真的到頭了。

蕭敬硬著頭皮道:“從順天府和當地保甲長以及本地士紳那兒的調查來看,這牛是被天降的巨石啪嗒一下,砸死的。”

“啪嗒一下,天上掉下來的?”弘治皇帝的唇邊勾起一笑,只是這笑明顯的帶著幾分嘲弄:“你走在街上,天上會啪嗒一下,掉下巨石嗎?”

“奴婢……”蕭敬連忙拜倒道:“其實也查過,這等事也不是沒有的,廠衛這百年來,有不少關于天外飛石的記錄,譬如就在弘治三年……”

“少說這些。”弘治皇帝瞪了蕭敬一眼,直接打斷了他的話。

蕭敬咂了咂嘴,似乎也覺得自己的解釋有點兒蒼白,他努力的笑起來:“那個……陛下,他們是有宰牛書的。”

弘治皇帝抬眸,若有所思,沉默了片刻,道:“再關注一下,從今日起,西山附近的莊戶所養之牛,是否還有陸續走失和異常之事,死了多少,走失了多少,俱都報來。”

“這……陛下,是不是……”

弘治皇帝搖搖頭道:“你不明白,凡事有一就會有二,有二就會有三,給朕盯著吧。”

“是。”

蕭敬實是不愿去給弘治皇帝盯梢這個,他……怕死,可沒有法子,只好行了個禮,口稱遵旨。

京師上下已是群情洶洶,無數人都想看看這土豆為何物。

事實上,在京師附近,一些地價已經開始有所動搖了,更多人前往西山,想要一探究竟。

猶如耍猴一般,在密植的土豆地里,暖棚已經拆開,里三層外三層的,圍滿了讀書人和地方的士紳。

校尉和力士們個個神氣活現,今日他們換了新衣,將這土豆地圍住,接著便有校尉們開始刨土豆。

一石、兩石……十石,人們激動地報出了一個又一個令人驚嘆的數目,有年老者,雖是須發皆白,此刻卻是滔滔大哭起來。

“上天垂憐咱們百姓啊……”年老者涕淚橫流地道。

這輩子,能見這樣的景象,算是沒白活了。

其實這老士紳在京畿附近也有一些田,是個老秀才,此后屢試不中,索性便不考了,好好的守著自己的家業,含飴弄孫。

地價一跌,于他而言,是有些肉痛的。

可說來也怪,他自己也不知該哭還是該笑,讀了一輩子書,所求的不就是倉廩足,而百姓知禮嗎?所求的,不就是天下無餓殍嗎?

眼看著這土豆一個個刨出來,人們報出一個個數目,這老秀才的心在顫抖,完了,地肯定不值錢了,不過……似他們這樣的人家,有榨油的作坊,也養了一些畜生,日子倒也依舊還能維持過去的體面。

其實地還是這些地,這地里能長出更多的糧食,日子只會更富足,跌的地價,終究只是紙面上的數目罷了。

老秀才老淚縱橫,像做夢一般,等報到了三十石的時候,他長長的呼了口氣,眼睛放光。

“好,好的很哪,太平盛世,有什么不好。”老秀才搖搖頭,激動地和身邊或臉色有些難看,或是激動,或是心有些些疼,卻終究,還是喜悅起來的人道:“從前是咱們有飯吃,可有人餓肚子,而今人人都不缺糧,哪里糟糕了?這土豆種的好啊,咱們是圣人門下,所求得,不就是如此嗎?有些人啊,葉公好龍,平時呢,振振有詞,天天以圣人門下自居,可就因為土豆出來,地價動搖了幾分,便要跺腳罵NIANG,這天下人都有飯吃了,太太平平的,這土地自然也就不稀缺了,跌一點銀子,本就是理所應當的,此等人,無恥之尤,老夫羞于此等人為伍!”

一通咒罵,倒是令許多人深有同感,紛紛點頭。

圣人書,還是有好處的,士紳們都讀過書,畢竟這土豆的出現,還不至徹底敗了他們的家業,只是比起尋常人,他們會受損一些利益罷了。因而,老秀才一番大義凜然的話,讓大家興趣又高昂起來。

人群之中,有人道:“走走走,去嘗一嘗這土豆,覺得好的,屯田千戶所頒發糧種,誰想種,自可帶回去播種,副千戶張信已刊發了他的紅薯、土豆播種和食用之法……”

“走,嘗嘗去。”

飯堂里,人聲鼎沸。

一頭牛在后廚里已剝了皮。

朱厚照朝著這牛傻樂,真是運氣啊,近來不知為何,總是有牛不長眼,出門吃草竟也不看黃歷,意外的災禍,總是會突如其來。

方繼藩則是渾身冷汗淋漓,看著伙夫們拿著解牛刀,剝下牛皮,方繼藩心里已明白,接下來,肉牛養殖計劃已經刻不容緩了,否則……自己遲早會被人害死的。

飯堂那兒,一群人先唱了黃米粥,個個叫苦,接著半碗土豆泥上了來,眾人一嘗,于是紛紛大呼痛快。

可隨即,一個招牌掛了出來‘土豆燒牛肉:一兩’,‘酸辣土豆絲,三百錢’。

眾人咀嚼著口里的土豆泥……突然,有一丟丟的被強行宰客的感覺。

“來,嘗嘗吧。”老秀才一拍桌子,很是豪氣地道:“給老夫來一個燒牛肉,來一個土豆絲。”

牛肉,本就是奢侈品,而土豆燒牛肉,更是所有人一輩子都沒有嘗試過的佳肴,好不容易來了一趟西山,豈可空手而歸?

銀子……是小事!

地價都虧了這么多了,還在乎再被宰這么一二兩銀子嗎?
黃玉 發表於 2018-11-16 01:20
第三百零九章:臨危一死報君王

眾人吃飽喝足了,直呼痛快。

痛快之后,西山學院便開課了。

來都來了,自然不免有人想去看看那新學到底新在哪里。

而人群之中,一個頭戴綸巾,卻不太顯眼的人,也隨著人潮流動。

土豆燒牛肉,真的很好吃啊。

越是好吃,這個人越是恨不得揪著自己的兒子痛打一頓。

短短的時間里,西山附近,莫名其妙的死了三十多頭牛。

牛是小事。

逆子胡鬧,才是讓他上心的。

來人……正是弘治皇帝,身邊一干禁衛擁簇著他。

其實弘治皇帝年輕時,也喜歡夜游,反正在宮外瞎轉悠,去哪兒都好,別讓外臣們知道就行。

而如今,他年紀大了,這樣夜游的機會已經不多了。

只是今夜出來走動時,讓他想起了朱厚照還是孩子的時候,那時候的朱厚照才七八歲,自己就如尋常的父親一樣牽著這孩子的手,朱厚照總是會問出許多不可思議的問題。

“父皇,我以后會做天子嗎?可為何做了天子,出宮在外,還得要鬼鬼祟祟的?”

“父皇,兒臣是母后所生的嗎?為何母后總是抱著妹子,而不抱著兒臣?”

“父皇,你為何不近女色,兒臣聽人說,父皇有難言之隱,難言之隱是什么?”

弘治皇帝那時,像天下所有的父親一樣,無論兒子問多么奇怪的問題,總是耐心的回答,哪怕許多問題……很糟糕。

可是……后來卻是變了。

孩子還是那個孩子,太子的性子,沒有變。

而自己的舔犢之心,又何嘗有過變化呢?

只是,心態變了啊。

這些日子,他愈發感覺到,自己的身體開始不可避免的變差了,甚至偶爾會犯暈,早不如盛年時的樣子。

太子的年歲越大,他越發感覺到,自己面前的這個孩子,不只是自己的兒子,而將是大明朝未來的皇帝。

他開始變得嚴厲和苛刻起來。

防微杜漸,乃是身為父親的本能。

三十多頭牛啊。

在弘治皇帝邊走邊陷入深思得時候,在他的后頭,亦步亦趨的跟著蕭敬。

蕭敬警惕地看著左右,他顯得很擔心,天色很晚了,陛下居然還不肯回宮,如是有個什么意外,他必是難辭其咎。

偏偏西山這兒,越是到了這個時候,居然萬家燈火紛紛點起來,格外的熱鬧。

最熱鬧的,乃是西山書院。

“尋到那個逆子了嗎?”弘治皇帝淡淡一笑道:“尋不到,就去那兒看看吧,有人說那王守仁壞人心術,也有人說,此乃經世之學!朕想知道,這紅薯和土豆為何是西山培育出來的,去看看吧,朕許諾了他們去胡鬧,自然該看看他們可以胡鬧到何等的地步。”

西山書院里,等學童們放了學,這里依舊是燈火通明,人滿為患。

士紳和讀書人不同,士紳雖也是讀書人,可他們已經不再以讀書為業了,或是屢屢的名落孫山,使人心灰意冷,還不如抱著家里的幾畝地過日子呢。

因而,白日吃了土豆的士紳們留下來,更多的只是看熱鬧的心態。

所有人都擠在了西山書院的明倫堂里,王守仁一出現,頓時,一些專門來求學的秀才們連忙站了起來,紛紛朝王守仁行弟子禮。

其他讀書人,似乎還沒有受新學熏陶,因而只是冷眼旁觀。

王守仁掃視了眾人一眼,坐下,接著開始授課。

王守仁成長了,比從前的稚嫩,更多了幾分威嚴,他的新學理論越來越翔實,說服力極強。

今兒是許多人是第一次聽這新學的,他們聽得恍然,卻心里隱隱的覺得有幾分道理。

弘治皇帝在無人關注的角落,面帶微笑,似乎并沒有為王守仁的講授而動容。

其他的讀書人,或許會被王守仁這樣的才學所吸引。

可弘治皇帝是何等人,自幼開始,圍繞他身邊的,都是當世的名儒,無論任何一人站出來,都足以使人自慚形穢。

他們的理論功夫之扎實,他們的水平之高,甚至都不是稚嫩的王守仁可以相比的。

所以……

弘治皇帝,并不覺得王守仁這看似新奇的理論可以吸引到自己。

他甚至在心里忍不住的有些失望,同理之心、大道至簡、知行合一這些東西,他早就通過了方繼藩和太子略知了一些,當然,他自然覺得這里頭是有一些可取之處的,可作為一門學問,這一套新學理論,還是有很多的欠缺。

理學流行了數百年,數十代天下最拔尖的理學大儒,不斷的完善著它的理論,豈會是區區一個翰林,或者說是區區一個翰林的恩師,方繼藩那個小子,想要動搖就可以動搖得了的?

弘治皇帝笑了笑,便站起來,準備離開。

可就在此時,王守仁的課授到了一半,有嗤之以鼻之人發出冷笑打斷道:“縱覽王先生之言,似是只要不知行合一就成了廢物,讀書人便是廢物嗎?這天底下,治國平天下的人,哪一個是廢物?范文正公,敢問是不是酒囊飯袋?本朝的于少保也是讀書人,他也是酒囊飯袋?”

弘治皇帝腳步微微一滯,那四周假扮成儒生的諸禁衛們也紛紛的停住了腳步。

弘治皇帝又笑吟吟的跪坐了下去,面露微笑。

而此時,王守仁徐徐的抬眸,看到了提出質疑的人。

這是個年過四旬的長者,坐在角落里,抱著手,一副鄙夷的樣子。

這種人,王守仁見得多了,更準確的來說,這樣的質疑,他也見得多了。

范文正,乃是宋時的名相范仲淹。而于少保,則是土木堡之變,力挽狂瀾,保衛北京城的于謙。

這二人的人生都有過跌宕起伏,可他們都有一個共同點,他們都曾名盛一時,為天下讀書人所敬仰。

王守仁平靜地道:“你是范文正,你是于少保嗎?”

王守仁這個反問,令人始料未及,那人頓時詞窮,顯然他永遠都及不上范文正,及不上于少保。

此時,只見王守仁又道:“可是在這世上,想做范文正,想要做于少保的讀書人,卻有百十萬人,那么敢問,這百十萬的讀書人在土木堡之后,有何作為?”

“韃靼人來了,你們敢與之搏斗嗎?”

王守仁簡直就是教育界的老流MANG,動不動就是弓馬和拳腳。

眾人沉默,有些人顯得若有所思。

“你們當真能記得上于少保,有克敵制勝之術嗎?”

“你們知道韃靼人最擅長的是弓馬,那么是否知道韃靼人作戰的弱點?”

“你們誰知道居庸關之外有一條河流,它叫什么,有幾丈寬?”

“你們可知道韃靼人的馬,與西域之馬,和朝鮮之馬,有何分別?”

“怎么,回答不了?顯然你們什么都不知道,可竟還敢拿范文正公和于少保來自比,不覺得自慚形穢嗎?”

說到這里,王守仁嘆息了一聲,搖搖頭道:“韃靼人來了,天下的讀書人高談闊論的多,以為自己是于少保,是范文正公的人多,可天下的讀書人,百五十萬,靠著高談闊論,卻無法傷及韃靼人一根毫毛,韃靼人和瓦剌人,北元之后也,自文皇帝橫掃大漠百年之后,他們幾經死灰復燃,年年侵門踏戶,以至釀成了土木堡之變,以至邊鎮百姓,顛沛流離,焦頭爛額。百五十萬讀書人可有一個仗義之人敢挺身而出,拍著自己胸脯說,我雖只是區區讀書人,卻有制服韃靼人的方法。”

“即便沒有,那也無妨,可是有一人敢站出來,說有朝一日,韃靼人到了我面前,我可以將他殺死嗎?”

大家依舊靜默著,只是在人群之中,許多人的神色變得復雜了。

這顯然是裸的嘲諷啊,可是一時間像是難以找到反駁的話語!

講到這里的時候,朱厚照和方繼藩才躡手躡腳的來了。

這些日子,是朱厚照最快活的時候,對他而言,這些讀書人,俱都是他的恩客,全憑大家仗義疏財,自己才狠賺了一筆銀子啊。

他聽著王先生的話,一臉嚴肅的樣子,裸的嘲諷著那些空談的讀書人,心里忍不住叫了一聲痛快。

他笑著朝方繼藩使眼色。

方繼藩倒是不理他!不過作為一個爹,啊,不,是一個恩師,方繼藩此時倒是挺欣慰的,自己這個門生,越來越有大儒的風范了,就不知何時才能生出圣人的逼格。

到了那時,一定是光芒萬丈,亮瞎自己的眼睛吧。

方繼藩目不轉睛地凝視著王守仁。

今日王守仁,似乎有些動氣。

只見王守仁深吸一口氣,繼續問道:“何謂良知,良知都在諸位心正公、崇敬于少保,這就已證明,你們有了良知,可你們既有良知,卻袖手談著經學,又有何用?誰可以動韃靼人分毫嗎?手無縛雞之力的人,即便心存圣人之道,也不過是無用之人,無用之人到了臨危之時,唯一的用處,不過是一死報君王而已。”
黃玉 發表於 2018-11-16 01:20
第三百一十章:圣人之心

王守仁在這里笑了笑,面上絲毫沒有詼諧之色:“若能臨危以死而報效君王,這是歷代先賢們才有勇氣做的事啊。這樣的人,正合了圣人之道,更值得天下人的傳頌。”

“可是……君王需要忠臣們的血嗎?

他突然提出了疑問。

一下子的,這教室里的氣氛便凝重了起來。

王守仁的臉,也恢復了冷漠,不得不說,他是個極擅長蠱惑人心的人。

一直安靜地站著的方繼藩,嘴角微微勾起,連一雙清澈的眼睛都浮出了笑意,其實他已知道王守仁又要準備將那些腐儒們按在地上摩擦了。

真是令人期待啊。

他在王守仁身上看到的,是一股朝氣,即便王守仁年紀比方繼藩要大許多,可這一股蓬勃的朝氣,方繼藩清晰無比的感受到了。

“不……需……要!”

王守仁一字一句地回答:“大明不需這樣的忠臣,陛下也不需這樣的人,天下的百姓更不需他們的血。大明需要的,是當韃靼人來襲時,居上位者能挺身而出,去和韃靼人作戰的人。陛下需要的是,當臨危時,他金口出問出如之奈何,就能有萬千世受國恩之人踴躍的站出來告訴陛下,沒有一個韃靼人可以越過邊關,沒有一個韃靼人可以在我大明邊鎮耀武揚威,皇帝陛下需要的是張騫,需要的是班超這樣的儒生。”

“天下的百姓在危難之時,需要有人站出來,堅定的告訴他們,韃靼人并不可怕,韃靼人也有他們的弱點,我們的長處在哪里,我們的短處在哪里,我們可以借助哪里的地勢與賊死戰。天下的百姓只需要有人保護他們而已。”

“今日坐在這里的人,想來雖不敢說世受國恩,卻都算是良家子,日子都過的去,我們的用度比尋常百姓要多十倍,甚至百倍,我們占有著華美的宅子,我們身邊都有奴仆,尋常的百姓見了我們,定是氣短。可若出了事,便只曉得用血來成全自己的忠義,難道……諸位不覺得可笑嗎?”

聽到這里,眾人已經心頭一震。

弘治皇帝,目光炯炯地看著王守仁,漸漸覺得有了那么一點意思了。

這家伙好大膽,居然在這大庭廣眾之下揣測朕需要不需要忠臣。

而且還以朕的名義,直接給出了答案。

此時,只見王守仁搖搖頭道:“所以忠君為道,只存在于本心,一個沒有讀過圣賢書的人,倘若他能忠誠,那么他就沒有圣賢之道嗎?我看是有的。荊軻刺秦王,荊軻效忠于燕太子丹,以一己之力,在萬千秦軍拱衛之下,圖窮匕見,襲殺秦王,雖不中,可他的氣概依舊可以稱之為道。荊軻不是儒生,可他也有自己的良知。”

“事實上,每一個人心底深處都存著良知,讀圣賢書者,并非就比人更優越幾分。而沒讀過圣賢書的人,也同樣,有許多人做過便是孔圣人再生,也會稱頌的義舉。”

“圣人之道,即在心里啊。既存在于內心,又何須如腐儒們一樣去上下求索。存在于內心的圣人之道,我們該費盡一生之力,去實踐它,所以就有了行!君子有六藝,我們學習擊劍之法,殺人之術,若能在學習之后,面對韃靼人時而不惶恐,不想著用自己去血去成全忠義,而是想方設法用自己實踐的擊劍之法,去尋覓韃靼人的破綻,殺死他們,保護身后的百姓,這便是你的良知,與你的實踐合二為一。”

“你的良知之中,不舍農人辛苦耕耘,你學農,學習如何才可使地里的糧食,種的更好,你記錄下莊稼的生長,寫出一簿農書,推而廣之,這也是知行合一。”

“大明有百五十萬讀書人,百五十萬的讀書人,人人都知圣人之道,都有圣人之心,人人都知仁政,都知道什么叫做忠孝,知道禮義。天下百五十萬人的讀書人,你挑出任何一個,問他何為仁,他們都可以搖頭晃腦告訴你:‘上下相親謂之仁也’,可是呢……”

王守仁凝視著所有人,一字一句地接著道:“可是這百五十萬的讀書人,九成九知道何為圣人之道,也懷有圣人之心,卻是成日在坐而論道,在死讀書,在談心性,在談山水。那么……這樣的人有圣人之道,有圣人之心,又何用?韃靼人來了,他們無用,他們只好流血;天災了,百姓們餓殍遍地,人相食時,他們無用,他們便做詩,說什么天下百姓興亡之苦;大水泛濫,人間淪為地獄時,他們既不會修筑堤壩,也不知如何保護百姓,他們照例還是無用而已。”

所有人沉默著,感覺正被王守仁狠狠的打臉,臉火辣辣的疼啊。

到了這個時候,弘治皇帝卻是異常的震驚了,定定地看著王守仁,顯得若有所思。

方繼藩背著手站在門口處,微笑著看著王守仁……

果然不愧是他的門生啊,和他一樣犀利,雖然有些地方被他帶偏了一些些,可這張嘴,那王朗老匹夫幸好已死了千年,有本事投胎來我大明,我方家的王守仁照樣再罵死你一次。

此時,王守仁抬頭,燭火之下,清瘦的臉上露出了倔強之色:“這就是我大明知圣賢之道的人,這便是百姓們供養起來,有的食君之祿,有的食民脂民膏之人,這就是我大明的士大夫們嗎?許多人在邊鎮被屠戮,許多人衣不蔽體時,可他們還能關起門來,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圣賢書,這是什么?這是恥辱!士大夫之恥!”

說罷,王守仁低下了頭,算是講完了。

他顯然也不打算給其他人繼續抨擊他的機會了,隨即收拾起了講臺上的一些雜物,準備要走了。

學堂里,每個人都看著王守仁,可鴉雀無聲。

真的……罵的太狠了。

今日王先生,言辭尤其的犀利啊。

王守仁理了理身上的儒杉,正準備抬腳離開。

突然,有人道:“王先生豈不也在空談,若是韃靼人到了面前,想來和王先生所批判的讀書人,又有什么分別?”

眾人不約而同的都朝著說話的人看去。

依舊還是那個讀書人,這讀書人滿臉的鄙夷之色,顯得對王守仁很不滿,對王守仁的話也很不認同。

畢竟,有人被打臉,會知恥。

有人被打臉,會惱羞成怒。

這位仁兄,屬于后者。

他不服啊。

裝什么裝,你現在說的好聽,不也是在夸夸其談嗎?

一下子,許多人恍然大悟,低聲的竊竊私語起來。

這幾日來聽課的人,有許多是來看土豆的,很多人是第一次聽王守仁的課。

所以,自然心里不服。

王守仁沒理他,依舊要抬腿。

這人似乎覺得自己戳到了王守仁的痛處了,趁機繼續道:“既都是夸夸其談,都是坐而論道,又何須口齒如此犀利?你說的沒錯,學生見了韃靼人,定當兩股戰戰,屁滾尿流,可王先生呢?想來……也不會比我好多少吧。”

“你說一個韃靼人?”

王守仁終于還是駐足了,回眸凝視著這人。

只是……目光冷峻。

可這消瘦的人,似乎只是用著很平靜的語氣詢問那儒生。

弘治皇帝依舊帶著溫和的微笑坐著,頗有幾分好事者的心態。

朱厚照扯了扯方繼藩的衣袖,低聲道:“那小子看著印堂發黑,要不要……”

“別鬧,這不是牛。”方繼藩甚感汗顏,他突然發現,自己這個敗家子在朱厚照的面前,已越發的像良師益友了。

而那儒生此時笑了,道:“想來你也是不敢的吧,所以……”

只是,他說到所以的時候……

突的,啪的一聲!

王守仁的手,狠狠的拍在了講臺上。

那是木質的講臺,很是結實。

可這狠狠一拍,震耳欲聾的聲音傳出。

所有人目瞪口呆地看著王守仁。

王守仁微微笑了笑,而后便轉過了身。

可就在他轉過身的這一刻,講臺突然裂開了,瞬間的轟然倒地,在這安靜的教室里,這聲音特別的刺耳。

誰也意想不到,這一掌……竟有如此的力道。

雖無千斤之力,可在軍中,只怕也只有最驍勇的武士才可做到。

所有人瞳孔猛地一張。

方繼藩瞠目結舌了,他雖知王守仁會武功,武力值應該也不算太差,可真的萬萬料不到……徒兒這玩的……是大力金剛掌嗎?

所有人駭住了。

便連弘治皇帝身邊,一群看似讀書人的人,也頓時緊張,如臨大敵一般,似乎自王守仁的身上,看出了某種難以言喻的危險,他們忍不住想要自自己的長袖里,取出藏著的短劍。

倒是被弘治皇帝立即用一個眼神制止了。

只見王守仁一步步的走下了講臺,他沒有回頭,卻是丟下了一句話:“一個韃靼人若在我面前,可還不夠,依我看,得來二十個,方才勉強可以做我的對手!”

丟下了這么些話,王守仁已走出了教室的門,清瘦的身子里,看不出方才爆發過巨大的力量。8)
黃玉 發表於 2018-11-16 01:21
第三百一十一章:簡在帝心

教室里。

某些想要找茬的讀書人,此刻……已是停止了呼吸。

一個會武功的匹夫,其實并不可怕。

甚至還會遭致讀書人們的譏笑。

武夫而已,君子勞心,小人勞力,此乃自然之理。

可是……

人家武功比你高,人家敢說一人可以打二十個韃子,那么換算下來,可能在座的各位,你們這些手無縛雞之力的秀才們,一起上吧,王老師很趕時間。

更可怕的是,王老師他學問還做的好,這可是名列一甲之人,他所獲得的功名,可是百五十萬讀書人都夢寐以求,而求之不得的。

三年才出三人而已,想一想,這樣的考霸,你服不服?

你還不服?還想比什么?比家世嗎?

王老師的爹就是進士,王家書香門第,人才輩出,王守仁的祖父、曾祖父,乃至先祖,無一不是天下有名的大儒,王家自洪武年間起,他的先祖王綱,就被開國元勛劉基,也即是人們津津樂道的劉伯溫所欣賞,舉薦為官。

比師門?

這真不是吹牛了,或許王守仁的恩師,天下人有所爭議,可他恩師門下的弟子,也就是王守仁的諸師兄們,隨便拉出一個最渣的,也能秒殺在座的各位一百遍。

最次最次的,人家也在翰林里任庶吉士。

論社會關系?我王守仁年輕的時候,就經常和李東陽李閣老吹吹牛逼,喝喝茶,聊聊天,你們幾人,能有此際遇?

這一掌,將所有人拍醒了。

方才還想嘲笑王守仁的人,臉色慘然起來,他終于意識到,自己有些忘形了,真是愚蠢啊。

無論怎么說,王守仁雖然不一定用他的知行合一說服了所有人,可至少,這‘大力金剛掌’,卻是把人折服了。

弘治皇帝目瞪口呆地看著那已裂開兩半,散在地上一片狼藉的講臺,不禁感到哭笑不得。

下意識的,他笑了。

“知行合一,原來就是如此啊。”

心里有道,而后學好所有的本事,去為心中的道服務。

否則,有圣人之道,又有何用呢?

當然……王守仁服務圣人之道的技藝是粗暴了一點,完全顛覆了弘治皇帝對王守仁的形象。

可是……弘治皇帝不禁開始自問自己。

是啊,天下有百五十萬的讀書人,百五十萬的讀書人們,或是進士,或為舉人,又或者是秀才,甚至還可能只是區區的童生。

可他們都讀過書,都自稱自己是圣人門下。

只是……除了滿口圣人如何如何之外,他們又有什么用呢?

他們可是整個大明最中堅的份子,是朝廷統御萬民的骨干,他們要嘛領朝廷俸祿,要嘛就因朝廷的法令而享受地租或者是官府的恩庇為生,雖不說人人錦衣玉食,卻也比尋常的百姓好了不知多少呢。

放任著百五十萬,大明最聰明,大明最有學識,大明最中堅的人,讓他們只知高談闊論,實是恥辱啊!

王守仁已經走了,弘治皇帝也站了起來,默默的隨著人流走出了學堂。

其實他這一次是來抓朱厚照的,可惜……此刻全無心思了。

三十多頭牛,事兒不小,可眼下卻有一樣東西,令他開始了思考。

他坐進了一頂轎子,蕭敬小心翼翼的在轎前伺候,黑暗中,似乎有許多雙眼睛,隨時觀察著陛下的一舉一動。

弘治皇帝沒有急著讓人抬轎,突然道:“蕭伴伴。”

蕭敬忙道:“奴婢在。”

弘治皇帝道:“你的愿望是什么?”

這個問題有點令蕭敬感到始料未及,蕭敬頓住了,想了想道:“效忠陛下。”

弘治皇帝莞爾一笑,他知道,蕭敬是真誠的:“這就是你的良知了。”

蕭敬不解:“什么?”

“良知……”弘治皇帝沒有打下轎簾子,他看著蕭敬,微微笑道:“所謂良知,你大抵可以稱之為心中的道德,當然,讀書人們心里的良知,是圣人之道,如仁政、忠孝,諸如此類。只要是對的事,都是良知。”

蕭敬畢竟是在內書房里讀過書的,頓時明白了什么,便道:“是,奴婢是有良知。”

弘治皇帝便又道:“你既效忠于朕,又做了什么呢?”

“奴婢……奴婢……”蕭敬一時不知說什么好了,畢竟他的臉皮沒有方繼藩的厚啊。

弘治皇帝替他回答:“你做的事可不少,朕心情煩悶,你會想盡法子給朕說宮外有趣的事,為了隨時說出這些有趣的事,你就免不得關注宮外的是是非非。你知道朕在暖閣批閱奏疏,不喜人出入打擾,所以你總是親自給朕斟茶,你知道朕對茶水的口味,因而這泡茶的事,也是你親力親為的,就算你不當值的時候,也會特意囑咐茶房的宦官。你看,你會泡一手好茶。”

“其實這也是知行合一啊,你心里存著的,可能不是圣人之道,可依舊有良知,依舊為了良知而去學一些本領,做到知行合一,你做的比許多讀書人強啊,在這大明,有許許多多的讀書人,竟連奴婢都不如,這……或許……就是今日,為何王守仁憤怒的原因吧。朕真真的是感受到了他的憤怒……”

漆黑的天穹之下,北風呼號,弘治皇帝終究還是落下了簾子,他坐在轎里,在這窄小而幽暗的空間里,他努力的回憶著方才王守仁的言行舉止。

他感受到了在這個人身上,有某種憤慨,或者說,在與整個天下許許多多人抗爭的傲骨。

這一切,雖只是掩藏在一個瘦小卻又平靜的年輕人身上。可是當那一掌拍出的時候,弘治皇帝似乎感覺,那被拍爛的講臺,在王守仁的心里,或許……是某種舊俗,或許是一種王守仁想要將其擊的粉碎的東西。

弘治皇帝不由自主的喃喃道:“方繼藩這家伙的門生弟子,還真是一個比一個古怪,卻又一個比一個讓人驚訝啊。”

而另一頭,方繼藩好說歹說,才把朱厚照勸走了。

殿下,別折騰了,方圓二十里內都已沒牛了,給其他的牛留一點活路吧。

他坐在西山的千戶所正堂里,慢悠悠地喝著茶。

王守仁被喚了來,這在學院里,無人敢惹的王先生,朝方繼藩行了個禮:“學生見過恩師。”

“嗯……”方繼藩呷了口茶,。

作為恩師,他已習慣了高高在上的樣子,為了擺出做爹,啊不,做恩師的樣子,方繼藩比從前穩重了一些,至少不會翹起二郎腿,他打量著王守仁,決心教授他一點人生的心得。

方繼藩便道:“知道為師為何叫你來嗎?”

“恩師,學生不明白。”

“六個弟子里,你最聰明,其他人……比你都差一點點。為師是最喜歡你的啊,你能感受到嗎?”

“……”王守仁的臉竟微微一紅,沒有吭聲。

方繼藩盯著他,挑起了眉頭道:“怎么,你為何不說話,默不作聲干嘛?”

“恩師……”王守仁終于選擇了說真話:“這句話,恩師前天還偷偷的和唐師兄說過。”

方繼藩感覺心有點堵,王守仁這家伙,真的是個完全沒有情商的人!其實在歷史上,他就得罪過很多人,因而最終,這一位文武雙全的奇才,人生卻是跌宕起伏,雖然每一次,他都靠自己神奇的實力扭轉乾坤,一次次摔倒,又一次次的爬起,可是……

方繼藩心里忍不住想罵,你特么的說話,就不能委婉一點?

方繼藩終究臉皮厚,面不紅,氣不喘地道:“有嗎?”

“是的,唐師兄提過,他說,恩師前幾日看了他的畫作之后,恩師夸贊他,說眾門生之中,最欣賞的便是唐師兄,恩師一向將唐師兄當心頭肉一樣看待的。”

在方繼藩看來,王守仁這是形同于捋起袖子,掄起胳膊,就往方繼藩臉上扇了。

這個欺師滅祖的敗類!

方繼藩感慨道:“伯安啊,你也是恩師的心頭肉啊,好了,我們不要說這些閑話了,還是說正事吧。”

他特意將這家伙叫來,可不是為了專門討論這個的!

“是。”王守仁似乎還沒有意識到自己犯下了何等可怕的錯誤,忙作揖道:“不知恩師有何見教。”

“方才恩師在你身上看到了憤怒,你今日生氣了?”方繼藩今兒本是打算來治療王守仁的心理創傷的。

可現在卻發現,好像自己的心理創傷,已比王守仁還嚴重了。

王守仁點了點頭道:“是。”

“為何?”

“興許是,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吧。”

方繼藩板著臉道:“以后不要憤怒了,憤怒沒有什么意義,你既想傳播你的學問……”

“這是恩師的學問,非學生的學問,學問若無恩師指點迷津,何來的學問。”

方繼藩齜牙,這個世界,真的好奇怪啊。

深吸一口氣,他才又道:“不管是誰的學問,為師知道,你想改變天下,那么就不該憤怒,你動不動就動粗,會將讀書人們嚇走的,下次不要這樣了。”

“那么,恩師……應當怎樣為好?”
黃玉 發表於 2018-11-16 01:22
第三百一十二章:下西洋

王守仁臉色平靜地看著方繼藩。

聽了王守仁的話,方繼藩抬頭,沉吟了很久才道:“你的性子,輸就輸在了耿直,當然,恩師也是這般耿直,可恩師為此吃了很多虧啊,你現在既為官,也和為師一樣開始為人師表,往后要學會圓滑一些,否則得要和為師一樣,吃大虧的。”

這是心里話!

“你看看你的師兄徐經,他就圓滑得很,很會變通,做人做事都很妥當,若你能學他一般,為師也就能放心你了,為師知道你很厲害,那些嘰嘰喳喳的人會畏懼你,可這個世上,單憑拳頭,是不能解決問題的,如為師這般,該以德服人。”

王守仁噢了一聲,突然定定地看著方繼藩,提出了一個疑問:“可是徐師兄也很耿直啊,他為了海圖的事和翰林院文史館的侍學爭吵,差一點就打了起來,幸好被人勸住了,否則那侍學年紀老邁,非要被徐師兄打死不可的……”

還有這樣的事?

方繼藩呆住了。

在他的印象之中,徐經這廝除了偶爾好色,經常鬼鬼祟祟的躲開他的師兄弟們跑去不可描述的場所之外,對自己而言,是最省心的了。

可是……這廝居然和人打起來了?

還差點沒被人……不,是差點把人打死?

想到這里,方繼藩頓時就火起來了,猛地拍案而起道:“是哪個沒眼色的侍學?狗一樣的東西,他不將衡父放在眼里,就是看不起我方繼藩,為師不打死他,方字就倒過來寫。”

衡父乃是徐經的字。

王守仁連忙勸道:“恩師,不要沖動,徐師兄并沒有受傷,倒是那侍學……”

“你作為他的師弟,得知此事,居然沒去幫手,你學這武功有什么用?”方繼藩瞪大了眼睛,氣呼呼地用手指著王守仁。

王守仁忙拜下道:“門生萬死,只是當時學生和幾個師兄趕去的時候,看到徐師兄騎在那侍學身上,那侍學年過五旬,正失聲痛哭,我等見徐師兄舉起拳頭要打,便將徐師兄拉開……”

方繼藩目光一冷,沉聲道:“看來若有朝一日,為師騎在別人的身上,舉拳要打,你們也一定不會幫手,反而會將為師拉開了,哎……”

王守仁已經覺得自己和人打交道很費力了,現在面對自己的恩師,他覺得自己的腦子轉的實在太慢了,他從沒有現在如此的感悟到自己是這般的不善于和人打交道啊。

方繼藩倒是原以為王守仁會嗷嗷叫著說,學生人等一定和恩師將那狗賊揍得他NIANG都不認得他。

可王守仁憋了很久,卻道:“恩師在學生心目中,品德高尚,雖愛玩笑,卻絕非是睚眥必報之人,想來恩師不會和人發生這樣的沖突吧。”

這話倒是很好聽。

可方繼藩卻覺得欠缺了一點什么。

不過現在也顧不得去管這問題青年王守仁了,徐經鬧的這事才是要緊,那廝怎么心性大變了?莫非是這些日子公務繁忙,不可描述的場所去得少了,因而性情也變得粗暴了起來?

做人爹,不,是做人恩師的,真是操心哪。

方繼藩想了想道:“翰林院里,怎么處置此事的?”

王守仁便道:“翰林的沈學士得知此事之后,也沒有嚴懲徐師兄,只是讓他當眾向那侍學賠禮。”

方繼藩點點頭,這位沈學士似乎挺上道嘛,據說他的道德文章寫的極厲害,可現在看來,也是一個很會變通的人啊。

否則,這翰林學士若是較真起來,以此為由將徐經革出翰林院,方繼藩可以保證,冤有頭債有主,這沈文能有一天好日子過,方繼藩以后就不姓方,就姓沈了。

“嗯,他還算識相。”方繼藩滿意地點頭。

此時,王守仁卻道:“可是徐師兄卻還是堅持說海圖錯了,不肯賠禮。”

方繼藩:“……”

事情的前因后果,其實很簡單。

徐經乃是庶吉士,因為年輕,資歷淺,所謂的庶吉士,大抵形同于翰林院打雜的。那文史館的侍學奉命整理自劉大夏那兒搜來的海圖資料。

作為侍學,當然不可能親力親為,這些事,便交給了下頭的庶吉士們去做。

可徐經在整理資料的過程中,發現了多處的錯誤。

徐家乃是江南世家,其祖上最顯赫的功績,就是在蒙古人南下時,大量的搜集了宋時諸多天文地理的資料,而這些在經歷了禍亂之后,許多寶貴的資料早已失傳。

即便還留存的古籍,其實也并沒有太多人在乎,因為這一大批從宋、元兩代兵荒馬亂中幸存下來的古文獻。涉及的多是天文、地理、游記之類的著作,而今八股取士,四書五經讀著都不嫌夠,誰會關心這些。

這些寶貴的資料,乃徐家的傳家之寶,歷經了徐家數代人的研究,徐經自小便開始接觸,對這天文地理,堪稱精通無比。

宋朝的時候,在當時的福建等沿海之地,有大量的宋朝商船前往西洋,甚至更遠的地方進行海洋貿易,不少私商都將海外的所見所聞記錄了下來。而到了元朝,蒙古人為了制衡為數眾多的漢人,因而對南方漢人,采取歧視的政策,反而大規模的任用大食人,因而那時候,大量的大食人開始在福建一帶聚居,同時,海洋的貿易開始愈發的頻繁。

這些,也統統都被記錄了下來。

無數的記錄,在明初時,經歷了戰亂之后,天下大定,人心思安,洪武皇帝開科舉,士人們開始鉆心研究八股之后,這些流傳下來的資料已經沒有人去研究了。

可是徐家數代卻依舊為此而努力,他們四處搜集古籍,詳實了大量天文地理、風土人情的資料,并且以此為基礎進行研究,徐家最高大建筑,既不是家里的宗祠,也不是前堂,而是徐經曾祖父所營建的‘萬卷樓’,在這萬卷樓里,他們不斷的整理資料,將各種宋元時的資料相互來印證,將無數的古籍進行了整理。

因而,徐經作為徐家的后代,本就自幼聰明,早就在父祖們的熏陶之下,自幼開始瀏覽大量的古籍資料,記下了無數的古籍,甚至是當時泉州大批大食人自海外帶出來的文獻。

他指出了下西洋的資料中,某些島嶼所標注的錯誤,結果……當然是他人微言輕,沒人搭理他了。

可徐經卻是急了,他自覺得自己是對的,因而堅持己見,最后才和侍學發生了沖突。

次日傍晚,徐經下了值便回方府。

他在翰林院里,過的很不愉快。

畢竟原本圓滑變通的他,突然鬧了這么一出,雖然沒有遭到大的處分,可其他的翰林,多少對他冷淡了。

到了前堂,勉強地擠出了笑容,像往常一樣,抹一抹自己的前額,捋去了額前的亂發,又故作是風流倜儻的樣子,可剛進去,便見恩師陰沉著臉,坐在了前堂。

“學生……見過恩師。”徐經連忙上前,笑吟吟地行禮道。

方繼藩卻是眼眸一張,一拍案牘:“你在翰林院做的好事。”

徐經本來是作揖,一見恩師發怒,立即跪下道:“是,學生萬死,學生不該和劉侍學發生沖突,可是……”

他欲言又止。

方繼藩依舊沉著臉看著他:“可是什么?”

“下西洋的資料整理,是為了我大明下西洋籌備啊,但凡有一丁點的錯誤,后果都是難料。那些文皇帝時期的文牘里,有許多地方都因為年代久遠,而有所缺失,有些地方,或許是當時船隊中書吏不謹慎的緣故,標注錯誤了。”

“學生……”面對方繼藩的冷面,徐經的臉上終于露出了委屈:“學生雖只是負責整理,卻發現幾處海島居然都標準錯誤,還有一處,明明島上沒有淡水,卻標注說有。恩師,這可是要出大事的啊。若是按這海圖下西洋,船隊自以為到了那處海島便有淡水,一旦淡水不足,登臨此島,又無法汲取淡水,整支船隊得死多少人?這么大的事,學生不敢開玩笑,是以才想改正這些錯誤。”

“學生自幼就學習家中的古籍,其中有三個大食商賈,以及兩個宋時的海商,都曾言之鑿鑿,認為那一處島嶼決不可停靠……這都是可以相互印證的。所謂孤證不立,翰林院這些海圖資料只出自一家之言,而宋元時的大量海商……”

方繼藩皺起了眉頭:“你的意思是,西洋的輿圖,有大量的錯誤?”

徐經抬頭,凝視著方繼藩:“錯誤極多,這些資料有十分大的問題,它本就不是出自原版。”

“不是原版?”方繼藩看著徐經,有些狐疑。

徐經接著道:“文皇帝時期的輿圖和資料,都會至兵部存檔,可畢竟紙張陳舊,一旦年代久遠,這些資料難免會受潮,或是保存不善。所以兵部每隔二十年,都會重新進行謄寫。也就是說,照著原版照抄一份,而后再進行封存。”
黃玉 發表於 2018-11-16 01:22
第三百一十三章:堯舜禹湯

聽完徐經的話,方繼藩頓時就明白了。

這個世上,根本就不存在文皇帝時期的原版資料了,所有的資料,都是經過了幾次謄寫過的。

書吏們會將這些資料在數十年之后找出來,照抄一份,重新備份,只是這過程……

此時,只見徐經繼續道:“現在在翰林院的版本,理應為成化六年謄寫的,學生在想,這多如牛毛的錯誤,可能并不是原版,非三寶太監時造成的錯誤,極有可能是這些文牘早就沒有人關心,之所以繼續謄寫、存檔,無非是因為這是兵部的定制罷了,謄寫的是書吏,自然也就敷衍了事,因而……許多地方不只有刪減,而且錯誤極多。”

“其他的事,學生豈敢不變通?可唯獨這下西洋,事關著的,乃是一個船隊的命運啊,數萬人登上船去,這靡費了朝廷無數錢糧的船隊,一旦離了岸,揮別故土,自此之后,便是將身家性命俱都寄在了海圖和天文上,任何一個錯誤和疏忽,都意味著這數萬人將葬身魚腹,學生這才急了,指出了多處的錯誤,跑去了兵部,兵部說絕不可能謄寫有誤,去和文史館的侍學稟報,他說學生多事,學生……這才……這才………”

多事……

其實是可以理解的。

畢竟翰林院文史館負責的,只是整理資料而已,這資料是兵部的,出了事,文史館也不承擔干系,所以那侍學才說徐經多事。

至于兵部,他們既不相信你一個小小的庶吉士所說的是正確的。同時,徐經跑去‘胡鬧’,在他們看來,這簡直就是來砸場子的!

兵部存檔的資料會有錯?這謄寫文牘,雖然是書吏進行抄寫,可負責核驗的,可都是兵部上下的官員,雖然這是成化六年的事了,當年的官員,要嘛已經致士,有的已經故去,有的平步青云,位列朝班。可無論如何,兵部也不可能承認這個錯誤。

徐經為人素來圓滑,在別的事上可能不會較真,可牽涉到了這么多人命的事,卻不敢不較真!

可問題就在于,大家都不愿承擔錯誤,也沒有人會寧可相信一個官位不高的徐經,卻去懷疑兵部謄寫抄錄下來的海圖。

所以……

徐經顯然滿心的悲憤。

方繼藩看著自己的這個傻門生,心里嘆息,果然這個世上,是人都會較真的,即便是徐經這等人間渣滓,也會有他的堅持啊。

方繼藩此時倒是想到了一件重要的事情,便問:“那個侍學,你揍到他沒有?”

徐經一愣,隨即臉上顯露出了幾許猶豫:“學生……學生……”

“有沒有!”方繼藩一臉肅容,厲聲喝問。

徐經其實想說謊的,可最終還是如斗敗的公雞,老實地道:“揍了,一拳將他打倒在地,后來還想繼續動手,這是學生的錯,學生不該這樣,也幸好此時其他人來了,將學生拉開,否則……學生便要釀成大禍,學生給恩師丟人現眼了……”

看著徐經一臉的愧疚,方繼藩卻是長長舒了口氣,道:“直說嘛,揍到了不就很好了嗎?你既已將他打倒了,還委屈個什么?丟人?為師在這世上畏寒懼熱,貪生怕死,唯獨最不怕的,就是丟人現眼!為師現在只問你,你確信兵部謄寫的海圖有問題?”

“此乃學生家學,學生歷代先祖都曾相互印證過宋元以及明初時的古籍,幾乎所有的古籍都可以佐證,甚至還有當初下西洋時,一些隨三寶太監出海之人,某些船工也曾有過這些記錄,當時,家祖曾專門搜集過,徐家世世代代研究天文地理,以及許多世人不以為意的古籍,不敢說完全正確,但是每一個結論都是有實實在在證據的。”

方繼藩心里放心了。

他腦海里,雖也大致知道世界地圖是什么樣子。

可海里的各種航道,各種洋流、黑潮、以及海洋的季節、氣候,甚至許多島嶼的信息,卻是并不清楚。

徐家世世代代都研究這些,堪稱是閑的蛋疼啊,可另一方面也可看出,他們家是有傳統的,當初大漢的先民們,早在下西洋之前,就曾在四海留下無數的足跡,將一船船的絲綢和瓷器送往天下各處,又將各國的特產送到泉州等地集散,在上一世,人們曾在南海打撈一艘宋朝時期的沉船,其中出土的瓷器,就有一萬三千多套,可見當時私人出海經商已是蔚然成風,而且規模之大令人咋舌。

一萬三千套的瓷器,再加上其他的貨物,這還只是一艘商船的規模,倘若不是商人們習以為常,早就習慣了押著貨物揚帆出海,又怎么敢一次性帶上這么多的貨物出海?

要知道,出海經商,若只是小規模的經商,那倒也罷了,而一旦是如此大規模,首先,這就說明當時的人們早有專門的航路。其次,他們要出海的目的地,商人們也早已熟悉那里的環境,如若不然,收購大批的貨物,裝載上船,難道只是去碰運氣不成?

想到這里,方繼藩卻是突的道:“那個侍學叫什么名字?”

“姓王,叫不仕。”

王不仕……

真是一個有性格的名字啊。

方繼藩將這個人記下了,他端起茶盞呷了一口,便風淡云輕地道:“為師知道了,滾蛋吧。”

弘治皇帝手里正捏著一份彈劾奏疏。

坐在暖閣兩側的,是兵部尚書馬文升,以及翰林院的學士沈文。

就在方才,已有宦官前去宣方繼藩進宮見駕了。

此時,弘治皇帝淡淡地看著馬文升:“朕將你們招來,不是要糾察誰的過失,而在于調解一下矛盾。你們啊,真是不給朕省心,朕剛剛對方繼藩說,朕會極力支持他,兵部給事中呢,居然彈劾了他的門生一本奏疏,這是何意?”

這……擺明著是護短嘛。

馬文升心里暗暗吐槽,對方繼藩,大家惹不起,現在倒好,他的門生也不能彈劾了不成?

方繼藩的那個門生跑來兵部,胡說什么兵部有致命錯誤,折騰得兵部雞飛狗跳,兵科給事中看不下去,彈劾一本,不是理所應當?

可……還不能罵了?

沈文則是一臉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樣子。

他是韓林院大學士,徐經那個小子跑去揍了侍學王不仕,簡直太囂張了,一個小小的庶吉士啊,這么跳,下一次是不是連他這個堂堂大學士也要揍?

不過……沈文還是把事情壓了下來。

不壓下來還能咋樣?這小小庶吉士的恩師是方繼藩,天天打著腦疾的名義,滿城瞎晃悠,誰敢惹他啊。

官面上,沈文是不怕此人的。

哼,本官堂堂翰林大學士,清流中的清流,一聲號召,天下的讀書人能用吐沫都可把你噴死。

可是官面之下……沈文就有點擔心了,畢竟自己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兒孫的人,這要是一不小心,出了什么意外,真是欲哭無淚,追悔莫及啊。

所以,他除了讓徐經賠禮道歉之外,安撫了那位王侍學一番,暗中表示下一次一定舉薦他為侍讀學士,那王不仕開始還不肯依,還想要追究,可最終還是情緒穩定了,沒有繼續鬧下去。

不過,對于今日兵部給事中的彈劾,沈文的第一個反應就是,干得漂亮,你大爺的,別怪老夫說粗口,你姓方的跟豬一般,生了一窩門生統統都進了翰林院,個個進了翰林院里,本官操心死了,那個唐寅,讓他修書,他非要在書里提一點個人的見解,你是編修,你照抄就是了,你添什么亂啊。

換做其他人,沈文早就將這等害群之馬打死了,可偏偏,他就得忍著。

要不是為了家里八十老母,我堂堂翰林大學士,清流之身,能容忍得下你們這些恃強凌弱之徒?

此時,馬文升苦笑道:“陛下,臣并非是想為兵部辯解,只是兵部上下諸官,俱都是盡忠職守,可那徐經也確實有不像話之處,他一個庶吉士,對著兵部指手畫腳,何況這再下西洋,乃國家大策,不容馬虎,兵部怎么可能以他一個區區庶吉士,去和他爭辯這些。徐經批評得太過了,以至兵部上下,頗有不忿。”

作為尚書,多少還是要維護一下部堂里的官吏的。

雖然前一次,被方繼藩狠狠的抽過一次臉,讓馬文升有點底氣不足,可總不能你一個庶吉士,就因為是方繼藩的門生,就囂張至此吧。

正說著,外頭有宦官進來道:“稟陛下,新建伯到了。”

弘治皇帝頷首點頭:“叫進來吧。”

方繼藩進了暖閣,見了弘治皇帝,再看到了兩邊坐著的馬文升以及沈文,心里大抵明白了。

果然,有人來告狀了!

方繼藩正色道:“臣方繼藩……”

“卿什么都不必說,賜座!”方繼藩話才半截,弘治皇帝就輕車熟路的壓壓手!

朕很忙的,哪里有功夫聽你長篇大論的堯舜禹湯,你不煩,朕還煩呢!
黃玉 發表於 2018-11-16 01:23
第三百一十四章:一言而斷

弘治皇帝朝方繼藩一笑,只是這笑容,顯得有些意味深長,他將奏疏交給蕭敬。

蕭敬會意,將彈劾的奏疏交給了方繼藩。

方繼藩只草草看過。

弘治皇帝道:“方卿家的門生竟然毆打上官,除此之外,還大鬧兵部,而今遭人彈劾,朕想問問你的看法。”

馬文升和沈文二人都看著方繼藩,不露聲色。

方繼藩正色道:“學生門生之中,徐經是資質最差的一個。”

這家伙……看來是想斷臂求生了……

誰知方繼藩卻接著道:“可是臣以為,徐經是對的。”

“什么?”弘治皇帝本來是想給方繼藩一個臺階下的,你口頭批評一下徐經,然后乖乖的給他認個罪,這事兒,不就過去了嗎?

方繼藩道:“他是臣的門生,臣選擇相信他,用臣的人格為他做保,陛下,倘若這兵部事關西洋的文牘當真有誤呢?朝廷現在要不惜一切代價下西洋,一旦船隊出現任何問題,尤其是海圖有任何的錯誤,這將會導致巨大的災難啊。在茫茫的大海之中,任何差池,哪怕是一個島嶼標錯,也將是致命的,這里頭關系著的,甚至是許多人的性命。所以臣認為,臣的門生并沒有錯。”

“毆打上官,也沒有錯?”弘治皇帝凝視著方繼藩。

方繼藩想了想道:“他的脾氣是火爆了一些,可倘若事實證明臣的門生是對的呢?那么他就不是無故毆打上官,而是為了社稷,為了朝廷的大策,而與庸官不依不饒,這是義舉,大明能有這樣的官員,實是陛下之幸,壯哉!”

弘治皇帝眉一挑,看了看馬文升。

馬文升咳嗽了一聲道:“兵部這兒絕不會出錯的……”

方繼藩立馬打斷道:“有沒有錯,不試怎么知道?朝廷要建造艦隊,可等艦隊制造出來,怕還需要幾年的功夫,既然如此,何不讓人先行出海探索航道呢?說起來,畢竟我大明已有近百年不曾下西洋了,如此貿然出海,實在不妥。”

出海……

就如行軍打仗,需要有先鋒在前一般。

朝廷這里,幾艘海船還是湊得起的,組成一個小船隊,先去探探路,似乎……也是穩妥的辦法。

弘治皇帝若有所思地道:“馬卿家怎么看?”

“新建伯所言,不是沒有道理,可以試一試,臣建議,兵部可搜羅幾艘海船派人出海,沿著三寶太監的航路,先行下西洋,作為試探。”

弘治皇帝點了點頭,不由道:“你們看,這不是很好嗎,集思廣益,為這等小事,爭吵什么?知行合一,哈哈,與其在此爭論,不妨俯身去做嘛,方卿家,你和你的門生天天說什么知行合一,你看,現在不就是如此嗎?不去試一試,怎么知道好壞呢?”

“……”方繼藩已經懶得去解釋這知行合一和自己無關了,不要臉就不要臉吧,本少爺剽竊門生的知識成果,咋了,再說,這又不是他故意的,不是?

只是……弘治皇帝張口即來了這么一句‘知行合一’,卻是令一旁的沈文眉眼一跳,冷不丁的打了個寒顫。

陛下何時也將這些新學的詞匯掛在嘴邊了?

不過對這件事,方繼藩卻有不同的建議:“既是試一試,那也該派出兩隊海船,一隊按著三寶太監的海路,另一隊可以按著臣的門生徐經的海路。否則,一旦兵部的船隊沉沒……”

“新建伯!”馬文升打斷方繼藩,你這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啊,兵部的船隊沉沒……哼,真真欺人太甚!

馬文升忍不住道:“朝廷已經許多年不曾出海,兵部能征用的海船有限,不過區區三艘而已,只怕再難勻出艦船建立第二支艦隊了。”

弘治皇帝看了看馬文升,再看看方繼藩。

方繼藩則道:“臣也是為了朝廷設想嘛,這件事的爭議不就是在航路上嗎,若是不各個航路都試一試,那么這爭議便永遠不會休止,陛下……”

“這……”弘治皇帝頗為頭痛起來。

馬文升正色道:“陛下,兵部的能力有限啊,而要出海,三艘海船,本就捉襟見肘,不能再少了,所以兵部只能供應兵部所需。”

弘治皇帝手指頭敲打著案牘,馬文升的堅持,其實也不是沒有道理,畢竟這么多年沒有出海,海船稀少,能征調的,可能就是備倭衛的幾艘老舊海船而已…所以……

方繼藩卻是打定了主意在這事上不依不饒,意見是自己提的啊,提完了,你們兵部就想將人踹開,自己去玩了,這說不過去。

方繼藩便道:“其實也不是完全沒有辦法,五軍都督府在天津衛那兒查禁了一些私商的海船,不如……”方繼藩頓了一下,接著道:“就將這幾艘私船作為先鋒……”

馬文升一聽,頓時覺得方繼藩有些異想天開,那些私船,可不比朝廷僅剩下的官方大海船,官船龐大,雖擠不上文皇帝時的大福船,卻也是極為氣派的。上頭可配屬的人員也多,既是以朝廷的名義去西洋走一走,只有此等官船,才能彰顯大明的威儀。

可你方繼藩,就拿著這么幾艘私船出去,掛上大明的旗幟,這是什么鬼?

我大明在西洋,曾經也是有頭有臉的人,你方繼藩要點臉好嗎?

馬文升連忙道:“陛下,這私船船體狹小,獐頭鼠目,賊眉鼠眼,臣以為……若是懸掛我大明旗幟出航,難免……”

這一句話,算是說到了點子上了。

弘治皇帝也是要臉的人啊。

方繼藩卻是不以為意,你們都要臉,可我方繼藩不要臉可以不?

方繼藩便道:“這個容易,就以東宮的名義征用這些私船,也不懸掛我大明的旗幟,便以西山的名義出航,由臣的門生徐經親自押隊,所有補給、人員,都由東宮負責遴選,陛下以為如何?”

沈文一直默不作聲的一旁聽著,現在卻是一拍大腿,眼睛發亮,臉色也頓時顯得神采飛揚起來,連忙道:“這是好主意,新建伯此舉,既成全了朝廷的體面,又為下西洋開了先河,新建伯果然不愧是足智多謀,佩服!佩服!”

徐經居然也要下西洋,這就真的太好了。

如此,翰林院就又少了個一個禍害了,不亦快哉啊。

弘治皇帝也是笑了,道:“那么就如此吧,此事,就交由太子和方繼藩去辦。”

總算得到了想要的效果了,方繼藩心滿意足的道了一聲遵旨。

從暖閣里出來的時候。

馬文升顯得很不愉快,陛下恩準了方繼藩的建議,這等于是對兵部沒有絲毫的信任可言了。

雖說兵部從前是辦砸了一些事,可連這一點信任都沒有了嗎?

作為兵部尚書,他覺得陛下對自己的信任,已漸漸流失了。

“馬公……”

身后,聽到有人呼喚他。

馬文升駐足,回眸一看,便見沈文氣喘吁吁的追了上來。

馬文升鐵青著臉道:“沈公,你……你……”、

言外之意,很是責怪沈文方才在御前極力支持方繼藩出海。

下西洋,本是兵部的事,和東宮有啥關系?居然還打著西山的招牌……這……哎……

沈文訕笑道:“馬公,還請見諒,老夫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啊,你想想看,那徐經是個愣頭青,在翰林院里揍了上官,翰林院上下,人人自危啊,老夫身為大學士,把事情強壓下去,不知道的人還以為老夫怕了徐經身后的方繼藩……”

“怎么,難道沈公不怕方繼藩嗎?”馬文升反問,語中帶著幾許諷刺的意味。

“……”沈文則是有點生氣了,打人不打臉,能不能不要這么直接。

“哎……”沈文總算按住了心里的不高興,搖搖頭道:“現在徐經那小子能下海,多好呀,這沒有一年半載也回不來了,總而言之,這也不是壞事嘛,馬公息怒。不過說起來,老夫倒是很擔心一件事,方才你聽陛下提到了知行合一嗎?馬公啊,莫非這陛下,近來也學了新學?太子殿下可是隔三差五的往西山跑啊,這實在令人擔憂……”

馬文升很不在乎的樣子:“沒什么可擔憂的,自有宋以來,冒出來的新學不知多少,可有一個能取程朱而代之嗎?只要科舉考的還是程朱,天下的讀書人就得捧著程朱來讀,你看,過幾日,不就是鄉試了嗎?去西山的讀書人,老夫略知一些底細,都是屢試不弟的讀書人罷了,他們考不中又有什么用?考不中便是白身,至多也就是個秀才,有什么可慮的?”

馬文升這樣一說,沈文稍稍的放下了一些心。

沒錯,作八股,還是得用程朱,考不中,新學也不過是一些沒有前途的讀書人自娛自樂的游戲而已。

不過談到這些,他倒是想起了一件事來:“不知今年,劉公的公子是否參加鄉試?他已考了五次,俱都明落孫山了,哎,劉公福薄啊。”
黃玉 發表於 2018-11-16 01:24
第三百一十五章:彰顯國威

說起這位劉公子,馬文升在心里為之惋惜。

老實倒是真的老實啊,偏偏……可若不是運氣不好,卻是次次名落孫山,想來……是天資差了許多吧。

劉公也算是一世英名了,唯獨兒子不太爭氣,內閣和六部的學士以及尚書靠著家學,哪一個都有一些有出息的子侄。

可劉公呢,唯獨就這么個兒子,偏巧還不爭氣。

他看了翰林大學士沈文一眼,便道:“此事可不要和劉公提起。”

沈文頷首點頭:“自是打死也不敢提的。”

說著,馬文升冷笑起來,道:“沈文啊沈文,你真是個老滑頭啊,徐經那等毆打上官的人,現在卻是踹到了兵部來給老夫添堵,哼。”

沈文捋須,笑了笑才道:“他又非去了兵部,不過是出海而已,是咱們翰林院的庶吉士出海,你們兵部自出你們的海,于你們何干?出海好啊,這小子出了海,到了天涯海角,老夫就看不見了,你看看,這是多令人高興的事,其實……方繼藩的幾個門生都是拔尖的人,譬如那歐陽志,譬如那唐寅,再如那王守仁,可是哪,你是不知,若他們不是方繼藩的門生,說起來,這些人就算別人不收了去,老夫還真動了心,巴不得讓這些青年俊彥們在身邊呢。可是……”

說到這里,沈文便不由自主的露出了苦瓜臉:“哎……既然知道他們是方繼藩的門生,說實話,老夫……是真的見了他們,都盡力的躲得遠遠的,不只是老夫,翰林上下,哪一個不是如此呢?不是因為別的,也不是瞧不上他們,或是其他緣故,這方繼藩也算是為咱們大明立下了赫赫功勞的人,一個紅薯,一個土豆,足以名垂千古了,可老夫知道歸知道這些,卻就是擔心啊!馬公是素來知我的,我這一把老骨頭啊,經不起折騰了,就想安生一點,別給自己帶來麻煩,這雖說在年輕的士人們眼里……叫做茍且。”

說到這里,沈文的語氣更多了幾分哀愁,口里接著道:“可誰不是茍且偷生呢?活了一輩子,年輕時是寒窗苦讀,等金榜題名了,也曾意氣風發過,自以為自己了不起了的,于是每日想著要仗義執言,要有風骨,要論一論這天下的不平事,可栽了跟頭,碰了一鼻子灰后,才漸漸知道,原來這世上,哪里有這么多的黑黑白白,許多事嘗盡了酸甜苦辣,方才知道原來人活著,就得茍且,你不茍且成嗎?遇到方繼藩這等不講理的,你跟他講道理,他揍你咋辦,你說他豈可揍朝廷命官,你跟他說大明律,他會直接將刀架在你老母親的脖子上!惹不起,真的惹不起啊,送走方繼藩一個門生,心里舒坦啊,巴不得全部送走才好,不是老夫嫉賢妒能,只是老夫想好好的活幾年,沒幾年活了啊。”

說罷,一聲嘆息!

馬文升卻是凝眸看著他道:“沈公,你的銳氣盡失了。”

沈文則是露出了幾分無奈,搖著頭。

馬文升苦笑道:“可老夫又何嘗不是呢?人最可怕的,不是失了銳氣,而是人年少、年青、年壯、年老時,所思所想盡都不同啊,年少時萌發的念頭,到了年青時就覺得可笑。年壯時盡力想去做的宏愿,等到了年老時,卻發現一切的辛勞甚為可笑。而今你我皆是垂垂老矣,回首過去時,可曾發現自己將大好的時光虛度在了多少沒有意義的事上。”

“誠如那徐經,那方繼藩,他們說的一定是錯的嗎?老夫看,未必。他們敢說三寶太監的航路有問題,想來定會有所依托的。可是……他們有他們的堅持,老夫也自當信任兵部上下,這不是是非的問題,這是因為,老夫是兵部尚書,必須站在這里,所以老夫算是明白了,人哪,就該走一步看一步,姓方的小子,敢情這是盯上老夫了,處處都要和老夫作對!這一次,兵部定要出一口惡氣,別真讓一個小小的庶吉士看輕了。”

兩個老人并肩而行,滿是蹉跎的模樣,帶著暮氣沉沉,在宮里,留下了一行足跡。

東宮即將以西山名義出海的消息,已經傳遍了京師。

這一天的傍晚,霞光輕輕的灑落在地上,映出了一片的紅艷。

方繼藩直直地坐在廳堂里,他沒有心情欣賞從窗外飄灑進來的霞光,而是直直地看著眼前的人。

只見,六個門生一字排開,個個默然地看著方繼藩。

恩師不動,他們便不動。

這是規矩!

而方繼藩,其實正深情地凝視著徐經。

嘆了口氣……

方繼藩終于開口道:“大明已經很多很多年沒有出海了。那海上充斥了海盜,到處都是風浪,雷鳴閃電,疾風驟雨,乃至于一場大疫,都足以害人性命啊。”

歐陽志和劉文善、江臣人沒有表情。

唐寅卻是眼眶通紅了,他是多情之人,聽到消息,不免擔心和不舍。

王守仁則是奇怪地看著恩師,似乎想感悟和咀嚼出恩師每一句話中的深意。

徐經拜了下來,他心里其實感慨萬千,祖先們整理了無數的資料,而今天,到了他這里,他終于有了機會可以親眼去見證了。

方繼藩又是感慨道:“可是做人,怎么能畏懼艱險呢?咱們大明要開創盛世,單靠種地可不成啊,種地只能養活人,可這萬里碧波之中才能汲取到財富,若人人都畏懼這洶涌的波濤,裹足不前,我等豈不成了罪人?伯安有一句話說的很好,叫士大夫者,受君恩,食百姓之祿,若死讀書,不肯行事,這……是士大夫的恥辱,所以衡父,為師舉薦了你。”

徐經身子一顫,眼眸已紅了。

自己年紀輕輕,就被恩師委任如此大任……恩師實在是……

方繼藩又嘆了口氣道:“眾弟子之中,為師最心疼的,就是你啊!”

歐陽志、劉文善人等,面無表情。

唐寅暗暗抹著眼淚。

王守仁似乎也已見怪不怪了。

方繼藩吸了口氣,接著道:“所以明知下海,九死一生,可為師還是非要你去不可,這……是為了咱們大明,為了這千千萬萬的百姓,為了將來史官們記錄下今日時,會對我們的后人說,千千萬萬人在茍且,千千萬萬人在談風月,在談心性,可依舊還是那么一些人,他們乘風破浪,他們的膽識和勇氣,將開辟一個新的世界……”

徐經聽到這里,激動得顫抖起來。

此時,方繼藩站了起來,背起了手,繼續道:“其實恩師又何嘗不想隨你一道下海呢,恩師甚至巴不得也親自去見識見識這外頭的世界,可是恩師還是決定讓你去……”

聽到了這里,徐經終于說話了:“恩師……您別說了,學生明白,恩師還有更重要的事,學生一定……”

方繼藩倒是奇怪地看著他:“其實恩師在家也沒什么事,恩師這個人,說話一向耿直,是以誠信為本,恩師之所以讓你去,是因為恩師……貪生怕死!”

方繼藩不喜歡撒謊,總體上而言,他是個真誠的人……

“……”場面又安靜了下來!

方繼藩嘆道:“恩師想到那汪洋大海,那波濤洶涌,就雞皮疙瘩都要起來了,思來想去,還是你去合適……”

“恩師,你不要說笑……你再說,學生就要哭了。”徐經擦拭著眼淚。

方繼藩的眼里露出了驚異,看了徐經一眼,拍拍他的肩:“你放心吧,你若是葬身魚腹,從此以后,你的父母將會有五個兒子,我會讓伯安他們給令尊、令堂養老送終,保你后顧無憂,你不必害怕,雖千萬人,吾往矣,我大明有的是鐵骨錚錚,將生死置之度外的漢子,你只要知道,此去要彰顯我大明國威!”

徐經想說什么,卻是越加哽咽,像是什么都難以說出來,眼淚滂沱而下,終于,艱難地哽咽道:“學生尊奉恩師之命,自當將生死置之度外。”

“真是好孩子啊,恩師從今往后,就當真最心疼你了。”

一封奏疏擺到了弘治皇帝的御案前。

是方繼藩的奏疏,內閣的幾個閣老倒是看過了,不過……沒有票擬。

沒有票擬的原因,是因為根本就不知該擬些啥。

方繼藩奏曰,太子已與他商議,開始挑選人員,并且征用了民船,澤日即將出海。

只不過,既然要出海,便自當要給艦船取一個響當當的名號為好,所以還請陛下定奪,賜下船名。

看到奏疏的謝遷,只掃了一眼,就把奏疏丟一邊去了,你大爺,你出海就出海好了,幾艘小破船,還要皇帝賜名?你方繼藩到底該有多閑啊,他沒功夫票擬,索性直接送到了御前。

弘治皇帝看著奏疏,露出了奇怪的表情,然后看看暖閣里跪坐一側的劉健,再看看另一側的謝遷和李東陽:“方繼藩,太小題大做了吧?”

崇禎大帝國,魂穿崇禎皇帝的書,還不錯,推薦一下。
黃玉 發表於 2018-11-16 01:24
第三百一十六章:鄉試開始

劉健等人,也是面面相覷。

不應該啊,就這么點兒破事,你也上書?

劉健便正色道:“東宮的艦隊,可不是打著大明旗幟的啊。”

弘治皇帝心里一凜,其實他差一點就心軟了。

可劉健如此一提醒,他瞬間想起來了。

兵部的船隊,才是打著大明官方的船隊的旗號,你幾艘破私船,若是皇帝賜了船號,豈不等同于朝廷的身份了?

方繼藩這家伙,真是夠賊的,居然想用這種辦法得一個名分。

弘治皇帝淡淡一笑,打算將這奏疏束之高閣,可細細一想,又覺得不妥當,畢竟方繼藩勞苦功高,倘若直接不回應,有點說不過去。

人家畢竟也是為了朝廷效力啊,你能理都不理?

弘治皇帝搖搖頭,露出了一絲苦笑,便親自提了朱筆,在奏疏上御批:“卿自裁之。”

說罷,點了點奏疏:“就以此發出去吧。”

所謂自裁,當然不是自我了斷的樣子,那是庸俗人才會如此理解。

這意思便是,你方繼藩自己拿主意吧,隨便你,你愛咋咋地。

于是方繼藩抱著陛下的諭令,直接去尋了朱厚照。

朱厚照對出海也很有興趣。

事實上,所有能出風頭的事,沒有朱厚照不感興趣的。

“殿下,陛下的意思到了。”方繼藩賊兮兮地看著朱厚照。

朱厚照頓時眼睛放光。

“還是老方有辦法啊,怎么就猜準了父皇會讓咱們自裁呢?”

方繼藩就板著臉道:“陛下乾坤獨斷,圣新難測,他的心思,豈是臣下可以猜度的?殿下不要這樣冤枉臣。”

朱厚照瞥他一眼道:“老方,好好說話可以嗎?”

朱厚照白了方繼藩一眼,背著手,顯得很激動。

他來回踱步,口里道:“總計四艘船,小是小了點,可也是海船不是?這主艦叫什么好呢?大將軍號?”

方繼藩也想翻個白眼,就不能有點新意?

他搖頭道:“不好聽。”

“冠軍侯號?”朱厚照想了想,似乎覺得冠軍侯更合自己心意。

“……”方繼藩便定定地看著朱厚照,道:“殿下,其實臣覺得,我們該用一些文雅一點的船名,畢竟這是經歷了下西洋之后,時隔數十上百年,第一次出航,勢必名留青史。”

朱厚照皺起了眉頭,道:“冠軍侯如何不文雅了?多好的名字呀!好好好,不和你爭,本宮再想想……”

“不如,臣來取一個吧。”方繼藩笑盈盈地看著朱厚照。

朱厚照便凝視著方繼藩,洗耳恭聽的樣子。

方繼藩一字一句地道:“不如就叫:人間渣滓……王……不……仕……號……”

“啥?”朱厚照一臉懵逼:“王……王不仕,該是個人名吧,這是何人?他跟你有啥仇有啥怨?”

方繼藩正色道:“殿下怎么可以這樣猜度臣的居心?臣只是覺得這個名號既驚世駭俗,又威風而已。王不仕,確有其人,可臣認都不認得他,能有什么仇怨?”

朱厚照顯然有點不信,狐疑地看了方繼藩好一會,才瞇著眼道:“這名兒也好,至少新鮮,比冠軍侯更沖擊人心!”

在翰林院里,近來氣氛比從前活躍多了。

庶吉士徐經終于走了,要下海!私底下,有人傳聞,這可能是因為有人彈劾了徐經,于是宮中索性讓他吃點兒苦頭。

下海啊。

誰不知道下海是有何等的風險,這下了海,十有是回不來了。

翰林院是個講規矩的地方,怎么能容人毆斗自己的上官。

于是乎,文史館的侍學王不仕堪稱是揚眉吐氣,他如祥林嫂一般,逮著人便先抱怨,那個徐經啊……真不是東西,平時就囂張跋扈,老夫不和他計較,呵……可本官有怕他嗎?沒有,他想胡作非為,本官挺身而出,竟遭他毆打,此等人真是喪心病狂,毫無斯文可言啊。

可老夫不畏懼他,老夫乃翰林,翰林者,清流也,哼,此等人就是和他的恩師一般……

說到這里的時候,王不仕總要左右的瞅一瞅,確定了沒有別人,才義正辭嚴地繼續道:“遲早要臭名昭著,不但害人,還要誤己的。”

同僚們都同情他,紛紛認同地點著頭。

王不仕就更激動了,繼續逮著人一遍遍的說,他捋起自己的大袖,露出已經消去的淤青給人看:“這就是那徐經打的,不知尊老,眼中沒有尊卑……”

罵夠了,心里總算舒坦了不少,王不仕的心情也漸漸愉快了一些,無論如何,雖然在徐經那兒吃了虧,可也不冤枉了,哼,真以為讀書人好欺負罵?我王不仕這輩子就要罵死你,教你身敗名裂。

“王公……王公……”

卻在此時,他的值房里,一個書吏匆匆而來,甚為惶恐的樣子。

王不仕倒是顯得不以為意,面色從容淡定地道:“何事?”

“出……出大事了……”

王不仕風淡云輕地道:“慌個什么,天塌不下來,有話好好說。”

“這是自東宮下達的詔書,是命戶部調撥一些船工和扈從登船的……您…先看看……”

王不仕得了詔書,低頭看了看,這詔書……好像也沒什么特別的嘛。

只是……當他看到了征戶部蓄養的船工、壯丁七十人,即赴‘人間渣滓王不仕’號演練,預備出海……

王不仕的臉,騰地一下……紅了。

“我……我……我他十八代!”王不仕爆發了,終于罵出了前半輩子都罵不出的詞匯。

缺德啊,這哪個缺了大德的東西啊。

王不仕幾乎可以想象,在實錄之中,這一次航行,將會被原原本本的記錄下來,而這一艘‘人間渣滓XXX’號,將會一直留存,直至海枯石爛。

王不仕抱著案牘,滔滔大哭。

原本的鄉試,是在八月舉行,名曰秋闈。

只是可惜,因為而今氣象迥異,朝廷為了體恤學子,尤其是各種至省城中趕考的偏遠生員,所以將時間延后了三個月。

此時……十一月初一,弘治十三年的秋闈終于開始了。

這一天的一大清早,天色依舊朦朧。

劉杰便帶著考藍,悄無聲息的消失在了劉府外的茫茫大雪之中。

他沒有走中門,而是從劉府小門出去。

劉杰甚至沒有去提醒府上的上下人等,自己躡手躡腳的收拾好之后,便出門了。

屢試不弟,對于尋常生員而言不算什么,可對于當朝首輔的獨子而言,卻是一件極難堪的事!

名門之后,卻連鄉試都不中,劉杰這些年背負的壓力,實在太大太大了。

其實府上的人都知道今日他將去趕考,可每一個人都極力避免觸碰此事,劉杰自小門出發,也意在如此!他害怕從中門出去,遇到太多府上的人,甚至別人恭維著,說什么少爺必定高中的話,他都覺得甚是刺耳。

他只希望自己安安靜靜的去參加考試,此后,所有人都當做沒有發生過一般,即便是一如既往的名落孫山,至少心里也好受一些。

只是,當劉杰剛剛躡手躡腳的一走,劉府的管事劉安便匆匆的前往書房。

書房里,沒有點蠟燭,劉健一直在此枯坐,似是在等待著什么。

劉安輕輕開了一條門縫進來,行了個禮道:“老爺……少爺出門了。”

“噢。”劉健嘆了口氣:“他衣服穿夠了吧。”

“嗯,夠了。少爺是自后門走的,老爺……”

管事的劉安,似乎還想說什么,劉健卻是壓了壓手,道:“這也是為何老夫交代你,一切就假裝什么都不知道,讓你告誡府上的人,萬萬不可在他面前提及鄉試的事,他是個有德行的人啊,可惜……資質太差了,屢屢不中,他的心里,應是比老夫更難受一些,壓力太大了啊。”

“是啊,少爺這些年來,都是沉默寡言……”劉安也跟著嘆息:“小人是看著少爺長大的時候,他年輕時,可不是這樣的,喜歡四處訪友,總是愛笑,可后來卻是越來越孤僻,甚至不太愿意與人接觸了。”

劉健站了起來,臉上露出了幾分落寞,道:“不說這些了,這是命啊!去給老夫換一身衣衫,天色不早了,老夫也該上值了。”

劉安卻是關切地看著劉健道:“老爺,您可一宿未睡,還是先打個盹兒吧……”

劉健搖搖頭道:“公務要緊,待會兒在轎里,老夫會打盹的。”

這一宿,其實劉健都不敢睡,就坐在這書房里,直到劉杰提著考藍出發,方才心安一些。

他內心是復雜的,既知道若是自己親自去送劉杰鄉試,會使兒子承受更大的壓力,可不送,卻又無法安心睡下,他年紀大了,在這書房熬了一夜,臉色有些發青,便是勉力從椅上站起來時,也不免腳下有些輕浮,頭重腳輕。

可內心深處,又何嘗不知劉杰心里的苦呢。

在這滿朝野的文武大臣們眼里,他們看到的,是他的風光得意,如何簡在帝心,可又有誰知道,他也有道不出的苦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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