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明朝敗家子 作者:上山打老虎額 (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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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k2258 2018-5-11 00:24:32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820 1647937
黃玉 發表於 2018-11-16 01:50
第三百四十七章:一份令人心驚的奏疏

雖是陛下寬宏大量,可馬文升依舊高興不起來。

兵部的艦隊覆滅,堂堂大明,居然只能將所有的希望寄托在幾艘不靠譜的破船和一個庶吉士的身上!

其實身為兵部尚書,馬文升理應提出自己的建議,認為下西洋應當停止,因為以徐經為首的艦隊,能找到新航線的機會,微乎其微。

可是此時,他已沒有老臉提出任何建議了。

當然,最重要的是,他覺得自己的心理有些犯賤,居然也是隱隱的期盼著,徐經他們可以順利回來,給大明尋到航線。

這是一種RI了狗的心理,明明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事,可他心里竟也不禁在安慰自己,或許那人間渣滓王不仕當真可以平安回來。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可惜大明的天子,是管不了海洋的。

因為那王命所不能到達之處,有著變幻無常的風暴,腳下是洶涌的浪潮,整個汪洋,對于大明而言,是一團迷霧,那迷霧的背后隱藏著什么兇險,大明一無所知。

弘治皇帝既然已經下達了旨意,自然也就不打算繼續深究這件事了!

他是個有氣度而且肯干實事的皇帝,對他之來說,與其每日為此而殫精竭慮,不如做好眼下的事。

弘治皇帝面露平靜地道:“朕信太子與方卿家,方卿家既為其弟子作保,那么一切下西洋的準備,就按著此前的章程,按部就班吧。”

他頓了頓,又道:“此前,朕命太子安置流民,今日太子與方卿家特來稟奏此事,這也是朝廷的公事,諸卿家就隨朕一起聽奏報吧。”

劉健心亂如麻,可是聽了陛下的話,也不得不定下心來。

他知道陛下心里其實也很亂,更知道陛下會憂心如焚,也知道陛下定會表現出鎮定自若的樣子,因為……

他是天子,是萬千人的君父,百官和軍民,都在看著他,以他馬首是瞻,所以心里有再多的不確定,他也必須端莊持重,行禮如儀,給予天下百官萬民們信心。

身為內閣首輔大學士,也是如此,只要皇帝和自己這首輔大學士足夠鎮定了,大家才能吃下定心丸,做好自己本分的事。

劉健定了點神,露出微笑道:“臣遵旨。”

“都賜座吧。”弘治皇帝壓了壓手。

諸臣俱都坐下,將目光便都落在了太子的身上。

朱厚照深吸了一口氣,道:“父皇命兒臣賑濟密云災民,兒臣幸不辱命,這是關于賑濟災民的奏報,懇請陛下過目。”

足足一大沓的奏疏,方繼藩一份,朱厚照一份,整理在了一起,看起來有一部書那么厚,所以之前弘治皇帝第一眼看到的時候才會那般吃驚。

而劉健等人,自也是在心里暗暗吃驚起來。

這么多?

萬言書,他們是看過的,可這……只怕有十萬言了吧。

居然如此啰嗦?

劉健不禁頭皮發麻,想起當年,洪武皇帝在時,一個大臣上奏時,啰啰嗦嗦的,結果遭了洪武皇帝的暴打。

據說洪武皇帝身材魁梧,又是馬上得天下的皇帝,而那位大臣身體孱弱,之乎者也一大堆之后,洪武皇帝實在受不了了,直接將其按在地上,足足打了一炷香時間,以至于到了現在,人們想起此事,都不免心有余悸。

至少后來的臣子們,再不敢這般啰嗦了,有事便說事,因而萬言書,見的還真不多。

弘治皇帝對這一沓奏疏,也表現出了輕視的態度。

奏疏……何須這么多廢話?

蕭敬抱著奏疏,送到了弘治皇帝的案牘上,弘治皇帝不以為然地打開,卻是發現入目的第一行,竟沒有什么啰嗦的跡象,而是直接進入了正題。

“張三八,其戶三人,有五旬老母,染病;其子張小虎,七歲,無病;密云藤莊人;頗有氣力,勤懇,其母之病,勉強得到救治,平日擅耕作,會木工,為人忠厚,若其母在,可以安置于西山耕作,或調入匠房聽用;若其母不在,明年開春,可暫令其子在西山讀書,而命千戶所領張三八出大同,至關外暫居開墾……”

“李六,戶七人,兄弟四人,有子女三人,李六之弟,手殘……”

弘治皇帝瞳孔收縮,這奏疏里,幾乎沒有一絲的拖泥帶水,有的,其實只是細致無比的記錄。

每一戶人家有多少人口,家庭情況如何,是否家里有傷殘,是否有病人,乃至于家里有幾個孩子,他們的性格大致如何,都是一清二楚,上頭并沒有什么優美的詞句,更沒有之乎者也,可每一個人的姓名、年齡、特長,乃至于在西山的表現,都是寫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弘治皇帝下意識的看了朱厚照一眼,接著又極震撼地繼續看下去。

這是他所收到的,第一份如此詳盡的奏疏,各地的州縣,但凡是牽涉到賑濟災民的,無論這個人是能吏還是是個庸官,他們的奏疏,多是大抵的說明一下情況,而太子的這份上奏,可謂是恒古未有。

雖然看上去,似是很粗鄙,可里頭每一戶的調查都十分直觀,甚至在這個李六之下,還有專門的備注,說明了李六四兄弟,有有三個兄弟沒有娶妻的情況,還有李六的父親,是因為惹了官司,蒙冤氣死,因而李六四兄弟對官府多有怨言,最后是朱厚照歪歪扭扭的筆跡,認為李六父親的案子應發還密云縣重審,固然劉老爹已死,可是非曲直還需重新厘清,既還死去的人一個清白,也給活人們一個交代。

李家四兄弟踏實肯干,在得知朱厚照愿意發文重審之后,極為感激。而在這下頭,還有方繼藩的筆跡,方繼藩認為,關外乃苦寒之地,出關開墾,雖可獎勵其土地,可單憑如此,關內漢民千百年來對關外的恐懼,依舊還未消散,第一批移居的漢民,必須在予以恩惠的情況之下,還需讓他們對朝廷心懷感激之情,太子殿下重審此案極為重要,李家四兄弟除一人手殘之外,其余三人都是孔武有力之輩,到時遷徙出關,將來隨時可將其征辟為民兵,以備不測。

看了這些,弘治皇帝頓時倒吸了一口涼氣。

這奏疏,真是越看越是心驚。

每一戶人家都是細致到了極點。

乃至于弘治皇帝只需大抵瀏覽,便立即對這戶人家有了大致的印象,知曉了他們成為流民的原因,知道了他們的家庭近況,大致知道他們心里在想什么,甚至……下頭在朱厚照和方繼藩的小注里,還大抵為他們的未來,做了各種的鋪排。

第三戶,是個叫程武的人,家里人都餓死了,孑身一人,年輕時曾跟著師傅打鐵,此后因為災荒,顛沛流離!這個人性子粗暴,沒有牽掛,可能將留在西山,作為鐵匠,修補農具。

還有……

這一樁樁,一件件看下去,弘治皇帝翻了一頁又一頁,竟是懵了。

這就是他們賑濟災民的成果?

要完成這些,需要耗費多少精力啊。

兩三百戶人家,上千人,想要完成這些,就必須做到對每一戶人都有極深的了解,這……又是怎么做到的?

他一頁頁的翻下去,后面的情況,大抵差不多。

可通過這份奏疏,弘治皇帝……方才意識到……原來……這才是真正的民情。

里頭的每一個戶人家,每一個人,都有各自的過去,有各自的技藝,也都有缺點,而再根據這些,對他們的未來予以安排。

這絕不是簡單的賑濟。

簡單的賑濟就是,到了荒年,朝廷給你們一口飯吃,保證你們不會被餓死,等荒年一過,拍拍手,各回各家,各找各媽。

而這……竟有一點兒……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的意味。

不從根本的解決這些流民的出入,又有何用?來年只是繼續讓他們顛沛流離罷了!

可在這里,太子和方繼藩顯得極用心,竟在想盡一切辦法為他們謀一條出入,有的人可以出關開墾,可是每一個人的實際情況不同,家里有病了的父母,還是不宜出關,可以讓他暫時在西山做工盡孝,而有的人,家里有孩子,還是留其孩子在西山讀書,再將這人送去關外;而有的人掌握了不同的技藝,自然……另有安排。

每一個安排,都不只是讓你去做什么這樣簡單,而是一切都有所本,這……..

民間疾苦,體察民情……

這些曾經弘治皇帝,和文武百官們掛在嘴邊的話,從前倒是說的無比自然。

直到了看了這份奏疏……

弘治皇帝的老臉,竟是下意識的微微一紅。

有一種羞愧到無地自容的感覺。

方才太子在那振振有詞,他還有幾分惱怒,而現在,這惱怒……已是一掃而空了。

三百戶,一千多人啊……

太子說自己洗過衣,造過飯,親自帶領大家開墾,這些話,本來弘治皇帝認為其在吹牛。

可現在……

弘治皇帝心頭……只有震撼!

他信了。
黃玉 發表於 2018-11-16 01:50
第三百四十八章:愛民如子朱厚照

弘治皇帝經歷過無數次的賑濟。

可沒有一次賑濟災民,能細致到了這種程度。

每一個人,每一戶人家,他們的過去,他們的現在,他們的未來……

接著,他吁了口氣,此時,他才想起了太子指責自己的話,太子指責自己務虛,指責自己不知民間疾苦,指責自己的施政,簡直就是笑話,指責百官,是一群自我感動于所謂的仁政,實則,卻是不堪為人的渣滓。

這些話,太偏激了。

不是一個太子應該說的話。

弘治皇帝方才,甚至有些惱羞成怒。

可如今……

弘治皇帝不發一言,他看著朱厚照,良久,他淡淡的道:“太子方才指責朕……”

這話,分明是向劉健等人說的。

劉健等人不由的看向了太子,心里搖頭。

太子殿下還是太頑劣啊。

像個孩子,永遠長不大。

幸好,陛下只有一個兒子,否則……怕是……

許多人對太子,心里或多或少是透著失望的。

他們無法理解太子的行為。

尤其是身為人子,指責君父,這本身就是大逆不道的行為。

弘治皇帝接著道:“他說朕不知民間疾苦,昏聵無能,諸卿家,怎么看待呢?”

劉健等人默然無語。

本來就因為下西洋的事,攪得頭痛了,現在又出了個不靠譜的太子。

方繼藩此時道:“陛下圣明。”

眾人頓時一怔,此時倒是想起了什么,紛紛道:“陛下圣明。”

弘治皇帝笑吟吟地看了方繼藩一眼,這個該死的馬屁精。

那徐經的船名,該叫人間渣滓方繼藩才對。

自然……

這只是一個念頭而已,弘治皇帝深知,這數萬言的奏疏背后,有太子的心血,也有方繼藩的功勞。

他不露聲色地道:“朕有時也會想,朕這么多年來操心勞力,說是圣明也不為過吧,歷朝歷代的天子,和朕論起勤政二字,朕也絕不會比他們差。”

“可是……太子還真說對了……”

劉健等人不禁詫異,忍不住道:“陛下何出此言?”

他們覺得,陛下是氣糊涂了。

弘治皇帝道:“朕……也有遠不如太子之處啊。”

一聲嘆息之后,弘治皇帝點了點案牘上的奏疏道:“都給諸卿們看看吧,他們也應當學習,好好看看,事是該怎么做的。”

幾乎沒有人能聽出,弘治皇帝的話,大抵是出自肺腑,還是諷刺。

不過朱厚照聽著,卻是很爽。

兩個月以來,所有的情況,和農戶們同吃同住的生員們進行摸底和調查,等到生員們的資料匯攏一起,朱厚照和方繼藩再根據這些細致的情況來斟酌著,最后為每一個流民安排后路。

如方繼藩所言,單純的發放糧食,所謂的賑濟,是無用功的。今日賑濟了,明日呢?

這些流民,這些百姓,其實從來要的,不是朝廷和官府的施舍。

這天下需要的,其實也不是所謂的善人。

眼下這大明,最需要的,是給人一條出路。

是可以告訴這些受災的百姓,那些失去了土地的流民,一個可以謀生,可以立業的前途。

可要做到這些,太難太難了!

在這大明,就算是再能干的能吏,再優秀的官員,也不過是懷著善人的心態,開倉放點糧食,然后得到那些餓極了的人,一聲恩公似的贊許。

可……這其實沒有意義啊!

要為每一個人安排一個前程,就需要弄清楚每一個人的底細,知道他能做什么,他擅長什么,他家里有什么負擔,否則你一拍腦袋,好啦,張三八家沒有土地,讓他們去關外開墾吧,開墾出來的地,全算他家的,你以為你這是好心,是善意,可是這等好心,卻會令張三八家陷入萬劫不復的境地。

張三八有一個病重的老母親,他的母親沒有人照顧,你這時候讓他出關開墾,他就不得不帶著他的老母前去,而這一路顛沛流離,到了關外那更惡劣的環境,他的母親怎么辦,能活多久?

因而了解了情況,方才能針對張三八這一戶人家,暫時先安排在西山務工,因為張三八需要的是暫時的安穩,不可再經受顛沛流離了。

而那李家兄弟,家里壯丁多,沒有什么負擔,這等人是最適合出關的,你讓他們開墾,讓他們憑著自己的氣力,開辟出自己的土地,他們會熱情高漲,會發自內心的感激你。

方繼藩手把手的教導著朱厚照,不同的情況該如何不同的處置,既不可善人式的,單純給人以所謂發糧的恩惠,也絕不可籠統的打包一波帶走!

因為很多時候,你以為你在施行仁政,你在做好事,在給予人恩惠,可你竟不了解這人的近況,他的特殊不同之處,實際上,又和害人沒有任何分別。

朱厚照在這個過程之中,似乎學到了許多東西,他意識到,每一戶人家都不是朝廷公文中的一個個數字,他們是有情感,有血肉的人,和農戶們接觸得久了,漸漸明白了他們不同的想法,這種意識,更加強烈。

因而,方繼藩教授他的方法,發動生員們去細致的調查,去了解每一個人的需求,這時……賑濟,就變得一帆風順起來。

這個人需要什么,該給予什么,那個應當給予什么,讓他們去做什么。

簡單明了。

朱厚照此時,忍不住感激地看了方繼藩一眼。

其實……有許多秘密都藏在朱厚照的心里,后來他才明白,方繼藩這個人間渣滓,居然拿自己兜股的短褲來糊弄他說著是臉巾,虧得他給方繼藩這個混賬洗衣洗得那般愉快。

朱厚照卻沒有戳破這一點,因為……他知道,老方……雖然有許多缺德的地方,可大抵上,還是將自己當做真朋友的,在大事跟前,方繼藩從沒有忽悠過他,自己也從方繼藩的身上學會了許多東西,而這些東西,令他受益匪淺!

劉健等人一臉狐疑著,接過了一沓沓的奏疏,開始傳閱。

而后,他們徹底的震撼了。

劉健臉上寫滿了不可置信,他作為百官之長,接到過無數個地方官,關于地方民情的奏報,可沒有一個比太子和方繼藩在西山的奏報,更令他感到震撼。

他看著奏疏里,一個又一個的戶名,看著這每一個戶名,每一個人丁的遭遇,誰家有女兒,誰家的女兒漂亮,誰家有兒子,誰家有父母在堂,誰家曾吃過官司,他們適合做什么,他們未來的生計……

林林總總,以至于,只看這份奏疏,仿佛一千多流民一下子便有了形象!

這一個個形象,躍然于紙上,而對他們未來的規劃和安排,幾乎挑不出一點錯處。比如那張三八,留在西山,確實是最好的結果,他的母親應當在西山安養。

幾乎可以想象,似張三八,似李家這些人,得到了一個個的稱心如意的安排,他們心底是何等的喜悅,因為……他們看到了希望,他們有的是氣力!其實……世上的苦,他們早就承受過,即便許多的安排里,他們將跋山涉水,去一片不毛之地開荒!

可劉健深切的感覺到,這些人依然會甘之如飴。

因為……太子和方繼藩給予他們的……不是糧食,也非銀兩,而是一個希望,一個憑借他們的雙手,過上好日子的希望。

劉健在短暫的沉默之后,將奏疏傳閱給了謝遷。

謝遷給了李東陽,李東陽給了馬文升。

每一個人,眼眸里都浮出震驚,卻一時間皆是鴉雀無聲。

謝遷居然眼圈紅了,眼淚滴落在了奏疏上。

一千多流民的安置,或許不算什么,大明有太多太多的人丁,作為內閣大學士,總攬全局,很多時候必須得有取舍,可是……

這竟是太子殿下賑濟的流民啊,太子殿下居然可以將一件政事做到如此細致的地步,這……不就是大明之幸嗎?

為何……從前就看不出太子殿下有這樣的本事?

閣老們,曾對于太子殿下,有太多太多的憂慮,他們甚至認為,一旦太子殿下登基,依著太子殿下的性子,大明極有可能急轉直下。

可是……

劉健此時肅容,正色道:“殿下,這是如何做到的?”

結果很滿意,超出了所有人的預料,甚至……和太子殿下比起來,那些地方官員簡直就是一群狗!

劉健等人,也算是歷經宦海,可也自認為事情讓他們來做,他們也未必能做到這個地步。

所以……劉健心里有著無數的疑問。

朱厚照想了想,道:“很簡單,用心去做就可以做到了?”

“用心去做?”劉健不依不饒地繼續追問道:“還請殿下說詳盡一些,老臣……還望殿下指教。”

指教……

顯然,朱厚照是很樂意于指教劉健的,他毫不猶豫道:“此事簡單,只需和流民們同吃同睡,知道他們的疾苦即可,這些……圣人書里,不是說的明明白白嗎?”
黃玉 發表於 2018-11-16 01:51
第三百四十九章:三人行必有我師

圣人之書……

劉健呆住了。

圣人之書里……教了這個?

朱厚照解釋道:“子曰:君子訥于言敏于行。”

“這……”劉健有點懵。

朱厚照開始賣弄他在夜課里的學問:“說穿了,無非是少說多做,就是這樣簡單。世上的事,沒有一件是容易的,想要做好它,若靠夸夸其談而不去實踐,又有什么用?與其如此,何不多去做呢?”

“天下最怕的就是有心人,就如王先生所言的那樣,你有了心,這個心便是同理心,有了同理心,體會了百姓疾苦;此時,你還需要有知,何謂知也?知,豈不就是圣人之道嗎?本宮讀過論語了,論語里的齊民之術已經在本宮的心里,有了同理心和良知,用心去做事就是了。”

“……”劉健想不到,這論語,還可以這樣的解釋。

可是,他無法反駁。

朱厚照繼續道:“說起來容易,可是做起來,其實挺難的,本宮這兩個月都和流民同吃同睡,清早起來便帶人開墾土地,有時甚至累得直不起腰來,可越如此,越是能體會流民們的艱辛,越如此越咬牙堅持下去,流民們漸漸的不再將本宮當做是太子一樣的敬畏,他們發現本宮和他們是一樣的,其實也會笑,也會傷感,甚至本宮耕地的技巧,還不如他們呢!”

弘治皇帝聽得極其認真。

暖閣里,也是鴉雀無聲。

此時,許多人的心里都不禁肅然起敬起來。

說實話,能做到這個份上的人,天下只怕不多吧,倒是這天底下,口里說愛民的如過江之鯽,敢真正去愛民的人,卻是寥寥無幾。

只見朱厚照接著道:“你們一定會想,流民們知道了本宮連耕地都不如他們,他們對本宮一定會失去敬畏,可是你們錯了,流民們失去了敬畏,卻多了親近之感,而本宮向他們學習耕種,也終于更加理解論語之中,三人行必有我師,實是至理。本宮在這個過程中教授了別人一些東西,也從別人身上學到了不少東西,所學的這些東西,是從父皇的身上,從劉師傅的身上,還有從諸位師傅們的身上,都學不到的東西。”

“這些東西,與圣人之道結合起來,使本宮知道,遇到了問題該怎么樣做才可以解決。父皇命本宮去做的事,怎么樣才可以處理好。這份奏疏里,許多對流民的安排,其實都是如此,圣人推崇孝道,因而本宮順水推舟,讓有父母在的人,暫時不必出關開墾,使老有所依。”

“本宮現在會針線,會洗衣,會做飯,會耕種,你們以為學了這些沒有用嗎?單純去學這些當然沒用,可若是讀過書,學到了圣人之道,再學這些,就有用了。那些死讀書的人,口里經常喊,治大國如烹小鮮,可這些書呆子連怎么樣烹飪都不知道,不知為何烹小鮮需要慢火,他們…即便能將書本倒背如流,可是……他們真正知道圣人的本意嗎?”

朱厚照笑吟吟的道:“本宮是方繼藩的老師,方繼藩也是本宮的老師,本宮是流民的老師,流民們,也教授會了本宮許多知識。他們所教的,甚至比在詹事府里,師父們教授的更多。”

也幸好楊廷和沒有在此,否則,非要氣死不可。

劉健等人,啞口無言,他們低頭看著這一行行的奏疏,此時,心里只剩下了萬千的感慨了。

謝遷忍不住道:“這些學問,只恐歪理的成分多一些。”

他多少還是無法接受這些學問的,作為江南傳統的經學大儒子弟,謝遷還是有些無法接受。

倒是劉健沉默了片刻,乖乖的起身,朝朱厚照作揖道:“殿下所言,老臣雖不敢說茍同,可只憑殿下這篇奏疏,老臣……佩服!”

李東陽也站了起來,道:“臣也佩服。”

謝遷方才醒悟,說了這么多,這根本不是來研究學問的啊,只憑人家這做事的態度,朱夫子即便在世,怕也不能將安置流民的事,做的更好了!

他頓時肅然起來,隨即也站了起來道:“殿下能有此感悟,是國家之幸啊。”

三個內閣大學士,再不甘小覷朱厚照了。

弘治皇帝認真地聆聽著朱厚照的話,其實朱厚照不是一個優秀的讀書人,說話的條理并不清晰,可一個親歷者,一個真正走入流民之中的人,說出這些話,卻有著無以倫比的感染力。

弘治皇帝頷首點頭道:“這天下,何謂賢者,朝廷舉才也未必是以學問論高低,可若是天下的官吏都如太子和方繼藩這般,即便沒有紅薯和土豆,沒有下西洋,這天下大治也不會太遠了。”

他的話里,竟有幾分埋汰百官的意思。

劉健等人默默的不敢做聲,紛紛道:“太子賢明,這是社稷之福。”

弘治皇帝起身,精神奕奕地道:“朕的兒子,自當賢明,自然,方繼藩也是功不可沒,這一件差事辦得好,從今日起,所有上奏來的奏疏,不但要送宮中一份,還要謄寫一份送東宮吧。”

劉健等人頓時心驚。

連朱厚照和方繼藩也大驚失色。

所有的奏疏都送一份到東宮?

這不擺明著,開始讓太子慢慢的熟悉政事了嗎?

也就是說,自此之后,太子開始有了對國家事務建議的權力,雖然沒有讓太子監國,卻也開始承認了太子已經成人,給予太子熟悉政務的空間了。

被認可,是一件有成就感的事情,特別是朱厚照這種一直在皇帝和大臣們眼前做任何事都歸類為胡鬧的,此時,朱厚照自是喜出望外,興沖沖地道:“兒臣多謝父皇。”

弘治皇帝笑了,又看了方繼藩一眼,道:“方卿家的本事可不小啊,想來方卿家這些日子在西山陪著太子,也沒少吃苦頭吧。”

方繼藩連忙搖頭,他是一個誠實的人,道:“陛下,臣沒吃什么苦頭。“

弘治皇帝瞪他一眼:“吃了就吃了,謙虛個什么?”

方繼藩無奈,只好道:“好吧,臣吃了天大的苦頭。”

弘治皇帝微笑道:“卿是少詹事,也即是太子的半個恩師,好生教導太子吧,西山書院很有意思,朕也從中學到了不少本領,好生教授你的門生們去吧。”

“太子,你的母后已經久候你多時,你且先去見你的母后,朕在這里,關乎于下西洋的事,還需和諸卿家商議一二。”

朱厚照樂呵呵的應了,一溜煙的就跑去了坤寧宮。

在坤寧宮的寢殿里,張皇后似在里室里,太康公主朱秀榮則欠身坐在外間的一個錦墩上,小心翼翼地做著針線。

朱厚照偷偷的進來,站在朱秀榮的身后,看著妹子睫毛顫顫,極認真的樣子,可一見妹子的針線活,就忍不住道:“妹子,你這繡法容易脫線的,哥來教你,應當在這里回一針,這樣才結實……”

朱秀榮抬眸,看了一眼不知何時竄出來的朱厚照,對此,她其實早已習慣了,所以倒不覺得驚訝,只是見朱厚照一個人來,眼底深處不禁掠過一絲失望,她沒搭理,繼續自顧自的穿針。

朱厚照急了:“你這是平針縫,最是無用的;扣眼的縫法你懂不懂?來,哥來教你……”

他彎下腰,要搶針。

朱秀榮惱怒地道:“你……走開!”

“噢。”在妹妹的瞪視下,朱厚照不敢噤聲了,只好乖乖的去了另一邊。

張皇后聽到外頭有動靜,驚喜地自里屋出來,帶著慈和的笑容看著許久沒見的兒子!

隨即,她朝朱厚照招手道:“你又惹你妹子做什么,你妹子身子不好,方卿家呢,為何沒有與你同來,這幾日你妹子總是哪里不舒服,該讓他來看看。”

朱厚照乖乖道:“他還在議事,兒臣先來,母后,兒臣這些日子在西山甚是辛苦,母后竟也不關心。”

張皇后見他又黑又瘦,不過人顯得更精神了,忍不住的道:“你在西山吃了什么苦?”

“可多了。”朱厚照到了張皇后面前,坐下道:“開墾,洗衣,做飯,嗯……還有……還有養豬……”

“養豬?”

張皇后和做針線的朱秀榮俱都抬眸,難以置信地看著朱厚照。

顯然,她們覺得朱厚照的話,并不可信。

“真的養豬,老方……方繼藩說,要讓大家都吃上肉,才是造福天下。”朱厚照解釋。

而方繼藩,在皇帝和幾位大臣的面前再三表示,自己的門生徐經是個極靠譜的人,贊揚了徐經道德高尚,為人忠厚本分,膽大心細之后,便自暖閣里告辭出來!

他分明可以看到,兵部尚書馬文升那幽怨的小眼神一直看著自己,令方繼藩有種錯覺是一個情竇初開的女子,看著自己的情郎。

方繼藩知道他心里七上八下,其實方繼藩自己也是七上八下,天知道徐經會不會出什么閃失。

不過很快,便有宦官領著方繼藩入了內宮,該給公主殿下……看病了。
黃玉 發表於 2018-11-16 01:52
第三百五十章:我本將心向明月

朱秀榮已回了自己的閣樓,閣樓的名字,方繼藩記不太住,不過地方卻是再熟悉不過,等他入閣,那劉嬤嬤依舊奉著張皇后的命令在此等著。

她畏懼地迎方繼藩進去,便見朱秀榮淺笑著,欠身坐著靜候。

方繼藩上前行了禮:“見過殿下,殿下比之從前,氣色好了不少。”

朱秀榮似盼著方繼藩來似乎,道:“糕點,你收到了嗎?”

方繼藩想起上一次陛下賜食的事,公主殿下特意給自己賜了糕點。只可惜,最后被朱厚照那廝搶去了。

方繼藩心里嘆了口氣,據說朱厚照吃過之后,連說難吃,直接吐了,在這點上,似乎是該多謝太子殿下給自己試毒了。

不過……方繼藩自然不能讓朱秀榮失望的,總歸人家的心意,總不能人家為了你勞心勞力了,你還說難聽話吧!

他笑吟吟地道:“難得殿下費心,自然是收到了。”

朱秀榮嫣然一笑,立即露出期待的樣子,又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你……你覺得……好吃嗎?”

方繼藩是個耿直的人,可再耿直,可也不傻啊,他喜滋滋地道:“好吃,香甜極了,公主殿下的廚藝很令人佩服。”

只是這一聽,朱秀榮卻是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方繼藩。

方繼藩給看得有點莫名其妙,難道……是因為感動得哭了?

可看樣子,似乎不對吧。

方繼藩甚至覺得腦后隱隱的陰風陣陣。

朱秀榮水汪汪的眼睛里,竟開始噙出一滴晶瑩剔透的淚來。

看得方繼藩有點兒心疼了,忙道:“殿下……”

朱秀榮眼淚婆娑,帶著幾分慍怒道:“那糕點沒有放糖,放的是鹽,我聽說土豆和紅薯有甜味,怕你吃多了甜膩味,故而放了些許的鹽……”

方繼藩有點懵,臥槽,為何不早說。

朱秀榮覺得很是委屈,那糕點,可是辛辛苦苦做出來的,親自揉的面,親自捏的面團,親自放進了蒸籠里,足足花費了一下午的時間,甚至給燙了手臂,還要忍著御膳房里的宦官在旁不停的嘰嘰喳喳,動輒殿下小心之類的話。

結果……你現在告訴我是甜的!

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

方繼藩呆住了,做糕點,你還放鹽?

見朱秀榮凄然的樣子,方繼藩心里一軟,在一旁平靜的坐下,認真地看著朱秀榮道:“殿下會作畫嗎?”

“什……什么?”朱秀榮繯首低垂著頭,拉扯著自己的袖擺,樣子很是委屈。

方繼藩道:“我有一個門生,作畫還可以,他稱第二,除了他的恩師之外,沒人敢稱第一。”

方繼藩自己都樂了,唐寅那個渣,也就這一點有點前途了。

“殿下可知,作畫最粗劣的,便是寫實,若是要畫殿下這樣的美人,倘若將殿下的五官都摹出來,越是像極了,反而落入了下乘。可若只是隨手勾勒幾筆,只勉強繪出其意,再大片的留白,這便叫寫意,此乃繪畫的意境。”

很顯然,方繼藩很成功的轉移了朱秀榮的專注點。

只見朱秀榮臉上的淚意終于停了下來,道:“嗯,這……我知道一些。”

方繼藩笑了:“這糕點也是如此啊,我豈會不知這糕點是咸的,可糕點乃是殿下的一片心意,臣豈會不知?因而吃著糕點的時候,便如作畫一樣,入口的味道其實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殿下的心意啊,這份心意,讓臣心里甜滋滋的,自然,無論糕點味道如何,都覺得香甜可口,這豈不和畫作之中的寫意,有異曲同工之妙?”

“我……”朱秀榮俏臉緋紅,隨即又慚愧起來,喃喃道:“倒是我誤會了你,還以為你竟不稀罕那糕點。”

方繼藩振振有詞地道:“胡言亂語,這是什么話,我最愛吃殿下的糕點了,殿下竟還知我愛吃咸,殿下是如何知道的?”

朱秀榮張著一雙清澈的大眼睛道:“我……我猜的。”

方繼藩感動了,伸出手,把了朱秀榮的脈,感受著朱秀榮肌膚上的溫度,感慨萬千地道:“還是殿下知我啊。”

方繼藩心里其實很汗顏,頗為慚愧啊,自己……又說謊了,可這……理應是善意的謊言吧。

朱秀榮嚅囁著,咀嚼著方繼藩的話,是她怪錯方繼藩了,心里又慚愧,卻又有幾分沒來由的欣喜!

只是她畢竟自小在張皇后的嚴加管教下長大的,方繼藩表露的實在是直白了一些,令她不禁有些心怯,心跳一下子的快了許多。

她心里一團亂麻,一時間也不知道該說點什么話回應方繼藩。

方繼藩見她不說話,也不好開口,自責自己如此誠實的人,為何總是會陷入謊話連篇的境地,難道這個世上,誠實的人,真的不容于世嗎?

氣氛有些尷尬,把完了脈,方繼藩便起身作揖道:“殿下氣色大好,可喜可賀,臣……”

“你等著,我有話說。”看方繼藩似要離開,朱秀榮再不顧得加速起來的心跳,深深凝眸道:“你……近來在做什么?”

“……”方繼藩想了想道:“無非是畫畫,教書之類,偶爾也和太子殿下一起深入流民之中,體驗民間疾苦。”

“你……你還養豬?”

“你聽誰說的?”

其實這句話問出口,方繼藩就后悔了。

大爺的,除了那個口里永遠把不住風的太子殿下,還能有誰?這才多久啊,就已眾人皆知了。

方繼藩老實地道:“是的。”

朱秀榮微微皺眉道:“養豬也沒什么不好,不過……母后方才說,你什么不養,偏偏養豬,別人聽了,還以為你故意為之。再者說了,養豬又有何用,既教人聽了去笑話,這豬,本就不體面……”

方繼藩便知道,朱秀榮肯定聽了什么。

養豬在這個時代,確實是可笑的事。

因為一方面,除非某些特殊食物的食材,尋常的貴族,是不愛吃豬肉的,味道太臊了,口感和肉質也不好,只有賤民在吃這些東西。

雖然在明初時,因為太祖高皇帝曾出身于草莽,因而宮里的膳食食譜之中,也有一些豬肉作為食材,可漸漸的,宮里吃的越來越少。

尋常人,是不會吃飽了養豬的。

而方繼藩偏偏反其道而行,張皇后倒也未必是埋怨,而是覺得這事傳出去,對方繼藩的名聲有礙。

方繼藩對此倒是坦然,笑了笑道:“體面與否,在于一個人做的是好事還是壞事,而不是他操持何業,像臣這樣的人,只要有利于天下人的事,便肯甘之如飴的去做。”

朱秀榮不禁訝異,凝視著方繼藩道:“養豬也能有利天下?”

“這是自然。”

“你要小心一些。”朱秀榮道:“外頭的人愛閑言碎語,他們可未必會這樣想的,這事,你不該和哥說,哥這個人管不住自己嘴巴的。”

“我也發現了。”方繼藩很是無奈地道。

在朱秀榮憂心的目光之下,方繼藩告辭而出。

每一次見到朱秀榮,都使方繼藩心里暖呵呵的,不禁感嘆,老朱家生了朱厚照這么個兒子,是夠頭痛,可生了朱秀榮這么個女兒,真是福氣啊。

“啥……方繼藩在養豬?”

噗……

次日一早,兵部尚書馬文升在公房里,剛剛喝下一口茶,接著這茶水便噗的噴了出來。

他瞪著文吏道:“天大的事,也沒有下西洋要緊啊,各部無數的精力,數之不盡的錢糧,現在全指著他的門生呢,這等時候,他方繼藩不該是心急如焚嗎?他竟去養豬?”

馬文升一宿未睡,本就心情煩躁,此時真想找根繩子懸在梁上,干脆死了干凈。

兵部現在對于他而言,已經沒有什么事比那徐經更重要了,徐經已經出海,思來想去,就算想等他的音訊,怕也等不著,似乎還是盯著方繼藩比較好,可誰曉得,讓人一打聽,這廝竟養豬去了。

這還了得!

他急得團團轉:“堂堂侯爵之子,大明的伯爵,詹事府的少詹事,西山書院的同院長,羽林衛屯田千戶所的千戶,他去養什么豬?這是何其可笑的事啊,他也不怕天下人笑話,這養豬有什么用?是要緊事嗎?能養出什么來?他的趣味竟如此的別致,從前怎么就看不出他是這樣的人。”

兵部上下,已是哀鴻遍野。

方繼藩養豬去了。

幾乎沒一個人能理解,你說你若是想吃肉,那就養羊嘛,羊肉大家都喜歡,而且養豬更邋遢一些,這豬肉,有誰肯吃?又能出多少肉?

“據說大街小巷都傳瘋了,還從未聽說過有伯爵親自去養豬的……”

“哎……”馬文升嘆了口氣:“這下西洋……怕是要完了。

汪洋之上。

萬里碧波,一眼看不到盡頭。

三艘海船,以品字形一路南行。

這斑駁的船身長滿了苔蘚,船不大,卻上滿了帆,順著風,艦船一路劃過了海面。

而立在船舷,一個男子的眼眸正眺望著海天一線,接著抬頭看了看上空盤旋的海鷗,篤定地道:“有海鳥,前方……有陸地。”
黃玉 發表於 2018-11-16 01:53
第三百五十一章:苦盡甘來

船舷上的男人,是徐經。

下海已一個半月。

這一個半月以來,漂泊在海上,是枯燥的。

可枯燥又如何?

人間渣滓王不仕號,依舊無懼風浪,一路向前。

而這一路,完全印證了徐家的研究,完全正確。

理應出現的海島,果然出現了。

他按著家族之中,所研究出來的路線,一路南行,甚至,他的船只,在安南國的港口,有過短暫的停靠。

他的到來,得到了安南國上下熱烈的歡迎。

因為徐經向他們暗示,大明國皇太子殿下,此番來此,是專程來慰問安南國王。

安南人信了。

于是乎,大量的補給送上了船,安南人表示,殿下威武,當然,這和這位人間渣滓王不仕號船長徐經極有關系,使者徐經,說話很好聽,處處顧全了安南人的體面,安南人送上了一個女子,徐經也一并笑納,一夜風流之后,第二日便登上了船,帶著安南人的問候,繼續南行。

為了防止風浪,徐經幾乎是沿著安南的海岸線南下,下了海,他整個人,竟有如魚得水的感覺,無數的記憶,俱都清晰的腦海中展現出來,當初大食人還有大宋的商賈,來往于西洋的航路,無一不印在腦海。

徐家對此的研究,十分透徹,他們將許多的古籍相互對照,航海之人,最喜歡記,或許是因為旅途過于寂寞的緣故,而這些古籍,只要相互對照,就可以印證出正確的線路,甚至是每一處好歹,各個季節里,天象的不同,即便是沿途各國的風土人情,也都記錄的細致入微。

“前方的陸地,不要靠岸,繞行過去。”

徐經下達了命令,他抿著嘴,強忍著對陸地的渴望。

“徐編修”

在出海之前,徐經被授予了七品編修一職,隨來的有三條船,船上有一百七十余人,除了舵手、船夫之外,還有一百二十余人組成的水師隨行,帶隊的乃是備倭千戶官楊建,楊建是老將,曾參加過剿滅海寇的戰斗,顯得精明強干,不過此番下西洋,他心里也是發虛,這一次挑選來的將士,無一不是備倭衛的精銳。

楊建對于徐編修的命令很不理解,他們已在海上漂泊了半月之久了,自離開了安南,便無一不渴望登上陸地,在海上,不是人過的日子啊。

更何況,船上還有幾個水兵不適應海上的情況,已經病倒,若是有陸地,正好靠岸,請個大夫救治一番也好。

徐經搖頭:“你可知,這里是何處?”

“這”楊建答不上來。

“這一帶,乃日麗國境內,日麗國不過方圓百里,可你又知,這日麗國又有什么名堂?”

“”楊建還是答不上來。

“這日麗國,乃是占城國的屬國,占城曾是我大明的附屬,文皇帝時期,就來我大明朝貢,不過自下西洋停滯之后,他們便開始怠慢了,根本原因便在于,占城與安南國,乃是世仇,雙方自宋元時起,便相互攻伐,現在我們的船上,都是安南人的補給,一旦靠岸,他們勢必對我們仇視,認為我們是安南人的細作,我們雖有百二十精銳,這區區一個日麗,不過是小國,可任何的沖突,都可能給我們帶來損傷,所以,沒有必要產生無畏的傷亡,我們的目的,是西洋的深處,再往前,便是甘勃智國,在宋時,稱之為真臘,那兒盛產林木、椰竹﹑沉香﹑黃蠟﹑豆蔻﹑象牙、紫梗等物,其國人好行商,咱們船中,帶來了大量的瓷器和絲綢,只需拿出一丁點,便可換來無數稀有寶貨和許多銀子,到時,你們一切聽我之命行事,記住了,到了那兒,誰都可以不敬畏,可若是見到其國的僧人,卻萬萬不可對他們無禮。”

楊建有些將信將疑:“好吧,一切依徐編修便是。”

徐經朝楊建笑了笑:“楊大哥,既是出了海,你我便是同船而渡,都需同舟共濟,放心,到了真臘,少不得讓弟兄們有肉吃,有”

后頭的話,他沒有繼續說下去。

可暗示的意味很明顯。

楊建不禁笑了:“徐編修真是雅趣之人啊。”

徐經當然是個很有雅趣的人。

事實上,徐經這人楊建還是很有幾分好印象的。

雖是清流翰林,卻沒有什么架子,跟著弟兄們打成一片,何況,在這汪洋上,他說前方有海島,便又海島,說哪里有淡水補充,勢必能找到淡水,這樣的編修,還真是奇怪啊。

說實話,若換做是其他狗官,楊建等人,還真難應付,大明的文官,大多高傲,對于他們這些武夫,大抵是用下巴來看人,那種打心眼里的歧視,只一開口,就能體會出來。

徐經已了船艙,他取出一幅輿圖,接著提筆,在此處進行新的標注。

這輿圖,是徐家自己研究而得出的,現在親自出航,正好可以對其進行修正。

在他的船艙里,燭火冉冉,這潮濕的船艙,帶著咸濕的悶熱,一會兒工夫,徐經就大汗淋漓,可他依舊是盯著海圖,一聲不吭,桌子的不遠處,是一個司南,司南的勺柄,晃晃悠悠,卻永遠指明著一個方向。

等看完了海圖,他開始在晃悠悠的船艙里,開始提筆寫下日記,記錄了今日航海的大抵情況:“十一月十七,微風,浪低,海色蔚藍,碧波萬里,行船已四十七日,今至日麗海域”

他認真的寫著,寫到了一半,提起筆來,想著什么,腦海里,不禁的想起了一個人,他又落筆:“不知恩師今如何,舊疾是否復發,恩師于我,既有授業解惑之恩德,又有救命之恩,恩同再造,今吾行船,飽受顛簸之處,既為徐家數代嘔心瀝血之古籍考究,亦為報效恩師,愿恩師有朝一日,能另眼相看。”

說著,他擱筆。

嘆了口氣,眾門生之中,徐經最為自卑。

王守仁他自覺地比不上,唐寅的才情極好,歐陽志起初自己還覺得他呆滯,誰料一場錦州之功,直接平步青云,劉文善和江臣兩位師兄,教授讀人,也是有聲有色。

唯有自己,雖是表面上笑嘻嘻,可心里,卻總有缺憾。

他提著筆,突然眼睛濕潤起來,又落筆,眼淚啪嗒落在日記上:“船中之日,無一日不是百爪撓心,其中苦痛,非常人可忍。料來,恩師對吾,也甚為掛念,若有一日,吾葬身魚腹,愿吾父吾母及恩師,能忍去傷痛,萬萬不可以吾為念”

說著,淚水便更加難以克制。

“可想死我了啊。”次日一早,方繼藩便興沖沖的趕到了豬圈,連續休沐了兩天,兩天沒來西山,方繼藩腦海里,都想著自己的豬。

這些豬崽子們,剛剛閹割,方繼藩擔心的是,它們的傷口發炎,一旦如此,暴斃了幾頭,這就有點難堪了。

好在,看著這些慢慢恢復過來的小豬仔們,一個個溫順的躺在圈里,懶洋洋的,兩日不見,居然看上去大了不少,方繼藩忍不住松了口氣。

這些豬到底能養成什么樣子,方繼藩還有些說不準。

沈傲清早就來了,他專門給三號和四號豬喂食,豬是雜食動物,什么都是,因而,大清早,他便要去尋一些爛菜葉子,或是一些廚余之物,送來,將豬喂了。

這些豬一看到有人,便嚎叫起來,可看到了沈傲,卻顯得很安靜。

沈傲幾乎將他們當做親兒子一樣看待,尤其是看到他們被割了一刀,心里頗有不忍,在喂食之后,他開始記錄,便又去熬藥去了。

張三八的母親,雖是吃了藥,病痛緩解了不少,可看她的氣色,卻依舊不好。

沈傲從家里背了一床暖被來,給她蓋上,張母已是老眼昏花了,見身邊有人,便抓住沈傲的手,開始含糊不清的道:“三八啊,三八,是三八嗎?三八,虎子怎么樣了?他讀了呀?這是祖宗有德啊,三八,你要記著,你要記清楚了,太子和新建伯,對咱們張家,有恩哪。你爹去的早,他沒法兒教你做人的道理,可是娘咳咳娘的話,你要記著,三八,人家的點滴之恩,你都要記著,你記住嘍,沒有他們,咱們娘倆,還有虎子,就活不成了,你爹,當初就是活活餓死的,你記著啊,娘不疼你別操心。”

沈傲被張母的手拉著,眼淚便啪嗒啪嗒的落下來,仿佛是自己的母親,拉著自己一般,他哽咽的說不出話,學著張三八道:“娘,兒子記住了。”

“還有那個沈公子沈公子是讀人,他和你同住,你要照應著”

“誒”沈傲頓了頓,他努力的使自己的嘴唇不再顫抖,低聲道:“娘,你會好起來的,你定會好起來的。”

“生死有命的事,好與不好,有什么關系,看著你能吃飽飯,能看到虎子能識字,就知足了,天大的苦,你那死去的爹,還有我都已替你們吃了,你和虎子,要苦盡甘來了”

黃玉 發表於 2018-11-16 01:53
第三百五十二章:自作聰明

張母的的聲音很慈和,沈傲聽到這里,眼淚已如串珠而下。

哽咽著安慰了張母,沈傲才去尋覓豬食,閑暇時,他便取出了書來看!

在西山書院,專門印刷了一些經典的八股文,分發給生員們好生誦讀。

因而,書院里所謂的學習,其實就是不斷的看八股,寫八股,至于其他四書五經,反而已經不重要了。

八股作文在沈傲的心里,已成了喂豬、開墾一樣的事。

一切,都不過是熟能生巧而已。

這兩個多月的磨礪,讓沈傲覺得,這世上再沒有什么事可以難倒他了。

讀書……也是一樣,比之開墾,比之喂豬,讀書反而更像是某種休閑,他熱愛看八股,學習使他快樂,使他放松。

兩個豬圈里的豬,生長得完全不同。

那沒閹割過的豬很是活潑,愛四處溜達,脾氣也很是火爆,有時在夜里,會用身體沖撞著豬圈的柵欄,唧唧哼哼吼個半夜。

而另一個圈里的豬,就全然不同了。

他們和方繼藩一樣,很懶,能趴著,就絕不站起來,能不走動,就絕不動。

脫離了低級趣味的豬,顯然很不一樣,這在兩個月后,更加的明顯了。豬崽明顯的長大了,還沒有脫離低級趣味的公豬們,越發的頑皮,尋常的豬圈已經攔不住他們,出去覓食時,后頭的豬倌一路追著它們到處亂攆,以至于,這幾十頭豬,一個豬倌竟是看不住。

豬倌們抱怨,這豬比羊還難養。

羊至少還溫順一些,羊群的話,至少還會出現一只頭羊,羊倌只需看住頭羊即可,其他羊偶會走失,不過很快就能找回來。

可豬不同,尤其是沒有脫離低級趣味的豬,它們一出欄,便各走各的,跑起來也是健步如飛,很不安份,使豬倌總是顧此失彼,狼狽不堪。有時發現豬逃了,要跑出幾里地才能尋到,它們也不怕人,你若是拿著桿子抽它,它蹦跶得很快。

脫離了低級趣味的豬就完全不同了,它們很溫順,即便沒有人看管,它們也跑不遠,慢吞吞的在附近覓食,甚至你即便打開了豬圈,它依舊還是安分地趴在圈子里,它們熱愛豬圈,永遠都是懶洋洋的,宛如思想家,除了等人送來吃喝,便再不肯動彈了。

不同的豬,生長的速度幾乎是肉眼可見的。

沒脫離低級趣味的豬,運動量大,即便吃的再多,肉也長不起來,還特別費心,動輒就要四處搜尋,需有專門的人力照料著。

而脫離了低級趣味的豬,吃了睡,睡了吃,體重在隨后開始不斷的暴增,它們溫順,也不愛胡咧咧,除了偶爾送來豬食,幾乎不需看管。

豬的發情期,顯然還未到來,就這,差距便已產生了,而一旦進入了發情期,彼此之間的區別會更大。

方繼藩心安了不少。

年關……將至了。

一到年節倍思親,方繼藩給自己的父親修了一封書信,也盼著父親的書信能送來。

可很顯然,這又將是一個沒有父親在身邊的春節,好在還有幾個門生,讓方繼藩有了些許的安慰。

書院近來開始了模擬考試,考完之后,便可放學回家。

考試連續考三場,第一日考的乃是騎射。

這騎射的功夫,他們練了很久,一開始的時候,沈傲這些人還很不熟練,他們坐慣了轎子,不過經過了開墾之后,打熬了一副銅皮鐵骨,多從馬背上摔下來幾次,慢慢的,也就越來越熟練了!

大量的馬匹自外頭購買了過來,這馬漸漸開始成了西山許多人的代步工具,畢竟西山占地很大,從南麓至北麓,繞著山腳走路的話,需要一兩個時辰,騎馬則快得多。

生員們自己養馬,所以對馬的習性也了解了許多。

倒是射箭的時候,發生過許多可怕的事,方繼藩一看他們在靶場里射箭,便連忙躲得遠遠的。

只有劉瑾,戰戰兢兢的在靶場里來回奔跑,記錄著靶數,有一次,一個生員射偏了,那夾帶著風力的箭矢直直的扎入他的腳下,劉瑾……嚇尿了。

而第二場,考的乃是策論,策論其實很隨意,不過是這四個月在此生活的總結,寫出你自認為自己學到了如何做事的方法罷了,沒有命題,各自表述。

第三場,便是八股了,劉文善親自出的題。

考完之后,便各自回家過年,開春再來。

朱厚照和方繼藩也終于清閑了下來,每隔一段時間,會有一批奏疏送來,這都是抄錄謄寫的奏疏,朱厚照沒有票擬的權力,當然也輪不到他來批紅,他可以做的,就是看。

他有些時候也會將方繼藩叫來,其實許多奏疏,朱厚照看得不太懂,云里霧里的,老半天都不明白,而后,他脾氣火爆了:“這些狗官,連人話都不會說!”

方繼藩習慣了朱厚照激動時開始胡咧咧。

畢竟,這家伙還沒有脫離低級趣味嘛。

好像自己也沒有。

好吧,就不能拿此等事來鄙視他了。

于是方繼藩忍不住的,會抬頭看看一旁溫順的劉瑾。

劉瑾每一次被方繼藩看的時候,都有種陰風陣陣的感覺,那股畏懼感在心底里油然而生!

“老方,你來看,這朵顏衛是啥意思?”

方繼藩便湊過去,這是一封從朝鮮送來的奏報,上奏的人乃是朝鮮國王。

朱厚照對一般的政務沒什么興趣,唯獨對北方發生的事,卻表現出很大的興致。

朝鮮國遼東隔河相望,是大明的屬國,一向恭順,此番上書,卻有點不同。

方繼藩取了奏疏,細細地看起來,卻是朝鮮國王希望得到大明皇帝賜封的奏疏,這一代的朝鮮國王李隆,希望皇帝敕封他的母親伊氏為王太后。

李隆的生母,不是朝鮮的王后,而是廢除的妃子伊氏,如今他登基為王,自然希望天朝上國能給予他的生母地位。

說起來,這是一份十分平常的奏疏。

甚至劉健在奏疏下頭的票擬也對此表示了認同,認為朝鮮國王純孝,母憑子貴,朝廷理應頒發金冊。

這時,朱厚照道:“這朝鮮國王李隆,現在方知自己的生母原來是廢妃,老方,你說本宮是不是……也是某個廢妃所生,卻被母后所撫養呢?”

“……”方繼藩就差向朱厚照翻出一個白眼!

他不得不佩服朱厚照的腦洞,卻是懶得搭理他,這廝越是應和他,越是會深究這種不著邊的問題。

不過……這朝鮮國王李隆……

方繼藩瞇著眼,眼眸里閃過了一絲光芒,不由道:“朝廷不應該冊封李隆的母親伊氏。”

“什么?”朱厚照錯愕的抬眸,不解地看著方繼藩。

方繼藩淡淡道:“你看,這奏疏很有蹊蹺,李隆的生母為何而廢黜,在這里頭說的不清不楚,現在他既登基為王,卻一下子要讓自己的母親為王太后,那么朝鮮國里,不是還有一位王太后嗎?”

“你的意思是……”

方繼藩道:“你看他的奏疏里,許多語句和用典都用錯了,這說明什么?”

朱厚照嘲弄地道:“朝鮮國雖是漢化,可他們畢竟……”

方繼藩搖搖頭道:“殿下,這不對,據我所知,他們的文臣,自幼便習漢字,學習四書五經,功底深厚!可能不及我大明的翰林,可也不至于發生這樣的錯誤,因此我認為,這應當是朝鮮國王私自上奏的奏疏,并沒有與朝鮮國的文臣們商討過。其國內肯定出了什么變故,李隆方才急需得到陛下的金冊,通過朝廷對他的支持,以此來彈壓國內的不滿。”

“若是朝廷貿然的頒布金冊,不但可能更加激化其國內的局勢,甚至可能會使我大明卷入不必要的紛爭。”

方繼藩之所以勸說,是因為他是有所本的。

這一代國王李隆,在歷史上被稱之為燕山君,在得知自己的生母非王太后,而是廢妃伊氏之后,性情開始生變,做出了許多暴虐的事,聳人聽聞,他厭惡佛教,同樣的非常厭惡儒生,于是乎,他先是殺害了自己的幾個兄弟和侄子,隨后在這一兩月里醞釀出了史上著名的甲子士禍,殺害了許多的大臣和官員,將他們的門生也統統株連。

最后,這燕山君李隆惹得天怒人怨,大臣們進行反叛,將其廢黜,這也是李氏第一個被廢黜掉的國王。

也就是說,李隆現在上書的同時,已經開始對國內的同宗兄弟、侄子們,還有許多的官員、大臣、讀書人磨刀霍霍了。

他之所以在這時候上書,聲淚俱下的希望得到大明朝廷的冊封,本質上是在國內屠殺宗室兄弟和士人的同時,能夠得到大明的認可。

大明一但有金冊送去了那里,他便可以打著天朝上國都站在他這一邊的名義開始進行殺戮。

其實這李隆要殺誰,跟千里之外的方繼藩一丁點關系都沒有!

可是你大爺,你殺人之前,就想好了讓大明給你背黑鍋,你把大明朝廷當傻子了嗎?
黃玉 發表於 2018-11-16 01:54
第三百五十三章:冊封

朝鮮國距離大明,山長水遠,這時代的通訊極不發達,即便是有什么奏報,一時半會,也難說清楚。

當初文皇帝的時候,安南國有賊子作亂弒君篡位,大明朝廷居然在幾年之后才察覺,若不是有安南國王子千里迢迢趕來京師哭告,可能整個大明還一直蒙在鼓里,還以為坐在安南王廷上的,仍是自己冊封的國王呢。

對于大明而言,之所以能令朝鮮臣服,一方面是大明的國力遠超朝鮮國,另一方面,也是文化上的影響!朝鮮國奉行事大主義,作為屬國,一直沒什么幺蛾子,很恭順,另一個緣由,就在于大明的文化影響力,儒家的滲透,在朝鮮國上層,幾乎和大明一般,都已書同文,他們說著同樣的漢語,引用的也都是儒家的經典,他們的士族們,最驕傲之處在于,自己是所有藩國之中,漢化影響最深的屬國,他們也會時不時的吟唱一首詩,若是遭遇了邊境的糾紛,他們深信天朝上國會為他們做主。

因此,一個朝鮮的貴族,若是放到了大明任何一個地方,其實都與尋常的士紳不會有任何的分別。

此等文化的影響力,至關重要。

可是現在的國王李隆,顯然有點兒腦子缺了一根弦,他對朝鮮的士族,以及儒家極為不滿,厭惡到了極致,只要向大明討到了冊封他母親的金冊,一場屠殺也即將開始!

這在朝鮮國的歷史上,被稱之為‘甲子士禍’,整個朝鮮國,一場災禍已經拉開了帷幕。

而朝鮮人民也絕不知道大明被李隆所欺騙,最終朝鮮國的臣民們便自以為天朝上國站在了李隆一邊,因為一旦如此,這對于無數當初忠貞于大明,以華夏為尊,死心塌地愿意尊奉大明為主的士人們而言,將是信仰的崩塌。

此時,方繼藩目光幽幽,毫不猶豫地道:“殿下理應立即上奏陛下,朝廷不應該給李隆冊封,還應當下旨斥責他,他的母親乃是廢妃,按照禮法,不應當追封為王太后,要狠狠申飭他的行為,與此同時,調遼東一路軍馬陳兵國境西側,操演兵馬。”

“這么嚴重?”聽完方繼藩的話,朱厚照有點吃驚,按著奏疏道:“可是本宮看著,這份奏疏沒有絲毫的問題啊,這李隆倒也算得上是孝順的人,其情可憫。”

方繼藩心里笑,那是你不知道,這個家伙接下來會做出何等喪心病狂的事來啊。

“殿下,此事關系不小啊,殿下該立即入宮。”

朱厚照雖然覺得方繼藩有點夸張了,但內心里對方繼藩是很是信任的,他倒沒有拒絕方繼藩,而是苦笑道:“就為這八竿子打不著的事?要不你隨本宮一道入宮吧。”

方繼藩頷首。

弘治皇帝今兒接到了一封奏報,是關乎于彈劾方繼藩養豬的。

有御史認為方繼藩狼子野心,豬者,朱也,雖然朝廷對豬,其實并沒有太多避諱,可這方繼藩不養牛,不養羊,為啥就養豬呢?

當然,這樣的質疑,弘治皇帝也沒有多看,御史的職責就是如此,天天得挑點兒事來罵,不找事罵還就不正常了!

劉健等人,今日來了暖閣,依舊商討的乃是下西洋之事,花錢如流水啊,數不清的錢糧,轉眼就沒了,看著就心疼。

所以每一個人,都是愁眉苦臉的模樣。

這時,外頭有宦官小心翼翼的進來道:“稟陛下,太子殿下與新建伯求見。”

弘治皇帝沉吟著,這眼看著要過年了,難得二人居然回了京師,倒也不易。

他打起精神道:“朕了解太子,他對朕頗有幾分畏懼,歷來求見朕,都是無事不登三寶殿的,想來一定有要緊事要啟奏。”

劉健等人都不由的微微一笑,劉健道:“陛下,太子近來長進了不少,畢竟……長大了啊,陛下豈可如此作想,太子殿下還是有孝心的。”

弘治皇帝只抿嘴一笑,不可置否,轉而吩咐小宦官:“叫進來吧。”

沒多久,朱厚照和方繼藩便一前一后入了暖閣!

朱厚照一見弘治皇帝就直接開門見山道:“父皇,兒臣有事要奏。”

弘治皇帝與劉健對視一眼,劉健苦笑。

方繼藩在朱厚照后頭,心里罵,智障,難道就不能溫柔一點,啥事都瞎咧咧。

弘治皇帝笑吟吟地看了朱厚照,又看向方繼藩:“方卿家來了啊,既然方卿家也來了,那么朕就料定這定是方卿家有事要奏,是嗎?”

“……”朱厚照見父皇不搭理自己,不禁無語,心里很挫折呀。

方繼藩便微笑道:“陛下圣明,慧眼如炬,洞若觀火,陛下之心,神鬼莫測,臣……服了。”

弘治皇帝抬頭,對他的話,已是免疫了,道:“所奏何事?”

“朝鮮國李隆上奏一事,臣陪著太子殿下看奏疏,覺得事有蹊蹺,事關重大,關系著朝廷朝貢羈縻大事,所以不得不來。”

弘治皇帝又和劉健對視了一眼。

這件事他們是有印象的。

朝鮮國的李隆有一個生母,不過早已死了,現在他登基之后,希望將自己母親追封為王太后,希望朝廷恩準。

涉及到了朝鮮國的王室人員,如王太后、國王、王后這樣的爵位,若是沒有大明朝廷的金冊冊封,即便是李隆以王太后之禮將其生母重新入葬,只怕……也是名不正言不順。

這李隆剛剛登基不久,對于這個新王,弘治皇帝和劉健人等人的印象還不錯!

那一份奏疏,言辭十分懇切,這令弘治皇帝想起了自己的身世,自己又何嘗不是宮女所生?自己的母親,不也不明不白的死了?而今,自己克繼大統,成為了上天之子,可惜……子欲養而親不在,實是令人唏噓的事。

劉健在票擬之后,表示了對李隆所奏之事的認可,認為這是孝順的表現,票擬送到了內廷,弘治皇帝也立即恩準,并且要求禮部預制王太后的一切禮儀,甚至禮部也將派出官員,在朝鮮國王太后重新以王太后歸葬于王陵時,代表大明參加這一次葬禮。

“李隆此人,甚為孝順,我大明以孝治天下,李隆有此心,朕心甚慰,怎么,卿家覺得可有什么問題嗎?”

方繼藩便正色道:“陛下有沒有想過,當今朝鮮正牌的王太后尚在。何況李隆之母乃是廢妃,她為何被廢,難道陛下就不愿查實嗎?再者,這一份奏疏雖是聲情并茂,可是多處經典都引錯了,這說明什么?說明李隆對此事,根本就沒有和朝鮮的臣子們商議,而是私下所書,繞過了臣民,直接向陛下奏陳,他若是有底氣,為何不和人商議,如此大事,為何不與人商議,而直接上書呢?”

“臣以為,事有反常即為妖,李隆的種種行為過于奇怪,雖是打著孝順的名義,卻做了逾越了禮儀的事,陛下不但不能順著他的心意,頒發冊封的旨意,反而應該申飭他,臣擔心……朝鮮國內部的局勢發生了劇烈的變化,而大明在其中,若是不能借此打消掉李隆的狼子野心,只恐生變……”

聽了方繼藩的分析,弘治皇帝倒也慎重起來,他朝蕭敬使了個眼色,蕭敬會意,連忙取了那份奏疏來!

弘治皇帝認真的細看了一會兒,似乎也察覺出了一絲蹊蹺,的確如方繼藩所說的有幾處用典都錯了,這不像是朝廷飽讀詩書的文臣們該有的水平。

如此看來,還真是極可能是李隆私自所書,為了防止泄露消息,所以根本就沒有讓任何文臣代筆!

弘治皇帝朝劉健道:“劉卿家以為如何?”

“陛下。”劉健苦笑道:“禮部的人,已經帶了冊封的詔命出發了。”

“………”弘治皇帝皺眉。

這等于圣旨已經發了,皇帝都開了金口了,能夠收回成命嗎?

他對方繼藩是信任的,不過還是覺得方繼藩危言聳聽了一些,或許這只是一個孝子在情真意切之下的舉動吧,既然方繼藩特地來發出警告,他倒是想要收回成命,索性再等等看,申飭……肯定是不能申飭的,不能因為人家為母妃請封,就罵人家一通。

可現在……

弘治皇帝看向方繼藩。

方繼藩一時無言,平時看著這滿朝文武,一個個懶洋洋的樣子,屁大的事也要爭論個十天半月,就算做了決定,也要磨磨蹭蹭一些時候,才慢吞吞的發出詔書來,可如今日的這等事兒,他們倒是快得很。

可惜了,終究……還是沒有攔住啊。

朱厚照卻是悄悄的給方繼藩使了個眼色,這眼神里,似乎透露出了許多的欣喜。

方繼藩看不懂。

弘治皇帝道:“既然已經頒布了詔書,那么……此事就如此處置吧,方卿家,朕知道你料事頗準,可遲了也就遲了,只能如此。”

朱厚照此時道:“那么,兒臣告退。”

他似乎有事,急著要走,心里頭不知在想什么。
黃玉 發表於 2018-11-16 01:54
第三百五十四章:家和萬事興

朱厚照這擠眉弄眼的樣子,自是完全收入了弘治皇帝的眼底,他意味深長的看了朱厚照一眼道:“來都來了,卻又急著要走?你們……不會胡鬧吧?”

朱厚照和方繼藩幾乎是異口同聲道:“父皇(陛下),兒臣(臣)豈是這樣的人?”

弘治皇帝微微一笑,擺擺手道:“去吧。”

朱厚照和方繼藩如蒙大赦,匆匆出了暖閣。

前腳剛出去,朱厚照便扯著方繼藩的衣袖道:“走,去東宮。”

“啥?”方繼藩眼眸清澈地看著朱厚照,卻一副很傻很天真的表情看著朱厚照。

朱厚照道:“圣旨啊,圣旨走得慢,可父皇既然頒布了圣旨,所謂君子一言,駟馬難追。等使者帶著冊封的圣旨到了遼東,再入朝鮮國,那已是一個月后的事了,咱們若是有一份圣旨,快馬加鞭的,半月就可送到,豈不是好?”

方繼藩一臉震驚地看著朱厚照,太子殿下……

“你說話啊……”

方繼藩閉著嘴:“臣不想說話,臣什么都不知道。”

朱厚照一把抓住方繼藩的衣襟道:“你又給我裝,哼,每一次你都想開溜!來時你說什么,你說后果很嚴重的,咱們為了朝廷,為了大明的社稷,怕什么?”

方繼藩很無奈,其實他很想試一試自己昏厥在地,然后裝死。

可想倒在地上,卻難下決心。

此時只好無奈地道:“圣旨呢,我們沒有圣旨啊。”

“誰說沒有!”朱厚照得意地對方繼藩眨了眨眼,眼里放光道:“跟本宮來。”

這一路出宮的路途上,朱厚照道:“父皇這頓揍,肯定是逃不了的了,不過你放心,本宮不會供出你來的……不是還有劉瑾嗎?”

聽到劉瑾,方繼藩心里總算有了一些安慰和底氣,不過想來陛下也不是傻子,肯定知道自己有一份,而且是最大的那份!

心里感慨一番,依舊還是免不得忐忑,太子這種人,真是人間渣滓啊!

此時,他道:“還得讓百官住口,否則一旦事情泄露,萬千封彈劾奏疏彈劾殿下,臣很為殿下還有劉公公擔心啊。”

朱厚照瞪他一眼道:“你是在為自己擔心吧。”

方繼藩感覺人格遭受了打擊,隨即微微抬起下巴,義正辭嚴地道:“臣忠貞為國愁,何曾怕斷頭?出了什么事,沖臣來好了。當然,我們不能做無畏的犧牲,想要壓住百官,就得先說服劉公,劉公乃內閣首輔大學士,倘若他對此不聞不問,這件事就好辦了?”

“你有辦法說服他?”朱厚照其實也覺得頭痛。

方繼藩淡淡道:“辦法也不是沒有,劉公畢竟是深明大義的人啊。”

二人說著,已到了午門門口,門口這兒,劉瑾正笑嘻嘻的在等著太子殿下,他打了個飽嗝,朝太子諂媚的笑。

方繼藩道:“劉公公……”

劉瑾猛的打了個顫,頓覺得陰風陣陣,汗毛豎起,平時方繼藩都是叫他劉瑾的,突然叫公公的,很恐怖啊。

方繼藩笑吟吟地道:“勞煩劉公公去書院請劉舉人來,就是那個劉杰,讓他到東宮去見太子殿下。”

劉瑾便看著朱厚照。

朱厚照瞪他一眼,不耐煩的道:“快去。”

隨即,二人則一道來到東宮。

朱厚照在東宮的收藏極多,琳瑯滿目,足足幾十方大印,有金的,有銀的,有銅的,方繼藩看著心驚肉跳,上頭有大將軍的字號,還有一枚,居然是鎮國公,自然也少不得有所謂書院院長。

原來……朱厚照這鎮國公,居然早就給自己準備好了。

而更令方繼藩嚇尿的,卻是皇帝的寶璽,還有弘治皇帝專用的小印。

方繼藩忍不住道:“殿下不是說用蘿卜……”

朱厚照振振有詞道:“你以為本宮傻嗎?本宮若是承認不是蘿卜,是用金銀打制的,明日父皇就將我這里抄了,統統都要收走,說蘿卜,是掩人耳目,父皇對這制印的技巧,一竅不通,也就他會相信。”

說著,他眼帶鄙視地看著方繼藩:“老方,本宮看你平日挺聰明的,原來也有傻的時候。”

方繼藩幽怨的看著朱厚照:“殿下,臣突然覺得自己的命,已不是自己的了。”

“不要怕。”朱厚照撇撇嘴道:“怕什么?你猜這些印是誰雕的?”

方繼藩遲疑地看著朱厚照。

朱厚照淡淡道:“乃是太皇太后,也就是朕的曾祖母私下恩準的,父皇有一日若真想找本宮的麻煩,要打死本宮,不多一會兒,仁壽宮那兒就會來人了,不怕,不怕的,掉不了腦袋的。”

“……”還有這樣的操作?方繼藩已經不知道什么好了!

此時,朱厚照在博古架里尋出了一枚印璽,便道:“就是這一枚了,此印璽乃是專門用于冊封詔書的皇帝寶印,來來來,先寫一道詔書,是要申飭那個李隆嗎?怎么罵他才好?罵他人間渣滓?”

一個時辰之后,劉杰跟著劉瑾,匆匆的從西山學院里氣喘吁吁的趕到了東宮。

進入了正殿,便見太子殿下一襲蟒袍,方繼藩側立于朱厚照身邊。

劉杰連忙拜倒道:“見過太子殿下,見過師公。”

朱厚照看了方繼藩一眼,方繼藩也看了朱厚照一眼,二人目光相對,朱厚照便繼續抿著嘴,一聲不吭。

方繼藩微笑道:“劉杰啊,你來的好,你可知道諸徒孫之中,師公最看重的就是你。”

劉杰一開始還滿心疑惑,此時聽了方繼藩的話,瞬間的感動了。

沒有師公,怎么會有自己的恩師?而今自己成了舉人,吐氣揚眉,人生自此改變,再不必如從前那般羞于見人!

北直隸解元,也是拿得出手的,將來即便不中進士,也不至丟了父親的臉了。

再者,這些日子在書院學習,受益匪淺,想到師公對自己如此看重,劉杰不禁潸然淚下。

方繼藩笑盈盈地看著他,不得不說,其實……古人大多數,還是很淳樸的。

劉杰則是哽咽著道:“師公對學生,恩重如山,學生銜環結草,亦難報萬一。”

“咳咳……”朱厚照咳嗽一聲,直接進去正題道:“正好,有一件差事給你,這里有一份旨意,乃本宮父皇的密旨,關系重大,非要忠厚干練之人不得托付,方卿家舉薦了你,說你為人忠厚,行事干練,你拿著圣旨速去朝鮮國。”

“朝……朝鮮國……”劉杰不禁吃了一驚,那可是千里之外啊。

朱厚照一臉肅然地道:“事情緊急,不可耽誤了,需立即去,除此之外,途徑遼東時,還需將另一份密旨送去給遼東巡撫。”

劉杰想了想,咬了咬牙,既是師公的托付,又是圣命,他也便沒有多問,只是道:“那么臣今日便回去收拾,明日出發。”

朱厚照立即道:“不成,此事關系重大,一刻都耽誤不得,現在就要出發,要星夜乘快馬入朝,這件事很辛苦,可事成之后便是大功一件,你的師公很看重你啊。”

劉杰一呆:“現在就出發……”他遲疑了一下:“臣此去……跋山涉水,能否容臣立即去和家父……”

朱厚照又怎么可能答應,不容置疑地道:“不可以,必須盡快,哪里有這么多啰嗦,你現在身負的,乃是天大的干系,好了,不要啰嗦了,劉瑾,立即送劉解元出發,一定要將他送出城門,給他準備好快馬。”

劉杰一頭霧水,可是看了一眼表情嚴肅的太子,再看一眼抿著唇的師公,心中一凜,莫非………當真出了什么大事?

一想到如此,他頓時熱血上涌,這是殿下和師公考驗于我啊,只是……父親那兒,多半要令他擔心了。

心里嘆了口氣,倒再無猶豫。

方繼藩看著劉杰的背影,面上還殘留著微笑。

便聽朱厚照笑呵呵的道:“這個劉杰,果然挺老實的,老方,你教出來的徒子徒孫都不錯,本宮都很欣賞啊。”

方繼藩一把扯住朱厚照的衣襟,朝他大喝:“認真一點,我們是在做大事,別好像我們是在推人下火坑一般,殿下難道不怕夜里睡不著覺嗎?難道就不知羞愧嗎?”

“不……不知呀……”朱厚照老實的道:“本宮反而覺得……很有趣……”

想了想,方繼藩松開他,有趣嗎?

哎,我是一個好人啊,一點都無趣。

劉健如往常一般,在次日拂曉時入宮當值。

自己的兒子自去了書院讀書,已經許多日沒有回家了。

不過劉健的心里,是極踏實的。

在書院里讀書,多認識一些朋友,這才像個讀書人嘛,比當初關在書齋里,不知強了多少倍。

方繼藩……好人哪。

無論怎么說,這家伙雖然性情有些古怪,且還有腦疾,卻是幫了老夫大忙了。

兒子能重新振作,又有了功名,劉家將來后繼有人,他已很欣慰了!

所以雖然公務繁忙,朝中有許多操心的事,可是劉健依然覺得心里踏實,所謂家和萬事興,料來便是此理。8)
黃玉 發表於 2018-11-16 01:55
第三百五十五章:舐犢之情

劉健當了一會兒值,隨即便和謝遷、李東陽一道入暖閣覲見。

這十幾年來,劉健等人一直如此,風雨無阻,早已習慣了。

此時,暖閣里,弘治皇帝的案頭上,正擺著一份奏報。

蕭敬小心翼翼的看著弘治皇帝,他臉色慘然,連呼吸都挺直了。

陛下昨日讓東廠查一查東宮,這不查還好,一查,真是觸目驚心啊。

蕭敬覺得實在為難,其實作為東廠廠公,換做其他天子的時候,若要查太子,真若查出什么驚天的大事出來,那也沒什么,畢竟他們是皇帝的奴婢,皇帝要查,盡忠職守就是了。

太子觸犯了天條,只要真發現點什么,廢黜掉,也不是沒有可能的。

可當今皇上,只有一個兒子,這就是最難辦的地方了,偏偏太子那兒,還查出了這么多可怕的事。

“果然……”弘治皇帝今日卻顯得極平靜,他似乎早就預料到了什么:“這個家伙,朕就知道他不會老實,定會拉著方繼藩去鋌而走險。”

“陛下……”

“他那些印章,有誰知道?”

“這……”

弘治皇帝淡淡道:“真是個不知悔改的東西啊。”

蕭敬心驚膽跳,卻還是提醒道:“還有那份圣旨,昨日已經帶了出去……往遼東方向去了。”

“噢。”弘治皇帝頷首點頭:“由著他們去吧。”

弘治皇帝想了想,又道:“你可知道為何昨日朕不露聲色?朕見那家伙和方繼藩使眼色,其實就曉得他們的鬼主意了。”

蕭敬壓力甚大,其實他漸漸已經體會出了點兒什么了,卻還是道:“奴婢不知。”

弘治皇帝板著臉道:“方繼藩的提醒,確實不無道理,那個李隆,似乎有蹊蹺。”

頓了頓,弘治皇帝道:“可朕已經開了金口了,豈容更改,你可見過天子朝令夕改的嗎?”

“不曾。”蕭敬開始裝傻。

弘治皇帝靠在御椅上,繼續道:“朕后悔了,可朕不能朝令夕改啊,所以……才放任太子去胡折騰。若是果然朝鮮國那兒有蹊蹺,那么這假的旨意就成真的。真的旨意還在半途上,一看情況不妙,肯定不敢拿出來。”

蕭敬不由道:“可倘若是……”

“可倘若這朝鮮國根本無事,完全是方繼藩杞人憂天,這還不簡單?這圣旨是假的,乃是東宮里有人偽造,朕先收拾太子一頓,到時他自會將所有的罪責推給東宮里的某個宦官,屆時,就算天大的罪,不就都落在一個宦官身上了嗎?太子自然是要讓他長記性的,而朝鮮國那兒,可以私下命人去安撫,一切的事就當沒有發生過,至于那宦官,朕可以寬宏大量,令他去鳳陽守祖陵,這件事也就過去了。”

蕭敬便道:“奴婢明白了,陛下圣明。”

弘治皇帝面上卻無表情。

雖然他猜到了太子肯定會做點讓自己想揍他的事來,可沒想到,這家伙竟還真敢做,有這么大的膽子。

弘治皇帝嘆道:“這件事說難聽一些,叫大逆不道,說好聽一些,叫勇于任事,哎……”

蕭敬見弘治皇帝并沒有動怒,終于舒了口氣,笑吟吟的道:“陛下這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后,實是高明。”

弘治皇帝瞪他一眼:“高明個什么?朕乃黃雀,自己的兒子是螳螂嗎?”

蕭敬連忙道:“請陛下恕罪,是奴婢愚笨,說錯了!”

弘治皇帝一點也不覺得自己高明,只覺得自己是利用了兒子的‘荒唐’,可自己兒子,膽大包天到這個程度,自己有啥可高興的呢?

他淡淡道:“廠衛先按兵不動,過一些日子去東宮,將那些鬼東西都給朕搜出來,這件事萬萬不可聲張,那些大大小小的印璽和印章搜來之后,立即送進宮里來,對外就說查知東宮遭賊了,若是泄露了一個字,便是萬死之罪。”

“奴婢明白。還有……”蕭敬猶豫再三道:“陛下,前去傳假旨的這個人……和劉公有關?”

弘治皇帝皺眉:“什么?”

“是劉杰。”

弘治皇帝表情怪異:“這肯定就是方繼藩的鬼主意了,這叫拖人下水,要死就大家一起死。”

蕭敬苦著臉道:“這方繼藩……”

弘治皇帝卻是擺擺手:“這件事,不要再繼續過問了。”

一炷香之后。

劉健等人入暖閣覲見。

弘治皇帝一副平靜的樣子,正預備和諸卿們議事,卻聽謝遷道:“陛下,臣今日聽到了一些傳聞。”

“傳聞,什么傳聞?”弘治皇帝微微皺眉。

“聽說……從東宮發出了一份旨意,往關外去了,這件事很古怪,似乎是從錦衣衛里流傳出來的,臣再聯想起昨日太子和方繼藩奏陳了朝鮮國王李隆之事……”

謝遷話音還未落下,劉健和李東陽卻幾乎炸了。

啥……

流出了一份旨意?

這樣一想,他們立即便聯想到了在西山書院里張貼起來的幾份圣旨。

難道……又是蘿卜?

劉健頓時肅然起來,正色道:“陛下,當真有這件事嗎?還是要徹查一下為好,太子殿下若只是玩鬧,在西山書院玩鬧倒也罷了,可若是胡鬧到了朝鮮國,以至于震動了天下,這可就不好收場了啊,且不說別的,單說一旦此事傳出,御史們捕風捉影,士林清議洶洶,只怕……”

弘治皇帝用一種十分奇怪的目光看了劉健一眼,卻只抿嘴,不發一言。

謝遷怒氣沖沖地道:“此事還是徹查一下為好,若果真如此,陛下,這可是大事啊,那方繼藩竟敢這樣慫恿太子殿下,這已是死罪了。”

弘治皇帝笑了笑道:“既是子虛烏有的事,何必要在意,劉卿家,你說是不是?”

劉健卻是皺著眉頭,他雖對方繼藩的印象有了很大的改觀,甚至他隱隱覺得,即便此事為真,多半也是太子的主意,方繼藩可能只是無辜卷入罷了。

可想了想,這事太可怕了,太子到處蓋印璽,發圣旨,這天無二日,人無二主,絕不是鬧著玩的。

隨即,他便道:“陛下,國家自有法度,朝廷也有朝廷的綱紀,臣為首輔,理當請陛下萬萬不可忽視此事,還是徹查為好,若是子虛烏有,正好也證明了清白,可若是確有其事,凡牽涉之人,理當嚴懲不貸,以儆效尤。”

弘治皇帝看著劉健,目光卻是更加奇怪了!

他心里嘀咕著,朕的兒子做了什么,朕知道得一清二楚,你兒子在做什么,你竟不知?

弘治皇帝淡淡道:“既如此,查一查也好。蕭敬,你去查一查,記住,不要大動干戈。”

蕭敬意味深長地看了弘治皇帝一眼:“奴婢知道了。”

弘治皇帝道:“好了,且先查一查吧,對了,劉卿家,汝子劉杰,最近在做什么?”

說到自己兒子,劉健心里就有股說不出的舒坦感,可表面上,卻是謙虛謹慎的模樣道:“臣子劉杰,自中舉之后,一直都在西山書院讀書。”

“許多日不見了吧?”弘治皇帝微笑。

“是有一些日子了。”劉健道:“不過若是能因此有些長進,臣倒是求之不得。”

“是啊……”弘治皇帝微微一笑:“劉卿家說的很對,好了,議一議正事吧。”

可是竟弘治皇帝這么一問,劉健莫名的感覺里頭突然有些不安起來!

陛下為何突然問起自己的兒子呢?自己的兒子雖是優秀,可實在沒必要突然問起啊。

他恍恍惚惚的議完了事,又恍恍惚惚的回到內閣,對著奏疏,倒是強壓下心里的狐疑,收拾起心情進行票擬。

只是下值回去的時候,坐在轎里,他又忍不住瞎琢磨起來。

太子和方繼藩到底有沒有矯詔呢?

有可能,太子殿下可是有前科的人,何況這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這等事也不會空穴來風啊。

可是……這和自己兒子,好像沒什么關系吧。

理應不會的,劉杰是個老實本分的人,和太子以及方繼藩那樣性子的人不一樣。

劉健想罷,坐在轎里笑了!

陛下和那方景隆就這一點不好啊,天天操心著他們那頑皮的孩子,這孩子即便再有才學,再有本事,可人不老實有啥用?還不是操碎了心,成日提心吊膽?

我家劉杰,可就不同了,雖是資質平庸了點,至少……不惹事,安生!

下了轎子后,劉健倒想起了這個時候快過年了,書院也應當放假了吧,卻不知劉杰何時還家!

此時,門子迎了劉健,劉健便道:“今日少爺回家了沒有?”

“沒有。”門子愁眉苦臉地道:“老爺,這事很蹊蹺啊,今日清早,書院就放學了,正午的時候,京里的書院生員各都回了家,可少爺到了晚上也不見蹤影,管事的心里還嘀咕呢,是不是和同窗們去玩了,叫人去打聽,幾個同窗都說昨日開始,就不曾見過少爺了,據說是被太子殿下和新建伯叫去了,說有事……”

“啥?”劉健頓時打了個激靈,整個人炸了。
黃玉 發表於 2018-11-16 01:56
第三百五十六章:甲子士禍

劉健覺得頭暈目眩,若不是硬撐著,差點就要癱坐下去。

明白了,統統都明白了。

自己的兒子,便是那個送了圣旨往遼東,不,往朝鮮國的使者。

他懷揣著偽詔,是這群膽大包天的人中的一份子。

劉健不知道自己兒子是否知道內情。

可這其實并不重要,因為一旦事發,劉杰十有就算是主謀了,方繼藩或許還只是一個從犯而已!臺面上劉杰,是肯定跑不掉的。

這……真是缺德啊。

劉健又氣又憂,急匆匆的要回轎里去,要找方繼藩這個小子算賬去。

可剛轉身,他身子頓住了。

這個時候,怎么找他算賬?

難道還生怕別人不知道嗎?

他畢竟是歷經過許多事的內閣首輔呀,只是短短時間里,便想明白了其中的厲害關系!

這事兒現在還只是人們猜測而已,只要沒有真憑實據,就還能捂著,可他若是氣急敗壞的趕去方家,事情一旦泄露,那就是不打自招了。

自己的兒子……作為主逆,偽造圣旨,雖是和太子一起,可太子殿下畢竟是陛下唯一的兒子啊,誰能動他一根毫毛?

而方繼藩,想來早就兩手一拍,把所有事都撇個干干凈凈了。

再者說了,就算不撇干凈又如何?他是勛貴,非是文臣,只要陛下還要留他性命,太子袒護他,此子臉皮又是十尺厚,他還會怕御史們痛罵他?

劉健深信,全天下的御史以及讀書人一人吐方繼藩一口吐沫,也淹不死方繼藩,人家照樣可以聲色犬馬,愉快的活下去。

可劉家不一樣啊,自己是首輔大學士,是文臣之首,兒子犯了這么大的事,勢必遭致六科攻訐,自己但凡還要一點臉,就得乖乖致士還鄉,閉門思過。而自己的兒子,肯定也是為士林所詆毀,屆時必定死無葬身之地。

不能急,深呼吸……

沒事,沒事的,什么大風大浪,老夫不曾見過呢?

緩了緩,劉健總算定下了心神,嘴角微微擠出了微笑,背著手,依舊還是那鎮定自若的文淵閣大學士、大明宰輔!

他朝門子淡然道:“噢,知道了,老夫想起來了,幼夫上次曾說過,他想要去省親一趟,哎,出發前也不和為父打一聲招呼……”

說著,淡淡然的跨入了門檻。

劉健努力的鎮定下來,可心頭卻是忍不住痛斥劉杰:“這不知死活的東西,太子和方繼藩的話,你也敢信?”

半月之后。

朝鮮國、景福宮。

李隆想不到,天朝上國的旨意來的如此快。

反應之迅速,實是超出了他的意料之外。

朝鮮國上下在李隆的帶領之下,在景福宮正殿設壇,恭迎上國欽使。

朝鮮國使用的乃是大明年號,因而這景福宮,乃大明太祖高皇帝洪武二十八年所建,乃李氏朝鮮的首宮,被稱為北闕!

此時,李隆拜下,朝鮮三班大臣亦都拜倒。

朝鮮國和安南國都自稱自己為小中華,學漢禮,讀圣人書,今上國來了使臣,所代表的,便是大明皇帝,李隆道:“臣李隆,受旨。”

劉杰頗其實有些緊張,打開圣旨,開始誦讀:“奉天承運皇帝,詔曰:……”

這圣旨第一次開封,劉杰只看一眼,眼睛都直了!

接著,他不得不帶著幾分擔憂,硬著頭皮念下去:“朝鮮國王李隆者,廢妃之后也,今僥幸克繼君位,不思上奉天國,下安黎民……”

這是在罵人啊。

直接罵人是廢妃的兒子,人家好歹是個國王,接下來的批判就更加嚴厲了,大抵就是說你吃飽了沒事做,廢妃之后便是廢妃之后,朝鮮國現在已有王太后,豈可再有王太后呢?何況,你的母親既然是廢妃,乃獲罪之身,你身為她的兒子,應當反省她的過失,三省吾身,竟敢逾禮,讓大明給予追封!

劉杰越念越心驚!

他小心翼翼的看著地頭跪著的李隆,卻見李隆沒什么表示。

他不禁感到有些奇怪。

其實這李隆也不是沒有表示,而是因為,他聽不太懂劉杰的漢話。

朝鮮國的宮廷和三班貴族里,雖是自幼就要進行漢話的教育,可畢竟這漢話傳到這里,又成了另一種方言了,大抵就相當于廣東布政使司的朋友們講官話的效果。

而劉杰口音里也多少帶著鄉音,這下好了,廣東布政使司的人講官話,卻讓一個江西布政使司學習過官話的人來聽。

李隆依舊面帶著微笑,他日盼夜盼,就是這份冊封啊,這代表著上國對自己的支持,有了這封冊封,一切就可水到渠成了。

劉杰的話,他聽不太懂,勉強聽懂幾個字,也串不起來,不過這不打緊,雖然聽不太懂,可是文字是互通的,到時上使將圣旨交給自己,自己一看就知道了。

劉杰念完,已經感覺背脊發涼了,甚至連冷汗都出來了。

他陡然想起,好像恩師臨行時,還交給自己一個錦囊,說是念完了圣旨之后,便立即拆開。

于是,圣旨念完。

李隆笑嘻嘻地一字一句道:“下臣……謝……皇……帝……恩……典…”

劉杰將圣旨交給他,李隆朝劉杰笑了笑,原本按禮儀,李隆該邀請上使到景福宮里坐一坐,以盡賓主之禮,可他太想看看圣旨了,于是乎吩咐身邊的大臣道:“上使遠來,旅途勞頓,先請至奉常寺暫歇,稍晚一些,再請上使作樂。”

奉常寺知事便請劉杰出景福宮,坐上了一種……別致的轎子里!

連日趕路,其實劉杰甚為疲憊,可想起師公的囑咐,他不甘怠慢,便取出了錦囊,打開……一看。

一個紙卷慢慢的展開,然后,劉杰看到了一個字——逃!

劉杰頓時腦子嗡嗡的向,聯想到了那份圣旨,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寒顫。

在景福宮,李隆的手在顫抖。

他的左右,外戚任士洪以及領議政慎守勤低垂著頭,不敢發出一丁點的聲音。

他們二人都是李隆的左膀右臂,可突然來了一封上國的旨意,讓他們感到莫名其妙!

他們小心翼翼的看著李隆,似乎猜測到了什么,可是此前,大王并沒有透露出一點訊息,可見在大王心里,便連他們竟都不夠信任。

李隆看完了圣旨,眼睛都已經直了。

他原以為,作為登基的朝鮮國王,大明多少會給一點面子的,何況他的奏疏,可謂是聲情并茂,可誰知迎來的,竟是呵斥。

他氣得顫抖,原本是想借上國的冊封告訴王廷中的大臣,以及國內的士人,上國是徹底支持他的。

可誰料到……

他怒不可赦地狠狠拍案,眼眸張大,滿面猙獰。

嚇得任士洪與慎守勤二人大氣不敢出。

“他們……羞辱本王!”

李隆咬牙切齒,目露兇光,得不到上國的支持,這令他氣惱萬分。

此時,他倒是想到了什么,怒道:“上使呢,上使在哪里?”

于是有小宦官火速前去了奉常寺,可是很快,這小宦官便回來了,回稟道:“人已不知所蹤。”

“這是假詔!”李隆直接宣稱。

其實他不相信這是假的,因為自己的奏疏送去了上國,能看到奏疏的,一定是大明的君臣,不可能無端的有一份假詔來。

可李隆卻是將其一口咬死,他看向慎守勤道:“國中定有奸邪小人私通上國,傳遞消息,事到如今,沒有選擇了。”

慎守勤心里便咯噔了一下,他很清楚,大王所說的沒有選擇是什么意思。

“真要到這個地步?”

李隆冷笑道:“亂臣賊子,理應誅之!”

他瞇著眼,眼眸里掠過了寒芒:“鏟除不臣的臣子,是本王應當做的事,立即……動手!”

是日……

無數大火出現在了漢城的上空,數不清的軍隊開始一家家的搜檢,更有數不清的士人以及朝鮮國大臣盡都被綁縛,殺戮……開始了。

到處都是嚎叫,是慘呼,轉瞬之間,整個漢城已淪為了人間地獄。

宮中的醫女們統統被拿捕,所有的寺廟亦被士兵闖入。

最慘乃是成均館。

成均館便是朝鮮的‘國子監’,乃朝鮮國最高學府。

可在此時,里頭讀書的士人被殺者數不勝數,孔圣人的畫像被撕下,萬世師表的牌匾亦是不知所蹤。

然后,這里……被富有開創性思維的李隆改為了妓院。

無數的人如豬羊一般的被屠戮和誅殺,朝鮮士族深受其害。

許多李姓宗室子弟,亦死在了他們的院君大府里。

殺紅了眼睛的人,接著開始趁機濫殺無辜,一日之間,尸橫遍野。

寸斬、炮烙、拆胸、碎骨飄風等酷刑,在景福宮開始大肆使用,無數忍受不了酷刑的人在哀嚎中死去。

甲子士禍,緊緊維持了幾日,可被殺者,有上千之眾。

與此同時……大批的人開始向北逃亡。

劉杰就在這個隊伍里,他一臉發懵,當他得知,朝鮮王都已殺戮四起的時候,竟不知自己該哭還是該笑。

師公……英明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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