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漢三國] 覆漢 作者:榴彈怕水 (連載中)

 
timlight 2018-6-15 14:22:4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01 647366
liangbi 發表於 2019-8-31 22:15
第四十二章 破敵克將下蒲關

黃河畔的五月還是很熱的,尤其是到了下午的時候,但戰事既開,就再無多餘念想了,烈日之下,位於河西的蒲津渡已經殺到了白熱化的地步,雙方近萬大軍都在拼盡全力苦戰,以至於死傷累累,血染灘頭!

幽州軍是精銳不錯,但卻因為是渡河來攻,未免天然失了地利;而且既然要渡人,那所攜帶的軍械物資就不免有些偏少;除此之外還是那句話,一次渡河不過千餘人,所以局部戰場的兵力他們並不佔優!

相對應的,關西軍雖然只有五千人,雖然因為漢軍的暗度陳倉與決絕大感忐忑,可說到底,他們非但有五千戰兵,還有數量更多的輔兵、丁壯存在,這些人用上弓弩、長矛照樣是可以殺人的,他們甚至還有一座大營可以依仗。

那麼這種情況下,打出一個令幽州軍心痛的減員損失就理所當然了。

甚至完全可以說,如果此時休戰,那按照之前雙方的交換比,那張濟絕對可以躋身天下名將之列,因為還從來沒有一次戰鬥讓幽州軍的精銳面對區區五千人時產生如此大的損傷。

之前河東一戰固然減員頗多,可那時的對手足足有十萬人!

就拿高順的陷陣營來說,其部是天下難得的精銳不錯,但是連番作戰,從晉陽城到高粱亭,從高粱亭到茅津,從茅津到眼前的蒲板津,幾乎每戰當先,所以損耗其實是最大的,也是最疲憊的……之前高粱亭之戰便減員了三成,經過降兵的選拔補充后再戰於此,其實已經遠不如出征時那麼堅挺了。

故此,其部當先陷陣,辛苦戰到此時,已經戰死一百餘人,傷近三百,照這麼下去,等打完這一仗,其部減員恐怕已經近半,喚做別的部隊,直接除名了也說不好的。

而陷陣營如此,其餘各部就更不用說了,得虧是一方背水而戰,身無後路,一方督戰隊嚴格巡視,退後者斬,否則說不定已經有部隊開始潰逃了。

河灘上的鏖戰還在持續,其中,幽州軍頂著死傷已經牢牢佔據了足足三處灘頭陣地,而後續援兵也源源不斷往上方送來,看似已經熬過了最艱難的時刻,佔據了上風。

但是……

「元皓兄,天黑之前拿不下營寨怎麼辦?」婁圭望著對岸局勢,也是不由額頭沁汗,這是公孫珣第一次將指揮之權全盤託付出來,而他婁子伯偏偏又是領銜之人,如何能不急?「灘頭立足只是灘頭立足,若不能取寨據壘自保,明日董旻、郭汜到此又如何?敵眾足有萬五之軍,裡應外合,已渡之人如何能撐下去!」

話說,婁子伯的擔憂其實切中了要害。

所謂渡河而擊,最重要的是就是立足,但立足分為兩種,一種自然是灘頭立足,另外一種則是從大兵團角度而言的戰術立足,也就是要在對岸建立據點,確保後續軍事行動,否則毫無意義。

而建立據點的方案無外乎也是兩種,一種奪城奪寨,一種自己立壘。

以眼前論,一夜的時間在河灘上如何輕易立壘?又不是冬天,能夠就地潑水成冰。故此,只能指望奪寨。

可說到奪寨,現在的問題是,得益於幽州軍的敢戰、苦戰,全軍灘頭立足已然無憂,但在缺乏攻寨軍械和有生兵力的情況下,讓疲憊作戰了一下午的士卒再去搶奪足足被修葺整備了足足兩月的敵方大寨,無疑是有些強人所難。

實際上,對岸的張濟之所以能咬牙穩坐在大營將台之上,就是因為他還有一座大營、足夠數量的輔兵丁壯,以及一萬五千援軍可以作為後手。而不用想都知道,等天黑前幽州軍再運過去兩千人,局勢徹底翻轉之後,他一定會立即著手撤退事宜,據營壘而守!

「那就夜戰!」田豐陰沉著臉看了對岸戰局半日,終於應聲。「這個時候萬萬不能猶豫,一旦猶豫,就只能前功盡棄,可一旦頂過去,莫說戰局,便是天下大勢也能豁然開朗!」

婁圭張了張嘴,其實他很想問一句,且不說士卒夜間作戰如何辛苦,夜間渡船又如何危險,只說萬一夜間再渡過去五六千人,卻還是不能奪取營壘……那第二日疲憊到極致的全軍精銳被敵軍摧垮在河灘上,幽州軍豈不是要名存實亡?

到時候別人倒也罷了,作為此地實際上的決斷者,他們三人將如何面對公孫珣?

但是,婁子伯終究沒有說話,反而狠狠的點了點頭——無他,前方將士在打仗,在拿性命來博勝負,而且還在節節奪取優勢,身為軍中決策者此時可以考慮最壞的情況,卻決不能在真正的危險到來之前有負他們。

現在終究沒有到說放棄的時候!

與此同時,隔著一條黃河,對岸那座大營的夯土將台之上,此時此刻,關西軍的總指揮張濟雙目充血,正倒持一把帶著血漬的鋼刀坐在自己的張字大旗之下,然後居高臨下的看著營外河灘上的戰事,卻也是下定了死戰到底的決心。

話說,細細算來,張濟的決心大概只有五分來自於戰事……畢竟都是軍人,殺紅了眼之後,誰都不願意輕易讓自己之前的努力和犧牲付之流水……而另外五分卻是來自於私怨。莫忘了,其人的族侄張綉,便是死在了幽州軍的刀下!

張濟本人還沒有兒子,這個侄子放在身邊本身就有養子的意味,養到加冠,武勇出眾、軍略通透,眼見著就能託付將來了,卻稀里糊塗的被幽州軍亂刀砍死在了河灘上——到現在為止,張中郎將都還不知道殺人的到底是誰,只是從敗軍口中大略得出應該是公孫珣麾下白馬義從之類的人物。

而這,也正是他一見到趙字大旗便心中難平的緣故了,他是認真打聽過白馬義從中如今出眾的那些首領小將的——趙雲、田疇、田豫。

所以,說來可笑,卻又真實的可怕,此時出現在河灘上二田一趙三面旗幟,才是讓張中郎將真正堅定決心的事物,否則即便是殺紅了眼,以眼前的傷亡而論,張濟也早已經動搖了。

「傳我令!」日頭西斜,眼見著對岸漢軍又不顧辛苦,拚命組織起了新的一批生力軍時卻又夾雜著不少軍械器具被抬上船,張濟心中明了對方是準備夜戰,便乾脆下令。「讓部隊自遠及近,按層次後退,準備入營,你們全部出去,親自傳令!」

周圍親衛是從不敢怠慢,紛紛親自出營去傳令。

話說,這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因為戰事到了這個份上,兩方都已經疲憊至極、死傷累累,根本沒那個心思去看令旗,另一邊灘頭陣地上黃河水流聲極大,很大程度上干擾了戰場的擊鼓鳴鑼之聲,所以想要傳令,只能讓這些主帥身邊的翎羽親衛親自去執行。

但是,讓所有人都沒想到的是,黃河水流的聲音配合令人焦躁的夏日陽光,卻也成為另外一個動靜的天然遮掩。

便是居高臨下的張濟,也是在侍從們全都離開后無意間向北面一扭頭,才驚愕起身——原來,臨近落日之時,卻居然有一股煙塵從北面滾滾而來,而煙塵之中,一大股連旗幟都看不清的兵馬隱約已現身形。

話說,張濟不僅是第一個發現這股兵馬之人,也可能是戰場上唯一一個上來便猜到對方身份之人,於是乎其人真的是驚慌失措起來……但是,這個時候卻什麼都已經來不及了!

沒錯,來者正是徐晃及其所部!

自七日前從採桑渡過河以後,徐公明先是三日奔襲百里而破夏陽,而第二日一早他便再度啟程,又花了兩日的功夫奔襲七十里而破郃陽,如今其人居然不計辛苦,只是歇息半夜,便再度引兵一日半奔襲了六十里來到了蒲津!

這一路行來,五千餘兵馬倒沒幾個是戰死的,可中間累到、病倒、中暑昏倒,種種非戰鬥減員卻達到了千餘之數,便是少數從夏陽、郃陽奪來的行軍坐騎,也多沿途倒斃。

故此,其部此時費勁千辛萬苦來到蒲津戰場之上,卻只剩下四千疲憊之士了。

但是,足夠了。

「張曲長,與你一千人,舉起我的旗幟猛攻大營北門!」徐晃遙遙望見戰局,便乾脆直接下令。「其餘全軍不要停步,隨我夾攻營外敵眾!」

言罷,其人翻身下馬,也不取矛,只是從背後拽出手斧,便率眾直撲灘頭,試圖率眾肉搏。

張濟在高台上看得清清楚楚,卻不由連連跺腳——他如何不明白對方的詭計?這個白波賊出身的徐晃分明是一眼便看破了戰局虛實,此人知道大營不可能猝然攻下,只有殺傷河灘部隊才是最佳方案,但此人卻不發全軍去夾擊灘頭上的部隊,反而分兵一千大張旗鼓佯攻大營,好讓自己在營外的部隊誤以為大營可能陷入危險,從而迅速陷入動搖狀態,以求最大戰果!

真真狡猾!

另一邊,河對岸的婁圭、田豐也好,已經渡河的諸將也罷,見到徐晃的旗幟出現在敵軍大營之外,也是驚喜莫名!

雙方一起一落,此消彼長,外加足足三千兵馬的悶不做聲直撲灘頭,倒是河灘上的戰局從上游徐晃來的方向開始瞬間直下,眼見著關西軍的一翼便要全線崩潰。

張濟怔怔了看了片刻,心裡便迅速計較清楚,他現在異常清醒,若是不能接應營外部隊回營,坐視全軍崩潰,且不說他的大營夜裡能不能守住,只說若是坐視兩翼軍心動搖,潰敗而走,屆時敵眾趁著落日之際隨潰軍捲入營中,他又該如何防守呢?

一念至此,張濟心知不能猶豫,便匆匆召集了營中最後一支可用部隊,又搜羅了千餘輔兵,然後便親自棄刀持矛上馬,打開大營北門,準備去攻破當面之敵。

這麼做是正確的,因為張濟的部隊是真正的生力軍,而帶著徐榮旗幟的那支千人部隊連續行軍之下,其實也已經疲憊到了極點,此時全靠一口順流而下的余勢在作戰而已。

若能當眾擊破這千餘人的佯攻,不指望上游灘頭上被徐晃攻擊了後背的部隊能活著回來了……真的很難……但讓下游的部隊重拾信心,有秩序退入營中,還是能繼續勉力維持大營的。

然而,徐公明回過頭來,看見張濟旗幟主動出營,卻也是隨機應變,做出了一個徹底改變戰絕的決定——他居然轉身率部朝著營門方向迎了上去,大營外,佯攻之勢瞬間變成實攻!

另一邊,張濟下的將台,便再看不起沒有旗幟的徐晃部主力動向了,其人大開營門,出戰迎敵,卻不料當面便撞到了徐晃主力,登時陷入苦戰!

與此同時,西涼軍兩翼主力戰兵見到張濟旗幟迎敵,卻不能擊破當面之敵,反而有被反衝之勢,不由人心惶惶,人人思退,再加上日落在即,本就有退兵之令,便陣型鬆動,果然如張濟擔憂的那般,有潰退的之勢!

張濟進退不能,兩翼西涼軍漸漸不支,關鍵時刻,真正引起全線崩潰的乃是河東新到的那波援軍,這是真正的生力軍,其部既然來到河西,便在其落腳處指揮官的趙雲帶領下直衝一部敵軍,徹底逼潰對方!

落日餘暉之下,黃河滾滾向南,西涼軍全軍皆潰,張濟見勢不妙,準備強行退後關上營門,卻被徐晃死死釘住,一路追入寨中!

「勝了!」河東大營的夯土將台上,田元皓一改之前的陰冷臉色,握拳振臂而呼。

而婁子伯卻已經是癱坐在了高台之上。

另一邊,張濟倉惶逃入營中,回到高台之上拄矛觀察形勢,但入目所見,只見南北兩側大門,一面已經被徐字旗擠了進來,甚至一路追到不遠處,而另一面卻居然是那個趙字旗追著潰軍第一個進入了營中!

此情此景,身為宿將的他又如何不明白大勢已去?

而隨著張濟的目光掃過營外河灘上的殘肢斷臂、傷兵死屍,其人既覺得有負於董卓,又覺得有負於將士,更覺得有負於自己那英年早逝的侄兒,便乾脆扔下長矛,撿起地上那隻帶著血漬的刀來,直接了當的自刎於將台之上……時年四十三歲。

五月十七日,太陽徹底落下,得益於徐晃尤其出色的表現,幽州軍在付出了極大傷亡的代價下在一日內便攻下了蒲津。

而此時,華陰的董旻、郭汜剛剛得到求援傳訊。

——————我是慢半拍的分割線——————

「晃過採桑津,連日奔襲苦戰,軍士皆怨,祈稍歇,晃不許,或勸曰:『軍中上下皆河東也,何得怨於鄉人而失寬譽?』晃嘆曰:『古人患不遭明君,今幸遇之,常以功自效,何用私譽為?』遂促軍速行,既至蒲津,逢渡河苦戰,晃見戰酣,即揚聲舉旗攻敵將張濟營,而親持手斧密轉灘頭相戰。濟見灘頭欲壞,自將步騎千餘出戰,晃即折身擊之,退走,遂追陷與懼入圍,破之。濟刎於將台,餘眾皆降,蒲津乃陷。太祖聞曰:『及所聞古之善用兵者,未有順河七日奔兩百里破兩城而取一寨者,公明此戰,可曰兵威已振,譬如破竹,數節之後,皆迎刃而解也。』左右皆服。」——《舊燕書》.卷七十一.列傳第二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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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angbi 發表於 2019-8-31 22:16
第四十三章 長驅白馬向西殿

夜色涼涼,明月高懸,這日深夜,黃河兩岸並未重新歸於寧靜,恰恰相反,水聲、蛙鳴聲、蟲叫聲中,各處反而燈火通明,人員往來如織。非但蒲津處正在連夜運輸兵員和物資,並努力重新整備奪來的大營,隨著潰兵的遠逸以及之前的求援,周圍各處,從蒲津身後最近的臨晉城到渭水南面的華陰,再到潼關,董卓軍也已經全線警備,並開始著手調度大軍。

當然,這其中也就只有臨晉城因為實在是挨得太近,算是當夜勉強得知了張濟身死、蒲津易手的訊息,其餘華陰與潼關,都還是以張濟的求援信息為主,不免又慢了半拍。

當然,這也足夠引發局勢的震動了。

「賈君!賈君!」塬上,潼關關城城門樓最高處,呂布登上城樓,眼看到月下那個熟悉的身影立在此處,這才不由長呼了一口氣。「我在你居所處沒尋到人,就知道賈君在此處……賈君!」

「溫侯找我來是因為蒲津危急的軍報?」賈詡回頭相對,倒是理所當然的猜到了對方此行目的。

「還能因為何事?」呂布一時無奈。「賈君,情勢緊急,還請你務必教一教我,你說蒲津這一戰到底會是什麼結果?」

「不知道。」賈詡面色如常,倒是攤手說了句大實話。「溫侯,你也是用兵之人,你自己說,咱們只是隔空知道一些訊息,最多知道衛將軍在此處虛部疑陣,蒲津處卻盡了全力,其餘的還知道什麼?既如此,天知道勝負如何?」

呂布仰頭一嘆,卻又走上前來,壓低聲音繼續問道:「賈君,我也不瞞你,現在我不是擔憂蒲津如何,而是不知道我該如何?」

賈詡沉默不語。

「賈君。」呂布見狀不免懇切而又焦急起來。「我知道你是涼州人,太師讓你在此有監督我的意思,可我也知道你是天下難得的智者,一定能有兩全其美的主意,讓你我都不至於臨事失措的。」

「溫侯。」賈詡幽幽言道。「我不是不願意給你出主意,也不是避嫌不願幫你,而是我實在不曉得你的心意……你自己到底是怎麼想的?」

呂布微微一怔,儼然沒有反應過來。

「譬如說。」賈詡見狀稍微解釋了一句。「若是蒲津有驚無險,那便是一切照舊,而溫侯你應該還是想著如何在亂局中取信於太師,對否?」

「不錯。」

「可若是蒲津有失呢?」賈詡繼續問道。「溫侯又想如何呢?是想學徐張二將去投衛將軍,還是想著該如何幫董公拒衛將軍呢,能不能跟我說句實話?」

呂布仰天長嘆:「不瞞賈君,我髮妻愛女都在長安,只是想先存身而已,然後再論其他。」

「換言之,還是要先幫董公拒衛將軍了?」賈詡輕聲失笑。「想來也是,不然溫侯也不會找我來商議了。」

呂布也是低聲輕笑。

「只是溫侯。」賈詡忽然正色。「你因為家小的緣故決心幫董公固然無差,可若是蒲津真的有失,關中門戶大開,屆時衛將軍得勢,又該如何?到時候他見到我這個西涼人估計也沒有什麼可說的,但見到溫侯你時問一句『貧賤之交、簡拔之恩,為何彼時不來助我』,你又該如何應對呢?」

「其實今夜見到軍報后,我忽然生出一計。」呂布也正色言道。「非但可以拒衛將軍於關外,還有可能扭轉局勢,以成奇功!所以,才想來找賈君,請您替我參詳一二。」

「這才是溫侯之所以要助太師而拒衛將軍的緣由吧?」賈詡心中恍然,也是連連感慨。「溫侯不妨直言。」

「賈君請看。」呂布拽著賈詡來到城垛前,然後指著關下燈火通明的幽州軍大寨肅然而言。「現在我們已經知道了,關前如此大寨,不過是輔兵虛張聲勢,其中真正能戰的只有徐張兩部,外加陝縣的降兵罷了……」

「你現在還想出關攻擊?」賈詡不由蹙眉。「便是只有徐張二部以及部分降兵,兵力也不弱吧?而且幽州軍自有大寨,我們關中區區五千人馬,如何能速勝?」

「此時不能勝,但若蒲津被幽州軍所奪,那明日後日則未必不能勝!」呂布揚聲而答。「賈君,咱們說的都是以蒲津有失來論的對不對?」

「不錯。」

「那請問,若蒲津有失,衛將軍會怎麼做?」

「……你說呢?」

「必然是要渡河歸河東,然後自蒲津走臨晉,從彼處與左將軍他們決戰於渭水!」

「說的也是,若蒲津為幽州軍所得,僵持潼關就沒了意義。」賈詡若有所思道。「溫侯是想說,等到衛將軍渡河之時,你突然出關,自後方蹈其背?」

「然也!」呂布坦然應聲。「亂軍之中直取敵將,我意就在河灘上擒殺衛將軍,以定大局,賈君以為此策如何?」

「不可!」賈詡乾脆直言。

「為何?」呂奉先當即昂首以對。「賈君,亂戰之中,我取上將首級宛如探囊取物……在我看來,這是千載難逢的戰機!」

「溫侯。」賈詡難得蹙額以對。「我自然信你武勇,而且若是真能趁衛將軍渡河出關蹈其後,此計固然可行……但我請問你,你覺得衛將軍會將自己置於如此險地嗎?論亂戰中取上將首級,自然是你武勇出眾,獨步天下;可要論臨陣布划,衛將軍難道會輸給你嗎?你能想到這個戰機,他想不到?」

呂布欲言又止。

「溫侯。」賈詡嘆了口氣,也是感慨言道。「你來問我,無外乎是覺得我這個人有些小聰明,能篤定形勢,尤其是當日小平津一戰,我屢屢言中,讓你信服……但其實,那不是我能掐會算,又或是能觀星象而知天下事,乃是我年長一些,稍通人心,能夠猜到一些人的心思,唯此而已。譬如,我當日猜到袁本初有兼并諸侯之意,所以才斷定他派的援軍偏少;又如我看出來王匡此人外強內懦,所以篤定他會中計,而且行事保守;而今日,你既然來問我,我也與你直言好了……我覺得衛將軍不會露出這個破綻!」

「具體而言呢?」呂布惶急追問。「若蒲津被幽州軍所得,他難道不歸河東嗎?」

「不歸河東或許不至於。」賈詡指著關下大營不慌不忙。「但你有沒有想過,或許此時衛將軍根本不在此營中呢?或許他昨日決戰時就已經走了呢?或許營中一開始就只有一面白馬旗,從頭到尾都是徐榮在主持大營呢?若是如此,你的半渡而擊之策,豈不是從頭到尾都是瞎想?」

呂布愕然無言,而賈詡搖了搖頭,卻乾脆折身而走。

「賈君務必要幫一幫我!」呂奉先忽然再度拽住了賈文和的衣袖。「不是我無事生非,也不是我一心求功,更不是我不顧當年衛將軍的情分,而是在下著實立場尷尬……賈君之前說的太對了,北軍三將降了兩人,軍中主將除了一個我以外全是關西人,由不得別人不疑,我這些日子日思夜想,卻也是日夜不安,偏偏家小又都在長安,生怕有所閃失。」

「所以,溫侯只是想找一個能存身的法子?」賈詡回頭淡淡問道。

「不錯!」

「你早說嘛。」賈詡不以為意道。「這個簡單。」

「簡單?」

「不錯。」賈文和輕鬆答道。「溫侯若想存身,何妨引本部兵馬隨左將軍一同去支援蒲津?」

呂布一時茫然:「這就行了?」

「這就行了。」賈詡轉身應道。「溫侯想一想,你隨左將軍去了蒲津,還有什麼可憂慮的?」

呂布還是沒反應過來:「請賈君替我詳解。」

「其一,溫侯去了左將軍麾下,便不是主將了,也就不會被疑懼了。」賈詡失笑搖頭道。「你之前之所以擔心被太師疑慮,不就是因為在潼關這種要害處為主將嗎?」

呂布微微頷首。

「其二,溫侯此去左將軍麾下,還能見機行事。」賈詡繼續笑道。「若是蒲津戰局有利於太師,則溫侯正有用武之處;而若是蒲津大敗,戰局翻轉,也沒什麼好諱言的,溫侯在前線,總是能見機行事的,而屆時前線紛亂,不管如何,便是一時沒了訊息,後面也不會真的對溫侯家小如何的。」

呂布頓覺豁然開朗,卻又趕緊再問:「那請問賈君,我請隨左將軍往蒲津,左將軍和太師能許嗎?」

「為何不許?」賈詡繼續不慌不忙。「蒲津既然打開,則彼處必有大戰,正該溫侯用武,至於潼關此處,我一老朽也足以應對。而之前徐榮、張遼反水,太師久久沒有動搖,說明他還是信得過溫侯你的,只是他如今人在郿塢,不及回報,只能請左將軍做主罷了……所以,此時我以潼關副將兼涼州故人的身份寫一封書信給左將軍,正需用人的左將軍沒有理由拒絕!」

呂布大為感慨:「賈君真的是救命之人!」

賈文和苦笑搖頭:「我也是先存身,然後能救一個算一個罷了……事不宜遲,溫侯自去準備,我去替你連夜寫信,然後連夜送出,你明日一早便直趨渭水浮橋,在彼處和左將軍匯合便是。」

言罷,其人終於是折身下樓去了。

而呂布則對著賈詡背影恭恭敬敬、心悅誠服的俯身拱手一禮……說到底,跟著蔡伯喈一場師徒,呂奉先這輩子跟粗魯無禮四個字是扯不上邊了。

回到眼前,翌日上午,果然如賈詡所料,作為董卓親弟,關中防務實際上的總負責人,左將軍董旻在派出郭汜引騎兵先發后,還是極度憂慮蒲津戰局,而且也確實不放心呂布,再加上董卓人在郿塢,來不及稟報,所以終究是事急從權,同意了賈詡的建議,將呂溫侯召了過去,並委任其為軍中副將,一同前往蒲津。

而等到當日中午,董旻所部和呂布帶來的千餘心腹合兵一起渡過渭水之後,這才得到了前方郭汜傳來的噩耗,知道蒲津已失,於是復又催促全軍疾行,試圖在幽州軍未能渡過足夠兵力之前將營寨奪回!

與此同時,大概是也明白潼關外的幽州軍肯定要轉向蒲津這個突破口的緣故,董旻又刻派人飛馬傳訊,要求李傕、李蒙、胡軫三將即刻往陝縣匯合,經潼關大道入關中,然後參與蒲津大戰!

然而有意思的是,事情在這裡出了一個小小的偏差——潼關外的幽州軍大營根本就沒有移動的意思,非但徐榮等人沒有起兵過河去河東參與蒲津大戰,就連那面似是而非的白馬旗也依舊在關下迎風飄揚。

「君侯!」又等了一日後,這日下午徐榮、張遼乾脆一起來謁見釣魚的公孫珣了。「蒲津被奪,陝縣空虛的消息應該馬上就能傳到弘農關西軍的耳中,屆時李蒙、胡軫、李傕只要稍作試探就能知道我們這裡沒有多少兵馬……」

「你們擋不住他們嗎?」公孫珣不以為然。

「屬下自然能擋,君侯若是下令我們在此處盡量拖延弘農的關西軍入關,我們當然願意儘力而為。」徐榮懇切言道。「但君侯千金之軀,著實不必在此冒險,還是要速速渡河為上。」

「真要是渡河。」公孫珣依舊不以為意。「區區一葉扁舟,將我送到對岸就行,沒必要那麼急。」

「但是君侯,」張遼也昂首諫言道。「如今蒲津已奪,入關的通道已經打開,彼處戰況激烈,君侯若能親自前往督戰,我軍必然士氣大振,屆時大破敵軍,說不定反而能從關內拿下潼關……何必在此空耗時間呢?」

「並非是空耗。」公孫珣終於嘆了口氣。「不過你們說的也有道理,這樣好了,再等一日,若明日午前還沒有動靜,我就孤身過河,經河東去蒲津,你們就引兵往陝縣給我打個埋伏,不拘是胡軫還是李蒙,讓他們狠狠吃上一虧,再度疑懼不動!」

張徐二將對視一眼,半是無奈,半是鬆了一口氣。

一夜無言,又耗一日,待到五月二十日這日早上,雖然和二將約定好下午便要渡河,但公孫珣依舊持著釣竿,準備往大營北面去釣魚……也是讓人無奈。

但是,其人剛剛來到老地方擺下馬扎,未及讓司馬朗、賈逵二人幫忙穿上蚯蚓,忽然間身後一陣騷動,然後全副甲胄的徐榮便親自慌忙來報:「君侯,潼關來使請降!」

公孫珣怔了片刻,卻是直接起身,連釣竿都懶得理會,便快步隨徐伯進往回而去。

「是否有詐?」賈逵第一個扔下釣竿,跟在後面詢問,弄的老實的司馬朗只能捏著蚯蚓、抱著釣竿跟在身後。

「有詐個屁!」公孫珣頭也不回。「我在此地等候多日,就是在等此時,讓張遼先引兵兩千入關控制關門,徐榮收拾大隊,全軍跟上……關中大局,今日便要定下來了!」

眾人慌忙傳令,而公孫珣根本不等徐榮大隊,他回到營中披掛整齊,鶡冠斷刃、白馬鋼槊之後,更是直接躍馬而起,率眾進入關城,並見到了等候在塬上的賈文和!

二人隔年相見,公孫珣翻身下馬,直接就在關門內握住了賈詡之手,並揚聲感嘆:「我就知道,文和不會負我!」

「君侯沒有負我,我又怎麼會負君侯呢?」賈詡面色不變,從容作答,唯獨折返言語倒是讓旁邊的張遼和跟著公孫珣到來的諸將驚疑不定起來。

「文和!」公孫珣微微搖頭,暫時扔下這個話題,轉而正色相詢。「蒲津決戰,可有什麼要教我的嗎?」

「有!」賈詡從容答道。「請君侯不要理會蒲津,直接從此處長驅而入關中,以定大局!」

「去打長安?」公孫珣不由蹙眉。「長安距此地兩百四十里,而且人心駁雜,可行嗎?」

「不可行。」賈詡搖頭不止,卻依舊面色不變。「所以我不是讓君侯去打長安,而是要請君侯去打距此五百里的郿塢!」

公孫珣一時疑惑。

「董公在彼處,只有數千守軍!」賈詡不慌不忙,點出了要害。「只要君侯不顧一切,搶在所有人反應過來之前,長途奔襲,在郿塢堵住董公,則關中大局抵定,絕無反覆可能……按照君侯老家遼西傳來的象棋所言,這叫一步將軍!」

公孫珣恍然大悟,卻又似乎對某些地方捉摸不透。

首先不是蒲津和董旻,因為董旻一旦後撤去追自己,只會讓婁圭、田豐他們大舉跟上,最後等自己堵住郿塢,潰敗的一定是董旻!

也不是說這個長途奔襲從軍事角度而言有什麼不可行的地方,因為如果賈詡沒騙自己,那麼僅僅是徐榮五千騎兵就能堵住郿塢,而到了這一步,賈詡也確實沒必要騙自己,甚至自己手中的這些降兵,也不只有徐榮部的五千騎!實際上,加上陝縣降兵,他此時有七千騎!

更不是擔心後路,因為現在潼關在手,是能夠反過來阻斷弘農那些董卓軍的,甚至武關那裡,自己現在都可以派人去搶佔!

而是……

一念至此,公孫珣的目光忽然直直對上了賈詡眼睛:「文和,關中地方人心屬我嗎?」

「憑什麼不屬君侯?」賈詡引著公孫珣的目光正色答道。「當日關中一仗,君侯到現在還以為是白打的嗎?現在還以為是在浪費時間嗎?若非當日君侯渭水一戰,今日我會如此痛快的獻關嗎?若非當日渭水一戰,陝縣的敗兵會那麼乾脆被君侯整編完成嗎?若非是當日一戰,今日潼關的將士會如此痛快的隨我投降嗎?君侯,天下間沒有無因之果……今日的局勢,是董公殺戮過甚,自失人心,也是君侯當日恩威猶在,自成其事!總之,不要猶豫了,路上沒人會阻攔君候的,而只要君侯堵到了郿塢之下,他們只會紛紛倒向君侯!」

公孫珣緩緩點頭:「既如此,文和,潼關就交與你了!」

賈詡俯身應聲:「非只潼關,我想法子將李傕調度一下,請君侯留下司馬伯達和數千步卒,我連武關一併為君侯堵住!」

公孫珣終於撒開了對方的手,卻是翻身上馬,然後就在潼關關門內拔出那柄故人相贈的斷刃,並回身大喊:「傳我軍令,全軍騎兵隨我旗幟直撲向西,敵只一人,正在郿縣!」

言迄,其人居然直接等都不等,便直接躍馬向西,驚得徐榮、張遼等人倉惶躍馬跟上……七千騎兵,過潼關而不入,竟然一路向西不止。

—————我是敵在本能寺的分割線—————

「布勇而無謀。」——荀攸

「時太祖至弘農,兵少,欲戰陝縣,左右以身後潼關呂布善戰、賈詡亂武,進言小心。太祖對曰:『文和知吾,吾知文和,吾不負其人,其人必不負我,今自向東,身後無憂也。』后詡果止布蹈后之策,而太祖遂下陝縣。及太祖疑兵在潼關,諸將陰奪蒲津,左右勸太祖速渡河往之,太祖復言:『文和在前,必不負我,數日可向西矣。』三日,詡果出呂布,自獻潼關。」——《新燕書》.卷七十.列傳第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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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angbi 發表於 2019-8-31 22:23
第四十四章 定跨赤龍越長塬

上陽柳色喚春歸,

臨渭桃花拂水飛。

總為朝廷巡幸去,

頓教京洛少光輝。

關中號稱八百里秦川,但從地理角度而言,用渭水平原這個稱呼無疑更顯得合適一些,而顧名思義,整個關中就是圍繞著這條黃河重要支流而存系的……華陰在渭水畔,霸陵在渭水畔,長安在渭水畔,茂陵在渭水畔,甚至郿縣也在渭水畔。

公孫珣引七千騎兵,不顧一切,疾速向西,當然也是沿著平坦的渭水大道一路飛馳。

五月二十日中午出的潼關,下午過的華陰,晚間宿在了鄭縣;第二日一早不顧一切,再度疾馳西進,卻是下午過了鴻門亭,晚間宿在了霸陵;而第三日中午時分,公孫珣便來到了長安城下……

之所以如此順利,原因有二:

其一,這一路行來,確實如賈詡說的那般,沿途沒有遭遇任何抵擋,而這不僅僅是董旻閃開身位導致軍事空虛的結果,更重要的是,沿途經過的所有城池,遇到的所有官吏,全都在茫然中選擇了一種悶不吭聲的配合姿態。

要開城,立即開城;要乾糧,立即奉上;要徵用騾馬,馬上去辦……當然,公孫珣也沒有說讓他們易幟(當然也都是漢家旗號),更沒有下令讓他們去抵抗誰誰誰,或者清洗誰誰誰,只是亮出自己的白馬旗表明身份,然後告訴所有人,此行只是要往郿塢誅除董卓而已!

總之,這一路走來,地方上配合之默契,真的就如同朝廷的衛將軍在朝廷治下行軍一般從容。

如此順利,肯定是有深層原因的,但不僅僅是簡單的人心歸屬,實際上,第二日晚上,公孫珣在霸凌的時候,方才有所醒悟——那就是董仲穎這個人,乃是武夫出身,他過於看兵馬,卻又忽視官僚體系,以至於他的官僚體系只能藉助於中樞的體制與權威進行運行!

換言之,這些人之所以服從董卓,只是因為朝廷控制在董卓手裡,再加上武力脅迫罷了,所有的文官,沒有一個是直接向他效忠的!

這個發現於眼下而言當然是天大的好事,但也足夠讓公孫珣心中暗自驚醒。

其二,說來有些可笑,但卻是是事實,那就是公孫珣和他的部隊行軍速度實在是太快了些……純騎兵部隊,沿著渭水大道疾馳,沿途沒有任何軍事阻礙,如果不是必要甚至不會入城,便是信使也大概就是這個速度了。

所以,部隊行進到哪裡,哪裡就都是一臉愕然之色,所有人是對公孫珣的到來驚疑難測,而驚疑之下,沒有任何人敢輕舉妄動,偏偏公孫珣除了必要的飲食、休整外根本就不停。

最後,更有意思的是,隨著公孫珣的快速深入,這種配合與驚愕的程度似乎也在不斷的加深中。

「你看的清楚?」長安城中,有人飛速往在家閑居的御史中丞皇甫嵩處彙報,而坐在院中讀書的後者卻是難以置信,竟是將手中書卷跌落在地。「果然是白馬旗?」

「果然是白馬旗!」來人叩首以對,正是皇甫嵩親子皇甫堅壽。

「約有多少人馬?」

「七八千人,全是騎兵!」皇甫堅壽趕緊言道。

「你親自看過了?」坐在院中樹下的皇甫義真一邊追問一邊還是有些恍惚的感覺。「前方有潼關、蒲津,兩三萬人足以守十餘萬眾,怎麼可能讓衛將軍的兵馬突至長安城下?」

「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但是真的就到了!」跪在地上的皇甫堅壽焦急言道。「駐守宣平門的軍吏是咱們家的故吏,他讓人彙報給我后,我親自上城樓去看的,做不得假……大人,動手吧!」

「先不急!」皇甫嵩一邊搖頭,一邊俯身用微微發顫的雙手撿起了地上的《封神演義》。「我且問你……城牆是如何反應的?」

「自然是關上城門,嚴密防守!」皇甫堅壽當即作答。「但依我看,城頭上人心惶惶,多有不安,只要咱們發力,奪得一個城門,那長安城便可輕易易手!之前董卓屢次辱皇甫嵩之恨,也能就此了結了!」

「不是這麼算的。」皇甫嵩攥著手中的《封神演義》搖頭不止。「董卓尚在,其部大軍也沒理由忽然全無,此事必然有古怪,若是咱們賭錯了,那依照董卓的作風,一個不好就要滿門遭厄。而且再說了,長安這裡勢力駁雜,經過數番清洗之後,更是人人相疑,猝然動手,難免生亂……」

「那……」

「人心惶惶之下,首先應該保全天子和公卿才對。」皇甫嵩仰頭望著上方樹蔭嘆道。「我這就去見王司徒,請他以領尚書事的身份,下令抽調一部分兵馬,到宮中防衛天子,然後再召集公卿議事。」

皇甫堅壽剛要再勸,卻又忽然醒悟,然後心悅誠服:「父親大人這才是老成謀國之道。」

「若非是力量不足,我如何願意打這種小聰明?」皇甫嵩搖頭不止。「我也想提萬騎、持白馬旗,自遼西橫行至關中千萬里……但如今悔之晚矣。」

皇甫堅壽也是無奈。

就這樣,皇甫義真扔下自己的《封神演義》,匆忙換上正經衣服,便帶著自己兒子一同出去,準備去見王允……然而,剛一出門,卻迎面撞上了自己侄子皇甫酈,剛剛從城頭上下來的後者則帶來了一個最新消息。

「叔父大人、兄長!」皇甫酈匆匆一禮,便乾脆直言。「衛將軍親自從城外馳過,然後令軍士大喊『敵只一人,正在郿縣』,然後便率全軍在城外轉向往北去了,看樣子是要過渭橋往轉渭北進軍郿縣!」

皇甫嵩連連搖頭,終於是恍然大悟,卻是不管不顧,扔下一子一侄,轉身回舍中看自己的《封神演義》去了。

一時間,長安城中,並無大亂,卻又人心惶惶難安。

且不說長安城內如何,城外,當著數千守軍之面轉向過橋的騎兵陣中,徐榮作為這支突襲部隊中僅次於公孫珣的首席將領,自然要從軍事角度進行一些理所當然的請示。

「君侯!」徐榮打馬而來,立在橋上,然後指著腳下可能是這個時代最寬闊的橋面正色相詢。「渭橋寬闊,便於行軍,全軍渡河后要不要讓文遠燒掉大橋,以作防備?」

「不用!」之前在長安城下親自喊了好幾嗓子,此時正在馬上扶著水袋喝水的公孫珣放下水袋,抹了把嘴,依舊是乾脆直接。「什麼都不用做,沒有敵人會來的……董旻、郭汜、呂布或許會動,但這三人一動,子伯、元皓、義公他們便會直接追上,將彼輩的撤退給追成潰退,反而正是我想看到的!至於弘農、河南的各部董軍兵馬,有文和在潼關,伯達在武關,根本不足為慮!」

「可是長安呢?!」徐榮繼續指著依舊在視線內的長安城巍峨城牆追問道。「咱們路上打聽的清楚,剛剛也看的清楚,長安城中雖然沒有野戰勁旅,卻有數千衛戍兵馬,若是彼輩中有善用兵又忠於董公的人率眾追上來,在郿塢下與董公裡應外合又如何?君侯,我們並無後勤,一旦被堵住,反而是我們要亂!」

「不會的!」公孫珣收起水袋,一邊緩緩打馬向前,一邊不由冷笑起來。「伯進你還是不懂政治和人心,就此時長安城中那些真正有魄力和能耐的人而言,如執掌朝政的王允,如在關西軍中素有威望的皇甫嵩、蓋勛,即便是對我有防備,卻也萬萬不會再助董卓的……而且說到底,賈文和這個計策是真的點到了要害,關中大局,只在我與董卓,所以但凡我能堵住董卓,哪怕是不能攻下來,只把他圍住,大局也會向我傾斜,與他人著實無關。」

徐榮緩緩點頭……經過潼關一事,他著實不敢再和公孫珣論及人心與政治了。

然而,就在公孫珣信心滿滿,準備扔下長安徹底不管的時候,打臉的事情說來便來——忽然間,長安城北面的洛城門大門洞開,然後數百步騎在一名軍官的帶領下直趨渭橋而來,引得公孫珣所部騎兵多有緊張!

這下子,公孫珣立即便有些掛不住了,而徐榮佯做不知,只是趕緊調兵準備迎上。但是,原本就要負責渡河斷後的張文遠比他更快,其人見對方只有數百步騎,便乾脆根本不調兵馬,直接引著尚未上橋的數百騎兵轉身迎上……然後輕鬆將對方刺於馬下,並逐散了當面那數百步騎。

不過有意思的是,稍傾片刻,得勝歸來的張遼居然又前來請罪——原來,殺了人之後他才知道,這個喚做李肅的董卓麾下軍司馬,居然是是來投降起義的!

據被俘的其部部屬聲稱,李肅乃是并州九原人,多有鄉人在衛將軍麾下,所以見到衛將軍后就立即動了投效的念頭。只是其人一開始以為公孫珣是要入城,所以便棄了其人駐守的北面洛城門,試圖往東面宣平門開門迎接,所以不免浪費了時間。而見到公孫珣轉向渭北后,復又匆匆追來,這才被誤會了。

公孫珣和徐榮面面相覷,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徐榮自去主持大局,而公孫珣安慰了張遼兩句,也只能純當這個李肅是個倒霉蛋,然後繼續全軍進發。

到了第三日晚上,公孫珣率部宿在了右扶風首府槐里城。

而到了這個時候,此地地方官在驚愕之餘,態度也變得愈發尊重和配合起來,甚至已經隱隱有主動協助之意了——這是理所當然的,七八千騎兵過了長安卻沒有受到長安中樞的阻攔,這最起碼說明朝廷的態度是中立的!

而自去就說了,這些地方官員,是依附於朝廷體制的,所以拋開少許有自己想法的人,真正能夠影響他們的,只有現實的暴力和朝廷的大義這二者而已,

公孫珣帶著部隊而來,天然佔有了第一個,而過了長安后,這第二個事物也漸漸從董卓手中滑落,並轉入到了我們的衛將軍手中。

而此時,董卓還根本不知道他究竟丟了什麼東西。

五月二十四日傍晚,公孫珣來到郿縣,公然入駐了縣城,卻沒有連夜去傳說中的萬歲塢,也就是郿塢堵截董仲穎……不過,他這個打草驚蛇的計策並沒有成功,不是董卓保持了清醒,知道這時候離開郿塢就是個死,而是董太師甚至根本就不相信公孫珣兩者七八千騎兵來到了他家門口。

當然,第二日上午,在城中休整完畢的公孫珣引七千騎兵來到郿縣郊外的郿塢之下后,也就由不得董太師不信了。

夏日浮華,天乾物燥,渭水北岸五六里的郿塢外,公孫珣與董太師再度當面相對,這一次,二人之間連一條黃河都沒了,只有空中令人浮躁的悶熱空氣而已。

「告訴他!」公孫珣抬手喚來一名嗓門大的侍從。「他大勢已去,但念在多年相識份上,此時若降,我便只殺他一人!」

侍從聞言,疾馳到塢堡的高牆之下,然後揚聲傳話。

「射死他!」董卓立在高達七丈的塢堡牆上,雙目充血,雙全緊握,直接冷冷下令。

周圍守軍不敢怠慢,亂箭而下,將勸降之人射死在了牆下。

公孫珣不喜不怒,只是瞥了眼那足足七丈高同時七丈厚的城牆,直接下令全軍立壘紮營,準備長期圍困。

這裡必須要多說一句,董卓的萬歲塢,也就是郿塢,雖然防守嚴密,物資充沛到過剩,城牆也高大厚重到讓人產生不起攻擊慾望的程度,但它畢竟只是一個塢堡。其周長不過三四里而已,裡面也只有三千士卒外加一兩千僕從之類的人,而且其中還有七八百人乃是從民間甚至宮廷搜羅的漂亮少女。

實際上,賈詡對董卓徹底失望就是源自於這件事情——他以為董卓安頓好郿塢的事情就會回長安,卻不料對方的雄心壯志墮落的如此之快,當天下其他英雄都在軍隊里兢兢業業的時候,這位一度靠著軍事壓得所有人喘不過氣來的董太師卻居然扔下前線的部隊,在後面搜羅美女?!

然後,久久不願動身!

所以說,董太師在前線輸的不冤……或許將來說起弘農那邊戰事的時候,一定會有人說是因為董卓手下這麼多人做了叛徒的緣故,也一定會有人說是因為他的女婿無能無為所致。

這些都對。

但是,如果董太師就坐在潼關的話,他的兩個女婿敢無能暴怒嗎?徐榮和賈詡會背叛他嗎?

天下事沒有無因之果,賈文和誠不欺人。

「君侯!」立寨之時,徐榮與張遼再度前來請示。「塢中只有三千兵,倒是需小心馬騰、韓遂二人,需不需要讓文遠引兩千兵去美陽,以作遮蔽?」

「這二人便是有心摻和,也要疑懼一時才能決斷,先不管他。」公孫珣立在一處坡地上,四面環視,卻是將目光定在了南面的渭水。「倒是渭南……之前董卓派出了一部兵馬去攻打益州,雖然在漢中受挫,卻停在了散關,這大概是近期內唯一能到來的敵方援軍,需要格外小心!」

「那……」

「那是個什麼地方?」公孫珣眯著眼睛,指著晴日陽光下,渭水斜對岸一處奇怪卻又極為顯眼的地形正色詢問道。「地形倒是頗有意思,尋個本地人來問問。」

眾人不敢怠慢,須臾便有軍中本就是關中人士的軍吏上前來講解——原來,那是一座臨河的塬地,背靠渭水、兩面深溝,所謂三面懸崖,唯獨南側對著渭南大道方向是個緩坡,乃是個天然的要地。

「君侯。」軍吏侃侃而談。「此地地勢頗高,長約八九里,寬約三四里,又有水源,足可屯兵數萬……而這個塬地面積太大,晴日間左右數十里皆可清晰能見,素來知名。」

「確實是個屯兵的好地方。」公孫珣緩緩點頭。「此地喚做什麼?」

軍吏再度俯首:「回稟君候,此地喚做五丈原,如何得名已經不可考了。」

公孫珣怔在那裡,盯著那個黃土塬地半晌無言,但隔了許久,他終於是收回目光,復又看向了張遼。

張遼早有準備,當即俯身做聽令狀。

「文遠,以你為別部司馬,領騎兵兩千,渡河立營……知道怎麼做嗎?」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公孫珣的語調忽然平淡了不少。

「明白!」張遼揚聲相對。「我在五丈原上立營,一來居高臨下,遠遠監視萬歲塢;二來,若散關之敵自渭南而來,我便率騎兵直衝塬下,讓其寸步不得過我大營!」

「那便去做吧!」公孫珣緩緩頷首,便不再理會對方,而是復又看向了郿塢。

他知道,彼處中間的高樓之上,董仲穎一定也在遙遙相望,等著五丈原身後的援兵。

————我是海拔七百米的五丈原————

「及卓還長安,公卿百官迎謁道次。時嵩為御史中丞,卓乃令御史中丞以下皆拜以屈嵩,既而抵手言曰:『義真怖未乎?』嵩笑而謝之,卓方釋。及歸,卓復聞嵩嬸,即故度遼將軍皇甫規妻者,年猶盛而容色美,乃欲採納之。規妻往拜而辭,卓怒,乃令仆鞭死於車下,而嵩愈無敢言也。」——《典略》.燕.裴松之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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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angbi 發表於 2019-8-31 22:32
第四十五章 遷藏就岐何能依?

某種意義上而言,坐落在長安西面約兩百裡外的郿塢,其面積是在不停變化的。

以周長四五里來算,約後世0.25平方千米左右的面積而言,這無疑是個建築面積巨大的區域,甚至可以稱之為小城,因為0.25平方千米等於二十五萬平方米,等於三百七十五畝,而這意味著郿塢中上上下下四五千人平均下來不過十幾個人便佔了一畝地,反而顯得有些過於寬闊了。

但事實並不是這樣的。

首先,塢堡內有一個獨立的核心建築區域,有獨立的內牆、樓閣、花園,裡面生活著董卓本人,還有他的家眷、幕僚、姬妾,只有董卓最信任的侍衛、屬吏才可以往來自如,普通士卒是進不來的。

其次,塢堡外面的夯土牆壁太厚了,再加上壕溝、內壁后的通道等配套防禦措施,也無疑佔有了大量的建築面積。

類似還有倉儲區域……莫忘了,董卓在這裡堆積了大量的金銀財富和糧食布匹等物資,他之前為了搜刮財富,不僅利用遷都大面積公開掠奪河南地區的公私財貨,甚至到了關中后還讓司隸校尉嚴刑峻法,逼迫關中富戶獻出家產,這是何等巨大的一筆財富和物資?

總而言之,郿塢雖大,可三千甲士在裡面屯駐卻顯得格外擁擠。

實際上,這三千鐵甲軍士,平日里根本就是在塢堡外活動的,甚至萬歲塢外本就有一座小型軍營,而且此地通過馳道能夠連接郿縣縣城,很輕鬆便能與縣中往來交接……也就是公孫珣突然間大軍壓境,這才逼得他們倉促入塢中防守。

而考慮到郿塢初成不久,很多生活設施不完善,那問題可能就更嚴重了!

當然,塢堡內被重重包圍的三千甲士有些難受,塢堡外的『幽州軍』也有些忐忑,因為後者畢竟是花了四天半的時間輕騎奔襲五百里而來,孤軍深入這四個字,騎馬行軍的時候來不及想太多,一停下來還是很忐忑的……更不用說,這些兵馬本就全是降兵。

所以說,如果散關的董卓部將王方率大軍先至,並且突破到萬歲塢跟前與董卓匯合,那勝負未可知曉。便是突破不了公孫珣的包圍,只在附近立足,也足以會把局勢從衛將軍對董太師的包圍姿態,變成對峙局面。

而那同樣不是公孫珣願意接受的。

不過,在董卓的翹首以盼與兩軍將士的煎熬中,也在公孫珣的冷眼相對下,第一個到來的卻不是王方的部隊,而是來自於鄰郡左馮翊的一支民夫部隊,後者在一名左馮翊郡中破位知名郡吏的帶領下於六月初一日風塵僕僕的趕到了郿塢之下,並直接到公孫珣營中扮演了戰時輔兵的角色。

平心而論,這支隊伍的到來連公孫珣都沒有預想到,只能說這個喚做張既的年輕郡吏太大膽了——見了面才知道,這支足足有七八百人的民夫隊伍根本就不是郡中派來的,而是他張德容自家的徒附、賓客偽裝的。

但不得不說,效果極佳。

張既打著左馮翊郡中的旗號,首先表明立場,對周圍官府的震動可想而知,而他的到來也極大的穩定了很多關中出身的降兵軍心,更讓塢堡中的董卓軍陷入到了進一步的恐慌之中。

當然,這次冒險也讓公孫珣牢牢記住了張德榮的名字——這小子雖然家資巨富,卻是典型的寒門出身,祖上沒有一個做到六百石的,與賈逵完全相反。然而,僅憑此一事便可知,其人水平根本不亞於賈逵,甚至膽氣更足!

於是乎,千金買馬骨也好,論功行賞也罷,公孫珣當即表了這個剛剛加冠的左馮翊郡中小吏為右扶風郿縣縣令,秩六百石。

至於張德榮俯身稱謝之後,直接表示,願暫時代行郿縣縣令之職,而此番事了,還是想入衛將軍白馬義從以作鍛煉……那就更是讓公孫珣滿意了。

不過,該來的遲早得來,六月初七這一日上午,預料中的王方部七八千人,還是出現在了渭水南岸。但是,讓董卓大加失望的是,王方來到五丈原前,看著山上的營壘,居然選擇了後退數里立寨。

對此,公孫珣也覺得很失望,於是晚上的時候,其人復又在漫天銀河之下登上了已經被夯實為足足七丈高的寬闊營中將台,負手迎風,望著渭南的五丈原方向出神。

話說,此時此刻,公孫珣往日身側的心腹皆不在身邊,不要說婁子伯與韓義公,便是戲志才與白馬義從的諸人也都在當日被他驅往蒲津或者河東,其中甚至包括張遼的兄長、徐榮的族弟,而唯一留在身邊的舊人司馬朗,也被賈詡要求留下,領人去堵武關了。

至於未及加冠的賈逵,雖然為人通脫,也是可用之才,卻怎麼都算不上是心腹的。

當然了,賈逵本人倒是一如既往的沒有這個覺悟,其人侍在公孫珣身後,終於是沒有忍住而開口了:

「君侯在看什麼?」

「與其說是看什麼,倒不如說是在等什麼。」公孫珣有些百無聊賴的感覺,便直接回身坐到了高台上原本就備著的馬扎之上,然後繼續望著五丈原而嘆。

「那君侯在等什麼?」賈逵愈發好奇。「可是張司馬之前有什麼言語或者彙報?」

「並沒有。」公孫珣不以為意道。「但是我覺得他今夜或許會有所為,所以想來看看。」

賈逵茫然不解。

「有什麼疑慮不妨直言。」公孫珣幽幽嘆道。「我留你在我身邊,本就是要有所鍛煉的。」

「是,」賈逵聞言倒也誠懇。「只是好奇。君侯與張司馬固然有些淵源,但稱不上熟悉吧?其人投奔君侯也不過是區區一月,而且這月余也不見君侯與張司馬有多少交流,既如此,君侯為何能如此信重張司馬,而且用之無疑,甚至還有所期待呢?」

「這是個好問題。」公孫珣終於有所動容,然後輕笑反問。「但你覺得我一個白馬將軍,會連一匹馬的脾性都摸不透嗎?還要花上幾年時間調教?」

賈逵旋即失笑:「君侯將人看做馬嗎?」

「我還將一些人看做豚犬呢!」公孫珣坦然而答。「不過是見人見得多了,分門別類,一望便知罷了。」

賈逵若有所悟。

「其實何止張文遠是匹馬,徐伯進也是馬,便是義公也曾是馬。」公孫珣微微感嘆道。「這些人生於邊地,自恃武勇,兼有將才,天生便是天地生養的千里馬,而千里馬沒人騎又沒用,所以得尋個好主人才能真正馳騁千里……可是話又要說回來,和內地的駑馬力牛不同,這些邊郡駿馬或是魯莽無文,多有為禍之舉;或是野性難制,遇到壓不住自己的人就要尥蹶子……這種事情,放在平世也就是那樣而已,可於亂世卻要鬧出亂子,以至於為禍一方的。」

賈逵終於聽明白了:「若是如此說來,這些千里馬遇到能壓服自己的人,便反而會忠心不二,一力馳騁了?也只有遇到能夠壓服自己的人,方能不為禍?」

「所以啊。」公孫珣失笑道。「我才來看一看,這匹并州烈馬到底服不服我?!」

賈逵也跟著笑了起來:「既如此,屬下便隨君侯一起等一等便是。不過君侯……」

「什麼?」

「董仲穎也是善於馴馬之人吧?」賈逵忽然正色相詢。

「是啊。」公孫珣瞥了對方一眼,卻也沒有否認。「董卓此人本身就是一匹野馬出身,如何不懂得馴馬?只是這天下可不只有野馬的,咱們的董太師便是習慣了馴馬,最後將豚犬牛鹿雞統統當成了馬來馴,結果非但沒馴成,反而弄的天下各處缺位,卻又只能房中那些野馬去做牛雞要做的事情,最後鬧出了大亂子。」

賈逵心中一動,欲言又止。

「你是想問,什麼是什麼是雞,什麼是犬,什麼又是牛,然後你賈逵又是個什麼東西嗎?」公孫珣看都不看對方,便知道對方想說什麼。

「屬下孟浪了,確實孟浪了。」賈逵尷尬而言。

「未及加冠,不過是個少年,在我身邊也不過是寫個文字、提個馬扎之類的,再孟浪也是能容你的。」公孫珣緩緩而言。「不像有些人,既然成年,又擔要責,甚至自以為能為天下事,那便要為自己的行徑負責了……」

賈逵不敢多言。

「其實,你問天下人的區別,我也不過是打個比方而已,真要是認真區別,人哪裡能像牛馬那麼清晰分類呢?」公孫珣繼續認真言道。「邊郡人有邊郡人的壞處,野蠻粗俗、不知禮節,更重要的是不把人命當回事;而宛洛之輩也有宛洛之輩的不善,門生故吏,相互勾連,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以至於互相包庇,互抬身價;輪到青徐一帶,卻又皓首窮經,百無一用,酸腐可笑;還有你們河東、太原、關中這些特殊郡國,幾種毛病都有,卻也俱存了幾種地方的好處……就好像你跟張既,一個寒門而豪富,一個世族而窮困,但有些地方卻一模一樣,都比邊郡人更曉得何為大義,也都比內郡人更懂得務實……所以說天下事,哪裡是這麼容易做的?而天下人,又哪裡是能分這麼清楚的?更不用提,還有些人,真的是王佐之才、良平之謀、衛霍之能、霸王之勇,這些人難道是可以用那些東西隨意概況的嗎?」

賈逵已經不敢吭聲了。

就這樣,銀河之下,將台之上,二人一站一立,沉默許久。

不過,這種沉默很快就被打破了——隨著時間來到三更夜半之時,五丈原側後方忽然火起,喊殺聲隔河數里可聞,登時驚醒了滿營之人,也驚得郿塢中紛亂一時。

公孫珣到底是沒有白等一場。

翌日天明,戰報傳來,張文遠夜間出全軍劫營,以兩千眾全潰敵八千,敵將王方死於亂兵之中,後來找尋辨別了半日才在某個士兵的革囊中尋到其人手機,然後又趕緊送過河來……當然,公孫珣看都沒看,便送到了塢堡中。

六月十日,又一支軍隊到來,卻是奉命疾馳而來的宇文黑獺和其部輕騎,後者順便帶來了董旻全軍撤退,卻在幽州軍全線追擊逼迫下演變成全軍潰退的消息。

這個消息雖然早在預料之中,卻還是重要至極,所以公孫珣依舊沒有忘記轉達給自己那位在塢堡中固守的舊交老友。

六月十三日,成廉、魏越復引三千騎兵來援,並捎帶來了董卓親弟董旻的人頭……當然,也被公孫珣送入了萬歲塢內。

六月十五日,馬騰韓遂舉涼州盤踞兩萬眾來到距離郿縣數十裡外的美陽城北,卻又在聽聞董旻身死的消息后選擇逡巡不前。

六月十八,郭汜在左馮翊黃白城被當地一亭長所擒,轉送到追兵太史慈處,其人聽說要被送到萬歲塢前,以無面目對董卓,自請被處死,而太史子義憐其人尚有幾分忠心,便保其全屍,葬於當地。

翌日,韓當、高順、戲志才引全軍主力與白馬義從趕到了萬歲塢前,繼續合圍董卓,而公孫珣也終於得知,呂布倉惶逃回長安城,如今被城中執政者王允接納的消息。

六月下旬,王修、婁圭、田豐三人盡發河東、太原良家子五六萬眾渡過蒲津,沿途掃蕩地方、收納官府,並屯兵兩萬於長安城下。

消息傳來,馬騰韓遂遞交降表,願交質子,請為衛將軍侍從。

而七月初一,秋季的第一個夜晚,飛馬當空,銀河斜掛,更有流星無數劃破夜空……而第二日,看了一夜流星雨以至於失去耐性的公孫珣向已經出現懸索逃兵的萬歲塢中送去了一封書信與一件舊物。

舊物,自然是那柄二人初識相交的憑證,也就是那柄『項羽之斷刃』,對此,已經肥胖到連樓都不願意下的董卓早有所料。

至於書信,打開來看也不過區區二十字而已。

正所謂:

人生六十年,

如夢亦似幻。

有生斯有死,

董公何所憾?

「公孫文琪以為一封書信就能逼我去死嗎?」滿身酒氣的董卓拍案大笑,然後環顧左右。「今日敗是敗了,可要我拱手讓出首級,卻也未免小瞧了我吧?諸位,可有人願隨我殺出去,便是死在路上,但只要能讓公孫小兒驚上一驚,也不枉此世間走一遭?」

周圍一片沉默,而董卓細細看去,卻是忽然清醒了過來。

原來,此時此刻,堂下只有一個男子而已,乃是其人身側多年的軍事智囊,長史劉艾,之前就是他從城牆上接信,然後送過來的,此時聞的自家主公的酒後之言,卻也只能是立在堂中閉目以對罷了。

至於其餘滿堂侍立者,竟然全都是他的姬妾、美女,並無一兵一卒。

「我董仲穎是怎麼落到今日這個地步的呢?」董卓撫刀而嘆,恍然若失。

—————我是扶刀而嘆的分割線—————

「張既字德容,馮翊高陵人也。家富而門寒,年十六,為郡小吏。漢末,董卓亂政,太祖以賈詡計,入潼關趨五百里至郿塢,困董卓。時人心未定,蒲津戰事未平,關中人心固有向背之意,尤不敢明為之。既勸郡守盡發郡卒往助太祖,以成大計,郡守猶疑,既乃自捐家,得千人,假郡中旗鼓而往。太祖見之大喜,顧左右言:『此子膽略非常,固關西種也!』」——《舊燕書》.卷七十四.列傳第二十四

PS:繼續獻祭新書——《趙公子》,作者半城流煙,戰國文,長平之戰後開局,新書中成績挺不錯的一本書。
liangbi 發表於 2019-8-31 22:33
第四十六章 西宮東闕何所罪?

「我董仲穎是怎麼落到今日這個地步的呢?」董卓撫著案上斷刃,一時恍然若失。

對此,劉艾依舊閉目以對。

「長史,外垣尚有多少甲士?」董卓等了半晌,眼見無人應聲,便按下斷刃正色相詢。

「兩千餘吧?」劉艾終於睜開眼睛認真回復道。

「這不是挺多嗎?」董卓稍顯愕然。

「這是因為塢牆過於高大,又只有一座城門,所以很難逃出去罷了。」劉艾懇切言道。「若是開門迎戰,或者衛將軍發總攻,恐怕會倒戈者居多。」

「公孫文琪現在有多少人在外面?」董卓繼續詢問。

「約有十萬眾。」劉艾低頭答道。

「沒有這麼多。」董卓搖頭不止。「他帶了兩萬兵出來,我有七八萬兵,然後連戰一年,都損耗了不少,便是中間他降服了白波匪,多了不少兵員,可兩家加一起必然還是不到十萬戰兵……而若是他之前未曾騙我,那李傕、李蒙、段煨、胡軫如今只在潼關東面,兩三萬兵尚未降服……故此,他最多有五六萬兵,其餘的必然是三輔的民夫、壯丁罷了。」

「只五六萬兵又如何呢?」劉艾靜靜聽自家主公說完,卻是平靜反問。

董卓當即默然。

劉艾見狀也不多言,便微微拱手準備退出堂舍,而其人一腳跨出大門,將要走到外廊之時,卻忽然聞得身後一聲輕嘆:「大好頭顱,誰能斬之?」

劉艾身形稍微一怔,心中一時酸澀難名,幾乎要落下淚來,卻又趕緊提腳匆匆走出去了。

董卓目送自己最後一名心腹離開,許久之後,方才勉力扶著腰帶站起身來,然後來到側廊上,對著遠處軍營遠眺——萬歲塢的內層乃是專門動員民夫夯土為基,天然位高,倒也不虞視野。

實際上,這些日子,董卓雖然每日飲酒作樂,可偶爾清醒的時候還是會來到這裡觀察公孫珣的軍營,並猜度形勢。不過,隨著一個又一個壞消息甚至是自家親兄弟的腦袋被公孫珣送進來,也隨著垣外的兵馬越來越多,營寨越來越大,這種觀察就顯得毫無意義了。

「確實是多為民夫之流。」

看了半日,董卓得出了一個可有可無的結論,然後復又回到了堂中座上,並拿起了那柄熟悉而又陌生的斷刃,還拔掉了刀鞘,露出了宛如秋水般的刀光。

其實,董仲穎從一開始就知道這只是一柄格外鋒利的舊時斷刃而已,而絕不是什麼『項羽故物』,但這個說法來自於名士蔡伯喈,代表了蔡邕對他這個西涼邊鄙之士的認可,所以他便順水推舟,逢人便說此刀是『項羽斷刃』,乃是要告訴天下人,蔡伯喈也是很看得起他董卓的。

而等到他成為袁氏故吏,然後做到并州刺史、一任方伯,沒必要再在意區區一個蔡邕的評價時,這刀也就送給了當日大雨中晉陽城官寺內所見的那位幽州俊才……說起來,都已經十三年了。

幸虧是此人,自己的老母、孫女大概還是能保全的吧?一念至此,董卓無奈搖頭,終於是將刀刃對準了自己。

然而,這個時候可笑的事情卻發生了……原來,董卓執掌大權後行事驕縱無度,晚年身體愈發肥胖,而這把斷刃在公孫珣手中大概是為了馬上使用方便的緣故,專門加長了刀把,所以其人倒持斷刃想要自我了結,卻竟然不能從容發力刺喉。

董卓自己都笑了。

當然,笑歸笑,董太師卻並不想再把劉艾喊回來,哪怕他知道自己這位長史此時必然立在外廊角落等待消息……這倒不是說他擔憂死前醜態畢露被人看到,而是說剛剛他已經暗示和請求了一次,而劉艾明顯不願意做這件事情。

最後一個心腹了,對他董太師算是仁至義盡了,何必再為這種事情讓人家為難呢?

「你們有誰會用刀嗎?」無奈之下,董卓只能向著周圍一眾早已面色煞白的姬妾、美女詢問。「此刀鋒刃為天下冠,往我喉嚨輕輕一刺便可。」

此言一出,周圍或坐或立的諸多女子紛紛大驚失色,可紛亂中卻有一名年輕貌美的姬妾起身昂然揚聲應答:「妾身願意試一試!」

「你是何人,何等來歷,又在我身邊做何事?」董卓見到此女面善,卻怎麼都記不起對方來歷,也是一時恍惚。

「回稟太師,」女子微微躬身道。「妾身姓任,本是昭陽宮女,素來為貂蟬女官,太師來此塢前下令選調宮女,好讓此處如宮中儀制,我便從宮中來到此處,專管太師貂蟬冠,故此,上下都只呼我為貂蟬而已……」

董卓恍然大悟……話說,他之前選調這麼多美女,並非只是為了所謂色慾。實際上到了他這個年紀,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而他之所以這麼做,尤其是選調宮女,其實還是為了『貴無上』的身份,還是為了『儀制同宮中』這句話罷了。

長安城牆高七丈,所以他董太師的郿塢外牆也要七丈高;長安城中的未央宮居高臨下,所以他的內舍居所也要在夯土高台上建立;長安宮中有專門管理天子近臣貂蟬冠的女官,所以他便把這個任姓宮女給從宮中取來,專門給他管理衣帽……

那麼回到眼前,這個貂蟬其實算是他的貼身婢女,也怪不得會眼熟。

「想不到人之將死,我董卓還能有一個婢女如此忠心,兼有慷慨之意……」弄清楚對方身份后,董太師緩緩搖頭,復又乾脆指著案上斷刃輕聲一嘆。「也罷,勞煩你了。」

貂蟬聞言走上前去,直接在案前雙手取過刀來,卻又微微欠身一禮:「太師,有一言須向你言明,不知你願不願聽?」

「事到如今,你有何言不可講,我又有何言不可聽呢?」董卓不由撫著自己的大腹失笑。

「太師。」貂蟬捧刀肅容相對。「我一女子,平日不過是整理冠帽而已,何曾持過刀,而今日願持此刀殺人,實在是事出有因……」

「說來。」

「世道紛亂,我一弱女子,在洛陽為宮女存身,本無他求,唯獨昔日宮中為貂蟬女官者十五人,視為眷屬,相互依靠。」貂蟬勉力直身以告。「這十五人,除我外十四人,昔日南宮何大將軍身死後,亂中先死了三人,本以為已經是天大的亂數了,卻不成想,太師逼迫遷都,全宮西遷,剩下十一人,路上病死一人,被賞賜乃至直接被甲士、羌胡兵劫掠走者七人,途中遺失不知下落者兩人,剩餘一人隨我剛到長安宮中安頓,便又得到太師徵召,就此分離……如太師這種貴人要做的事情我不懂,但以我而言,卻常恨太師入骨!今日願持刀,只是妾室想殺太師而已,並無他念!」

董卓聞言默然半晌,卻並不辯駁,只是抬手指向自己脖頸側面的血管方位:「自此處下刀,最能泄恨!」

貂蟬一聲不吭,雙手握刀直刺。

一時間,仰頭躺在座上的董太師脖頸處血管破裂,鮮血噴涌,幾乎將身前几案整個染成血紅之色,而公孫珣送來那張寫有打油詩的白紙也瞬間被血水沾濕,生死之言,也只能隱約可見了。

片刻之後,耳聽著堂中大亂,立在廊外的劉艾一聲嘆息,卻又駐足片刻方才入得堂中。而其人無視了持刀浴血的貂蟬和亂作一團的眾多女子,只是對著已然氣絕的董卓俯身叩首謝罪一番,然後便重新退出堂去,回身主持塢中大局去了。

下午時分,劉艾正式打開塢門請降。

「進去回報一下董老夫人。」就在戲忠準備親自引白馬義從接管萬歲塢之時,坐在營中高台上,之前與韓遂、馬騰還有關西諸名族、三輔高官閑談的公孫珣卻忽然對著跪在地上的劉艾開口言道。「董卓有罪於國家,正該懸首示眾,以正法度。但無論如何,九旬家長與未及笄的孫女,所謂老幼婦孺,是不會繼續為禍的,我與其人有舊,不能不有所保全,唯獨無名無分,不免招人口舌……所以,替我問一問老夫人,我欲以次子公孫平與董氏女董白約為婚姻,不知道她願不願意?」

劉艾聞言登時大喜過望,連連謝恩,而台上諸多高官、名士卻也不由紛紛變色,或驚或疑。

其實,彙報董老夫人是胡扯,什麼沒名沒分更是胡扯,因為到了這時候,董氏全族都只能任由公孫珣處置。而公孫珣和董卓有舊,也算是人盡皆知的事情,今日送入斷刃與催死之詩勸董卓自殺,大家也能猜出來他會保全董卓老母與孫女。

但問題在於,保全歸保全,唯獨董氏居然還能與公孫氏結親,那就有些讓人難以接受了。

「衛將軍!」

果然,此言一出,未等劉艾轉身,旁邊一人便憤然起身,正是左馮翊太守宋翼。「董卓禍亂國家,人神共憤,即便不能誅除全族,也該挫骨揚灰以正視聽,如何只懸首示眾?而且董氏既然為罪族,便是不加殺戮,也該免除封賞,流放歸鄉,為何反要與衛將軍公子約為婚姻?事情傳出去,難道不怕天下人以為將軍跟董卓是一丘之貉嗎?」

「此公何至於憤慨至此啊?」被人說成一丘之貉,公孫珣卻也不怒,只是笑指其人,向左右好奇發問。

「回稟衛將軍。」說話的居然是韓遂,只見這位之前在渭水畔被殺過一次的『衛將軍故交』小心翼翼,輕聲而言。「宋太守乃是袁氏故吏,太傅袁隗之前全家被殺,他心中有氣也是尋常……」

公孫珣恍然大悟。

而不等此人繼續進言,也不等公孫珣說話,旁邊正準備進入萬歲塢的前軍師中郎將戲忠卻忽然駐足出聲:「敢問宋府君,董卓禍亂國家,罪孽深重,但一力討董功成的難道不是我家將軍嗎?你不思感激,反而出言不遜,是何道理?!」

那宋翼也自知失言,只能趕緊避席行禮謝罪,並加以解釋:「非是在下有意指摘衛將軍,實在是太傅舉家被誅,身為故吏,常常心中難平,暗思報仇雪恨……衛將軍,婚姻之事是我多嘴,只求將軍許我等袁氏故吏戮其屍首,焚其骨灰,以平恨意。若能如此,想來袁車騎與后將軍知曉,也會感激將軍的。」

「哪裡來的袁車騎?」未等公孫珣說話,戲忠卻愈發勃然大怒起來。「袁紹自稱車騎將軍,侵略州郡,其人禍亂國家,分明不亞董卓!我家將軍苦戰三千里,辛勞一載方扶危定亂至此,你不思尊重,卻反而尊一國賊嗎?」

聽到公孫珣心腹如此評論袁紹,宋翼驚惶失色,完全不知道該如何相對,便是座中其餘人等,也個個心驚肉跳。

「好了。」公孫珣不以為意道。「袁車騎的車騎將軍雖然是自表,卻也是時事逼迫,算不得篡越……志才,隨劉長史入塢去便是,這裡我自處置。」

戲忠這才拱手而走,而宋翼也趕緊再度請罪。

「宋君。」公孫珣目送戲忠離開,這才對著地上下跪免冠的宋太守緩緩而言。「志才隨我辛苦轉戰一年,今日剛剛得勝,卻聞得你如此言語,有些不滿也是難免……須知道,河北、關東、徐揚聯軍並起,徐揚虛張聲勢,關東半途而廢,只有我帶著北地諸君與兩萬將士辛苦數千里至此,方成大功。可聽你言語,好像逼殺董卓、扶危定亂的國家功臣不是我,而是袁車騎一般,你就這麼輕視於我嗎?」

宋翼愈發驚慌,只能叩首謝罪,偏偏周圍人並無一人起身為他轉圜一二。

「起來吧!」公孫珣見狀失笑,似乎沒有繼續追究的意思。「焉能因言獲罪?」

宋太守倉惶爬起身來,狼狽不堪。

「不過,」公孫珣等對方起身後,卻又忽然肅容。「我倒是有一個疑惑之處,請宋君替我解答……你為袁氏故吏,心中如此不平,也並非不能理解,但為何之前我在潼關外苦戰,你以左馮翊重任,卻不能起兵助我呢?反而侍奉董卓如此小心,替他徵發民夫、修築塢堡、搜羅財貨,好像你是董氏故吏,而非袁氏故吏一般。而如今,我辛苦討董至此,逼殺國賊,你反而對我擺出一副嫉惡如仇的模樣?兩種面孔,到底哪個是真,哪個是假?」

七月夏末秋初,暑氣未消,然而鴉雀無聲的營中高台之上,宋翼卻只覺渾身冰涼,其人不是不想辯解,而是發現自己根本無從開口。

「這樣好了。」公孫珣繼續緩緩言道。「若你想自證清白,何妨自戕去隨袁太傅全家,以成美名?若如此,我便焚董卓屍首以全你大義;而若是你不能為,何妨就此解印,回太原老家讀書呢?我平定太原時,雖然當你是董氏附逆,卻只沒收了你家中一半家產,剩下的足夠你讀書養老了。」

宋翼在台上停了許久,終究是明白自己以袁氏故吏的身份冒頭,犯了天大的忌諱,成了立威的對象,更是不敢去死一死,所以無可奈何之下,只好奉上印綬,然後就在兩名士卒的押解下倉惶孤身而走,連匹馬都沒得乘……倒是到了郿縣,本地代理縣令張既還認得他這個老長官,私人贈送了一輛牛車與些許路資,讓其人不至於過於難堪。

話說,郿塢倉儲極多,光是金銀就不下七八萬斤,更遑論其他布匹、銅錢、漆陶鐵器,而眼見著戲忠一時半會真的整理不出來,公孫珣便就放棄了在此處等待的念頭,只是發出部分庫存,對著來到此處的幽州軍主力部隊大加賞賜一番,以激勵士氣。然後便解散民夫,只留下戲忠和些許兵馬整理物資,自己卻離開了這個曾經消磨了董卓壯志的溫柔鄉,並重新掛起自己的斷刃,騎乘上白馬,率全軍開拔,往長安而去。

韓遂、馬騰,還有其他之前名義上被董卓招安的西涼各地軍閥見狀不敢怠慢,不用等命令便紛紛引眾隨行,乖巧的宛如見了貓的家犬一般。而等到七月初十,全軍來到渭河北面,彙集了等在這裡的王修、婁圭、田豐之後,公孫珣身後的兵馬,不管戰兵、輔兵了,卻已經切切實實達到了近十萬之眾。

當晚,長安有使者持節來宣旨意,卻被公孫珣直接攆了回去,後者宣稱明日將親往未央宮謁見天子……但有旨意,不妨明日再說。

使者馬日磾雖然做過太尉,算是位高名重,卻不過是個書生,無可奈何之下只能退回長安。

而第二日上午,公孫珣只在渭北稍作停留,便引全軍經渭橋渡過渭水。

臨到城前,大軍主體停駐在城外,高順、徐晃二將則引一萬步卒兵不血刃接管城防、武庫、官署、宮殿,韓當、成廉、魏越三將則引三千騎兵接管主要街道。

中午時分,衛將軍公孫珣引白馬義從與全軍軍官、吏屬,還有之前徵召到郿塢的三輔官吏,經洛城門全副儀仗、傘蓋進入了長安城……值得一提的是,臨入城前,韓遂帶頭,全軍軍官以及隨行軍吏,乃至於三輔地方官員,全都換乘白馬,隨從入城。

入得城來,近兩千白馬騎士簇擁著公孫珣,經明光宮、長樂宮,轉武庫,一路耀武揚威,再經東闕準備直入未央宮。

不過,也就是到了這裡,終於有人攔住了公孫珣的白馬部隊——司徒領尚書事王允率百官在此迎接,然後有黃門侍郎鍾繇持聖旨前來。

「朕曰:漢有天下,曆數無疆。今有逆賊董卓,罪大惡極……」

「請黃門侍郎稍駐。」聖旨剛開了個頭,剛剛下馬躬身聽旨的公孫珣便昂首打斷了對方。「你所宣旨意說,『逆賊董卓,罪大惡極』……對否?」

「然、然也。」鍾繇滿頭大汗,周圍上下左右官員、軍官、義從也紛紛面面相覷。

「衛將軍。」王允無奈,只好出列躬身行禮相詢。「天子年幼,這旨意是尚書台所擬,請問有什麼問題嗎?」

「有。」公孫珣扶著腰中斷刃上前數步,復又轉身昂然相對王子師。「王公,敢問董卓何罪之有?」

七月夏秋之交,下午時分,西面陽光之下,熏風之中,未央宮東闕之上,頓時鴉雀無聲。

—————我是七月未央的分割線—————

「任夫人者,本宮中女官,為昭陽宮貂蟬事,逢漢末董卓亂政,凡事效天子儀制,乃遷萬歲塢依舊為貂蟬官。未幾,本朝太祖伐董,長驅圍萬歲塢,以卓贈斷刃歸之,卓見而明,欲自戕求免家屬,然體胖難為,乃求左右,左右不應,唯任夫人出,揚聲告曰:『天下欲殺太師久矣,妾身亦欲殺太師久矣,唯弱女子難為,且謝太師許手刃之恩。』卓默然,遂刺死。及太祖入塢,時堂中卓屍已遷,周遭無人,唯任夫人持刃浴血於側,言語清明,俱前後以告,復歸斷刃。太祖奇之,接刃,並以手拭其面,見其顏色,乃笑:『不意貂蟬能殺人。』遂納之。」——《世說新語》.言語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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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angbi 發表於 2019-8-31 22:33
第四十七章 受壽永多夫何長?

董卓何罪?

這大概是天底下最滑稽可笑的問題了,尤其是從衛將軍公孫珣嘴裡問出來的時候。

如果董卓沒罪,那你公孫珣為何要首倡義兵,誓師討董?如果董卓沒罪,那你為何要花近一年的時間打穿了幾千里地,然後把人家堵在家裡給弄死?如果董卓沒罪,那今天隨你一起度過渭水的十萬大軍又算是什麼東西?

反賊嗎?!

但是,荒謬歸荒謬,反過來說,這大概也是天底下最需要嚴肅對待的問題了,因為它牽扯到了太多的東西,一不小心就會動搖很多人、很多團體的政治根基。更不要說,此時此刻,公卿百官和討董功臣俱在,而大家所立的地方乃是未央宮東闕之前了——這是一個極為鄭重的政治場合,任何人都要為自己的言論和表態負政治責任的。

這種情況下,一個回答不好,可能某些人的政治生命就要終結,甚至更進一步,兩千名全副武裝的白馬騎士就在身後,乾脆現場來個身死族滅也說不定。

平心而論,立在闕下的眾人沒一個是傻子,實際上,大家多少都能感覺到公孫珣這個滑稽問題背後隱藏的某種惡意,但偏偏無可奈何。因為,這位衛將軍是討董的最大功臣,是討董大局中立場最為堅定之人……他可能是這裡最有資格居高臨下討論這個問題的人了。

心念至此,公卿百官,幾乎人人都盯住了被直接點名質問的王允王子師。畢竟眾所周知,這位領尚書事的王司徒,其人一身名位實權全都是董卓所給,此時被針對,似乎更加理所當然。

而王子師沉默了片刻,卻是鄭重其事的朝公孫珣微微欠身而答:「回稟衛將軍,我以為董卓罪事嚴重,堪稱大逆不道,且其人罪行累累,借《呂氏春秋》一言,所謂雖盡荊越之竹也難書盡……故此無需多言。」

「凡事有大小,凡人有主從。」公孫珣不慌不忙,揮手將鍾繇斥退幾個身位后,直接站到了闕前台階之上,然後居高臨下,扶刀繼續迫問。「再說了,去年我離開關中往遼西平叛時,董卓其人尚足稱國家忠臣良牧,一年有餘而已,其人便是每日犯事,也不足以說不完吧?從頭到尾,挑主要的大罪來說便是……不然,無故而誅一太尉、相國、太師,你我將來何以服天下人?」

王允再度沉默片刻,聲音不免低沉下來:「衛將軍一定要問清楚嗎?」

「我沒有資格過問此事嗎?」公孫珣好奇反問,然後揚聲相對。「天子年幼,正該有人代持朝政,輔佐大局。但如今大將軍何進身死,驃騎將軍董重身死,車騎將軍何苗身死,太傅袁隗身死,就相國董卓如今都死了,大司馬劉虞尚在河東未至……那正如當日我不來討董誰來討,王公,請問今日我不問此事,誰來問?袁本初嗎,其人何在?」

熏風陣陣,宮闕巍然,司徒王允無言以對,闕下的文武百官也都無話可說。

其實,這正是這些人另一個巨大的軟肋,面對著公孫珣的十萬大軍和討董功績,還有如今中樞附近其人一家獨大的事實,他們唯一的依仗便是中樞權威和政治傳統了。但是,且不提之前董卓將中樞權威毀的一乾二淨,即便是按照所謂漢室的政治傳統,公孫珣此時居然也是天下軍政大權的正統所在。

須知道,這位衛將軍,早在五年前便已經是衛將軍了。

想問他為什麼這麼理直氣壯,倒不如問一問為什麼那些排在他身前的人全都死了?這些人,可不全是他公孫珣殺的吧?

「說吧,按時間順序一件件說!」眼見著王允再無可避,公孫珣一邊扶刀四顧嗤笑,一邊朝下方一名下屬招手示意。「王象上前來,就在這未央宮東闕前持紙筆細錄,以便昭告天下!」

王象聞言不敢怠慢,趕緊從自己坐騎身上取來紙筆墨囊,然後在兩名武士的協助下直接來到闕上一處凸起石台之上,準備直接筆錄。

王允眼見著避無可避,只能先勉力頷首低頭,然後復又直身以對:「若衛將軍一意如此,我也只能是實情以對了,反正這些事情天下人無一不知,強做遮掩,只能讓人笑話!」

「說來。」

「董卓第一件大罪,在於無詔引兵入洛。」

「說的好!」第一個罪名出口后,公孫珣便勃然作色。「身為邊將、州牧,不去奉詔履任地方,反而引兵私入洛陽,罪無可赦……然此事同謀者何人,誰在洛中招之?」

王允面色鐵青,但其人到底是天性剛烈,做不來當面扯謊的事情,便揚聲以對:「此事雖有模糊之處,但應該是前司隸校尉袁紹進言,大將軍何進私召,或許先太傅袁隗亦知。」

「何、袁兩氏賊子何在?」公孫珣忽然拔刀指向台下公卿,厲聲呵斥。「做下如此事端,難道還想自稱清白嗎?滾出來,與我立到左面三出闕之下!」

闕者,是宮殿前象徵著權威的建築,最高等級的便是三出闕,而三出闕分為兩扇,一左一右,夾著中間直對宮門的大道,顯得極為巍峨高大……故此,這兩個建築又被稱為象魏。

後世有言,代漢者當塗高也,而三出闕,或者說是象魏,大概就是路邊最高的建築了,故此有以魏代漢之說。

不過,且不提這些荒謬之事,回到眼前,公孫珣厲聲喝問,然後當然無人出列。

「衛將軍。」王允長呼一口氣,微微顫聲言道。「何氏兄弟,還有袁太傅、袁太僕叔侄俱已滿門被誅,而袁紹、袁術俱已逃出洛陽,如今正在關東……想責何袁兩家罪過的話,恐怕很難。」

「原來如此。」公孫珣恍然大悟,持刀之手也微微下按,復又收回到鞘中。「人死如燈滅,功罪俱成灰,引兵入洛這個罪名,該擔責的要麼身死,要麼後來起兵反正,便不用計較了……王公繼續說,董卓還有什麼大罪?」

「其次,在於擅行廢立。」王允面無表情,沉聲相對。「先少帝,為先靈帝嫡長子,履任大寶,天下皆服,而其尚未成年親政,並無大過之時,董卓卻引甲兵上朝,逼迫天子退位,故……」

「故罪無可赦!」公孫珣一聲長嘆。「做下這種事情,難道不是國賊嗎?所以我才要和北地諸位兩千石會盟常山,然後不遠數千里,親自起兵伐董!只是,董卓罪無可赦,幫他做下如此大逆不道之事的幫凶又難道可以想著赦免嗎?當日助董卓行廢立事的是誰啊?誰解的少帝璽綬,誰扶的少帝下殿,誰又引群臣第一個拜的當今天子?自己走出來,去左面闕下待罪!」

「這些俱是前太傅袁隗所為。」王允再度正色相對。「太傅已然身死,便是當日控制南宮的甲士首領牛輔,也已經被衛將軍斬殺在了陝縣。」

「怎麼罪過都是死人做下的呢?」公孫珣不由蹙眉。

「當日持兵入殿者,尚有一呂布在此。」王允忽然提到了一個頗顯意外的名字。

「區區一爪牙,何足道也?」公孫珣凜然失笑。「不過也罷,罪臣呂布何在?直接去左面闕下立著!」

呂布剛要出列辯解,周圍明顯已經盯住他的數十甲士便已然圍上,為首的太史慈、趙雲二人更是直接露刃逼迫。呂布空有虓虎之勇嗎,卻也無可奈何,當場便被奪了儀刀、配飾,赤手空拳被趕到了未央宮東闕左面的那扇三出闕下,並有數十甲士就地持刃將他隔開。

「除了罪人呢?」公孫珣繼續幽幽嘆道。「漢家養士四百年,當日竟然沒有一個忠心之人當廷抗辯嗎?」

「尚書盧植與司隸校尉袁紹,都曾公開抗辯。」王允沉聲應道。「時司徒丁宮雖被逼迫書旨,卻也曾趁機偽作言語於太后旨意,嘲諷董卓。」

「這三位……袁紹在關東,盧公當日被我弟救走回北地老家了,司徒丁宮何在?」公孫珣復又嘆氣言道。「可以往右面三出闕下靜候。」

「已然被董卓尋釁誅殺。」王允回復的乾脆利索。

「換言之,當日助紂為虐者和挺身相對者,大多不在了……如今活下來的,多是當日一言不發者?」

「然也。」

「這樣好了。」公孫珣抬起手中斷刃,遙遙相指百官。「當日在殿上坐視董卓廢立之人,俱往左面行五步,其餘不動!」

一眾公卿當即心驚肉跳,但身後兩千騎士持械相對,身前公孫珣一人抬刀相斥,他們卻也無話可說,只能惶惶然往左行了五步……而這一動,公卿百官倒是直接動了七八成。

最後,連王允也在沉默片刻后,在公孫珣眼皮子底下準備向左而行。

「王公與鍾侍郎且住。」手持聖旨的鐘繇也要往左走,卻被公孫珣給喊住了。「你二人現在一個是天子使者,一個是代朝中公卿答話,安生站著便可……王公請繼續具言董卓之罪。」

「董卓還曾鴆殺太后。」王允停住腳步,回首相對。

「依舊罪無可赦!」公孫珣再度抬手,以刀相指闕下。「從犯者往左闕下自立,而奮力對抗,哪怕是只當眾出言嘲諷過一句的自往右闕下相候便是,不用再理會其他……至於當時在洛陽朝中坐視董卓行此大逆不道卻不發一言者,再往左行五步!」

闕下文武百官已經明白公孫珣要做什麼了,但卻不敢不動……實際上,之前行過五步的,此時全部都再往左移動,便是之前兩三成沒動的人,此時也有不少人黯然往左追上了五步。

「王公繼續。」眼見著公卿移動完畢,公孫珣繼續逼迫王允報董卓之罪。

「鴆殺少帝。」

「依舊如前故,從者自投左闕,諫者自去右闕,坐視者往左行五步。」

「強迫遷都,致使河南百姓顛沛流離,沿途死傷枕籍。」

「罪無可赦,依舊如故。」隨著公孫珣這一次言語,終於有以楊彪、黃琬為首的部分公卿從大隊中走出,往右闕下而立,但更多的人卻依舊向左移動不止。

實際上,此時還留在原地的,只有一兩成人了。

「繼續。」

「自稱相國,擄掠河南,併發諸皇陵、丘墓以求財貨。」

「也是實話,依舊如前。」

「殘虐降兵,並無故夷太傅、太僕全家。」

「太傅……太僕確實冤枉,所以依舊如前。」公孫珣冷笑一聲,而隨著他這句話,便是皇甫嵩這些關西出身的公卿官吏,也都開始低頭向左移動,此時還能不動的不過是區區十六七人罷了。

「下令拷略三輔,擅殺無辜,並以長安儀制修萬歲塢。」

「依舊如前。」公孫珣握住刀把,負手冷笑,因為這一次非但有數人直接被點名拖入南闕之下,便是那些一直左行不止的大部隊也已經來到了左面闕之下,然後被數百白馬義從給持械團團圍住。

這個時候呂布周遭反而成了公卿官員最多的地方了。

「還有什麼嗎?」公孫珣立在台階上繼續負手追問。

「其餘皆兵罪,衛將軍為天下軍權所在,就不是我一個領尚書事的司徒可以插嘴的了。」王允立在公孫珣身前台階之下,卻依舊昂然直立,似乎並未有半分示弱之意。

「原來如此。」公孫珣微微頷首,復又三面環視。「那這其中可還有其他曾與董卓相抗,卻能存活之人嗎?不管是試圖刺殺,還是曾有隻言片語相對,只要有人能證明,便可以自往右闕下而立。」

言至此處,又有數人走出,一個年長,乃是城門校尉朱儁;一個中年人,公孫珣卻並不認得;還有三名年輕人,乃是劉焉長子劉范、次子劉誕、幼子劉璋……這倒是讓人無話可說了。

而此時,依舊留在原地的,也就只有十來人了。

「你們這些人,若有在董卓入萬歲塢後方為官的人,也可以去右闕之下。」公孫珣看著身前僅剩的公卿官員,也是好意相對。

果然,又有兩人走出來,長呼一口氣往右闕下面站著去了。

「蓋元固呢?」公孫珣稍微頓挫,繼續環顧好奇詢問。「我聽說早在一開始董卓廢立之後,他就曾經寫信直斥董卓,說『足下小丑,擅行此事,賀者在門,吊著在廬』,這是國家少有的氣節大臣,今日為何不見他呢?」

站在未央宮東闕左面闕前,卻勉強沒有立到闕下以至於被甲士圍住的皇甫嵩,微微拱手作答:「回稟衛將軍,董卓亂政以來,蓋元固因為自己無法阻止,屢屢氣結,以至於背癰發作,漸漸卧床不起……而數日前,聞得董卓伏誅,其人過於興奮之下,反而是去了。」

公孫珣一時沉默,卻又旋即感慨:「其實,董卓的罪過不就擺在這裡嗎?若其人無罪,那這些因為對抗他而死掉的人又算是什麼?被他氣死的蓋元固,被他逼死的荀慈明,被他殺來立威的朝中公卿,被他劫掠驅趕死在路上的河南士民,還有隨我千里征伐沿途犧牲的袍澤……這些人難道是叛逆嗎?董卓之罪,罪莫大焉,所以其人雖死也要被我割下頭顱,傳首三輔!只是有一件事情我想問問諸位,為什麼反抗董卓的這麼少,助紂為虐的這麼多呢?滿朝公卿,十之八九列於左闕之下,你們不覺得羞恥嗎?!董卓有罪,可有罪只有董卓嗎?」

「衛將軍!」

左闕之下,一時驚慌騷亂,多有人下跪請罪求饒,而立在公孫珣身前的王允雖然面色鐵青,卻依舊昂首直立。「董卓暴虐,動輒殺人夷族,我等手無縛雞之力,只能俯首待時……」

「待何時?」公孫珣忽然打斷對方,直視對方喝問。「待董卓自亡?!若天下無我,你們是不是等他篡漢自立時也要俯首待時?再說了,天下人論跡不論心,你們這些朝中公卿,數代皆受漢祿、為漢臣,卻坐視廢立事,坐視遷都事,坐視太后被鴆殺,坐視少帝被鴆殺……我沒有給你們機會嗎?但有一事起身相抗,但有隻言片語反董事,皆可往右闕下而立,你們有嗎?!忠臣孝子死於賊手時,漢室權威盡喪時,我等辛苦作戰時,天下人只看到你們這些中樞公卿俯首帖耳,事董卓宛如事君!現在有人告訴我,說你們心存漢室,對董卓只是虛應,說出去,天下人會信嗎?我會信嗎?昭昭史冊會信嗎?」

此言既出,南闕之下,自皇甫嵩以下,終於承受不住,卻是全部俯身跪拜謝罪。

而聞得最後幾句,便是王允也一時情緒崩潰,情難自禁:「時事如此,我等辯無可辯,但將軍到底想要如何?」

「司徒放心。」公孫珣的語氣忽然平淡下來。「我只是想代天下人問一問在中樞主政的諸公,希望你們這些國家棟樑告訴我,這天下紛亂到如此地步,到底責任在誰?」

眾人大多無奈,只能繼續口稱有罪。

唯獨王允沉默不語。

公孫珣冷冷看著其人,倒是乾脆直言:「王公侍奉董卓如君父,卻不願答我一問嗎?」

上下矚目之下,王允實在無奈,也只能也艱難拱手而言:「天下紛亂至此,首在董卓,次在我等……」

「這又是什麼話?」公孫珣終於厲色呵斥。「天下紛亂,難道不是首在劉宏,次在董卓,最後便要算在你們這些公卿大臣頭上嗎?」

闕下眾臣見到王允服軟,本已釋然,但忽然見到公孫珣變色,又醒悟到劉宏是何人後,卻也是各自失色……或是黯然,或是沉默,或是憤然以對。

而毫無疑問,王允正是最憤怒的那個。

話說,王子師之所以為王子師,無論是在董卓亂政中主持朝政維持大局,還是在另一個時空中隱忍圖謀,又或是於此時昂然而出,都是有他的理由的……

首先,漢室大臣凋零和清洗的太快,從何進那些人的身死族滅,到野心家紛紛跳反,再到漢室忠臣的紛紛身亡最後再去掉那些老的老弱的弱,大的大小的小,資歷也好、年齡也好、出身也罷,輪也輪到王子師來當這個漢室棟樑了。

其次,且不論此人資歷性格,王子師的政治態度向來都是極為明朗的,他是典型的漢代儒家士大夫,無論性格剛強與否,權力慾望熾烈與否,其人對漢室的忠誠卻是毋庸置疑的。

靈帝劉宏縱容張讓迫害他到哪個份上,他心中雖然有恨,卻始終沒有將矛頭對準所謂君父。而董卓強暴,擅行廢立,別人都以為他是被嚇到選擇屈從,可是在這未央宮前,公孫珣卻大概是除了王允本人外最清楚此人心思的一個人了,這個王子師就是一開始存了隱忍之心,就是要匡扶漢室的。

「焉能擅自指摘君父?」原本已經要俯首的王允果然再度昂首相對,而且更加激烈和憤然。

「我是第一次指摘嗎?」公孫珣負手袖刀,厲聲相對。「我的討董檄文里上來便告訴天下人,靈帝獨夫,禍亂天下……你王子師是今天才知道的嗎?!長安內外十萬將士,皆負此志,方能至此,你是今天才懂的嗎?!董卓能夠輕易禍亂國家,地方上能夠輕易形成割據之勢,就是因為天下人不直靈帝久矣,不直爾等宛洛公卿久矣,這個道理你到今日才明白嗎?!」

王允雙目赤紅,卻又悲憤無言。

「衛將軍苦戰一年,砥礪數千里,死傷累累,難道只是為了今日在這闕前說這一句話嗎?」未央宮東闕下,還是有人算是王允同志的,立在右面三出闕下的朱儁相隔甚遠,故只能遙遙大聲反問。「又或是自當日孟津歸鄉,便存了一股私心鬱氣?」

「朱公說錯了。」公孫珣當即揚刀應聲相對,聲震於闕。「其實何止是一年,何止是孟津前的一股鬱氣?珣自束髮讀書時起,凡十餘年,東征西討,履任三郡,進退數次,出生入死,就是為了站在這天下正中間,帶著不可擋之勢,不可逆之威,對著中樞諸公問一句,禍亂天下的,難道不正是靈帝與諸位嗎?!」

朱儁當即色變。

「你們說董卓禍亂天下,這固然是實言,可他為什麼能在一年內就將天下禍害成這樣?而且一年前天下就已經搖搖欲墜是假的嗎?」

熏風之中,未央宮東闕之下,持刀喝問的公孫珣的聲音越來越大。

「閹宦禍國二十載,是董卓放縱的嗎?!」

「寒門良家子或苦讀詩書、或向死報國,卻難為一美職,是董卓排擠的嗎?!」

「百姓流離失所,耕者無其田,織者無遮蔽,是董卓兼并的土地嗎?!」

「天子無道,公卿腐敗,世族虛偽,豪強兼并,乃至於邊將跋扈,這些都是假的嗎?!」

「把天下衰微的責任推給死人倒也罷了,可死人也要分三六九等,讓董卓一人承漢室衰敗之責,卻要將靈帝這種獨夫為尊者諱,你們就不怕將來你們死了,我讓你們中的一些人無端背上萬世罵名嗎?」

一番質問下來,公孫珣也是雙目通紅,卻是拔刀而出,回手指向身後西面未央宮:「洛陽在西,遷都路上河南士民沿途死傷枕籍,全都在西,便是被鴆殺的太后、少帝也在西,於君於民,於上於下……都與我跪下請罪!」

此言一出,原本就俯身跪拜請罪之人,紛紛轉向西面未央宮而跪;便是右闕之下的那寥寥幾人,包括寒門出身的朱儁,也都紛紛俯身叩首。

非只如此,跟著公孫珣人模狗樣走進來的韓遂、馬騰等人,以及三輔官員,不知是何人帶頭,也都紛紛下跪叩首。

公孫珣扶著手中斷刃,冷冷看著身前的王允,他已經下定決心,若此人不跪,那便不顧一切直接殺了……自己辛苦多年至此,若連一分念頭通達都做不到,何談其他?

而王允迎上公孫珣的眼神后,終於也是俯身下拜叩首。

公孫珣看都不看他,直接回過頭來迎上鍾繇,後者手持聖旨,面對朝著他的方向跪下來的無數公卿大臣,實在是不知道該怎麼做。

當然,等公孫珣收回手中斷刃,走上前去單手接過聖旨后,鍾繇也趁機下跪。

「都起來吧!」公孫珣翻看了一遍聖旨,卻是有些漫不經心起來。「我非是酷烈之人,若只知殺戮,一味強橫,又與董卓何異?而今日事也不過是想告訴你們,自今日起,不管你們願意不願意,論法、論理、論威、論德、論功、論勢,天下事就都要輪到我公孫珣來為了……若有人如董卓一般強暴無行,我自誅之;若有人如十常侍那般禍亂天下,我自滅之;若有人試圖割據一方,分裂國家,我自夷之……總之,既然天子尚未成年,我為衛將軍,那自今日起,鞭笞天下、撫士安民之舉,我自為之!爾等,也應該好自為之了。」

王允等人站起身來,欲言卻又無能言,只能深深低頭。

「其餘公卿大臣皆在此處相候。」公孫珣收起聖旨,復又對著闕下眾人長身而言。「此次討董中的功臣,兩千石以上隨我入未央宮陛見天子,回覆此旨……子義!」

「屬下在!」正持刃監察右闕動靜的太史慈慌忙上前。

「你為右將軍門下司馬,雖只千石,卻是代表右將軍,不可以不來陛見……棄了你的兵刃,帶上右將軍該有的三尺儀刀,隨我升階以對天子。」公孫珣回頭吩咐道。

「喏!」太史慈驚喜莫名,卻順勢將之前呂布所配儀刀取在手中,弄的剛剛松下一口氣來的呂奉先憤恨難平。

「子龍。」公孫珣復又喊一人,卻是從腰中拔出那柄斷刃來。「陛見天子,本不該持刃,但董卓鴆殺少帝,為天子血仇,此刀既殺董卓,不能不帶去以示天子……你來專門捧刃。」

趙雲也是驚喜上前接刀。

交出兵刃,公孫珣兀自負手倒持聖旨,拾階而上,並沿著闕中大道往西面未央宮正殿而去,身側自然是捧刀的趙雲和持儀刀代表趙苞的太史慈,而一眾騎白馬而來的功臣也紛紛隨後跟上。

夕陽下,諸公卿立在闕下,仰頭看著御道上位置越來越來高的那個人影,其中幾個人,莫名其妙,卻是陡然想起一句話來——代漢者,當塗高也!

代漢者,難道不是路上站的最高的那個人嗎?

傍晚時分,公孫珣陛見天子歸來,下令解除闕下公卿的禁足令,卻又隨手一指,將之前留在原地不動的十幾來個大臣以董卓餘黨的名義拖往未央宮北面東西市中的都亭,當眾處決!

對此,無論是左闕還是右闕下的那些公卿大臣,沒有一個反對的——在這種政治場合上當眾扯謊,而且背離了所有人,死不足惜!

黃昏將至,從未央宮東闕這個地方看過去,夕陽正好落在未央宮正殿頂上,然後漸漸落幕……一眾公卿心中複雜,卻只能三五成行,各自散開,準備被動的迎來一個新的時代。

而這其中,原本立在左闕下的一個中年人,靜靜在闕下看完落日,方才一言不發,攏手往自己舍中而去……但剛剛轉身離開未央宮,便忽然有兩名持械白馬騎士迎面擋住去路,卻又口稱軍師,恭謹異常。

「諸位……是認錯人了吧?」此人自然明白公孫珣軍中軍師的含義,卻也正因為明白,而顯得有些無奈。

「荀軍師。」一名騎士趕緊俯首解釋。「我家衛將軍剛剛在未央宮中已經當著天子的面為之前自表的諸位將軍、中郎將請了功,其餘且不說,按照如今的吩咐,子伯先生自然晉為軍師將軍,元皓先生遷為左軍師中郎將,志才先生為右軍事中郎將,尚在潼關的賈文和先生為前軍師中郎將,而荀軍師你,則為後軍師中郎將。」

饒是荀攸定力出色,也覺得荒謬:「我一個剛剛從大牢里釋放出來的人,何德何能能與這四位功臣並列為軍中謀主?而且我之前從未從軍,如今剛剛官復原職三四日,也不過依舊是個傳信的黃門侍郎罷了!」

「這種事情后軍師何妨親自去問我家將軍?」此人小心賠笑道。「將軍讓我們兄弟二人在此處,專候軍師去他下榻之處見面。」

以公孫珣今日之威勢,荀攸還能如何,只能頷首以對。

而行進路上,不用沉默寡言的荀公達詢問,這二人便主動介紹,而荀攸這才知道,這宛如公孫珣門下兩個尋常義從一般的并州貴族子弟,竟然是匈奴單于於夫羅,和他的弟弟呼廚泉!

也是讓人愈髮長了見識。

三人轉入原本董卓在長安城的府邸,自然有於夫羅兄弟持義從令牌一路開道,暢通無阻直至後院公孫珣舍中。而下午還在呵斥公卿如鞭牛羊的公孫珣,見到荀攸便是那之前不認得的中年人後,也不驚疑,也不起身故作姿態,擺出禮賢下士的樣子,只是直接邀請對方上榻而已。

「討董既成,又來長安,我準備起草一份公文,作為我來中樞后的第一份文告,王象在整理下午的筆錄,所以煩請后軍師替我執筆,並潤色一番。」公孫珣指著榻上几案上的筆墨紙硯,乾脆吩咐道。「我口述,你直接寫。」

荀攸一言不發,直接提筆。

「這公文名為《求賢令》。」公孫珣盤腿坐在榻上,看都不看荀攸,直自顧自言道。「曰:自古受命及中興之君,何嘗不想得賢人君子與之共治天下呢?但是賢才枯守家中不出閭巷,哪裡能輕易相遇的呢?更何況如今天下動蕩,正是求賢若渴的特別時期。」

口語化的敘述,非常簡練,但也僅僅如此,因為大多是場面話而已,

「然而,才能這個東西是各有專長的,」公孫珣抱著膝蓋,繼續從容言道。「如孟公綽這種人,做家臣謀大局固然是好的,但卻當不了地方的行政長官。而且才能也是稀缺的,如果只求德才兼備的人物,那麼齊桓公和本朝高祖是怎麼能稱霸於世的呢?」

荀攸繼續提筆如飛,面色如常。

「所以。」公孫珣幽幽嘆道。「如今這個天下,還有沒有人如姜子牙那般身穿粗衣懷有真才,卻在渭水岸邊釣魚以待明主的呢?還有沒有人像陳平那樣被人指斥為盜嫂受金,而沒有遇到推薦的呢?還有沒有人,看到這個世道污濁,有心像張湯那般用法術來清洗天下的呢?還有沒有人,懷有吳起那種才能,卻沒有得到重用的呢?還有沒有人……像韓信那般被人羞辱后,卻又只能站在門前為人持戟的呢?」

荀攸下筆如飛。

「故此。」公孫珣扭頭看向荀攸道。「請天下人替我轉告這些賢能之人……若他們求財,我願意予財;若他們求名,我願意予望;若他們求尊重,我也不是不能做出姿態,以禮相對……但怕就怕在,這些人根本不願意告訴我他們到底想要什麼才能願意為我效命,以匡扶天下!」

荀公達筆下微微一滯,卻還是迅速用雅言寫完了這個意思。

「最後……」公孫珣盯著身前,忽然一聲嘆氣,「從私心來講,我還是更願意看到來的人跟我一樣,是想清理天下、扶危定亂的同志……那麼屆時,從軍者,我願意與他們同袍;從文者,我願意與他們同席……唯此而已!」

荀攸低頭看向了自己身下的席子,卻又趕緊低頭書寫。

「寫完了嗎?」怔怔看著身前的公孫珣忽然扭頭問道。

「喏!」荀攸拱手奉上。「今日方知,將軍能成大勢,固在求賢若渴。」

公孫珣啞然失笑。

詩曰:昔尋舊友向盤谷,正見高崖巨壁爭開張。

是時新晴天井溢,誰把長劍倚太行?

馬頭溪深不可厲,借車載過水入箱。

平沙綠浪風陵渡,雁鴨飛起穿垂楊。

南宮**出舊物,潼關飛將走無雙。

長安閉門三十日,推書撲筆歌慨慷。

將軍北驅十萬來,秋風原下久彷徨。

長星不為虎狼住,半夜渭水下流光。

——————我是懟的腦門疼的分割線——————

「太祖既討董成,白馬入長安,途有河南父老沿街攀樓相見,泣告左右曰:『此昔日銅駝街殺王甫白馬長史也,今復殺董卓,天下終可長安也!』關中遂有言傳於天下,曰:遼西白馬,不負天下!」——《世說新語》.賞譽篇

「太祖既討董成,白馬入長安……往未央宮謁漢帝,時漢帝十歲。既出,蔡邕以故舊往曰:『天子何如也?』對曰:『天子聰明。』邕乃起身拜:『今君侯引十萬眾渡渭水,長安人心不安,今天子十歲而聰明,君侯女年正嘉爾,何妨許以為後,以安天下人心?』太祖勃然對曰:『靈帝亦聰明,然禍亂天下,堪稱賊首,故吾之虎女焉能嫁賊子?』」——《新燕書》.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紀

本卷完
liangbi 發表於 2019-8-31 22:34
第一章 人生有新舊

漢初平元年,天下大亂。

年初的時候,近四十路諸侯討董,尤其是其中擁兵十餘萬的關東聯軍上來便在河內、陳留、南陽三面夾攻洛陽,以至於天下人一度以為撥亂反正就在眼前。

但是,董卓該殺人殺人,該遷都遷都,而且殺人與遷都的同時硬生生的三面開花,把關東諸侯全部吊起來打了一遍……王匡、孫堅一南一北全軍覆沒;正面張邈、張超狼狽而逃,緊隨其後的曹操、劉備更是只能從頭再來;便是盟主袁紹,也一度被打的肝膽俱喪,何談他人?

於是乎,隨著遷都完成,眼見著討董無望,到了夏季的時候,關東聯軍內部齟齬自起,乃至於徐楊聯盟也開始分崩離析起來。

最先動手的是南陽的袁術。

這廝眼見著討董無望,雖然心思動的比自己哥哥晚,可行動起來卻堪稱疾速。

話說當日袁公路斷了孫堅軍糧之後,逼得孫文台來魯陽找他效忠……而其人一面答應下來,並殺近侍以安孫堅之心;一面卻又主動出擊,往西去接受李傕退往弘農后的地盤,往南去要求劉表如何如何,往東去要求陳王劉寵如何如何,往東南,甚至手都伸到了揚州。

且不提南面劉表如何裝死,陳王劉寵如何憤怒,但你還別說,往西和往東南方向的擴展是非常有效的……因為這些地方,那些太守、國相實在是太坑,經常被他一嚇唬就老老實實認了慫,又送糧食,又送軍械的。

所以一時間,袁公路勢力大漲,只看所謂地盤,似乎小半個南方都是他的了!甚至其人還曾經公開在南陽置酒高會,說什麼『公孫珣在北,為北地主人,我在南,為南面主人,而南富北貧,以南擊北,不亦可乎』?

總之,就是類似的瘋話……當然了,袁公路到底姓袁,雖然是瘋話,所以還是嚇到了不少人的。

然後是徐州。

話說,徐州雖然富饒,但卻只分為五個郡國,這就使得當地向來有強勢太守和刺史對抗的政治傳統,再加上陶謙這個老頭子的性格格外剛強,所以很快徐州就發生了對立局面。具體來講,乃是北面的兩個郡國,彭城國國相薛禮還有琅琊相陰德,這兩個人聯手對抗陶謙,理由是陶謙趁著廣陵太守張超兵敗之際,以刺史之名強行吞併廣陵。

須知道,陰德出身名門,薛禮為人強橫,再加上兩個郡國都在北面,又一東一西夾住了地形狹長的徐州郡治東海,所以,當時所有人都以為這是一場不好收拾的局面。

然而事實證明,陶謙這個野蠻生長的糟老頭子天生更加適應亂世,就在陰、薛二人上躥下跳之際,陶謙只是派出了一個使者向北,直接尋到琅琊北面泰山盜匪臧霸臧宣高,表其為騎都尉而已。當然,既然成了徐州直屬的騎都尉,那他臧宣高就應該奉命『進駐』琅琊,以防禦泰山百萬青兗黃巾南下徐州為亂。

臧霸是個盜匪不假,但卻知名於世,而且祖上也是做低級吏員的豪強大族,早八輩子就想洗白了……如今陶謙給了他官位和地盤,他憑啥不幫忙?

於是乎,一夜之間,臧宣高自泰山南下,引萬軍突入琅琊,陶謙又引自己的丹陽兵自東海北上,二者夾擊之下,又有刺史大義所在,故此幾乎是兵不血刃便奪取了琅琊,然後臧霸屯駐琅琊,以防禦北面盜匪。

至於陰德,陶謙是準備宰了對方的,但是好在臧霸是個講道理的,給他求了情,讓這廝繼續在郡寺中做了個空頭太守。

而等陶謙一舉三得,既平了琅琊,又得到了臧霸這支強軍,還完成了對北面泰山地區的防禦構築,回身引兵準備找薛禮算賬的時候,卻不成想,薛國相早好幾天就直接帶著三千兵狼狽往東南方向的州界逃走了。

據說,盛夏時節,其人逃出徐州一路向南,先是穿過豫州所屬的沛國,然後又渡過淮河來到揚州,最後居然一直跑到長江邊上才停下了逃亡的腳步。到了此地,其人復又頂著一個空頭國相的名義,引著數千兵在揚州和徐州廣陵郡的交界處打起了游擊,宛如盜匪!

其實仔細想想,這一番亂局下來,除了陶謙威壓了整個徐州以外,無外乎是薛禮跟臧霸換了個身份而已,所謂正牌國相淪為州界上的盜匪,而州界上的盜匪搖身變成騎都尉……只能說亂世之中,徐州格外歲月靜好了。

當然,跟陶謙這個老頭子在徐州的小打小鬧不同,天下楷模袁本初在兗州的動靜,那才叫驚天動地。

其人既然下定決心要與公孫珣一決雌雄,便忽然發動,先是在虎牢關下以敗軍之名強行兼并了張邈、張超的部隊(這就是徐州亂局的導火索),然後復又攜大軍逼迫兗州其餘三路諸侯,也就是兗州刺史劉岱、濟北相鮑信,以及東郡太守橋瑁,一起往東去攻泰山百萬黃巾……美其名曰救助青州。

而可笑的時,百萬泰山黃巾面對著已經有了些戰爭經驗的十萬關東聯軍,倉促難敵之下,只能一分為二,一面渡過黃河試圖往平原而走,一面直接東面往青州腹地而去……總之,青州六郡反而因此大亂。

話說,這一舉動的連鎖反應是很大的!

其一,東郡太守橋瑁被袁紹以戰事不利,放縱賊軍入青州的名義給當眾處決,而兗州刺史劉岱因為與橋瑁有私仇,所以非但沒有維護自己州中的這位一郡太守,反而加以迫害,故此幾乎是立即失了兗州人心……到此為止,坐擁強軍的袁紹幾乎在實際上吞併了富饒而又人口眾多的兗州。

其二,臧霸就是這個時候被陶謙引入琅琊,防禦泰山黃巾的。

其三,青州之前剛剛死了刺史,本土六郡之中除了一個北海相孔融有些威望,似乎能收攏人心外,其餘並無什麼強人,實際上,即便是孔融也很快在軍事上原形畢露……無奈之下,青州各郡國各自為政,只能分別向周邊強軍求援。

於是乎,接下來,袁本初放還了自己已經控制地區的部隊回鄉秋收,然後親自都督其餘諸侯(韓馥、劉岱、鮑信)的六萬大軍,進入濟南,並迅速掃蕩了近三十萬喪失根據地的二次黃巾,得到了大量人口和兵源。

而與此同時,得了印綬,被袁紹表為渤海太守的公孫瓚也引兵南下,以騎步兩萬之眾在平原境內大破黃巾軍二十萬,並順勢吞下了人口百萬的青州第一大郡平原……其人一時在河北風頭無二,甚至有傳聞說,公孫瓚得了其弟公孫珣的默許,要南下并吞其餘青州五郡,而公孫珣不日將回師親自吃下冀州韓馥所領其餘四郡!

屆時,公孫氏自然全取河北。

當然,也就在這個時候,衛將軍公孫珣討董功成,臨未央而并吞三輔的消息忽然傳來了……天下人心震動之餘,卻也打破了某個傳言。

最起碼,韓馥是不用擔心公孫珣短時間過來吃掉自己了。

但是,且不說公孫珣如何獨領風騷,威勢加於海內……現在的問題在於,時局到了這個地步,是得了區區兩郡,卻坐擁兩百萬人口,實力堪比幽州一整州的公孫瓚能停手呢?還是連環計施展到絕妙時機的袁紹能停手呢?又或者是覺得自己實力天下第一的袁公路能停手?

便是陶謙、劉表、劉焉、韓馥這些人,你讓他們交出地盤,遵從未央宮那邊發來的旨意,他們會聽嗎?

不要說他們不聽了,即便是這些人中間有人真的想脫身,可那些追隨他們,然後因為中樞崩潰而獲得了本土政治權力的州郡士人、豪強,恐怕也不會讓他們聽的。

天下割據之勢,從表象到內里,都已經完全不可逆的形成了!

而在未央宮前聲稱要鞭笞天下的衛將軍,想要真正威加海內,就只能拿出刀子來,一個個的去跟這些人講道理。而偏偏所有人又都明白,公孫珣貼身的刀把子,苦戰了一年,刺穿了幾千里路,磨損的太嚴重,短時間內是沒法拿出來跟他們講道理的。

而且,關中那邊一團亂麻,也不是輕易可以安穩下來的。

於是乎,在天下諸侯稍微頓挫之後,卻又紛紛低頭,自行其是去了,甚至有人為此專門加快了步伐,準備趁著公孫珣在陝西的空檔,奪取足夠的戰略優勢。

「既然已經接收完畢,那部隊的賞賜應該沒有問題吧?」七月中旬,距離未央宮一會不過三日,長安城中,原來的太師府邸,現在的衛將軍府邸,寬闊的大堂之上,公孫珣便已經開始與某些人討論著某些不可避免的問題了。「後勤糧草又如何?」

「都沒有問題。」立在堂中的王修當即應聲。「按照志才移交過來的郿塢繳獲,還有三輔各地府庫本來的庫存,這些全都綽綽有餘。尤其是郿塢那邊的金銀珠寶,數字簡直匪夷所思……但除此之外,有件事情還要格外與君侯說一說。」

「講來。」公孫珣望著身前堆積如山的文案,不由微微蹙眉。

「之前洛陽城中的宮殿內外,還有皇家陵寢內外,俱有銅人銅馬,也被運到了長安,而且已經被熔鑄成錠,等我們接手杜陵的工場后,發現其中部分已經做成了銅錢……」

「這有什麼?」坐在案后太尉椅上的公孫珣莫名其妙。「事已至此,難道要重新鑄造成銅人,拉到洛陽立起來?不如鑄錢了事。」

「君侯請看。」王修一聲嘆氣,卻是從袖中一個口袋裡抓出一把錢來,然後親自放到了公孫珣案上。

公孫珣只瞥了一眼便當即無語,復又揮手手下令,讓身邊的張既、賈逵等人把錢分給堂中座上相候的其他重臣去看……原來,這把錢幣又小又空,又癟又輕,邊緣上連個印製的字跡都沒有,拿這種錢當一文正經五銖錢發出去,或者用這個當一文錢來買東西,怕是還不如明搶來得好。

而果然,座中諸人也是紛紛咋舌,然後立即諫言停鑄此錢。

「這不是停鑄的問題。」公孫珣好歹是被自家老娘帶大的,又在安利號里熏陶,什麼金融秩序還是懂一點點的,於是當即搖頭。「便是已經鑄造的錢,也要換成舊模立即重新熔鑄……可有使用出去的?」

「有一些,但不多。」王修無奈答道。「主要是一些關西軍將領,之前在長安城內用來強購產業的……」

「這件事不能不管。」公孫珣實在是無奈,而其人本想讓王叔治去做,卻又擔心對方太累,便只能隨手指一人來。「張既……你本是三輔人,又就在地方官府,此事你來做,與你一曲軍士,先去監督小錢銷熔,再拿新鑄的足量錢去城中盡量收回。」

張德容當即應聲,然後自奉命而出,而王修目送對方出門,卻依舊立在堂中不動。

「叔治,有話就說。」公孫珣見狀更是無奈苦笑。「辛苦了……」

「君侯。」王修拱手一禮,認真回復道。「不止是我辛苦……士卒們,尤其是幽州各郡抽調的精銳士卒,也都很辛苦。據我所知,他們並不擔憂君侯會少了他們的賞賜,也不擔憂有功的人不會得到晉陞,只是分外思鄉,所以這幾日從戰兵到輔兵,經常有人詢問我,何時能回家?」

公孫珣立即嚴肅了起來,座中諸人也都紛紛正色,因為這個問題牽扯到了公孫珣和他這個軍政集團的整體大局方略,而偏偏又格外敏感。

部隊苦戰一年,疲敝至極,所謂強弩之末,難穿魯縞,所以於情於理都該允許他們返鄉,並在鄉中休整……不然,且不說軍心動蕩,便是強留在此處,部隊戰鬥力也會大打折扣的。

真以為數萬大軍都是木偶嗎?

那是一個個活人,有父母、有朋友、會思考的活人……他們為衛將軍賣了一整年的命,想家,想妻子,沒妻子的也想拿著賞賜回去討個本地的老婆來想!不應該嗎?

甚至極端一點,這群普遍性吃不慣關西小米的青壯,恐怕還在想老家的麵條、饅頭!

沒錯,這群年輕的士兵更喜歡吃在他們成長時期於幽州漸漸普及的麵食……公孫珣討董討到一半,在太原休整的時候,就專門讓人磨了好多面。

而且,也正是一件件諸如麵粉這種可笑的事物,才讓這支軍隊能夠在高粱亭以一當十,在蒲津不顧生死……不讓他們回家,這支部隊真的會喪失戰鬥力的。

「都說項羽和他的部隊是『楚人沐猴而冠』。」公孫珣沉默了半晌,只能摸著腰中佩刀苦笑感慨。「然而以今日來看,破釜沉舟之後,項羽又如何能違逆江東子弟思鄉之情呢?」

「將軍!」田豐趕緊肅容起身。「關中不能棄!便是一點相關的念頭都不能有!最難的時候都過去了,這時候千萬不要因為這些事情而動搖。」

「我知道。」公孫珣微微頷首。「為今之計……一方面要加大賞賜,並告訴幽州籍貫的士卒,年前一定讓他們回家過年,以安撫人心;另一方面,卻要趕緊整備完關中兵馬,從地方衛戍到建立一支宛如咱們幽州軍一樣的野戰精銳,都要加緊。」

「既如此。」婁圭也跟著起身提及一事。「弘農那邊就不能再拖了,君侯當真不願意赦免李傕和胡軫二人的話,只能趕緊借勢用兵!不然,義公、素卿、伯進那裡如何能大舉整編關西部隊?」

「說得對。」公孫珣連連搖頭,卻又本能看向了一直無聲無息的賈詡。「我在河東就說的很清楚了……我不在乎因為時勢而對抗或者自立之人,卻不能饒恕居其位卻只能殘其民的人!李傕殺良冒功,胡軫視轄地百姓為豬羊,決不能赦!必須要死!」

「回稟君侯,若擔憂徒勞損失部隊,可以讓段煨、李蒙二人動手。」賈詡等公孫珣說完,便起身行禮,不疾不徐說出了一番話來。「不過具體而言,要因人而異,段煨好名而求安,可以以安撫駐地百姓的功勞,對其留在長安老母加以表彰;李蒙只是個武夫,畏強而心虛,可以直接遣使斥責他之前不早降的舉動。然後將軍再讓二人一起出兵,先取最弱且居於二者之中的胡軫……胡軫既亡,李傕被堵在武關和宜陽之間,再讓人去招降和離間其人下屬兵馬,告訴他們,君侯要的是李傕和部分軍官的腦袋,從重處置的是那些羌人和其本部兵馬,其餘涼州和三輔出身的普通士卒是不會亂殺的,到時候,他們一定會自己將李傕的首級奉上!而屆時,趁著李傕和胡軫的首級奉上,再加上段煨和李蒙的降服,整編關中部隊反而會更容易!」

「好一個連環計。」公孫珣聽得是心悅誠服。「這樣的話,辛苦文和親自返回潼關,全權處置此事……你本是涼州人,他們也更信你。」

「固所願也。」賈詡拱手而答,然後在其餘眾人的奇異目光中從容坐了回去。

「還有什麼嗎?」公孫珣說完這些事情,也是愈發疲憊,實際上此時天色已經很昏暗了,賈逵等人已經示意僕婦進來點燈添油了。

「有一事要與衛將軍彙報!」坐在門邊上的黃門侍郎鍾繇忽然起身。

「說來。」

「袁紹上疏,表曹操為豫州刺史。」鍾繇趕緊言道。「算上原本的豫州刺史孔伷,袁術所表的豫州刺史孫堅,這天下已經有三個豫州刺史了……」

「這是袁本初想要把兗州整個吞下,所以拿曹孟德為身後屏障。」公孫珣嘆氣道。「不過元常你也看到了,三輔千頭萬緒,而我的部隊一時半會是沒法出動的,便是想干涉關東局勢也要等到上一年半載恐怕才行……而且,到時候也只能以河北為先。」

「屬下知道。」鍾繇立即頷首,復又頂著額頭上的汗珠匆匆而言。「但是我有一策……或許可以分離豫州,讓二袁,乃至於徐州陶謙,各自反目,最起碼讓他們無法結成聯盟以對君侯。」

堂中一時無人言語,公孫珣也在案下撫著自己手掌思索,倒是一直沒有吭聲的荀攸,仔細打量了自己這位至交好友一眼,然後繼續無聲無息坐在原處不動。

「說來。」公孫珣眼見著對方額頭上的汗珠越來越多,還是給了對方一個機會。

「我聽說,曹操、孫堅、劉備三人之前討董兵敗,在緱氏山相約生死……」鍾繇鬆了口氣,立即言道。

「我知道這事。」公孫珣立即頷首。「之前在郿塢前,家母在河東便專門有信來,與我說起此事,還問我緱氏山有沒有桃花,我說彼時桃花必然謝了,倒是有些雜七雜八的山花……你繼續。」

眾人雖然不明白為什麼這種不值一提的消息會引起公孫大娘的注意,並傳到衛將軍耳朵里,但此時也趕緊恢復清明,繼續豎起耳朵聽鍾繇的計策。

「君侯。」鍾繇繼續認真言道。「曹孟德是袁本初的發小,再加上他的官職、將軍號,皆是袁紹表舉。所以人盡皆知,他能為豫州刺史,一來是因為他是袁紹一方的人,二來是他本人家族在豫州北面沛國勢力強大,三來,是他自己在討董中不計生死換來了一些名望。」

「不錯,鞭辟入裡。」

「而孫文台此人,其人的依仗,一來自然是他的驍勇,二來卻是袁術的支持。否則,其人如此輕剽,未必能在……豫州西面的潁川立足。」

「不錯。」

「還有一個劉玄德,他也是個有本事的人,此番討董也是讓天下人側目相對……不過更妙的是,他當日是靠徐州陶謙的支持,方能成行,而且,而且與君侯有舊!」鍾繇說到一半便戛然而止,而且趕緊低頭。

無他,等劉玄德三字出來以後,公孫珣便在案后死死盯住了鈡元常。

不過,堂中安靜了好大一會後,這位衛將軍卻又忽然一聲嗤笑:「說的好!天下英雄,豈獨曹、孫?能與曹孟德、孫文台相抗,替國家掌握豫州的,我看只有一個劉玄德而已!元常……好計策!好眼光!」

鍾繇長出了一口氣。

「孔伷無能。」公孫珣當即繼續言道。「你明日便書白板到尚書台,遣使罷免孔伷,拜劉玄德為豫州刺史!」

鍾繇趕緊俯身稱命。

「好了。」說完此事,公孫珣看著堂中燭火和堂外黑漆漆的天色,復又搖頭道。「關東割據已成,怕是要十餘年之力方能盡數蕩平,不要計較一朝一夕。而且如今關中不靖,千頭萬緒都要安定了關中再說……諸君,今日天色已晚就不說關東局勢了,唯獨若還有關中大事,便可以再論一論,而若不是大事,今日諸君也辛苦,不妨先回去休息吧!」

「回稟君候。」一番面面相覷后,一直立在堂中沒動的王修終於再度開口了。「關中眼前有件大事不得不說,但說了,怕也一時無法……」

「且講來。」

「君候,君候之前讓我解散各地民夫,回去準備秋收,這本是德政。」王修幽幽言道。「但有一部分關中徵募民夫卻懇求我不要輕易驅趕他們……因為他們散了,也無處可去。」

公孫珣立即動容——這是繼軍隊思鄉、關東大亂之後,他今日遇到的又一個根本不能靠技巧和法子就能解決的大問題。

董卓遷都,河南百萬士民來到了關中,路上死了、離散了二三十萬,可剩下的七八十萬人,如今卻全都分散在關中各處——有的人被胡亂安置到之前因為涼州大亂而零落的美陽地區;有的人被安置到霸陵、杜陵、高陵等手工業極為發達的城市。

但剩下的呢?

戰事這麼急促,戰爭這麼殘酷,這些人拖家帶口、背井離鄉,而且還是這麼龐大的數字,又怎麼可能尋到妥善的安置之處?

甚至,便是安置到了美陽的人,也是驚惶無措的——秋收要到了,給他們粗暴劃分的空地上卻沒有糧食!

公孫珣奪取了關中,拿下了三輔之地,壓服了韓遂、馬騰,甚至還在未央宮前肆無忌憚,先『鞭笞』了一番中樞朝臣,看似一片大好,氣勢無二……卻也千頭萬緒,百廢待興。

偏偏關東那邊的挑戰者已經開始緊鑼密鼓了。

「先拿郿塢的糧食救濟,一定要熬過這個冬日。」公孫珣嘆氣道。「剩下的從長計議。」

「君侯想要擴大幕府,加三公諸曹於將軍府之事呢?」戲志才也是趕緊又問了一件大事。「我看君侯如此繁忙,何妨先行?」

「這件事情也不是能一蹴而就的。」公孫珣蹙眉道。「要和最近允許往我門下自投的求賢令一起處置……不過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這件事情確實可以更優先一些,這樣好了,元常、公達久在中樞,志才可以跟他們一起,替我選一些長安朝中的才俊,屆時我自然會親自挑選。」

「喏。」戲忠也只能趕緊俯首,起身後卻又欲言又止。

「想說什麼?」公孫珣愈發蹙眉。

「朝中有些人想讓君侯自成大將軍,以安人心……」

「此事休要再提。」公孫珣幾乎是立即黑了臉。「鬼鬼祟祟,不敢自己來說卻讓蔡伯喈這個老頭來講,還自以為得計?對別人倒也罷了,對你們幾位,我可以直言……其一,我的女兒絕不會嫁個劉宏那種獨夫的兒子!其二,大將軍、驃騎將軍、車騎將軍俱已不在,我為衛將軍便可以名正言順總攬軍政大權,何須加官?!我倒想看看,經前日一事,如今誰還敢在朝中與我爭權?皇甫嵩還是王允,又或是過幾日過來長安的劉虞?!」

「話雖如此。」堂中唯獨田豐不懼,迎難而上。「將軍可曾想過,此次討董,若你不給自己加官,軍中將佐將來封賞又該如何?」

「這不是正好嗎?」公孫珣微微蹙眉道。「於下級軍官、士卒而言,我加不加官,都不耽擱他們的升遷、封賞;而於有功大將來論,我不加官,他們豈不是更不好意思主動要官?天下秩序崩壞,軍伍中濫爵濫賞的還少嗎?依我看,反而是董卓在此事上更加嚴謹一些。」

「有一個人……」田豐緩緩頷首退下后,賈詡忽然開口。「溫侯呂布,官職、爵位,似乎都有些濫了,尤其是如今其人只是一降將。」

「他連降將都算不上。」公孫珣長呼一口氣道。「但既然說了不追究,為了不動搖人心,就且閑置著吧……當然,唯獨此人目光短淺,偏偏又勇如虓虎,當世無雙,得多加小心,不要讓他被什麼人蠱惑去……多謝文和提醒。」

賈詡俯首稱是。

「今日事已至此。」公孫珣搖頭嘆道,儼然疲憊至極。「諸位也辛苦至極,還是趕緊回去休息吧……事情得一件件的做。」

眾人稱謝告辭,而公孫珣復又讓賈逵等人去取些原本太師府中的名貴物件分與這些人,並一路送出去,自然不必多說。

就這樣,天色徹底黑了下來,這些公孫珣能夠依仗的智謀之士也都紛紛乘車回府……有人明日如賈詡那般明日便要出發去辦事,有人如王修那般還有自己的後勤體系要繼續千頭萬緒的辛苦,還有人如田豐忽然接到了故友相邀,推脫不開,只能硬著頭皮去赴宴……這些全都不提。

只說荀攸、鍾繇、戲忠得了吩咐,這三個昔日潁川舊友同車而返,復又一起在鍾繇住所內小酌了起來,卻也是說起了今日堂中之事。

「咱們且不說替君侯尋攬中樞可用人才的事情,」酒過三巡,戲忠放下酒杯,就在榻上盤腿昂然而言,發問不止。「二位今日第一次參與議事,敢問兩位名門名士以為我家將軍幕中這些智謀之士到底如何啊,可配的上二位才德?我家將軍又如何啊,可比得上什麼天下楷模之類的人物?」

話說,鍾繇和荀攸二人是真正的生死之交,又都是天底下頂尖的聰明人,二人只對視一眼,便如何不明白戲忠這是一朝得勢,宛如公孫珣前日在未央宮前質問公卿一般,要借著酒水散一散心中鬱氣呢?

但明白歸明白,畢竟是老交情了,這二人真不怕他。

「我與君侯認識的比你還早,如何不知道君侯的神武。」作為戲忠的舉薦人,鍾繇毫不在意,直接開口正色而言。「唯獨這些智謀之士,看起來才智出眾,且肯於任事,但其中有些東西卻已然成了隱患,若是一個處置不好,怕是要出亂子的……」

「什麼隱患?」戲忠果然有些怒氣了。「你鈡元常果然看不起我們這些寒門、偏門之人嗎?」

「非是此意。」鍾繇正色而答。「我是看今日堂上有座之人……區區七人,居然有三個是潁川人,還都是幾十年的故交,你說,這要是這三人心胸狹窄,以至於私下結黨,排擠他人,那豈不是要壞了君侯大事?」

戲忠怔了半日,尷尬欲死,只能悶頭喝酒,而荀攸和鍾繇卻是難得失笑。

笑完之後,戲忠也緩過氣來,剛要賠罪,今日幾乎一字未發的荀攸倒是忽然正色開口了:

「今日確實是見識了,如賈文和揣摩人心,一擊必中;如王叔治勤懇任事,不畏辛苦;如婁子伯進退有度,不失不漏;再如田元皓剛直不懼,直指畏難……有一個算一個,都是了不得的人物。當然,還有元常與志才,一個四兩而撥千斤,一個不計得失,舍己為主,也讓我大開眼界。」

「那君侯如何呢?」戲忠按下酒杯正色相詢。「你荀公達又如何呢?」

「我荀攸如何,你們還不知道嗎?」荀攸微微笑道。「至於衛將軍其人……未央宮前一見,前日又召我做《求賢令》,我倒是只能想起橋公身前所給的那句話……外剛內韌,鋒利為天下冠!」

「然後呢?」鍾繇帶著醉意嗤笑問道。「公達莫要在我們面前喬裝……你願從之嗎?」

「大勢如此,又受衛將軍禮遇,自然要誠心任事。」荀攸繼續笑道。「但我此時真的還想再瞧一瞧衛將軍的底子……」

「瞧什麼底子?」戲忠冷眼質問。

「外剛是我見識到了,內韌又如何?」荀攸懇切言道。「董卓強暴殘虐,視百姓為無物,乃至於生靈塗炭,這自然是最令人不齒之輩。而衛將軍雖然沒有直言,可其中以民為本,兼抑制豪強、壓迫世族的意思卻已經很明顯了……」

酒意之下,鍾繇微微蹙額,戲忠微微眯眼。

「這種事情沒什麼不可言的。」荀攸微微嘆道。「我族叔荀悅和我一樣少孤,所以我與他相知甚篤,而他的想法便跟衛將軍極似……一曰,豪強兼并土地,以至民生凋敝;二曰,世族連帶為官,門生故吏視舉人為君,此風極壞中樞執政之力;三曰,復仇成風,遊俠成群,其實破壞法度,使地方失控;四曰,君與大道相違,則從道不從君……諸位,你們以為,天下智士看到天下崩壞,真的沒有反思與檢討嗎?」

「多年未曾歸鄉,不想仲豫先生已然成此大道,可以引薦給我家君候,必然受重用!」戲忠當即開口。

「我這位族叔,固然有成大道之意,但卻書生本性……」荀攸連連搖頭。「而且他厭惡先靈帝,卻未必厭惡十歲而聰明的天子,來到朝中,也只會安心著書,忠心侍奉少年天子的。再說了,他如今在冀州韓馥處,如何能來?」

「漢家舊恩深入人心嗎?」戲忠一時冷笑。

「說起來,文若也在韓馥處?」鍾繇忽然開口問道。

「然也。」荀攸感嘆道。「幸虧他及時回去,帶走了一半人,否則我們荀氏已經滅族了……不管如何,殺李榷一事,我便要感激衛將軍終身的。」

戲忠與鍾繇也紛紛搖頭。

「你剛才說觀我家君候內韌?」戲忠剛要自斟,忽然又想起什麼。「是不是尚未說完?」

「然也。」荀攸懇切答道。「我的意思是,衛將軍的志向我是懂得,而如今天下淪落這個局面,我又如何不願意見他成此事業,讓天下重回秩序?只是,強硬總比軟弱簡單,仁心總比暴虐為難……以他的鋒利,要鞭笞天下的豪強和世族,我並不擔憂,甚至是隱隱有期待的。但以民為本呢?董卓視百姓為無物,所以說遷都便能遷都成功,而他以民為本,卻被關中三輔兩百萬生民牽扯在關中,焦頭爛額……偏偏亂世之中,總有人投機取巧,踐踏百姓以成事業。既如此,他能忍多久?前日,他說靈帝獨夫,但世間以武力壓天下者,哪個不是獨夫?他立在未央宮前,持刀呵斥天下,難道不是獨夫之舉?無人監製,他會不會有一日也會覺得太累,然後棄了自己的志向,一朝輕易視民為無物呢?」

戲忠欲言又止。

「我並非是苛全責備。」荀攸幽幽嘆道。「其實相對董卓、靈帝,還有天下諸侯,衛將軍能有此番堅持我已經是感慨難名了,而且也願意勤懇出力,助他廓清天下。所以,又怎麼會學那些沽名釣譽之輩,善加重力於其人呢?唯獨你我三人故交,十載相逢,再加上之前獄中無聊,思索太多……今日這才多說了幾句酒話罷了!」

「且為衛將軍壽!」鍾繇長嘆舉杯。

「為衛將軍壽!」荀、戲二人紛紛舉杯。

就在三名潁川舊人飲酒長嘆之時,也在田豐與王允兩名昔日御史台故交一起敘舊之時,對此多少心裡有些清楚的公孫珣卻根本懶得理會,反而早早一個人吃完飯,然後親自執筆寫信,準備向河東的自家母親尋求幫助了……這倒不是他產生了母親依賴症,而是論及數十萬人的安置,這位一手開創安利號的女中豪傑可能真的是天底下獨一份的專家。

當然了,氣憤自家老娘之前專門來信,把剛剛納的側室夫人『貂蟬』給叫走,以至於身邊無人作伴,然後故意給自家老娘添麻煩的心思,恐怕也是有的……所以,這信一寫,從自己未央宮前呵斥公卿的英姿,到今日關中千頭萬緒的麻煩,再到剛剛結為生死之交便要在豫州大打出手的曹孫劉苦情大戲,他是一件都沒有少。

寫完之後,開著門的舍外卻已經是暮色極厚,月明星稀了。

「屋外是誰?」公孫珣收起信封,隨口喚人。

「君侯!」於夫羅趕緊閃入,恭謹俯首。

公孫珣眯眼看了下此人,便直接開口:「按制度,舍外二十人值夜,你是什長不錯,另一個呢?」

「張什長剛剛去小解,正好不在。」於夫羅趕緊回復。

「無妨……拿去給田豫,讓他明日一早安排人去河東交與老夫人!」公孫珣不再計較,當即伸手遞信。

而於夫羅也趕緊接手,小心轉身欲走。

「對了。」公孫珣忽然想起一事。「韓遂、馬騰還有那群西涼軍頭,還沒把質子名單送來嗎?」

「回稟君候。」於夫羅再度俯首。「那日你驅除蔡伯喈后親口所言,讓我們告訴所有人,若非大事和被召喚,那無論是故舊還是其他客人,都一律不見……韓馬無召。」

「是我糊塗了。」公孫珣恍然大悟。「這規矩算了吧……那日我是氣糊塗了……明日求賢令便要張榜,不要因此阻攔了前來自投名剌的人才。」

「喏。」於夫羅趕緊稱是,然後便要匆匆持信而走,但剛走兩步,卻又似乎想起一事,然後無奈轉身。「君侯。」

「何事?」正不知是要早點睡覺還是要看書的公孫珣恍然失神。

「君侯。」於夫羅捧著信,回身彙報道。「你剛剛說棄了前日的規矩?」

「然也!」

「其實,就在之前天黑后,大約晚飯後的時間,有一位君侯的故舊前來拜訪……因為君侯有令,我們便沒來彙報,而其人卻不願離去,只是乾脆等在了前堂之下。」

「看來確實是我故舊了。」公孫珣也是無語。「不然你們何至於不彙報之餘也不敢攆他呢?是誰啊?」

「是蔡伯喈家的女公子。」於夫羅更加為難。「抱著白貓、帶著面紗,還帶著兩個粗壯使女,抬了個大箱子……做主的田司馬專門問過義從中的前輩,大家都說這確實是君侯故交,想來是來為蔡伯喈賠罪的,唯獨君侯生氣,便只好一邊小心看顧,一邊不做彙報。」

公孫珣愈發無語,卻又無力揮手:「也罷,讓你們為難了……既如此,讓她進來也無妨,反正我已經消氣了。」

於夫羅趕緊再出去。

須臾片刻,果然其人復又引著一個抱著大白貓的女子,身後還有一個被兩名粗壯僕婦抬著的箱子來到跟前。

另一位剛剛歸來的張什長和於夫羅一起會面,卻又當眾在開著門的廊下準備打開箱子檢查,但箱子上面有銅鎖,倒是讓他們無奈起來。

「俱是孤本,只能讓衛將軍一人看!」戴著面紗的女子見狀竟然有些驚慌,以至於懷中白貓被驚嚇到,一溜煙的躥出來,先行進了公孫珣居舍。

於夫羅、與那張什長,還有手已經按到箱子上的呼廚泉一起回頭去看自家將軍臉色。

而公孫珣見狀也是無奈搖頭:「放進來吧……蔡伯喈哪有刺殺我的膽量?昭姬也不至於害我的!」

眾侍衛得了命令,反而直接抬起沉重的箱子,將其放入舍中,然後退出房舍。

隨即,戴著面紗的女子手足無措,步入舍中,卻又勉強一禮:「請衛將軍關門,我來為將軍展示賠罪禮物……」

公孫珣無語至極,卻也沒有阻止對方,只是直接起身去抱了貓,然後來到箱前:「何至於此呢?你父親糊塗罷了,前日我雖氣憤一時,卻也知道他是被人攛掇利用了。」

「不、不是這樣……」女子勉力言道。「將軍……不管如何,將軍對我家總是有氣的。」

「昔日口齒伶俐的小丫頭,竟然也畏懼到這份上了嗎?」公孫珣愈發搖頭。「這樣好了,禮物我收下,天色已晚,你回去吧!」

「請君侯務必……務必親自開箱。」女子繼續懇切請求道。「如此,我才許走。」

公孫珣無奈搖頭,一手抱著大白貓讓開位置,一手示意對方開箱。而其人也趕緊掏出囊中鑰匙,顫抖準備開鎖……卻又一時失手,擰斷了鑰匙。

漢代的金屬鎖已經是簧片結構的了,這麼一整,公孫珣一邊無奈一邊也是生疑,便一手抱著白貓一手從案上取下自己的斷刃,然後在女子的驚慌之下一刀劈開銅鎖,然後用刀刃挑起了狹長木箱的蓋子,並旋即怔住。

白貓自公孫珣懷中一躍而出,竄入箱中,而公孫珣卻是張目結舌之餘目不轉睛。

「何至於此?」許久,公孫珣方才回過神來。「我著實未罪你父至於此……」

「或許如此,然衛將軍持刃而言,誰敢不懼?」箱中一名不著寸縷的年輕女子,懷抱白貓,然後面色緋紅,繼續卧在那裡言道。「且我父糊塗至此,可一可二復可三嗎?」

「但也依舊不至於此。」公孫珣低頭言道。「早十餘年前初見,我心裡就明白他是個糊塗蛋……」

「早數年相別,我也就明白衛將軍是個聰明人了。」箱中女子面色緋紅,輕聲相對。「所以至於此。」

「出去!」公孫珣忽然扭頭對身側帶著面紗的女子肅容言道。

————我是要還債的分割線————

「衛將軍既討董成,白馬入長安,往未央宮謁天子,時天子十歲。既出,蔡邕以故舊往曰:『天子何如也?』對曰:『天子聰明。』邕乃起身拜:『今君侯引十萬眾渡渭水,長安人心不安,而天子十歲而聰明,君侯女年正嘉爾,何妨許以為後,以安天下人心?』衛將軍勃然對曰:『君自有女,何不嫁之?』乃逐。既歸,邕惶恐無度,遂獻己女至衛將軍處,即為蔡夫人者也。」——《三輔決錄》.趙歧
liangbi 發表於 2019-8-31 22:35
第二章 貴賤不相逾

一夜無言,第二日公孫珣自去處置事物。

按照昨日這位衛將軍與核心下屬們討論出的大致結果,應該是兵分四路……一方面是王修暫時處置三輔民政庶務;一方面是賈詡出發處置收編弘農、洛陽殘餘涼州部隊;另一方面則是婁圭與韓當等諸將議論功勞、整編軍隊;還有一方面則是讓戲忠、荀攸、鍾繇即刻開始頒布《求賢令》,並大舉推薦人才,充實幕府。

這其中,前三件事是可以同時并行的,而且除了賈詡的那邊可以在短期內有所期待外,其餘兩件事都是註定要嚴肅對待,並且註定要耗費極多時間和精力來應付的長期事物。

這麼一來的話,從公孫珣的角度來說,擴大幕府,招納人才,統一事權,就成了當務之急,也成了辦好其餘幾件事的先決條件。

而再具體來說,可能跟很多人想的不一樣,這裡面擴大幕府,建立制度其實倒是非常簡單……畢竟,秦漢制度其實已經非常完善了,這年頭的將軍府中的有一個完整的軍事後備體系和人才招募制度,三公府中更是針對各種事物擁有多大二加九再加一,共計十一曹一閣的完善政治體系。

其中,所謂二,乃是指負責人事的東西曹,西曹負責內部人員署用,東曹負責外部人事署用。

所謂九,乃是秦漢九曹制度,即戶曹主民戶、祠祀、農桑;奏曹主奏議事;辭曹主辭訟事;法曹主郵驛科程事;尉曹主後勤民夫轉運事;賊曹主盜賊事;決曹主罪法事;兵曹主兵事;金曹主貨幣、鹽、鐵事;倉曹主倉谷事。

最後外加一個黃閣主簿,負責文檔存錄。

如此制度,加上原本將軍府自帶的軍事樞密體制,真的就是一個完整的霸府制度了。

實際上,後來的所謂唐代三省六部制度,宋代的中書、樞密、三司制度,再往後的明代閣部制度,包括清代的軍機制度,說白了,都是秦漢制度的變種,君權、相權;內權、外權;文權、軍權、財權……各自博弈,按照時代特色稍作進退而已。

有一言說的極好,乃是萬世皆法秦制度……天下事就是那些,這些東西沒那麼玄乎。

而此時公孫珣要做的,無外乎是給自己的衛將軍府加上這個十一曹一閣的機構罷了,然後再一拍桌子,以後自己地盤裡的事情全都送到衛將軍府中處置,僅此而已。

那麼回到眼前,從這一日開始,公孫珣的真正重點應該放在人才上面,因為沒有足夠人才的話,這十一曹一閣的制度再完善,也只是個空殼子而已。

故此,公孫珣對今日的《求賢令》,馬騰韓遂的送質名單,還有鍾繇、荀攸的推薦,其實都頗有期待……無論如何,拿下中樞的本意,一個自然是確保唯一一個可能影響自己鞭笞天下的權威不會被別人所執,另一個就是看中這些年中樞積累的人才了。

人才的重要性毋庸置疑,所謂萬事萬物以人為本,這個人自然指的是人民這個統合體,然而真正使用起來的時候,卻也要挑選其中的佼佼者擔任引領和其他重要職責,而這個佼佼者就是所謂人才了。

而不得不承認的是,中樞這個被公孫珣當眾指摘的官僚統合體,其內部依然壟斷著整個大漢帝國最精英和最順手的一群執政人才……黃門侍郎里的侍郎,尚書台的尚書郎,御史台的侍御史,還有董卓搞出來的以諸大臣公卿子弟為主的宮廷郎官,其實都是值得期待的人才,決不能一棒子打死。

但是話又得說回來,這一切的前提是能為我所用,而且不能喧賓奪主。

畢竟,用人即政治。

「龐德龐令明嗎?」衛將軍府院中樹蔭下,公孫珣接過一張紙來,上來便微微挑眉。「他也是算是人質?韓文約你的人質?」

話說,這日上午,公孫珣一大早便下令敞開大門,掛出求賢令,並直言來者不拒,然後便坐在院中準備接納天下才俊。而很快,他也果然就在門庭若市之中迎來了第一波預想中的人才紅利——韓遂馬騰,還有一些西涼軍頭乃是第一波蜂擁而至的人。

畢竟嘛,這些人不需要顧忌臉面,而且他們在長安城中中是坐立不安,軍隊放在公孫珣大軍的包圍圈裡也是戰戰兢兢……所以格外急切。

「是。」韓遂趕緊起身,恭敬言道。「在下並非無子,但全都沒有過十歲,恐怕沒法伺候將軍,只有一個女兒去年及笄,而涼州窮鄙,青年才俊太少,所以便乾脆招了令明做女婿。」

坐在樹蔭下的公孫珣仰頭稍作思索,然後依舊一頭霧水……若是龐德成為韓遂女婿,為何後來一直是馬騰部曲?

當然,這位衛將軍不知道的是,正是當日他在渭水主持的那一戰,把人家原本該成為韓遂女婿的閻行給弄死了,這才讓龐德補了位,所謂事出有因而已。

當然了,想不明白就不必多想,公孫珣立即頷首:「既如此,龐令明確實是最佳人選,聽說他本來就喜歡乘白馬,昔日在涼州便稱白馬從事,我也很喜歡他的武勇忠義,正好此番我義從有些軍官要外調,就讓他領這些名單上的涼州子弟過來,以作補充。」

韓遂大喜過望,立即俯身謝恩。

而馬騰也趕緊起身,將手中一份名單經賈逵之手遞上。

公孫珣打開來,當頭便看到馬超二字,更是愕然:「馬超是你長子吧?」

「正是。」馬騰立即應聲。

「已經加冠了?」公孫珣愈發蹙眉。「沒這麼大吧?」

「剛剛十四歲,但等送來也算是束髮的年紀了……我是想讓他隨衛將軍學些東西。」馬騰懇切應聲道。「而且這小子雖然只有十四,卻早已經能上馬使矛,堪稱健勇。」

公孫珣愈發蹙眉。

話說,他倒不是懷疑馬騰的誠意,而是對馬超這個人有些疑慮……也不是人品上的疑慮,十四歲的熊孩子,再怎麼熊,孤身一人離家千里,在軍隊里也能漸漸約束好的,關鍵是十四歲這個年齡確實尷尬,有些小了。

可若不受,卻更不對頭吧?

「稟衛將軍。」就在這時,剛剛輕鬆坐下的韓遂忽然又起身言道。「馬超乃是馬將軍庶長子……他還有兩個嫡子,一個十三一個十二,俱能上馬持矛。」

馬騰驚愕看向韓遂,卻又趕緊朝公孫珣下跪請罪:「絕非有欺瞞將軍之意,實在是其餘二子太小,且馬超也非在下庶子,只是其母為羌人罷了。」

「並沒有追究你的意思。」就在馬騰惶恐一時的時候,懶得理會韓遂小心思的公孫珣終於是頷首出聲。「只是確實覺得年紀有些小,沒必要強行束髮……這樣好了,這些名單上的涼州子弟,十八歲以上的隨龐令明入白馬義從,十八歲以下的,如你這長子馬超,不如去昌平讀兩年書,再來我軍中效命,如何?」

馬騰自然無話可說。

而既然定下了章程,涼州最大的兩個軍閥也都成功通過,那接下來,諸如楊秋、成宜,以及姜、閻、趙、任、梁、蘇、宋、邊等等涼州豪族、軍頭也都紛紛輸誠,俱有子弟送上,自然不必多言。

而公孫珣收起名單,眼見著身前這群涼州軍閥、豪族畢恭畢敬,也是不由一聲嘆氣:「諸位,你們知道我為什麼對你們這麼優容嗎?」

韓遂當仁不讓:「君侯大度。」

「不是大度。」公孫珣搖頭不止。「咱們去年剛剛打過一仗,死傷過萬,何必自欺欺人談什麼大度?之所以容忍你們,無外乎是事有緩急而已。」

韓遂、馬騰以下,俱皆乾笑。

「於地方而言,你們涼州那裡,一來羌漢混居,亂象綿延百餘年,想要重建,不免任重而道遠;二來,涼州只要不侵擾關中,便無關大局。」公孫珣繼續坐在那裡言道。「而於人而言,涼州軍雖然善戰,但如你們這種廢物,看似赳赳無前,其實所求者不過是割據一時,求個人安樂罷了,並無大志……不要說與袁紹相比,便是陶謙、劉表、劉璋都是遠不如的,故此,只要你們老實,我自然可以放一放,先收拾河北,再來與你們講道理……而你們也是懂得這個道理,所以才敢去郿塢那邊見我,還想著倚靠我來翻身坐穩對不對?」

韓馬等人愈發賠笑。

公孫珣也是頓時失笑,然後旋即又收笑肅容:「話雖如此,可我為執政,總是要講一個朝廷規矩的,而且我兵馬強盛於你們,也曾堂而皇之勝過你們,總是可以對你們說些話吧?」

韓遂依舊是第一個反應過來的,其人立即拱手俯身:「願聽將軍吩咐!」

自馬騰以下,也趕緊紛紛正色俯身聽命。

「其一,我不管你們如何,漢陽郡郡治冀城,以及冀城以東的通道要讓出來,朝廷也會派新的涼州刺史入駐冀城。」

「喏!」上來便要奪地盤,但韓遂等人還是咬牙應聲。

「其二,不許相互私鬥,若有摩擦,先稟刺史,能坐下來不要上馬……是非曲直,我心裡自有判斷。」

「喏!」

「其三,北面三郡以馬壽成為首,要注意防備西部鮮卑南下,并州有求援兵,不許推辭;而西面三郡,以韓文約為首,要盡量維持西域通道,保障商旅。」公孫珣繼續言道,而話至此處,卻是忽然變得嚴厲起來。「最後,不許有殘民之事。據我所知,涼州百姓在你們治下還算安泰,當地百姓對你們都還比較尊重,這其實才是我真正能夠容忍你們的緣故,否則,便是再艱難,難道有討董艱難?我在河東和之前未央宮前已經把話說的很清楚了,真要是違逆了我,那我也要如誅除董卓那般,隔著千里萬里,取你們的首級,然後傳示天下……諸位,我與董卓相交十餘載,所以能留他老母和孫女,跟你們可沒什麼瓜葛!」

韓遂喉結微動,依舊是第一個低頭稱喏。

「既如此,我明日就上表天子,與你們兩個雜號將軍的稱呼,便各自引兵回去吧。」公孫珣揮手道。「長安這裡千頭萬緒,我實在是沒心思招待你們,而你們也要早些回去后安定涼州秩序,撫慰涼州人心……告訴他們,大漢安定了百年,涼州亂了百年,如今大漢全亂,但我公孫珣取了關中,卻也該輪到涼州稍微安定了。」

韓遂等人俯首告辭,公孫珣便將名單收起,也沒做多想。

話說,衛將軍府難得大開,自然是門庭若市,所以韓遂等人既走,門前義從便立即又引人至此,而這一撥人乃是三兄弟,分別喚做張范、張昭、張承,乃是河內修武名門,留侯張良之後。

其中,張承乃是正經的衛將軍屬吏出身,算是公孫珣故吏……出身頂尖名門,又有這麼一層關係,也難怪會這麼早過來,同時也難怪義從將他們放到最前面。

話說,另一個時空里,這哥仨曾經一度謀劃過對付董卓,卻又自己放棄了,然後一起逃到揚州,最後被袁術給逮住,到官渡之戰後才回到中樞,並受到曹操重用。

而此時,有這麼一層關係,公孫珣自然是覺得水到渠成,於是當即起身相迎,一方面要讓張承回歸幕府,一方面卻又主動跟張范直言,請對方留下來擔任自己的奏曹曹掾。

不過,張承的回歸是一口而定,張范卻婉拒了公孫珣的徵辟。

公孫珣驚訝之餘卻也恍然……一來,之前在河內他就知道張范這個人極度恬淡,很有道家出塵的感覺;二來,他也理解張范的心態,自己之前在未央宮的氣勢太足了,以這種聰明人而言,未免會有些擔憂,其人或許是偏向自己的,但卻不想在漢室與自己之間站隊。

放棄中樞職務,成為他公孫珣的直系掾屬,不到萬不得已,他這個留侯之後是不會這麼做的……尤其是修武張氏還跟公孫珣有香火情,只要這位衛將軍不是個分不清敵我的傻叉,那就不會為難他的。

實際上,對此公孫珣果然無話可說。

當然,有些失望卻也難免。

其實,對於能在長安招攬到的人才,公孫珣心裡是有一桿秤的。

如馬騰韓遂那邊送來的人物,儘管出身邊郡,而且身上反賊的味道是怎麼洗都洗不清的(真正名義招降他們的是董卓),但公孫珣反而樂見這些人加入自己的軍隊,並在日後於關東河北立功,因為他們政治上的毫無根基與部隊中的毫無牽扯,其實反而算是某種極大的優點,可以讓人放心使用。

還有些人,不管出身、立場如何,只要保證基本的能力,那麼如果他選擇按照《求賢令》的方式自投名剌上門,公孫珣也一定會盡量保證從優安排對方……千金買馬骨也好,服從性測試也罷,反正千百年來都是這個規矩。

再有些人,只要找上門,公孫珣是沒辦法也沒理由拒之門外的……比如曾經幫助過公孫珣的何進長史王謙,還有王謙背後的山陽王氏,這得報恩;還有蔡伯喈再上門,以公孫珣的角度來說,這就得捏著鼻子供起來了;類似的還有劉寬的門生、曾經河內的舊部,等等等等吧。

但是萬萬沒想到,這批人跟他牽連的人,居然心意飄忽,反而是那群西涼反賊個個誠惶誠恐……莫非只能示威,不能貪情嗎?

送出張范,留下張承,公孫珣心中不免有些想法,而隨著時間流逝,這一日來的人越多,類似的情況也越來越多,甚至,公孫珣極為看重的師叔華歆華子魚(這廝是盧植師弟,也跟審配舊主陳球有關係)反而勸他不要太急,以安撫關中人心。

至於所謂真正自投名剌,以『應聘』姿態而來的『賢才』,就更是一個都沒見到了。

當然,即便是心裡明白,今日得到消息後上門的只是長安城內的人而已,而長安城內的人沒幾個需要用這種方式來求出身,但公孫珣的心情卻也依舊漸漸轉向陰鬱了。

唯獨當今之世,所謂君擇臣臣亦擇君,你是不能在招攬人才上顯得過於咄咄逼人的,想要示威都得旁敲側擊,否則最後吃虧的只能是你。

「君侯。」

下午時分,天色西斜,戲忠、荀攸、鍾繇帶著自己的推薦名單趕到衛將軍府邸時,卻正見到公孫珣召見王謙之子,才十三歲正在戴孝的王粲……話說,直到此時公孫珣才知道,王謙遷都路上便已經病死,而其心中愈發抑鬱之餘,卻也在猶豫如何安置王粲。

要知道,這個小子和他的堂兄一起來拜會,二人年齡相仿,但他的堂兄王凱年紀輕輕便身長七尺,儀錶堂堂,望之宛如束髮青年;而王粲本人卻身材矮小,相貌醜陋,而且身體羸弱,宛如一個沒發育完全的十歲孩童,著實讓人擔憂。

平心而論,如果王粲跟他族兄一個模樣,公孫珣早就留在身邊任用了,但如此模樣,若是留在身邊打磨,一旦得個病受個傷,然後一命嗚呼,未免怕負了王謙當日的兩次大恩。

而就在公孫珣一時猶疑,周圍鍾繇、戲忠、荀攸等人也會意保持沉默的時候,忽然間,又有於夫羅自後院前來,匆忙奉上了一個錦囊。

「這是什麼?」公孫珣自然茫然。

「蔡……蔡夫人所遺。」於夫羅趕緊作答。「不是我不知君侯在見客,實在是夫人吩咐。」

周圍人面面相覷,便是戲忠也不知道為何忽然多了個蔡夫人,而稍微知情的賈逵和一眾義從又怎麼可能多嘴呢?

「她回去了嗎?」公孫珣倒是不以為意,直接接過錦囊,在他看來,既然有昨夜一事,卻也無須多想,只等過兩日忙完后便即刻尋人提親,正式將對方納為夫人……十幾年前以蔡伯喈之女為妾,未免可笑,但如今秉天下之權,也就無所謂了。

天底下規矩雖多,卻沒幾個是為真正上位者設計的。

「一早君侯來前面視事,蔡夫人便已經回去了。」公孫珣主動問起,於夫羅語氣不免順當了很多。「她讓我等不必告訴君侯,只是留下兩個錦囊……一個便是這個,要交給君侯;另一個卻是給屬下等人,讓我等此時拆開來,而拆開后才知道是要在此時給君侯奉上錦囊,並彙報一事。」

「何事?」公孫珣剛要打開,陡然一怔,心中也有些驚疑起來。

「蔡夫人留給我們那個錦囊中寫的清楚,她讓我們轉告君侯。」於夫羅語氣乾澀艱難,儼然是有些畏懼。「她不是回家,而是一早便去河東了,準備去尋老夫人謀個差事……」

「怎麼一個個的都去河東?」公孫珣聽說是去見自家母親,不免尷尬失笑,只覺得蔡昭姬未免有些太過主動。然而,等其人拆開手中錦囊,微微一掃,卻又整個人不好了。

原來,錦囊之中,一張紙條而已,而紙條上不過區區數行娟細小字:

自幼在邯鄲,多聞大娘風采,常思以女子身效仿,以留名天下,慰藉百世。然囿於家族,多思無行,囿於亂世,多行無果。昨日之事,三分為父,三分為君,然終為己矣。今日往河東,不復返也,君若稍存心意,期亦不復尋也。

公孫珣怔怔片刻,仔細思索,總算是明白了對方的意思——自己以為是美人投懷,卻不料是美人掙脫束縛臨行之前嫖了自己!

「君侯?」眾人眼見著公孫珣半晌不說話,而王粲兄弟還尷尬坐在那裡,便出言提醒。

「讓……」公孫珣聞言開口,可說話說到一半,愣是卡在了那裡,許久方才緩過來。「張承何在?」

「君侯。」剛剛歸入幕中的張承即刻起身應聲。

「讓你兄長替我做個媒,」公孫珣抬起手中錦囊,茫然而言。「告訴蔡伯喈,他女兒昨日在我這裡,既為我夫人,終不會負她。」

和座中其他人一樣,張承怔了許久方才醒悟,然後趕緊點頭。

「還有。」公孫珣等了片刻,復又扭頭指著戴著孝布、身材矮小丑陋的王粲對賈逵言道。「王長史與我多年故舊,如今他去世,其子年少而孤,我不能不親自撫養……但我此處並無家眷,不好處置,你帶人回一趟河東,親自送他去見家母,順便問一問蔡夫人有沒有趕到河東……明白了嗎?」

賈逵心知肚明,當即應聲,卻也不以為意。

安排完兩件事情,似乎有所補償,卻又似乎無所謂,公孫珣悵然若失,卻又忽然起身:「天下事,不去主動作為,只能坐而失機……志才、公達、元常,你三人將要推介的名單留下,我自會觀察……但不妨先召集朝中公卿做些準備,你三人去布置,明日我要在城外渭水畔大宴群臣!」

一眾幕屬,自然紛紛應答,然後各自告辭去做。

而公孫珣手持錦囊,坐回座位,卻又依舊悵然若失。

——————我是悵然若失的分割線——————

「孝莊仁宣誠憲恭懿至德純徽翊天啟聖文皇后,太祖親母也,太祖少失怙,乃販繒撫之……凡經商,二十載安利號流通天下;凡著書,固百萬言,文史詩歌皆涉;凡為民事,安撫二遼,以成塞外繁華。世稱奇早於太祖奮發。」——《舊燕書》.孝莊文皇后本紀

PS:繼續獻祭新書——《漢冠》,八王之亂開局,新一本魏晉書,王生腳踢亂朝司馬氏,拳擊五胡野蠻人,構建一個屬於漢人的盛世。
liangbi 發表於 2019-8-31 22:36
第三章 一棹每隨潮上下

七月流火,顧名思義,進入七月就是初秋,然後天氣就會轉冷。這種傳統的時節描述,可能隨著這些年天氣漸漸轉冷的情況下有些脫節,但最起碼在中原王朝最根基的黃河流域還是很有指導意義的。

換言之,七月的渭水,暑氣已經算是消散,但繁忙的秋收和顯得有些偏冷的深秋卻並未到來,此時正是一年中最適合接觸大自然的日子。

當然了,可能秋收后的重陽節和春耕后的陽春三月,這句話未必就很準確。

但是回到此時此刻的三輔地區,具體而言,如果再考慮到之前董卓亂政一年來的殘暴殺戮,考慮到河南士民遷移過程中的苦難,再算上連番軍事作戰下對民間轉移的壓力,還有之前公孫珣在未央宮前展示的那種強橫姿態……那麼中樞朝廷的官吏們也好,三輔本地和剛剛遷移來的河南老百姓也好,甚至投降的董卓部隊和公孫珣帶來的幽並部隊,似乎都需要一場恰當的、具有儀式感的活動,來尋求安全感。

便是宰了董卓,吞了三輔,壓服了中樞的衛將軍公孫珣,難道就不需要稍微緩和一下氣氛,以安撫關中人心嗎?

故此,這場原本被定為『明日』開始的宴會,隨著準備活動不停擴大、參與人員原來越多,從而一拖再拖,以至於明日復明日,明日何其多。到了最後,居然是在七月下旬方才成功舉行,而且舉辦的規模也從一次針對中樞重臣的獨立宴會變成了牽扯極多的三日大宴。

據說,可能是考慮到這個宴會背後的政治含義,就連先行率部隊離開的馬騰韓遂等人,也一度想匆匆解散部隊回來參與,卻被公孫珣給攆回去了而已。

三日宴會。

第一日上午是衛將軍出面,先舉行了帶有儀式性的祭祀,外加召見三輔本地三老、朝中年長老臣,與其說是宴會,倒不如說是政治作態,雖然必須卻無太多可言。

而從當日下午開始到第二日晚間為止,活動就變得格外豐富了。

其中,有引起長安百姓扶老攜幼圍觀的蹴鞠表演,有大量名士參與的辯經經筵,有貴族官宦年輕子弟自發參與的踏青……也就是相親了……當然,最主要的肯定是開放式活動下的各種大小規模的自發政治集會,從中樞重臣往下,很多軍中功臣、還有台署吏員,還有很多三輔本地的世族人物,紛紛各自組隊,借著宴會或者種種活動的名義半公開的交流表態。

唯獨值得一提的是,據說剛剛跟衛將軍結了親,本該最適合這種場合的天下名士蔡伯喈,卻始終沒有露面。而相對應的反倒是衛將軍本人,還有楊彪、王允、黃琬、皇甫嵩、朱儁這些真正的大人物,以及衛將軍帶來的那些幕府骨幹、軍隊核心,有一個算一個,全都沒有擺架子,幾乎是整日都在渭水與基層同樂。

但不管如何了,總而言之,這一場活動,無論是從與民同樂的角度來說也好,還是從安撫中下層官吏人心的角度來說也罷,效果都還是很好的。

而到了第三日上午,公孫珣更是以主人的名義,邀請朝中、軍中、地方的重臣與骨幹人員在渭橋畔的一個小坡地上圍起帛障,舉行了正式宴會。

自剛剛從河東趕來的大司馬劉虞以下,朝中三公九卿及其府掾屬吏;外加尚書台、御史台、黃門監全員;以及在董卓死後,以公卿大臣子弟充當,然後實際上作為最核心禁衛的郎署成員;還有目前在三輔暫駐的軍中核心將領以及衛將軍幕屬;再算上京兆尹本郡的郡縣長吏,以及雖然沒有出仕,但在本地有著巨大聲望的韋端、趙歧等名士……換言之,整個關三輔內部真正有能量的人,能來的都來了。

某種意義上而言,如果說之前未央宮前是確立公孫珣本人對中樞和三輔地區的無上權威的話,那這一次,就是決定未來關中具體權力划構的前奏與吹風會。

為什麼說是前奏?

因為這畢竟是宴會,是用來緩和氣氛、拉近關係的場合,而人事任免未免有競爭和得失,前兩日如此和氣的氣氛想來衛將軍也不願意就此打斷的。

實際上,很多人認為,公孫珣很有可能要等到八月初一大朝會,或者乾脆九月初一大朝會才會正式推出自己的任命與安排……尤其是持后一種意見的還比較多,這是因為九月初一再進行全面人事梳理的話,一來公孫珣可以從容完成政治協商,制定完善的幕府名單與朝廷缺位名單;二來,公孫珣也可以趁機先將三輔今年至關重要秋收以軍管的方式完成,從而掌握三輔未來一年最要害的東西——糧食。

果然,上午時分,秋日陽光明媚,渭水碧波蕩漾,隔著一條河的蹴鞠賽場還有歡呼聲隱隱傳來,公孫珣與朝中幾位重臣,也就是劉虞、楊彪、黃琬、王允、皇甫嵩等人一起入座后,還是言笑晏晏,聊得很開心的……絲毫看不出來半月前未央宮東闕處其人那要當場擇人而噬的威風,尤其是此時坐在那裡笑的很開心的諸位正是當日差點被吃掉的獵物。

當然,隨著衛將軍和大司馬、三公、九卿一起入座以後,下面的氣氛還是很快變得嚴肅了起來——這些人聚在一起,想不嚴肅都難。

「為衛將軍壽。」既然落座,在眾人頗具試探性的一番相互試探后,倒是皇甫嵩這個御史中丞主動起身,拿低做小,給公孫珣這個昔日的同僚兼後輩做出了姿態。

「為衛將軍壽。」公孫珣端坐不動,只是目光一掃,周圍自劉虞以下便紛紛起身齊齊舉杯。

然而,公孫珣聞言只是端起酒杯,似乎便要飲下,卻又忽然再度放下,然後依舊端坐不動。

宴席中何止三四百人,除了少數人事先知情,或者早有所料外,其餘見狀,不管陣營出身,倒是紛紛心中凜然起來……然後其中大部分人卻又只能端著酒樽立在那裡,尷尬不敢亂動,以至於心中漸漸驚慌。

當然,總有人天生膽大,而且問心無愧的。

「衛將軍這是何意?」城門校尉朱儁一面舉杯一面憤然質問。「若是對我等這些人不滿,儘管處置!但在下有一言……你若是屢屢視所有人皆為敵,那與董卓何異?」

「朱公想多了。」公孫珣幽幽嘆道,卻又聲音宏亮,顯得不懼不愧。「只是見大家紛紛舉杯為我賀壽,如此盛景,自然是想到了數年前劉師喪故,我在孟津與當時的中樞各位割瓶相對,然後相約共肅朝綱的場面……諸位都坐……你們說,如今物是人非且不提,為什麼昏君喪身、閹宦覆滅,可天下局勢卻反而崩殂到這個局面了呢?」

眾人聞言紛紛重新入座停杯,而雖然心知有異,卻又各自無言相對,便是剛剛出言頂撞的朱公偉,此時也有些黯然——畢竟,他和公孫珣一樣,差不多的時間離開洛陽守孝,然後再回來就是這麼一攤子江河日下的破事了。

「那衛將軍以為呢?」停了半晌,倒是光祿大夫楊彪出言接上了話。「是什麼緣故?」

話說,當日反對遷都一事後,三公之中,司徒楊彪與太尉黃琬一起被罷免,接了光祿大夫的虛職,而司空荀爽又試圖刺殺董卓不成,然後自殺,這才讓王允以司徒領尚書事的身份成為群臣之首。

而如今,風水輪流轉,以司徒王允為首的一波現任執政公卿在未央宮前被公孫珣指著董卓一通亂打,雖然沒有罷免,但到底是政治威望大失,卻又不好事事冒頭了,這就讓當日昂首站在右闕之下的楊彪、黃琬、朱儁,以及在關中向來有極大威望的皇甫嵩重新獲得了政治導向力。

尤其是楊彪,他的家族本就是天下僅次於袁氏的天下第三姓,素來並稱袁楊,算上楊彪自己,也已經完成了四世三公的偉業……更重要的是,他的家族本就在關西(弘農華陰,潼關以西),這使得其人身兼關西本地名望和朝廷中樞威信,所以堂而皇之的成為了朝政公卿代表,某種意義上的人心所向。

「能如何呢?」公孫珣搖頭揚聲感慨。「深層緣故,我之前在未央宮不是說的很清楚了嗎?昏君亂政以至於盤剝過度、世族腐敗以至於阻斷賢才進位、豪強兼并土地以至於百姓無立錐之地……這些大漢朝幾百年的痼疾就擺在那裡,大家又不是瞎子,又何必佯做不知呢?我聽說荀氏有一位叫荀仲豫的人還專門寫文章論述過這些,若是真不懂,就不妨找荀公達去抄錄一份,仔細學學。只能說,當日世祖光武度田,有先見之明,卻攤上了靈帝這種後世子孫,也是讓人無奈。」

座中一時沉默……說起來,這才幾日而已,這些公卿大臣就已經習慣了在公孫珣說話時保持低調了。

「不過。」公孫珣繼續言道。「今日不是說這些大道理的……而是我忽然想到,當日我走時,如亂政的董卓尚是國家棟樑,如殺了一堆九卿、如今還要并吞關東的袁紹尚是只想著為國家誅除閹宦的黨人領袖,如今日跨州連郡的袁公路當日也只是一個尋常公族子弟模樣,便是劉焉、劉表,你們能想到這些人如今居然已經割據一方了嗎?」

「家父只是因為米賊阻斷了道路。」數人匆忙閃出,跪地請罪,正是以劉范為首的三兄弟。「其實一心向漢,並非割據……衛將軍,你與我父相知許久,應該知道,家父只是為人謹慎小心罷了……況且,我家中乃是正經漢室宗親,怎麼會作出如此事端來呢?」

一旁劉焉表兄黃琬,也趕緊出列說話:「衛將軍,我一句懇切之語……如二袁之輩,如今確實不能說他們沒有存異心,但是如劉君郎、劉景升,還有徐州陶恭祖、北海孔文舉這些人,他們不過是礙於時事,不得已舉兵自保罷了,未必是心存異心。若朝廷有命,然後道路通暢,他們一定會聽從朝廷命令的。」

「諸位知不知道賈文和已在武關取了李傕首級?」公孫珣一時搖頭,卻又努嘴示意。「而武關既通,便有南面奏疏送到……賈逵,你將前日武關送來的劉表奏摺給黃公看一看。」

黃琬茫然不解,直接伸手拿來,打開一看,只是區區幾眼便面色煞白,以至於失語難言。

旁邊三兄弟中的老大劉范眼看著表叔失色,情知有異,也顧不得多少,趕緊起身擠過去看,也是只看了一眼便神色驚惶起來,卻又立即大聲相對:「衛將軍,這必然是劉景升誣陷我父!其人知道你平定了關中,所以行此禍水東引之事!」

公孫珣不以為意,只是讓賈逵拿過奏章去挨個給朝中大臣去看,而有一個算一個,幾乎每個人借著明媚陽光稍微掃視一眼后,都宛如見了鬼一般。

原來,劉表奏摺上寫的清清楚楚——他說劉焉之前擊退了董卓的攻擊后,志得意滿,居然仿造天子儀仗,在益州造了數千輛天子乘輿!結果有從南陽逃往益州的人看不慣,直接跑回來告訴了劉表。

對此,劉表還不忘在奏摺中文雅的發表了自己的看法,他說劉焉這是『有似子夏在西河疑聖人之論』!

子夏是孔門十哲之一,卻背棄了『克己復禮』的論調,而實際上成為法家思想始祖之一,所謂是在嘲諷劉焉,身為漢室宗親,卻居然想另起爐灶……而漢室宗親另起爐灶是什麼意思,不言自明。

奏摺一路傳遞下去,三公九卿尚書御史大致傳完一圈后,又由賈逵在下面御史、黃門、郎官、屬吏、名士們身前延伸朗讀了一遍。

這下子,真是人人面色精彩。

「我這人呢喜歡直來直往,說話不想遮掩什麼。」公孫珣在上方放聲笑道。「黃公,就憑這封奏摺,咱們平心而論,要麼是劉君郎真起了不軌之意,要麼是劉景升在誣陷他……而劉景升這位昔日當日八駿若是如此誣陷益州牧,其實也只有一個說法,那便是剛才劉范這小子所言的那般,是劉景升見我討董功成,想禍水東引……可要是這樣呢,豈不是說劉景升也把荊州當做了自己的地盤,不想讓我去碰他?故此,兩位漢室宗親,兩位昔日天下公認的道德楷模,兩位一州之長吏,總有一個是心懷異心的,或者乾脆兩位都有異心,對不對?」

黃琬喏喏不能答。

公孫珣愈發失笑,然後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復又起身扶刀四顧睥睨,揚聲而言:「話說起來有些難聽,但諸位,要我說呢,這些本是理所當然!所謂人窮而氣短,勢窮而人屈,大概就是這個意思了,他們也是被時事給逼得……諸公,你們見過災年時老百姓易子而食嗎?」

渭水對岸的蹴鞠場傳來一片歡呼,而公孫珣所在的帷幕宴席之中卻近乎鴉雀無聲。

「若是沒見過易子而食,那總該見過老百姓殺嬰棄嬰吧?」公孫珣繼續冷笑道。「諸位都是飽讀詩書之人,應該明白,殺嬰兒這種事情,大概是天底下最無良的舉止了,何況是以父母殺子女呢?但是天下各處,有一處算一次,又有什麼地方不殺嬰呢?而且又有哪處地方把殺嬰當做是真正的罪行來處置呢?為什麼如此……楊公,為什麼如此?」

「因為百姓窮鄙,不殺嬰也養不活。」楊彪無奈起身拱手答道。「於父母而言,與其日後沒法養,不如早些殺掉……」

「這就是問題所在了。」公孫珣俯身撿起空杯,旁邊賈逵立即幫忙滿上,於是這位衛將軍便在眾目睽睽之下,再度一飲而盡,方才繼續言道。「百姓窮,多一口人便吃不上飯,那隻好殺掉,而久而久之,殺嬰這種事情就成了理所當然之事……非只是尋常百姓習以為常,便是你們這些名臣顯吏,雖然心裡明白這是壞事,卻也只能坐視不理……是這意思嗎?」

「正是。」

「那麼劉表、劉焉、陶謙、二袁,乃至於董卓,其實不都是一會事嗎?」公孫珣捧著空樽若有所思。「只不過對他們而言,窮困的是天下大局罷了!咱們剛才說昔日孟津畔的忠臣良將為何如此,不就是這個緣故嗎?靈帝把天下搞得崩壞,從中樞到地方全都不可救藥,所以天下大局開始變得窮困起來,而他們這些人在處在這種亂局、困局之中,所見所睹所遇所聞俱是殺戮、劫掠、強取、豪奪、謀逆、篡背之事,耳濡目染之下,又手握強權無人能制,又怎麼可能不墮落?無非是墮落的不如董卓那麼快罷了!我昔日見人點評人物,說某一人乃是『治世之能臣,亂世之奸雄』……現在想來,這難道不是言語上的機鋒嗎?天下出身不錯的秉權者,有哪個不是『治世之能臣,亂世之奸雄』?!」

言至此處,一片寂靜之中,公孫珣將手中空杯擲於地上,然後扶刀睥睨:「諸公啊,咱們今日能坐在這裡置酒高坐兼觀秋日渭水盛景,見百姓、士卒嬉戲於隔岸,你們知道有多不容易嗎?信不信,再過幾年,如董卓那種人會越來越多?信不信,過幾年,如果繼續割據下去,劉表也會跟劉焉一樣有『子夏西河疑聖人之論』?信不信,過幾年,若袁紹無人能制,恐怕就不會自表為車騎將軍,而是自己為自己刻天子印璽了?信不信,過幾年,我也會像袁紹、董卓那般肆意斬殺公卿,反而無人以為意?大司馬,你是真得謝謝我!」

前面眾人都懂,唯獨最後一句讓人摸不著頭腦……但隨著枯坐在上首的劉虞一聲嘆氣,然後起身大禮相拜后,眾人多少有些醒悟。

「衛將軍今日到底又何意,不妨言明。」一片寂靜之中,皇甫嵩勉力相詢。「總不能只是想讓大司馬拜一拜你把?」

「我只是想說兩件事,」公孫珣坦然而答。「其一,天下割據大勢已成,不要做什麼一紙令下而平天下的美夢了,行不通的;其二,亂世宜短不宜長,也不要做著什麼緩緩圖之的美夢了,要凡事只爭朝夕……否則天下困局之下,人心淪喪極速。今日我平董卓后,還能借大義安撫地方兼收其降兵,還能想著接濟無依靠的河南士民,可你們信不信,若是亂局綿延數載,天下便會有戰後屠城之事?信不信,綿延十年亂局,天下便有長平之戰後殺戮十數萬俘虜的慘事?信不信,綿延二十載,便有公卿子弟滿族填河的慘事?你們都不讀史的嗎?」

皇甫嵩、朱儁、楊彪、黃琬等人各自面面相覷,最後卻是楊彪帶頭躬身一禮:「衛將軍想要從速撫平天下,確實是一片仁心……我等願意全力相助,以助衛將軍重扶漢室社稷。」

「說的好。」公孫珣忽然失笑,卻又當眾在已經兩股戰戰的劉璋腳下撿起了那被擲出的金樽,然後示意賈逵倒酒,待酒滿之後方才舉杯至楊彪身前,輕聲笑道。「但是我這人平素直來直往,不屑於遮遮掩掩……楊公,我固然欲從速,但是你們在這裡,我連人心都收拾不了怎麼辦?你們在我身前,我想從速都難又如何?你們在我這裡,這三輔的人心便不能聚力助我又如何?」

之前俯身行禮的楊彪的抬起頭來,其人三分恍然,三分茫然,三分愕然,還有一分惶恐,卻最終沒有說出話來。

「賜光祿大夫節杖!」公孫珣端著酒杯不懂,直接揚聲喊道。「宣旨……」

慌亂之下,楊彪匆匆躬身下拜接旨。

「且住!」就在此時,王允驚疑起身質問。「衛將軍,為何旨意、節杖之事我不知曉?」

「司徒王允黨附董卓,阿逆奉承,大失天下所望。」公孫珣頭也不回,對答如流。「今日一早,我便親自入宮,請旨罷免了其人司徒之官,錄尚書事之職,唯獨念及其人執政期間多有維繫朝綱之事,依然為太中大夫;又有大司馬劉虞,以月初流星故,罷大司馬改任太尉,領尚書事;太尉趙謙,遷司徒。」

王允看了看之前對公孫珣俯身而拜後端坐原處的劉虞,眼見著後者面無表情,竟然是一句話都不能反駁……因為哪怕是按照政治傳統,他也該把錄尚書事的這個職責還給這唯一一個尚在中樞的宗室重臣才對,因為人盡皆知,劉虞本來就有以宗室輔佐幼帝的職責。

所以這個改任,莫說是他王允不能反對,便是整個中樞上下,也沒有一個人能夠反對!

一念至此,變成太中大夫的王允只能頹然坐回原處。

就這樣,黃門侍郎鍾繇忽然出現,抽出一張紙質聖旨,堂而皇之的宣布了一個任命,乃是以光祿大夫楊彪為使者,持節往豫州而去,乃是要明告豫州各郡縣,朝廷所任豫州刺史為劉備劉玄德,而袁紹所表曹操、袁術所表孫堅,俱為非命!

反正楊彪老婆是袁紹、袁術的親姐姐,倒也無虞那倆人一怒之下砍了他。

「楊公。」楊彪茫茫然接了旨,受了節杖,尚未扶著節杖站穩,那邊公孫珣便捧杯至此。「你四世三公,素有盛名,今日持節去豫州,宣揚朝廷威權,望你不負使命!」

「這是……自然。」楊彪尷尬應聲。

「此去路途遙遠,彼處還有戰亂。」公孫珣愈發感慨。「請滿飲此杯,以作踐行……」

旨意都接了,楊彪也是無奈中夾著一絲昏昏然,居然沒聽出對方話里的暗示,便在在做其餘公卿的目瞪口呆中接過公孫珣親自遞來的酒水,然後一飲而盡。

飲罷,楊文先遞還酒杯,便稀里糊塗扶著節杖坐了回去。

而公孫珣接過空樽,轉身讓賈逵繼續滿上之後,卻又忽然回頭變色:「既已踐行,楊公怎麼還在此處?」

楊彪大汗淋漓,本能想要說話,卻又實在是不知道該說什麼……公孫珣把話說這麼透徹,已經是算是先禮後兵了,既如此他又何必自找麻煩呢?

或者說,畢竟是董卓過濾后活下來的人,他又怎麼會在合法手續都在的情況下,為了保全一點什麼中樞權力而跟公孫珣發生真正的根本利益衝突呢?

於是乎,無奈之下,其人一聲感慨,自言不辱使命,然後便抱著節杖當場告辭……隨即,自然有甲士護送其人連家都不能回,直接過長安而不入,往武關而去。而到了武關,楊文先復又驚訝發現等在這裡的副史居然是自己堂弟,算是天子近臣的謁者僕射楊眾,那就更不必多言了。

話說,公孫珣這種不屑於做遮掩的人,既然要清洗,又如何會只掃表面呢?

「黃公,請借旨意與節杖。」公孫珣捧著滿杯,然後示意鍾繇繼續宣旨。

旨意下來,乃是讓黃琬持節出使荊州、並從荊州轉益州,去專門調查荊州刺史劉表狀告益州牧劉焉圖謀不軌之事……並做調解。

這個任命同樣合情合理,黃琬本人是荊州大族,又是劉焉表兄,正如二袁不會剁了自己姐夫一般,黃琬在這兩個地方同樣不會有任何危險。

旨意既下,節杖既受,公孫珣又是一杯酒水親自奉上,便讓這位同樣在中樞影響力巨大的光祿大夫直接走人了。

而值得一提的是,在益州的問題上,公孫珣依舊保持了足夠的理性和剋制,作為副使的,居然劉焉次子,治書御史劉誕。

接下來一位乃是皇甫嵩,其人倒也沒有受節杖,而是直接任命了一個新職務——涼州刺史。

平心而論,這也是一個讓人無話可說,甚至合情合理的位置,涼州刺史只能管到一個郡,同時兼有調解、監視、安撫涼州軍閥的責任,皇甫嵩去出任此職,正是人盡其用。

當然,其人既然就此滾到涼州,也就再沒法子用自己於三輔的威望影響什麼舊部、立什麼山頭了,公孫珣對關西兵的掌握自然會進一步加深。

同樣的流程,眾目睽睽之下,一道聖旨,一杯水酒,然後連家都不能回,便直接赴任去了。

下一位是掌握長安城一定防衛力量的城門校尉朱儁朱公偉。

他的任命是出使交州,調解士燮和朱符的矛盾……朱符是交州刺史,卻橫徵暴斂,很不得人心,而士燮是交州本地唯一大世族,深得人望,兩家在交州鬧得很開心,並不比這大漢朝什麼別的地方安泰。

而這個任命也是很有道理的,朱儁是兗州人,又曾經成功討伐過交州叛亂,而尤其是這個橫徵暴斂的朱符,乃是他朱公偉的親兒子,這也算是某種秉公不避親了,將來說出去說不定是個美事。

朱公偉跪地接旨,受了節杖,然後復又接過公孫珣的酒水,一時搖頭:「我教子無方,這個任命我無話可說,也一定會儘力而為,但是衛將軍,我們都走了……也望你好自為之!」

言罷,其人倒是主動一飲而盡,然後重重將空樽交回到公孫珣手裡,竟是轉身便走。

朱儁之後,居然是呂布。

話說,雖然公孫珣早知道呂布此人空有一身無雙武藝,兼有飛將之能,可眼光、道德水平、個人慾望控制,最多只是一個普通人的樣子,所以理性上並沒有任何期待……可理性歸理性,感性歸感性,賈文和居然需要支開他呂奉先才能獻關,公孫珣雖然不說什麼,又怎麼會心裡不膈應呢?

所以,借著這次機會,公孫珣正式罷免了其人虎威將軍的名號,改任為大鴻臚……乃是剝奪兵權之餘保全了其人臉面的意思。

猝然襲擊之下,又沒有任何政治支持,只是一個匹夫之雄的呂布惶惶然受了旨意,自然不必多言。

而接下來,眼見著僅有的四個政治威脅,一個軍事威脅全部用聖旨安然無恙的摒除,公孫珣便開始坐回原處,大肆提拔、任命、罷免、遷職……所謂排除異己,並全力掠奪中樞人才:

以黃門侍郎鍾繇為司隸校尉;

徵召京兆韋康為常山太守,正式遷常山太守董昭為鉅鹿太守,以鉅鹿太守李邵為衛尉;

以原河東太守王邑為將作大匠,正式遷杜畿為河東太守;

以尚書華歆為左馮翊太守;

以尚書鄭泰為上谷太守,遷上谷太守高焉為尚書僕射;

征太原王祥為右扶風太守;

以中郎將李蒙暫署弘農太守;

以中郎將段煨暫署河南尹;

以原雲中太守趙平為尚書僕射,副署太尉劉虞;

以原西園校尉馮芳為城門校尉;

以扶風京澤為虎賁中郎將,領兵鎮守未央宮,而包括楊彪之子楊修、劉焉之子劉璋在內的原公卿子弟所為的郎署郎官,俱罷免,轉入白馬義從;

以河東楊奉為潼關都尉,守潼關;

以河東程銀為散關都尉,守散關;

以河東韓暹為武關都尉,守武關;

又,

以王修為衛將軍府東曹掾,兼領鎮軍將軍,暫署三輔總略;

以田豐為衛將軍府奏曹掾,兼領左軍師中郎將;

以戲忠為衛將軍府西曹掾,兼領右軍師中郎將;

以賈詡為衛將軍府兵曹掾,兼領前軍師中郎將;

以荀攸為衛將軍府尉曹掾,兼領后軍師中郎將;

以沮宗為衛將軍府民曹掾;

以韓浩為衛將軍府賊曹掾,兼領中護軍;

以衛覬為衛將軍府決曹掾;

以田疇為衛將軍金曹掾;

以司馬朗為衛將軍府法曹掾;

徵召京兆名士趙歧為衛將軍府辭曹掾;

徵召尚書郎、長沙桓階為衛將軍府倉曹掾;

以王象為黃閣主簿。

又,原將軍府長史呂范、司馬韓當、從事中郎婁圭,以及後者所領將軍號不變,唯獨戲忠空下的一個從事中郎,改由新來的張既所領,以示他在郿塢的功勞。

除此之外,又加高順為橫野將軍;

加徐榮為長驅將軍;

加徐晃為蕩寇校尉;

加張遼為騎都尉;

加成廉為騎都尉;

加魏越為騎都尉;

加焦觸為步兵校尉;

以趙雲、田豫、文則、宇文黑獺為別部司馬;

又加太史慈為騎都尉,轉回遼東復命。

其餘各部軍官各有賞賜加秩,自然不必多言。

值得一提的是,公孫珣專門遣使,特別與振武將軍關羽、建威將軍程普、趙國相審配、鉅鹿太守董昭、蕩寇將軍公孫范、寧朔將軍公孫越格外加秩,並從郿塢挑選了大量的珠寶財貨對昌平留守諸人,如屯田掾屬棗祗、昌平守將張南等予以賞賜。

至於什麼都沒有的長史呂范呂子衡,公孫珣只是在當日晚間回到府中后,讓韓當、婁圭親自去挑選了一個白玉圭遣人送回而已。

同樣的道理,當日晚間,公孫珣還婉拒了包括赦封他母親公孫大娘、妻子趙芸的所有建議。

而在一日內驅除了四名關中政治元勛,進行了從中樞到幕府的一系列任命后,公孫珣從第二日開始,便開始大舉整編西涼軍,並以工代賑反向招募無安置處的百姓往河東、弘農興修水利,並按照公孫大娘建議,以河東鹽池、鐵官為導向進行民間人口引流;以弘農最近,鼓勵逃亡百姓返鄉。

同時,又公開下令,要求三輔太守,民政、法務、倉儲、治安俱匯於衛將軍府,同月,以讖緯聞名的扶風名士法真之孫法正,以阿附張讓聞名的前涼州刺史孟佗之子孟達,俱以束髮之齡自投名剌至衛將軍府,與龐德的新來的西涼子弟一起,進入白馬義從。

八月秋收,九月登高,十月漸冷,就在三輔、河東、弘農三地以工代賑的規模達到最大之時,衛將軍公孫珣與太尉領尚書事劉虞,聯名上書:

一曰,以初平年號董卓所擢,兼天下實為割據,大亂已成,請改年後為建安,於翌年始行;

二曰,司隸連年戰亂,秋收荒廢,請禁新釀酒一年。

三曰,司隸遷移百姓百萬計,積累三輔,請以世祖度田事,清查關中土地。

—————我是喝酒兩行淚的分割線—————

「初平年間,天下亂離,民棄農業,諸軍並起,率乏糧谷,無終歲之計,飢則寇略,飽則棄餘,瓦解流離,無敵自破者,不可勝數。袁紹在泰山,軍人仰食桑椹。袁術在淮泗,取給河蚌。太祖在關中,雖無飢餒事,亦曾掃略塢堡,追繳算賦,聚糧求存,關中豪強破家者十之二三。」——《新燕書》.卷二.太祖武皇帝本紀
liangbi 發表於 2019-8-31 22:36
第四章 策策芒鞋不怕泥
「果如仲治所言!」時值隆冬,青州濟南東平陵城內,袁紹見到自長安發來的改元詔書之後,稍一詢問便不由大喜,然後等使者一離開就環顧左右,連聲感慨。「至明年秋收前,公孫文琪可謂無力了!」

「恭喜主公,賀喜主公!」郭圖第一個俯身恭賀。「如此,則青、兗、冀俱能在主公掌握,說不定反而能先發制人!」

袁紹面帶笑意微微頷首,卻又緩緩搖頭,臉色也變的嚴肅起來。

「公則話是對的,卻不免太過樂觀了些。」一旁辛評辛仲治見狀不由低頭一笑,儼然是明白袁紹所想。「衛將軍為什麼無力,還不是他之前一年吃的太飽、賺的太多了?關中沃野千里,王霸之基,中樞朝廷在握,攜漢室大義而號令諸侯。故其人在彼處但凡能稍微安撫士民,治理通暢,那等明年秋後,最要緊的糧食跟上來,人心也整備齊全,便是這衛將軍再度并吞三千里如虎狼的時候了。」

「不錯。」袁紹扶著腰中佩刀正色相答。「仲治此言又說到了要緊處,公孫文琪之所以此時乏力,不是他無能,而是他之前所獲太多。若非中樞尚有威力,他何至於需要改元以正視聽?若非所獲三輔、河東、并州諸郡地域寬廣,何至於需要度田來釐清統治?若非所得河南士民無數,何至於因為缺糧需要禁酒?剛才咱們與那使者仔細交談,知曉了不少細節,依我看來,公孫文琪在渭水畔驅除楊文先等人時有一言遠勝未央宮之前的那些言語……那就是天下紛亂,我輩要只爭朝夕!」

堂中眾人,自逢紀、辛評、郭圖以下,紛紛肅容俯首稱是。

不過,等直起身來,逢紀復又問起了另外一件事情:「明公,公孫文琪在未央宮指斥先靈帝一事未免石破天驚,要不要反其道而行之,上書長安反論其事,以做抗禮呢?」

「不用。」袁紹聞言不由冷笑。「不瞞元圖,我也不直靈帝久矣,而且公孫文琪此舉我大概也能明白幾分……單以此事而言,我與他反而算是同志。」

逢紀與堂中幾位何等聰明,幾乎是瞬間便醒悟過來。

話說,在靈帝死後到如今發生的這一系列複雜政治事件中,以袁紹的政治立場而言,整個漢室其實就只有一個少帝劉辯才算是其人和其家族的政治旗號所在,而如今劉辯既死,袁氏在中樞的力量也被從肉體上消滅的乾乾淨淨,那麼董卓所立的這個正在位的小皇帝,對於袁紹而言反而只是一個格外尷尬的所在……承認吧,是打自己臉,也是給自己上套;不承認吧,偏偏這又是先靈帝唯一一個後代,好像還真的是名正言順。

換言之,公孫珣這樣從小皇帝父親靈帝身上直接開炮,反而非常有助於袁紹在關東建立屬於自己的政治權威。

或者更露骨一點,在打壓漢室權威這件事情上面,握有天子的衛將軍,和在關東自表的車騎將軍,利益反而是完全一致的……因為對於在初平年間迅速脫穎而出的這兩大強者而言,漢室權威並不是什麼必需品,即便是公孫珣去討董,也不過是要確保這個能威脅到他的威權不為他人所握而已。

「不過……」待此事議論過去,辛評繼續攏手笑言道。「衛將軍雖然攻下關中,名望與勢力全都大漲,以至於隱隱有當世至強之名,卻也露出了一個極大的破綻。」

「仲治兄所言極是。」郭圖立即跟上。

「說來!」袁紹也是跟著愈發嚴肅起來。

「此事簡單,請明公想一想衛將軍所依仗的根本之處,是不是變成了兩塊?」辛評捻須揚聲而言。「一塊以昌平為首,以漁陽三郡民屯為根基,據有幽州塞內七郡,並與中山、常山連成一片……這塊地方是他經營數年的根基所在,雖然地方貧瘠,是他所依仗的幽州強兵所在,而且地域寬廣,人心歸附。」

「不錯。」袁紹緩緩頷首。「而另一塊自然就是三輔、河東之地了,地富民眾,兼有地利……所以,仲治與公則之意,莫非是說連結兩處的并州三郡實為公孫文琪的軟肋?」

「其實我也以為如此。」逢紀在旁插嘴道。「正如人雙拳緊握,其胸自開一般。而如今衛將軍所領之地從遼西一路延續到三輔,宛如一字雙頭長蛇,蜿蜒不斷……欲破此陣,首在斷其腰,所以并州三郡確實是要害所在。」

「話雖如此。」袁紹不由嘆道。「可并州三郡又如何能輕易奪下呢?太行之險要我是親眼見過的,晉陽城之雄偉,我雖然沒有親見,卻也久聞大名……」

「明公莫非還想明年秋收前打到晉陽不成嗎?」辛評聞言不由失笑。「大局要一步步籌劃,方可盡全功……依屬下看,欲從全局破衛將軍之勢力,確實該斷并州;而欲斷并州,當先握太行;欲握有太行,當盡量全下冀州;至於欲下冀州,當先攻邯鄲;欲攻邯鄲,當先以鄴城為憑!」

「而欲以鄴城為憑,難道不要先取青州,再破公孫伯圭嗎?」就在此時,堂外忽然有人遙遙發聲介面,打斷了辛仲治的解說。「大局要一步步籌劃,方可盡全功。」

辛評聞言當即收斂笑容,不再多言,而郭圖乾脆將臉扭了過去。

「子遠說的對!」袁紹對堂外忽然傳來的聲音絲毫不以為意,只是扶著佩刀微微起身向前數步,然後一聲嘆氣。「事情要量力而為……青州不取,何以破公孫瓚?不破公孫瓚,何以壓服韓馥?不壓服韓馥,又怎麼能跟公孫珣當面對上呢?」

「我以為明年秋收之前,我們便是再快,也不過是能破邯鄲而已。」逢紀也誠懇分析道。「但邯鄲也不會這麼容易破的,因為到了那一步,便是雙方正式大戰了……兩強相爭,牽一髮而動全身,屆時很可能要連綿千里,交戰不停。」

「是這個道理。」堂外聲音再度傳來,卻是已經來到了跟前,然後一名高冠錦衣外套一件華貴白裘的文士扶著長劍昂然直入,赫然是許攸許子遠。「不過,若能搶在公孫文琪力氣緩過來之前先攻下邯鄲,則可稱之為先下一城,因為邯鄲、鄴城之重,乃是冀州之權,而冀州之重,又是河北之權……再遠的事情,反而沒必要多想了。」

袁紹再度頷首,便將邯鄲二字放入心底,然後轉而問向許攸:「子遠,你不是去於陵接收了嗎,為何匆匆而返?」

「本初。」許攸無奈搖頭。「我是在於陵接到北海軍情,專門回來見你的。」

「北海戰事有反覆?」袁紹見到對方表情,一時愕然。「些許黃巾殘黨,用來嚇唬孔文舉這個書獃子的而已,不至於出岔子吧?」

「戰事順利,孔文舉也被嚇得寫信過來了。」許攸愈發嘆氣。「可以說青州大局已定……」

「那……」

「鮑允誠戰死了。」許攸終於說出了緣由,而此言一出,袁本初和堂中心腹當即愕然當場。

話說,袁紹真沒有想殺鮑信的想法。

實際上,按照這位袁車騎和一眾心腹謀划商議的結果,兗州剩下的兩個諸侯,劉岱與鮑信,應該是優先除掉劉岱,然後保全鮑信的。

這是因為劉岱是兗州刺史,天然會對整個兗州產生政治影響力,從而對袁紹產生威脅。而且劉岱這個人也沒什麼水平,橋瑁事件后也失了人心,處置起來是很方便的。至於鮑信,此人又能打又敢戰,再加上區區一個濟北相,不至於掀起什麼浪花來。而最重要的一點是,如果算上準備除去的劉岱,再加上之前實際上被軟禁的張氏兄弟,以及死掉的橋瑁,袁紹收服兗州、青州的手段未免顯得太過粗糙,這樣會失人心的。

所以,按照原定策略,鮑信也好,北海孔融也罷,還有青州其他幾位國相、太守,袁紹是一點想法都沒有的。

然而現在許攸過來,忽然告訴袁紹等人,說鮑信死了,而不是原本該死的劉岱死了,這讓人驚愕之餘又何嘗不會有所憂慮呢?

「怎麼死的?」怔了半晌,袁紹方才無奈開口詢問。

「大局將定時中了流矢。」許攸無奈攤手言道。「其實按照原定安排,本該是劉岱在追擊殘兵時中流矢而死的,卻不料鮑信先亡。」

「前線各處反應如何?」袁紹再度怔了片刻才繼續詢問下去。

「劉岱那廝已經嚇得不敢出大帳了,孔文舉之所以來信匆匆,據說也是聽聞鮑允誠的死訊後有些驚嚇。」許攸苦笑捻須。「最麻煩的是樂安那邊的臧洪,其人再度發函過來,非但請求釋放張邈、張超,還在函中勸諫本初你遣使往長安慰問天子,並對之前橋瑁的事情作出說明。」

「臧洪不過是個有些熱血上頭的年輕人罷了,還以為漢室可期。」辛評搖頭言道。「又或是當日在酸棗主持盟誓之後,有些自以為是也說不定,總之不足為慮。倒是劉岱……」

「不錯。」逢紀也趕緊進言道。「鮑信既然身死,多想無益,只能說清者自清,但經此一事,劉岱的事情要不要緩一緩?又或是就此放過其人?」

袁紹並未直接回答,反而是就地轉身,環顧堂中幾位心腹一圈,想聽從意見的意思不要太明顯。

「我以為應該就此放過劉公山,且應好生安撫孔文舉。」許子遠當仁不讓,直接了當。「此番匆匆折返就是這個意思,本初你要顧慮人心,以防欲速而不達。」

「我以為可以緩一緩,卻未必要放過其人。」逢紀稍一思索,也是趕緊提出了自己的建議。「兗州刺史一職太過緊要,除非其人願意主動請辭歸鄉,否則不可以輕易放過,唯獨濟北相忽然身死,人心動蕩,不得不防。」

袁紹復又看向了辛評。

「我以為成大事者不拘小節。」辛評捻須思索片刻,然後凜然應聲。「剛剛還說到衛將軍先拔頭籌,我等應當只爭朝夕,如何又因為些許名聲便要自毀大局?非只如此,既然濟北相身死,還應該疾速並其部眾……明公,其部于禁和他的泰山兵可是一股公認的精銳,不能假手他人!」

袁紹緩緩頷首。

而郭圖見狀也是趕緊拱手表態:「主公,我也以為不應該為此事而自亂陣腳,恰恰相反,既然已經如此,反而應該從速處置劉岱,便是孔融,也乾脆直接送到長安去,讓其人在衛將軍那邊做個空頭公卿,以防礙眼。其實,以主公的聲望和神武,便是全都處置了,又怎麼會有人膽敢反對呢?」

袁紹剛要說話,那邊許攸卻不由大怒:「你們這些潁川人,不要以為我不知道爾等心裡的盤算,不就是想讓本初凡事從速,快快拿下冀州,好讓你們在鄴城的家眷、族人能割取田宅、職務嗎?我只問你們,以私心而進言,若是因此生了亂事,壞了大局,你們擔當的起嗎?」

辛評稍微年長,對此默然不應。

倒是郭圖郭公則,聞言不由怒目相對:「便是有此一說又如何,我等可曾因私廢公?倒是你許子遠,因為家人一開始便跟著主公,在兗州、青州安置的早,所以肆無忌憚……你莫要以為我不知道,此番你如此匆匆回來想要說服主公從緩,指不定便是受了劉岱、孔融的賄賂,在此吃裡扒外,為他人說話!」

許攸冷笑不止,也是要繼續喝罵。

然而就在此時,袁本初忽然將腰中配刀拔出一半,復又狠狠塞了回去,金鐵之聲外加寒光白刃,立即便讓堂中安靜了下來,溫度也似乎下降了不少。

一片鴉雀無聲之中,袁紹板著臉坐回到了堂上正位,然後左右一瞥,倒是說出了一番讓人驚疑的話來。

「子遠。」袁紹將目光停在許攸身上,並正色相對。「仲治和公則的私心我其實心知肚明……不就是韓馥不能讓他們滿足,所以迫切想讓我取而代之嗎?」

辛評和郭圖不由微微變色,然後便俯身請罪。

「你二人也無須請罪,而且我也要告訴你們。」袁紹復又看向辛、郭二人。「子遠家人在東郡廣納產業,而且其人在青州接收、督軍之時,所受賄賂頗多,我也是一清二楚的……輪不到你們來攻訐。」

許攸一時捻須嗤笑。

「為什麼要容忍你們?」袁本初環顧左右,繼續厲聲相對。「還不是公孫珣在前,我想趕上去,所以想請你們這些智計之士都來誠心助我嗎?而且諸君,有一事我一直藏在心裡,沒有與諸位明言……你沒想過沒有,冀州決戰,其實本就是公孫文琪光明正大的一場邀戰?」

這下子,連逢紀都不能保持鎮定了。

「元圖不必懷疑。」袁本初冷笑言道。「別的不說,他因為要取并州、要討董,所以之前不管韓馥我能理解,可現在公孫瓚是他族兄,勢力又遠遠弱於他,為何不稍加干涉,反而放任其人肆意妄為,以至於匆匆中我驅虎吞狼之策,踏足青州,自露破綻?說白了,還不是他公孫珣想引我入局,讓我與他決戰河北,以至於不顧兄弟之義,房中至此?!而這種大局,你們這些人再聰明,或許也看不懂乃至於不敢信,唯獨我袁紹早已經心中篤定,而且堂而皇之來應戰了!因為天下人中,最懂他公孫文琪的便是我袁紹!最懂我袁紹的,也是正是他公孫珣!兩強相爭,一決雌雄,哪裡會計較你們這些小小的心思?又哪裡會計較什麼一時的名聲與人心?打贏了公孫珣,萬事皆在掌握,打不贏,爾等只能與我一起死在這黃河畔而已!」

言至此處,袁紹不顧堂中諸人面色已經發白,便徑直下令:「我意已決,即刻親自引兵到北海劇縣城下,兼并鮑允誠部眾、迫劉公山退隱、舉孔文舉入朝……然後稍微掃蕩青州,便提兵北上,將公孫瓚一路攆回他幽州老家!再然後,務必在明年夏日驅除韓馥,並搶在秋收之前,圍攻邯鄲,以求天下之權能微微傾向於我!」

許攸剛要再說話,袁紹卻再度拔刀,而且這一次全刀而出,竟然是將身前几案一刀兩斷:「諸君,公孫文琪能為者,我亦能為!公孫文琪不能為者,我依舊能為!這天下英雄,唯獨公孫珣一人,我不願輸!」

到此為止,並無一人再敢多言,而是紛紛俯首。

—————我是紛紛俯首的分割線—————

「臣聞皇羲以來,始有君臣上下之事,張化以導民,刑罰以禁暴。今行車騎將軍袁紹,托其先軌,寇竊人爵,既性暴亂,厥行淫穢……其在青州,信用讒慝,殺害有功,太守橋瑁,私刑即斬;刺史劉岱,無故被罷;國相鮑信,死而無證,此紹罪七也。」——《表袁紹罪狀》.公孫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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