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大宋超級學霸 作者:高月 (連載中)

 
mk2258 2018-7-14 22:20:24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764 646404
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8-9-4 09:39
第一百二十章 範鐵牛打官司(上)


    橫塘鄉茭白灣村這兩天十分熱鬧,先是陸家親戚趕跑了陸員外的女婿範鐵牛,女兒和孫子也跟著失蹤。

    陸家鳩占鵲巢,替陸員外辦喪事,大有准備接管陸員外所有家產的架勢。

    而陸員外妻子吳氏的娘家也不甘財產落入陸家之手,吳氏的兩個兄弟帶著十幾名吳家子弟前來幫助吳氏辦理喪事。

    女婿範鐵牛被趕走,女兒和孫子也跟著逃離,陸家和吳家再也沒有任何障礙,開始商量如何瓜分陸員外的財產。

    直到這時,一直被兩個兄弟忽悠的陸員外妻子吳氏才如夢方醒。

    原來陸家和娘家並不是要把財產留給自己女兒,更不是他們口口聲聲所說,怕範家來搶財產,而是他們自己要瓜分本應該屬於自己女兒和孫子的財產。

    吳氏躺在丈夫靈前大哭大鬧,被她兩個兄弟抬進房內,由陸家和吳家的幾個女人輪流勸說吳氏。

    但陸家和吳家的財產分割也發生了嚴重分歧,陸家只答應把陸員外的房宅和城內一家店鋪分給吳氏養老。

    而陸員外留下的六百多畝土地則全部歸陸家,由陸員外的幾個兄弟姐妹繼承。

    但吳家卻不能接受這種分割方式,他們要求至少一半的土地劃給吳氏養老,雙方為六百畝土地的分割發生了激烈的爭吵。

    房間裡,陸阿水一拍桌子怒道:「我兄長的土地有一部分是我父親留下來的,和你們吳家沒有任何關系,我大哥走了,這些土地陸家當然要收回。

    其他土地也是我大哥幾十年一點點攢下來的,把店鋪和房宅留給大嫂已經仁至義盡,土地一畝都不讓!」

    吳氏的大弟弟吳崇義冷笑道:「大家都鄉裡鄉親,誰不了解誰?你父親一共留下三百畝土地,你們兄弟一人分了一百畝,兩個女兒各給了五十畝,結果你們要錢不要地,我姐夫就花錢把你們手中的土地都買下來,這件事還是我爹爹做的居中調解。

    其他土地都是城裡酒樓二十年賺的錢陸續買下來,現在看酒樓不賺錢了,你們就想要土地,什麼好事情都被你們占盡了,憑什麼?」

    陸阿水直著脖子吼了起來,「就憑我們姓陸,你們姓吳,土地就是我們陸家的,你們吳家休想拿走。」

    就在這時,一名陸家子弟慌慌張張跑進門,急聲道:「二叔,官府來人了,來了好多弓手!」

    陸阿水一怔,官府怎麼來人了?

    他在縣衙也呆過兩年,很清楚縣衙做事的規矩,一般只有縣令巡視才下鄉,除非有什麼大事,否則一般弓手都不會過來。

    難道是範家?

    陸阿水心中忽然一個激靈,兩年前發生的那一幕至今還記憶清晰。

    這時,他已經聽到了都頭陸有根粗獷的聲音,「所有人都統統閃開,官府查案!」

    陸阿水呆不下去了,只得匆匆走到院子裡。

    只見院子裡站滿了穿著紅邊皂衣,腰挎長刀的弓手捕快,靈棚的陸家老小則紛紛躲在另一邊,畏懼地望著殺氣騰騰的捕快。

    陸阿水連忙上前向都頭陸有根行禮,「陸都頭,好久不見了。」

    雖然陸阿水在縣衙時常常和陸有根自稱本家,但事實上他們並沒有什麼關系,尤其今天高縣令特地有交代。

    陸有根冷冷道:「陸敏到縣衙報案,說他祖父不明不白去世,事關重大,奉高縣君之令,本都頭特地下來查案,請你們配合!」

    陸阿水頓時又驚又怒,「我兄長分明就是病逝的,哪裡不明不白?我知道了,一定是範鐵牛慫恿的,他好大的膽子!」

    「住嘴!」

    陸有根一聲怒喝,「有報案就有查案,你是陸阿田的什麼人?」

    「我是他兄弟!」

    陸有根冷冷問道:,「我要見陸阿田的妻子兒女,他們人在哪裡?」

    這時,吳崇義上前道:「我大姐身體不好,不方便見外人。」

    「你又什麼人?」

    陸有根瞪他一眼,「你是陸有莊的兒子?」

    吳崇義連忙擺手,「不!不!我是他妻弟。」

    「真是滑稽了,縣衙查案,正主卻不在,一堆亂七八糟的人倒是積極,我要見正主,他們家人在哪裡?」

    這時,吳氏披頭散發奔了出來,跪在陸有根面前哭道:「官爺給民婦做主啊!」

    「你就是陸阿田的妻子?」

    「民婦正是!」

    陸有根點點頭,「你孫子和女兒到縣衙報案,說有人欲謀你丈夫的家產,導致他死得不明不白,此案涉及謀財殺人,縣君高度重視,令我率弓手前來查案。」

    這句話讓周圍所有人倒吸一口冷氣,他們紛紛後退。

    陸阿水和吳崇義對望一眼,陸阿水連忙上前道:「陸都頭誤會了,我兄長真是病故,沒有人害他,更沒有人謀他的財產。」

    吳氏大哭道:「不是為了謀財,你們來做什麼?你們還我的女兒和孫子!」

    吳崇義急得跺腳,「大姐,這是兩碼事情,姐夫病故和我們沒有關系,我們是怕你吃虧,才來幫你的。」

    這時,陸有根臉色陰沉如水,不耐煩道:「不用解釋了,我們按照規定辦事,首先確認財產,吳大娘,我需要你丈夫名下所有財產證明,請把地契、房契交給我,還要清點家中錢物,我們需要登記造冊。」

    吳氏指著陸阿水道:「地契和房契都被他搶走了!」

    陸有根冷冷哼了一聲,「看來果然是涉嫌謀財害命,給我拿下!」

    幾名弓手一擁而上,將陸阿水摁倒在地,陸阿水憤怒大喊:「我沒有謀財害命,我只是代為保管,房契和田契就在房間內。」

    「有沒有罪,調查後再說!」

    不等吳氏開口,吳崇義連忙把地窖的鑰匙交出來,「這是地窖鑰匙,我姐夫的錢財都放在地窖裡。」

    陸有根重重哼了一聲,吩咐手下,「把東西全部搬出來登記!」

    他的手下進了房宅,不多時,將地契和房契取了出來,十幾名捕快從地窖裡吃力的抬出了幾口大沉重的箱子,都是白銀和銅錢,已經被貼上封條。

    這時,仟作從靈棚裡快步走出來,低聲對陸有根說了幾句。

    陸有根點點頭,對眾人道:「我們會徹底調查陸阿田的死因,在調查結論出來之前,你們可以正常辦喪事,至於這些地契、房契和財物,它們將作為證物暫時由官府扣押,一旦調查結束,我們會把它們還給主人。」

    陸有根一揮手,「帶走!」

    捕快們抬著幾口大箱子,拿著房契和地契離開了陸家,返回縣衙,只留下目瞪口呆的陸家和吳家數十口人。

    「我們上當了!」

    吳崇義惱羞成怒地對陸阿水道:「縣衙分明是來幫範鐵牛爭奪財產,陸員外,我們該怎麼辦?」

    陸阿水咬牙切齒道:「我就不信高縣令敢這麼肆無忌憚包庇範鐵牛,我要告狀,要求拿回屬於陸家的財產。」

    .......

    兩天後,陸阿田財產爭奪案在縣衙開審。

    在此前一天,縣衙已經結束了對陸阿田之死的調查,證實他死於重病,但由此案引發的財產爭奪案卻越鬧越大。

    陸家三十余人聯合向縣衙提出訴訟,要求將陸阿田的地契還給陸家。

    但由於吳氏死活不肯再爭財產,使得虎視眈眈的吳家不得不被迫退出了陸阿田的財產之爭。

    公堂上,一邊是陸阿水和他的兩個妹妹,一邊是範鐵牛一家三口。

    高飛看了看雙方訴狀,他先問陸阿水,「陸阿田病逝,他雖然沒有兒子,但他有上門女婿,也有女兒,還有自己的孫子,你和姐妹想分兄長的土地,你有什麼理由?」

    陸阿水雖是訟師出身,可面對高縣令犀利的質問,他還是有點力不從心,畢竟他從未考慮過靠打官司來奪取財產,而是想用人多勢眾的無賴方式,趕走範鐵牛,強占兄長的土地。

    就算鄉紳調解他也自信不會輸給範家,何況範家所倚靠的朱大官人已經回吳江了呢?

    但他怎麼也想不到這件事居然會鬧到縣衙,陸阿水自知理虧,心中有點退縮,但在族人面前又無法交代,他只得硬著頭皮打這個官司。

    「回稟縣君,我兄長的六百畝田中有三百畝是我父親留下來,我和兩個姐妹都沒有得到,我兄長未經我們同意就直接把地契轉為他自己所有。

    另外,我兄長住的宅子和他在縣城裡的酒樓都是我父親留下來,我們都認為長兄雖然有繼承權,但長兄去世後,祖產應該由其他兄弟繼承,而不應直接交給自己後代。」

    陸阿水的妹妹也補充道:「我們不要大哥自己掙的家產,我們只要父親留下來的財產。」

    對方說得也算有點道理,高飛點點頭,又問範鐵牛一家三口,「你們又怎麼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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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一章 範鐵牛打官司(下)


    範鐵牛並不知道陸家的隱秘,他一時有點發愣,但他妻子陸氏卻很清楚這裡面內幕,她父親一直在念念叨叨這件事。

    她連忙高聲道:「縣君大人,我祖父分配了財產,但二叔他們要錢,我爹爹是花錢從二叔他們手中買來的。」

    陸氏說得不是很清楚,但高飛卻聽懂了她的意思,他眉頭一皺,又問陸阿水,「有這麼回事嗎?」

    「當然有,是請牙人交易,契約還在我家裡呢?」陸氏又補充道。

    陸阿水著實有點尷尬,他回頭看了看兩個妹妹,吱吱嗚嗚道:「時間有點久遠,我恐怕記不太清楚了。」

    這時,旁邊的幕僚從一堆契約文書中找到了這份兄妹間的交易契約,契約寫得比較簡單,但內容卻清楚無誤。

    陸阿水和兩個妹妹自願放棄父親家產,由長兄陸阿田按照市場價格買下,上面有雙方畫押,還有牙人和居間的簽字畫押。

    高飛重重一拍驚堂木,怒斥道:「陸阿水,白紙黑字簽下的契約,你還要抵賴嗎?」

    陸阿水也急道:「縣君大人,我兄長沒有子嗣,陸家的田產怎麼能由外人繼承,這不合常理,請縣君大人明鑒!」

    這才是他們的心裡話,陸家的田產怎麼能便宜了範家。

    但這條道理卻站不住腳,連高飛都知道,範鐵牛是上門女婿,他的兒子姓陸,是陸阿田的孫子。

    高飛冷冷道:「如果你是擔心這個問題,那就沒有必要了,陸阿田的財產我會判給他女兒,然後明確由她兒子繼承,和丈夫範鐵牛沒有關系,陸敏是你大哥的孫子,你應該沒有異議吧!」

    陸阿水和兩個妹妹大眼瞪小眼,卻沒法反駁縣令的意見。

    這時,高飛一拍驚堂木,高聲道:「下面本官宣判,本縣橫塘鄉茭白灣村陸阿田病逝,他名下財產皆由其嫡孫陸敏繼承,所有財產暫由其母陸小娘代為掌管,判決即刻生效!」

    陸氏頓時激動地抱住兒子,她兒子的財產誰也搶不走了,範鐵牛也激動得保住妻兒,心中卻對侄兒範寧感激萬分。

    若沒有他的幫助,自己兒子哪裡還能再爭得到田產?

    他想到岳父已去世,兒子年幼,夫妻恩愛,名義上自己雖然還是上門女婿,這個家其實就是由自己來做主了。

    陸阿水臉色蒼白,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來,他的兩個妹妹也低下頭,臉色極為難看。

    高飛又對他們三人道:「你們若不服本官判決,可以去州府繼續申訴,但本官警告你們,若膽敢再去強占土地,傷及人身,本官將以盜搶之罪嚴懲,退堂!」

    ........

    範鐵牛當即帶著妻兒趕回村子給岳父下葬辦頭七。

    但出人意料的是,陸家人並沒有因為縣令的判決而敵視他們,反而變了一副嘴臉,對他們百般討好,繼續替陸阿田辦喪事,還到處誇暫範鐵牛老實本分,能干持家。

    人就是這麼現實,當範鐵牛一家繼承了岳父的財產後,他們也繼續成為橫塘鄉的地主,對陸家族人來說,巴結他們自然是有利可圖。

    上元節的長假很快就過去了,範寧又重新回到縣學,繼續他最後一年的縣學生涯。

    這天中午,縣學上舍生的飯堂內格外熱鬧,範寧端著朱漆木盤在在東北角的位子上坐下。

    他斜對面已經坐了明仁和明禮兄弟,這兩人一邊吃飯,一邊埋頭竊竊私語,估計又在商議著什麼商機。

    這兄弟二人在哪裡都是名人,縣學上下幾乎人人都認識他們,不光是他們相貌一模一樣,而且他們太會做生意。

    去年京城太學流行一本新書《易經新解》,這個流行風潮一個月後才傳到府學,在府學也很快跟著火起來,但這本書卻在平江府很難買到。

    這兄弟二人嗅到了商機,立刻在吳縣一家印刷店刻印了四千多冊,在吳縣、昆山和吳江三地的縣學和各地學堂售賣,賣得十分火爆。

    待正版書一個月後才姍姍出現在各家書鋪之時,吳縣、昆山和吳江的學生們幾乎都已人手一本。

    光這本書就讓他們兄弟二人賺了三百多貫錢,這還是只是一個例子。

    這兩年他們利用各種手段賺錢,把四個首席教授歷年平時考試的卷子收集起來刊印成書,去各鄉鎮學堂組織學生縣學一日游等等。

    教諭張若英比較開明,只要二人不危害縣學名聲和教學秩序,基本上對他們的所作所為都睜只眼閉只眼。

    兩人膽大敢為,短短兩年時間,每人都積攢了千貫身家。

    當然,有所得必有所失,他們的學業著實糟糕,每次考試幾乎都墊底,範寧幾次警告他們無效,也懶得再管他們學業了。

    這時,董坤和藺弘,李大壽以及陸有為紛紛端著食盤走來,加上蘇亮和段瑜,他們九人被縣學戲稱為『九人黨』。

    不光吃飯坐在一起,縣學但凡有什麼活動,他們九人幾乎都在一起,以年紀最小的範寧為首。

    蘇亮和段瑜也端著食盤走來了,蘇亮在範寧對面坐下,笑道:「最新消息,大家要不要聽?」

    眾人連忙湊上前,「什麼消息?」

    蘇亮向周圍看看,神秘一笑道:「就是大家關心的游學,明天開始申請,大家有沒有想好去哪裡?」

    游學是唐宋文人的傳統,更是學生的必修課,行萬裡路,讀萬卷書,各個學堂之間的交流學習更是普遍。

    尤其此時正是宋朝中期,經濟發展,社會穩定,加上江南更是民間富裕,治安十分良好。

    游學便成為縣學以上學生的必修課。

    吳縣縣學生的游學一般都安排在上舍生的前期,時間大概是一個月。

    學生可以自己聯系其他江南地區學堂,如果聯系不到,也可以由縣學安排。

    差不多每個學生都要有游學的經歷,最近也要去吳江或者昆山等地,這是縣學推薦學生參加解試的必要條件。

    「範寧,我們去常州吧!」

    藺弘笑著建議道:「我三叔在武進縣當縣丞,可以安排我們進武進縣學跟讀一個月。」

    藺弘和董坤是官宦子弟的身份大家早已清楚,藺弘的父親在朝廷做官,而董坤的身份更不簡單,他大伯便是平江知府董潛,父親也在朝廷為官,開書鋪的董員外是他二伯父。

    董坤也笑道:「如果想去江寧,我也能安排!」

    範寧卻沒有急著表態,他若有所思地啃著饅頭,旁邊段瑜笑道:「範寧,你早有想法了吧!」

    範寧笑了笑,「我想去明州鄞縣!」

    王安石就在鄞縣當縣令,去年他先後兩次寫信讓範寧鄞縣走一走,範寧卻一直沒有時間。

    正好可以利用這次游學的機會去鄞縣看看,倒也不錯。

    陸有為驚訝地問道:「明州鄞縣是在海邊吧!師兄那邊有認識的人嗎?」

    範寧點點頭,「我認識那邊縣令,他去年就邀請我去鄞縣。」

    他又看了看眾人,「你們若想去別的地方,可以自己選擇!」

    李大壽第一個表態,「我沒地方可去,當然是跟師兄走!」

    「我也去鄞縣!」陸有為也表態了。

    明仁用胳膊肘輕輕捅了一下明禮,「你說鄞縣那邊可不可以做點海貨生意?」

    「聽說那邊細珍珠非常便宜,咱們可以賣給藥房。」明禮若有所思補充道。

    範寧沒好氣地瞪了他倆一眼,又問蘇亮和段瑜,「你們呢?要不要一起去鄞縣?」

    蘇亮點點頭,「我沒有問題,去哪裡都可以。」

    段瑜卻有點為難,「我父親年前就替我聯系好了無錫縣學,我去問問看,能不能退掉。」

    「這個不勉強,其實去無錫也不錯!」

    範寧笑了笑,目光又投向藺弘和董坤,兩人早已有打算,藺弘笑道:「本來我們想動員師兄去常州武進縣,既然師兄要明州,我們當然一起去。」

    九個人有八人表態要去鄞縣,眾人紛紛勸段瑜一起去,段瑜當然也想去鄞縣,一個人去無錫縣,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

    他咬一下嘴唇道:「好吧!我今天就回去給爹爹說,不去無錫縣了。」

    範寧大喜,「那就這樣說好了,明天先等等小段的消息,如果小段能去,那咱們九人一起去明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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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二章 游學


    次日下午,範寧向鹿鳴書院的首席教授趙修文遞交了游學申請。

    趙修文看了看申請書,眉頭稍稍一皺,「怎麼去鄞縣,還九個人去?」

    範寧撓撓頭笑道:「鄞縣不可以嗎?」

    「當然可以,只是.....」

    趙修文有點為難,縣學名文規定不允許學生結黨結派。

    雖然縣學其他學生戲稱他們為九人黨,但他也知道,這不過是個戲稱而已。

    可盡管如此,趙修文覺得自己還是有必要提醒一下範寧。

    「範寧,你應該知道學校的一些規定。」

    「我知道,校規一直是我的課外讀物!」

    雖然趙修文說得很委婉,但範寧卻很清楚他在說什麼.

    他吊兒郎當地對趙修文笑道:「我們可沒有去打群架,也沒有在宿舍房頂上豎起一面九人黨大旗。

    明仁、明禮經商,其他人也撈不到一文錢好處,我們只是關系比較好,經常坐在一起吃飯而已,院主用不著這麼緊張吧!」

    「我只是給你提個醒!」

    趙修文在他申請書上簽了字,遞給範寧道:「先警告你們,要是你們九個人在外面惹出什麼事情來,我可保不住你們!」

    「哪能呢?就是出去游山玩水一個月嘛!能惹什麼事?」

    範寧嬉皮笑臉地接過申請書,向趙修文行個禮,轉身趕緊溜了。

    遠遠聽見趙修文怒斥,「什麼游山玩水,你們是去游學!」

    .......

    雖然叫做游學,但在學生們眼裡,其實就是出去游山玩水,讓每個學生都興致勃勃,充滿了期待。

    眾人很快定好了計劃,決定走水路去明州,李大壽家開貨運行,他父親主動給他們安排了一艘可坐二十人的大客船.

    其實範寧想走海路,坐船走婁江去昆山縣,從那裡入長江,再走海路去明州港。

    但考慮到陸有為和段瑜身體較弱,恐怕無法承受海上的顛簸,範寧最終還是決定走內河。

    一月下旬的江南還處於尾冬,空氣中還有幾分寒意。

    眾人坐在船艙內玩牌聊天,玩牌是明仁明禮兄弟發起,他們玩鬥花魁,有點像今天二十一點的玩法,用扇牌兒中的文錢來玩,摸三張牌,比大小,以九文為上限。

    簡單明快,就拼手氣,輸贏立刻分曉,輸贏很小,一把輸贏少則幾文,多則九文錢,最後贏家請客吃飯。

    這種鬥花魁在大宋民間極為流行,老少鹹宜,就算在縣學裡也十分收歡迎。

    和其他同伴聚在一起大呼小叫相比,範寧卻靜靜坐在窗前,凝視著兩岸風景民俗。

    冬天的風景確實比較單調,一路南下都是蕭瑟的灰暗色,光禿禿的柳樹,岸上還沒有完全消融的殘雪,衣著臃腫的行人,一切都和吳縣鄉下沒有任何區別。

    其實範寧並不是在欣賞風景,他腦海在想著王安石在信中隱晦透露的一些消息,他這兩年在鄞縣實施了幾項改革,但改革並不順利。

    從信中的言語間,範寧能體會到王安石心中的苦悶,希望自己能夠幫助他走出改革的泥潭。

    但具體是哪方面的改革,王安石在信中卻沒有明說。

    可以說,王安石是得到自己的建議後,才決定在鄞縣實施一些溫和的改革措施。

    可就算再溫和的改革,一旦觸發到權勢階層的利益,都會引發巨大的反彈。

    鄞縣雖小,但也五髒俱全,以縣令的身份在鄞縣實施改革,和以宰相的身份在天下實施改革,實際難度都差不多。

    在某種程度上,範寧是希望王安石在鄞縣的改革失敗,這才會讓他更深刻的領會到改革的艱難,

    這就是王安石去年兩次向他寫信求援,他都沒有答應去鄞縣的原因,但他還是來了,畢竟他答應過王安石。

    「哎!還在看風景啊!」

    穿著一身綠袍的蘇亮在他對面笑嘻嘻盤腿坐下,動作敏捷得就像一只大號螞蚱。

    「輸光了?」

    範寧回頭看了一眼正打牌興起的同伴們,笑眯眯問道。

    「輸了三十文錢,陸有為那家伙的手氣好得出奇。」

    「範寧,你好像有心事?」蘇亮看了範寧一眼,小心翼翼問道。

    他們在同一個宿舍住了兩年,彼此都很了解,大家聚在一起玩得開心,範寧卻一個人坐在這裡看風景,這可不是他平時的作風。

    「也談不上什麼心事,只是在想科舉的事情。」範寧笑了笑道。

    「你說起科舉,我倒想起一事!」

    蘇亮拍拍自己的腦袋笑道:「昆山縣的童子試選拔昨天結束了,選出十個縣士,據說個個都很厲害,超過了前幾屆。」

    「聽說他們是實行普考?」範寧又好奇問道。

    蘇亮點點頭,「我有一個親戚,比我大一歲,他也參加了昆山縣的選拔,他們只要自己有興趣,都可以參加報名考試,聽說一共有一千二百人參加了考試,分為初試和復試,最終從一千二百人中選出十名縣士。」

    「其實也和我們差不多,只是我們提前了兩年。」

    「吳江縣是和我們同時進行,他們當時也選出十人,聽說送到某地封閉訓練兩年,相比之下,我們就像放羊一樣,居然還能去游學!」

    「不去游學,了解民生大計,科舉時怎麼做對策題?」

    範寧喝了口茶,搖搖頭笑道:「吳江縣的做法我覺得未必可行,上一屆他們也只有一人考中童子解試,也沒見高明到哪裡去?」

    「老兄,那是因為長洲縣太厲害了,朝廷一共只給平江府五個童子解試名額,長洲縣就包攬了四個,我們吳縣可是一個都沒有考中,昆山縣和常熟縣也是全軍覆滅,吳江縣能考中一個已經不錯了。」

    蘇亮深深嘆息一聲:「我也不知是好事還是壞事,若考不上還得再等三年。」

    範寧拍拍他胳膊,笑著安慰他道:「還有大半年,不要想太多,咱們只要盡力就行了,就算再等三年,也才十五六歲,咱們實際上就比別人多了一次機會。」

    「你說得有道理!」

    蘇亮沉默片刻道:「咱們這次童子試其實是賺來的,考不上也沒有什麼負擔。」

    話雖這樣說,蘇亮還是忍不住望著窗外低低嘆了口氣。

    .......

    客船航行了三天後,終於在清晨時分抵達了杭州錢塘縣。

    船只要在錢塘縣補充給養,並休息一日,眾人下了船,決定去西湖游玩。

    範寧卻沒法和他們一起去,他要去拜訪包拯。

    去年包拯兩次巡視平江府,和範寧見過一次,年初他又接到包拯來信,恐怕再過幾個月他就要調回京城。

    包拯特地邀請他來錢塘縣坐一坐,這次他們路過錢塘縣,不去拜訪一下包拯,著實有點說不過去。

    錢塘縣是錢氏吳越國都城,城池規模很大,經濟繁榮,人口眾多,兩浙路的諸多路一級機構都設置在這裡。

    轉運使司官衙負責糧草物資的運輸調撥,州縣的稅賦糧草由地方官府征收,然後交給轉運署。

    或者存放在轉運司倉庫,或者運往京城,

    每年各地方官府的經費預算由朝廷批復下來後,就由轉運司撥付給地方官衙,在某種意義上說,轉運司掌握著財物撥付大權。

    兩浙路轉運使司官衙距離西湖不遠,範寧雇一輛牛車,很快便到了署衙。

    離司衙還有一段距離,便看見無數百姓跪在地上磕頭喊冤。

    這讓範寧有點愣住了,他來大宋已是第三個年頭,他還是第一次看見百姓跪在衙門門前喊冤。

    而且跪的居然是轉運使司的衙門,這倒是有點讓人摸不著頭腦。

    有冤情找縣衙,縣衙不公再找州衙或者府衙,如果還是覺得不公,可以到提刑司告狀,怎麼也輪不到衙門。

    如果一定要牽強附會,那麼只有船運行業的百姓跑來伸冤,漕運官船不夠,有時候就會征用民船,然後再結帳。

    這個時候就會出現一些矛盾糾紛。

    「青天大老爺,給小民做主啊!」

    一群百姓跪在大門前悲聲哭喊,「官府逼人太甚,我們活不下去了。」

    範寧愈加困惑,似乎並不是船戶告狀,而且這個時候包拯還沒有在開封府上任,還沒有得到『包青天』這個頭銜,他在朝廷敢於和權貴爭鋒,頗有剛直之名,但他在民間還沒有什麼名氣。

    這時,轉運司的官衙大門『吱嘎!』一聲開了,只見主官包拯一臉陰沉的從大門內走了出來。
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8-9-5 09:40
第一百二十三章 杭州遇伸冤


    包拯站在台階上拱拱手,對大群跪地喊冤的百姓道:「在下包拯,兩浙路轉運使,不知各位父老鄉親有什麼冤情來找我傾訴?」

    一名頭發花白的老者走上前戰戰兢兢道:「我們是鄞縣百姓,狀告王縣令放利子錢坑害百姓,害得我們家破人亡,無以為生!」

    範寧站在一旁聽得清楚,這些百姓居然在告王安石害民,而且是放高利貸,這就有點讓人難以置信了。

    包拯臉上一點驚訝的表情都沒有,就仿佛早已洞悉真相。

    他向眾人拱拱手道:「我不知道是誰讓你們來找轉運使司告狀,但大宋職官各有分工,轉運使司只負責轉運調撥糧草物資,不參與地方審案,我不能也無權超越自己的職責。

    當然,我也可以替你們轉交狀紙,把你們的狀紙交給提刑司。」

    眾百姓面面相覷,顯然這位包大官人的回答出乎他們意料,他們只是最底層的百姓,哪裡能了解朝廷的職能分工。

    眾百姓又哀求道:「我們知道大官人是正直的好官,懇求大官人替我們伸冤!」

    這時,範寧忽然想起來了,包拯還有監察御史的頭銜,他其實是可以接下這個案子,但他卻拒絕了。

    是因為案子涉及到王安石嗎?

    範寧忽然覺得事情恐怕沒有那麼簡單。

    不管這群百姓怎麼哀求,包拯都沒有松口,無奈,他們只得交一份狀紙給包拯,自己又去提刑司告狀。

    待這群百姓走遠,包拯這才回頭對範寧笑了笑,「讓你久等了!」

    ........

    房間裡,一名茶童給他們點了一壺熱騰騰的茶。

    包拯給範寧倒一杯茶笑問道:「怎麼想到這個時候來錢塘縣?我的意思是說,現在好像不是放假的時候。」

    範寧微微欠身道:「我和幾名同窗好友是去鄞縣游學,路過錢塘縣,特來看望一下大官人。」

    剛才大門口發生的事情,使範寧心情略有點沉重,失去了和包拯開玩笑的心情。

    他沉默一下又問道:「似乎王安石有麻煩?」

    包拯笑了笑道:「你看到的這批百姓其實是第四批來找我告狀,都是同一個原因,說王安石害民,可問題是,他們怎麼會來找我?

    不錯,我還頂著監察御史的頭銜,可以去調查這件事,但我關心的是,背後是誰指使他們來找我告狀?」

    範寧喝了口熱茶笑道:「我相信大官人應該已經派人去調查過了,不是嗎?」

    包拯點了點頭,「你說得沒錯,我確實派人去一趟鄞縣,實際情況比較復雜,可以說一言難盡。」

    「大官人能否簡單說說?」

    範寧又喝了口茶,目光低垂,望著桌面,他盡量說得輕描淡寫,卻難以掩飾內心的擔憂。

    他之前希望王安石在鄞縣的改革失敗,讓他意識到改革之艱難。

    可現在範寧又擔心王安石會因改革失敗而失去信心,一時間,範寧有點患得患失。

    包拯沒有注意到範寧的表情變化,他笑了笑道:「這樣告訴你吧!官府在春耕前給農民放錢買種子,收兩分利。

    而農民之前去借高利貸,一般都是六分利到八分利,王安石此舉顯然得罪了不少人。」

    「這樣應該是好事吧!為何還有農民告狀?」範寧不解的問道。

    包拯微微嘆息一聲,「並不是任何事情都十全十美,就算兩分利息,也有不少人還不起,縣衙規定很清楚,舊不還,新不借,這就導致今年這些農民無法再從官府借錢。」

    「所以他們只能再次選高利貸?」範寧自言自語道。

    包拯搖搖頭,「問題就在這裡,所有放高利貸的人已達成一個共識,凡事已向官府借款的人,他們都停止借款。

    這便導致部分農民到處借不到錢,眼看春耕在即,他們心急如焚,才出現你剛才看到的一幕。」

    包拯的述說使範寧大致了解到了王安石在鄞縣的改革。

    王安石的改革實際上就是青苗法,這也是王安石十幾年後改革的核心。

    但包拯說得還是很粗略,這裡面還有很多詳情需要了解。

    比如佃農和自耕農的區別,再比如農民的借錢抵押問題。

    這些都要到現場才能了解。

    此時,範寧恨不得立刻插上翅膀,飛到鄞縣去找到王安石,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問個清清楚楚。

    ………

    「砰!」

    一只長滿了黑毛的大拳頭狠狠砸在桌面上,把堅硬的木制桌面砸了個小坑。

    「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王安石既然不給我們活路,那就別怪我不給他活路。」

    說話的是一個二十五六歲男子,長得身材魁梧,頭大如鬥,臉上布滿了一條條橫肉,一雙三角眼,眼角有道長長的傷疤,貫穿整個左臉,使得他顯得格外猙獰。

    他叫邱勇,是邱氏德晟錢鋪邱老東主的小兒子,德晟錢鋪在明州能排進前三,邱老東主三十年前創立,目前邱老東主年事已高,不怎麼過問錢鋪之事了。

    錢鋪就交給他的三個兒子打理,邱氏三兄弟,被明州私下稱為邱氏三虎,長子邱璉,號稱笑面虎,和藹可親,待人很客氣,但他卻吃人不吐骨頭。

    老二邱琳,號稱狐面虎,奸猾精明,詭計多端。

    老三便是邱勇,號稱追命虎,武藝高強,性格暴烈,同時也心狠手毒,在他手中家破人亡的農民不計其數。

    德晟錢鋪的主要業務就是放利子錢,當然是高利貸,一年的利息大概是本錢的六分到八分。

    也就是年利率60%到80%,而且是利滾利。

    不到迫不得已,沒有人願意借這種高利貸,可一旦借了他們的錢還不起,那就意味著傾家蕩產或者家破人亡。

    農民每年春耕買種子或者租借耕牛都要花錢,家裡有點余錢還好說,如果家中無錢,那就必須借錢,借錢還不起,土地就被兼並。

    如果土地被搶走後依舊還不起高利貸,也只能舉家逃亡,淪為流民。

    或者借不到錢,租佃的土地無法耕種,顆粒無收,無法交租,也無法生存,那就只能淪為流民。

    這幾乎是中國農民幾千年來的宿命,無論兩漢隋唐,幾乎歷朝歷代的統治者都是倒在流民大起義中。

    「老三,你不要這麼衝動,王安石畢竟是朝廷命官,是一縣父母官,不是普通農民,靠打打殺殺解決不了問題。」

    長兄邱璉勸說三弟,不過他能理解三弟的憤怒,這兩年他們對農民的放貸幾乎都停掉了,每年損失達四成之多,著實令人憤怒。

    旁邊老二邱琳也點點頭道:「深恨王安石的人遠不止我們,甚至包括縣衙內部,張縣丞也對他一意孤行極為不滿,更不用說幾個押司,如果我們出頭對付王安石,不知正中多少人下懷,最後頂罪的也必然是我們,這種蠢事我們不能做。」

    兩個兄長的勸說使邱勇稍稍冷靜下來,他恨恨道:「聽說縣衙那邊排隊借錢的農民排成長隊,眼看今年的利子錢又要泡湯,難道我們就這樣眼睜睜的坐以待斃?」

    邱勇的話雖然粗魯,但他說的話卻針針見血,邱琳和邱璉都感受很深,官府給農民放貸,使他們利益遭遇到了嚴重損害。

    王安石或許只剩下一年的任期,但就怕他把那些農民的胃口養刁,將來新官上任,就算他不想實施青苗放貸,但在農民的鬧騰下又不得不實施,這才是最危險的。

    無論如何,他們必須在王安石任上把這個所謂的青苗放貸法打壓下去,就算要付出一點的代價也在所不惜。

    老二邱琳沉吟一下對兄長道:「大哥今天上午去問了龍大掌櫃,那些去杭州告狀的百姓怎麼樣,包拯和提刑司是什麼態度?」

    邱璉搖了搖頭,「結果你和你想的一樣,沒有任何效果!」

    邱琳沉思片刻,緩緩咬牙道:「實在不行,索性建議龍大掌櫃把事情鬧大,一旦出了人命,我就不信提刑司不管?我就不信包拯還能再假裝看不見?」
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8-9-5 09:40
第一百二十四章 縣衙前的血案


    兩天後,範寧的船只抵達了鄞縣,或許是靠海邊的緣故,鄞縣要比杭州暖和一點,不過繁華程度卻遠遠比不上杭州,和吳縣倒是挺像。

    碼頭距離縣衙很近,眾人下了船,好奇地打量著四周景色。

    雖然是晚冬,但並沒有冬天的蕭瑟,不少樹木依舊綠意蔥蔥,岸上往來行人不多,卻穿得比較整潔,建築也一樣,雖然建築都不高,被長長的圍牆包圍著,但看起來就像下了幾場大雨。

    房頂和街道都被衝洗得干干淨淨,房頂是黑漆漆的瓦片,而地面的青石板也被摩擦得光亮如鑒。

    「師兄,這座縣城挺干淨的。」

    藺弘打量四周一圈笑道:「看河水便知道了,這裡的水確實清澈。」

    範寧點點頭笑道:「吳縣是靠京杭大運河的水運,這裡卻是倚重海運,河水當然比較干淨,我們去縣衙。」

    眾人上了碼頭,只見一名公差遠遠本來,卷著舌頭用官話大喊道:「請問,各位可是吳縣來的範小官人一行?」

    範寧有點驚訝,王安石怎麼知道自己今天這個時候過來?

    他連忙道:「在下正是吳縣範寧。」

    「那就對了!」

    公差呵呵笑道:「王縣君估計你們今天要來,讓我在碼頭上等著,各位請隨我走!」

    「要不要雇兩輛牛車?」蘇亮問道。

    「不需要,我們抄近路,片刻就可到縣衙。」

    公差帶著眾人走過一條小巷,片刻便到了縣衙門口的廣場,只見縣衙門口廣場上排了長長的幾條隊伍,約有數百人之多。

    這些都是前來縣衙借錢准備春耕的百姓,每個人手中拿著一塊木牌,這是官府發放的農耕牌。去年問官府借的錢還清後,就會得到這塊農耕牌,憑這塊農耕牌便能向官府借錢准備春耕。

    七八名弓手正在維持著秩序,每個借錢的農民都伸長脖子,注視著隊伍前面的一排桌子。

    幾名文吏正忙碌地登記信息,然後簽署借款契約。

    其實農民能從官府借的錢並不多,每畝地借款五百文,足夠買種子和租借耕牛。

    如果去年還貸記錄良好,則不需要任何抵押。

    如果去年的借款逾期未還,也不是不可以再借,但需要用土地來作為抵押,這便激起很多農民不滿,去杭州的群體告狀就由此引發。

    範寧一行人來到縣衙門口的小廣場前,範寧遠遠便看見了王安石,他正坐在一張桌子後面審核農民的資格,不時詢問上幾句。

    兩年多未見,王安石變得更瘦更黑了。

    一般而言,縣令的任期都是三年,如果有特殊情況,還可以延長一到兩年,比如有重大事情未完成,再比如被當地百姓挽留等等。

    如果不出意外,今年將是王安石在鄞縣任職的最後一年。

    王安石也看見了範寧一行,他笑了笑,起身要過來迎接,可就在這時,遠處有人忽然大喊:「牛驚了,快閃開!」

    只聽蹄聲如雷,轟隆隆擊打著地面,震人心魄。

    再細看,卻是兩頭碩壯的大青牛從不遠處狂奔而來,兩頭牛奔跑的速度太快,正在排隊的百姓們還沒有明白怎麼回事,一頭牛直衝進了人群,而另一頭牛撞翻了十幾名百姓,又繼續衝向桌子。

    百姓們嚇得哭爹喊娘,倉惶逃散,但是有不少年老百姓跑不快,被大青牛撞倒,大青牛踩踏著人體,向其他百姓衝去。

    而另一頭大青牛則直奔桌子衝來,王安石也驚得目瞪口呆,站在那裡竟沒有躲閃。

    『哢嚓!哢嚓!』

    大青牛一連撞翻兩張桌子,它見前面有人擋道,心中愈加憤怒,索性低下頭,噴出重重的鼻息,用犄角向王安石狠狠頂去。

    眼看大青牛要頂上王安石,就在這千鈞一發之時,只見一支短弩箭閃電般射來,力量異常強勁,竟貫穿了牛頭。

    大青牛轟隆摔倒在地上,口吐白沫,四肢抽搐,當場斃命。

    其他幾名弓手這才反應過來,紛紛站在王安石面前......

    此時,另一頭牛也被弓手們制服,小廣場上已是一片狼藉,到處是哭聲和喊聲,十幾名被撞倒在地上的百姓,有的掙扎著要爬起來,有的則一動不動.

    範寧一行人反應極快,立刻奔上前扶助倒地的百姓。

    範寧卻快步走到那頭被擊斃的大青牛前,他看得很清楚,一支箭從對面約二十步外的巷子裡射出。

    正是這支箭保住了王安石沒有被驚牛撞倒。

    這是誰射出的關鍵一箭?有人在暗中保護王安石嗎?

    還有這兩頭牛,範寧也看得很清楚,兩頭牛的屁股各插著一把匕首,顯然是有人在故意制造事端。

    範寧快步走到大青牛前,王安石已經被弓手們保護進了縣衙,誰也不能保證會不會有第二次攻擊。

    左面巷子裡空空蕩蕩,出手射箭的人已不見蹤影,而遠處幾名弓手正在青牛奔來之處搜查,看起來也沒有什麼收獲。

    倒在地上的大青牛已經斃命,插在它屁股上的匕首完全刺入體內,只剩刀柄在外,但這並不是致命傷。

    致命傷是它頭頂上插著的一支弩箭,這支短弩箭至少有五寸,從眉心射入,也同樣大半沒入牛頭,只剩下一支箭尾在外面。

    竟然能射穿牛的顱骨,這可不是一般短弩能辦到,只有大型軍用弩才有這種可能,但弩箭顯然不是軍用弩射出。

    雖然想不通原因所在,但有人在暗中保護王安石,這無論如何是一件好事。

    這時,段瑜來到範寧身邊低聲道:「死了四人,重傷八人,其中三人很危險,估計也活不來。」

    段瑜身體較弱,長年和醫師接觸,他多少懂一點急救之術,連他都說出無力回天這種話,估計就真的救不活了。

    「縣君,你不能出去,外面還很危險!」縣衙內傳來一陣激烈的勸阻聲

    「再危險也要出去!」

    縣衙傳出王安石憤怒的聲音,「百姓們生死不明,我躲在這裡算什麼?」

    王安石最終還是走出了縣衙,他臉色鐵青,眼中燃燒著怒火。

    他很清楚這兩頭牛不會從天而降,除了那幾家錢鋪,不會有其他人會干這種事?

    只是王安石沒有想到,對方居然用這種極端的手段來對付自己,這讓王安石心中升起滔天怒火。

    他看了一眼正在救助的傷員,又看了看倒在地上的大青牛,目光最後才落在範寧身上。

    他眼中憤怒的目光中又多了幾分歉疚。

    「範賢弟,今天真的很抱歉,讓你們剛來便遭遇到了不安全事件!」

    範寧搖了搖頭,淡淡道:「我們倒沒什麼不安全,僅僅旁觀而已,不過,現在恐怕已經不是事件那麼簡單,應該叫血案了。」

    「什麼?」

    王安石大吃一驚,他明白『血案』兩個字的含義,那表示出人命了。

    此時王安石也暫時顧不得範寧,快步不遠處圍著大群百姓的縣衙東牆下走去。

    牆角已經圍滿了看熱鬧的百姓,幾名衙役上前奮力撥開人群。

    「大家讓一讓,縣君來了!」

    王安石穿過人群,這才發現至少有六人已經被草席蓋上,這讓他大腦『嗡!』的一聲,竟然死了六人?

    這時,一名住在附近的醫師正在救助另外一名重傷老者,他低低嘆息一聲,站起身對身後的王安石搖了搖頭。

    王安石心中一涼,又死了一人,現在是七人死亡,這無論如何是一件大案,但如果死者超過十人,那就必須上報朝廷。

    王安石急聲問道:「其他傷者情況如何?」

    「啟稟縣君,還有三人骨折和兩人輕傷,應該不會再死人。」

    王安石心中稍稍松了口氣,但死了七個人的血案還是儼如一座大山般壓在他心中,令他憤怒萬分。

    同時又像一陣狂風突襲,令他措手不及。
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8-9-5 09:41
第一百二十五章 把酒問君


    範寧的同伴們跟隨著縣學學政去了縣學,範寧卻留了下來。

    縣衙後堂內,範寧獨自喝著茶,耐心地等待王安石。

    王安當然是去處理驚牛傷人案,部署手下調查策劃驚牛案的幕後之人。

    範寧卻從這件事中發現了一些端倪,從上午到現在,他發現幾乎都是王安石一人在唱獨角戲,沒有看見縣丞和縣尉的身影,甚至連主簿也沒有看見。

    或許只是一個巧合,但想到杭州的百姓告狀,想到今天上午發生了驚牛案,直覺告訴範寧,恐怕縣衙內部不和。

    如果自己猜測是真的,那這可不是一個好現像,一項改革如果得不到縣衙上下齊心協力的推行,十有八九會出問題,甚至還會出大問題。

    即使青苗法被王安石依靠縣令的權力得以強行推行,但也不會長久,說到底,任何一項改革都是人治問題。

    「讓賢弟久等了!」

    身後傳來王安石略帶疲憊的聲音。

    範寧回頭,只見王安石快步走進院子,雖然他面帶笑容,但臉上的笑容卻難以掩飾他眼中的憂慮。

    不過王安石一聲『賢弟』卻讓範寧心中湧起一陣暖意。

    他連忙上前行一禮,笑問道:「小弟現在才來鄞縣,大哥沒有生氣吧!」

    王安石臉一板,故作生氣道:「我當然生氣,你如果再不來,我就只好親自去吳縣把你抓來!」

    說完,王安石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來了,範寧心中也稍稍一松,至少王安石還有那麼一絲樂觀情緒。

    「坐下,我們慢慢談。」

    這時,有衙役給他們送來一壺酒和幾道菜,王安石拾起一支筷子,在酒壺裡蘸點酒小心翼翼地嘗了嘗。

    這個舉動讓範寧暗吃一驚,連忙問道:「大哥,有這麼嚴重嗎?」

    王安石笑了笑,卻沒有回答他的話,而是給範寧斟滿一杯酒,又給自己的酒杯也斟滿了酒。

    「來!今天倉促了一點,這杯酒就當作為兄替賢弟接風洗塵。」

    「謝謝大哥!」

    範寧舉杯表示謝意,隨即一飲而盡,酒很淡,幾乎沒有什麼度數。

    範寧搶過酒壺替王安石斟滿酒,王安石注視著酒杯良久,這才輕輕嘆息一聲道:「我現在才理解重新分一塊餅是多麼艱難,這還只是一座小縣,一個小小的青苗錢就觸動了這麼多人的利益。」

    範寧沉吟一下問道:「現在借青苗錢的農民很多嗎?」

    王安石想了想道:「大概一萬五千戶左右,占了所有農戶的三成左右。」

    範寧眉頭一皺,不解地問道:「大哥,一萬五千戶不算少了,難道家家戶戶都這樣窮,一年下來,連買種子的錢都沒有?」

    王安石笑了笑,反問道:「你也是鄉下出來的,難道你自己沒有感受?」

    範寧一時沉默了,他家雖然沒有借過錢,但在他記憶中,日子過得確實很拮據,他母親將省吃儉用發揮到了極限,積累多少年才勉強攢下十貫錢。

    不過那還是自己父親是漁夫的緣故,漁夫雖然很辛苦,但收入確實比一般農夫要高一些。

    可就算這樣,自己家也過得很艱辛,更不用說那些靠租田種地為生,或者家裡只有十畝八畝田的農民,一年辛苦下來,恐怕只夠糊口。

    如果家裡人口多一點,恐怕糊口恐怕都不夠,否則貧寒人家怎麼舍得把七八歲的女兒送去大戶人家當丫鬟。

    範寧沉默良久道:「我只是覺得江南地區比較富裕,就算有貧寒人家,也不會占到三成之多。」

    他注視著王安石,眼中充滿疑惑不解。

    王安石搖搖頭道:「只能說明你並太不了解民情,江南的富裕只是相對於北方而言,北方的赤貧人家大概占到六成,鄞縣只有三成,這就很不錯了。

    鄞州平均每戶人家有二十畝地,若都是上田還好一點,如果是中田或者下田,那艱難了,交了稅後就只剩下十幾貫錢,上有老,下有小,要吃飯穿衣,要看病吃藥,一年到頭都靠這十幾貫錢,哪裡還有余錢買種子?」

    說到這裡,王安石長長嘆息一聲,「尤其在青黃不接之時,很多人家連飯都吃不起,只能借錢度日,那些豪門巨富和錢鋪就靠這個剝削農民,八分的利錢啊!借一貫錢,三年後就變成四貫錢,一畝地就沒了,長此以往,有點田產的人家也會變成赤貧。」

    範寧沉吟一下又問道:「那佃農怎麼借錢?」

    「佃農可以找主家借錢!」

    王安石見範寧不太明白,便又解釋道:「一旦你真變成了赤貧人家,想借錢都借不到,就像你說的佃農,借錢要用財產抵押,沒有抵押,誰肯借錢給你?我推行青苗法,就是要保住小自耕農,歷朝歷代滅亡都是因為小自耕農消失引發,如果放縱高利貸盤剝農民,最後赤貧民眾越來越多,一旦出現天災,糧食歉收,農民又沒有財產抵御災害,大規模的流民就出現。」

    其實王安石說的這些道理範寧並不是很贊成,不過現在爭論這些問題不是當務之急。

    範寧現在更關心的是,王安石在鄞縣的變法究竟遇到了什麼挫折?今天上午的驚牛案是怎麼出現的?

    範寧沉思一下問道:「現在兄長遇到的最嚴峻問題是什麼?」

    王安石端起酒杯緩緩道:「明州李知事准許我適當實施青苗法,但他的條件是不准引發官場內鬥和社會動蕩,第一年實施時比較平和,雖然有抵觸,但還算是有控。

    去年矛盾開始爆發,反對的聲音越來越多,各種對付我的手段層出不窮,甚至年初有人在我的酒茶中下毒,今天又出現了驚牛傷人案,死了七個人,我很擔心李知事或者朝廷會叫停青苗法,所以我希望你能替我出謀化策,看看有沒有什麼辦法解決目前遇到的危機。」

    王安石的語調雖然的輕緩,但話語中的內容卻令人觸耳驚心,下毒、殺人,種種極端的手段都出現了,這也說明推行青苗法的鬥爭何等激烈。

    範寧一時也不知道該從何著手,他想了想道:「那我就先問問今天的驚牛案,兄長覺得會是誰干的?」

    「暫時還不知道!」

    王安石搖搖頭道:「我現在就在追查這兩頭青牛的源頭,一旦被我查到,我就會知道這件殺人案的凶手,我絕不輕饒。」

    「可是出現人命案,不是應該州衙來查案嗎?」

    王安石沉默片刻道:「李知事去了京城,大概三天後才會回來,我必須在他回明州之前抓住凶手。」

    .........

    德晟錢鋪位於鄞縣城西,占地約五畝,在明州的七家錢鋪中,它排名第三。

    錢鋪和質庫頗像,它們也接受抵押物,借錢給小商人、城市平民或者農民。

    但錢鋪更大一塊功能是替人存錢,當然,宋朝的存錢沒有利息,還要收存錢手續費。

    官辦交子二十年前已在四川地區出現,不過僅限於四川地區,沒有推行到江浙,商人間的大筆錢款交割還是比較困難。

    所以商人一般會找一家錢鋪,先把錢存入,然後用錢鋪給的信物來進行交易。

    就像朱元豐給範寧的半塊玉,那就是錢鋪的信物。

    大東主邱璉聽說了驚牛傷人案,他心中也有點擔心,便急匆匆趕回錢鋪。

    「大哥,出什麼事了?」

    老二丘琳見兄長憂心忡忡,便迎上前問道。

    「縣衙那邊出了大事,你知道嗎?」

    丘琳點點頭,「聽說好像是牛受驚了,傷亡不小。」

    「死了七個人!」

    邱璉冷峻地注視著二弟問道:「這就是你策劃的方案?」

    丘琳嚇了一跳,連忙搖頭否認,「這不是我策劃的案子,我的方案還沒有考慮成熟。」

    丘琳見兄長目光焦慮,他忽然醒悟,「大哥莫非擔心老三?」

    邱璉點了點頭,三弟丘勇頭腦簡單,脾氣暴躁,很容易被人利用,他當然很擔心。

    丘琳也有點擔心起來,他連忙派人將馬管事找來,馬管事平時跟隨老三丘勇要債,一般都在丘勇左右。

    片刻,馬管事匆匆趕來,躬身行禮道:「參見兩位東主!」

    邱璉急忙問道:「我來問你,三東主到哪裡去了?」

    馬管事搖搖頭,「他一早出去了,但具體去了哪裡,我也不知。」

    兄弟二人對望一眼,兩人都意識到了不妙。
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8-9-6 12:38
第一百二十六章 意外消息


    鄞縣縣學距離縣衙不遠,占地數百畝,學生約四百余人,相對於吳縣縣學明顯規模要小,不過鄞縣縣學的教學質量很高,每屆的明州解試,幾乎一半的考中者都來自於鄞縣縣學。

    範寧的伙伴們已經安排好宿舍,他們九個人安排了三間宿舍,縣學對他們很優待,不僅食宿費全免,連跟學的教授也是縣學最有名望的老教授。

    範寧跟著一名助教來到宿舍,助教指著一間屋子笑道:「小官人就住這裡,有什麼需要盡管來找我!」

    「多謝羅先生!」

    範寧行一禮,便推門進了宿舍,房間頗大,甚至比他們縣學的宿舍還要寬大,三張床靠牆而放,裡面還有三張書桌和三只書架。

    此時房間裡十分熱鬧,八個同伴坐在三張床上正熱烈地爭論著什麼,見範寧進來,大家都停住了話頭。

    「在討論什麼呢?」

    範寧笑問道:「怎麼見我來就不吭聲了,你們是不是在說我的壞話?」

    「看看這人,心思多陰暗,總想著我們在說他壞話」蘇亮指著範寧笑道。

    範寧走進來找個空位坐下,笑眯眯問道:「不是說我壞話,那是在說什麼有趣之事?」

    李大壽撓撓頭道:「師兄,我們正在談論今天的驚牛案,我們都認為這不是意外事故,是有人在故意策劃,針對縣衙的青苗借錢。」

    範寧點點頭,自己的伙伴們雖然年少,但宋朝學生在人情世故上的磨礪要遠遠超過後世。

    這並不是說後世學生不如宋朝學生,這主要培養學生的立足點不同,後世主要偏重於學生橫向發展,要求學生知識面寬廣。

    而宋朝學生沒有面對後世那樣的知識大爆炸,他們主要是從縱向發展,且專注於人文,對一門學問深入研究,研究得很精很透,這無形中便使學生思想更深刻。

    當然,這也和古人壽命不長有關系,一般人也就活到五六十歲,人生短暫,要他們二十多歲才成熟懂事,怎麼可能?

    所以,別看範寧的伙伴們都才十五六歲,但他們都已經歷了十年寒窗,看問題和成人沒有區別了。

    「大家覺得王縣令推行的青苗法怎麼樣?」

    範寧的目光落在董坤身上,董坤是平江府董知府的侄子,父親也在朝中為官,是典型宦官子弟,受家庭影響,他看問題的角度會更高一點。

    「董坤先說說吧!」範寧索性直接點了董坤的名。

    董坤笑了笑道:「我大伯說起過鄞縣的青苗法,他佩服這個王縣令膽子大,我大伯說這青苗法施行兩年,估計他已經把人得罪光了。」

    「阿坤,為什麼要這樣說?」蘇亮不解地問道。

    董坤搖了搖頭,「我大伯是這樣說,但具體原因我也不知道。」

    眾人目光都向範寧望來,範寧微微笑道:「豪門大戶很願意借錢給普通農民,但他們的利息很高,六分到八分利,而且農民必須要用土地做抵押,一旦農民還不起,土地就歸豪門大戶了......」

    說得這,範寧刻意停了一下,他很注重培養他的這些師弟,讓他們能深刻理解青苗法的本質,將來他們走向官場,或許他們就會成為王安石變法的骨干。

    這時,藺弘沉聲道:「師兄的意思是說,這種借錢其實是豪門兼並土地的一種手段?」

    範寧點點頭,「你說到關鍵之處,王縣令以官府的名義借錢給農民,就是為了阻止豪門大戶對土地的兼並。」

    蘇亮也低低嘆息一聲,「我明白了,這樣做,王縣令怎麼可能不得罪人?難怪會有驚牛案!」

    「你們可能還不知道,正月初三,有人在王縣令的茶中下了毒,可能下毒的量大了一點,王縣令喝了一口發現味道不對,就吐掉了,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眾人面面相覷,他們驚得有點呆住了,居然直接在縣令的茶中下毒,這簡直讓人匪夷所思,這要恨到什麼程度才干得出來。

    範寧又淡淡道:「聽說王縣令上任不久就清理了一批錢鋪的土地抵押契約,把八分利息改成兩分利息,然後官府借錢給農民清理了陳帳,所以明州的錢鋪尤其深恨王縣令。」

    「莫非驚牛案就是這些錢鋪干出來的?」陸有為小聲道。

    「很有可能,但沒有證據,這些猜測咱們自己說說可以,出去可不要亂說,會招人恨的,咱們安心讀書就是了。」

    範寧含蓄地提醒大家,他們是來游學的,不要參與到鄞縣的內部鬥爭中去。

    ........

    吃罷午飯,眾人在一名助教的帶領下參觀縣學,同時熟悉他們未來一個月讀書的環境。

    鄞縣縣學和吳縣縣學一樣,都是吳越國的第二代國王錢元瓘建立,同樣是百年老學校,歷史沉澱很足,但也有點破舊。

    很多房舍走進去都是黑漆漆的,沒有光線照入,雖然是白天,也給人一種陰沉壓抑的感覺。

    「主要是縣裡的財力太緊張,顧不上我們學校吧!」助教自嘲地笑了笑道。

    雖然只是隨口一句玩笑,範寧卻敏感地捕捉到了對方語氣隱藏的一絲不滿。

    縣裡當然有錢,沒錢怎麼給農民放貸?這個助理卻說縣裡財力緊張,明顯是對王安石只管農民,不顧縣學不滿啊!

    範寧心中不由對王安石有點擔心起來,任何時候,助學、辦學都是朝廷考察縣裡的一個重點,如果他再不重視縣學,他會在升遷上失分的。

    範寧覺得自己有必要在適當的時候提醒一下王安石。

    一行人跟隨助教從筒子樓裡出來,前往藏書閣,這時,段瑜輕輕碰了一下範寧,小聲道:「那個人是不是找你的?」

    範寧一回頭,只見數十步外一名中年男子正在這邊招手,範寧一眼認出來了,是縣衙的押司羅環,也是王安石上任時帶來的幕僚,目前負責管理戶籍房宅以及其他雜務,實際上就是幫助王安石控制財權,權力很大。

    王安石在鄞縣的境況和高飛很相似,縣尉和縣丞都是明州人,王安石憑借李知州的支持,拿下了戶籍房宅押司和都頭兩個重要職位,使他站穩了腳跟,他才有膽識全力推行青苗法。

    範寧連忙迎了上去,「羅先生找我嗎?」

    羅環呵呵一笑,「縣君讓我過來的,他有急事要辦,原定晚上給你們接風,只得推後兩天,縣君很抱歉!」

    「沒有關系,我們正好也在適應縣學。」

    範寧一邊說,大腦也一邊迅速運轉,王安石會有什麼急事,他心念一動,便笑問道:「莫非是驚牛案有眉目了?」

    羅環豎起拇指贊道:「小官人果然聰慧過人,確實和驚牛案有關!」

    羅環很清楚縣君對這位少年的看重,據說縣君考慮了很久的青苗法還是在這位少年的激勵之下才決定施行。

    這就讓羅環不由地對這個少年高看一眼,尤其縣君讓自己來通知他,而不是讓其他文吏來通知,這裡面是不是有一點征詢的意思?

    雖然縣君沒有明說,但羅環作為縣君的心腹,他應該有這個明悟。

    想到這,羅環向兩邊看了看,便壓低聲音道:「縣君很急,中午剛得到消息,李知事提前回來了,恐怕明天就到鄞縣,縣君必須在李知事回來之前把驚牛案了結,否則事態就會迅速擴大,會直接影響到青苗法實施。」

    範寧臉上沒有露出聲色,但他心中也暗吃一驚,李知事明天就回來了?

    上午王安石還告訴自己,要三天後才回來,這一下子便提前了兩天。

    範寧當然知道李知事回來意味著什麼,朝廷有明文規定,流放以上的刑事案件都歸州衙審理。

    之前,王安石或許還可以用李知事不在為理由拖著案子不上交,可李知事一旦回來,這個案子肯定要交給州衙。

    春耕放貸居然死了七條無辜生命,不管李知事再支持王安石,他也只能暫停官府春耕放貸,這是處理問題的必然程序。

    除非這個案子能在李知事回來之前破了,找出罪魁禍首,把影響降到最低,李知事或許有可能不會停止春耕放貸。

    範寧很理解王安石心急如焚,一旦停止春耕放貸,對農民也是巨大的打擊,青苗法有可能會意外中止。

    「不知驚牛案的凶手是誰?」範寧又問道。

    羅環冷哼了一聲,「我們追查到了青牛的來源,發現驚牛案和德晟錢鋪有關系,准確說,和德晟錢鋪的三東主丘勇有關,有人親眼看見丘勇和他的兩個鐵杆跟班趕著兩頭牛進城,其中一個鐵杆跟班抓到了,邱勇和另一個跟班卻跑掉,縣君就在追查這兩人。」

    範寧不再多問,抱拳行禮道:「多謝羅先生前來告知!」

    羅環看了範寧片刻,問道:「小官人沒有建議嗎?」

    範寧笑了笑,「我的建議就只有一句話,放貸歸放貸,抓人歸抓人,這是兩件事,不要因為一件事影響到另一件事。」

    「多謝小官人提醒,我會回去如實告訴縣君,先告辭了。」

    羅環行一禮,轉身匆匆走了。

    範寧望著他的背影走遠,心中卻在想另一件事,是誰射斃了那頭衝向王安石的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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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七章 一臂之力


    入夜,範寧借口出門散步,在自己宿舍背後點燃了一支香,然後耐心的等待。

    範寧剛開始以為王安石有保鏢暗中保護,可王安石看見這支箭也一樣驚訝,這便推翻了範寧最初猜測,並不是王安石的保鏢。

    那會是誰?

    範寧想了快一天,他終於想到了一個人,盡管範寧覺得這種可能性不大,但確實也存在這種可能。

    就在範寧沉思之時,一個身材中等的人影從遠方出現了。

    「果然是你!」

    待來人走近,範寧笑了起來,「我以為你去年就回吳江了,沒想到你還在吳縣?」

    來人正是徐慶,他雖然身材不高,也不魁梧壯實,但範寧卻知道他有真功夫。

    真功夫並不是指他打斷楊度的腿那麼簡單,而是他能攜帶兩百斤黃金飛檐走壁,這絕不是普通的練武者能做到。

    徐慶面若冰霜,冷冷道:「我只聽從主人的安排!」

    範寧發現這些練武者都是一個面孔,大寶劍揀梅子對自己冷冷淡淡,從來都沒見過她的笑臉,這個徐慶也是一樣,就像欠了他幾百貫錢沒還一樣。

    不過這也只是玩笑之言,徐慶兩年來一直默默保護自己,這次自己來鄞縣,他也在暗中跟隨保護,盡管這是朱佩的安排,但風裡去,雨裡來的勞苦卻落在徐慶的身上。

    範寧躬身行一禮,「多謝徐大哥一直暗中保護小弟!」

    徐慶的臉色稍稍和緩一點,沒有了剛才的冷意,但依舊面無表情。

    「小官人有什麼吩咐,請說!」

    範寧從隨身攜帶的皮袋子取出一支生鐵打制的短弩箭,遞給徐慶,笑眯眯問道:「我把它物歸原主,對嗎?」

    徐慶接過短箭,掀起短衣襟,將短箭插在一支皮囊中,範寧一眼看見,還有另外兩支一模一樣的短鐵箭。

    這讓範寧心中一陣驚嘆,真是用手甩出的暗器,居然能射穿牛頭,這份力道令人嘆為觀止。

    範寧又道:「我請你來,是想請你幫我追查驚牛案的凶手,此人叫做丘勇,還有一名隨從,長什麼模樣我也不知道,只知道他的名字。」

    徐慶沉默片刻道:「放牛傷人的凶手一共有三人,出事後,他們便分頭逃跑,我一直跟著其中兩人,後來被他們發現我在跟蹤,他們便埋伏在樹林中想暗算我,結果被我打死一人,另一人還在捆在樹林內,有沒有被野獸吃掉我就不知道了。」

    範寧頓時大喜,連忙道:「我去通知縣君,你這就帶我們去城外樹林!」

    ........

    真正喜出望外之人卻是王安石,他還在縣衙裡眼巴巴地等楊都頭的消息,簡直度時如年,眼看李知事明天一早就回來了,這個案子再不破,就得交給州衙,自己就真的被動了。

    沒想到在這個關鍵時刻,範寧卻帶來消息,凶手被他的護衛抓住了,一死一傷。

    王安石那一刻簡直想仰天長嘯,他也顧不得細問範寧護衛的來歷,便親自帶著十幾名弓手向城外樹林趕去。

    範寧自然也跟了去,徐慶卻沒有跟隨,他只是給了範寧一張地圖。

    憑著這份地圖,王安石很容易地找到了綁縛凶手之地。

    「就是他!」

    王安石一眼便認出了綁在樹上之人,正是這次驚牛案的凶手丘勇。

    邱勇又餓又渴,渾身疼痛,已經被折磨得幾乎奄奄一息。

    但當縣令王安石帶著一群弓手出現在他面前時,邱勇眼中頓時露出了絕望之色,他寧可繼續被綁在大樹上。

    「把他嘴堵上,帶走!」

    王安石一聲喝令,弓手們將邱勇重新捆綁,又堵住了他的嘴,推上了一輛牛車,邱勇隨從的屍體也被找到,跟著一塊扔進牛車。

    王安石歉然對範寧道:「我今晚要連夜審問邱勇,就無法多陪賢弟,賢弟出手之義,愚兄會銘記於心!」

    範寧連忙笑道:「能幫上兄長的忙,我高興還來不及,不過我要提醒兄長,邱勇雖是凶手,但未必是主謀,兄長要看好此人,別讓人把他滅口了。」

    一句話提醒了王安石,王安石眼中露出一絲冷意,他點了點頭,「多謝提醒,我讓人送你回縣學,我就不陪你了。」

    .........

    在縣衙南面約百步外有一座占地十畝左右的官宅,院牆高大,綠樹成蔭,大宅內樓台亭閣、花園池塘,一應俱全。

    這裡便是縣丞張啟林的家,張啟林的籍貫是會稽縣人,但實際上,他的父輩從四十年前就遷移到鄞縣經商,他算得上不折不扣的本土人。

    張啟林年約四十歲,皮膚白淨,身材微胖,穿一件白色襕袍,頭戴紗帽,書生氣很重。

    他雖然微眯著眼睛,但眼睛裡冷光暗閃,顯得異常精明狡詐。

    此時,張啟林坐在客堂內半眯著眼睛喝茶,在他旁邊坐著一個須發皆白的老者。

    老者拄著拐杖,看起來已經老態龍鐘,他卻在低聲下氣地央求張啟林。

    「懇求縣丞幫幫我兒,給他留一條命,老朽願做牛做馬回報縣丞。」

    老者便是邱氏三兄弟的父親邱立,他剛剛得到消息,小兒子已經被王安石抓住,他聽說兒子便是驚牛案的凶手,嚇得他腿都軟了。

    七條人命啊!

    邱立心裡非常清楚,自己兒子不過是被人利用,兒子是凶手不假,但主謀呢?哼!自己對面這個家伙脫得了干系?

    張啟林嘆息一聲,用一種憐憫的口氣道:「邱員外,我很同情你,也很願意幫你的忙,但這件事,哎!死了七個人,事情太大了,我只是一個小小的縣丞,莫說是我,恐怕就算是王安石,他也沒辦法保住你兒子,很抱歉,這件事我真的無能為力。」

    邱立心中大怒,用拐杖重重頓了頓地上,惡狠狠道:「張縣丞,別以為我是老糊塗,看不懂這裡面的局,我家三郎留信說是金富錢莊的龍大掌櫃策劃安排他去做這件事,金富錢莊的東主是誰,你我還不清楚嗎?」

    張啟林臉色一變,把茶杯往桌上一扔,冷冷道:「上湯!」

    他轉身便拂袖而去,邱立呆住不動,半晌,他眼露凶光,自言自語道:「把我兒子當狗一樣的用,最後還要殺狗頂罪,張啟林,你好厲害,好厲害,那我們就走著瞧!」

    他站起身,顫顫巍巍走了。

    ……….

    張啟林回到書房,立刻寫了一張紙條,交給一名心腹,「立刻去把這張紙條交給三老爺!」

    「遵令!」心腹接過紙條便匆匆走了。

    張啟林負手冷冷哼了一聲,他也自言自語道:「王安石,我倒要看看你這次怎麼收場?」

    ……….

    金富錢鋪是明州七大錢鋪中最大的一家,人人都認識錢鋪大掌櫃龍俊,龍俊在鄞縣名氣很大,他幾乎就是金富錢鋪的臉面,提到金富錢鋪就會想到龍大掌櫃。

    但名氣再大也只是掌櫃,錢鋪真正的主人卻是後面的東主,但金富錢鋪的東主是誰,卻沒有幾個人知道了。

    這個低調得被人遺忘的東主,不是別人,正是張啟林的三弟張盛。

    當然,張家接手金富錢鋪並不是在張啟林當縣丞後,而是在張啟林當縣丞之前,張啟林的父親便買下了金富錢鋪。

    只不過當時金富錢鋪只在七大錢鋪中排名第六,在張啟林擔任縣丞後,金富錢鋪迅速膨脹,短短一年時間,便成了七大錢鋪的龍頭老大,這兩年已經遙遙領先。

    大家都說金富錢鋪運氣好,招攬了一個極為能干的龍大掌櫃,仿佛這才是金富錢鋪迅速膨脹的秘密。

    可誰又能想到,金富錢鋪的張東主居然是張縣丞的親弟弟。

    張盛長得一點也不像大哥張啟林,他長得像母親,有張俊美的長臉,而張啟林長得更像父親,一張典型的國字臉。

    所以這兩人站在一起,如果不知內情,沒人敢相信他們居然是親兄弟。

    一名從縣衙來的人將縣丞張啟林的紙條遞給了張盛,張盛打開看了看,臉上有點為難,他想想又問道:「縣丞還說了什麼?」

    張啟林的這名心腹平靜答道:「縣丞說必須執行,不折不扣地執行。」

    無奈,張盛只得點點道:「你回去告訴縣丞,我會立刻執行!」

    張啟林的心腹轉身走了,張盛負手走了幾步,回頭令道:「讓二郎、三郎來見我!」

    不多時,兩個十七八歲的年輕男子快步走來,他們的名字很簡單,一個張二郎,一個叫張三郎,是張盛的義子。

    名義上是義子,但實際上是張盛的心腹打手,兩人武藝高強,專門替張盛做一些見不得光之事。

    「孩兒參見父親!」兩人跪下行禮。

    「交給你們一件事?」

    張盛陰森森道:「龍俊現在藏在東城外的小越州客棧內,把他干掉,做成畏罪自殺,明白嗎?」

    「孩兒明白!」

    張二郎和張三郎行一禮,起身走去,望著兩人遠去,張盛嘆了口氣,雖然他也舍不得龍俊這個人才,但他也知道大哥說得對,為了保張家,只能把龍俊這個卒子丟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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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八章 當局者迷


    天快亮時,王安石筋疲力盡回到縣衙,他腦海已是一團漿糊,困得眼睛都睜不開,有些事情盡管已迫在眉睫,但他也懶得再想。

    他現在只想先好好睡上一個時辰再說。

    剛走進縣衙內堂,一名衙役上前稟報道:「縣君,範小官人有急事找你,已經等了好一會兒了。」

    王安石掩口打了一個哈欠,倦意難掩,衙役立刻領會,連忙道:「要不,請範小官人先回去,改天縣君再接見他。」

    王安石剛要答應,但忽然想起邱勇還是範寧幫自己抓到的,或許他還真有大事。

    王安石便改口道:「不用了,我去見見他。」

    縣衙內堂,範寧在不慌不忙喝茶,他昨晚睡得也不太好,幾乎一夜未眠。

    他一直在考慮驚牛案,從他第一眼看見邱勇,便知道此人是個有勇無謀之人,拼命哀求王安石饒他一命,可他也不想想,驚牛撞死了七個無辜百姓,這時候哀求還有意義嗎?

    既然是有勇無謀,那他背後必然還有主謀,那這個主謀是誰?

    他想了一夜,直到剛才徐慶告訴他一個消息,他才將心中考慮的幾件事情串在一起。

    這時,王安石疲憊地走了進來,「賢弟,有什麼事情趕緊說,愚兄實在堅持不住了。」

    範寧看著困倦難支的王安石,心中也有點歉疚,不過有的事情是當局者迷,如果自己不點破,王安石還真不一定看得透。

    「其實,我就是想問兄長一個問題,金富錢鋪的幕後東主是誰?」

    「這個…….」

    王安石一時有些語塞,他心中忽然一動,警惕地看了範寧一眼。

    「你問這個做什麼?」

    「兄長先別管,先回答我的問題。」

    王安石沉吟一下道:「金富錢鋪的東主姓張,很低調,有傳聞說,他是張縣丞的兄弟,但只是傳聞,具體我沒有查過,也不太清楚。」

    範寧點點頭,「和我想得一樣,這個姓張的東主十有八九就是張縣丞的兄弟。」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王安石又一次焦急地詢問,直覺告訴他,恐怕他最擔心的事情要發生了。

    範寧沉吟一下道:「我的護衛剛才告訴我一個消息,恐怕縣君很快就會知道,東城外的小越州客棧有一人自縊而亡,有人認出此人便是金富錢鋪的大掌櫃龍俊。」

    「啊!」

    王安石頓時呆住了,他審問了邱勇一夜,邱勇終於承認,策劃驚牛之人正是金富錢鋪的大掌櫃龍俊。

    不料龍俊居然在這個節骨眼死了,等會兒他怎麼向李知事交代?

    這會兒,王安石的困意全無,他心中焦慮萬分,負手在房間裡打轉。

    範寧看出了王安石的束手無策,其實王安石只是當局者迷,還沒有想到處理這件事的關鍵在哪裡?

    「兄長應該想好了怎麼向李知事彙報驚牛案吧?」範寧淡淡問道。

    這句話問得很沒有水平,天都要亮了,怎麼可能沒想好。

    王安石心中一動,他忽然明白範寧的意思了,他連忙笑道:「我現在心思很亂,你給我提提意見?」

    範寧笑了笑,「兄長是只緣身在此山中,其實這件事的真正幕後策劃者,兄長心裡應該有數,我說得沒錯吧!」

    王安石點點頭,他怎麼想不到呢?邱勇承認這件事是金富錢鋪大掌櫃龍俊策劃,他便想到了縣丞張啟林。

    張啟林當然不會直接涉案,他會通過兄弟來實施計劃,甚至他兄弟也不露面,而是讓大掌櫃龍俊來充當策劃者。

    殺了龍俊,就等於滅了口。

    「我確實知道!」

    範寧又微微笑道:「其實兄長何必在意龍俊之死?我也來找兄長也不是為了專門告訴兄長龍俊之事,只是順口提一提。」

    「那你是想說什麼?」

    範寧沉吟一下,緩緩道:「我只是提醒兄長,有人制造驚牛案的目的,就是想把事情鬧大,若兄長只是為了破案,那怎麼折騰都行,可如果兄長是為了不影響青苗法,那應該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至於背後下刀子之人,以後再找別的借口收拾它。」

    範寧的話頓時讓王安石驚出一身冷汗,自己還真准備根據邱勇的口供去抓龍俊,現在他才發現自己居然把初衷忘記了。

    自己想積極抓到邱勇,不就是怕把事情鬧大嗎?

    如果抓捕邱勇,勢必會涉及金富錢鋪,那又追查東主,一層層抽絲剝繭,遲早會讓李知事發現此事和縣丞有關,最後鬧出一個縣丞策劃殺人案,天下嘩然,那自己的青苗法還搞不搞了?

    王安石暗暗嘆息,自己真是當局者迷啊!

    他低頭沉思片刻道:「你的意思是說,把這個案子直接釘在邱家錢鋪上,和金富錢鋪無關?」

    範寧喝了口茶,慢慢悠悠道:「邱氏三兄弟被稱為鄞縣三虎,不知做了多少傷天害理之事,讓他們的錢鋪承擔所有損失並賠償,我覺得並不委屈他們。」

    停一下,範寧笑了笑又道:「其實李知事應該是聰明人,他能猜到幕後的真相,如果他將錯就錯,了結這樁案子,說明他不想把事態擴大,如果他不滿意,要求重審這個案子,那兄長就索性趁機拿下張啟林,為青苗法實施徹底掃清道路。」

    範寧的一番話讓王安石心中著實震撼,範寧處理問題的老道和思路清晰令他贊嘆不已,尤其在洞察人心上,甚至超過了自己。

    雖然他說得還比較含糊,但已經切中的要點,李知事也不希望事態擴大。

    王安石看了看眼前這個少年,他甚至有一種錯覺,這只是一個少年人的身體,卻是一個成年人的心。

    王安石緩緩點頭,「那我就用第一次審問邱勇的口供就行了,沒有什麼策劃者,就是他一時頭腦衝動犯罪。」

    .......

    事態的發展正如範寧的推斷,上午,王安石向剛剛趕回鄞縣的明州知事李誠彙報了驚牛案的調查結論。

    李誠接受了王安石的結論,這是一樁意外突發案件,案犯本意並非為了殺人,只是想用牛來搗亂春耕放錢現場,只是事態失控,造成了嚴重後果。

    由於證據確鑿,後果嚴重,李誠當即判決邱勇處斬,報提刑司和刑部批准,同時抄沒德晟錢鋪所有資產,作為賠償死者以及罰金。

    驚牛案最終沒有演變成驚天大案,而是定性為意外事件,大大降低了它的影響程度。

    縣衙開始繼續發放青苗借款,王安石根據去年的放款情況,將青苗法又做了一些微調。

    一是降低的借錢利息,將原來兩分年利減為一分年利,大大減輕了農民的負擔,如果連續三年信用良好,還可以在每畝三百文的上限基礎上,擴大為每畝五百錢,並將利息再降到七釐。

    第二是擴大了借錢範圍,不僅是自耕農可以借錢,無地佃農也可以向官府借錢,這便將所有農民都納入了青苗法的實施範圍。

    .......

    驚牛案無聲無息地結束了,但王安石和範寧都明白,博弈只是暫時停止,如果不徹底挖掉毒瘤,那麼還會另一個驚牛案或者驚馬案。

    「什麼!」

    王安石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議地盯著範寧。

    「你讓我去找邱立?」

    範寧笑著點點頭,「德晟錢鋪是邱立苦心經營了四十年時間才走到今年,卻被官府沒收,他的小兒子也要被處斬,他能不恨?能不急?

    但我們要搞清楚,他恨誰?急什麼?把這兩點搞清楚,我們就有的放矢了。」

    王安石已經習慣了範寧和他年紀不相符的老道,他自己也說不清楚為什麼會這樣睿智,應該和神童沒有關系,倒更像奇才,比如甘羅,不就是在範寧這麼大時拜相嗎?

    現在,王安石已經把範寧當作自己的謀士來看待,有關青苗法重要事情都要和他商量。

    就比如降低利息、獎勵守信、將佃戶納入借錢範疇等等,都是範寧提出來的建議。

    王安石沉思片刻道:「你是說他深恨張縣丞,急著贖回錢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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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九章 邱家的復仇


    「我們都知道驚牛案的幕後策劃者是張啟林,難道邱立會不知道?大掌櫃龍俊自縊身亡就說明了一切。」

    說到這,範寧淡淡一笑,「其實我早就看出這個突破口了,只是想等一等,等驚牛案徹底消停,等邱立徹底絕望,那時才是我們出手的最好機會。」

    「你覺得現在機會成熟了?」

    範寧笑了笑,「再向後推,邱立就死心認命了,而且,我覺得張啟林應該又在策劃新的事件,我們不能再等下去。」

    王安石負手來回踱步,思索良久問道:「你覺得邱立能掌握張啟林的什麼把柄呢?」

    「我覺得還是要從金富錢鋪著手,金富錢鋪原來只是一家小錢鋪,卻在短短的兩三年內一躍成為明州最大的錢鋪,這裡面會沒有文章?會沒有張啟林的影響?只要我們深挖下去,一定能抓到張啟林的把柄。」

    範寧抬頭注視著王安石,「我有一種直覺,邱立很清楚張啟林的把柄!」

    ........

    邱勇被判了極刑,邱家的錢鋪也被官府查抄沒收,一時間,邱家成了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

    加上這些年德晟錢鋪放高利貸,做了不少惡事,仇家很多,當邱家落魄,不斷有仇家上門尋事,將邱氏父子嚇得膽戰心驚,不敢出門一步。

    這天下午,邱氏父子三人正在商議遷居他鄉,鄞縣呆不下了,只能搬走他鄉才能免遭報復。

    「父親,我建議回常州老家!」

    說話的是老大邱璉,他主張盡快搬遷,恨不得今天晚上就走,他有一兒一女,有人放話要讓他斷子絕孫,他著實很擔心兒女的生命安全。

    「我們在武進縣有五百畝土地,想辦法再購幾家店鋪,還可以從頭開始。」

    老二邱琳卻希望不要那麼著急搬走,再等一等,看看有沒有什麼轉機,而且就算搬回故居老宅,想找他們報仇的人,還會像狼一樣追蹤而至,那時反而更危險。

    「父親,我覺得或許錢鋪之事還有轉機,不如再等一等,實在不行了,再搬走也不遲。」

    邱立嘆了口氣,「我苦心經營了四十年的錢鋪,說封就封了,你覺得官府還會交還給我們?」

    「我也說不清楚,但驚牛案沒有真破,我們就有機會。」

    邱琳話音剛落,外面傳來老管家的稟報聲,「老爺,縣君來了,說要和老爺談一談。」

    父子三人面面相覷,王安石居然來了,邱璉頓時有點緊張,「王安石不會是來秋後算帳的吧!」

    邱立沉吟一下,「應該不是,我有一種預感,或許咱們店鋪真有轉機了。」

    他連忙吩咐道:「請縣君到貴客堂,我馬上就來!」

    ........

    王安石一邊喝茶,一邊打量邱家的貴客堂,他還是第一次來邱家,從外面看邱家很不起眼,甚至院牆都有點破敗,可進了府宅,尤其是進了內宅,才發現這裡是另一個世界。

    王安石輕輕拍了拍身邊的一套桌椅,竟然是上好的黃花梨,還有這座白玉屏風,居然是用大塊白玉拼成,雖然不是整塊白玉,但也十分罕見,至少價值七八千貫。

    至於院子裡的上品太湖石,各種精致的亭台樓閣,這座府宅至少花了二三十年的心血,邱家舍得放棄,一走了之?

    這時,外面傳來遲緩的腳步聲,隨即聽見邱立蒼老的聲音,「縣君到來,令小宅蓬蓽生輝,老朽有失遠迎,請縣君恕罪!」

    王安石回頭,只見兩名小丫鬟扶住老態龍鐘的邱立走了進來,和去年相比,邱立就像一下子老了二十歲。

    雖然王安石能理解他失子之痛和失去家業之殤,但他還是覺得邱立有一絲作偽之嫌。

    王安石淡淡一笑,「事先沒有預約,打擾邱老員外。」

    「沒有!沒有!縣君能來小宅做客,老朽求之不得。」

    兩人寒暄兩句,隨即分賓主落座,有丫鬟上了茶,邱立小心翼翼問道:「德晟錢鋪聽說已經轉到縣裡,不知我們邱家有沒有贖回的可能?」

    德晟錢鋪是邱立從無到有,耗費數十年心血打造而成,因為小兒子的愚蠢,使邱家痛失產業,邱家做夢都想把它拿回來。

    既然縣君今天到來,邱立便抓住這個機會詢問這件事。

    王安石笑了笑,卻沒有直接回答他,王安石把話題轉到自己的來意上。

    「我最近確實對錢鋪的發展很感興趣,尤其對金富錢鋪感興趣,我打聽了一下,幾年前,金富錢鋪還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錢鋪,怎麼短短兩三年就成了明州第一?邱老員外是此行元老,應該知道其中原因吧!」

    邱立的心怦怦跳動起來,他太清楚王安石打聽金富錢鋪的意義,這是要對張啟林下手了。

    說實話,他就等著這一刻的到來,張啟林策劃驚牛案,害了自己的小兒子,最後卻把事情推得干干淨淨,天下哪有這種好事?

    不過邱立也不是善茬,他可以幫王安石,但他必須拿回自己東西。

    沉默片刻,邱立緩緩道:「我明白縣君的意思,我手中也有縣君想要的東西,只要縣君肯拿出一點誠意,我願雙手奉上。」

    王安石心中暗喜,果然被範寧那小子說中了,邱家有自己想要的東西。

    「不知老員外想要什麼誠意?」王安石不露聲色問道。

    「我兒子......」

    不等邱立說完,王安石一口回絕,「邱勇之事已經沒有商量的余地,已經上報刑部和提刑司,不是我一個縣令能操縱。」

    邱立目光黯然,他也知道自己兒子的死刑已經沒有挽回的可能,說到底都是張啟林害的,他心中一陣痛恨。

    「好吧!我想要回德晟錢鋪,就這個條件。」

    王安石想了想道:「完全送還給你,我沒法向州裡交差,但我可以用一個優惠的價格讓你贖回去。」

    邱立當然知道不可能無償取回,只要能拿回來,他用錢贖也願意。

    「那我們就一言為定!」

    王安石點點頭,「我既然答應你,就不會言而無信。」

    邱立精神一振,隨即對門口的次子邱琳道:「去把東西和人都帶來!」

    片刻,一名十六七歲的少年被帶了上來,他懷中抱著一只紙袋子。

    一進門他便跪下哭道:「懇求青天大老爺為小民做主!」

    王安石愣了一下,這個少年是誰?

    邱立在一旁介紹道:「縣君,他就是龍俊的兒子,叫做龍丹。」

    『龍俊的兒子?』

    王安石有點吃驚,著實出乎他的意料,他當然知道龍俊對金富錢鋪意味著什麼。

    但讓他感到吃驚的是,龍俊的兒子居然躲在邱立府中,邱立和龍俊是什麼關系?

    邱立看出了王安石的疑惑,他知道不給王安石解開這個結,會留下後患,他便擺擺手,讓兒子先把龍丹帶到院中稍候,

    待兩人出去,邱這才對王安石道:「龍俊原本是我的侄女婿,我侄女病逝後,他又娶了別人,但他兒子卻是我侄女所生。」

    原來邱家和龍俊居然有這層關系,難怪龍俊的兒子會躲在邱家。

    但王安石更疑惑了,他問道:「既然有這層關系,那龍俊就不應該和張啟林聯手坑邱家才對。」

    邱立嘆口氣道:「這件事得怪那個孽子,孽子生怕我不答應,便對龍俊說了假話,說我全力支持,事發後,龍俊也意識到張家要殺人滅口,便把兒子托付給我,還有他掌握的金富錢鋪的秘密。」

    說著,邱立將厚厚一只紙袋放在王安石面前,「這裡面有縣君想要的一切證據,只希望縣君能兌現承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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