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兩百零一章 好人
甯王走了,欒太后倚在門口,半天動彈不得。
女官匆匆跑來,扯去嘴裡的布條,大聲道:「來人攙扶太后!」
終於有膽大的僕婦過來攙著太后回到軟榻上。
「天哪,天哪,我以為……我以為自己就要死了。你沒事吧?」太后關切地問。
女官搖搖頭,「我沒事。太后再忍一忍,我聽說入夜之後,吳王會將太后送到城外。」
「城外?」太后顯出幾分驚恐,不知道城外有什麼。
女官歎道:「太后忘了嗎?湘東王、濟北王帶著太皇太后去了冀州鄴城,如今是兩王率兵趕來救援東都,吳王頗識時務,要將太后送到城外的冀州軍營裡。」
「是嗎?」欒太后依然膽戰心驚,對她來說,城外的官兵與城內的叛軍一樣可怕。
女官又歎一聲,「太后這樣的人就不該生活在亂世之中。」
欒太后勉強笑了笑,「命中注定的事情,能有什麼辦法?」
「太后少說這樣的話,人生在世,總有辦法,只是有人不想做、不敢做。太后聽我一言,與其活著受辱,不死而守節。」
「我若自殺,會墜入地獄的。」欒太后搖頭,「我信佛多年,怎能功虧一簣?」
女官苦笑道:「太后活成這樣,還想什麼功虧一簣啊?」
女官言語不敬,欒太后也不生氣,微笑道:「謝謝你剛才挺身而出。」
「可惜我力氣太小,沒能殺死無恥叛賊,連匕首也沒了。」
「好在甯王沒殺你。」
「那是因為有太后求情。」女官跪在太后面前,懇切地說:「太后,早做決斷吧,既免人生痛苦,又能名垂千古,有何不好?」
「名垂千古……我想世人連我的名字都不知道,根本不會記得有我這樣一個人。你也如此——」欒太后露出一絲歉意,「你留在我身邊快要三年了吧?我連你姓什麼都不知道,也不知道你家鄉何處、父母為誰。」
女官稍稍一愣,「我姓林……我是誰不重要,太后不同,你是天下獨自無二的人。」
「我是嗎?」
「當然,天下只有一位太子妃、一位皇后、一位太后,就是你。」
欒太后示意林女官起身,想了一會,說:「唉,我不求名,你卻非用名來壓我。」
林女官不肯起身,「太后再思再想,淪落泥淖與以死自潔,哪個更好?」
「你起來。」
「太后……」
「你起身我才能對你說話。
」
林女官慢慢起身。
「我還是不能自殺,但是,如果我被別人殺死,那就是天意,神佛覺得我已還盡今生孽債。」
「甯王雖是草莽叛賊,但他不會殺你,只會……只會……」林女官說不下去。
「我也不想死在他手中,我想……死在你手中。」
「太后!」
「這是唯一合理的解決方法,我不想自殺,而你希望我能以身殉名,你殺了我,咱們各得其所。或許我前世欠你什麼,所以今生注定死於你手,兩不相欠。你殺我有因有果,也不會受到佛祖的懲罰。」
林女官待了半晌,「可是……」
「你若覺得殺我太難,就該明白,自殺更難。」
林女官一咬牙,「好,如果不能順利出城,或是出城之後再生是非,我送太后一程,可惜匕首沒了,但是總有辦法。殺死太后,我也自殺謝罪,我不怕墮入地獄。」
欒太后笑了笑,「那就這樣吧?我今天的經書還沒誦完。」
林女官告退,心中一會悲傷,一會憤慨。
天色將黑時,徐礎來了。
聽說甯王闖宮又走,徐礎有些失望,還有些慚愧。
失望的是計策沒能得逞,甯王的行為在他的意料之中,牛天女的反應卻讓他倍感驚奇,越發覺得自己低估了這位甯王夫人。
慚愧的是,他利用了欒太后,過後卻要來裝好人。
「現在還不是講仁義的時候。」徐礎這樣安慰自己。
林女官不懂吳王的心事,看到他到來,大大地鬆了口氣,立刻打開院門,問道:「吳王是來送太后出城的嗎?」
「正是。我照顧不周,令太后受驚,萬望海涵。」
「這不能怪吳王。什麼時候出發?太后已經準備好了。」
「這就可以出發。」既然不能利用太后離間甯王夫妻,徐礎決定還是將她送出城去,以換得冀州軍的暫時信任。
「吳王稍等。」林女官匆匆回屋去請太后,片刻之後回來,「太后想見吳王一面。」
「嗯?」徐礎沒準備見太后。
「太后想當面感謝吳王。」
「這個……請前面帶路。」
這回徐礎沒有被留在院子裡,而是被帶入客廳。
吳王也是叛賊,還是刺殺萬物帝的兇手之一,欒太后見他卻一點也不感到驚慌,「多謝吳王送我出城。」
「或許只是暫時,太后日後還能再還舊宮。」
欒太后微微一笑,「借吳王吉言。我見吳王,一是感謝,二是有事相求。」
「太后請說,只要我能做到,絕不推辭。」
「張氏無德,天成失鼎,宮人卻都無罪,請吳王善待他們,不要讓他們流離失所。」
徐礎一愣,旁聽的林女官也是一愣,沒想到一向懦弱無為的太后,居然說出這樣一番話來。
「盡我所能。」徐礎敷衍道。
「我只是一名沒什麼見識的婦人,與吳王也只見過兩面,但我相信吳王絕非殘暴之人。你殺死萬物帝,想必也不想再看到另一個萬物帝出現。唉,我在胡說什麼,一切自有天意,吳王行善,自己也必得善果。」
欒太后起身,「可以出發了。」
徐礎送太后以及宮女上車,親自帶兵送往西城,一路上心事重重。
甯抱關沒來搗亂。
城門打開,徐礎停下,改由雷大鈞護送太后出城,官兵那邊已經接到消息,派人在外等候。
徐礎登上城牆,安撫將士,向外遙望,夜色已降,看不到太后一行,入眼的景象只有遠處的點點火光。
他又一次想起太后的臨別之言,心裡納悶,為什麼費昞、譚無謂以及欒太后都覺得他是「好人」?諸王並立,好像只有他才能行仁義之道。
徐礎不願當「好人」,至少現在這個時候不想當,亂世之中,拼的是力與智,「好人」幾乎就是軟弱的同義詞。
他怕聯手下將士也認為吳王是「好人」,失去該有的敬畏。
城外似有騷亂發生,一隊人馬急速跑來,快到城下時,徐礎認得那是雷大鈞,忙下令開門相迎,城內戒備,以防官兵趁機奪門。
雷大鈞身後沒有追兵,一進城門,他立刻下馬登城來見吳王,「執政,甯王又帶兵出城了。」
「他還要搶奪太后?」徐礎倒有點希望甯抱關能犯這個錯誤。
雷大鈞搖頭,「甯王帶兵去攻打官兵大營,官兵很生氣,以為吳王使詐,於是我趕快回來……」
徐礎立刻命人去北城打探情況。
派出人的沒走多久,甘招的人先過來了,通報說甯王的確帶領一支騎兵出城,與官兵短暫交鋒,很快又回城,沒有糾纏。
先是強闖太后寢宮,然後無故出城與官兵交戰,同一日內,甯抱關兩次自行其事,前者雖是徐礎設計,但在外人看來,卻是吳王這位軍主管不住甯王。
徐礎必須做點什麼,他還真不敢直奔北城,諸王紛爭減少許多,矛盾卻越發集中在吳、甯兩王之間。
徐礎派信使前往北城,邀甯王來到蜀王營中相見。
徐礎已經下定決心,如果甯抱關不接受邀請,他就得下令,命令仍不得遵守,只好以大兵相迫,必須要讓甯抱關來一趟。
事情沒鬧得太僵,甯抱關接受邀請,來得稍晚一些,只帶十幾名衛兵,一身戎裝,不用通報,直入廳中。
徐礎與甘招正在閒聊,見到甯抱關進來,甘招起身,徐礎坐在原處不動。
甯抱關手裡握著吳王贈與的金馬鞭,大步走來,衝甘招點下頭,向吳王道:「你找我?」
「甯王對我的退兵之計若有不滿,可以直接說出來,咱們共同商議,何必私下裡使絆兒,令義軍將士不知所從?」
甯抱關將馬鞭插入腰帶,扭頭看了一眼,大廳裡只有三王,別無他人,「沒什麼不滿,吳王讓諸王輪番出擊,以疲官兵,我正按計行事。」
「輪番出擊不是隨意出擊,我將太后送出城去,為的是迷惑官兵,令其懈怠,然後攻其不意,甯王卻破壞計畫,令官兵保持警醒。」
「嘿,吳王的鬼心眼子總是這麼多,可是你得明白說出來啊,難道讓我們這些大老粗亂猜嗎?」
「我的每一步計畫都曾派人通告諸王。」
「那就是你的人說話太文縐縐,我聽不懂。」
徐礎起身,「甯王若以為自己就能打敗官兵,非常好,我可以讓出軍主之位,或者甯王在北城自行其事,其它三面受我指揮。甯王乃豪傑之士,無需言不由衷,大家目標一致,都是擊退官兵,何必互使陰招?」
「吳王說得真對,何必互使陰招?你仍是全軍之主,以後不得你的命令,我不出城就是。」甯抱關略一拱手,轉身走了。
甯抱關終究不會為人所用。
徐礎表面上壓了甯抱關一頭,卻無得意之情,向甘招道:「甯王心中只有寧軍,沒有義軍。」
甘招上前道:「甯王善戰,若能得而用之,如虎添翼,若不能得,吳王需小心。」
徐礎笑而不語,對甘招他還不能太相信。
回到西城吳軍營地,雷大鈞通報說官兵那邊來了一隊使者,已經等候多時。
隨使者一同進城的還有孟僧倫和唐為天。
唐為天一見吳王,先跪地磕了幾個頭,起身道:「大都督沒死,真是太好了。」
徐礎也很懷念這位貼身侍衛,笑道:「你辛苦了。鄴城這回派來的使者是誰?」
孟僧倫上前回道:「我們都沒見著,費昞倒是說了,『吳王想要一份保證,濟北王就送一份保證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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