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一世富貴 作者:安化軍(已完成)

 
waterkcl 2018-10-31 17:24:52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534 660185
waterkcl 發表於 2019-1-1 10:38

第246章 軒然大波

  徐平的來書在朝中傳開,主張議和的官員便就偃旗息鼓了。關鍵的不是秦亡周這個例子,而是黨項祖孫三代叛服不常。事實已經證明,他們的求和只是暫時蟄伏,是被壓服而不是順服,在西北求一時的安定只會迎來更大的動亂。

  趙繼遷叛,德明休養生息幾十年後元昊再叛,黨項已經沒有了議和的信用。天都山一戰之後,黨項精銳盡喪,元昊又失去了議和的本錢。既沒有信用,又沒有本錢,這種生意怎麼可能做得下去?黨項的求和,根本就不是現在的大宋能夠接受的。

  這兩年徐平遠在西北,基本不摻和朝廷事務,在很多官員的眼裡,他還是那個主政三司,一眾宰執老臣之下少壯派官員的領頭人物。這個時候才驀然發現,在朝廷裡徐平已經跳出了原來的身份,躋身於整個國家最頂層的決策者中了。

  李迪和呂夷簡一直對戰與和不表明態度,與其說是在等朝中官員爭議的結果,不如說是在等西北徐平的表態。不管是戰是和,還是要看徐平是駐足於天都山之下,還是揮師北上,直取興靈兩州。李迪和呂夷簡如果贊同了和,結果徐平大軍北進,只用幾天功夫就把元昊趕得更遠,和也和不起來。如果要戰,現在的情況,徐平不同意,這仗哪裡打得起來。

  葛懷敏已經用自己的死證明瞭,三衙將領打仗靠不住。任福又用自己的死,說明瞭哪怕三衙將領打仗靠得住,也會被豬隊友坑死。現在的三衙諸將,放眼看去,再沒有一個能夠獨當一面。而隴右諸軍的將領,現在誰敢保證把徐平換掉,他們還能打?

  邊帥本來就對蕃邦事務有很大程度上的決策權,對黨項的戰與和,首先要問過徐平的意見。這本就是他的職權範圍,不要說李迪和呂夷簡,趙禎在徐平沒有表態前,都不會輕易地說出自己的想法。政治有政治的規則,官場有官場的通例,當你到了某個地位,你職權範圍內的事情,別人是不敢大包大攬的。哪怕是皇帝,也要遵守這個規則,不然就會面臨手下無人可用的風險。而全用阿諛奉承的奸佞小人,又不符合趙禎的性子。歷史上宋朝官員常用祖宗之法來約束皇帝,而祖宗之法正是成形於趙禎當政的時候,他本來就是個主動遵守規則的人。作為皇帝,他願意用有形無形的規則約束朝政。

  如果在徐平的上書未到京城之前,趙禎冒然地做出戰或者和的決定,不管與徐平的想法一樣不一樣,都是對徐平先前作為的不認同,對他能力的不認可。一得到消息,徐平可能就會上章請辭。李迪和呂夷簡更嚴重,與徐平意見相左,可能就遇到一個是自己辭職還是撤掉徐平的問題。這個時候,趙禎的選擇顯而易見。

  大宋的政治規則就是這樣,其他人可盡情地提自己的意見,但在那幾個決策者的小圈子裡,話卻不能夠亂說。皇帝和宰相在徐平表態之後可以不同意,但不能越俎代庖。

  徐平給樞密院的那一句話是在得到王沿的移文後,隨手寫了一句用快馬送來,不是他完整的意見。這一句話定下了基調,但具體的談判,還是要詳細的內容。皇宰和宰相、樞密要徐平對前線軍力、戰事、未來結果的詳盡分析,有了這些,才能面見契丹使節。

  李迪讓富弼把劉六符拖在大名府以北,呂夷簡則用快馬把元昊、契丹的動向,以及朝中官員的爭論發往鎮戎軍,讓徐平儘快以隴右都護府的名義上奏章。而且要用快馬讓沿途馬鋪送往京城,作為最優先的公文,不要遷延時日。馬遞一晝夜五百里,鎮戎軍到京城兩千里多一點,呂夷簡給徐平的時間是十日為限。

  這十天的時間,再沒有官員敢主張議和,要戰到底,徹底消滅黨項的言論占了絕對的上風。蔡襄率先喊出了敢言和者皆可殺,一眾中下層官員唱和,讓晏殊非常被動。最後實在沒有辦法,只好上章請辭。倒是趙禎溫言挽留,還是讓他做副相。

  最後這場爭論不再局限於對黨項的戰與和,積極性被調動起來的一眾官員,翻起了舊帳,發展成為對邊疆地區郡縣還是羈縻的大爭論。最後幾乎滿朝文武參與,頗有貞觀四年大唐上下討論要不要讓匈奴內遷的場面。

  在貞觀四年,唐太宗李世民接受了北方番胡眾族上一起上的「天可汗」,同意歸順的番胡各族內遷,從軍為大唐藩籬。反對匈奴內遷的魏征最終落敗,他當年的那句「匈奴人面獸心,非我族類,強必寇盜,弱則卑伏,不顧恩義,其天性也。」最後一語成讖。安史之亂雖然在數十年後,但發端實在貞觀四年,那場爭論對中國歷史影響深遠。

  而魏征的這句話,用在現在的黨項身上特別合適,不知被多少官員上章引用。現在不只是黨項的問題,其他大宋轄下的羈縻地方,都面臨著要被郡縣其地。徐平在嶺南、秦鳳路的括土為丁、並帳為村、郡縣其地、移風易俗的做法被整理出來,並被豐富深化。

  徐平這樣做了,那些地方現在都發展良好。以前認為漢人卑弱,從軍打仗不如番胡或者邊疆跟胡人接觸得多的軍人能打。徐平從川蜀招兵,組成隴右軍,天都山一戰已經證明這是最能打的軍隊。這一切都已經說明,邊疆政策不再需要對番胡退讓。凡大宋疆土都可如內地一般,設州縣,派流官,行教化,越是退讓對未來的危害越大。

  爭論甚至發展到對禁軍的改制當中,現在的軍制被廣泛質疑。延自晚唐五代,禁軍特別是三衙禁軍,本來就保留了大量胡風,在認為這樣能夠加強軍隊戰鬥力的文化下,禁軍被與整個社會有意地隔離開來。世兵世將,既與社會重文輕武的風氣有關,也有這種有意的隔離有關。一般的人,很難融入軍隊的文化當中,軍人同樣也不容易融入社會。

  徐平沒有想到自己的一句話最後會引起如此大的風波,這場風波還在不斷擴散,只怕沒有幾年的時間平息不下來。這次朝廷的大爭論,影響的不只是大宋,各邊疆小國都被波及。他們未來的命運,都會被這次爭論的結果所決定,大宋正在從唐朝的影響中走出來。

  這個時候,代表契丹來撮合宋與黨項議和的劉六符就非常不合時宜了。宋朝對他的態度,正在從最初的禮貌周全、客客氣氣向態度冷淡、置之不理轉變。
waterkcl 發表於 2019-1-1 10:40

第247章 大變將臨

  遠在西北的徐平還不知道朝中的這場大爭論,他也顧不上。涇原路的軍政關係要仿秦鳳路理順,數萬禁軍等著整訓,天都山一戰要論軍功,發賞錢,還要顧及大量軍隊駐紮對地方的影響,徐平忙得腦袋發暈,哪裡還能夠摻合那些事情。

  千年後的思想也讓徐平在這場爭論中插不進去話,貞觀四年的政爭,對後來近千年的影響已經被後世遺忘了。後人只記得唐太宗有一個「天可汗」的榮耀,卻已經忘掉直到唐玄宗,那幾個皇帝的正式稱號是「皇帝天可汗」。唐朝是胡漢大交流大融合的朝代,只是這種交流與融合絕不只是限於唐朝時期,歷史上最少要到明朝才最後完成。

  黨項哪裡來的?唐朝遷進來的。幽燕被宋朝認為是漢人故土,一定要收回來,但那裡的人是不是心向大宋?答案顯然是否定的。那裡的漢人,未必就真的是漢人。就是那裡現在身份顯赫,被認為是漢人的所謂「燕四大族」,祖上也可能本來是胡人。民族的交流與融合同時包括胡人漢化和漢人胡化,不同的時期各占上風。胡族內遷,年深日久,北方新的民族再次興起,南遷的胡族便就成了漢人。後晉的石敬塘本是沙陀人,其所依賴的軍事力量也以沙陀人為主,向契丹稱「兒皇帝」的時候,契丹人便就認為他是漢人。這個年代人們口中說的漢人胡人,未必能夠當得了真,不只是血統,還包括文化。禁軍系統與整個社會格格不入,便就大量保留了這種五代遺風,是一種胡風漢風攙雜的產物。

  從貞觀四年起,唐朝向內地整體遷入的番胡以百萬計,以這個年代的人口密度,這些人最少可以牢牢占住後世幾個省的地盤。安史之亂後,中原的漢人排胡,大量內遷的胡人遷往了河東路和河北路,與大量收容異族內遷的陝西路一樣胡風濃烈。後來的禁軍以招這幾路的人參軍為主,不只是認為那裡人身材高大,能打敢戰,還有背後的文化因素。

  徐平的軍制改革,其實改的制度還是次要的,觸動最大的還是軍事文化。只不過徐平自己沒有這種自覺,前世的思想根深蒂固,他反而認為這不重要。

  胡漢之爭,一直到這個年代,其實都是伏在表面下的一個很重要的影響因素。宋人尊韓愈,後世不再提起的一個原因,是韓愈復興儒家背後有很重要的排胡的用意。韓愈為什麼呼籲「滅佛」?最根本的原因,是他認為佛教是胡教。後來三教融合,一個大背景是完全本土化的禪宗一家獨大。胡漢矛盾,在宋朝是與重文輕武、儒家再興聯繫在一起的。

  歷史上在北宋滅亡,禁軍徹底完蛋之前,以漢人為主的文官一直想向禁軍下手,一直不成功,背後同樣有這種影響。現在徐平證明瞭漢制之下,軍隊一樣能打,由此引起的風波就完全超出了他的意料之外。

  這個年代正是歐陽修成長起來的時候,歷史上的歐陽修之所以是一代文宗,其他大家都不可比,不只是文章寫得好,還有一個重要原因是他確定了儒家在宋代的主流地位。正是他的「正本清源、以意逆志」的主張,確立了宋儒的大方向,歷史上的王安石和司馬光均深受其影響。宋代儒家崛起的背後,便有爭正統,排斥胡風的文化因素。

  這場大爭論不是徐平的一句話引起的。更根本的原因是他對財政的改革,帶來了經濟上的自信,隴右的勝利,帶來了軍事上的自信,而歐陽修這些人,一向又都有文化上的絕對自信,已經醞釀許久。徐平的那一句話,只是一個導火索。

  徐平的政治制度和軍事制度改革,總的來說是就事論事,不過多發揮。但以歐陽修為主的一批年輕官員,正在把這場改革深化到文化層面。他們的觀點和主張未必就與徐平相同,但卻更加激進,很刀都揮到了徐平想不到的地方。

  以百萬計的胡人內遷,還曾經在近二百年的時間當了政治舞臺上的主角,由此帶來的制度與文化慣性不是一句話就可以清除掉的。這種影響其實無處不在,哪怕就是在徐平的前世,涉及歷史的影視文字稱呼官員時一律為「大人」,然而在中國幾千年漫長的歷史中這樣稱呼只有不足百年,然而大家卻都認為這樣才正常。「老爺」、「少爺」「太太」「小姐」這些稱呼曾在短時間內掃入歷史的垃圾堆,但很快就死灰復燃。這個年代,同樣存在這樣的現象,從生活習慣,到日常稱呼,那兩百年的影響處處可見。

  跨越千年而來的徐平沒有這種認識,歐陽修這一批人可不同,他們有極為強烈的文化自覺。一方面他們在慢慢地接納徐平的施政舉措,並且從歷代儒家經典、名臣言論中找根據,把徐平本人納入儒家的話語體系。另一方面把徐平的所作所為向更深的層次發揮,上升到文化層面,跟漢以後的千年歷史作切割。

  所謂三不朽,《富國安民策》可作為徐平的立言,平定西北可為立功,而深深影響後世的立德,就是不他自己的作為了。歐陽修這一批在政見上其實跟他有眾多不同的官員,正在為了各種目的,把他推向一個他自己萬萬想像不到的地位上去。

  徐平為官從政以來,一直不做詞臣言官,他自己也認為自己做不好。但最後,他卻成了詞臣言官手中最鋒利的一把刀,殺向了那些攔在他面前的人。

  這是一個政治改革最為頻繁的時代,背後實際上表現的是文化的大變革。一大批成長起來的讀書人,在晚唐亂世之後,正在追尋一個可比「三代」的理想家園。這是時代的必然,不管是這個時候,還是一千年前,還是一千年後,都是一定會出現的。徐平的前世人們從洋人那裡找這個精神上的家園,這個年代,人們從遙遠的古代去找。

  這個理想家園實際上並不存在,只是一種文化與精神上的寄託,所以才有歐陽修「以意逆志,祖追孟子」的思想脫穎而出。

  徐平怎麼想不重要,這個年代的人會在意他的言論,朝廷會重視他的意見,但在後世他必然是被歐陽修為代表的一群人塑造出來的。這個塑造出來的徐平,是一個重現了大漢雄風,掃清千年胡風遺毒,完美無缺的人。這個人,實際上跟現在的徐平無關。

  十數年來一直埋頭做事,徐平根本沒有這樣的認識。他不知道,這次的天都山大戰影響遠遠不是他想像的,這場大勝即將帶來整個時代的徹底變革。以前他認為跨越不了的障礙,都將被迅速崛起的歐陽修等人用文章言論清掃掉。

  徐平埋頭做事,有人會心甘情願地為其前驅,哪怕斷頭流血也在所不惜。這個民族曾經一次又一次跌倒,甚至跌入深淵,又能夠一次又一次爬起來,便就是有許多這種危難時刻赴湯蹈火的人。他們或許做事不夠好,為人有很多缺點,但確實有一把硬骨頭。
waterkcl 發表於 2019-1-1 10:40

第248章 仿三州故事

  與黨項戰與和的爭論引起的風波如此巨大,所以當徐平的奏章送到京城的時候,讓所有人愕然。被主戰派視為主心骨的徐平,竟然並沒有絕了議和的路。

  奏章開宗明義,朝中有主戰之策,則必有主和之論。打仗是敵我雙方的事情,是一種政治博弈的過程,這個過程既表現在前方的戰場上,也表現在雙方的使節往來上面。議和並沒有什麼不妥當的,與前線作戰一樣,只是看最後的結果是不是雙方所能接受的。

  太祖革命以仁厚立國,周邊小國只要能夠衷心歸順,則不究過往。這是大宋的開國之策,是取信周邊小國小族的根本,即使對黨項這個政策依然有效。

  如果要與黨項議和,徐平建議朝廷爭取的上線,是仿吳越錢氏例,只要元昊願意納土歸降,則不失為開封府內一富家翁,甚至丹書鐵券也可以給。而與黨項議和的下線,則是仿麟、豐、府三州故事。黨項交出自繼遷起從大宋侵奪的州縣,興、靈、鹽等諸州軍要全部交出,只留銀、夏、宥、綏、靜五州。拓跋思恭以定難軍節度使奠定了黨項基礎,他領的就是這五州,其餘地盤都是後來侵奪,朝廷要收回。既然為臣子,朝廷給的才可取,不給你的你不能自己派兵去占。而且自拓跋思恭後黨項繁衍,五州之地應該分給黨項的嵬名和野利等大族各自為藩,以安諸豪酋之心。而現在的麟、豐、府三州,實際上只有折繼閔保留了知州的權力,民政事務還大多歸了設的通判,三家世鎮三州更多是名義上的。將來的黨項各族也是如此,天下政務歸於一統,你可以獨霸一方,不可以主政一方。至於其他的經濟優惠措施,一切不許,需要錢朝廷賞給你,不能由你勒索。

  如果黨項不能接受這樣的議和條件,則大軍北進,擒其賊酋獻於王廷,一切盡為齏粉。

  奏章的內容公開,滿朝愕然。徐平所定下的大宋可以接受的條件下限,也超出了朝中官員的想像。仿三州故事,現在的三州中已經有兩家成了吉祥物,完全沒有實權,所謂藩鎮只剩下一個名義而已。元昊接受了這樣的條件,跟直接投降有何分別?

  不過仔細想一想,便能夠理解。徐平手握重兵在西北,在他的眼裡,盡取黨項管下除定難軍節度之外的土地不費吹灰之力。可以從戰場上得來的東西,在談判桌上面當然不會讓步。能夠答應議和,把自己該得的軍功讓給朝中主政大臣,徐平已經是以國家為重,以將士性命和百姓疾苦為重,主動做出莫大讓步了。

  大內養和殿裡,與李迪和呂夷簡議論過徐平提出的議和條件後,趙禎的心情久久無法平靜,不住地搖頭歎息。想破腦袋,他都沒有想到自己有一天,可以跟黨項這種勁敵提這樣的條件。太宗當年是怎麼跟繼遷議和的?可曾有如此威風八面的時候!

  不過與李、呂二人詳細討論過後,卻又理解,徐平提出這樣的條件理所應當。他有底氣,也有能力,向黨項提這樣的條件。你不同意,不願意給,那我揮師北向自己取就是了。

  此時大宋與黨項的議和,徐平已經給趙禎底氣,他可以像當年太祖按劍,說「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了」。給你五州之地安置族人,已是天恩浩蕩,再敢多提,就不識抬舉了。

  歎息良久,趙禎竟然覺得有些興奮。文治武功,自己已經摸到武功的邊了。

  一時興起,趙禎寫了一道手詔,讓小黃門立即送到學士院去,讓當值的翰林學士草擬再次封贈張知白的制詞。小黃門臨走趙禎又叫住,特意吩咐文詞要美,不吝厚賜。

  當年徐平唱名天現瑞光,張知白一句「恭喜陛下得人」,成就了徐平在趙禎心中特殊的地位。十數年後,張知白應該得到自己當年這一句話所帶來的榮耀了。

  此時的徐平,給他自己加官晉爵已經不足以彰其榮顯,而要通過封贈數代,兼及張知白這些當年舉薦、提攜過他的人,才能夠顯出來他在朝廷中與眾不同的地位。大臣們願意提攜後進,舉薦那些自己不熟悉、不認識甚至有嫌隙而有能力的人,大多數人來說自然是無私,但有的人不就是為了這樣一個機會嗎?如此做,才能夠鼓勵臣子這樣做。

  在殿中沉吟良久,趙禎派小黃門把李璋和石全彬召到養心殿。

  兩人到來,一切行禮如儀,恭立階下。

  趙禎摸了摸袖中徐平的另一份密奏,對李璋和石全彬兩人道:「天都山一戰,昊賊僅以身免,各軍斬獲不計其數。朝廷自有封賞,但只是如此,朕心未安。候年節一過,便派你們兩人為使,攜錢物到天都山下勞軍。此是大事,不可怠慢!」

  李璋和石全彬兩人一起應諾。

  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如此大勝,只靠朝廷發賞不是夠的,皇帝遣使前去慰問犒勞是慣例。而且不只是趙禎,那些閒散宗室親王,如八大王趙元儼等人,一樣會給錢給物讓這兩位使節帶過去。這是一種慣例,哪個缺了都可能得罪前線的將士。只是趙禎特意派李璋這位樞密副都承旨去,有些出人意料罷了,是一種例外的恩寵。

  石全彬與徐平的私交並不多,兩人的合作心照不宣,只可意會不可言傳。不過徐平在地方為官,好多次作為皇帝的私使與徐平會面的都是石全彬,趙禎有這樣一個印象。更重要的,是現在石全彬在大內終於否極泰來,抱上了獨寵後宮的張才人這條大粗腿。

  張才人是故石州軍事推官張堯封的女兒,幼年入宮,後被趙禎看中。今年生皇三女安壽公主,進封才人,此時在宮中的地位已經壓過了曹皇后。石全彬原侍郭皇后,郭皇后薨後諸事不順,一直被宮中當權的內侍壓制。因為為人恭順,做事仔細,趙禎讓他去提舉張才人的一切事務。那時的張才人剛剛得寵,沒人想到會有後來的地位,這個冷灶最終被石全彬燒成。此次派他去,是趙禎借徐平的地位提攜他,酬他這兩年侍奉張才的的功勞。

  吩咐完畢,讓石全彬先離去,把李璋留下來。趙禎從袖中掏出徐平的密奏,先歎了一口氣,才對李璋道:「此番若成,是朕欠了徐平一個人情了。你此番去,還有此事要做。」

  與黨項議和,還有一個不得不考慮的因素,那就是契丹。契丹敢來開封調停,所倚仗的當然不是與大宋的關係特別好,而是可以隨時南下的數十萬大軍。西北戰事,讓趙禎和樞密、宰相都對現在的三衙禁軍沒了信心,契丹大軍南下的威脅,是他們心中一塊相當沉重的石頭。呂夷簡讓徐平上奏章,同時試探性的詢問了隴右軍一部調防河北的可能性。徐平的這份密奏,便是說此事的,要把隴右軍一部調往河北、河東,防契丹南下。

  作為樞密院都承旨,李璋不只是到天都山下去勞軍,還要協調將要到河北和河東路的隴右大軍。此事順利,趕在契丹集結兵馬前調防成功,朝中就不用理會契丹的態度了。
waterkcl 發表於 2019-1-1 10:41

第249章 示之以強

  說是慰勞使節年後出發,實際李璋當晚便快馬趕往西北。這本來就是一次借著慰勞進行的大規模軍事調防,越早成功,在契丹使節到汴京的時候朝中就有更多的主動權。

  趙禎說欠徐平一個人情,不是徐平同意了隴右軍調往河北。那本來就是朝廷的兵,五軍現在是由樞密院直轄,呂夷簡完全可以用劄子知會徐平的同時,直接讓其中幾軍東移。

  從經略、安撫、招討、都部署等一大堆司,改制為都護府,為的就是把統兵權從帥臣手中完全剝離,邊帥只剩下用兵權。改制已經完成,隴右五軍實際上成為上面沒有三衙的幾支朝廷手中的重兵,原則上與捧日、天武、龍衛、神衛諸軍沒有區別。以後軍制改革三衙也極有可能繼續存在,只是職權重新調整,真正成為統兵機構。用徐平前世的話說,就是三衙只管業務,與樞密院的關係匣清。

  改制之後的三衙與樞密院,將會減少互相牽制,而更多的是各自職權不同。

  軍隊日常管理由三衙負責,而軍事指揮之權則歸樞密院,前線用兵的帥臣則由皇帝通過樞密院給予指揮權力。制度設計上的大格局並沒有變化,變的只是三衙作為機構的權力增大了,而其下各統兵官的權力縮小了,對軍隊的日常管理權被本衙門從統兵官手裡收了上去。樞密院的權力並沒有增多,這個衙門名義上本來就是掌一國軍政,增無可增。樞密院地位上升,來自於把那些因為各衙門牽制有名無實的權力坐實,奪的是帥臣和各級統兵官的權力。徐平的改制,本來就是把權力從統兵官手中,用制度收到衙門手中。

  以後不管是文官武將,統兵用兵,掌兵權都是因為你任這個職位,職位一變,則兵權自然消失。從士卒到各級將領,將越來越向制度負責,而不是向上級負責。在制度成為主體之後,實際廢除了階級法。制度化加強,人的影響減小,從表面看起來,那就是不管是三衙還是樞密院,還是各軍,都將補入大量僚佐。這些沒有統兵權的僚佐,將不再由各級統兵官決定其命運,而是同時對統兵官和上面的職權機構負責。與統兵官起了矛盾,自有上司為其掌腰。他們不管軍,但卻把大量統兵權從統兵官手中奪到了制度手中。

  隴右五軍十將被視為管軍,便因為他們實際上就是不在三衙之內的管軍大將,不只是待遇,他們的職權範圍就是如此。歷史上也正是從這個時代起,三衙的八個管軍大將之位慢慢開始成為虛銜,三衙的權力向幾支大軍的統兵官下移。這是歷史的自然進程,並不是徐平心血來潮,他不過是讓這種進程帶了自己的色彩,帶上了千年後的管理模式。

  讓趙禎覺得欠了徐平一個情的,是沒有想到徐平建議調防河北、河東的,會是他屬下的桑懌和高大全這兩支主力。本來趙禎和呂夷簡只是想從劉兼濟、張亢和曹克明中選一兩人東移,能夠給契丹造成足夠的威懾即可。

  在呂夷簡看來,契丹夷狄本性,畏強侮怯,只要把隴右連戰連勝的一兩支大軍移向契丹方向,就足夠嚇住他們。契丹本就是大宋宿敵,哪怕與黨項開戰,河北、河東兩路也一直留有數十萬大軍,防的就是契丹南下。如果覺得不夠,呂夷簡建議建大名府為北京,示以趙禎將親征,以強碰強,讓耶律宗真死了用大軍來勒索的心思。不是你大軍南下,真惹急了是大宋皇帝要親征,北上收復幽燕,看看這個時候到底是誰怕誰。

  畢竟如果與黨項的議和談判破裂,徐平還是要揮師北上,攻韋州,占興、靈二州,才可以徹底砍斷黨項再起的根基。而且以後不只是黨項,隴右還要有足夠的兵力,震懾河湟唃廝囉和河西諸郡。不能夠滅了一個元昊再起來數個元昊,徐平要用兵的地方還很多。

  隴右說是五軍,實際上只有桑懌和高大全兩軍是齊裝滿員,其餘三軍只有編制一半左右的兵力。把涇原路的禁軍揀選補入,尚需時日整訓,不是短時間能完成的。桑懌和高大全兩軍東移,徐平的二十萬大軍就一下去了大半戰力,趙禎著實有點感動。

  把困難自己扛,儘量讓別人輕鬆,這十幾年來徐平一直如此。現在為帥一方,還是給了朝廷這個便利。手握桑懌和高大全兩支戰力最強的重兵,呂夷簡說的建都大名,示以親征可就不只是嚇唬契丹了,真逼急了,趙禎還真有這個底氣到大名府走一趟。

  當年太祖手中十餘萬禁軍,便虎視四方,混一宇內。趙禎有數十萬禁軍做底,再有桑懌和高大全兩支常勝之師,就與契丹戰於河北也並不那麼害怕。天都山一戰,把黨項徹底打殘,現在整個朝廷的戰意已經起來,就連趙禎也覺得北方強敵實際沒那麼可怕。

  朝中上上下下,雖然沒有人明著提出來,但都把桑懌和高大全兩人視為徐平親信。徐平與桑懌相識於微末之時,桑懌發跡也是到徐平之下的邕州為官,兩人的關係不能不惹人聯想。高大全更不用說,本是徐平家中傭奴,機緣巧合參軍作戰,一路軍功升上來。

  徐平一直要用制度來收繳統兵官的權力,但有桑懌和高大全在身邊為將,就擺脫不了擁兵一方的嫌疑。讓這兩人統兵離開隴右,既是徐平自己避嫌,也是為這兩人前途考慮。

  做這樣的安排,徐平未嘗沒有既然契丹信心滿滿地牽扯進來,那便乾脆拉其下水接著再打一仗的想法。此時的黨項已經可以指日可滅,元昊求和只能是一種妄想。他的叛宋已經敗光了黨項的信用,天都山一戰又沒了本錢,想和只能是對大宋的乞討。還想端著架子裝模作樣,指望著借契丹之威從宋朝撈一個體面的結局,已經斷無可能。

  沒有了黨項的威脅,隴右一二十萬整訓完成的大軍將直面契丹,耶律宗真還沒有反應過來將來會是誰擔心會被進攻。軍制改革,一旦不打仗就會困難重重。黨項一滅,契丹不出頭,徐平都會用各種藉口出陰山攻契丹的雲、朔等州,他們自己撞上來就怪不得誰。

  燕雲十六州,實際上跟徐平從秦州打黨項一個道理,攻雲州一樣是似遠實近。只要能夠支撐進攻的兵力,攻雲州比從河北攻幽州容易多了,雲州一下,十六州門戶洞開。

  (歷史上慶曆二年,契丹威脅出兵,向宋勒索,呂夷簡反對遷都洛陽,而是主張建都大名府,示仁宗將親征。大名府為北京,即是從此時起,書中把此事提前了一兩年。)
waterkcl 發表於 2019-1-1 10:42

第250章 露布報捷

  劍州在利州路和益州路的交界處,是西川門戶。元昊叛宋,西北兵起,徐平駐兵於秦州,錢糧多依賴於川峽四路。從成都平原來的錢糧,大多從這裡北上。

  宋朝落第舉子張源和吳久俠改名張元、吳昊,投奔黨項,受到元昊重要,引得宋朝境內不少落落魄不得志的文人起了心思。前年益州便就有一個落第舉子,作詩投書知州,內中有一句「把斷劍門燒棧道西川別是一乾坤」,鼓動知州舉兵造反。直嚇得知州張逸渾身發抖,魂飛天外,急急忙忙把這舉子抓起來送往京師。這個時候,有張、吳二人的教訓在那裡,趙禎為安撫讀書人之心,批了一句「老秀才佯狂求官而已,不必窮治,可以邊遠小郡幕職官與他」。這人便到邕諒路橫州做了個司戶參軍。

  在後人看來,做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舉動,還能夠得官,實在不可思議。其實想通了邊遠小郡的幕職官是個什麼概念,便就明白了趙禎這樣做其實很有意思。邊遠小郡,如果沒有了政治前途,幕職官就是個做死做活、勉強養家糊口的工作,還時不時要背黑鍋。這人能寫出這樣的詩句來,能力不好說,最少是讀書識字的,這工作足夠勝任了。

  邕州州格是節度州,在廣南西路地位僅次於桂州,徐平一出仕便做那裡的通判。全州他的同僚只有曹克明一人,其他幕職令錄俱是下屬,就可以想見旁邊橫州這種小州的幕職官是個什麼地位了。審官院把這闕額揭榜出來,十年八年都有可能沒人指射,硬要把人派過去,大多數人是寧可把官身不要了回家種地,都不去做這種地方的小官。

  非常時期不好治這人的罪,讓他做這樣一個小官,趙禎這樣做其實挺幽默的。這件事確實是說明瞭此時的政治氛圍比較寬鬆,但也不是要造反朝廷不罰還賞你個官做。

  這個舉子說的把斷劍門,就是指劍州境內的劍門關,是西川鎖匙。這件事被當地人傳為笑談,每每走到劍門關這裡,便指著互相說道「斷了此處,西川便就是一乾坤」。

  劍門關是出川門戶,每日裡來來往往的行人眾多,關前熱鬧非常,形成一市集。

  年節剛過,這一日天氣晴好,來往商賈聚於關前,熙熙攘攘等著通關。突然幾騎快馬從北來,每個騎士身後揭一根幡,上面一個大大的「捷」字,甚是招搖。

  這幾個人來得甚是突兀,惹得關前眾人紛紛側目。等到幾人離去,才有人忍不住問關前的小校:「節級,這幾個人插一杆旗,在路上招搖過市,是個什麼作派?」

  小校撇了撇嘴道:「你們沒有見識,這可不是什麼插旗。有一個名目,叫露布報捷。」

  眾人一頭霧水:「報捷?什麼是報捷?報的什麼捷?」

  小校不由仰起了頭,胸膛也挺了起來:「年前天都山下一場大戰,黨項番賊首領隻身逃竄,一戰滅了數十萬番賊!此番戰罷,番賊氣數已盡,現在正忙著向本朝求和呢。這些番賊叛服不常,一百個信不過,聖天子卻是不理他們,正忙著驅大軍清剿了這些撮鳥!這些人來報的,就是天都山大捷!教你們知曉,他們背上插的,就是露布!」

  露布報捷這些百姓沒有見過,不過露布傳檄大多有些印象。日常聽的說三分裡,十八路諸侯討董卓,便就有露布傳檄這回事,說話人說得活靈活現的。以前不知道露布是個什麼布,今天見了,才知道是插在身上的那麼一塊布。

  旁邊還是有人不解,問那小校:「本朝立國,也不知道打了多少勝仗,以前怎麼沒有見過這麼一回事?番賊終究是成不了什麼氣候,怎麼這回就要露布來報捷?」

  小校道:「你這人好不曉事!此次天都山一戰,立下大功的是隴右都護轄下諸軍,那幾軍裡全是我川蜀子弟!他們在陣前殺敵立功,加官晉爵,自然要報家鄉人知曉!」

  眾人一起點頭稱是,俱是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兩年多來陸續招兵,隴右五軍裡來自川蜀的人已過十萬,關前的人群裡便有許多人有親戚近鄰在隴右軍中。只不過都說當兵吃糧,這打了勝仗還專門來報家鄉人,倒還是第一回見到。

  總有人不解風情,小校的話音剛落,便有人小聲嘀咕:「這報捷有什麼用處?又當不了飯吃,又當不了衣穿。媽媽身上掉下一塊肉,父母多少年辛辛苦苦拉扯得大了,不知哪裡一個招兵使來,把去當兵。自此音訊全無,便如無了這個兒子一般。現在扯個旗,讓幾個騎馬的在各州裡走一遭,便當報過捷了,於家裡的爹爹媽媽、渾家兒子有何相關?」

  這話說得刺耳,旁邊就有人拉扯,小聲道:「哥哥慎言!小心官府抓了你去,一頓板子!」

  那個小校卻指著那人,不屑地道:「偏你小肚雞腸,只會算計家裡幾兩油鹽!豈不聞覆巢之下豈有完卵?朝廷敗了,我們一樣要跟著受苦!——再說與你知曉,這些露布報捷的自然不會給你帶來什麼好處,不過他們走過的州軍,凡是有子弟參軍的人家,都可以到各州銀行裡去支賞錢了!你以為前線打了勝陣,朝廷沒有賞賜嗎?以前這錢送不到家裡,現在可是不同了,全都按著名字,由銀行轉到家裡來!」

  小校的這一番話說完,立即在關前引起一陣騷亂,許多人紛紛擠向前,問發下來的賞錢是怎麼一回事。十萬人說多不多,說少也真是不少,一州民戶才有多少?人口最多的益州也不過是十萬戶而已,其他州軍人口就更少了。這十萬人平攤下來,幾乎每一戶牽著連著就有熟人參軍。說到一個錢字,都熱心起來,不管是為自己還是為親朋,都要問個清楚。

  人聲紛雜,小校提高聲音道:「你們也不用東問西問,等到露布報捷的人過去,州裡就會行下文去,自有裡正書手知會可以領錢的人家。各州怎樣發錢,自有州裡官長去定!」

  裡面有家人參軍的人,聽了便就覺得心熱,當時也不出關了,轉身回家,托人打聽一番到底賞錢怎麼回事。川蜀是富裕地方,對錢的熱情非其他地方可比。

  本來西川就通用交子,交子是分界的,錢監紙幣發行後,交子到界便不再發新,直接用紙幣兌換。經濟上相對獨立的川峽四路,紙幣代替以前的錢的速度反而最快,新錢的通用程度與東西兩京不相上下。這裡市面上通用的錢,兩大來源,一是兌換舊交子從銀行發出去的,再一個就是來自隴右都護府籌集糧草物資,很大一部分是花錢買的。

  這裡的百姓已經習慣與軍事有關的貨幣來源,隴右軍匯兌回來的賞賜,不用問,肯定全部都是錢。商品經濟不發達的年代,對於底層百姓來說,特別是鄉村,貨幣是非常稀缺的。物價再低,農村地區也缺少換取貨幣的手段,這是城鄉的巨大差別。

  隴右招兵要良家子,不要城中閒漢,大多是數來自農村。對於這些家庭來說,官方直接發下來的貨幣愈加寶貴,跟城中人說起錢來完全不是一回事。

  露布報捷,賞賜匯回家鄉,徐平用盡一切辦法,正在把軍隊與社會的聯繫重新接起來。
waterkcl 發表於 2019-1-1 10:43

第251章 多爭堂除

  一場大戰,哪怕是贏了,善後工作也是千頭萬緒。宣威軍和擒戎軍調往契丹方向,剩下的各軍要補入兵員,進行整訓,與黨項的大戰不能立刻打起來。趁著這個時候,徐平一邊進行戰事善後,一邊對剩餘的三軍進行全面整編,等著朝廷與契丹和黨項的談判,同時著手對原來的蕃落地方郡縣其地,劃分州縣。

  拿下了天都山,前方都是大漠和草原,一片坦途,不用再受天氣因素的制約。等到一切有了結果,春天也就過去了,夏天打起來對徐平更加有利。

  作為遊牧民族,夏天是他們最重要的生產季節,整個國家的軍事實力和動員能力都受到極大影響。而徐平手下是常備軍,只要不影響戰事,不用理會季節。此消彼長間,徐平手中的大軍與黨項軍力會拉開更大的差距,戰事會更加順利。

  而且這種季節上的優勢不只是對黨項來說,對契丹也是一樣的道理。在秋後,契丹可以輕易地在短時間內拉起數十萬大軍,揮師南下,但在夏天,拉出十萬大軍來就不容易了。

  這是國力上的差距,以前大宋消極防禦,沒有能力利用這種優勢,現在不同了。

  要把占住的土地郡縣其地,除了具體施政上的難處,還面臨著怎麼吸引官員來。

  宋朝官府做事很有意思,讓徐平覺得既熟悉又親切,有時候又有些哭笑不得。官方做事最常用的辦法,是指射或者投狀,用徐平前世的話來說,就是招投標。

  比如官方所有的場務和酒樓、邸店,交給百姓經營,就會立一個祖額。投狀成功的人讓你經營幾年,每年交給官府不少於這個祖額的錢,剩下的利潤就是經營者賺到的錢。歷史上熙寧變法之後,還發展出了「實封投狀」,也就是暗標。投狀時官方不立祖額,參與的民戶各自報一個價格,價高者得。因為這樣容易產生惡性競爭,讓中標的人賠錢甚至有的破產,引起了奪民之利的批評。不過有利於官員政績,「實封投狀」一直不絕。

  西北以前為瞭解決駐軍糧草問題,建了不少營田務。這些營田務與王拱辰管下的營田務不同,不是官方經營,同樣是交給民戶去耕種的,官方跟地主一樣收租。百姓怎麼去獲得這些土地的耕種權呢?同樣是招投標的方式,稱為指射。

  如果說在經濟方面用這樣一種辦法,讓徐平覺得熟悉和親切的話,當把指射延伸到官場上來,有時候就讓徐平覺得哭笑不得了。

  宋朝官員的管理選任,大致可以分為三個層級。職在待制以上的侍從、官在卿監以上的兩省官以及台諫詞臣,其升降悉出聖旨,宰執不得自專。之下的官員,又分為由政事堂除授的堂除,和由審官院和流內銓負責的常調官。

  堂除又分為堂選和堂占。概括來講,就是朝廷認為某些職位特別重要,不能夠讓審官院和流內銓照本宣科依照舊有成例來任命官員,把權收到政事堂由宰執商量之後除授。這些堂除的職位有具體名錄,隨著實際情況不斷調整。因為隨著時間推移,職位有限,而待闕的官員多,政事堂和審官院對堂除職位的爭奪一直不斷。比如知州,政事堂和審官院便就多次進行劃分,哪些州是堂除,哪些州是常調。

  堂除和常調的分野,並不是按照官職的級別和資序來。堂除的標準,概括成四個字就是清、緊、繁、劇,清貴的,繁重的,需要能力的,和要吃苦的。堂除的職位低到可以是縣令、幕職官,常調官中最低的選人這一級別。用徐平前世的制度比較,大略就相當中央管的幹部、部管幹部、省管幹部、市管幹部這一區分。

  列入堂除的這些職位,就是堂占,意思是已經由政事堂占住了,審官院和流內銓不得插手。而還有一些不在堂占內的常調官,或者是因為朝廷特別看重某個人,或者是臨時這個職位顯得特別重要,也由政事堂來除授,就稱為堂選。

  審官院和流內銓則是按照官階來區分的,京朝官歸審官院,選人歸流內銓。

  這三個層次,便分出了官員不同的政治待遇。尊聖旨皇帝親除的自然是最高一級,雖然大多數時候也是出自宰執建議,但最少皇帝是知道這個人的。堂除則表示自己的名字通到了宰執一層,具體來說,就是進士高第和與此等同的制科中等,以及表現出了卓越能力或者立下了特殊功勳的一類官員。其中的狀元和制科三等,一般經過極短時間,或者一登科便就進入了第一層,是一種特殊情況。其下的官員,便就是常調官,哪怕你做到死,在朝廷的高層那裡也沒有一點印象,根本不知道有你這個人。

  西北郡縣其地,要吸引有能力的官員來,徐平便就在儘量爭取更多的堂除職位。他也建議了為這些邊遠地方加一份職務補貼,但經濟待遇,對這個時代的官員來說吸引力實在是太低,堂除、常調這個分野對中下層官員才有足夠的吸引力。

  常調官,因為是照本宣科,按照年資循例而進,直授還是待闕,審官院和流內銓的公吏有太多的操作空間。鑒於弊端不斷,這個年代與管中下層武官的三班院一起,都採用了指射的方式。每有闕額,便揭榜出來,貼於衙門門口,由待闕的官員指射。即待闕的官員看中了哪個職位,同時符合榜上的任職資格,便準備好自己的官告和出身文字,自己去審官院、流內銓和三班院,說我要做這個官。三個衙門收了官員資料,進行比較,從符合任職資格又願意去擔任這個職位的待闕官員中選最合適的那一個。

  以西北新設郡縣的艱苦條件,如果州縣官作為常調官讓官員指射,結果可想而知。一個不好,就面臨以前嶺南官職的尷尬,有的職位在衙門口貼了數年,甚至誇張的到二三十年,就是沒有人去做這個官。進行指射的職位,又不能硬派官員去,只好由當地的路級官員從當地征辟,以權攝官的名義任職。落到這種待遇,徐平的很多政策就推行不下去了。

  指射並不能完全防止公吏舞弊,一種慣常的做法就是在任職資格上做文章。這個職位要特殊的資歷,比如做過多少年監當官,又做過多少年的親民官,各任職多少年,不是掌握待闕官員資料的人,想不到京城裡面可能就只有一個人符合資格。這職位也就自然而然不著痕跡的,落到了那個給主事公吏送禮的人手中。當年桑懌回京城改官,被三班院的公吏索賄,便就是這個道理。桑懌一氣之下到了邕州,便是因為邕州的那些職位,掛在三班院衙門口多年,根本沒有人指射,桑懌不需要再受人的閒氣。

  徐平現在的地位,在朝中也就是低於李迪和呂夷簡,連副相晏殊都不能壓他一頭。但一日不入政事堂,他就不能決定哪些是堂除,哪些是常調,不能給西北新設的郡縣官員足夠的政治政遇。不能吸引到人才來,自己這兩年的努力就前途未蔔。

第252章 驚夢

  年節已過,正是早春乍暖還寒的時候,夜裡涼風刺骨,還感覺不到溫暖的氣息。徐平坐在一張交椅上,靠著炭火,微閉雙目,半夢半醒。

  譚虎手裡提了一葫蘆酒,坐在門前的臺階上,對著天上的一輪圓月,不時喝上一口。

  最近這些日子徐平忙得沒日沒夜,一天都沒有個正經睡覺的時候,實在困了,便在交椅上眯一會。睜開眼來,便就接著做事。譚虎隨在徐平身邊十數年了,從來沒有見過這個樣子,他感覺得出來,最近的徐平非常不正常,他的心裡一定有自己想不到的事情。這些日子譚虎緊緊跟在徐平的身旁,便就像這樣,徐平難得休息一會,他就一個人喝酒。

  譚虎最初做徐平身邊隨從的時候,是個不入品的小節級,連官都算不上。十幾年來一直默默陪在徐平身旁,直到今天,做到隴右都護府直轄兵力的主將,位比隴右十大將。到了這個地步,徐平對譚虎已經不能說是恩情,守在徐平身旁,已經成了譚虎的生活。

  論起對徐平的瞭解,譚虎還要超過徐平的父母、妻兒,甚至他就是徐平的一部分。徐平情緒上的一點波動,譚虎都能夠從最細微處感覺得出來。但是最近,他能夠感覺得出來徐平心理不正常,但卻不知道為什麼,很可能,連徐平都不知道這情緒從何而來。

  徐平是個忠於職守的人,但他從來沒有這樣拼命做事的時候,這不是他的本性。譚虎感覺得出來,徐平是在用瘋狂地處理事情,逃避自己裡深處的焦慮,他的心裡在怕著什麼。

  擔心什麼?怕什麼?徐平也不知道。他最近感覺到心緒不寧,特別害怕閒下來一個人的時候。如果把案幾上的文書全部處理完,一時找不到事情做,就會有一種心驚膽戰的感覺。中進士十幾年來,徐平何曾如此拼命過?天都山大戰,如此重要,他都放手諸將,自己安坐都護府,該吃肉吃肉,該喝酒喝酒,沒有被戰事影響正常生活。

  然而戰後,不知道為了什麼,從朝廷接受了他開出的與黨項談判的條件,內內外外一片頌揚之聲,他就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患上了這焦慮怔。以前世的知識,他猜測可能是最近戰事壓力過大,讓自己精神出了問題。這個年代又沒有心理醫生,他只好借助瘋狂的工作轉移注意力,指望渡過這段時期。這焦慮感來得突然,沒有來由,總會慢慢散去的。

  然而一天一天地過去,徐平焦慮的感覺卻越來越嚴重,根本沒有絲毫消散的跡象。最近這些日子,他都不敢到床上去睡覺,那種突然陷入黑暗泥潭一個人無助的感覺讓人絕望。

  月華如水,從敞開的門灑進房裡,籠罩在炭火上,在紅紅的炭盆上面勾勒出一個絢麗無比的奇特光環。寒風在枝頭嗚咽,地上的露華慢慢結成寒霜。這個夜,風勁霜濃。

  譚虎的心裡突然莫名地被觸動了一下,心中一緊,猛地回過頭來,正與坐起來的徐平四相對。徐平兩眼發紅,直勾勾地看著前方,臉上煞白,一點血色都沒有。

  「都護,你莫要嚇小的!若是身體不妥,我去喊閆軍醫來!」譚虎一躍而起,急忙向徐平跑去,生怕他真地出了什麼意外。

  徐平微微搖了搖頭,沉聲對譚虎道:「備筆墨紙硯,我寫幾個字——」

  聲音很小,譚虎幾乎聽不清徐平說的話。但他準確地理解了徐平的意思,他自己都說不清,是十幾年的習慣讓他明白了徐平表達出來的意思,還是真地聽清了這句話。

  雖然滿心疑惑,還隱隱有些不安,譚虎還是照著徐平的吩咐做了。在桌上鋪下一張嶄新的紙,磨了濃墨,準備好了筆,侍立一旁。

  徐平起身,看起來身子有些微微顫抖,但步伐卻堅定無比,一步一步走到桌旁。提起筆來,飽蘸了墨,徐平微微吸了一口氣,毛筆落在了紙上。

  「臣亮言:先帝創業未半而中道崩殂,今天下三分,益州疲弊,此誠危急存亡之秋也。然侍衛之臣不懈於內,忠志之士忘身於外者,蓋追先帝之殊遇,欲報之於陛下也。誠宜開張聖聽,以光先帝遺德,恢弘志士之氣,不宜妄自菲薄,引喻失——」

  譚虎隨在徐平身邊多年,讀過一些書,知道這是諸葛亮北伐時所上的《出師表》。不過他卻想不明白,徐平夜不能寐,飽受精神折磨,為什麼會突然想起來手錄這一篇文章。

  寫到這裡,徐平的手停在空中,筆遲遲沒有再落下去。墨緩緩地,一滴,一滴,滴到紙上,成了一個巨大的墨點。譚虎滿心疑惑,不知道徐平在想什麼。突然,他發現在那個巨大的墨團旁邊,紙潤濕了幾個斑點,卻沒有墨色。

  抬頭看著徐平,譚虎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這是第一次,他見到徐平流淚。十幾年間,譚虎隨在徐平身邊,不知經過了多少大風大浪,克服了多少艱難險阻,甚至都沒有見到徐平皺眉頭為難過。然而今天,他卻見到徐都護抄著《出師表》哭了。

  最近的這些日日夜夜,徐平都不敢一個人面對黑暗,他的身邊一定要亮著燈,一定要有人陪伴。如果身邊沒有人,案上一定要有處理不完的公文,如果沒有,他會發瘋。

  人最感到無助的,是你明知道自己在害怕,卻不知道自己在怕什麼。如今的徐平位高權重,手握重兵,一戰滅黨項全部精銳,現在的元昊在他眼裡隨手可滅。無論是前方的戰事,還是自己未來的仕途,徐平都已經掃除了一切障礙,未來一片光明。

  然而最近,他就是感到一種來自靈魂深處的恐懼。這種恐懼感來得莫名,卻又揮之不去,他自己想破了腦袋,也想不明白自己在害怕什麼。

  怕自己手握重兵,位高權重,會引起趙禎猜忌,來個兔死狗烹?徐平的歷史一般,但也知道歷史上的宋仁宗不是這樣的人,他再看不順眼,最多也是扔到外地州軍閒置。更不要說兩人多年接觸下來,徐平對趙禎的為人還是有信心的,不可能有那樣的事情。

  還是自己升遷太速,引起別人嫉妒,甚至李迪和呂夷簡這些老臣打壓自己?這種可能徐平根本就不屑一顧。別說李迪和呂夷簡不會打壓自己,就是打壓,大不了雙方鬥法,還不知道誰輸誰贏呢。就是自己輸了又如何?當年被貶到邕州,還是過得優哉遊哉。

  就是找不到自己心裡害怕的理由,才讓徐平愈加恐懼。直到今天夜裡,他在半夢半想之間,突然靈光一現,前生後世的一些經歷和知識聚在一起,才終於想通了。

  徐平不是個怕死的人,如果只是一死,不至於讓他這樣發自靈魂深處的恐懼。真正讓徐平坐臥不安的,是歷史上那個一百多年後,手抄這篇《出師表》的人的結局。

  死或許不算什麼,但在死的時候,還要搭上自己多少年為之奮鬥的事業,搭上自己的理想,搭上自己的親人,或許還要搭上整個國家與民族的命運,這就讓徐平不寒而慄了。

  前世從小到大,關於嶽飛的故事徐平浮光掠影看了不少。好像知道得挺多,但要真讓他把嶽飛之死說個所以然出來,又什麼也說不出來。

  在前世,徐平知道「莫須有」,知道嶽飛是被大漢奸秦檜害死的。但是又有人說,其實秦檜不是主謀,真正的主謀是宋高宗趙構。不管是秦檜還是換個人做宰相,有趙構堅決要嶽飛死,他都要死。趙構為什麼一定要殺嶽飛?因為他是大將,手握重兵,威脅到皇位了啊。這樣的大將不弄死,皇帝還能夠做得安穩嗎?好像還有什麼牽扯到建儲的事。當然也有人說,宋朝是重文輕武的時代,文臣不容許武將爬到自己頭上,文官把岳飛害死了。

  但是今天,徐平自己做到了一方主帥,手握重兵,再把前世那些零零碎碎的知識組織起來,就完全不是一種想法了。為什麼這些日子徐平會恐懼?因為他的心裡有一個從前世帶來的嶽飛的故事。一個上溯一千年,下追一千年,無人可比的優秀將領,一心一意為了國家為了民族浴血奮戰,卻落了個悲慘結局的故事。

  前些日子徐平不知道自己在怕什麼,因為他還沒有想清楚嶽飛是為什麼死的。

  或許程度不同,但嶽飛當年在做的事情,徐平也正在做著。隴右軍跟大宋的所有軍隊都不同,他們對朝廷忠心,跟百姓關係和睦,對敵作戰勇敢。敢戰,能戰,善戰,他們自組建以來,所向披靡,戰無不勝。所到之處,百姓焚香以迎,與其他軍隊完全不同。

  現在的皇帝不是趙構可比,朝中沒有秦檜那樣的大奸臣,本朝的實力足夠強大,面對的敵人遠不如那個時候的敵人可怕。但嶽飛當年面臨的危機,徐平正在一步一步靠近。

  徐平不知道,前方有沒有一個風波亭在等著自己,自己會不會提前成為另一個嶽飛。
waterkcl 發表於 2019-1-1 10:44

第253章 亮劍

  歷史上的嶽飛之冤,在宋朝不明不白。孝宗當政之後立即為嶽飛平反,但卻沒有追究秦檜,也沒有追究他的那一大群幫兇。作為戰績最突出的中興大將,平反之後又過了十幾年才追贈岳飛「武穆」,再過幾十年才追封鄂王,南宋將亡,才改諡「忠武」。而其他的幾位中興大將,大多可是活著的時候就封王了。

  如果說孝宗有一個孝字,子不言父過,只為嶽飛平反說得過去,那麼後邊的皇帝,再這樣遮遮掩掩就說不過去了。嶽飛之冤,只推給一兩個人,只怕是講不通的。

  徐平不知道當時具體是個什麼形勢,每個人是個什麼立場,什麼想法,他也沒有能力去推測那些人為什麼這樣做。但是當他自己處在類似位置,只要把前世那些浮光掠影、零零碎碎的印象拼湊起來就夠了。

  嶽飛被殺之前,先是被解了兵權。這不是針對嶽飛一個人,而是針對幾位統兵大將一起進行的。諸大將解兵權,入西府為樞密副使,這是沿自宋徽宗時候的做法。但是到嶽飛被殺的時候,真正完全解除兵權的大將,卻只有嶽飛和韓世忠兩人。而巧合的是,最先要殺的就是韓世忠,後來因為種種原因改成了嶽飛。

  韓世忠和嶽飛有什麼共同點?手下的部隊戰力最強,兩人戰功最多,但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的立場。韓世忠和嶽飛,是當時統兵大將裡最堅定的主戰派,反對議和。那麼是不是贊成議和的官員就沒有事了呢?顯然不是。

  當時朝中不管文臣還是武將,是分成了三派:主戰派、議和派和投降派。趙鼎等人也是同意議和的,不過不是向金投降,而是暫時妥協,積蓄實力之後再北伐收復失地,這一派是主和派,以趙鼎和李光為代表。加上以張浚為代表的堅決主戰派,對面以秦檜為代表的投降派,在朝中完全處於劣勢。這個劣勢大到哪怕就是加上趙構全力支持,也無法改變。

  就是在這種局勢之下,秦檜敢悍然向能力最強的兩位將領下手。當殺韓世忠遇到了阻力,立即轉向嶽飛,構陷入獄,很快害死。

  宋朝不殺大臣,這個大臣不只是指文臣,同樣包括高級武將。要殺岳飛,秦檜要衝破制度束縛,要面對可能奮起反抗的嶽飛舊部,要頂住勢力遠強於他的主戰、議和兩派,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但就是這種不可能,秦檜輕而易舉地做到了。

  區區一檜何能?逢其欲。笑話,秦檜何能,殺不了嶽飛,那麼被金兵一嚇就不能人事成了半太監的趙構又何能?敢衝破這麼多阻礙,清光了大半個朝廷,頂住當時戰力第二的另一位前統兵大將的壓力,就膽敢不顧一切地置嶽飛於死地。趙構有這個勇氣,有這個魄力,南宋就不會是那種局面,就不會是那種窩囊樣子了。他就不用在殺了嶽飛之後,一二十年裡讓秦檜為所欲為,兩人相見的時候還要在靴裡藏匕首防身了。能夠這樣做,只有一個原因,秦檜的背後有刀把子在支持。

  嶽飛之死,說穿了無非是重演了一遍五代故事,軍頭們用刀,再一次剷除異己,以刀為後盾清理了一遍朝廷。只不過這一次軍頭們沒有親自上場,而是勾結了一個投降派的漢奸而已。沒有後面軍頭們的支持,那才是區區一檜何能,逢趙構的欲算個屁。

  嶽飛是統兵大將,但他可不是軍頭,他是當時最忠心於朝廷,最聽朝廷話的將領。韓世忠也不是傳統意義上純粹的軍頭,他的軍隊與其他幾軍比起來更聽朝廷的話。

  當解了不是軍頭的嶽飛和韓世忠的統兵權,兵權在誰手裡?張俊、楊沂中而已。沒有他們兩個人的支持,秦松敢那麼無所顧忌,在原統率部隊戰力最強、最能打的兩位大將中殺來殺去,敢把朝廷中反對的官員清理一空,就是個笑話。

  說趙構因為忌憚嶽飛兵力太強,威脅皇位,一心要殺他,純粹發散思維。不說那個時候岳飛解了兵權,嶽飛亡後,岳家軍的統兵官根本就沒動。除了王貴等極少數的人被略施薄懲,岳家軍統兵武將還是做著原來的官,管著原來的兵。副職牛皋接替嶽飛,執掌岳家軍多年,秦檜害他也是暗中下手。真是忌憚岳家軍,趙構和秦檜多白癡才會這樣做。

  嶽飛死後,為他喊冤,甚至把命搭上的,恰恰是他軍中的文人幕僚。嶽飛之後的岳家軍,跟嶽飛在時最大的區別,就是嶽飛請入軍中的那些文人幕僚被清理一空。

  至於扯到文臣武將之爭的,就是睜眼說瞎話。嶽飛一案牽連到的武將極少,就是岳家軍中都沒有幾個,反倒是朝中反對投降的文臣被秦檜借嶽飛案清掃一空。

  徐平現在手握重兵,為帥一方,最危險的不是趙禎覺得他會威脅皇位,也不是朝中宰執要打壓他。最危險的,恰恰與嶽飛當年一樣,他的隴右五軍是朝廷的兵,是最聽朝廷的話,最能打的軍隊。這支軍隊,直接威脅到了三衙大大小小的軍頭。不是奪軍頭的權搶他們的地位那麼簡單,而是直接威脅到了三衙的根基,軍隊不再是軍頭的私兵了。聽朝廷的話,三衙軍頭才可以沒有顧忌,找到機會把徐平砍了就砍了,有人不服那便就一起處理了就是。朝中諸位宰執能夠掌控朝政?李迪、呂夷簡比歷史上的張浚、趙鼎、李光如何?

  趙禎的性格偏軟,但是跟歷史上的趙構比起來,還當起一句敢作為、敢擔當,頂天立地的漢子。趙構不管是不是跟秦檜一樣要殺個大將來投降,就衝著他作為皇帝,竟然被一個沒有根基的宰相隨手擺弄,爭刀把子都爭不過,就一無是處。這樣一個人,竟然會被認為是有大魄力、大勇氣,敢向滿朝文武開刀,殺最能打的將領,徐平信了他的邪。

  然而,就是趙禎如同太祖一樣勇武,又能如何?他還能夠手撕京城數十萬禁軍啊。如果三衙軍頭橫起一條心,效法五代先輩故事,重新拿起刀把子,拉出一個秦檜來,徐平怎麼辦?用朝廷的名義讓徐平回京,隨便找個藉口一刀砍了,連屍身都不留。再把他的家抄了,把家人流放遠惡軍州編管,徐平能不能留下自己的後代都不好說。

  不是徐平瞎想,這就是當年嶽飛所經歷過的事情。當國破的家亡的時候,當整個民族面臨滅頂之災的時候,這些人敢這樣做,現在做起來豈不是更加輕鬆愉快?

  至於徐平一手編練起來的隴右諸軍,以為他們會顧忌?朝廷的軍隊,只要掌握了朝廷那不就是自己的軍隊?隴右諸軍跟徐平的關係,還能比岳家軍跟嶽飛的感情更深嗎?秦檜對岳家軍做的事情,由現在的官員提前做一遍就是了。把徐平編入軍中的僚佐官員全部踢出去,按著禁軍的制度調理幾年,不就是三衙之下的另一支大軍而已嗎。

  大宋朝講地方,叫軍州,大宋朝講國家,叫軍國,先有軍才有國。

  當天下太平朝中士大夫一團和氣,哪怕有政爭,也無非是互罵兩句。再大的矛盾,降官貶職到個不好的地方,就有人說你心胸狹窄,為人刻薄了。

  說當官就為個利益,小圈子互相抱團,就能夠搞政治鬥爭就是個笑話。文臣待制以上的官員,基本沒有私交,私下裡多見幾次面,就要被彈劾結朋黨,滾出朝廷,到遠惡軍州去吸瘴氣了。沒事兩人喝個酒,有政事互相通個氣,先商量個對策,更是開玩笑。你是比胡旦聰明還是比丁謂聰明?這兩個人的下場,就是想那樣做的人的下場。

  大宋的官場自有其規則,明人不做暗事。想私底下搞小集團,形成自己的勢力,你不但得要有蔡京長袖善舞的本事,還得碰上宋徽宗那樣的二貨皇帝。

  徐平一心一意想軍改,為這天下謀一個長治久安,就是動了大宋軍國的根。他曾經天真地以為只要自己借助朝廷的大義,借助赫赫戰功,就可以對三衙徐徐圖之,慢慢地把他們也納入新的系統之下,實在很傻很天真。

  不等徐平的軍改再出什麼成果,只要戰事一停下來,自己的腦袋可能就保不住。而且不只是自己,還可能連累到一大批官員,甚至連累到皇帝。不管是什麼銀行新政,三司的財政改革,都將是一場空。辛辛苦苦打下來的這些地盤,一個不好也得重新還回去。

  歷史上王安石敢動三衙禁軍,是前面有了范仲淹、韓琦、王沿、尹洙等等一大批的邊帥,在西北極力排擠中央禁軍,培植起了西北駐泊禁軍。他們已經不再說東軍不能打,自己成了天下最能打的「西軍」了。是從狄青開始,文臣邊帥在西北提拔起了一大撥將領進入三衙,打進了他們的內部掌了權。是有從龐籍開始的河北帥臣,在那裡培養起了教閱廂軍,這些廂軍的戰力都超過了三衙禁軍。饒是如此,前腳定下對中央禁軍封樁闕額,後腳宋神宗就把京城周圍的禁軍變成了駐泊禁軍,名義上的中央禁軍只剩開封城牆以內的部分。

  徐平掌軍的時間太短,隴右諸軍還不成氣候。他的根基太淺,在三衙內只有一個外行的李用和為他說話,完全影響不了裡面的軍頭,實力天差地遠。人家不用在乎隴右諸軍的反撲,一刀砍了徐平就萬事大吉。

  前線的仗,根本不能停下來,一刻都不能夠停。徐平必須用戰爭,把自己的隴右軍發展起來,同時放棄文官政治中的溫情脈脈,正式開始認真對付三衙禁軍。
waterkcl 發表於 2019-1-1 10:45

第254章 出路

  坐在庭院裡,看著天上的月亮,徐平一個人發呆。

  他已經想到了如果繼續這樣下去,自己將會怎麼死。甚至他的家人會四處飄零,後世的史書給他加一個不自量力、狂妄無知的評語。或許會有人歎息一句,一個十幾年處處精明的人,怎麼就會在這樣的事情上像個愣頭青,還是腦子過於簡單了。

  說是因為徐平動了三衙禁軍的根本,他們就會聯合起來,造一個什麼驚天大陰謀,徐平自己都不信。有這個能力,他們早就重演五代故事,廢立皇帝如兒戲了。

  徐平無奈的就是,不需要什麼陰謀,不需要什麼組織串連,甚至都不需要有意識地對自己做什麼,禁軍僅僅是對徐平的軍改不滿,就足以弄死自己了。

  作為天下第一大城,開封府城市人口十萬戶,近百萬人,這是官員和百姓。同時有二十萬禁軍,因為禁軍裡有很多父子兄弟參軍的,同樣也有近十萬戶。京城一半的人家,都是靠著吃軍糧生活的。徐平動了這些人的飯碗,不給出路,怎麼行?

  你砸了人家的碗,讓人家沒有飯吃,還不許人家對你不滿了?不許人家抱怨幾句,不許人家罵你,那怎麼行?你敢這麼霸道,老天爺就是要收你的。

  大宋收天下錢糧以養軍,當兵吃糧,天經地義。跟他們的飯碗對著幹,什麼國家政策天下大義都沒用,大宋的禁軍裡沒有這一條,參軍就是來拿錢吃飯的。沒有錢發,皇帝也沒有用,你餓死他就在一邊看著,理都不理你。

  歷史上金軍南犯,趙構一路逃竄。當與朝臣失散,他的身上沒了國家這個光環時,在隨身衛士面前就跟個乞丐一樣。這些衛士,可是一直追隨他,曾經跟著在皇宮裡錦衣玉食過的。找到朝廷,趙構第一件事就是把這些衛士砍個精光。

  但問題是,當你找不到砍你不順眼的人的時候呢?所有拿刀的,都看不順眼呢?

  如果徐平沒有主動的動作,那麼他的結局,無非就是一死,死了不牽連家人,他就應該謝天謝地了。不需要有人組織起來,因為徐平的政策跟禁軍作對,禁軍將領對他不滿天經地義。禁軍將領有比外面官員多得多的影響皇帝的管道,包括接觸宮裡的人。不用說別人,現在的曹皇后就是出身將門,有無數三衙將領的親戚故舊。

  把自己的不滿發洩給皇帝知道,趙禎不能對拿刀的人的情緒完全無動於衷,總要想辦法安撫,在這種情緒與徐平之間找一個平衡。或許禁軍將領只是無意識地發洩不滿,間或夾雜一句要徐平怎麼樣才好。這不是建議,但許多人說,這個要這樣,那個要那樣,總有一款適合徐平。或許讓徐平到什麼地方為官,或許回到京城為官,總之離開了前線,離開了自己的隴右大軍。接下來就簡單了,徐平如此得罪禁軍,數十萬人中總有瘋子,然後總有瘋子能夠成功,一刀砍了徐平的腦袋就是。

  這個時候,其餘二十萬禁軍圍觀。殺了此賊大快人心,個個拍掌。朝廷要愛惜徐平以前功勞,窮追此案,他們就手按刀柄,怒目而視。

  一邊是一個死人,一邊是二十萬大軍的情緒,你會怎麼選擇?只能不了了之了。

  不需要陰謀。認為什麼大事背後都有一個驚天大陰謀,有一個邪惡的大怪物,那也是想多了。幾十萬人的不滿,有能力對你做出什麼,你總會找到一款適合自己的死路。

  禁軍對朝政的影響,不在於他們主動做什麼,而在於他們在關鍵的時候,是積極服從命令,還是選擇圍觀。圍觀就是一種態度,面對數十萬大軍,沒人敢不在意這種態度。

  知道你身邊軍隊的態度,知道他們會在什麼事情上選擇圍觀,比如,有人殺了你,就是皇帝又如何?大宋的禁軍是當兵拿錢的,做事就要給錢,給錢我還可以選擇不收,這不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嗎?我憑什麼拿著腦袋來保護你?我認為你給的價錢不夠就行了。

  徐平還是受前世觀念的影響,認為軍人就要保家衛國,就要以死效力,影響了自己施政的一些措施。歷史上的嶽飛曾經這樣認為,軍人就要「盡忠報國」,就該要收復失地,就該要愛護百姓,就應該要用自己的鮮血與來犯的敵人拼死搏鬥。他死的時候,大宋幾十萬軍隊,用自己的態度表明了他們不認同。誰願意死,誰就自己去死好了,不要耽誤別人從軍安安份份地拿一份錢養家糊口。

  要化解自己面對的死路,徐平絕不能退一步。從以前對三衙禁軍的儘量避讓,不與其發生糾葛,改為主動出擊,施以高壓。這是禁軍們熟悉的套路,溫文爾雅地做事是拿毛錐子的文人弱雞們做的,真漢子就要敢於拿著棍棒向他們身上招呼。只要徐平退一步,就像一台巨大的機器開始運轉,終將把徐平碾得粉身碎骨。

  當然最重要的,徐平要給近百萬禁軍,包括他們的家庭找出路。不讓他們能夠過上更好的生活,你說什麼都是虛的,有了機會該砍你砍你,該按刀柄圍觀圍觀。

  想到這裡,徐平不由搖頭苦笑。這個年代,連家屬算上,要給數百萬人找工作,收入和生活品質還不能比以前低,這是個史詩級的任務。大宋對整個社會財富的壓榨,在所有未進入近代代的國家中,無人可比,這些錢大部分都可是拿來養軍了啊。這還只是維持費用,如果要給他們發遣散費,給掌握著全國武力的人發遣散費,那是個天文數字。

  徐平終於想通,歷史上的王安石的變法,為什麼大部分變法措施都成了斂財手段。要變法,那真是無錢不行啊,沒有足夠的錢,把自己的性命搭進去不頂用。

  接下來,徐平需要戰爭維持對三衙禁軍的高壓。這個時候,天都山一戰大勝,正是徐平聲望最隆,在軍中威望最高之時。這股氣一洩下來,什麼怪事都可能發生。

  用這個時間,要儘快找到能夠安置禁軍及其家庭的出路。倒不一定要在短期完成,只要找到了路子,讓禁軍們看到了希望,就是成功。如果能讓禁軍不想當兵了,爭先恐後地跑過去,那就善莫大焉。做成了這件事,徐平才能全身而退。

  大宋以軍立國,不給軍人出路的改革就是胡鬧。不動他們,他們拿走了全國的大部分資源,又不能打仗,早晚被外敵滅掉。而動他們,就要加倍從社會聚斂財富,攢夠給他們的遣散費。宋朝要找出路的改革,都不能走出這個怪圈。
waterkcl 發表於 2019-1-1 10:45

第255章 兵民一體

  鎮戎軍徐平大帳,眾將行禮如儀,左右分立。

  自為帥臣統兵以來,徐平極少舉行隆重的儀式,眾將都有些好奇。

  在帥位端坐,徐平看著眾將朗聲道:「自秦鳳路學京帥體例,商賈漸多,有許多人從中賺取無數錢財。前幾日有販毛皮客人從秦州來,與我相見。其間閒談,說起最近因與黨項戰事,所費靡多,州縣停了先前稅額減免,頗有怨言。又言,朝廷徵稅,種田牧羊的人收的就少,惟有對他們這些商戶稅重。都是一般朝廷子民,為何各不相同?既是他們交予朝廷的錢糧多,又不見對他們有何尊重,連一官身也不易得。你們覺得如何?」

  劉滬立即出列叉手,高聲道:「都護只要告知此人,若無朝廷,又何必徵稅!我等挎刀持槍之人,把刀架於他脖子上,這廝自會心甘情願把全部身家獻上,還要對我們千恩萬謝!」

  徐平看著劉滬,淡淡地道:「與尋常民戶比較,他交予朝廷的錢糧委實是多。他這一家所交錢糧,抵得上數百種地民戶。那麼,朝廷是不是要謝過他?若是他來,我與他禮讓拜座,尋常民戶來,我只讓門口兵丁亂杖打出去就是?」

  劉滬提高聲音道:「何必謝他!他交予朝廷的多,從朝廷得的也多,他該謝朝廷!凡徵稅額,都是按比例收取,收他的多,自然也是他賺的多。能賺到的多,自然是朝廷上下為他比其餘民戶出了更多的力!天下無朝廷謝民事,只有民謝朝廷!」

  徐平的表情變得嚴肅起來,看著前面眾將,提高聲音:「劉滬所言商戶多繳稅額,是因為他賺得多,賺得多說明朝廷助他多。那麼,我問你們,與百姓比較,你們出征在外,路上勞苦,陣前流血,朝廷要不要謝謝你們?天下要不要謝謝你們?」

  徐平的聲音已經非常嚴厲,是這些將領從來沒有見過的,一起出列,叉手朗聲道:「天下無朝廷謝民事,無百姓謝兵事!吾執刀槍,雖為兵,先為民,豈有民謝民之理!天下是天下人之天下,朝廷是百姓之朝廷,陣前流血,盡責而已!」

  看著面前眾將,徐平的面色漸漸緩和下來,沉聲道:「兵本是民,兵民一體,所以無百姓謝兵之理。凡諸大軍,吃朝廷的飯,拿朝廷的錢,你們本就是朝廷之一部,自然也就無朝廷謝軍之理。但是,兵出於民,是民該盡保國之責,人人有責!你們上陣流血,其他人安坐家鄉,於軍中每個人來說,你們不但是流著自己的血,還在幫著別人流血。是以雖無民謝軍之理,但卻有未參軍之人謝參軍之人的道理!自今日起,在隴右都護府幾路,凡你們著戎裝,見官不拜,只是唱諾。上至經略,下至小吏,一律如此!行於路上,凡與民相遇,皆須民讓軍。凡至官府辦事,著朝廷所發戎裝,不管何地,辦事優先!」

  眾將一起唱諾。

  徐平又道:「既如此,以後你們牢記,自己本就是民,不可依強搶奪百姓。軍中置盜賊重法,凡有此事,依盜賊論,再加一等!凡著戎裝,與百姓爭執,錯果在你,依律處置之外軍中再行處罰,以謝百姓。以後軍中依制而行,自我至軍中每一兵卒,凡有事不平,皆可至軍法司首告。凡查實,一概不究。」

  說完,徐平站起身來,走到案前,看了看帳前諸將,又抬頭看著帳外。

  此時太陽初升,帶著春天溫暖的氣息,遠方的草地已經微微泛出了淡淡的綠色。西北的春天已經悄悄地來了,原定隴右諸軍休整的計畫卻已經取消,正在大規模集結,準備大軍北上。徐平已經上章,提出只要沒有與黨項談判成功,則自己這裡的戰事不停。

  這些將領當然沒有這麼高的覺悟,是徐平用了不少時間灌輸的結果,就是這樣他們也未必真正理解這個道理。不是因為他們笨,不如徐平聰明,而是時代的隔劾。這個時代不是沒有這樣的思想,但還沒有足夠的磨難逼得人們向那麼深裡去想。

  從國家的整體角度來說,本來就是國內民眾的集合體,沒有國家還要謝謝民眾這一回事。以國家的名義謝謝,就是虛偽。但是,在政府裡的官員,作為一個個體,卻有如果民眾幫著做事,他應該謝謝的道理。做不好,就應該道歉的道理。

  整體是由一個一個個體組成的,但看待整體,分析整體的行為,不能夠鑽到去分析個體上去。對個體的認識,有助於加深對整體的理解,但卻不能代替對整體的把握。

  徐平對禁軍中的將領士卒並沒有什麼意見,雖然此次出了葛懷敏,但還有任福,還有跟任福一起戰死的大批將領。但上升到禁軍這個整體,就完全不是一回事了。

  大宋立國,跟五代其他朝代一樣,是靠著軍人政變推太祖上臺。但宋朝沒有跟五代一樣短命,必然有不一樣的地方。表面上看來,是文人集團上臺,把跋扈的武將集團壓制住了,加上其他一些措施,使擁兵大將沒有了擅自廢立的基礎。但從根本上,是把國家的資源從武將手中剝離了出來,哪怕是窮天下之力養軍,也是國家把這個錢給你,而不是你自己收上來的。從軍事部署上來看是強幹弱枝,從根本上,其實是讓武將失去了獲得國家資源的途徑。哪怕一時反叛,力量再強,也會被動員起來的國家資源擊敗。

  這個時代一切的矛盾,終究是要追到以軍立國這個問題上去。太祖用杯酒釋兵權,解了大將的職,這是後世太祖給人仁厚印象的非常重要的一件事。但是,用富貴榮華解了大將兵權,那禁軍的普通將校士卒呢?大將是人,這些普通士卒不是人?從陳橋驛事變到現在,六十餘年,禁軍從來沒有大規模地退役復員,一直在增加。而且這種增加還沒有稀釋禁軍的組成,世兵世將,現在的禁軍依然還是那些人,只是在換代而已。

  這是寄生在整個國家上的群體,跟國家的正常軍隊不同。他們不是國家組建起來的軍事力量,去保家衛國的,而是當年擁立太祖之功,要由國家養起來的。宋朝的官員,不管是文臣武將,最不了起的是恩蔭,從無世代相傳的襲封。就連皇族,也是一代比一代的爵位低,幾代之後就泯然眾人。到這個年代,立國不過六十餘年而已,開封城就有經商的大戶人家,連娶數個宗室女。那些皇族貪圖什麼?不過是錢而已。這還是好的,還有宗室女去給人做妾的呢。娶者貪圖皇族的名聲,嫁者貪圖錢財,兩相情悅。

  但是,禁軍中的世兵世將現象特別嚴重。越是高級將領,這種現象越是不明顯,越是底層將校士卒,這種現象越嚴重。這些將門,這些歷代從軍的,從晚唐五代起,近二百年間就是吃的這碗飯,也只會吃這碗飯。大量禁軍駐紮京城,連家屬加起來,占了京城人口的一半,更加劇了這種局面。這個時代的城市有那麼多工作機會嗎?相比起來,當兵吃糧還算是個不錯的養家糊口的營生了。

  隨著時代的發展,這個群體在膨脹。不只是人口的自然增長,還有新加入這一群體的人口向京城集中。大宋聚重兵於京城,又是養一輩子的體制,再加上新兵優先招軍中將校士卒的子弟,使京城成了一座大軍營。你在開封城隨便碰到一個人,不是禁軍士卒,就是他們的家屬或者親戚。而皇帝和文武百官,就住在這樣一座大軍營裡。

  這是個什麼局面?不只是朝廷養兵的費用,開封府對天下財富吸得多厲害,這個群體對國家的壓榨就多厲害。要知道,開封周圍是中原富庶之地,卻再無一大城,府內所管就有大量荒地。不管是西邊的洛陽,還是東邊的應天府,都發展不起來。黃河以北,除了一座開封城,竟然是離著京城越遠的地方發展得越好。

  正是這種人口構成,歷史上靖康之難,開封迅速就成了一座空城。隨著大軍潰敗,這些人又跑到臨安,成了那座城市的主要人口。

  到了這個時期,養這樣一個群體,天下已經不堪重負了。西北戰起,空擁巨額財政收入,歷史上竟然打了沒兩年朝廷財政就被拖垮了。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形成這個局面,是經過了漫長的歷史進程。五胡之亂,大量胡族內遷,把北方打爛。從那個時候起,這樣一個集團就開始形成。隋之前的北方各個朝代,大多是以鮮卑為代表的胡族主導,他們統治的方式,便是以自己的族群為主導,伴以胡化漢人,作為自己統治的根基。自從這種統治的方式成形,便就陰魂不散,基本主導了以後的朝代。不過是有的朝代,經過大清洗後這個集團換成了漢人,有的朝代又改成了以前的形式,仍然是以入主中原的異族為主。
waterkcl 發表於 2019-1-1 10:46

第256章 身上的刺

  高歡為皇帝,經常對他手下的鮮卑人說:「漢民是汝奴,夫為汝耕,婦為汝織,輸汝粟帛,令汝溫飽,汝何為凌之?」轉過身又對治下的漢人說:「鮮卑是汝客,得汝一斛粟,一匹絹,為汝擊賊,令汝安寧,汝何為嫉之?」

  這段話,生動地說明瞭寄生在國家上的軍事集團的統治方式,客生性質。

  從永嘉之亂,中原陸沉,湧入漢地的胡人軍事集團經過了一百餘年的混戰,最終由鮮卑北魏統一了北方。也正是從北魏起,開始形成這樣的一種政治格局。即國家有一個專門的軍事集團,作為常備的軍事力量,這個集團之外的人,負責養他們。不過在隋朝前,這個軍事集團是特色鮮明的胡人和胡化漢人,而負責養他們的,就是漢人。

  後來的統一王朝,不管是漢人王朝,還是胡人王朝,都維持了這個格局。隋唐本就是與北魏傳下來的王朝一脈相承,所謂關隴貴族,不管後人如何美化,都是這個傳下來的胡人軍事集團的代表。到了大宋立國,這個軍事集團裡的胡人已經徹底漢化,曾經參與這個集團的胡化漢人,則又重新變成了漢人。不管是真漢人還是假漢人,總之這個軍事集團已經成了漢人為主體,原來主體民族與這個軍事集團的胡漢矛盾被掩蓋起來了。

  小的時候,我們被在外面被別人打了,廝打不過,就會狠狠地說一句:「你等著,我回去找人!」厲害一點的,就會說:「你記著,過幾天我一定要打回來!」

  小孩子的思維,還停留在這次我被欺負了,下次我要欺負回來。等到長大了,自然還是依然有人像小時候一樣的性子,但正常的,應該是知道打人是不對的,最好把這廝關到牢裡,讓他從此改了這毛病。從五胡亂華之後的胡漢矛盾,發展到大宋立國,中原王朝的漢人還停留在我要欺負回來。

  以前胡人視我們漢人為奴,男為其耕,婦為其織,這樣壓迫漢人的代表就是胡人軍事集團。好了,我們現在翻身了,把這裡面的人換成漢人了,我們的仇報了。當然,大宋立國的時候漢人還沒有翻身,還做不到這一點,只是這個軍事集團的胡人漢化了,漢化的胡人褪去了原來的顏色,恢復了漢人門第。

  此時的人們,還認識不到這樣的一個軍事集團本不該存在,不管政權好不好戰,漢朝滅亡前的中原王朝都不會養這一個獨立於社會之外的特殊人群。這像身上插了一根刺,年深日久,長到肉裡,以致於已經忘了這不該是自己身上的東西。偶爾想起要拔出來,又拔不動,又特別地痛,好似平時也感覺不到,便就那樣長在那裡吧。然而這根刺周圍的肉是會爛掉的,一年一年地爛下去,終會要了自己性命。

  東方西方,其實都經歷過這樣的過程。不過羅馬被蠻族滅亡了,時不時滅亡羅馬的蠻族,會向周圍的人顯示一下羅馬的榮光。漢人太頑強,硬是不滅,撐了兩千年。然而再是頑強,王朝換一個是漢人的家族上臺,漢人的文化、傳統、政治等等也不會原地滿血復活。

  這根刺,一直牢牢插在中原漢族王朝的身上。每當有異族入主中原,還會把這根刺拔出來,重新擦得明亮,向漢人示威一番,插到更要害的地方。

  這個傳統頑固得難以想像,以至於當最後漢人被壓迫到滅亡關頭,終於奮起,這刺不用拔而自然消散,還有人認為這是漢人政權的傳統。有人一直在懷念有這根刺的時光,說那是中國最輝煌的時候,萬族來朝,你看連異族都融入了我們之中。

  民族的交流與融合是正常的,但這樣一根異族文化的刺,卻不可能讓身體舒服。

  這根刺有拔出來的機會,就是岳家軍一路凱歌,向著光復中原進軍的時候。嶽飛組建起來的岳家軍,當然不是他的私軍,從一開始就是最沒有私人色彩的朝廷軍隊,叫岳家軍只是那個時候的習慣而已。其他大將一樣這麼叫,在此之前楊家將、種家將叫得歡實。

  岳家軍與其他的各支大軍有方方面面的不同,從兵源,到兵制,最有正規軍色彩。特別是岳家軍吸收了大量義軍,而義軍又來源於宋後期的保甲兵力。而保甲兵力,從軍事文化上,正是宋朝想解決身上三衙禁軍的這根刺,從軍事文化上接上秦漢傳統。再加上嶽飛本人的個人魅力,這支軍隊與那個時代的所有軍隊都不同,表現出了不同的氣質。

  嶽飛之死其實簡單明白,金國不想打了,讓宋臣服。趙構求之不得,自謂能做成這件事的秦檜有了機會。為了削弱宋的軍事實力,也是為了證明趙構朝廷真地服了自己,金國要求宋殺大將。原來就與金有勾結的秦檜想向韓世忠下手,各種原因換成了嶽飛。作為敵國的金是提出這件事的人,配合敵國做的主謀是趙構,主持者是秦檜,幫兇是張俊。

  後人想不通,大宋君臣怎麼會做出這種仇者快、親者痛自毀長城的事情,試圖挖出背後的真相。這有什麼真相?誣告嶽飛的是他的部將王俊,最初下手構陷的是張俊,入獄冤枉嶽飛的是秦檜及其幫兇,最後監斬嶽飛的是楊沂中。

  這件案子主凶、幫兇、協從其實都很清楚,只是非要有人與他們相互理解,拼命要挖出背後的故事來。有的人考證趙構變態,有的人考證嶽飛自取死路,更有的人罔顧事實說嶽飛太能打,威脅到了文官的地位,文官集團要弄死他。岳飛是與文官集團關係最好的統兵大將,事後受到牽連的,也是以文官集團的主戰派和暫時議和派為主。

  後人不想承認的,是嶽飛是一位超越了時代,有可能帶來重大政治和文化的變革的偉大將領。他自己與那個時代的大多數武將不同,他的岳家軍跟其他軍隊不同。當然,後人還一定要把嶽飛與其他將領看作一體,不想承認軍事力量在嶽飛之死中扮演的不光彩角色。

  嶽飛之死,起自部將王俊構陷,第一個欣喜若狂下死手的是張俊,此後接掌的是秦檜及其幫兇組成的文官中的漢奸集團。最後下令殺嶽飛的是趙構,監斬的則是另一位統兵大將楊沂中。這些人,加上敵對的金國,就是害死嶽飛的兇手。

  後人有一種迷思,總是認為,嶽飛作為武將,軍事力量是站在嶽飛一邊的。即使拋開直接參與的幾位重要將領不談,嶽飛亡後,全國軍事力量保持了沉默,本身就說明瞭問題。

  趙構是怕金兵,但金兵到底沒有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他跑得夠快。但是跟在他身邊的軍事力量,卻數次拿刀對著他,手一滑就宰了他。跟害怕金兵一樣,他同樣該怕自己身邊的軍事力量跟他立場不一樣。金兵要來殺他還要過嶽飛那一關,身邊的軍事力量要再次對他動手,可方便得多。在這個當口,只要這些將領表示自己反對殺嶽飛,表示自己反對不要臉地議和,軍中情緒如果是這樣,趙構豈敢下手?這樣講並不是說那些將領逼著趙構殺嶽飛,或者他們建議趙構殺嶽飛,他們很大的可能是什麼都沒有做,只是沒有表示反對。

  沒有表示反對意味著什麼?大敵當前,國破家亡,生靈塗炭,本該上陣殺敵保家衛國的軍事力量,默許了朝廷投降,默許了殺最優秀的將領,一聲不吭。

  不要用這些軍事力量是因為忠君服從才不表示反對意見當藉口,大宋沒有那麼忠誠的軍隊,除了岳家軍。對於當時趙構身邊的軍隊來說,拿刀造反是家常便飯,在之前,在之後,被人罵了,吃得不好了,甚至只是因為心情不爽就造個反的大有人在。

  北宋是以軍立國,一百多年斂天下之財以養軍。就是一條狗,養了這麼多年,在有人踹門的時候也要叫一聲。然而這數十萬大軍,在朝廷投降殺大將的時候,態度是沉默。

  嶽飛身後,被牽連清洗的是哪些人?朝中的主戰派、暫時議和派文官團體,這是阻擋趙構投降的主要力量,被清除一空。嶽飛軍中與以前的軍事傳統格格不入的人群,同樣被清除一空。還有一個人群,軍事力量中的一部分,義軍系統。

  嶽飛亡後,當時軍事力量中的義軍系統遭到了大清洗,有的人走了,回到淪陷區繼續反金。有的人留了下來,鬱鬱而終。他們舉旗反金,南下指望跟朝廷大軍一起,殺回到中原故地,救自己的父老鄉親,終是一場空。大宋的軍事力量,再次回到了原來的軌道上。

  徐平為什麼會突然那麼恐懼?因為他之前還沒有想清楚這些,只是自己的經歷和面臨的處境,讓他隱隱約約對此有些感覺。天都山一勝,突然朝中群臣跟打了雞血一樣,要徹底清算歷史舊帳,予頭直指禁軍,把徐平推到了風口浪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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