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一世富貴 作者:安化軍(已完成)

 
waterkcl 2018-10-31 17:24:52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534 660184
waterkcl 發表於 2019-1-2 11:39

第277章 威力驚人

  劉兼濟在攻天聖寨的日子裡,大量使用火炮,玩出各種花樣。此次攻靈州,便以他所部為主攻,張亢軍輔助。

  靈州是座孤城,外無援軍,緊靠在黃河邊上也無路可逃,惟有死守一條路。城一旦被攻破,由於外面道路上全是宋軍,城內的黨項軍跑也無處可跑。這已經是死地,鄂桑格不降,僅有的倚仗就是宋軍不會在自己身上花費太多力氣。一個城主,遠不如宋朝的一個知州呢,至於用數萬大軍來猛攻嗎?有這功夫,去做點別的難道不好?

  然而宋軍真地來攻了,鄂桑格得到消息,依然不信。他知道城下聚集了宋朝大軍,但總以為那就是嚇自己的,待上幾天便就會轉頭北去。

  臉上寫著一千個不相信的鄂桑格,從選出來的寨婦中爬起來,放下手中酒杯,草草穿戴了戎裝,隨著傳令親兵到了城頭。剛剛出城主府不久,便就聽到城外傳來驚天動地的聲響,嚇得他腳下一個踉蹌。

  親兵忙扶住他,道:「城主大人,這是城外宋軍火炮,煞是嚇人!」

  鄂桑格強自鎮定,扶了扶兜鍪,口中道:「宋軍火炮怎麼如此動靜?我們的潑喜軍呢?」

  親兵搖了搖頭,也不說話,只是陪著鄂桑格走向東城頭。

  到了城頭的望樓上,正好宋軍一炮打來,鄂桑格只覺得腳下一陣搖晃,差點就坐在地上。屏氣凝神,鄂桑格扶著女牆向城外觀望,卻見外面黑煙一片,哪裡看得清楚。

  愣了好一會,鄂桑格才道:「宋軍這是用的什麼妖法?雲裡霧裡,人也看不清楚!」

  親兵道:「這是宋軍的火炮,發炮的時候吐火冒煙,就是這般。小的問過從天都山退到靈州的人,他們都說宋軍的炮就是這樣,打得又遠,力道又狠,極是難防!」

  話音未落,就見城外的黑煙中突然發出一道火光,緊接著一聲驚天動地的聲音,黑煙冒起,城頭再次搖晃起來。鄂桑格這才發現宋軍打的是城門,不由嚇了一跳。

  靈州是原來隋唐時的故城,咸平年間趙繼遷多次攻靈州不克,最後先取清遠軍,再下懷遠鎮,靈州徹底成了一座孤城才攻克。攻下靈州後,趙繼遷繼續其部落化政策,讓靈州治下的縣全部成為部落,縣城廢棄。靈州城也沒有再修繕過,現在的樣子,就是當年趙繼遷破城時的樣子。城牆傾頹,城門朽壞,早已不能跟當年堅城相比。

  鄂桑格當然知道這些,不過在他眼裡,年久失修並不是什麼問題。不只是他,黨項的絕大部分官員,包括元昊祖父三代都是這樣認為的。他們寧願大修宮殿,也不營城廓。好漢子就是這樣的脾性,攻城守城不是他們該幹的事,就應該縱馬在草原大漠上。以前宋軍敗是敗在野戰能力低下上,講攻城守城,黨項軍在他們眼裡就跟小孩子過家家一樣。

  不過現在,鄂桑格卻被這傳統坑苦了。這座雄立黃河岸邊數百年的堅城,早已經是外強中乾,經不住宋軍火炮的猛轟了。鄂桑格還拿著四十年前黨項人攻城的艱難自比,實在是過於高看了自己。城外的劉兼濟還只是在準備,讓十幾門最大的火炮,輪流射擊城門找準度,已經把城頭的黨項軍嚇得魂飛魄散。

  回過神來,鄂桑格跳著腳喊道:「砲呢?我們也有砲!讓潑喜軍發砲,打爛宋軍!」

  身後的親兵抬頭斜眼瞅了鄂桑格一眼,微微搖頭,一句話也不說。

  鄂桑格在城頭跑來跑去,把躲起來的「潑喜軍」逼到城頭,讓他們對著城外黑煙彌漫的地方發炮。雖然煙霧繚繞中看不清楚,打黑煙最濃處總沒有錯。

  被押過來的小頭目無奈地對鄂桑格道:「城主大人,我們的砲打不了那麼遠的。一旦發砲,不但打不中宋軍,還會讓他們看到了我們的所在,會先打我們的。——如今城頭的石砲一大半已經被宋軍打爛。不是我們怕死,是這砲留著將來守城有用啊!」

  鄂桑格哪裡肯信,命身邊衛士抽出刀來,副著潑喜軍放砲,壓制住城外宋軍火炮。

  小頭目無奈,只好安排了兩門砲,裝了石彈,來幾十個人拽住,向城外打去。

  「潑喜軍」用的石砲都是用人拽的,有「旋風砲」等諸多名目。不過用人又多,又打不遠,石彈發出去,堪堪打到護城河的邊上。

  鄂桑格在城頭跑來跑去,讓更多的人上去拖拽,把石彈打得遠一些。

  正在這時,突然城外數聲巨響一起發作,不知道多少鐵彈一起打上城頭。不只是剛才發彈的石砲,就連城頭的黨項軍士也倒下一片,有的斷手斷腳,有的血肉模糊。

  鄂桑格被一個打飛的士卒手中的刀劃到了大腿,一時鮮血直流,怔怔站在那裡。

  小頭目從地上爬起來,向鄂桑格無奈地攤手:「城主大人,你看見了?城外宋軍不知道多少火炮瞄著城頭,單等我們的石砲一發,讓他們看見了所在,便就幾炮一起打過來。再要接著放砲,要不了幾個時辰,我們的砲就全部被打爛了!」

  鄂桑格茫然地點了點頭,再不說話,扶著城牆,慢慢向城下走去。城頭太危險,自己為一城之主,怎麼也不能在這裡白白送命。現在元昊在韋州裝死,黨項已無君,流血流汗為了誰?還是留下大好性命,吃好喝好安渡餘生最重要。

  黨項是部落制,元昊一族足以控制各部族的時候,自然一切好說。他的精銳一失,各部落酋長憑什麼再聽他吆五喝六。更不要說過去幾年,元昊橫徵暴斂,對外作戰好處是他的,損失各部族承擔,又用紙幣全境勒索,大家不滿他已經很久了。

  現在各城,各部族,沒有降宋的也不是為了元昊打仗,是為了自己。有的確實是不想歸於大宋統治之下,大多數還是在爭取歸宋之後的地位。特別各部族首領,擔心歸宋之後郡縣其地,失去自己的傳統領地、奴隸和部民,是最不想降宋的。反倒是各城和州縣的官員投降得最利索,他們又沒有領地和部落要考慮,只要官爵俸祿合適,立即獻城。

  當年太宗、真宗時候,其實也曾經面臨到這種境況,只是沒有波及黨項全境。不過那時禁軍不能約束軍紀,朝廷也沒有足夠的官吏派來治理,趙繼遷還有很大的號召力。一方面禁軍燒殺搶掠太過,把黨項百姓逼到了趙繼遷一邊,一方面宋軍依靠歸順的部落首領治理打下來的土地,風向一變他們便轉投趙繼遷,最終功敗垂成。

  農耕與遊牧是兩種不同的生產方式,由此決定的政治結構和治理方式天然不同。農耕對農耕,遊牧對遊牧,吞併戰爭往往沒有太多反復,而相互之間則不同。如果不能夠明確地認識到這種不同,採取必要的措施,就會事倍功半。

  自馬銜嶺、天都山、橫山一線以北,是廣大的宜耕宜牧地區。秦漢農耕文明北擴,把這一帶變成了良田,人口稠密,中原王朝的邊境直達陰山之下。而從永嘉南渡開始,五胡南下,鮮卑入主中原,這一帶便就開始重新成為牧地。唐朝初期曾有短暫反復,很快這一帶就成了安置內遷胡族的地方,農耕的基礎設施幾乎已經蕩然無存。

  佔領這一片土地之後,重建農耕文明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需要付出巨大努力,朝廷用大量人力物力,數十年的時間才能辦到。認識不到這一點,即使滅掉了元昊,還是會同太宗、真宗兩朝一樣,最終得而復失。

  鄂桑格離了城頭,黨項將士再無戰心,各自找地方躲避,等著宋軍破城。依今天表現出來的火炮威力,下面那扇破城門被打爛是早晚的事,何必苦苦掙紮?王公大人們都已不作抵抗,憑什麼讓這些士卒賣命。在黨項有地位的精銳已經調走,現在城中本就是處於最底層的鎮守軍,和與奴隸無異的瞻負和寨婦,歸附大宋之後他的境遇只會好不會變差。

  城外的黑煙之中,劉兼濟用濕布擦了擦眼睛,對身邊的趙珣道:「這火炮諸般都好,只是這黑煙著實難耐!什麼時候有不冒煙的炮就好了!」

  趙珣也被嗆得難受,對劉兼濟道:「忍一忍煙熏,總還是好過拼命流血。都指,我看前面的靈州城門,也挨不了多少炮。今天試過了,明天眾炮齊發,一舉轟爛就是了!城頭黨項的『潑喜軍』多被打爛,想來再無作為。明天城門攻破之後,我帶軍進去擒了賊酋,靈州城很快就能攻下來了!」

  劉兼濟不屑地道:「番賊不善攻城,也不善守城,今天看來可不是虛言!竟然把石砲擺在城頭,這不是顯眼的靶子麼!明天破城門,不定我們三天就可攻破靈州!」

  不管是石砲還是火炮,這種守城的重武器不應該暴露在攻城方的火力之下。火炮要有足夠的防護,石砲則應該在城牆之下,不耽誤攻城外,又完美避開攻方的拋射火力。不過這個年代把石砲放在城頭很常見,宋軍也是如此,只有徐平軍中是例外。
waterkcl 發表於 2019-1-2 11:39

第278章 興靈路經略使

  靈州不遠處的徐平帥帳,吳遵路見前方徐平迎在那裡,急忙翻身下馬,快步走上前來行禮道:「如何敢勞都護出迎?這豈不是折煞我!」

  徐平笑著道:「在禮你遠來是客,我禮當出迎。在官你是一路經略,掌管民政,我自主軍。豈有大帥安坐帥帳,等著親民之官前來拜見的道理?」

  一邊說著,一邊拉著吳遵路的手,進了自己大帳裡。

  都護府設立之後,不再管民政,靈州城一攻下來,徐平就將統大軍北上。他向朝廷要求派經略使,管理攻下來的黨項地方,並舉薦了吳遵路。朝廷應允,吳遵路以擬設的興靈路經略使前來,主管黨項西部的民政。而東部則設銀夏路經略使,由方偕出任。

  這兩個人都是徐平在三司時的舊部下,吏事精通,精明強幹,而且都是四五十歲年富力強的年紀。這個時候,不是這種人,根本管不住一團亂麻的黨項地方。

  徐平不可能在地方事務上花費太多精力,他要準備接下來的對契丹戰事。人的精力總是有限的,不可能事事都管,該放手的時就應該放手。

  進了帥帳,分賓主落座。吩咐上茶,徐平問了吳遵路此行安寧,道:「安道此來,任重道遠。設置州縣,撫境安民,一切草創,可謂是篳路藍縷之職。現在最大的事,是黨項數十年不立州縣,境內全是部落。縱有州縣之名,也無州縣之實,便如眼前的靈州,實則只管周邊數裡之地,其餘全是部落之制。朝廷王師北來,縱能滅昊賊,服番賊各豪酋,境內之民還是散居山谷之間,不知縣官。在這裡編戶齊民,不是易事。」

  吳遵路歎了口氣:「下官一路上想的,也是這件事。黨項境內的百姓已經習慣了各依部落,突然之間要編戶齊民,設置官吏,必然會有無數事端。都護大軍北去,一旦有亂子又該如何?番人都是亦民亦兵,一言不合就要刀槍相向,沒有大軍鎮壓不行。」

  徐平道:「無妨,我大軍北去之後,許懷德一軍會暫時留給你。滅韋州之後,他會分兵去鹽州,留萬人於興靈兩州,足以鎮懾。另外,涇原路的駐泊禁軍,我揀選之後還剩下約兩萬人之數,可以全部調來興靈兩州,作為巡檢司之兵。涇原路則另行招募鄉勇,充實本地巡檢司。切記,不可招番兵入軍,能解一時傷痛,但會留下無窮禍患!」

  吳遵路點了點頭,這個道理他明白。關於黨項攻下來之後如何治理,徐平上過幾次奏章。郡縣其地自不必說,其餘的編戶齊民,並帳為村,束髮華服,移風易俗,都不是容易的事情。不只是要用錢糧救災安撫人心,還要朝廷派出大量人力。

  徐平特意提到,這一帶的軍事力量,最少要做二三十年內不從本地招兵的打算,不然後患無窮。當年攻下江南,都知道廢除當地的武裝力量,黨項是異族,就更加要如此。千萬不要貪圖用胡人當兵可以省錢糧,有的錢是不能夠省的。寧願用更高的待遇,從京東和兩淮一帶招兵,讓他們攜帶家眷前來,這錢是省不得的。而且現在三司不缺錢,把這一帶開發起來,也未必是賠本生意。

  除了軍隊,治理地方的官吏也不從本地招募,全部從內地來。上至州縣主官,下至衙前裡正鄉書手等等小吏差役,一律不用本地人。歸降的黨項官員,等地方穩定之後,可以崇之以高位,啖之以厚祿,但不可以給實權。高官厚祿是朝廷答應過的,朝廷的信用不可失,應該給他們,但他們原來的勢力不可以保留,一切權力收到地方州縣手中。

  宋朝有特殊的管道,不再需要像秦漢一樣強制性地從內地遷人戶實邊。內地招過來的兵,可以讓他們或三年或五年之後除役,成為本地鄉戶,作為朝廷羽翼。這個年代的兵是職業軍人,都是帶著家眷的,除役之後可以在本地落戶。空出來的名額可以繼續從內地招兵,一直堅持幾十年,這裡的人口、文化、風俗也就變過來了。來的底層小吏也可以照此辦理,讓他們攜帶家眷前來,由官方撥給土地,給牛給農具,直接成為本地鄉戶。

  當然更大規模的人口填充還是要依賴三司之下的營田務等各種場務,從內地招人,到這裡之後直接圏起土地發展農業。一個地方開發成熟地,便變成村莊,營田務帶著新一代的青壯再去開發別的地方。只要堅持幾十年,一直到陰山,都可以再開闢成農田。

  經過五代亂世,宋朝百姓對乍窮乍富,輾轉遷徒已經習以為常,不像其他朝代一樣安土重遷。只要給出足夠的代價,就可以吸引人前來,當年徐平在邕州已經做過一次。

  千言萬語,還是歸結到一個錢字上來。在宋朝這個年代,有錢就有了一切,民間對錢無比熱情。三司只要保證了經濟的良性迴圈,一切就都不是問題。

  至於本地原來的民戶,則要並帳為村,變遊牧為駐牧。由官方主持劃分牧地,建越冬棚舍,成為牧業村莊。前期可以由營田務提供越冬的牧草,牧民用牲畜來換,以後可以出現專門種植牧草的農戶。解決了牧民靠天吃飯,生命無常的生存處境,文化心理就以慢慢變過來。這一帶本就不是出身哪個民族的問題,而是生產方式的不同帶來的文化不同,哪怕把這裡的人全部換成漢人,生產方式不變,依然會出現離心傾向。慢慢發展,牧民可以轉變成農民,只要土地水源合適,他們一樣可以學會種莊稼。

  進黨項腹地的時候,徐平特意強調過凡是不耕不牧者,一律要到都護府報到,以後就變成到經略司報到了。說到底,這就是用階級鬥爭的手段降低民族衝突的矛盾。遊牧部落底層的牧民是非常苦的,沒有什麼田園牧歌,大量奴隸的存在本就說明瞭問題。有了一千年的見識,便就知道到了這裡之後,絕不能再依賴以前的部落首領,不然無法改變。合作的部落首領,朝廷會給錢,讓他們到城市享受衣食無憂的生活,由朝廷養起來。不合作的首領,則就只能是鎮壓的物件了,在這些裡駐那麼多兵總要有事情做。而如果有跟朝廷合作還願意繼續勞作的,當然也歡迎,不介意給他們榮眷,以勸世人。

  這是一個巨大的系統工程,細細想來千頭萬緒,徐平付出了無數不眠這夜,儘量以自己的見識考慮盡可能多的細節。

  比如牧地改農田,會不會造成水土流失,導致沙漠化?這在徐平前世是個常識一樣的問題,但在這個年代卻未必。為瞭解心中的疑惑,徐平查閱了大量的史料,再加上實際考察,才最後篤定不必擔心。沙漠化無關農耕還是放牧,而只跟是否過度開發有關。過度開墾農田會引起沙漠化,過度放牧同樣也會。實際上在農業最發達的秦漢時期,從這裡一直到陰山,都沒有成片的沙漠。現在黑山監軍司南邊的沙漠,恰恰是在廢棄農田,全部改為牧地的唐朝之後出現的。大量胡族內遷,人口突增,過度放牧才出現的問題。如果把這一帶重新開墾為農田,配套合適的措施,讓那片沙漠消失也有可能。

  跟吳遵路討論著他以後施政的細節,不知不覺就到了傍晚時分。徐平吩咐掌燈,擺了酒筵,為吳遵路接風。

  劉兼濟和種世衡在靈州城下指揮戰事,譚虎從來不參與,作陪的只有張亢、田況和王凱三人。他們現在都已經是方面大將,位比管軍,跟兩年前不可同日而語。吳遵路作為一路經略使,已經沒了用兵之權,不再是帥臣,跟他們實際地位相當。

  飲了幾輪酒,徐平道:「於我們都護府來說,現在最要緊的事情是攻下靈州,讓未歸附朝廷的黨項豪酋再沒有僥倖之心,而後大軍北上。於吳經略來說,則是手下欠缺人手。朝廷允諾,令錄以下官員,可以許其自辟。你們家裡若是有合適的親友,可以提出來,讓吳經略上奏朝廷,來西北效力。這是個好機會,凡新設州縣,官員一律堂除,以後是個晉身之階。而且來這裡為官減磨勘,為官兩年減一年,兩考一任,兩任任滿。」

  見徐平為自己說話,吳遵路忙起身道謝,兩人飲了一杯。

  徐平小門小戶,家裡沒有什麼人,惟有一個丈人林文思,年紀大了沒必要來再來西北鍍金。其他幾人家中都是有數人為官,聽了徐平的話記在心裡,回去考慮。

  對於一般官員來說,堂除就是一個分水嶺,有了這種經歷才算有了前程。四年兩任減磨勘看起來不起眼,實際上好處非常大。這個年代很多官員都是一年兩年便調任,做不滿三年一任。而官員的考績是按到任離任的實際日期,加起來算年數的,以日為單位加滿一年才算一考。頻繁調職,在路上用掉的時間,很可能比任職時間都長,西北四年可以當一般地方十幾年的資歷。這樣算下來,對有點追求的官員還是非常有吸引力的。

  不說別人,這幾年跟在徐平身邊,柳三變依然過的是寫寫詩詞喝小酒的日子,官階也飛速地升上去了。同年之中,他沒有什麼突出政績,竟然也衝到了第一梯隊。

  做事情終究是要靠人,經過徐平一再爭取,朝廷給西北地方官員的待遇終於提了上來。
waterkcl 發表於 2019-1-2 11:40

第279章 破城

  城頭的黨項士卒看著城外排著一大片黑黑的火炮,都縮在牆角處,神色漠然。現在不要說「潑喜」軍的石砲,就連弓弩都不敢向宋軍放。哪個地方有東西掉下城牆,城外就一陣火炮打過來,就連走路不小心震下石塊,都會引來宋軍火炮亂轟。

  鄂桑格再也不到城頭來了,躲在自己的城主府花天酒地,珍惜最後的快樂時光。他的心中矛盾無比,知道現在自己要趕緊降了,卻又心懷僥倖,想著拖一天是一天。

  太陽從東方升起來,陽光灑滿大地。最是一年春好處,城外正山花爛漫,這本該是攜親朋好友春遊的大好時節,靈州城卻迎來了數百年最猛烈的急風驟雨。

  劉兼濟和趙珣到了城下,舉起手中望遠鏡看看了城頭,道:「番賊都躲了起來,再不敢冒頭,看來是被打得怕了。今日天氣晴好,是個好日子,這便轟天城門,你帶著本部兵馬殺將進去,抓了那個不降的廝鳥城主!打得快,我們還能在附近歇息兩天!」

  趙珣叉手應諾。

  劉兼濟點了點頭,待要吩咐手下開炮,想起什麼又轉過頭吩咐趙珣:「你進城之後先占住城門,守穩了才去攻城主府。後邊劉滬一軍很快就會跟上,不要過於著急。」

  吩咐罷了,才叫過傳令親兵來,用號角和旗子一起,指揮昨日試好的火炮一起轟城門。

  鄂桑格在城主府裡抱了一個寨婦飲酒,突然一聲驚天動地的聲音傳來,整個地都像抖起來了一樣。騰地從榻上蹦起來,鄂桑格驚慌失措地喊道:「怎麼如此厲害?好似天塌地陷了一般!昨日宋軍攻了一天,也沒有如此動靜!」

  想要到城牆處看看,卻又不敢,只是在廳裡轉來轉去。

  鄂桑格在城主府裡慌亂的空當,靈州的東城門已經轟然倒塌。守城的黨項士卒紛紛對身邊的人說:「宋軍有軍法,棄杖者不罪!都快快丟了兵杖,免遭殺身之禍!」

  趙珣指揮著本部兵馬,從一片黑煙中衝殺出來,直奔洞開的城門。

  隴右軍法,主將不可以當先衝殺。到了趙珣這個地位,只能在後面協調指揮,衝在最前面的是指揮使,他身邊的傳令親兵隨著前軍,不斷地流水報過前方戰情。

  過不了多少時候,第一個傳令親兵回來,叉手道:「將軍,第六指揮當先入城,已占住城門!後續兵馬正在陸續入城,並沒有什麼廝殺!」

  趙珣愣了一下:「番賊守城的兵馬尚且不少,怎麼如此順利?小心有詐!」

  傳令親兵道:「番賊人數是有不少,只是人無戰心,都棄杖等在一邊,是以無廝殺!」

  宋軍打得最激烈的就是天都山一戰,最後遇到的頑強抵抗是在天聖寨,之後便是秋風掃落葉,再沒有遇到死戰的黨項軍隊。靈州是宋軍上下認為的最後一場硬仗,趙珣已經做好了跟守軍廝殺的準備,聽了傳令親兵的話不由感到意外。

  想了一想,趙珣道:「既如此,我便把將位移到城門處。你飛步去報都指,把城門那裡的事情說一說,順便知會都指,我已去了城門!」

  傳令親兵叉手應諾,飛跑著向後方去了。

  趙珣帶了自己屬下將佐,由親兵護衛,到已經洞開的城東門處。一到城門,就見到門洞裡兩排棄杖的黨項士卒,規規矩矩地站在那裡。

  趙珣看了大怒,吩咐親兵把守這裡的指揮使叫了過來,指著黨項士卒道:「如何敢叫他們站在這裡?若是他們心存歹心,重新奪了城門怎麼辦?速速帶出城去!」

  指揮使正在忙著清點人數,查看有多少繳獲,聽了趙珣的話不由心虛,急忙帶人把棄杖投降的黨項士卒押出城去。現在趙珣所部正在陸續入城,讓投降的敵人在門洞裡礙事不說,一個不好,他們突然發難,還會造成意外的損失。

  登上城樓,趙珣看果然這裡沒有抵抗的黨項軍隊,轉了一圈,知道靈州城已經奪下來了。如此快速地奪城,趙珣心裡有些得意,還有些失落。準備了這麼久,結果放了幾炮黨項人就投降了,實在不像是個硬仗的樣子。

  天都山一戰後,黨項還有點戰力的部隊一是元昊親衛的剩餘殘部,約有幾千人,現在死守韋州。這幾千人是元昊最後的倚仗,輕易不派出來作戰。沒了這些親衛人馬,韋州城的守軍就會把他押出城來,向宋軍領功。另一支還有戰力的部隊是成克賞洪州軍殘部,不過由於最近橫山發生了反元昊的起義,那支軍隊的軍心也散了。他們都是來自於橫山地區黨項最核心的部落,跟元昊家族的關係最近,那裡的人都活不下去,還有什麼好打的呢?

  部落軍隊就是這樣的特點,打順風仗的時候囂張無比,不斷吞併周邊部落,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而一旦受到致命打擊,便分崩離析,迅速衰敗下去。以前宋軍一直無法穩定這裡,要從自己身上找原因,多次把黨項打得只剩一口氣,卻無法爭取部落人心。

  黨項是個大族,僅僅論本族群核心的人口,以及所占住的地盤,並不弱於契丹。在契丹面前是個小國,是因為契丹整合了境內的數個民族,成了一個真正的國家。而黨項直到元昊這個時候,還只是個部落聯盟,初具國家雛形。不是他稱了皇帝,黨項就真成了一個國家了,黨項境內的幾大部族一直有較大的獨立性,並擁有龐大的勢力。

  徐平一直不敢小視元昊,還是受了前世歷史知識的影響,畢竟歷史上的元昊確實表現得像個打不死的小強。但那是在他一直掌握境內最大的勢力,且不斷成功削弱其他幾大族的條件下。如今他的精銳被打掉,黨項的實權已經落到了其他幾個大族手中。

  由於從趙繼遷開始,黨項一直堅持部落化的政策,境內的軍力和人口都不集中在城市裡,而是散落在以山區為主的各部落裡。元昊的主力精銳被打掉後,沒有什麼攻城戰,城池從來不是黨項的核心要地。就連都城興慶府也不是什麼堅城,元昊在數十里之外的賀蘭山中建了離宮,他主要居住在賀蘭山裡。城中只是一些衙門,還有在黨項任高官的幾個漢人家族,並沒有什麼黨項大族和重兵。

  接下來對宋朝真正的考驗,是招撫和鎮壓散居各地的黨項各部族,而不是大規模地攻城掠地。從這個意義上說,吳遵路接下來面對的,是一場堪比天都山之戰的考驗。
waterkcl 發表於 2019-1-2 11:42

第280章 善後最難

  黨項是一個大族,其分佈範圍南起橫山以南,北到陰山之北的大漠,西至涼州,東到雲州,占的地盤比契丹本族還要大,還要富庶。越向北推進,徐平就越認識到這一點,不能不引起他的警惕。這樣一個大族,難怪元昊初步統一之後,便就起了自立的野心。契丹能夠做到的,他應當認為自己也可以做到,這不奇怪。

  但實際歷史上,黨項從來沒有能夠跟宋朝和契丹並列,只能向兩邊稱臣,在夾縫中求生存。這只能說明,黨項本族沒有被捏合到一起,內部沒有完成真正的統一,而且也映襯出了契丹的強大。契丹核心本族人口並不比黨項多,地盤並不比黨項的大,卻在三國爭鋒中一直牢牢佔據主動,說明其國家統治能力遠不是普通的草原部落帝國可比的。

  認識到黨項是一個並不弱於契丹的大族,徐平便就明白,與契丹的戰事不可能再如對黨項這樣順利。想再一戰定乾坤,風捲殘雲滅掉契丹,絕無可能。對契丹的戰事,是兩個真正帝國的比拼,而不再是一個帝國對部落的征伐。

  此次北上,徐平本來有一戰而下雲州的僥倖心理,至此已經煙消雲散。隨著向黨項腹地推進,瞭解到黨項族真正的實力,而這樣一個大族在歷史上被契丹視為小朋友,就可以想見自己接下來面對的敵人是多麼強大。

  北上五原,能夠把黨項族的地盤從契丹吃下一部分,就是意外之喜,不敢再想太多了。

  雲州以西雖然屬於契丹,但族群是黨項,以陰山為界,分為山南黨項和山北黨項。歷史上元昊與契丹鬧翻,惹得耶律宗真數次親征,便就是因為他招攬了山南黨項。如果契丹置之不理,則就被元昊把邊境推到了雲州,三國鼎立的局面真地有可能形成。歷史上契丹雖然在黨項腹地都遭到了失敗,但卻鞏固了在山南黨項的統治,實現了自己的戰略目標。

  利用黨項和契丹的矛盾,攻下雲州已經不能想,徐平現在最大的願望,是能夠把雙方的邊境推到黃河,占住秦時的九原和朔方郡。這是宜農宜牧的地區,農耕民族的北界,牢牢占住了這裡,從內地充實人口,開墾成農田,就徹底消滅了來自北方草原的威脅。之後要面對的,就是東北崛起的勢力,要害一是幽州,再一個是遼東。

  北方民族威脅中原的基地,西北就是河套地區和河西數郡。這兩個地方不失,北方草原上的遊牧民族勢力就發展不起來,再強大也是紙糊的。東北其實不是幽州,幽州被契丹佔據只是意外,而是以營州為中心的遼東地區。

  河套地區和河西數郡是宜耕宜牧的地方,被遊牧民族佔據,成了牧地,則關中就不再安穩。而中原一亂,大量農業人口進入這一帶,被遊牧民族吸收,很快就能發展起來,運氣好了出潼關逐鹿中原也有可能。營州一帶是既適合農耕,也適合漁獵的地方,被漁獵民族佔據之後,與河套和河西數郡是一樣的道理。

  消滅了黨項,就消滅了北方草原民族崛起的根本,陰山以北不再有合適農耕的大片土地。而沒有農耕作支撐,草原民族也就沒有真正威脅中原的本錢。接下來面對契丹,僅僅收復燕雲十六州其實是不夠的,要解決根本問題,必須要占住遼東,還要不可逆地變成農耕地區。只有東北、西北兩翼齊飛,才能讓中原穩如泰山。

  在帥帳裡,徐平跟吳遵路分析著面對的局勢。他特別擔心,自己的大軍北進,黨項的部落再重新作亂。這種部落地方,打下來是風捲殘雲,但穩定下來特別麻煩,不是派官吏駐軍就可以的。徐平大軍二十萬,要完全控制黨項的土地,還必須有不少於這個數字的內地人口遷來。這裡有了足夠的農耕人口,才能扭轉部落化、遊牧化的趨勢。

  對著地圖,徐平跟吳遵路講過了各個地方的黨項大族,對他道:「攻下靈州後,我會在這裡駐軍十日左右,進行修整,同時解決元昊。靈州以南的耀德、溥樂兩城,已經派兵過去重新修整,並在那裡儲存糧草。有了這兩城,便就跟清遠軍接了起來,許懷德所部會派一萬人前來靈州,助你鎮懾黨項諸部。」

  吳遵路點了點頭,指著地圖道:「天都山一帶如何說?那裡黨項大族不少,若說防部落作亂,最先要防的就是那裡。」

  「天都山歸涇原路,自有都巡檢司鎮懾,你不需要分心。東邊清遠軍以南,則歸於環慶路,興靈路以清遠軍為界。你所轄之地,除興靈兩州之間,多是瀚海大漠,黨項的人口並不多,部落也少。沒辦法,現在涇原、環慶兩路的巡檢司兵多,你這裡人少,最大的麻煩還是歸於他們。興靈路最要緊的,是趕緊從中原招兵,調官吏前來,並儘快在興靈兩州間置營田務。若有必要,可以先從秦州營田務調人來。」

  吳遵路連連稱是,他只帶了幾個隨行小吏,現在就是個光杆司令。現在地方上實行軍民分離,與以前的帥府不同,不能再用軍隊的統兵官兼任地方官,人手缺得厲害。而且徐平的大軍會迅速北上,地方治安需要另行招軍,更加棘手。好在興靈兩州之間是原來開墾成農田的地方,漢人比較多,番人部落比較少,相對來說容易穩定一些。

  想了一下,吳遵路道:「我未到這裡之前,便就聽說許懷德軍之前寸功未立,被周邊將領視為笑談。都護統大軍北上之後,這一帶全都委託於他,可不可靠?」

  徐平笑道:「昊賊一滅,黨項各部再無能號令全族的人物,縱有叛亂,也只是幾個番落而已。秦鳳路以前的兵馬,還不如許懷德所部呢,數十年間可曾有大亂?」

  吳遵路點了點頭,心裡還是有些擔心。秦鳳路兵馬不多,周邊也是到處蕃落,不過從來沒有出現過可以挑戰官府的勢力。最大的一次亂子,就是宗哥李立遵犯秦州,被曹瑋一戰擊潰,從此吐蕃就不再有什麼作為了。唃廝羅的興起,還是借了河西六谷蕃部被元昊驅趕南下的機會。不過黨項到底出了元昊祖孫三代,總不是秦州可比。

  見吳遵路憂心忡忡的樣子,徐平道:「縱然有大亂,還有我統大軍於五原城,隨時可以調轉頭來。契丹縱然會在秋後出兵與本朝爭陰山,也不是急切間能來的。而且過雲州之後就是黨項族之地,並不比我們大軍前出容易多少。你不需過於擔心,現在最要緊的就是儘快置起營田務,把興靈兩州之間能引黃河灌溉的地方開墾起來。」
waterkcl 發表於 2019-1-2 11:44

第281章 最後期限

  元昊到了韋州,很快就發現大勢已去。曾經輔佐他的忠臣良將不冷不熱,雖然沒有明著造反,但也沒人再聽他的吩咐。只能借著僅剩的數千親衛,維持自己的地位。

  沒移族是天都山沒煙峽一帶的黨項大族,其首領沒移皆山有一女,生得容光瀲灩,千嬌百媚。元昊在天都山建南院,偶然見到,許給太子甯令哥為妻。

  天都山一戰,沒移族舉族相隨元昊,到了韋州,很快成了這裡最大的勢力之一。

  有一天元昊突發奇想,把許給自己兒子的沒移氏納入宮中,立為「新皇后」。這個時候的元昊大勢已去,乾脆縱情聲色,我行我素。貪圖沒移氏的美色是這樣做的原因之一,更重要的原因是原來的豪族大酋已經不再支持元昊,元昊需要新的支援力量,僻處天都山一直遊離在黨項核心之外的沒移族成了他的選擇。

  女兒成了新皇后,沒移皆山以國丈自居,黨項天下有他的一半,在韋州跋扈起來。外面曹克明大軍緊緊相逼,韋州的黨項大族依然在爭權奪利,絲毫不停歇。

  韋州雖然不是名城要地,周圍的山間盆地卻水草豐美,黨項的部落非常多,這個年代是人口稠密的地方。與天都山一樣,韋州一帶對黨項的重要性還要高於興靈兩州的灌溉平原。元昊每日在縱情酒色之餘,依然有一個夢想,靠著契丹調停,與宋講和,借著韋州一帶的資源和人口,再次興盛起來。當年他祖父繼遷的處境比他還難,不是一步一步起來了?

  春天悄悄走了,夏天不知不覺就來了,天氣一天熱似一天。

  韋州野利旺榮的住所,一株大楊樹下面,鋪了一張氈毯,中間的案上擺了附近的野果和幾樣肉食。甯令哥坐在案邊,一邊喝著酒,一邊默默吃著東西。

  野利旺榮坐在另一邊,冷冷地看著甯令哥,黑著臉一言不發。

  甯令哥有些怕野利旺榮,只裝作沒有看見野利旺榮的神色,喝酒吃肉不停。他的親舅舅野利遇乞陷在卓羅城,天都山又沒了另一個舅舅野利仁榮,現在野利族的大權盡都歸於野利旺榮,對他就沒有以前那麼疼愛了。但甯令哥不得元昊寵愛,惟有依託在野利家族庇護之下,不然新近得勢的沒移族隨時會對他下手。縱然有些冷言冷語,也只有忍著。

  見甯令哥抹了抹嘴,向後邊挪了挪身子,野利旺榮沉聲道:「如何不飲酒了?」

  甯令哥縮了縮脖子,小聲道:「酒多傷身,不宜多飲,我已酒足飯飽了——」

  「你身為一國太子,未過門的妻子被他人奪了為妻,平日裡缺吃少穿,活的還有個人樣嗎?酒多傷身,你這種人活著又有什麼用?早早喝死,對你自己,對別人都是好事!」

  甯令哥向後挪了挪身子,小聲道:「我又有什麼辦法?烏珠阿爹要——」

  「烏珠要你的妻子你就送出去?要你的命是不是也送出去?」野利旺令聲色俱厲,「我野利家兩位族主為了元昊那廝被俘,忠心耿耿,天日可鑒!一個外甥做太子,卻被如此對待,元昊那賊喪心病狂!可恨你這小兒沒半分志氣,被人欺負了,只會來舅家蹭吃蹭喝!」

  甯令哥低下頭,小聲嘟囔:「我又有什麼辦法?做太子有什麼用?除了阿舅家,誰還理我?縱然心中再是不滿,還不是生受!別的大臣還有部落,我卻什麼都沒有——」

  野利旺榮猛地站了起來,彎腰怒視著甯令哥道:「你缺什麼?你缺的只是一個男兒的擔當!有骨氣,現在就提劍去把元昊那廝斬了,我扶你做本國之主!」

  甯令哥低下頭,抱著腿,一聲不吭。

  野利旺榮轉身就走,走了幾步又回過身來,對甯令哥道:「奪妻之恨,哪個男人能夠忍得了?更不要說,你娘被元昊那廝打入冷宮,最近又要廢了她的皇后之位!好好想想,再這樣窩囊下去,不要再來我門裡,侮沒了野利族的家風!」

  看著野利旺榮怒氣衝衝地離去,甯令哥把頭埋在腿間哭了起來。元昊生性跋扈,甯令哥從小就畏之如虎,哪怕是被封了太子,在父親面前也是戰戰兢兢。

  想起未婚妻子千嬌百媚的樣子,再想起現在她正被元昊養在韋州的臨時宮殿裡,甯令哥只覺得無地自容。一個男人,連自己的妻子都保不住,還成了自己的母親,這種事情簡直就是禽獸所為。但怎麼辦呢?搶自己女人的不但是自己的父親,還是一國之君。

  不知道什麼時候,甯令哥又到了案旁,一個人自斟自飲。野利旺榮說得對,自己這個樣子還是喝死算了。活著,還有什麼意思?一個眼看要亡國的太子,一個天天要到自己未婚妻前稱母親問禮的男人,沒了前途,沒了尊嚴,活著只能淪為別人笑柄。

  野利旺榮坐在客廳裡面,陰沉著臉,一動不動。一個親信不時過來,告知現在甯令哥的動靜。聽到甯令哥借酒澆悉,野利旺榮的臉色愈發陰沉,似乎要滴出水來。

  靈州已經被攻破了,猶豫不降的鄂桑格被徐平斬於鬧市,以儆效尤。黨項的各大族再無戰意,打又打不過,徐平開出的條件很誘人,何必要再拼命呢?

  東線的范仲淹揮師沿渾州川北上,越過長城嶺,已經攻破了洪州。麟府路的折繼閔逆兔毛川,逼近地斤澤,那裡的很多部族聞風而降。黨項的大勢已去,元昊的政令連他現在的王宮都出不了,韋州城裡都沒有幾個人聽他吩咐。

  想起在鳴沙縣附近看到的宋軍連綿不絕的運糧車隊,野利旺榮就喘不過氣來。只要有足夠的糧草,在這大旱之年,黨項哪裡還有跟宋朝對抗的本錢。以前趙繼遷是怎麼打敗宋軍的?斷了宋軍的糧道而已。只要糧草不絕,那個時候的宋軍黨項都無法對抗,更何況是現在戰力驚人的隴右大軍。現在宋軍的糧道不是沒有人騷擾,過鎮戎軍之後,一樣有部落去搶。只是輕易打不過宋軍的運糧大隊,搶不到什麼,還緊接著遭到巡檢司掃蕩,幾個出去搶糧道的部落已經被從葫蘆川兩岸抹掉了。首領族誅,百姓被押往內地運糧。

  再打下去,各部落連自己的人都籠絡不住。說一千道一萬,到宋軍那裡有吃有喝,這世上還有什麼比吃喝重要?不歸附朝廷,連肚子都填不飽,這仗還怎麼打?

  徐平已經給野利旺榮為首的幾個大豪酋發來最後通諜,以五日為限,再不獻韋州城投降,宋軍幾路大軍就將合攻韋州。城破之後,元昊以下,所有首領一體問斬。
waterkcl 發表於 2019-1-2 11:46

第282章 父子相殘

  監視甯令哥的親信進了門來,行禮道:「大人,太子已經爛醉,趴在案上哭呢。」

  野利旺榮點了點頭,沉默了一會,看看外面天色已經黑了下來,沉聲道:「元昊那廝現在哪裡?此事要緊,不得有分毫差錯!」

  親通道:「回大人,元昊正在新宮殿的花園,與沒移皇后飲酒行樂。」

  野利旺榮冷哼一聲,站起身來,對親通道:「時候差不多了,你去請成克賞和臥眷諍大人,讓他們去元昊宮殿,就說我有要事要稟報烏珠。還有,不要走漏口風,特別是沒移氏族人和張陟、楊守素,今夜不許他們到元昊宮殿去!」

  親信應諾,轉身出去按照野利旺榮的吩咐行事。楊守素是元昊的謀主,張陟則是出於身份特殊的張家,這兩個漢人,反而有可能是對元昊最忠心的。

  太平興國年間,黨項首領、定難軍節度留後趙繼捧獻五州之地,奉詔入朝,從此留在京師,由此引發了黨項之亂。當時黨項部落分成兩派,一派支持趙繼捧,首領入京享受榮華富貴,本族土地獻給朝廷。另一派則支持趙繼遷,叛宋自立,不去京師。

  趙繼遷能夠堅持下來,並最終初步整合黨項各部,他的謀主張浦功不可沒。張浦力主暫時放棄城池,走避漠北,聯合豪酋,以圖再起。正是張浦的輔佐,趙繼遷最終得以鹹魚翻身,最終掀起大亂。趙繼遷死後,也是張浦輔佐德明,以「避戰求和」的戰略,把趙繼遷打下來的地盤最終消化掉。張浦的「走避漠北」之策成全了趙繼遷,從宋朝手中奪得了自立的本錢。「避戰求和」又成全了趙德明,消化了奪得的地盤,並向四周擴張。

  元昊叛宋自立,最重要的謀主是楊守素。這些已經黨項化的漢人,跟一般的黨項豪酋不同,他們跟黨項的中央朝廷息息相關,反而沒有什麼部落的羈絆。元昊沒了,其他豪酋還有可以依靠的部落,他們則失去一切,是黨項最堅定反對降宋的人群。

  徐平已經看透了這一點,所以對黨項政權中的漢人高官不抱幻想,約降談判主要是針對各大部落的首領。黨項地盤上的漢人百姓是可以依靠的,漢人官員則不可信,信他們還不如信元昊。黨項平定之後,這些漢人官員不會留用,以徹底斬斷部落自立的文化基礎。

  野利旺榮深吸了一口氣,昂首出門,徑直去尋甯令哥。

  到了楊樹下,彎腰看了看正趴在案上哭泣的甯令哥,野利旺榮伸手把他一把提了起來。

  甯令哥嚇了一跳,抹了一把眼淚,哭著問道:「阿舅欲要如何?可憐我的一條性命!」

  野利旺榮黑著臉,沉聲說道:「元昊欲要廢了你的生母,立沒移氏之女為皇后。你為人子,豈能忍得了這種事?隨我去問元昊,問問清楚!」

  甯令哥嚇得哭了起來:「阿舅,我如何敢做這種事?不看我面,也看阿母的面上,莫要逼我!我終究是野利家裡的骨血,此一去,必然丟了性命!」

  野利旺榮把腰間的劍塞到甯令哥手裡,聲色俱厲:「你也是七尺男兒,為人子,怎麼沒有一點志氣!拿著劍,去問一問元昊,他敢欺你,就斬了他!」

  甯令哥嚇得瞪大眼睛,結結巴巴地問道:「阿舅要我弑父?弑君?」

  「城外到處都貼得有榜文,元昊叛朝廷為不忠,苛虐百姓是大罪,一個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哪裡有什麼弑君、弑父?!斬了元昊,你就是黨項之主!」

  說完,野利旺榮拖著甯令哥,帶了親信隨從,大踏步出了住處。

  元昊的新宮殿就是原來的韋州刺史府,與他以前的宮殿比起來自然顯得狹仄,不過在韋州城裡已經是富麗堂皇了。韋州是重地,儲存極多,倒還夠元昊揮霍。

  成克賞和臥眷諍各帶親信人馬,已經等在宮殿外面。見到野利旺榮前來,一起掃了一眼提在他手中的甯令哥,點了點頭,面無表情,徑直向宮殿走去。

  守在門外的隈才浪羅見到眾人到來,上前叉手行禮:「烏珠正與沒移皇后在後衙的花園裡飲酒行樂,幾位大人有事要稟報,可隨我前去。」

  野利旺榮點了點頭:「正是有要事要見烏珠,煩請統領帶路!」

  隈才浪羅點頭,再不說話,讓手下衛士守住宮門,帶著眾人進了宮殿。

  到了後衙,隈才浪羅示意眾人在花園稍等,自己一個人到了花廳,對正在與沒移皇后調笑的元昊道:「烏珠,太子有事,與野利大王、成克賞大王和臥眷諍大王前來,一起面奏!」

  元昊推開沒移皇后,冷著臉道:「有什麼要緊事?非我傳喚,誰敢入我宮殿!讓那逆子速速回去,有事情明天再奏!夜已深了,我自安歇!」

  隈才浪羅神色不變,叉手道:「太子與諸位大王已到花園裡,烏珠還是見得好!」

  元昊猛地站了起來,怒氣勃發,指著隈才浪羅道:「不得我的命令,你竟然敢把人放進這裡?是要反了嗎?讓那幾個人滾,一會問你的罪!」

  隈才浪羅看了看元昊,也懶得再理他,轉身朗聲道:「太子與諸位大王前來見駕!」

  元昊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作為自己最親信的十鐵衛之一,隈才浪羅這是要造反嗎?今日是他當值不錯,但刺史府的前衙,還有兩位親衛在那裡,他能成得事?

  野利旺榮放下甯令哥,把他扶穩,沉聲道:「去砍了元昊,我們扶你做黨項之主!」

  說完,與成克賞一起推著甯令哥,帶著親信向花廳走去。

  見到甯令哥提著劍向自己走來,元昊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指著他道:「你這個逆子,提劍入宮,是要造反嗎?我只要一口氣在,豈能反了你!」

  到了花廳,野利旺榮與成克賞一起手上發力,把甯令哥推上前去。

  元昊看著甯令哥跌跌撞撞向自己走來,轉身看野利旺榮和成克賞,厲聲道:「今日之事是你們兩個謀劃?我何曾負了你們?你們有沒有良心!」

  野利旺榮拱手:「臣等寧願烏珠負我們,不願烏珠負天下!」

  掃視了一遍野利旺榮、成克賞和隈才浪羅三人,元昊心裡漸漸有點回過味來。野利旺榮自不必說,野利一族的勢力還在,元昊死了,他就是黨項勢力最大的人。成克賞和他的洪州軍曾經是黨項最可倚靠的軍事力量,但那是以前,現在范仲淹已攻破洪州,成克賞全族性命都掌握在宋朝手中。成克賞不為自己考慮,也要為族人考慮。至於隈才浪羅就更加不用說了,隈才一族早與折繼閔有勾結,與宋朝做生意不知道賺了多少錢。

  到這個時候,元昊的心慢慢跌到冰點,他終於明白自己已經沒有任何倚靠了。就連那兩個守在前衙的親衛,十之八九也站到了這一夥人一邊。誰讓他選親衛隊長,是從各大部落中選人呢?現在各大部落要反,這些掌握他親衛力量的人,是最先選邊站的。

  見甯令哥渾身酒氣,拿著劍搖搖晃晃向自己走來,元昊心中怒火再也遏制不住,一個大步跨上前去,把甯令哥一腳踹倒在地。指著地上的甯令哥,元昊罵道:「你個逆子,沒有一點用處!就連造反,也要別人把你架來!我一世英雄,怎麼會生出你這麼一個廢物!」

  甯令哥倒在地上,一抬頭,正看見沒移皇后驚慌失措的臉。當年初見她,得知被父親許給自己的時候,曾經美好的憧憬不由浮上心頭。哪裡想到,最後卻是父親娶了她,讓自己稱這個在夢中與自己相親相伴的人為母親。

  這是何等的恥辱!

  甯令哥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掙紮著從地上爬了起來,用劍指著元昊道:「你強娶子婦,有失人倫!背叛朝廷,是為不忠!殘虐百姓,是為奸賊!你這個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我寧願背上罵名,今日也要殺了你!」

  說完,手持長劍,直向元昊刺去。

  元昊萬萬沒有想到這個廢物兒子真地敢向自己出手,匆忙轉身,一時躲避不及,鼻子被劍削掉了一截。登時血流如注,用手一抹,滿臉都是血,視線模糊起來。

  見元昊還要掙紮,野利旺榮與成克賞對視一眼,向身後的親隨招了招手。

  幾個親隨快步跑上前去,一起發力,把元昊按在地上。

  野利旺榮上前抓住拿劍還要上前的甯令哥,沉聲道:「元昊罪大惡極,太子為天下蒼生計,手誅此逆賊,大快人心!今日我等奉太子登基,為黨項之主!」

  說完,與成克賞、臥眷諍、隈才浪羅帶著眾人一起山呼萬歲。

  甯令哥有些茫然地看著野利旺榮,喃喃道:「阿舅,事已至此,我該如何做?」

  野利旺榮指著元昊道:「一切禍端,皆因此賊而起!陛下可以擒了此賊,帶去宋軍大營請罪,獻城歸附朝廷!聖天子以仁恕治天下,必會寬恕我等!」
waterkcl 發表於 2019-1-2 11:47

第283章 斬於軍前

  許懷德理了理戎裝,站在徐平帥帳門外,心中忐忑。

  野利旺榮和成克賞等人以甯令哥之名,廢了元昊,舉韋州城以降,黨項的正式戰事已經結束。在這場大戰中,許懷德的數萬禁軍主力未打一仗,占的清遠軍也是主動獻城。現在戰事一結束,徐平便讓他到靈州,許懷德心中難免有顧慮。

  等不多久,親兵出來,告知許懷德,徐平正在帥帳等候,讓他入內。

  隨著親兵進了帥帳,見徐平坐在主位,吳遵路坐在客位,旁邊還有新調到靈州任知州的範祥。三人俱都正襟危坐,面上沒什麼表情。

  上前恭恭敬地叉手唱諾,許懷德道:「末將許懷德,參見都護!」

  徐平頷首,吩咐賜坐。許懷德小心翼翼,在範祥的對面坐了。

  等許懷德坐下,徐平道:「原黨項謨寧令野利旺榮,聯合一眾豪酋,遵朝廷詔旨,已廢叛臣元昊,舉國歸附朝廷。都護府依以前詔諭,以野利旺榮為定難軍節度使,招撫黨項剩餘未附部落。前日叛臣元昊以下不肯歸附朝廷的大小頭領,已被押到靈州。我依詔旨,對他們明正典刑,斬於靈州城下,以示中外!許廂使,你是管軍大將,朝廷重臣,明日靈州城下行刑,以你為監斬官,如何?」

  許懷德萬沒想到召自己來是做這個差事,忙起身叉手:「末將謹遵都護相公鈞旨!」

  徐平點頭,指著範祥道:「明日你監斬,範知州為副,不可有絲毫差池!」

  許懷德與範祥一起領令,坐下之後心中依然跳個不停。作為禁軍大將,監斬對許懷德來說是個好差事,對黨項的最後一功,就這麼落到了自己手中。

  一仗沒打,在清遠軍坐等靈州城破,元昊被擒,許懷德被其他將領笑話,還被屬下將士報怨。明明過了環州之後就是秋風掃落葉之勢,大軍應該跑著到前面搶軍功,結果許懷德還差點把軍隊帶崩潰了。白撿的軍功,因為主將無能就這麼沒了,將士們不怪他怪誰。

  現在許懷德在軍中的地位非常尷尬,本來不管是比官職,比手下帶兵數量,他都應該是隴右都護府轄下的第一大將。結果因為仗沒有打好,成了地位最低的一個。不但比不過曹克明、張亢和劉兼濟三人,連他們的副手張昇、田況和種世衡都壓許懷德一頭。在自己軍中,因為把唾手可得的軍功弄飛了,將士們的怨言也非常大。

  吩咐罷了許懷德和范祥,徐平轉身對吳遵路道:「經略,明日便斬元昊,此事已經不可更改。乘今日有閒,我們是不是審一審他?明告其罪,也讓他死得明明白白。」

  「甚好,一切由都護作主便了。」吳遵路拱手同意。

  不大一會,譚虎帶了兩個都護府親兵,押著元昊進了帥帳。

  許懷德見元昊面上蒙了個布巾,布巾上有斑斑血跡,才知道傳言他被兒子割了鼻子去果然是真的。天道迴圈,報應不爽,他搶兒子的未婚妻,受這份苦是罪有應得。

  到了階下,元昊抬頭,對徐平怒目而視。

  徐平不理元昊,對吳遵路道:「經略,可有話要問這廝?」

  吳遵路拱手:「昊賊叛國虐民,罪在萬死。都護已露布傳其罪於各地,不須要再問什麼?」

  徐平點頭,對階下的元昊道:「你為宋臣,世代受大宋國恩,朝廷待你不可謂不厚。禽獸尚且知道受人之恩,銜環以報,更何況是人呢?你背叛朝廷是為不忠,對內暴虐,殘害百姓是為罪,任何一條都是一個死字。今日死到臨頭,有何話說?」

  元昊昂然抗聲道:「我本出帝胄之家,祖宗曾創後魏帝業之基,遠祖思恭裂土分封,樹一國根本。既出帝胄,又有此國,我南面稱帝有何不可!」

  「炎黃以後,王朝更替,出身帝胄的不知凡幾!不要說開封府,你去內地任意一個州縣問一問,祖上曾經坐王庭的有多少!據地方,擁兵馬,都要自立,朝廷就不要任用任何官員了唄!」徐平不由笑了起來,「就你這出身,現在靈州城裡都排不上號,竟然也敢以帝胄自比!沐猴而冠,不過如此!夷狄無行,想事情跟小孩子一樣,誠哉斯言!」

  元昊最恨被人說沐猴而冠,聽了不由雙目圓睜,大聲道:「我蕃人,不知漢禮!據數州之地,手下兵馬無數,要南面稱帝,誰敢說我做錯了!」

  徐平兩手一攤:「既如此,你的兵馬被我所滅,眾叛親離。今日為我階下囚,就是活該要死了!按你說的,斬你是天經地義,留你的性命反而無法交待了!」

  元昊還能說什麼?講出身,漢人隨便拉一個出來,祖上都不知道比他高貴多少。一個鮮卑遺種,還不知道是真的假的,就敢說是帝王之後。那漢人裡面,上到炎黃商周,下到秦漢以後的各國各王朝,後人以千萬計,什麼時候輪到元昊這種出身的出來充大頭了。講兵強馬壯就想做皇帝,那更簡單了,兵馬已經被徐平所滅,元昊更是非死不可。

  依著前世的印象,徐平一直認為元昊是個英主,來西北的時候也是這麼想的。因為在大宋臣僚的眼裡,黨項是小族,以一個小族折騰出這麼大的動靜,不是一般人。當攻進黨項腹地,掌握的黨項情報越來越多,徐平才知道自己錯得厲害。

  黨項並不是小族,說小族只是跟漢人比而已。實際上現在東亞,黨項是僅次於漢人的大族之一。就連契丹,也要加上跟他們同出一源、語言相同的奚人盟友,才能夠跟黨項族相比。以這樣一個大族為根基,元昊的父祖奮鬥了四十年,才出了元昊這麼個奇葩。

  如果元昊繼續父親德明的政策,同時向宋朝和契丹臣服,整合黨項內部,再向西向北擴張。那麼經過一兩代人的時間,在西北出現一個可比契丹的帝國是完全可能的。

  然而元昊卻在父親死去沒多久,便悍然稱帝,同時得罪大宋和契丹。對外戰爭,把黨項周邊的大勢力全部得罪一遍。先攻唃廝囉,被唃廝囉抽了回來。再犯大宋,歷史上打了幾場勝仗是不錯,但卻寸土未得,只落了元昊一時舒爽。再去惹契丹,又打了幾場看起來很威風的勝仗。但從此引起契丹警惕,紮緊了邊境的籬笆,不但是斷了黨項向東向北擴張的路,連最可能支撐起黨項的山南黨項和山北黨項也從此跟他們沒了關係。

  這樣一個大族,本來是有可能在宋朝和契丹的對峙中,左右逢源,乘勢而起的。因為元昊一時頭腦發熱,讓周邊的大勢力聯手打壓,從此失去了崛起的可能。就連存活下來的黨項王族,在元昊之後也成了國內大勢力的傀儡,只剩一個名義了。

  如果這也是英主,那英主就太不值錢了。實際上元昊除了稱帝以外,對內對外都一無是處。就是稱帝,也沒堅持幾年,不得不自己改回去了。

  歷史上的元昊折騰了十幾年,對內來說,百姓過得比德明時苦多了。而嵬名一族從在黨項一家獨大,威望勢力被元昊敗了個乾淨,他一死便不再能夠壓制族內其他部落。對外看起來打了不少勝仗,連敗兩大勢力大宋和契丹,那與其是說元昊威武,不如說是黨項族的根基深厚。這麼一個大族,一旦整合起來,有跟契丹和大宋對峙的本錢。但那幾場勝仗對黨項並沒有什麼用處,沒有對外擴地,還被宋和契丹借著戰爭整合了境內的黨項人。可以說從元昊以後,黨項崛起的根基就沒有了,他用整個黨項族的前途換了自己一時風光。

  從到秦州開始,徐平便對將要面對的黨項高度警惕,認為元昊是一個勁敵。結果證明自己想多了,元昊就是一個敗家破族的。不管是大宋還是契丹,沒有了對方牽制,憑著蠻力堆也能堆死元昊。自己在三司數年,現在大宋的國力已非歷史上可比。其實就是自己不來西北,換一個將領,可能過程曲折一點,費的時間長一點,一樣還是可以把黨項滅了。

  這幾年對黨項的戰事,如果讓徐平自己來總結,打敗元昊滅了黨項實在沒有什麼好誇耀的,誰讓自己面對的是個言過其實的狂人呢。真正有價值的,應該是有了隴右軍隊伍。

  看了看元昊,徐平實在忍不住,笑著搖了搖頭,對吳遵路道:「自到秦州,我可以說是殫精竭慮,費盡心思,就是為了平定西北,滅此膽大妄為之賊。今日押到面前,誰知竟是個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狂徒向已!唉,數年辛苦,此時竟有些失落之感!」

  說完,對譚虎擺手道:「押下去吧,嚴加看管,明天靈州斬於軍前!」

  其他人很難理解徐平現在的心情。

  本來以為自己面對的是個窮凶極惡、狡猾無比的大惡魔,到了最後,卻發現不過是個小孩子仗著家底殷實胡鬧而已,徐平難免會有點失落的。
waterkcl 發表於 2019-1-2 11:47

第284章 告罪使

  靈州城主府後衙,徐平對吳遵路、甯令哥、野利旺榮和成克賞諸人道:「今日我備了薄酒,諸位權飲幾杯。一會斬訖元昊來報,我們再商量別事。」

  野利旺榮見桌子上的菜,全都是盤牒盛著,或是菜蔬,或是雞鴨魚肉,極是精美,是以前所未見過的。不過最顯眼的不是菜好不好,而是全部都是漢人吃食,再沒有胡風。

  眾人落座之後,徐平對野利旺榮道:「自今日起,你們便都是朝廷之臣,不再是部落首領了。私下裡喜歡吃什麼就吃什麼,但官面上,還是要習華俗,遵漢禮。」

  野利旺榮和成克賞臉色有些難看,沒說什麼,心裡卻對外面元昊問斬,自己這裡全換成華俗、漢禮起了抵觸心理。徐平一向重信守諾,兩人是真地不信徐平會做出兔死狗烹的事情。但能容得下他們,未來怎麼處置卻說不好。這到底是大宋西北主帥,做的是大宋朝廷的官,平定黨項之後,他們這些實力雄厚的大族豪酋,再有從前的地位是不可能的。

  看了野利旺榮和成克賞的神色,徐平笑道:「外面元昊一眾不肯降的首領問斬,你們難免有兔死狐悲之感。——大可不必!我明言,從今以後,只要你們不再把自己當作黨項的首領,而是朝廷的官員,則榮華富貴一生!當然,如元昊一般,就是不肯放下以前的地盤和部民,認為自己手裡有兵馬才有富貴,那下場只能跟外面的人一樣!」

  野利旺榮深吸了口氣,拱手道:「都護對我等推心置腹,我等必誓死以報朝廷恩典!」

  徐平點頭,對成克賞道:「先前朝廷有明詔,執元昊者以定難軍節度使處之。此次是你們兩人主事,故讓野利大王先任定難軍節度使,佐吳經略鎮撫興靈路。至於將軍,我已上奏朝廷,舉薦你為保靜軍節度使。候朝廷詔旨下來,便到銀夏路去,協助方經略招撫橫山蕃部。你意如何?」

  聽說自己也是節度使,成克賞的臉色才緩和下來,拱手道:「都護高義!」

  保靜軍在興靈兩州之間,而定難軍是夏州軍額,是從拓跋思恭開始黨項首領的正式官位。讓定難軍節度使在興靈路,而讓保靜軍節度使到銀夏路,是徐平有意為之。意思就是告訴這兩個人,他們的節度使不再是實職了,而只是跟其他官員一樣的官階。從今以後黨項各地要郡縣其地,不再羈縻。至於兩人用什麼官職做事,要等朝廷來定。

  見兩人都做了節度使,甯令哥不由發急,問道:「都護,那如何處置我?」

  「你與其他人同,不是我一個沿邊都護能定的。今日斬了元昊,你為告罪使,攜眾賊首級入京,向天子告黨項叛國之罪。至於以後,想來不失一個王爵。趙保忠舊第依然在開封府,其孫從吉在朝廷為官,到了開封府,你也不寂寞。」

  趙保忠就是李繼捧,當年他帶了一部分黨項首領入京,列入皇室牒譜,是以子孫是按著趙禎他們家裡來排輩分。孫子名趙從吉,算是大宋宗室,只是到了這一代官職不高。

  甯令哥是不可能留在西北的,無非是跟李佛瑪一個待遇,到開封府裡做個地位不高的閒王。如果他會做人,可能會混得好一點,畢竟是自己歸順,不是被徐平抓來的。趙保忠的後代不顯,是因為他自己在跟李繼遷作戰的時候,首鼠兩端,犯了大忌。最關鍵的時候與李繼遷私自交通,結果又被李繼遷背叛,死後還能贈節度使,大宋對得起他。

  甯令哥只要謹記前代教訓,老老實實做人,怎麼也能混個宗室親王的待遇。當然,實權肯定是沒有的,歸順的番王就是那麼回事。說起來,李佛瑪現在的爵位依然比徐平還高一些,但又有什麼用?徐平家的主管之類到了他府裡也被待作上賓。

  聽說要自己做告罪使,甯令哥不由覺得有些難過。國破家亡,只能是這個結果,不但是斬了父親,還要兒子提著父親的首級到朝廷去認罪。認罪態度好了,才能有以後的好日子。不過想起元昊對自己的所作所為,想起自己不失王爵,甯令哥的心情又好了起來。

  飲了一巡酒,徐平對眾人道:「本朝以仁恕治天下,只要諸位安心事朝廷,榮華富貴便就是鐵打的。謹記我一句話,最重要的忠心,不要再起元昊那樣的心思。只要你們於國有功,丹書鐵券又有何難?朝廷的榮華富貴,不強似在這荒涼之地吃沙子?」

  野利旺榮、成克賞和甯令哥一起稱是。不管他心裡怎麼想,現在的局勢必須要接受這個結果。徐平沒有讓所有的黨項首領全部入京,還是讓野利旺榮和成克賞留下來,已經是寬容大度了。當然,徐平有自己的目的,有這麼兩個人留下來,剩餘的黨項部落便就容易處理得多。有隴右大軍在一邊看著,他們兩人只能老老實實做事。

  還有更重要的,如果契丹真地在這個時候出手,要奪黑山監軍司,總得有黨項首領帶兵前去交涉。現在還不是跟契丹全面開戰的時候,大義的名分徐平不想丟,要背盟也是契丹背盟。黨項軍去攻契丹,宋軍在後面接收打下來的土地。如果契丹敢直接攻擊宋軍,那就沒什麼好說的了,澶州之盟就此作廢,今作的歲幣先停了,兩軍擺開陣勢對峙就是。

  如今府庫充盈,宋朝最不怕的就是跟契丹軍事對峙,比拼國力。大宋可以拉出七八十萬的常備軍來,在數千里的戰線上全面逼迫契丹。契丹要想保持同樣的兵力,則國力就會大受影響,用不了幾年就會被拖垮。

  說到底,契丹非黨項這個部落組成的小國可比,隴右二十萬兵馬,要去打滅國之戰太過勉強了。只要對峙上幾年,拖垮契丹國力,同時內部完成軍改,那就一切好說。

  黨項族佔據的地盤橫跨數千里,數百萬人口,因為元昊志大才疏,打下來容易,要想完全消化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宋朝也要時間,來鞏固這一次的戰果。河套要開發,河西數郡要收回來,甚至河湟也不允許唃廝羅繼續發展下去。事情千頭萬緒,不允許再把戰爭繼續下去了。陰山跟契丹試探一下,大家找到以後的相處之道,這次戰事就要結束了。

  來西北三年,仗打下來,並不跟徐平以前的想像相同。徐平也有些累了,這次戰事的收穫需要時間沉澱,對他自己是如此,對大宋朝廷也是如此。
waterkcl 發表於 2019-1-2 11:48

第285章 被俘之將

  徐平在靈州斬元昊以下大小首領六十餘人,其家屬遷往內地安置,黨項反對歸附的最大勢力由此剪除。第二日,以甯令哥為告罪使,許懷德護送,帶剩餘的黨項官員進京請罪。

  許懷德在西北已無作為,給他這一樣機會,體面地解職回京,對他好,大家也有一個交待。徐平要動手整編清遠軍的數萬禁軍主力了,與隴右軍混編,重組幾隻大軍。

  等到陰山之戰後,隴右軍的主力還是要留駐在那裡,與契丹對峙。而重新整編過的西北禁軍,則會配合朝廷政策前去河西,把河西和河湟一帶郡縣其地。現在河西的黨項駐軍大多觀望,願意歸附大宋朝廷的有,也有傾向跟當地勢力聯合自立的。

  大戰結束了,以後會以低烈度的小型戰事為主,不知道要持續多少年才能結束。西到玉門關,北到黑水監軍司,河西廣大的土地既然由黨項打了下來,便就不能再讓他們獨立。

  禁軍還無法配合隴右軍打大仗,小仗對他們來說是合適的。在戰爭過程中,逐步用新的軍制進行整編,把原有的禁軍消化掉。仗打著,新編練過的禁軍有軍功,能夠吸引優秀將領加入進來,慢慢把舊的禁軍抽空。

  料理了靈州的事情,徐平繼續統大軍北上,數日之後在懷州渡過黃河,兵臨興慶府城下。隨行的野利旺榮派了親信李文貴入城,讓城中的黨項殘軍歸降。

  元昊已死,甯令哥去了開封府,嵬名族的幾位首領與元昊一起被斬於靈州,此時興慶府群龍無首。最後把野利皇后請了出來主持大局,舉城而降。

  城外帥帳,徐平和吳遵路居中而座,讓譚虎把劉兼濟請來,其他人全部退了出去。

  讓劉兼濟坐下,徐平沉吟了一會,才道:「明日,你帶本部六千人,與我和吳經略入城。」

  劉兼濟叉手應諾,想了想,又道:「都護特意招末將,想來還有其他事情吩咐。」

  徐平點了點頭,看了看吳遵路,才道:「不錯。我不知道你有沒有聽到傳言,你的兄長劉平太尉,在三川口一戰中並沒有戰死疆場,而是陷身賊中,被關在興慶府。」

  劉兼濟沉默了一會,叉手斷然道:「家兄盡忠為國,當日必在陣前戰歿,其餘皆是謠言!」

  徐平歎了口氣:「我找你來,是因為有確切消息,劉太尉和石太尉確實在興慶府。朝廷以為兩位太尉戰歿,只是猜測,現在看來猜錯了。」

  見劉兼濟一句話不說,臉色憋得通紅,眼眶開始濕潤起來,徐平道:「我已問過野利大王,兩位太尉雖然陷身賊中,但氣節不失,並無大錯。當日劉、石二人陷入番賊重圍,力竭被俘。兩人當時大罵番賊,想求一死以全名節。但賊人沒殺他們,而是帶回這裡,關押至今。寶臣,蘇武牧羊,傳唱千古。兩位太尉不懼威逼,無視利誘,並無對不起朝廷的地方。現在有些難辦的,只是朝廷依二人陣亡,當時封贈厚賜有些尷尬。」

  徐平明白現在劉兼濟的心情,知道兄長未死,當然喜出望外。但三川口戰後,朝廷急於鼓舞人心,宣佈劉平和石元孫陣前戰死,封贈超格,家人也得到厚賜。劉兼濟這兩年在幾位統軍大將之中,一樣的軍功他升得總是要快一些,也有補償劉平之死的原因。現在突然聽說兩人並沒有死,朝廷的臉面有些掛不住,劉兼濟也有些尷尬。

  這事情怪不得劉平和石元孫,兩人陷入重圍,其他將領見死不救,最後力竭才被黨項人俘獲。被帶到興慶府後,兩人沒有投降,一直被關押居住。

  從任何一個方面來說,劉平和石元孫並無大錯,惟一能夠被人指摘的就是沒有陣前戰死,做了敵人的俘虜。在徐平看來,他們總比那些臨戰逃跑的將領強得多。兩軍交戰,千軍萬馬之中,或者受傷,或者力竭,怎麼能夠以生死來論呢?

  然而,這是一個講究氣節的年代,陣前不死,陷入賊中,已經是無法饒恕的錯誤,甚至可能永世不得翻身。明白了這些,才能明白為什麼當日任福面對絕境要自殺。惟一死可以名志,陷身於賊哪怕受再多的苦,也是無法洗刷的汙點。

  劉平和石元孫未死,其實以前就有傳聞了,幾位沿邊帥臣都得到了風聲。徐平的選擇是不聞不問,他們死與不死,都沒有什麼對不起朝廷的。范仲淹選擇了為兩人辨護,認為他們有星夜救援、力保延州不失之功,有並力殺賊、血戰到底之勞,惟一的過錯就是沒有死於王事。小錯不足以掩大功,以後可以不再重用,但也不需過於苛責。但朝廷裡以宋祁為首的台諫言官,除個別人認為要就事論事,其他人的選擇是不承認傳言,一切都以兩人戰歿沙場為惟一事實。不管他們死沒死,天下都當他們已經死了。

  這種事情是有先例的。咸平年間康保裔力戰無援,沒於契丹,朝廷以他陣前戰死而厚賜其家。實際上康保裔降了契丹,而且位高爵顯。朝廷為了保存顏面,一直當康保裔已經戰死,所有關於康保裔在契丹的消息都被封鎖。並且康保裔的後人,一直都被重用,完全是當忠臣之後來對待的。稍後降契丹的馮從順、王繼忠等人,也是照此辦理。

  如果劉平和石元孫默默無聞地死於異國,那麼這樣的處理徐平也是認可的,他們本身大節無虧,作為死節忠臣並無問題。但現在黨項亡了,他們這些被黨項俘獲的將領,不能再掩耳盜鈴當作是死人。朝廷怎麼處置,非常棘手。

  他們沒有投降,重懲徐平不認可。臨陣脫逃的不會受到重罰,反而力戰被俘的不能原諒,這不合理。以後誰還會奮勇殺敵?是不是大戰一起都一哄而散才對?

  見劉兼濟一直不說話,吳遵路道:「依現在聽野利大王所說,劉、石二太尉陷身於賊之後,一直堅不肯降,於國無虧。我和徐都護的意思,都是要力辨其功,其過不失大節。昨日徐都護已快馬移文龐軍法,讓他星夜趕到興府府來,處理此事。劉將軍,明日你與我們一起入城,先安慰令兄。讓他和石太尉相信,朝廷會稟公處置的!」

  劉兼點了點頭,默默躬身向徐平和吳遵路行了一禮,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興慶府裡不只是劉平和石元孫,打了這麼多仗,被黨項俘獲的宋朝將領不少。他們有的投降了黨項,擔任各種官職,還有更多的人跟劉平和石元孫一樣,苟且偷生,不肯降敵。

  投降了黨項的自不必說,徐平可以直接問斬,甚至不需要龐籍來確認。但那些堅不肯降的,則要細加甄別,功過是非論清楚。功是功,過是過,不能再閉上眼睛就是天黑。

  被敵人俘虜,有的人是貪生怕死,有的人是身負重傷,有的人是血戰力竭,不應該是同樣的待遇。後兩種人,終歸是無愧於國家,不當受到重罰,甚至該用還是要用的。

  此次入興慶府,徐平是以勝利者的姿態來的,不需要再蠅營狗苟,做那些掩耳盜鈴的事情。勝利或許不能代表一切,但卻能夠予人以信心,改變態度。

  現在朝廷之中,還是以實事求是對待被敵人俘虜的將領的意見為主。只是注重輿論的台諫言官們,認為陣前拼殺的將士,不能出現被敵人俘虜的事情。戰事不利,將士就應該以身死節,不可苟且偷生。

  隨著戰事節節勝利,大宋在軍事上佔據上風,這種思想終歸會退潮,大家能夠用更加正常的態度來對待前線戰事。敗了,有的人是不想死,有的人是求死而不得。

  讓劉兼濟回去,準備一下明天面對劉平,徐平對吳遵路道:「劉、石二太尉陷於賊而未身亡的消息,雖然不突然,但對我們來說還是很棘手。安道,你認為該如何做?」

  吳遵路略微沉吟,道:「依我之見,最好這兩人以及其他力戰之後陷於賊的將士,不要急著回京。先留在西北,立些功勞,將功贖罪,日後回去就容易說了。」

  徐平點頭:「此言甚善,我也是這樣想的。西北正是用人之際,所謂知恥而後勇,這些人戴罪立功,想來也能盡職做事。——不如這樣,我們兩人保舉,便以劉平和石延孫分任興靈路的南北都巡檢。我再從軍中抽出人來,幫著他們整訓許懷德原統禁軍。如何?」

  「整訓禁軍可是重任,非久歷軍伍的人不能當此任!不知徐都護要抽誰來?」

  「以田況為興靈路北都巡檢使,石元孫為副,駐省嵬城,控扼北邊。以種世衡為興靈路南都巡檢使,劉平為副,駐鳴沙軍,鎮撫南邊。清遠軍的禁軍除一部去駐鹽州,分入這兩都巡檢司中,進行整訓。等朝中選派得力官員來,再讓兩將重回軍中。」
waterkcl 發表於 2019-1-2 11:49

第286章 長兄如父

  興慶府城中心附近的一座民房,劉兼濟進了房裡。只見前面一個白髮蒼蒼的老人癡癡的看著自己,隱約間有大哥劉平的影子。不由淚眼模糊,再也忍不住,騰地一聲跪在了老人面前,抱著他的腿哭道:「大哥,二郎來看你了!」

  劉平面無表情,用手輕撫弟弟的頭,喃喃道:「好,好,來了好!我這把殘骨,帶回到家鄉去。——只是我身陷於賊,辱沒了祖宗!」

  說到這裡,兩行濁淚不由流了下來。

  劉兼濟比劉平小二十四歲,他的童年,就是在這位亦兄亦父的大哥身邊渡過的。父親劉漢凝最終官崇儀使、淮南西路兵馬都監,有一個恩蔭入仕的名額。劉平把這個名額讓給了劉兼濟,自己發憤讀書,於景德二年進士及第,那一屆的狀元就是在現在的宰相李迪。

  把劉兼濟拉起來,劉平捧著他的臉,仔仔細細地看了又看。

  兩年多的監禁生活,這位老人身上早已沒有了節制三路兵馬、戰陣奮勇拼殺的名將風采,只留下了滿身的風霜。當年曾意氣風發,如今只落得個黯然收場。

  劉兼濟抹了抹眼淚,對劉平道:「大哥,前些日子我統大軍破靈州城,徐都護斬元昊以下六十餘番人首領於軍前,你的仇已經報了。過往不需再提,自有我照顧,安渡餘生!」

  劉平放開弟弟,搖了搖頭:「我已年過七旬,人道七十古來稀,是個該死的人了。能再見你一面,了卻許多心事。還有什麼餘生呢?再回中原,徒惹人笑,便死在這裡吧。」

  劉兼濟道:「昨夜入城之前,徐都護和吳經略特意喚了我去,讓我今日來見大哥與石太尉。你們儘管安心,有兩位相公一力作主,必然會稟公處置。徐都護說,大哥和石太尉雖然陷身於賊,但大節無虧,不需擔心。昔有蘇武牧羊,傳頌千古,哥哥和石太尉都是力戰不敵,為賊所擒。堅持不降已全名節,朝廷不會怪罪的。」

  劉平拍了拍劉兼濟的肩膀,苦笑著搖了搖頭,不再說這個話題。他自己心裡清楚,自己被趙禎視為「詩書之將」,寄以厚望,最後這個下場,怎麼可能安然無事?讀書人最重的就是名節,不管怎麼說,自己最後都是被敵人俘虜了,哪裡有臉面回去見君王同僚。

  讓劉兼濟坐下,劉平看著他道:「我早已聽聞,你現在做了大將,統千軍萬馬,曾經打得元昊那賊僅以身免。比我強多了!來,說一說,這兩年你是怎麼過的?」

  劉兼濟坐在劉平身邊,向他述說著自己這幾年的遭遇。從被調往秦州打禹藏花麻開始講起,怎麼在徐平手下做到一軍之將,一次次戰事,一次次升遷,最終到了位比管軍的隴右軍五大將之一。

  對劉兼濟來說,接軍令,行軍打仗,勝了,追擊殲滅敵人,已經稀鬆平常,但卻讓劉平感慨不已。當年在三川口,如果三軍用命,自己不應該敗的。作為以管軍大將任邊路之帥的劉平和石元孫,一直衝殺在最前面,陷入重圍依然血戰不已。最後被俘,一是實在力氣用光,動也不動不了,再一個身上多處負傷。自己又做錯了什麼?作為一個將領,能做的都已經做了,當時接到范雍移文,沒有絲毫猶豫就去救延州。然而,最終卻是這樣一個結局,打敗了,成了俘虜,連回到故國的勇氣都沒有。不是害怕懲罰,而是不能面對千夫所指的下場。浴血奮戰,最後卻成了過錯,上天開的這個玩笑實在過於折磨人。

  說了許多話,劉兼濟終於平復了心情,抹了抹眼淚道:「哥哥且稍歇,我讓小校備些酒菜來,這便去請石太尉。你們吃了許多苦頭,如今元昊已斬,朝廷大軍入興慶府,一切都已經過去了。萬事自有徐都護主持,你們不用過於擔心。」

  劉平笑著道:「好,好,你快去快回,我在這裡等著你們。」

  劉兼濟站起身來,說了聲「那我便去了」,出了門去。

  劉平看著弟弟出門的背影,面帶笑意。

  小校端了酒菜進來,劉平道:「你們便擺在這裡吧,我回房裡去,換身新衣。」

  到了臥房,劉平看了看一張竹榻,上面的破爛衣被,抬頭看著窗外,喃喃道:「卻沒想到,幾年不見,二郎有如此出息。只是可惜了他,有我這樣一個哥哥,背後豈能沒有議論?」

  說完,坐在竹榻上,看著窗外怔怔地出神。是啊,自己知道,很多人也知道,自己是力戰不敵被俘的,並沒有叛國,沒有什麼對不起朝廷的地方。但那有什麼用呢?在別人的眼裡,自己終究是個陷於敵國的將領,是被人瞧不起的。

  七十多了,生與死,對自己沒有那麼重要了。父親常年游宦在外,這個弟弟是自己一手帶大的,直到他會跑會鬧,自己才中了進士出外為官。難得他這麼有出息,未來的前途不可以限量,豈能因為有自己這個帶著汙點的哥哥而受牽連。

  最後見上一面,劉平心事已了,這世上再無牽掛。

  世間最艱難的莫過於一死,最容易的也無非是一個死字,生無可戀,死也就不可怖。

  理了理身上的衣服,劉平搭了一條布帶到屋樑上,向南面遙拜:「我以三路之帥,統大軍與賊戰於三川口。自問盡忠盡節,並無辱沒祖宗之處。然而,為將為帥,不能破賊已是死罪,沒身於賊不能盡節,終究是有負朝廷。如果就此埋骨異鄉,也便罷了,別人無非就當我死在了三川口。今日王師北來,賊酋俯身問斬,我卻再無面目見中原父老。於我,惟有一死明志。於祖宗,惟有一死,才能不讓二朗受我拖累。」

  說到這裡,跪到地上,向南叩了三個響頭:「身體髮膚,受之父母,自當愛惜。只是如今我有不得不死之理,只能如此。祖宗有靈,恕我之罪!」

  說完,就踩到竹榻上,把腦袋套進了結好的布帶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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