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一世富貴 作者:安化軍(已完成)

 
waterkcl 2018-10-31 17:24:52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534 660176
waterkcl 發表於 2019-1-3 11:23

第297章 大政

  野利旺榮和成克賞手下十幾萬黨項大軍,此戰之後沒有前程,只有錢,而且還要去打頭陣。以前范仲淹和折繼閔等人對他們總是有所擔心,怕不用心作戰,乘機擁兵自重。實際上這兩人一直沒有別的心思,知道讓他們去送死,也沒有別的話說,只是事前把價錢要好。以前不理解,聽了徐平剛才的一番話,這幾個人終於明白為什麼會這樣了。

  因為徐平自到秦州,一直是這樣說的,也一直是這樣做的。具體的做法可能會微有調整,但大的方向一直沒變。只要願意做自己人,願意付出,則一定不會虧待。相反,想靠著地盤兵馬勒索,徐平從來都沒有答應過,最多只是實力不足先置之不理罷了。

  黨項大軍如此乖巧,最大的功勞當然是身邊的近三十萬宋軍,沒有這些大軍看著,信用不能當飯吃。打鐵還需自身硬,有了實力,才能講用這實力來取得最大的效果。不勞而獲不能指望,不能靠著空頭許諾,就想贏得別人的付出。

  野利旺榮和成克賞乖乖去帶兵作戰,是因為他們相信徐平,相信徐平做出的承諾一定會兌現。說他們能做一世富家翁,那就真地能夠一世無憂。這不是因為徐平位高權重,而是從幾年前的秦鳳路起,他用自己的行動,贏得了這份信任。

  沒人是別人肚子裡的蛔蟲,亂猜別人的心思沒有意義,你做到了什麼,要求別人做什麼,天經地義的事。大家講好,能接受就合作下去,不能接受另想解決之道。不管是用強逼的辦法,還是用欺騙的辦法,縱能得利一時,以後終會付出代價。

  見眾人不說話,徐平想了想道:「難得今天大家齊聚一堂,有的話,趁這個機會剛好講清楚。對外作戰,最重要的是要分清內外之別,哪些是自己人,哪些是外人。對自己人該怎麼去做,對待外人又該如何,內外有別。現在黨項的土地已經是朝廷的土地,這裡的人當然也是朝廷的自己人。只是郡縣其地,移風易俗都要時間,有一些暫時施政跟內地不同罷了。等到一切完成,則這一帶跟內地州縣沒有區別,蕃落也不會再存在。」

  方偕道:「都護說的是。下官來西北之前,陛辭的時候,聖上也是這麼說的。是以西北之政,這幾年最要緊的就是並帳為村,移風易俗,鄉裡有序。讓這裡的土地成為朝廷的土地,百姓成為朝廷的百姓。」

  徐平點頭,他為了此事上過多道奏章,這是得到趙禎和李迪、呂夷簡統一認可的大政方針。這一片土地太過重要,是隔絕北方草原威脅的關鍵,容不得半點馬虎。隴右軍連戰連勝之下,朝廷的心氣也提起來了,為後世謀太平是政治家的追求,與政客短見不同。

  折繼閔道:「如此說來,此戰過後,西北的兵馬也要重新整編了。」

  「不錯,你們都是統軍之帥,這不應該瞞著你們。依著都護府上奏,朝廷眾臣商議所定,陰山一戰之後,要在秦時的九原、朔方郡這裡新設一路。我的意思,朝廷無異議,由範經略來主政。鄜延路和麟府路來的兵馬,將與都護府所轄各軍一起混編整訓。至於到時新設幾軍,何人為將,現在還沒定,不過還是從原來的統兵官選人罷了。整訓出來的各軍不再參與地方事務,巡視州縣歸都巡檢司。同樣,各路經略使不再管這幾軍,本路用兵只用巡檢司的兵。如果的外敵入侵,或者大的動亂,由樞密院統一佈署。」

  說到這裡,徐平看了看折繼閔道:「軍馬,在此之前你要好好想一想,是入各軍為將還是回府州。此事你自己作主,定了之後來與我說,自會安排你位置。」

  折繼閔急忙起身叉手:「稟都護,此次出兵前下官已經想好,不回府州去了。軍中但有差遣,萬死不辭!」

  「好,我記下了。戰後你入都護府序列,自己早做準備。——原先的兵馬,會進行甄別挑選,選入都護府各軍之外的,會入巡檢司。說得明白一點,都護府序列兵馬,全都是軍職,巡檢司就是兵職,以前的都監、鈐轄全部撤銷,統一軍令。凡是軍職,統一由樞密院管轄,除非有詔旨,州縣和經略司一律不得過問。」

  說到這裡,徐平對范仲淹道:「經略,如此安排是委屈了你。從鄜延路到北方來,雖然同是經略使,不過卻不能再管轄本路樞密院直轄兵馬了。當然,新附之地,部落眾多,要在這裡開墾土地,難過其他地方。敕令已到延州,經略遷樞密直學士、右諫議大夫,重其官職以臨地方。撫綏地方,治理州縣,經略任重道遠!」

  此次范仲淹職越過了閣直學士,官更遷近十階,直入大兩省,近幾年這樣的超級升遷實在罕見。徐平自己是一步一個腳印升上來,類似的升遷,只有節度使換文明殿學士那一次,是在立了天大的軍功之後。實際上隨著徐平成為近幾年官員的榜樣,以職飛速遷官的事情不多見了,官員特別是清貴之職升官的速度比不上以前。范仲淹仕途不順,多次經歷過貶官,之前他的本官才剛升到郎中,一下到大兩省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站起身來,范仲淹誠懇地道:「在朝為官,為君上分憂,是我等應做的事,豈能計較權重權輕?都護看重,朝廷寄以期望,讓我到這要害之地為官,自當勤勤懇懇,不失所望!」

  此時徐平完全以朝廷在西北的代理人身份說話,范仲淹感覺得出來,徐平不會在西北待很久了,戰後應該就會回京。而且應該已經是趙禎和眾宰執的共識,不然以徐平的性格不會如此說話。徐平回京必然會任宰執,甚至直接為相為樞密都有可能,惟有如此,才能會做這樣的安排。徐平離去,范仲淹哪怕不管軍,有巡檢司在,守著陰山也是要害職位。

  徐平確實是要回京了,趙禎已經有詔旨,讓他在準備與契丹戰事的同時,開始安排自己離開之後的事務。現在的樞密院非從前可比,對這一帶的情報收集較多,能夠清楚掌握附近的局勢。契丹境內已成燎原之勢,自顧尚且不暇,與宋的戰事不能大打。加上黨項的軍隊,宋朝在河曲一帶的兵馬有四十多萬,契丹無論如何也點集不起這麼多兵來,結局其實已經註定。只是看最後結果,以及由此而來的雙方談判,各自得到什麼利益而已。

  范仲淹落座,徐平道:「兵馬甄別,就要賴各位出力了。原則定下,依朝廷官員回避之制,將校士卒均不得在本州從軍。士卒要在離家三百里之外,營指揮使以下,離家五百里之外。以上的統兵官,除非特旨,不得在本路從軍。」

  此話一出,范仲淹和折繼閔都吃了一驚,一起起身道:「都護,這樣不妥吧?前幾年東軍不能戰,西北人人皆知。是以各路均多招駐泊禁軍,使其守鄉土,勇於對敵!」

  徐平搖了搖頭:「經略,我們都是讀聖賢書的人,當知中庸之道,凡事要執其兩端而扣之,得其中。用本鄉本土為兵,勇於作戰是不錯,為什麼?那是因為後面有朝廷,他們勇於對敵作戰,朝廷保他們家人無憂。如果戰事不利呢?他們守著鄉土,願不願意為國家一死?我看是不會的。不說從前,只看唐龍鎮,那可是世守藩鎮,如何呢?」

  說到這裡,徐平看了一眼旁邊的折繼閔。如果自己沒有記錯,歷史上靖康之變,二帝被囚,世守府州的折家也降金了。想著將士們守著自己家鄉,便就能英勇抵抗侵略者,只能說一時糊塗。戰況不利的情況下,他們投降敵人才是保全家鄉的最好辦法。禁軍不能打有自己的問題,並不是用本地的駐泊禁軍代替就能好轉,只是諸多因素綜合才造成了這種假像。腦袋痛不能把腳剁了,哪裡有病治哪裡,不能亂來。

  見兩人站在那裡,滿臉都是焦急之色,徐平道:「說到底,用本地人從軍,是寄希望他們要守家,從而來守國。把家放在國之前,對於一般百姓來說很正常,沒什麼不對,但對軍隊來說可不是如此。從軍是為國效忠,當國在家前,將士不忠勇,便就在他們身上想辦法。朝廷能為他們做什麼,他們需要為朝廷做什麼,不能用以家代國這種辦法來!」

  說到這裡,徐平歎了口氣道:「你們一時想不明白也沒什麼,這些日子,多與隴右諸軍走動走動。以後混編,你們會慢慢想通的。隴右軍是來自於川蜀,什麼時候有過禁軍的那些毛病?好了,來日方長,我們一起用心。對黨項一戰不容易,地方打下來了,要守住更加艱難。把這裡治理好,才能對得起浴血而戰的將士們。」
waterkcl 發表於 2019-1-3 11:23

第298章 夜襲

  黃河入河東路之前的河曲之地,是唐時的勝州,五代因之。後樑貞明二年,耶律阿保機統諸部兵馬三十萬,號稱百萬,取道勝州、麟州寇晉。勝州破,契丹盡遷人戶於黃河東北岸,新置東勝州,勝州遂廢。

  隋唐時的勝州此時實際已經是廢地,黨項和契丹都沒有佔據治理,是雙方之間的隔離帶。在那裡遊牧的是黨項部落,只是元昊怕與契丹起衝突,沒有直接治理而已。歷史上契丹與黨項關係破裂,耶律宗真兩次親征,便就是因為元昊把唐時勝州納入了自己的版圖。

  徐平讓十幾萬黨項軍來,便就是要佔據這片土地,把與契丹的邊界推到黃河。這裡並不是明確的契丹國土,黨項在這裡有部落,大宋在這一帶有唐龍鎮,三方勢力混雜。正是因為如此,徐平把契丹軍隊過黃河視作入侵,全軍立即發起反攻。

  黃河在這裡並不是了不得的天險,冬季冰封,恰好又是遊牧部落作戰的季節,可以直接從冰上過河。是以徐平希望的是最少要佔據隋唐的勝州,如果順利,則再進佔東勝州和雲內州,即秦時的雲中郡之地。如此除東北角的豐州外,就完全佔據了陰山以南的大片平原,九原、朔方、雲中三郡盡入宋朝,在北方邊境恢復秦漢時的局勢。

  為了堵截叛逃的屈烈,蕭普達與張佛奴帶著以四捷軍為主力的大軍,過東勝州後直接從榆林縣渡河,過廢勝州城一路向西南急行。依著往常習慣,蕭普達完全不認為自己已經進入了有爭議的領土,不要說是這裡沒有明確屬於黨項,就是黨項的土地,契丹追逃叛部入境也沒有什麼。契丹一直處於強勢地位,這樣做習慣了,蕭普達不認為有什麼不妥。

  只是這次不同,契丹人忘記了對面有宋朝數十萬大軍,並且統軍大將徐平還約耶律宗真在陰山會獵。唐龍鎮叛宋歸契丹還有得爭執,蕭普達過黃河,深入黨項部落之地,就是明明白白地要與宋軍作戰了。

  遊牧的部落早早躲開,過黃河後近百里,蕭普達也沒遇上一個人影。天近傍晚,蕭普達吩咐在草原上紮營,明日一早繼續追擊。

  已是七月中旬,天上一輪明月高懸,蕭普達負手站在帳外,憂心忡忡。耶律宗真安撫人心的詔旨來得及裡,屈烈只帶走了兩部人口,原定的五部有三部留了下來。不過哪怕就是兩部,轄地一下子叛逃這麼多人口,蕭普達也吃不消。如果不能追上,朝廷問罪下來他吃罪不起。草原大漠之間,地方不值錢,真正有用的是人口。屈烈帶走兩部族帳,相當於近千里的地盤成了白地,依著遊牧民族的人口增長速度,不知多少年才能填上。

  回頭看看月光下一望無際的帳篷,蕭普達歎了一口氣。此次來的是以四捷軍的三千多人為主,加上好不容易湊起來的六七千部落兵馬,堪堪有一萬人。一萬人,如果全是正軍還有把握,大部分是部落兵馬,對上屈烈蕭普達並沒有必勝的把握。只能夠借著往日的威名,嚇住屈烈所部,讓他們不敢死戰。

  正在這時,東邊傳來雷鳴一般的馬蹄聲,迅速變得清晰。月光下看不清是什麼,草原深處碰上大股的野馬群,也會造成如此聲勢。

  蕭普達皺著眉頭,側耳傾聽。聲音明顯是向著自己的紮營之地來的,越來越近,不但是雷鳴滾滾,連腳下的地都震了起來。

  「不好,有敵來襲!」蕭普達猛地轉身,臉色突變,高呼自己的親衛。

  軍營幾乎幾個呼吸之間就沸騰了起來,四捷軍在整理部伍,部落軍則騎在馬上,呼朋引伴,一時亂糟糟的。近處的雜聲壓過了遠處傳來的馬蹄聲,讓蕭普達大為惱怒。

  親衛前來,蕭普達讓他們去傳令各部,準備應戰。並派出偵騎,查看敵情,到底來的是什麼人,來了多少人。按說屈烈部是逃亡,不當回頭迎戰才是。

  正在忙亂的功夫,四捷軍詳穩張拂奴前來,叉手道:「招討,西邊似有大股敵軍前來襲營!我們這裡措手不及,只怕抵敵不住!」

  轉頭看了看亂糟糟的軍營,蕭普達皺著眉頭道:「將軍,你帶本部兵馬先迎上前去,擋住來敵一刻。部落兵馬一時點集不齊,你那裡阻一阻敵軍,等他們整好部伍上前!」

  張佛奴叉手應諾,急匆匆地去了。四捷軍是契丹的老牌勁旅,自立國起,便就多次參與各場大戰。打慣了仗的人,不似部落兵馬那麼散亂。

  夜色裡,成克賞當先一騎在前,看著月光下的契丹軍營,一言不發,只顧帶著大軍猛衝過去。此次出軍,野利旺榮帶大軍走北線,沿黃河去攻榆林縣,而後渡河攻東勝州,然後沿金河而上取雲內州。成克賞則統大軍走南線,去取河濱縣,而後沿山中道路去攻振武縣。分成兩路一南一北,從西邊威逼契丹的豐州。

  契丹在這一帶只有五千朝廷兵馬,其餘的是臨時點集起來的部落軍。野利旺榮和成克賞此次出擊,說穿了就是去掃清草原上的部落,十幾萬大軍之前五千契丹兵就是順帶的。

  按照戰前的賞格,契丹首級一顆相當於三顆部落兵的價錢,成克賞的運氣好,絕大部分的契丹軍隊都被他撞上了。這一仗打下來,相當於掃了數個草原部落。

  以強擊弱,以眾臨寡,成克賞也不排軍陣了,草原上地方廣闊,全軍一起壓上。自己帶了五千本部族的精兵,直朝著前方契丹軍營的最中心衝去。

  張佛奴點齊四捷軍,一出軍營,便就聽到震天的馬蹄聲從四面八方傳來,自己彷彿是大海驚濤駭浪中的一葉小舟。硬著頭皮向西面聲音最密集的地方迎去,不到一裡路,就見到月光下如潮水般的黨項軍隊湧了過來。夜色中看不分明,只看見無邊夫際,彷彿無整個天地都塞滿了。自己的三千多兵馬,在這漫天而來的大軍中,成了不起眼的小黑點。

  倒吸一口涼氣,張佛奴急忙展開陣勢,準備迎戰。他認得黨項服飾,知道來的不是宋軍,而是黨項兵馬。按說黨項已經被滅掉,宋軍怎麼還會容忍有如此多的黨項大軍,不怕他們占了地盤自立,再次叛宋嗎?

  徐平當然不怕,不說後邊自己近三十萬大軍不怕黨項軍作亂,就是這些人的糧草也都掌握在宋軍手中。此次出擊,黨項軍只帶了十日糧,把前方州軍全部掃了也供應不了多久。
waterkcl 發表於 2019-1-3 11:24

第299章 不吝重賞

  都護府帥帳,徐平放下手中公文,對一邊的王凱道:「成克賞真是好運氣,西南面招討司的兵幾乎全讓他碰上了,發了一筆橫財。」

  以五萬正軍對大部分是部落兵的一萬契丹軍隊,又是在平坦的草原上,戰事沒有任何懸念。蕭普達招集的六千多部落兵根本沒有戰意,被成克賞一衝而散,剩下的就是十對一的對契丹四捷軍的殺戮。既然是按首級發錢,成克賞一不做二不休,從蕭普達和張佛奴以下,一個不留,全部砍了首級送回來算賞錢。一個招討使,一個軍詳穩,這兩個人頭就足夠成克賞發大財了,剩下的便送給了自己所帶的軍隊。此戰過後,契丹在豐州以西的軍隊基本全滅,成克賞和野利旺榮只需要清掃部落,一直推進到預定地域即可。

  王凱笑著搖頭:「委實是運氣,契丹雖然只有五千兵,如果據堅城而守,依著黨項軍以前不善攻城的性子,這仗還不容易打呢。結果他們追到河曲,在大草原與成克賞大軍迎頭撞上,那還有什麼好說的?契丹戍兵一去,部落更加能以抵擋黨項大軍,此戰結局已定。」

  結局當然是早就定了的,耶律宗真身邊只聚起來二十多萬兵馬,離著雲州還有幾百里路呢。等他點齊大軍趕到豐州,怎麼也是兩個月以後了,這一帶的戰事早已結束。

  戰前徐平擔心的,是契丹軍隊死守城池,因為黨項軍不善於攻城,到時還要宋軍上前幫忙。兩軍一旦混到一起,難免就會出各種亂子。現在好了,蕭普達自己帶著契丹主力追屈烈到了大草原上,沒有堅城可守,被成克賞一戰而滅。

  黨項正軍的待遇不差於宋朝禁軍,都有官馬,甲和武器,其負瞻還有馬,很多還配有駱駝。當然跟宋朝不一樣,黨項正軍的這些武器盔甲都是自己配備的,元昊不可能拿出這麼多錢來。正軍都是出於小族帳的族主之家,下面有部民,有奴隸,配給他們的負瞻更是由國家發下來的奴隸。全部由正軍組成的十餘萬黨項軍,戰力相當可觀,跟兩三萬正軍加數萬負瞻寨婦的注水數字不可比。數量相當的黨項軍,無論是跟宋軍,還是跟契丹,正面對陣都處於下風,他們的戰力確實是要弱一些。但以五對一,又在無險可守的草原上,蕭普達就只能為魚肉了。成克賞的運氣好,天時地利都被他遇上了,沒有辦法。

  徐平在解散黨項輔助的瞻負和寨婦的時候,並沒有收繳黨項正軍的武器盔甲。現在十幾萬黨項軍,平均下來每人有一匹以上的馬,不到五個人就有一頭駱駝,機動能力非常驚人,草原上的遊牧部落都跑不過他們。當然,後續的糧草供給需要依賴宋軍。

  這些人到了草原上,並不一定全部都乖乖聽話去打仗,稍不注意,就會有人遠走北方大草原深處,靠著手下兵力當一方土皇帝。

  跑了怎麼辦?那就跑了唄。對成克賞來說,少了人分賞錢,算不上壞事,反正以後也不會再帶軍隊了。對於徐平來說,安置這些人口非常頭痛,他們自己願意走,誰也不會攔著。遊牧民族重人口輕土地,農耕民族剛好反過來,重土地輕人口,大家各取所需。服從管理願意作自己人的才是有效人口,不然人多了只是添亂。

  豐州以東,陰山以北的大草原現在是顧不上的,徐平的目的只是占住河套。把河套地區開發起來,作為前出基地,才有資本去經略草原。

  仔細看過了成克賞報來的數字,王凱道:「這一仗下來,成克賞僅靠著蕭普達和張佛奴兩具首級,就能在靈州城裡建座大宅子了。除去這兩人,剩下將士所分的,還有三十五萬六千餘貫。打仗花錢如流水,此話委實不錯!」

  徐平笑道:「放心,契丹戍軍此一戰一掃而空,後面就沒有這麼多賞錢了。」

  「也是。」王凱點了點頭,繼續低頭看成克賞送來的戰報。

  身份地位不同,首級的價格當然也不一樣,蕭普達和張佛奴都是數千貫的賞格,以下各級契丹統兵官依次遞減。至於部落兵,價錢一下子就降下來,除了有名的頭領,賞格相差不大。此戰過後,值錢的人頭就只剩契丹西南面招討都監羅漢奴一個了。

  把成克賞的戰報看完,王凱道:「都護,成克賞在講完戰情後,要我們送些酒去。說是大勝之後慶功,把帶的酒全部喝光了。沒有酒,將士戰意不盛。」

  「送啊,多送一些。他們不是朝廷軍隊,只要不誤大事,酒沒必要少了他們的。」

  王凱點頭,想了想又道:「烈酒在這一帶價錢不菲,我們給他送酒去,從不從賞錢裡扣?」

  徐平站起身來,來回走了幾步道:「不扣,算是朝廷賞賜他們的!成克賞此人雖然話語不多,但心思精細,他來要酒,未必不是試探。酒要扣他們的錢,那麼後續的糧草會不會也扣他們的?雜七雜八算下來,到手的賞錢又被各種名目扣走,他就無戰心了。——明白告訴他們,吃的喝的,盡可以要,只要我們供得上,就都會給他們。不過,你話要給他講清楚,攻破契丹城池之後,府庫一律不許動,不管是糧草還是儲積。敢動了,不是要扣他們的賞錢,朝廷是要殺人的!吃的喝的免費給,但不該動的絕不許動!」

  王凱起身叉手應諾。這話在出兵之前,徐平已經講過,成克賞索酒,那就再次給他強調一遍。此次他和野利旺榮出兵,軍需一律由都護府供給,敢自己搶契丹儲積,自籌糧草就是犯禁。這是原則問題,哪個統兵官犯了殺哪個,成克賞敢犯就殺成克賞。

  此一戰野利旺榮和成克賞過去,必然會如蝗蟲過境一般,把經過的地方搶成白地。直到豐州,這一帶的城裡都沒有什麼百姓,包括周邊的部落都是契丹點集兵馬的來源,兩人願搶就搶,徐平不會干涉。等他們過去,宋軍後續到達,沒有逃跑的,自然會有救濟,從此開始新生。跑了的就跑了,空出地盤從內地遷人過來,一切重新開始。

  但是契丹的府庫不同,裡面可能有大量糧草,也會有很多重要的帳籍,這是絕對不允許黨項軍隊動的。徐平允許黨項軍搶的是浮財,超過這個範圍,性質就變了。

  不管戰後發給他們多少錢,對於現在的三司來說都不是太大的負擔,但物資一旦掌握到這些人的手裡,肯定就會有人起反意。想造反就明白說出來,比如直接搶州縣契丹城池裡的積蓄,跟在後面的隴右大軍不介意把他們收拾了。
waterkcl 發表於 2019-1-3 11:25

第300章 閒著也是閒著

  豐州設於隋時,本在天德軍之西,黑山監軍司附近。此州正當陰山之下,地理位置極度重要,是農耕對遊牧的最前沿,故屢設屢廢。貞觀四年,突厥內附,又在此設豐州都督府,管理內附的突厥人,與勝、靈、夏、朔、代合稱河曲六州。

  晚唐之後,豐州不存,現在的豐州都是後來新設的,並不在原來的豐州之地。宋朝的豐州在河東路的最北邊,地理位置與隋朝的豐州實際上相似,依然是防備北方威脅的最前沿。不過中原王朝的邊境線已經向南縮了數百里,豐州也就向東南移了數百里。

  契丹有數個豐州,同時存在。自過了興州之後,包括橫山地區,宋朝要進攻的雲州周邊其實都是河曲六州之地,包括宋朝自己面對雲州的幾個州。這河曲六州,也是黨項的起家之地,族屬部落分佈最廣的地區。

  蕭普達和張佛奴死後,宋軍再無阻礙,連破東勝州、雲內州和振武縣,直逼契丹的豐州城下。契丹面對黨項的第一道防線西南面招討司,只剩下豐州一城。

  此時振武縣隔山對峙契丹的大同節度使,唐龍縣隔黃河對峙朔州節度使,天德軍節度使治下州縣絕大部分已被攻佔。與契丹的對峙的地理防線,已經推進到雲、朔兩州,豐州是這兩州為主的盆地五百里外的一個突出部。

  徐平都護府與張亢所部寧朔軍駐於雲內州,離豐州城約二百里。曹克明所部橫塞軍在東南,駐振武縣,扼守通雲、朔兩州的道路的路口。劉兼濟所部清朔軍在徐平東北,陰山之下當路築城。劉兼濟和曹克明兩部駐地,俱都是離豐州百里左右。

  面對豐州,徐平擺出了一個犄角陣勢,靜等耶律宗真大軍的到來。野利旺榮所統黨項軍在徐平和劉兼濟間,成克賞則在徐平和曹克明間,分別下帳。他們不入城,在草原大帳連綿近百里,徹底堵住豐州東面的整個盆地。契丹兵來戰,首先要面對的就是他們。

  這一片南北寬近百里的盆地地勢平坦,是一望無際的大草原。中間金河流過,從豐州到過雲內州,到東勝州匯入黃河。

  這是天然的戰場,地形開闊,足夠數十萬大軍擺開陣勢,決一勝負。此一戰後,宋朝和契丹就能夠對雙方的實力有一個清醒的認識了。

  如果這是一場國戰,徐平大軍是佔有地理優勢的。後方道路通暢,可以從關中和河東兩個方向獲得補給,與代州形成對契丹雲、朔、應三州的夾擊之勢。契丹的後方雲州到豐州,則要繞到北方,不下五百里,宋軍還可以從振武縣攻德州切斷他們的補給線。不過雙方只是一場試探性的戰事,宋軍新攻下來的土地人心未穩,就無所謂誰優誰劣了。

  站在雲內州的城頭,徐平手持望遠鏡,看著城外一望無垠的大草原,北方連綿的陰山。

  張亢站在身邊,手扶女牆,一起看了一會,口中道:「如此天造地設的草場,怎麼不見牛羊?按說此時牧草未枯,正是牧民到處放牧的時候,煞是奇怪!」

  徐平頭也不回,淡淡地道:「有什麼奇怪的?黨項軍一路過去,所有的部落都被搶了個精光。青壯他們殺了領賞,牛羊解到都護府換錢,剩下的婦孺早已經逃散一空。」

  「要在此地營田最需人口,婦孺只怕大多逃到了契丹那邊,有些可惜。」

  「逃到契丹那邊?要不了兩個月,契丹的大軍就要到了,只怕他們先要清掃人心不穩的部落。你以為黨項人做過的事情,契丹人不會再做一遍?現在逃到山裡去,或者逃到我們後邊的還好,逃到契丹那邊的,只怕兩三個月後還是要逃過來。」

  大草原上這種故事已經上演了數千年,舞臺上只是變幻著主角和配角,故事的內容從來不變。殺戮、搶掠,經過一段時間的生息繁衍,再來一遍。從占住了這裡開始,過上數年契丹就要對這一片草原征伐一次,實際上做的是跟黨項大軍同樣的事。

  能夠讓這片土地寧靜下來,讓這裡的百姓真正過上平靜生活的,只有中原王朝的勢力到達這裡,開始屯墾。遊牧的部落可以憑著牛羊毛皮跟屯墾區交換到必要的物資,大大增加抗衡天災的能力,殺戮才會暫時停下腳步。田園牧歌,是需要農墾地區進行支撐的,以為趕著牛羊幕天席地,在天地間悠然自得,那只是臆想而已。

  沒有農耕支撐,大部分漁獵、遊牧民族連部落奴隸制社會都進入不了,更不要說建立國家和政權。誰會認為原始人過的是令人嚮往的生活?實際上現在的契丹依然還有嚴重的原始公社制殘餘,是隨著農耕成分的增加,逐漸漢化慢慢捏合成一個國家的。

  沒有契丹這個大敵,徐平可以不採取這麼激烈的手段,利用中原地區龐大的國力,慢慢消化這裡,轉變成宜耕宜牧的好地方。可有契丹在,就只有這一種手段,徹底掃清這片土地上的原有勢力,一切從頭開始。不然,陰山無非是再變成另一個橫山。

  不用覺得黨項人做得多麼野蠻殘酷,草原上一直就是這樣的。只有在此之後,在這片土地上開墾農田,把農、牧慢慢捏合起來,才能結束這種動盪不安的局面。徐平前世也跟很多人一樣,看著歷史上綿延數百年的遊牧民族,以為他們過得多麼逍遙,是悠閒地漫步在大草原上一代一代地繁衍。瞭解之後根本不是那麼回事,只是外人不知道有多少殺戮而已。同樣的名字,實際上早不知道換了多少勢力。

  收起望遠鏡,徐平對張亢道:「此城實在太小,我們數萬大軍如何擺佈得開來?從明天起,你安排所屬兵馬,在周圍再築幾座城起來。首先在金河的對面築城,與我們現在這城夾河而立。若是人力還足,便就順著向兩邊多築些城堡。」

  張亢愣了一下:「對面豐州離著雲州有五百里之遙,契丹在那裡駐不得大軍。本朝在這一帶駐紮的兵馬,怎麼也不會比現在更多了,沒必要再築城了吧?」

  「閒著也是閒著,契丹大股兵馬到豐州,估計要在兩個月以後。十幾萬大軍閒在這裡兩個月,不是事情。就當是給軍裡找些事情來做吧,讓他築起城來。我們隨軍運來不少火炮,到時候安在城堡上。各種方法都試一試,到底怎麼裝才最好用。」

  耶律宗真前來,最先跟他們交戰的是黨項大軍。黨項大軍支撐不住之後,才讓他們來攻城。徐平又不占豐州,就是把契丹軍打退而已,當然要選最有利的方式。
waterkcl 發表於 2019-1-3 11:25

第301章 談的人來了

  豐州前線的形勢太過惡劣,耶律宗真在雲州最終點集起三十六萬餘人,一路北上,到了白水濼便就停了下來。與眾大臣商議過後,最終決定派耶律仁先和劉六符去見徐平。

  按澶州之盟之後慣例,邊境糾紛應是兩國的安撫使司先交涉,無法處理,則分別報兩國朝廷。宋朝在西北用兵,契丹的西南面安撫使司去找河東路安撫使司,結果那裡說事不在河東路轄下,也不給他們直接與朝廷交涉的途徑。無奈,契丹最後只能來找隴右都護府。

  由白水濼至豐州三百餘里,耶律仁先和劉六符一路快馬,三日後到了豐州城。

  這三百餘里全是山路,豐州城外則一望無際的大草原。見城門緊閉,城外一個人影都不見,耶律仁先對劉六符道:「招討都監羅漢奴一再報宋國重兵圍城,這裡哪裡有大軍的影子?若不是城頭還是本朝的旗幟,幾乎以為豐州城已經失陷了!」

  「入城問一問再說,宋軍已經退了也說不定!」劉六符一邊回答,一吩咐人去通報。

  過不多久,羅漢奴帶了城中官員,放下吊橋,開了城門迎了出來。

  敘禮畢,耶律仁先指著空蕩蕩的城外,對羅漢奴道:「你一日三報,說是豐州城被宋軍團團圍住。城外連個鬼影子都沒有,大軍在哪裡?!」

  羅漢奴叉手:「大王,不是末將虛報軍情,是宋軍沒有逼近圍城,他們都於一兩百里外紮營築城,不知何意。每日裡會有兵馬來偵刺——快看,那邊山腳下的就是宋軍!」

  耶律仁先和劉六符一起回頭,就看見西北方大山腳下有幾十騎,正在向這裡觀看。

  認出是宋軍服飾,耶律仁先大怒:「這麼幾個撮鳥,就敢來窺城!都監,速速點齊千把人馬,去把他們都抓來,仔細審問!」

  羅漢奴苦笑:「實不瞞大王,現在豐州城裡滿打滿算,也點不出一千人馬來。而且這些人來去如飛,一個不好就入他們埋伏。一個月前,我曾發狠派了五百人去死死追趕,結果一個人都沒有回來。東邊幾十里外散落著十幾萬黨項大軍,專一砍我們的人頭換錢。」

  劉六符皺起眉頭:「連一千人馬都點齊不起,豐州豈不是成了空城?放著空城不取,在這一帶駐紮數十萬大軍,宋軍意欲何為?」

  羅漢奴只是搖頭:「猜不透宋軍的心思,誰知道他們要幹什麼?我曾派使節去,那邊說末將階級太低,連營門都沒讓進,就把使節打發回來了。」

  在路上,耶律仁先和劉六符想像中的豐州,應該是已經被宋軍團團圍住,羅漢奴帶著殘兵依堅城苦苦死守。沒想到來了全不是這麼回事,宋軍離著遠遠的完全沒攻城。

  想了一會,耶律仁先道:「事出非常即為妖,宋軍如此行事,必有所圖。天時還早,我帶著本部兵馬向東,看一看他們如何駐紮,也好心中有數。」

  羅漢奴嚇得一哆嗦,急忙伸出手一把拉住耶律仁先的馬:「大王,萬萬不可!城東有十數萬黨項大軍,不論好歹,只要見到本朝服飾的,就死死追殺!現在方圓一二百里內,除了兩國大軍,早已沒了人煙。大王只要離城十里之外,必是有去無回!」

  劉六符看出事不尋常,對耶律仁先道:「現在敵情不明,不可冒然行事。我們還是先與都監進城,問過這一帶情勢,再定行止。」

  羅漢奴已經報過進攻契丹的是黨項人,蕭普達和張佛奴都死於他們之手,耶律宗真和劉六符對有黨項大軍在此倒不意外,只是沒有想到如此兇惡。現在看來宋軍倒沒有表現出多大的敵意,反倒是黨項人成了這一帶的霸王,頗有些見人就殺的意思。

  耶律仁先恨恨地道:「這些茹毛飲血的黨項蠻子,竟敢如此放肆!等到本朝大軍來,定要殺他們個片甲不留!亡國之奴,也敢到我們這裡來撒野!」

  「唉,沒辦法,他們身後有數十萬宋軍撐腰,又能奈何?」羅漢奴一邊說著,一邊把耶律仁先和劉六符讓進城裡,迎到招討司衙門安歇。

  離城數裡之外,劉滬舉著望遠鏡看耶律仁先和劉六符被迎進城裡,口中道:「來了兩個撮鳥,帶著兩三千人馬,看旌節不是尋常人物。不會是契丹派來的援軍吧?這麼點人馬頂得了什麼事?我帶本部來,也一口就吞下了!」

  說完,想了一想,叫過一個親兵來,讓他到劉兼濟那裡稟報。因為軍情重大,自己則直接去見徐平。等了近兩個月,終於見到了契丹援軍,只是來的人太少了一些。

  耶律仁先和劉六符換了便服,羅漢奴在後衙擺下酒筵,為他們兩人接風。

  看著在座的五六個中下層將校,耶律仁先皺眉道:「偌大的招討司,現在只剩這些人?」

  「只有這麼多了。招討使和詳穩帶著大軍去追叛逃的屈烈,正與來的黨項大軍成克賞部撞上,遭到夜襲,一戰全滅。可憐哪,全軍近萬人,一個都沒有生還。」

  羅漢奴彷彿一個老農述說著如煙往事,無喜無悲,認命了一般。若不是以前相識,耶律宗真和劉六符簡直不敢相信這就是羅漢奴,那個兇狠悍勇,經過無數戰陣的招討都監。

  有什麼辦法呢?數十萬大軍面前,而且沒有絲毫破綻,羅漢奴這兩個月覺得自己就是只被貓戲耍的耗子,一點辦法沒有。什麼雄心壯志,棱棱角角都磨得乾乾淨淨。

  喝了一巡酒,耶律仁先問起這幾個月來的戰事。契丹公文系統不發達,軍中也沒有這方面的人才,羅漢奴雖然報過幾次,具體的經過契丹王庭還是不清楚。

  聽到屈烈叛逃,蕭普達和張佛奴帶大軍追擊,在路上被成賞數萬人迎頭痛擊,一戰全滅,耶律仁先氣憤地捏起拳頭:「如此說來,是黨項軍入我國境,殺我大將?!現在黨項全境已為宋國所有,此事他們脫不了干係!這是背盟!」

  羅漢奴道:「第一場戰事,是在兩屬之地,實在難講誰對誰錯。之後黨項大軍便如發了瘋一般,直向東勝州和雲內州攻來,所過之處,盡為齏粉,殺成一片白地。據逃回來的人說,黨項軍說這幾州之地都是他們的部落,屈烈等人是不堪本朝酷毒,才舉族逃走。他們此來就是要殺人報仇的。他們破城,殺人,後面宋軍就跟著占住。現在豐州以東,三百餘里之內,已經再無人煙。原有的部落,不是被屠,就是逃到了陰山以北。」

  劉六符聽了,放下手中的酒杯,對羅漢奴道:「都監是說,宋軍一直沒有參戰,占的地方全都是黨項軍攻下來,棄成空城他們再占住的?」

  「學士說得不錯。此事我也想過,明顯是宋軍的驅虎吞狼之計,以黨項軍為前驅,他們在後面白揀地盤。此次相當於黨項傾舉國之兵前來,由宋軍供應糧草,極是棘手。」

  「驅虎吞狼,宋軍打得好算盤!」耶律仁先緊捏著拳頭,恨得咬牙切齒。「哪怕本朝是狼,黨項蠻子就做得了大蟲麼!候大軍來,讓他們看看群狼噬虎!」

  定這計的時候,徐平是想到了前世看的小說,契丹人以狼為圖騰,會在胸口刺個狼什麼的。有這樣一個風俗,這計策便名實相符,只是黨項人作老虎不太匹配。實際上契丹人沒那麼無聊,並不是以狼為圖騰。他們的儀禮大多是尊漢俗,以祭日和祭山為主,只是祭的山不是中原的五嶽而已。維持這麼大一個國家,契丹本身的原始風俗早已淡化了,更何況他們的原始風俗裡也沒有祭狼這一條。

  是以羅漢奴會大大方方地說出「驅虎吞狼」這四個字,耶律仁先不會做過多聯想。

  劉六符歎了口氣:「大王,此事並不只是驅虎吞狼如此簡單。如此想,我們就落了下乘。」

  耶律仁先一驚,拱手道:「學士見識高遠,還請賜教!」

  「驅虎吞狼是一,但這不是宋軍主要的目的。他們讓黨項人為前驅,攻城掠地只是說要為本族的部落報仇,不滿本朝治理酷毒。這些藉口當然不值一駁,前幾個月,聖上已經下了詔旨,對附近部落撫慰有加。只是如此一來,與本朝作戰的就是黨項軍,宋軍並沒有攻本朝的州縣,只是占的白地。攀扯起來,他們會說自己沒有背盟。」

  聽了劉六符的話,羅漢奴愣愣地抬起頭:「占了我們的數州之地,殺了無數人口,還沒有背盟?學士,世間怎麼還會有這種說法?」

  劉六符指了指自己的嘴:「紅口白牙,能言善辨的人,沒理也能爭三分。更何況,此次宋軍做足了準備,可不是沒理,此次去跟他們理論只怕分外艱難!」

  一時間誰也滅了不誰,那只能靠著張嘴去談判,哪怕是國家,日子也總得過下去。此次受命去見徐平,現在看來,對耶律宗真和劉門符來說,事情比出發前想的還要更加棘手。
waterkcl 發表於 2019-1-3 11:26

第302章 青塚

  雲內州州衙,徐平聽著劉滬稟報白天見到契丹援軍入豐州的事情。

  劉滬講完,徐平問道:「你可曾看得清楚,來的有多少人?首領約是什麼身份?」

  「首領當是節度使以上,來的兵馬共計兩三千人,看服色是契丹王庭人馬。」

  徐平聽了,點頭道:「兵馬不多,身份高貴,來的多半不是援軍,而是契丹與我們理論的使節。耶律宗真帶著大軍駐於白水濼,想來是看出這一仗不好打,先派人來理論一番。」

  豐州西南面的振武縣,現在只是個不起眼的小地方,歷史上可是曾經做過鮮卑北魏的都城,唐時的單於大都護府,振武軍節度使,地理位置非常重要。從南面來的道路,基本都在振武縣交匯,那裡有很多古道可以通達多處要地。

  本來從雲州到豐州,過振武縣是最便捷的道路。現在被曹克明占住了,耶律宗真才無奈走北線的白水濼,過九十九泉,沿金河到豐州。走北線有一個致命的弱點,宋軍可以從振武縣攻德州,有古道到白水濼,邀契丹大軍的後路。後路被斷,耶律宗真就只能帶著數十萬大軍到大草原去了。雖然習慣遊牧,帶著數十萬人在草原追兔子也難以接受。

  耶律宗真只能帶著最後一點僥倖,派使節來見徐平。能用談判的方式,讓宋軍讓出所占的地盤,哪怕受一點損失,對契丹也是理想的結果。

  想了想,徐平喚過譚虎來,對他道:「速派人去唐龍鎮,請範經略到這裡議事!」

  譚虎叉手應諾,轉身出去。

  范仲淹帶兵攻下唐龍鎮,斬了叛宋的來守順,族人遷往內地,便駐紮在那裡。他的數萬大軍尋找要地築城,準備長期駐紮,從西北方向威脅契丹的朔州。此戰過後,范仲淹要來九原、朔方一帶為經略使,與契丹的談判他應該參與。

  劉滬告辭離去,徐平一個人到了庭院裡,看著天上的一輪明月。

  已經是秋天了,正是秋高氣爽的時候,天上的月亮顯得分外明亮。月光透過光禿禿的枝椏灑在地上,斑斑駁駁,好似在地上鋪了一層寒霜。

  估計最終還是要打一仗的,只是徐平不知道耶律宗真敢不敢帶著全部三四十萬大軍到豐州。一旦敗了,這三十多萬大軍失去戰力,則徐平從西北方向,高大全統河東路兵馬從代州的東南方向,同時進攻雲、朔兩州,局面就無法收拾。

  契丹是真正的帝國,不會跟元昊的部落首領一樣,做事全憑自己喜好。想來耶律宗真不敢這麼冒險,可能會兵分兩路,一路經德州兵逼振武縣,一路到豐州出戰。

  如果這樣,仗打起來就有講究了,黨項的十幾萬大軍就有了用武之地。

  打到這個份上,若說徐平沒有直下雲、朔兩州,威逼幽州的衝動是不可能的。不過他能控制住自己的衝動,堅持把戰線擺在這裡。

  戰爭不只是攻城掠地,不只是熱血拼殺,說到底還是兩個帝國實力的比拼。無非是兩個國家的較量,在特定的時間,用戰爭這種形勢表現了出來而已。攻下雲、朔,固然是大功,可以漲自己的志氣,但好不容易從東西兩個方向撕扯開的契丹防線,又聚到了一起。

  幽雲十六州大大增加了契丹的實力,但契丹的根本不在幽雲十六州。奪下雲、朔兩州對契丹不是致命的損失,對峙的戰線縮短得到的好處,足以彌補這幾州失去的損失。

  看著天上的明月,徐平歎了口氣。到了自己現在的地位,最重要的已經不是過程,而是結果。重要的不是去怎麼打仗,而是要知道從哪裡停止。不懂見好就收,把戰線越拉越長,最終會讓後面無數的矛盾集中爆發起來,一發不可收拾。

  契丹派使節來談什麼?耍嘴皮子當然不是目的,而是要各自摸清對方的底線,後面的戰事要從哪裡開始,到哪裡結束。都不能一下滅掉對方,只能這樣打打談談,談談打打。

  三日之後,耶宗真和劉六符得到了徐平的答覆,雙方在雲內州和豐州的中間青塚會面。

  秋風已起,草木枯萎,遠遠看去前面一個巨大土堆,上面似還有青色。

  范仲淹駐馬,看著遠方的青塚,吟道:「一去紫台連朔漠,獨留青塚向黃昏。千餘前宣帝南征北討之後,還要賴此一女子撫綏蠻夷,統軍之人至此,豈能無愧色?」

  徐平道:「對於蠻夷或征或撫,本無一定之規,擇合用者為之。只是朝廷大政,以一弱女子一身當之,有些令人不齒罷了。統兵之人有愧,居廟堂理朝政的人,難道就能夠心安理得?朝廷大政,文武並用,文事不修,武事自然敗壞。文用於內,武用於外,內為根本之基,武以別內外而已。故宣帝言漢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之道雜之。」

  范仲淹點了點頭,沒有再說話。這涉及到兩人深層的治國之道的區別,不是徐平一兩句話就能說服范仲淹的。這幾年來,徐平對自己的整個治國理論越來越成系統化,已經開始自成一派。儒家系統內的治國理論之爭,不脫《春秋》、《尚書》、《易》這幾本經,其餘的沒有這麼嚴重的原則爭論。《春秋》講的就是華夷之辨,內外之別,在這一方面徐平慢慢走到《春秋》這一派的儒生的道路上。一講文武,必講內外,成了徐平的習慣。

  文明是一直在延續的,認為自己來自一千年後,就比這個年代的人有見識,那也未必見得。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特點,有一個時代文明立足的根基,不是靠著後世的三言兩語就可以當先知。只能紮根於這個時代,才能真正引領這個時代前進。

  跟這個年代的讀書人有不同的認識是正常的,因為兩者立足的事實不同。

  徐平前世是被教育漢文明是人類惟一延續數千年的文明,綿延不絕,有格外強大的融合能力。縱然一時挫折,也無需擔憂,縱國滅,漢族文明不會滅。

  這個年代的讀書人沒有這麼樂觀,漢文明曾經不絕如縷的危險一直在他們心頭,重興漢家江山對他們來說是一副千鈞重擔。自漢亡,經過短暫的魏晉之後,永嘉南渡,五胡亂華,鮮卑北魏建立,後來的中原王朝都是與鮮卑一脈相承。包括隋唐這兩朝,都脫不了跟鮮卑北魏的關係。本來以為唐朝算是重興漢室了,結果又是五代亂世,掌控天下的依然是沙陀和粟特人占上風。現在北方的契丹,那一套制度也不是他們自己摸索出來的,實際還是鮮卑北魏的傳統。范仲淹這些人,面對這種局面,沉重可想而知。

  其實何止是這個年代,契丹之後是女真,女真之後是蒙古,蒙古之後是明,明朝之後又是女真。除了中間的宋和明,其餘全部是跟北魏鮮卑一脈相承,到滿清朝鮮卑的傳統算是到了大成之時。算一算這些朝代的傳承,比宋和明這兩朝還是占上風的。

  在徐平前世,學歷史的本來就有一種思潮,把鮮卑之後的北方民族傳承連起來。從北魏之後算起,把一脈相承的隋唐加進去,而後接上遼、金、元和清,就是遠比以漢族為中心的王朝更替更加久遠的傳承。認為宋朝不是統一王朝,而只是另一個南北朝,一定要把契丹和女真稱為遼朝和金朝,都是這一思想的體現。

  漢武帝獨尊儒術,但對天命所歸採用了陰陽家的一套,即五德終始。後來劉向父子又提出一套五行相生,便出現了閏朝。本來劉向父子的原意是把短暫的秦朝視為閏朝,但在後世,統觀歷史的時候,後人以漢族為中心的王朝更替觀,就有人把元和清視作閏朝。但真正說起來,論傳承的聯綿不絕,宋和明相對於北方民族的傳承更替,反而更像是閏朝。

  徐平前世的歷史教育是在這兩種思潮的夾擊下進行的,於是一方面強調漢文明的綿延不絕,另一方面又格外吹捧鮮卑北魏一系傳承。夾於這一傳承中的宋和明兩個朝代,被譏諷謾罵的最多。文化的交流與融合,總有一個以誰為主的問題,偏向了哪一面,便就會對歷史形成一種態度。而這種態度,必然會影響對歷史的解讀。

  談治國,談理政,必須要以史為鑒。而以史為鑒,自然就有一個讀史的態度,這種態度必然會表現在政治行為之中。

  與這個年代的讀書人比較起來,徐平沒有一定要把鮮卑傳統拉進文化體系的包袱,自然也就另成了一派。這一派其實也是後面百十年的主流,因為與契丹一直和平,對黨項的戰事處於上風,文化心理已經變了。徐平這幾年的大勝,不過提前了這個進程,而且大增加了新成長起來的讀書人的信心。

  范仲淹在儒生們心中的地位比徐平高得多,但論起思想的前途,就是徐平占上風了。
waterkcl 發表於 2019-1-3 11:27

第303章 我們如此做

  到了青塚之下已近黃昏,一輪紅日臥在西邊遼闊的草原上,散出萬道霞光。

  耶律仁先和劉六符提前已經到了,停在青塚之下,一直心中忐忑,不敢下馬。雖然數裡之內沒有人影,但他們知道,十里開外就有黨項人的大軍在遊蕩。那些亡了國的蠻子們可不講規矩,一個不好從哪裡衝出來,就生死難料。

  直到見到徐平的儀仗到來,兩人才長出了一口氣。縱然以前沒接觸過,但徐都護的名聲一向不錯,一言九鼎,說出來的話從來沒有反悔。

  雙方約定各帶一千兵馬,陣勢排好,徐平和范仲淹催馬上前,見耶律仁先和劉六符。

  敘禮畢,徐平道:「大王和學士遠來辛苦,本該為你們接風,只是軍陣之前,有些不方便,無禮莫怪。」

  耶律仁先拱手:「這裡本是契丹境土,都護是客,我應該給都護接風才是。」

  徐平笑道:「今日天色已晚,我們各自安歇吧。明日一早,便在這青塚之下,兩軍之間設一軍帳,我們詳細議論。——大王,兩軍相爭是為國,私下裡就不必劍拔弩張了。徐某是個實誠人,有一說一,何必每句話都帶機鋒?有些無趣了,正事不必帶到私下裡來了。」

  說完,拱手作別,與范仲淹一起撥馬而回。

  耶律仁先看著兩人的背影,恨恨地道:「打什麼機鋒?難不成幾個月前,這裡不是本國的境土?說得再是好聽,也無非是借著幾十萬大軍以勢壓人罷了!」

  劉六符低聲道:「幾十萬大軍是不能夠擺出來說的,不然又何必來談?大王,兩國之間利益糾葛,不只是戰陣勝負,使節之間鋒利害也非小可!」

  「我明白,學士說得對!」耶律仁先點頭。道理是明白,但這口氣實在難以咽下。契丹與大宋打了無數交道,這還是第一次處於下風,被對方用武力威脅。

  回到營帳,徐平對范仲淹道:「夜長難以入夢,經略,我們再一起仔細想一想,還有哪些是先前沒有想到的。此次見契丹使節,一切必須本於景德時澶州誓約!」

  范仲淹點頭,兩人各自下馬回帳略作收拾,一起回到帥帳。

  帥帳裡,徐平已經吩咐備下酒菜,點起燈來。旁邊,掛著用大字謄錄的《誓約》。

  這兩三百字的《誓約》,便是宋和契丹和平數十年的根本。這不是一張廢紙,要破壞《誓約》是要付出代價的。只有獲得的利益遠大於付出的代價,才會把這張紙不當一回事,現在顯然還沒有到時候。不管是對於宋朝,還是對於契丹,時機都不成熟。

  《誓約》的內容主要有三:一是宋每年助契丹軍旅之費絹二十萬匹、銀十萬兩;二是澶州戰後地盤一切如舊,即回到戰前狀態;三是各守疆界,不得交侵。

  此次談判最關鍵的顯然是第三條,即宋有沒有侵契丹的疆界。徐平是不認的,自己是從黨項人手裡接收的地盤,黨項人沒有攻豐州,自己就寧願放著一座空城在那裡,也不出兵去攻。說到底,《澶州誓約》約束的是宋和契丹的邊界,管不到跟黨項的邊界來。至於把黨項算成大宋地盤,更是無稽之談,因為契丹比大宋更早承認了黨項的獨立,這本就是契丹對不起大宋的地方。至於三十萬兩匹絹銀的歲幣,因為在《誓約》中用的名義是軍旅之費,這次打過,軍旅之費也要重新算過了。

  原則是這個原則,但兩國談判不是流氓講數,很多話不能講得很直白,不然縱然達到效果也會遺後人笑。來此之前,徐平和范仲淹已經商量過多次,今夜只是查遺被缺罷了。

  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自入宦海,這句話徐平講了無數次。潛移默化之下,開始影響到了朝廷中的官員。事情做計畫,條件允許的情況下要進行演習,事後進行總結,已經成了很多官員的習慣。范仲淹是慢慢接受這一點的,不只是在軍事上開始接受徐平的思想和做法,在具體做事的程式上也在改變。

  兩人多次商討,既是在對明日的談判做計畫,也是在進行演習。有人出主意,另一個人便從對方的立場進行討論,每一個細節都經過了數次討論。

  夜已經深了,徐平和范仲淹再次確認了兩人的想法,飲了一杯酒,各自坐在帳裡閉目沉思。仗打到現在,要把得到的利益固定下來,明天的談判和接下來的戰事一樣重要。

  沉思了一會,徐平起身,走到帳外,默默看著月光下高大的青塚。

  一個人的功業是要由後人評說的,好與壞,功與過,自己只是一個參與者,而不是評判者。隨著黨項的滅亡,西北出現了新局面,從河西到西域再無強敵。在東面與契丹對峙的同時,宋朝有了一個向西開拓,再次像漢唐一樣控制西域的機會。

  朝中沒有人能夠抵抗住這個誘惑,從皇帝趙禎,到眾大臣,目光實際上都盯在了河西數郡上。迫不及待地要與契丹定下邊界,便就是為了集中全力向西開拓。

  後人對自己功業的評說,對徐平等大臣來說是諡號,對趙禎來說就是廟號。什麼樣的諡號和廟號好?《諡書》當然分了三六九等,不過自漢朝建立這套系統已經千年,諡號和廟號已經與人掛鉤。曾經那些偉大的帝王用過的廟號,對於皇帝來說就是好廟號,大臣的諡號也是一樣的道理。《諡書》只是一個原則,真正的美諡其實來自於前人,來自於自己的功業可以與前人相比,從而得到了同樣的美諡。

  兩漢數百年,得到廟號的皇帝不過了了數人而已。劉邦的漢太祖,文帝的漢太宗,後世已經成了開國和繼位者的專屬,即祖有功而宗有德,以功德立國,後面的皇帝就不能再想了。其他的美諡,無非是漢武帝的世宗,漢宣帝的中宗,再加上光武帝的世祖和照烈帝的烈祖而已。趙禎對這一套熟悉無比,沒有機會他不敢想,現在機會來了,他當然也要搏一個美諡留給自己。開拓西域成功,就可以勉強當得起一個中宗,如果能夠收復幽燕,當個世宗就名實相符了。至於歷史上得到的仁宗,因為後主劉禪被人追諡的就是仁宗,顯然不是一個美諡。人到了一個地步,對於功業的渴望,會超越一切。

  眼前的這座青塚,便是在漢宣帝東征西討,降匈奴、破西羌,囊括西域之後,帝國無法再延續其輝煌,而只能派一個弱女子去和親。而且讓王昭君一世留在北地,從胡俗,終身沒有再返中原。國力強盛起來,去壓服四夷或許並不困難,但能夠延續這種輝煌,最大程度地解決掉子孫後世的隱患,才是最艱難的。

  在這個年代,人們對漢朝功業的嚮往是徐平前世所無法想像的,或許那個時候歐洲人對羅馬的感情才勉強可比吧。不只是在宋朝如此,契丹也是同樣如此。契丹兩姓,後族蕭姓便就是追慕漢丞相蕭何,而耶律氏的漢姓則是劉,取的是漢朝國姓。

  這座青塚讓徐平生出無限感慨,便是因為這個弱女子和親胡地,是西漢強盛與衰落分界的一個象徵。自己或許能幫著趙禎實現超越漢武帝的功業,甚至在文治上還可超越,但能夠堅持多久呢?總不能靠著過幾十年出個中宗,百年數百年出個世祖、烈祖吧。更何況最後一個烈祖還失敗了,一生最輝煌的時候便是偏安一隅。

  從自己所知道的千年歷史中挑一套制度出來,套到這個時代的頭上顯然是沒有什麼用處的。這種做法要是有用,他前世數百個國家,有著成套的制度可以學習,每一個細節都能夠參考,做出點名堂來的國家有幾個?大多數都是畫虎不成反類犬。

  只有那些沒有辦法的弱者,才不得不去邯鄲學步。真正能夠搞出名堂來的,無不是從別人那裡學一些,結合自己的實際創制一些,最後自成一番天地。他的前世如此,這個世界依然是如此,未來永遠是未知的。

  一個國家的歷史,是由無數細節最終催生而成,同樣的歷史事件發生在這裡,就不會在另一個地方上演一模一樣的事情。歷史上的英國出現了「羊吃人」,出現了大憲章,那麼在宋朝便就絕對不會出現。美國出現了大莊園和工商業的對立,出現了南北戰爭,在宋朝就絕對不會有。法國發生了大革命,宋朝同樣不會發生這樣的事。沙俄出現了彼德大帝的改良,最終形成了一個二元對立的國家,宋朝便就不會如此。同樣的條件之下,面對同樣的困難,在不同的地方必然會催生出不同的事件,這是辨證法的基本認識。簡單類比,就犯了機械主義的錯誤。具體的歷史事件,對徐平其實沒有多少參考作用,有價值的是前世所學中,對這些事件發生原因的解析。

  徐平不是神仙,他無法留給後世一套可保千年太平的規矩,那只能由這個世界的無數人一起努力才可以做到。他不知道什麼一定是對的,但他知道跟前世所學的其他國家一模一樣必然是錯的。自己的路,終究是要靠這個年代的人自己走出來。

  徐平所能夠提供的,是做事的基本原則,解決事情的辦法。並把自己所知道的,經過了千年時間驗證的那些知識形成文化與制度,一直延續下去。

  告訴這個年代的人什麼是資本主義,要去組織議會,諸此種種,遠不如讓他們形成事前計畫,事後總結,儘量進行各種演習有用。因為那些知識,對於這片土地,對於這片土地上的人來說,在這個歷史背景下,可能沒有半點用處。

  人不是神仙,哪怕是從千年之後而來,也無法知道千年之後是個什麼樣子。你千年前的事實是那個樣子,只不過是因為很長時間主角是別人,自己做了主角必然是另一個面目。

  百年之後,自己要由別人上諡號,會是什麼呢?說穿了,跟皇帝的廟號去向那幾位偉大帝王的廟號上套一個道理,自己當然會被向前世的文官武將上面去套。作為武將,無非是衛霍之功,作為文臣,就是蕭何陳平。文武全才,那就只能是張良和諸葛亮了。

  徐平不知道自己最後會是什麼,只希望不會超出這幾個人的範圍之外。
waterkcl 發表於 2019-1-3 11:28

第304章 那便來戰!

  清晨的風帶著涼意,撲在臉上讓人猛一個激靈。東方一輪紅日初升,散發著萬道霞光掃在陰山之下,廣袤無垠的大草原上。

  遠處有看不清的野獸在奔跑,偶爾好像還有野馬的影子。牧草早已枯黃,踩上去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一聲雁唳劃破長空,震碎了這大山下,草原上的寧靜。

  徐平迎著東方初升的太陽,對走過來的范仲淹道:「經略歇息得可好?天色已明,我們這便就前去會一會契丹的兩位使節。天時已到,大軍不能在這裡乾等下去。」

  范仲看了看四周,點了點頭:「發的黨項儲糧已經吃得差不多了,後面的糧草需要千里轉運,一直等在這裡確實不是辦法。現在是九月,無論如何年前戰事都要結束了。」

  「是啊,這樣等下去怎麼行?是打是和,痛痛快快地來一場!」

  徐平一邊說著,一邊翻身上馬,與范仲淹一起直向東去。

  青塚之下新設了一座軍帳,便就是雙方的談判之所,這裡正在豐州和雲內州的中間之地。其實按照以前的規矩,是不用如此做的,都是這邊派使臣到對面,談過之後對面再派使臣過來,靠中間人傳話往復多次,真正的主事者極少見面。這次是徐平提出來,雙方帶同樣的兵力,兩陣相對,在中間設帳談判。有話趕緊說清楚,該打就打,該撤就撤。

  到了帳前,徐平和范仲淹一起下馬,與對面的耶律仁先和劉六符敘禮畢,一起進帳。

  進了軍帳之後,按照各自駐軍方位,徐平和范仲淹在西,耶律仁先和劉六符在東,雙方就座。契丹是以東向為尊,漢人的規矩是南向為尊,客座東位高於西位。耶律仁先和劉六符坐下之後,對這個安排非常滿意,在位子上已經壓了宋朝一頭。

  兩邊各帶五個隨從,上了酒肉之後,便就分立帳外,非傳喚不得入帳。帳內四人不帶刀劍,免得一時起了爭吵,失手打起來無法收拾。

  耶律仁先此時是契丹的行宮都部署,劉六符是翰林學士,身份與徐平和范仲淹相差不多。此次的談判,最少表現出來的,是平等勢力之間的商談。

  隨從出去之後,耶律仁先搶先抓起案上酒杯,道:「此地本是契丹境土,某為主人,都護為客,且飲一杯!」

  徐平笑道:「這裡是中間之地,無所謂主客。今日的酒是我帶來,肉是大王帶來,也沒什麼誰請誰。好了,飲過這一杯酒,我們便議正事。早談完了,大家再痛痛快喝兩杯!」

  說完,與范仲一起舉起酒杯,一飲而盡。

  耶律仁先和劉六符一樣飲了酒,放下酒杯,有些悻悻然。

  劉六符道:「都護,我們都是奉朝廷之命前來,自當忠心王事,這便議事!」

  徐平點頭,把酒杯撥到一邊道:「講實話,本朝認為現在依著各軍所占,就此劃分境土甚是允當。我們坐的這裡,便就為邊境所在。千年前明妃遠嫁,本是漢人,卻去大漠,一身而擔兩國。邊界設在這裡,遙想千年前明妃和親之功,以示兩國之好,豈不善哉?」

  聽了這話,耶律仁先漲紅了臉,就要站起身來理論。劉六符在下邊輕拉他衣袖,讓他重新落座,對徐平道:「都護,這裡本是豐州之地,自然就是是契丹境土。四十年前兩國有誓約,沿邊州軍,各守疆界,兩地人戶,不得交侵。都護要把邊境設在這裡,明擺著是要侵我疆土,這是背盟!有渝此盟,不克享國,昭昭天監,當共殛之!此誓約當年曾告天地神祇,違者不詳!都護為貪功,要讓宋國受天譴嗎?!」

  「侵你疆土嗎?學士這樣說就強此奪理了。自數年前我帶軍伐黨項不臣,一路從秦州打到這裡,從來沒有與契丹人交過戰,更加沒有奪過契丹一寸土地。黨項兵敗後,聽說本族在契丹治下倍受壓迫,饑寒難以渡日。特別是在屈烈帶本部離開契丹治下時,西南面招討司出兵截殺,悍然進入以前黨項土地。黨項人不憤本族被你們當作豬狗,一時性起,誅殺西南面招討使蕭普達等人。此事蕭普達侵黨項之地在先,黨項人憤起反擊在後,之所以占住這些州軍,是黨項人不想其部族再受你們荼毒,可與我無關。」

  徐平這番話說出來,耶律仁先一時愣在那裡,竟然想不明白說的是什麼。本來是宋和契丹在談,怎麼又牽扯進已經破亡的黨項來?不由轉頭看劉六符。

  劉六符沉聲道:「蕭普達並未進黨項之地,他身亡的地方,本是東勝州之地!」

  徐平搖頭:「不對,我問得清楚,那裡是黨項之地。勝州本就是黨項地盤,是契丹征伐之後從黨項人手裡搶下來的。當年戰後,廢棄河左岸舊城,設新東勝州,勝州舊地自然還是黨項的。這一點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學士渾賴不得!」

  劉六符道:「那裡確實不清不楚,即使黨項人覺得是他們舊土,那也是黨項的事。可如今占住東勝州和雲內州的,是都護兵馬!前來劃界的,也是都護!」

  「這是自然!黨項不臣,已被平滅,其民自然複為朝廷之民,其土地自然是朝廷境土。」

  耶律仁先實在忍不住,手按案幾,沉聲道:「可這裡以前是本國之境,現在駐的是你宋國的兵馬!你說沒有侵我境土,本國的境土上怎麼會有宋國的兵馬!」

  徐平看了看范仲淹,又看了看劉六符,最後對耶律仁先道:「多稀奇啊,因為你的土地被黨項占了,黨項被我平滅了,土地自然就是本朝的土地了。你們應該謝謝我,黨項大軍本是要直下雲州的,是我死死勸住,才讓他們在豐州城前停了下來。如若不然,我們就不是在這裡交談,而是要到德州去談了!」

  劉六符伸手拉住耶律仁先,對徐平道:「兩國交好,都護,即使你們占了黨項人侵我們的土地,也應該還回來,才顯兄弟之義。」

  徐平搖頭:「誓約上面沒有這樣寫,自然就不該這麼做。遇到這種事,契丹占了我們的州縣,你們也不會還是不是?學士,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若是本朝平叛,占住宋國的州縣,是一定要還的!兄弟之國,自該如此!」只要徐平還要講道理,劉六符就覺得可以談,說不定就能在這帳裡把兩州重新要回來。

  徐平看著劉六符,緩緩搖了搖頭,問道:「範經略,你帶兵入唐龍鎮,斬殺大宋叛臣來守順,可有契丹兵馬在那裡?」

  范仲淹拱手:「回都護,有契丹兵馬約千人!」

  「他們可曾助你誅殺來守順!」

  范仲淹朗聲道:「沒有!契丹兵馬助來守順為亂,說是那裡已是契丹州縣。我曾經在城下百般勸說,契丹守將死不改口,說契丹人占住的地方,就是契丹土地!人證物證,以及當初這些人的供狀,我都帶在這裡!」

  徐平看著劉六符眼睛,一字一句地問道:「學士,你不會說唐龍鎮本不是大宋疆土吧?」

  劉六符額頭冒汗,唐龍鎮出事之後,宋朝只交涉過一兩次,從此便就不再提起。直到范仲淹統鄜延路大軍重新攻佔那裡,都再沒跟契丹交涉過。當時俘獲的契丹將士,大宋沒跟沒送回契丹,契丹因為心虛,也沒有再問。劉六符一直覺得這是隱患,先前存著僥倖心理,現在才知道宋朝早已經拿這把柄放在這裡。

  歎了口氣,劉六符道:「言從心,我不能說謊話,唐龍鎮確實本是宋土。」

  「那按照兄弟之義,契丹兵馬在那裡,是不是該誅殺來守順,把土地還給我們?」

  耶律仁先憤然道:「憑什麼?那裡是來氏世守之地,他們願意把土地獻給本國,我們收了就是!你情我願,哪裡做錯了什麼?」

  徐平點頭:「你覺得沒錯,可以,現在我的大軍占住這兩州,你又覺得如何?」

  劉六符忙道:「都護,唐龍鎮我們做錯,自該受罰。千多將士沒於範經略之手,可以任由你們處置。我們錯了一次,貴國何必再錯?」

  徐平道:「學士,兄弟之國,可不是父子之國啊,沒有你錯我不錯的道理啊。你們錯一次,我們錯一次,就此揭過天公地道。——當然,如果你們覺得在唐龍鎮沒有錯,那麼我的大軍占住東勝州和雲內州也便沒有錯。道理是你的道理,大宋為兄,讓你一次!」

  劉六符道:「都護此言何義?」

  「若是你們覺得沒錯,你占唐龍鎮,我占東勝、雲內兩州,不違誓約,則以後再發生這種事,就不要誰說誰背盟了。若是覺得錯了,那便你們錯一次,大宋錯一次,大家一人一次互不吃虧,就此揭過。我大宋為兄,對與錯,讓你說!」

  耶律仁先道:「可現在唐龍鎮依然是宋軍把守,你們把東勝、雲內兩州讓出來才是!」

  徐平冷笑,指著范仲淹道:「唐龍鎮是範經略帶兵攻下來的,難道是你們讓出來的嗎?」

  「好,我們帶兵攻下東勝和雲內兩州,便就此揭過!」

  徐平兩手一攤:「既如此,那便來戰!」
waterkcl 發表於 2019-1-3 11:29

第305章 他們怎麼來攻?

  離開青塚的時候,太陽高掛,離著天黑還早。

  走出十里之外,譚虎長出了一口氣:「謝天謝地,現在算是平安了!」

  徐平道:「怎麼,你難道怕我們在帳裡打鬥,拼殺起來?」

  「現在大軍對峙,兩國劍拔弩張,誰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情?帳裡只有四人,都護和經略都是文臣,若是那個番人一時性起,打鬥起來只怕要吃虧!」

  徐平大笑:「我自出仕不久便就統兵,馬上彎得了弓,步戰持得了戟,耶律仁先要動手未必就奈何得了我!而那位劉學士,鐵定是不如範經略了!」

  范仲淹一起笑,最後道:「不過适才在軍帳裡,擔心還是有的。現在契丹不利,誰知道會不會兵行險著,在兵馬裡藏些死士,取我們的性命。不過都護說得對,我們是朝廷統兵大將,若是連這種地方都不敢去,豈不是羞死了人!」

  徐平微笑,沒有答話。范仲淹的擔心沒有錯,但也只是擔心而已,實際遠沒有那麼兇險。契丹立國比大宋還早許多年,早已經是一個正常帝國,不是北方遊牧部落作風。正常國家行事,這種談判的時候怎麼會弄險?對於主事的人來說,失敗了不必說,很可能當場就沒命。就是勝利了,失了帝國臉面,也不會有好果子吃。雙方參與談判的人,都位高權重是不錯,但終究是臣子,就是當場殺了又有什麼用處?無非是讓局勢惡化罷了,改變不了結果。這次帶兵只是儀式上的,並不會有哪方主動在這個場合動武。

  又走了一會,譚虎徹底放下心來,好奇地問道:「都護和經略與那兩個番人談了數個時辰,最後還是要打一仗。既然要打,何必非要多此一舉?只管列陣交鋒就是了!」

  「你這話就不得要領了,打仗有許多種打法,總要劃出道來。哪怕就是街上的潑皮放對,開打前都要講明,今天是點到即止,還是不死不休。兩個大國對陣,就更加要把話講明白了。不講明白,契丹哪裡敢輕易開戰!當年在澶州城下,契丹占盡上風,猶自損兵折將,不得不退兵。如今在豐州,再是那個打法,你覺得最後結果會如何?」

  譚虎點了點頭,有些明白,又有些不明白。這次談判其實定的不是打不打,而是怎麼打,打之前先劃出一個雙方認可的範圍來。就像街頭流氓打架一樣,先講好點到即止,不是不死不休的生死之戰。打完了,按照最後的結果,雙方劃地盤談條件。難聽一點,跟街頭混混搶地盤頗有些神似之處,道理是一樣的道理,只是內容不同罷了。

  想了好一會,譚虎又問:「既是本朝占盡上風,那為何都護不直接統大軍,攻下豐州之後東進,奪了雲、朔兩州?若是順利,連幽州一起奪回來也不一定!」

  徐平笑著搖頭:「哪裡能夠那麼簡單!能做到那樣,還在這裡等契丹國主來,我早統大軍到雲州去等他了!在豐州戰契丹,最多他們能派過來三十萬大軍,而到雲州,這個數字少也要翻上一番,多到近百萬也說不準。我們現在占盡上風,前進三百里就化為烏有!」

  三五百里山路,對大軍來說足以讓主客易勢。攻到雲州城下,宋軍的補給線拉長,契丹的補給線縮短,優勢就到對方那裡去了。若不是如此,防守方經常用的誘敵深入,豈不是白廢力氣。到了雲州,不但是補給線雙方優勢互換,契丹的動員能力大大加強,山后數州加上北方部落的兵力都可以動員起來,幽州可以就近支援,三十萬變成百萬並不誇張。

  一個國家的底蘊不能小看,契丹不是黨項可比。對黨項,精銳一失,全國崩潰,契丹是不會發生這種事情的。別說豐州,就是攻下燕雲十六州,契丹也依然能夠撐得住。

  最終出現這個結果,就是進攻雲州徐平力有未逮,到豐州決戰契丹同樣力不從心。只能夠比劃一下,點到即止,得出一個雙方都能夠接受的結果來。

  回到雲內州,徐平招來張亢和王凱,與范仲淹一起商量接下來的戰事。

  站到地圖前面,王凱指著雙方的兵力佈置道:「依卑職估計,契丹到豐州來爭地,極可能是兵分兩路。一路走德州威逼振武縣,一路沿九十九泉到豐州,來奪我雲內州。而中軍可能駐於白水濼,居中側應。故契丹來的兵馬,當在二十萬之數。」

  徐平問身邊的范仲淹:「經略看來,契丹人會如何佈置?」

  「應該是兵分兩路,只是會一路虛,一路實。虛的一路守,實的一路攻。」

  徐平點頭:「振武險城,正當群山之口,易守難攻之地。前些日子曹將軍占住了各處山口,立了城寨,已是固若金湯。契丹大軍要從那裡來,極是艱難。是以此次交戰,契丹當是出大軍到豐州,來攻我雲內州。監軍說的不錯,想來應是二十萬之數了。」

  張亢道:「我也是如都護這般想。契丹應是分兵數萬去守德州,以防從我軍振武縣去斷他的後路。主力過九十九泉,到豐州,來爭雲內州。契丹國主極可能自將十萬兵馬,駐於白水濼,居中策應。不管哪路出了意外,都不失大局。」

  走德州來攻振武縣的路線短而且好走,但被宋軍封住了出口,契丹不會走。數十萬大軍頓兵於堅城之下,耶律宗真除非瘋了,不然不會如此安排。從這個方向繞行山間小路更加不可能,後路隨時會被曹克明斷掉,這是太阿倒懸之舉。

  契丹的選擇實際上只有一個,以少量兵力防守德州方向,主力從北方到豐州,在豐州以東與宋軍對陣。勝了則進取雲內州和東勝州,敗了則退守豐州。

  徐平起身,站到地圖前看了一會,道:「契丹主耶律宗真年少氣盛,不一定就會安坐白水濼,觀前方成敗,他親自統大軍到豐州也不無可能。我們想的是老成持重之舉,不過契丹人未必會如此穩重。現在他們處於下風,不能在前線投入大軍,沒有勝機。我估計,不管契丹主到不到豐州,都會把大部兵力投到豐州。」

  說到這裡,徐平指著地圖道:「德州,契丹可能只派兩三萬人駐守,不會再多了。白水濼至多留三五萬人,守住後路就好。那裡離雲州不過二百里,雲朔兩州契丹還有大軍,不至有失。是以契丹到豐州的大軍,可能在三十萬之數。如果這些時間繼續點集,最後到豐州近四十萬人也不無可能。如果是這樣,則在兵力上,契丹人不處下風。」

  面對豐州的宋軍,是劉兼濟、張亢和曹克明三軍,加上徐平所統的中軍,大約十四五人。加上黨項人的十二三萬人,總共不到三十萬。曹克明要守振武縣,只能分出一部分兵力來應付豐州方向,在人數上宋軍處於下內。

  當然,宋軍是依堅城而守,契丹軍中有大量的部落兵,真正戰力依然是宋軍占優。

  沉吟良久,徐平問王凱:「豐州以東,一直到黨項之境,堅壁清野完畢沒有?」

  王凱叉手:「回都護,俱已完成。數百里之地,既無遊牧之部落,也無耕種之人家,牲畜和糧草已經全部收到城裡面。」

  徐平點了點頭:「如此最好。哪怕就是有契丹遊騎突破雲內州,也無處可去,只是羊入虎口罷了。命折繼閔軍離開東勝州,駐我們新築的與這裡隔河相對的城裡,在中路再多屯一些兵。范經略,你命部下兵馬北進,分駐東勝州和榆林、濱河二縣。堅守城池,閉門不出,一防契丹遊騎西來,二防黨項人不聽指揮。」

  范仲淹應諾。如此安排,雙方在前線的兵力就相差不多,攻守之間,宋軍的優勢更加大一些。這兩個月宋軍築了很多城,幾乎把整個近百里寬的山谷徹底封閉。契丹人要攻過來,首先撞上的就是數十里長的防禦工事。

  這種軍事上大規模的土木作業在秦漢時不稀奇,即城和壁,在平原地區人工形成龐大的防禦體系。只是後來越來越少,到這個年代,幾乎見不到了,主流的是營寨鹿角。與之對應的是對峙數年甚至一二十年的戰事很少見了,戰事大多速戰速決。

  幾十萬大軍兩個月的時間沒有事情做,徐平便就把這種傳統撿了起來,以雲內州為中心,形成城壁相連的龐大防禦體系。契丹人攻城比黨項人強,但也強不到哪裡,徐平難以想像他們怎麼攻破幾十里的城壁,這些城壁上可是安了不少火炮。

  最後,徐平道:「此戰關鍵,是各軍堅守城壁,以逸待勞,不與契丹人戰陣相拼。待到他們師老兵疲,初時退到城壁之後的黨項軍並力一處,殲其一部。來回幾次,契丹人損失掉數萬之兵,也就該熄了心思回去了。我們得了這幾處州軍,黨項人得了賞錢,兩全其美!」
waterkcl 發表於 2019-1-3 11:29

第306章 獅子搏兔

  白水濼,耶律宗真的禦帳,他坐在那裡,以手支頤,眉頭緊鎖。

  幾十萬大軍聚在這裡,打一仗不可避免,耶律仁先和劉六符回來所報的結果,並沒有出乎他的意料。但是到底要怎麼打,要取得什麼樣的戰果,卻極難拿捏。

  如果失敗了自不必說,被宋軍占住的雲內、東勝兩州和天德軍、振武縣不要再想要回來,契丹勢力徹底被排擠出了河曲之地。不利的戰略態勢是一,契丹向西向北擴張的可能也從此消失,損失不可謂不大。如果僥倖勝利了呢?奪回雲內、東勝兩州,與宋軍隔著黃河對峙,就會更好一些嗎?

  耶律宗真深深地歎了一口氣,只怕未必。有黨項在的時候,契丹只需要在西南面招討司放上不到一萬兵馬,就足以鎮懾住元昊。就是兩國關係破裂,對峙起來,契丹也只需要三兩萬兵就夠了。有國力做後盾,前線兵馬只要稍微抵擋就可以了。換成與大宋對峙,幾萬兵塞牙縫都不夠,二三十萬人是最少的。

  河北、河東,再加上一個河曲方向,大宋在邊境堆積了近百萬重兵,契丹打算拿多少兵力去防?百萬大軍,契丹在短時間內可以點集起來,但長時間對峙絕無可能。實際上在邊境佈置宋軍的一半,五十萬正規軍也超出了契丹的承受能力。

  想起這些煩心事,耶律宗真就想乾脆放棄掉豐州算了。放棄那一州,兵力收縮到雲州一帶,前線就可以節約大量兵力。兵力就是錢啊,不打仗的時候,在前線多放一個兵,就要多支出一份錢糧。跟大宋比錢多,那不是乞丐跟龍王比寶?

  可事情偏偏就是這樣,明明知道現在的豐州是雞肋,食之無味,棄之可惜,要下放棄的決心卻是極難。這一次向宋朝服了軟,以後會更加艱難。再者豐州一棄,那裡到雲州的數百里之地就不再安全,而雲州是不能有任何閃失的。

  眾大臣進了禦帳,行禮如儀,分兩邊侍立。

  耶律宗真直起身子,道:「查刺和學士使宋歸來,宋帥堅稱沒有背盟,兩國之間還有轉圜餘地。只是他們現在占住的州軍,說是自黨項人的手上得來,拒不交還。」

  北院大王蕭貫甯上前道:「不管是從黨項人手上得來,還是從本國攻取,宋軍占住的總是以前本國之地!侵我疆土,怎麼還沒有背盟?宋帥此言真是豈有此理!」

  耶律宗真不耐煩地道:「前幾個月,唐龍鎮來守順叛宋來附,我們不合收了他。現在宋國就是以這個把柄,堅稱他們沒有背盟。好了,糾結誰對誰錯沒大意思。與宋國在豐州那裡的統軍大將商議的結果,我們不合收了來守順,宋軍現在占了那幾處州軍。如果我們說收來守順不錯,則宋軍占住這些地方也沒錯,就此分界。只是如此一來,以後再有如此事情,都不算背盟,邊疆再無寧日。若是收來守順錯了,則一錯對一錯,就此甘休。」

  蕭貫寧道:「邊疆永無寧日又如何?本朝幾十萬兵馬,豈會怕了宋國?打就是了!」

  耶律宗真看著蕭貫寧,無奈地道:「現在幽州那裡集兵近四十萬,這裡近四十萬,雲朔兩州還有十餘萬。百萬兵馬,哪怕傾國所有,又能夠支持到幾時?不要忘記元昊那賊是怎麼敗亡的,出傾國之兵,一戰敗亡,全國皆反!」

  蕭貫寧這才反應過來,現在契丹的兵力已經超過了國力極限,支撐不了多久。以前集結大軍,是攻到宋境,因糧於敵,後勤並不困難。現在這百萬兵全靠契丹支撐,以契丹的那幾個農耕的州縣,能夠提供幾個月的糧草?不能夠在短時間內打掉宋軍的重兵集團,契丹就要被自己的大軍拖死了。

  馬保忠上前,施禮道:「現在僅對大宋就有百萬兵,東北還要防著女真,北邊則要防著阻蔔,處處兵力不足。百萬兵在前線,僅僅是人吃馬嚼,國家就難以支撐。數月之內不能結束戰事,則必有大亂!」

  耶律宗真皺起眉頭,問蕭貫寧:「兩個月之前,阻蔔酋長烏八遣子前來,說是要派兵助本朝與宋國交兵。從那之後,還有沒有消息?」

  「再無音訊!往常阻卜酋長時常都派人來朝覲,特別是夏秋之季,月月都有人來。可這兩個月來,阻卜從大王屯禿古思以下,再不見一個人來!」

  蕭孝穆搖頭:「不用問了,那些蠻子定然是見宋軍勢大,起了觀望的心思!」

  馬保忠道:「此不是小事,當用心看待!宋軍已進至陰山之下,與阻蔔只隔著一座大山而已。有元昊作前車之鑒,切不可讓阻卜成了第二個黨項,不然再無寧日!」

  耶律宗真只覺得頭痛欲裂,僅僅幾個月的時間,怎麼局勢就變成了這個樣子?現在他明白元昊死的一點不冤,精銳主力被一波打爆,各種隱患便一齊爆發,看起來堅不可摧的國家立刻分崩離析。如果自己再跟元昊那樣一根筋,非要在陰山下跟宋軍決戰,做第二個元昊也未必不可能。或許契丹不會跟黨項那樣一下崩潰,但他這個皇帝卻可能跟元昊一樣死,沒了他耶律宗真,大把的人等著做契丹的皇帝。不說明人,自己的生母還沒死呢,蕭氏舅家還有龐大的勢力,蕭孝穆這幾個舅舅還統著大軍呢,換個皇帝輕鬆自如。

  這就是農耕中央帝國的長處,打起來可能沒那麼有衝勁,但後勁十足。

  擺了擺手,耶律宗真道:「此事不必再議,只好承認收唐龍鎮是我們錯了,大家各錯一次,依然是兄弟之國。不然,邊疆再無寧日。這樣常年點集百萬大軍,與宋軍對峙,國家何以支撐?唐龍鎮已被宋軍攻破,取了回去。宋軍主帥揚言,如果我們不憤失去那數州之地,盡可以派兵去打。只要能打下來,便如唐龍鎮一般,重入疆土。」

  一直不說話的耶律重元聽了,上前來道:「宋軍如此口氣,如何忍得下他們?我願統大軍前往豐州,會一會宋軍,看看他們能不能守住那幾州!」

  耶律宗真點頭:「如此最好。宋軍駐重兵於振武縣,那裡有路通德州,從德州來攻白水濼,斷大軍後路,著實可慮。此戰我不宜去豐州,要坐鎮這裡,守住後路。」

  說完,看了看一邊的耶律仁先:「你為皇太帝之副,一起帶兵前去豐州。記住,那幾州能取則取,不能取不必強求,切不可把兵馬都失陷在那裡。不然宋軍數路齊發,我可沒有足夠的兵馬守雲州了。這一戰拖不得,少則一月,至多不過三月,必須休戰。不然,就沒有糧草了。攻不下城池,只要能殺傷宋軍,殺一殺他們的銳氣,就是你們大功!」

  耶律仁先上前,叉手應諾。幾天的時間他回過味來,那天商談,自己和劉六符只怕是落了徐平和范仲淹的圈套。宋軍已在那裡兩個月,以逸待勞,此戰必然非常艱難。

  耶律宗真站起身來,虎視眾人,高聲道:「獅子搏兔,當盡全力!既然決定要與宋軍奪那幾州之地,便當全力一擊!現在宋軍在豐州對面,擺了近三十萬兵馬,我便出三十五萬去對他!以攻對守,兵力尤多於敵軍,優勢在我!十日之內,再點十萬兵來。分兩萬去德州——不,只去一萬人!守住各處關隘,不讓宋軍邀我後路。其餘兵馬,盡付與皇太帝帶去豐州。我在白水濼只留王庭宮帳兵馬,其餘一個不留!」

  耶律宗真此話一出,終於又恢復了昔日的霸氣,把眾人的士氣鼓舞起來。

  耶律重元和耶律仁先一起上前,高聲應諾。

  三十五萬攻三十萬,優勢已經夠大了。宋軍要分城而守,兵力分散,在每個方向與契丹相對都處於劣勢。耶律宗真孤注一擲,把王庭直屬兵力之外的軍隊,全部派了出去。

  當然契丹最精銳的力量,就是王庭宮帳的那數萬人,這是萬萬不能有失的。契丹的王室貴族,幾乎全部都在各宮裡,這裡滅了,就斷了契丹根本。

  蕭貫寧道:「陛下,誰去守德州?」

  「可著武定軍節度使劉五常,帶著本部兵馬萬人,去守德州。只要守住各處關隘,想來宋軍無法取道那裡!那裡都是山口隘,大軍派不上用場,萬人已經盡夠了!」

  耶律宗真心裡並不認為一萬人就能守住德州,他是賭宋軍不會從那裡進攻。除非真地有要吃掉自己全部三四十萬人的胃口,不然攻了德州又如何?從那山路裡來的軍隊,還不足以對付得了他的宮帳兵馬。

  從德州方向出兵,必然配合代州出兵攻朔州,不然沒多大意義。如此一來,就是兩國全面開打,全都亂套了。從耶律仁先和劉六符去談的情況看,宋軍並沒有這個意思。

  徐平確實沒有這個心思,河西、河東、河北全面開打,宋軍同樣沒有做好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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