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一世富貴 作者:安化軍(已完成)

 
waterkcl 2018-10-31 17:24:52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534 660165
waterkcl 發表於 2019-1-4 11:59

《第八卷 入相》

第1章 宰相

  「風煙新洛邑,冠蓋上東門」,這個時候劉敞還沒有寫出這句詩,他跟蘇頌和張載等人離開西北,急急趕到京城,參加此次的科舉。詩沒有寫出來,景色卻是那個景色。上東門是到京城的驛路所在,來往的達官顯貴都要經過這裡,幾乎日日不絕。

  徐平回京,一樣要經過這裡。在這裡歇息,在這裡接受洛陽城官員百姓的款待。

  他曾經在這裡為官數年,讓破落的西京古城重新煥發了生機,並由此催動了全國的經濟改革,導致了朝政的大動盪。數年之前去西北主兵,一樣是經過這裡,帶著大量的洛陽工匠吏人遠去西北,開闢出了一番新局面。

  「我回來了!」看著不遠處的上東門,城門不遠處的驛館,徐平昂頭輕出了一口氣。

  回來了,帶著勝利回來了,數年辛苦,自己可以昂首挺胸的見中原父老。

  西京留守狄棐和京西路轉運使杜杞帶著一眾官員,早早就迎在了上東門外,翹首以待徐平的儀仗。徐平在這裡還有家,說起來,算是半個洛陽人,如今風風光光回來,滿城百姓與有榮焉。上東門外數裡之地,路兩邊擠滿了觀看徐平一行的百姓。

  富弼發解的時候,王欽若以使相守西京,他跟幾個朋友一起爬到旁邊福先寺門上,看王欽若儀仗之盛,歎道:「王公亦舉子耶!」旁邊人說:「君何歎,安知吾輩異日不爾也!」

  後來富弼中進士,歷史上其名位果然不在王欽若之下。現在又到了舉子們赴京趕考的時候,徐平要下塌的驛站裡就住了不少人,不知道他們會不會發出當年富弼的感歎。

  狄棐和杜杞帶著一眾官員迎上來,行禮如儀。城裡的父老敬了酒,一起進入驛站。

  大將歸來,徐平縱然在城裡面有家,也進不得城門。在洛陽的日子,他只能夠住在驛館裡。城裡是狄棐的地盤,他進去了讓西京留守怎麼辦?

  徐平一行進了驛館,外面的百姓久久不散,上東門外勢鬧非凡。天寒地凍,卻絲毫不能減少人們的熱情。小商販在人群中做著各種生意,一時這裡竟成了一處大集市。在圍觀的人群中,不知道有多少在說「大丈夫當如是」。這句話很多人說過,幾乎每個大人物經過一個地方的時候,圍觀的人裡都會有人說,只是真正成真「如是」的人絕少罷了。

  驛館裡早早就擺好酒筵,為徐平一行接風。此時洛陽城裡的官員裡並沒有徐平熟識的人,他熟悉的人中依然留在城裡的,多是小吏場務人員,他們沒有資格來為徐平接風。有資格來的,早早就已經高升,離開了洛陽城。那幾年,徐平頗帶了一批人入朝廷。

  酒筵一切如禮儀,盡歡結束。劉小乙早早就進了城,到家裡去安排,明天徐平會在驛館設宴,招待自己的熟悉的人。今天的筵席是公事,一切遵制度,明天私宴才是見親朋。

  把眾人送走,太陽已經落下山去。徐平站在門前伸了伸腰,看著暮色中的洛城城發了一會怔,搖了搖頭,轉身準備進房休息。大冷的冬天趕路,是個辛苦事,徐平有些乏了。

  正在這時,就聽見外面人聲鼎沸,突然一直子又熱鬧了起來。

  數年軍旅生涯的自然反應,徐平猛地轉身,看著外面臉色沉了下來。

  譚虎留在西北,現在徐平身邊的一眾隨從身份較低,對徐平畏懼,都低下頭來。

  一個衛士急急地跑了進來,向徐平叉手:「相公,外面來了傳詔使臣,要相公接旨!」

  抬頭看了看漸漸變深的夜色,徐平強打起精神,入內更衣,換上公服。自己都到洛陽城了,又來傳什麼旨?難道契丹那邊有變?按理說不應該啊。

  到了前面正堂,見來的宣詔使臣是自己的熟人,石全彬和劉永年。

  劉永年正二十出頭的年紀,身軀高大,膂力驚人,武藝出眾。西北大勝,對他這樣對武事感興趣的年輕刺激猶大,每每恨不能身臨其境,殺敵建功。此時見到徐平不由兩眼放光。劉太後身後,他那一系的外戚已經煙消雲,沒有了外戚勢力,劉永年只是一個自小長在趙禎身邊,關係特別親近的人而已。某種程度上,可以把他看作趙禎的義子,待以殊恩稀鬆平常。至於趙禎有沒有跟他母親有什麼不明不白的關係,就不是徐平這種人去關心的了。天子無家事,那也是台諫詞臣的事,與徐平無關。至於劉太后當政的時候,他家裡親戚跟徐平的那點矛盾,趙禎都能夠不延及劉永年,徐平又有什麼放不下的。

  設置香案,行禮如儀,接了詔旨,大大出乎徐平意料。

  離開西北的時候,徐平接到的任命的是參知政事,沒想到行到洛陽城,改為了集賢殿大學士、同章書門下平章事,為次相。參知政事不一定是最後的任命徐平想得到,直接升次相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如此一來,兩府宰執的變動就大了。

  收好詔旨,徐平對石全彬和劉永年道:「二使數百里奔波,路上辛苦,且擺個宴席為你們接風。」一邊說著,一邊示意身邊的隨從去取金銀酬謝。

  對官員來說拜相是絕大的事,要流水一樣的賞錢發出去,幾乎是見者有份。這是一直以來的舊例,徐平的家裡又不差錢,兩人高高興興地收了。

  酒宴擺好,飲了兩巡酒,徐平問二人:「為臣拜相,自然是天大之喜。出仕為官,誰不想著能有這一天?只是我做集賢相公,政事堂裡變得就大了。」

  劉永年嘴快,道:「李相公堅辭,去西北做了七路經略使。晏相公做了昭文相公,都護就做集賢相公,倒也沒有大變。」

  徐平吃了一驚,仔細問才明白,原來是李迪主動離開了政事堂,自請到西北去了。

  都護府撤銷,徐平回京,西北必須要有重臣坐鎮,而且去的還不能是一般人。現在那幾路的經略使沒有一個省油的燈,即使不管禁軍不做帥臣了,也都是極能折騰的人物。王沿不管是資歷還是能力,在官員中都算傑出,可他在那幾個人中,卻也有些坐不住位子的感覺。范仲淹和韓琦自然不必說了,方偕是敢向朝廷提條件要大權,不答應就另請高明的人,吳遵路軟硬不吃,誰的帳都不買。徐平憑著自己的功績和資歷能壓住他們,一走,西北就再沒有一個能夠讓眾人推服的主事人。

  黨項被滅,其地初定,這個時候必須有強力人物坐鎮。這幾個人能力沒有問題,可湊到一起就有問題了,相互協作配合的事情往往定不下來。

  能夠壓住他們的,朝裡沒有幾個合適人選。范雍和夏竦在西北自己搞砸了,現在去沒有人會理他們,晏殊又實在擔不起這個擔子,算來算去,只剩下李迪和呂夷簡了。李迪比呂夷簡的年紀大許多,但身子卻比他硬朗得多,沒有辦法,最後只有他去。

  如此做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徐平回京之後,要照顧兩府的平衡。前線大勝,樞密院的聲望大漲,權力在急速擴大,穩穩地與中書門下分庭抗禮。李迪在中書,能夠跟樞密的呂夷簡分庭抗禮,徐平在中書也同樣能夠如此。但如果讓李迪和徐平一起在中書,就又要把樞密院壓下去了,不利於後面的軍改。為了讓軍改順利,徐平回京,李迪應該走。

  歎了口氣,徐平覺得挺對不住李迪的。這麼大年紀了,還要跑到西北,穩定下來怎麼也要兩三年的時間。自己中進士,踏上官途,前期有些小挫折,但在升到中層之後,卻一直受人提攜。從最早的張知白,到後來的王曾,到現在的李迪,是他們把自己拉到了宰相的位子上去。

  當年寇准年紀輕輕就做到了宰執,是因為宋太宗急於清理舊勢力,特意扶持他們這些人,徐平並沒有這樣的條件。他前面人才濟濟,趙禎也沒有清理舊臣的想法,能夠在三十出頭的時候做到宰相,還要超過寇准,真要感謝這些老臣。

  內憂外患之下,大家縱然還有私心,但行事沒有因私害公。從徐平入三司,大家通力協作之下,最終有了現在這個局面。

  前面的幾位宰相如此,徐平突然有些懷疑自己的肩膀,能不能扛起宰相的責任來。到了宰相這個位子,就不僅僅是能做事就可以了,作為群臣領袖,宰相是要真地治天下的。

  宋朝的相權,單論哪個宰相,相權並不強大。但把宰執加起來,相權就極重了,遠大於秦漢之後各朝的相權。與士大夫共治下天,不是說說的,這是真正的制度。空前的中央集權之後,皇權和相權形成了一種相互依存的關係,矛盾有,合作更多。

  兩府現在的人事,首相晏殊明擺著就是備位的,他除了資歷,沒有可以壓制徐平的地方。他自己想做個太平相公,徐平只要讓他做太平相公就行,真正的擔子在徐平肩上。
waterkcl 發表於 2019-1-4 11:59

第2章 父老

  靠著火爐,看著門外的夜色,徐平飲了一杯酒,口中喃喃道:「突然拜相,倒讓我不知所措了。唉,近鄉情怯,突然之間,倒是有些怕回京城了。」

  劉永年仰著頭道:「大丈夫如此功業,夫複何求!都護此次回京,猶遠勝過當年交趾獻俘,萬民爭睹,何等風光!這等事,怎麼會近鄉情怯呢?」

  徐平笑著搖了搖頭:「你還少年,正是要建功立業的時候。人哪,就是如此,少年時意氣風發,一心要齊家治國平天下。等到真到了去治國平天下的年紀,這份意氣也就慢慢散去了。——你兩個且飲酒,我去寫辭表,明天你們帶到京城去。」

  說完,徐平站起身來,向書房去了。

  看著徐平離去,劉永年小聲嘟囔道:「都護這集賢相公做定了,辭來辭去,太過麻煩!」

  石全彬道:「衙內,朝廷禮制,自有道理在,豈能輕易議論!」

  劉永年點了點頭,沒再說話,不過仍然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他的身份特殊,趙禎私生子的傳言自然是無稽之談,不過自小在宮裡養在趙禎身邊,確實有父子之情。一些話他說了也就說了,沒必要太過較真,特別是與石全彬這種從小就熟悉的人在一起。

  拜相之後必然要辭謝,一接詔書就歡歡喜喜地上謝表,裝傻充愣直接當了,會讓人笑話的。當然什麼樣的人都有,不辭的人有,裝傻不給人發賞錢的也有,徐平不會做那種讓人發笑的事情。辭讓只是禮儀,有其一定的意義在。

  趕在未進京前拜相,趙禎還有一個意思,在詔書裡寫明瞭,回朝時百官郊迎。在外拜相進京城的時候,是要百官出迎的,並不需要軍功,這是對宰相對位的尊崇。只是現在這個制度只存在於紙面上,實際上已經數十年沒有郊迎之禮了。徐平是帶著滅國之功回朝做宰相,郊迎理所應當,趙禎意欲用徐平現在功績,把這個制度恢復起來。

  已經形成了慣例,要改必待非常之人,現在徐平的功績足夠做這個非常之人了。

  攤開紙,徐平一時竟不知道從哪裡下筆。他是個認真的人,要寫辭表了,突然真地發覺自己還沒有做好為宰相的準備。宰相是百官之首,是決策者,不再是以前那樣做事的角色了,做的事情與以前比有著根本性的區別。宰相以下的官是做事的人,而宰相是以大道佐君王,是把持大方向的,具體做事反而不重要了。這一點,現在恰是徐平的短處。

  把筆放下,徐平看著窗外的夜色,不由苦笑。兩相之下的第一參政,看起與這集賢相公只差一步,這一步其實是一個天一個地。做參政,徐平只要繼續從前的風格,安安心心地把事情做好,就足夠交待。做宰相呢,實際根本沒有具體的事情讓你做,你只需要指導別人怎麼做。最重要的不是告訴別人怎麼做,而是要說出為什麼要這樣做。

  能做好事情,差不多就可以做一個合格的宰相,但離著傑出的宰相還差得太遠。十幾年官路,徐平一直都是同級官員中那個最傑出的人,現在遇到了新的考驗。

  寫好辭表,第二天便由石全彬和劉永年帶回京城。他們兩個還要再麻煩一趟,把趙禎不許的詔旨送來,徐平才能真接。那個時候,徐平應該離著開封城不遠了。

  中午時分,徐平在驛館款待洛陽百姓,除了當年自己的熟人,還請了一些父老,年長且德高的人。一個家安在這裡,就是半個洛陽人,總要有所表示。

  齊本吉、張立平、唐大姐這些人家,全都請到了驛館裡來。除了張立平,對其他人來說,徐平現在官有多大沒有什麼感覺,當年在他們眼裡徐平就是了不起的高官了。張立平到底是出自張知白府上,家裡出個宰相的人家,知道如今的徐平多了不起。三十出頭,徐平已經到張知白生前的地位了,張相公是到了人生的最後幾年才坐上這個位子。

  眾人落座,徐平勸過了酒,唐老兒指著身邊的一個年輕人道:「相公,我家大姐新近找了一個夫婿,也是個讀書的秀才。他好好讀上兩年書,也去考個進士,與相公一樣為高官!」

  「好,好,好!」徐平點頭,與眾人一起笑。

  唐大姐招的上門女婿林秀才羞紅了臉。今年不爭氣,又沒過發解試,偏偏丈人還拿自己出來顯擺。不過跟徐平搭上了這點關係,對未來大有好處,西京的國子監肯定能進,還能夠結識不少人脈。讀書人,只要有了名氣,考不上進士洛陽城裡也是號人物。

  徐平向眾人一一敬酒,道著辛苦。這是洛陽的父老鄉親,說不定自己要到這裡來養老呢,要靠鄉親們。人可風光一時,風光一切的有幾人?總是要人幫襯的。

  有徐平撐腰,沒落的張府重新光復門庭,張立平已經是洛陽城裡有數的員外,已經成家立業。這裡是宋朝第一個大力發展的工商業中心,發財的機會多的是,背靠徐平張立的機會無數,只要自己不亂來,金錢就會嘩嘩地自己流進門裡。

  西北數年,徐平從來沒有像今天一樣放鬆,不住與父老們飲筵歡笑。文人們總喜歡暮年歸隱田園,確實有其道理。跟這些平常百姓在一起,沒有了重擔,沒有了官場上的勾心鬥角,穩底放下一切,想說什麼就說什麼,能讓人放鬆身心。

  人到了一個地步,功名利祿都經過了,最終會返樸歸真。徐平沒到那個年紀,但卻提前有些體會了。

  「卻把萬字平戎策,換得東家種地書」,辛棄疾文武全才,卻不得施展,這句話飽含了無奈。但對徐平來說,出將而入相,安邦定國,該有的功業都有了,把酒話桑麻,多的更是一種灑脫。

  在洛陽放開身心,痛痛快快卸掉這幾年西北的重任,抖擻精神,準備回到京城去迎接新的挑戰。對於徐平來說,那是一種全新的生活。
waterkcl 發表於 2019-1-4 12:00

第3章 護衛鐵騎

  郊迎十里,自京城新鄭門出來,約到新點馬鋪。

  徐平夜晚歇宿八角鎮,第二日平明趕到新點馬鋪,由宰相李迪和樞密使呂夷簡一起攜百官迎入京城。八角鎮無驛館,只能借宿於附近的佛寺內。此時李迪還是宰相,他要把徐平迎入城內,幾人交接之後,才能卸任,到時徐平還要來送他。

  馬鋪是換馬的,驛館是歇宿的,一般十里一鋪,五十里一驛。八角鎮離京城太近,設驛館耗費不菲,這裡自然不能設。其實徐平應該歇於中牟縣三異驛,在傍晚時分到京城新鄭門,由宰相率百官迎入城,宣德門城樓上趙禎親迎,置酒,筵百官。

  按這種正常程式,是郊迎的宰相和百官恭候一天,皇帝在宣德門城樓苦等,宣示大將軍威儀。徐平實在想不出這樣做除了自己浪一次,還有什麼好處,寧可先趕到八角鎮。

  離開洛陽,一路急行,徐平走得乏了,明天又要早起,整整折騰上一天,便早早吃了飯歇息。剛剛回房,還沒有更衣,便就聽見外面馬蹄響起。

  無奈地在椅子上坐下,不大一會,門外隨從便就報有人求見。

  歎了口氣,徐平開了房門,不理會門外站著的衛士,大踏步向外面走去。自己回房之前已經說過了,地方官員一個不見,還有人硬要來耽誤自己休息的時間。

  到了外面客廳,就見兩人站在那裡,一身戎裝。見到徐平進來,一起叉手:「末將見過都護!一別經年,都護可還安好!」

  徐平愣了一下,看清來人是桑懌所部的副都指揮使明鎬和高大全手下大將賈逵,急忙上前道:「怎麼是你們來了!坐,坐。——來呀,上茶!」

  兩人落座,明鎬才道:「都護回京,百官郊迎,可惜沒有隴右大軍隨行,無以向京城百姓展隴右軍威。聖上親旨讓我二人急速回京,帶鐵騎千人,護衛都護入京!」

  「哦——」這才明白兩人怎麼會趕到這裡來。徐平從西北回來,並沒有帶隴右軍一兵一卒,隨從衛士都不是隴右都護府的人。這算不錯了,還有隨從衛士,當年曹瑋從西北回京的時候,連隨從衛士都沒有,只帶著一個老奴就出了軍營,沿途都是州縣護送。

  鑒於五代教訓,宋朝對帥臣與軍隊的關係格外嚴厲。各級統兵官對士卒生殺予奪,但用兵的帥臣卻不能跟他們有親密關係,詔旨一下,帥臣隻身出營。

  這個樣子,徐平回京,百官郊迎的時候,他這裡怎麼看怎麼像個草台班子。天下注目的重大儀式,如此實在難看,趙禎才在前些日子下詔,讓明鎬和賈逵火速回京。

  喝著茶,徐平問兩人這一年的經歷。桑懌和高大全兩軍離開西北,分別調往河北路和河東路,趙禎給予了極高禮遇。特別是桑懌,考過進士,從縣尉做起,歷嶺南西北幾乎所有的戰事,徐平之下,軍功無人可及。不到一年的時間,桑懌已經拔到觀察使,建節指日可待。高大全不及桑懌,也已經做到了正任團練使,都是現今武將的頂尖人物。

  兩軍中凡是指揮使以上的軍官,上及三代,從軍後的所有履歷,趙禎都曾經詳細親自過目。他忍住了沒有親自去插手這兩軍的人事安排,但所有的人事變更,都要放到他的案頭看過,說不定還拿小本子記了下來。天下最能打的軍隊,肯定是要抓到皇帝手中的。

  先從調出西北的這兩軍用心,是給徐平面子,隴右其餘各軍將來他也會如此做的。這是人之常情,作為皇帝,對於軍事力量自然會各外敏感。能夠先用心人事,而強忍住不去胡亂指揮,趙禎算是不錯的了。此時正是軍制將改的特殊時期,軍中人事趙禎會格外注意。

  調往河北和河東之後,桑懌和高大全兩軍急速護張,趙禎把許多禁軍編到了他們兩軍的名下。此時桑懌所部已經近十萬人,高大全所部也有六萬多人。不過人增加了,趙禎實是不知道怎麼整訓,也找不到合適的人去做,面臨契丹的壓力兩軍抽不出人,只能先名義上在兩軍掛著。徐平回來之後,禁軍的改制整編才能真正開始。

  宰相無事不統,軍事自然也包括在內,只要徐平回京了,朝廷有無數手段讓他參與到軍改中去。不直接去樞密院,離開了軍改最要害的人事,以宰相的身份參與軍改,制度上可以參謀把關。趙禎別的不會做,這種事情最是得心應手。

  說過了這一年的經歷,賈逵搓著手道:「契丹不自量力,竟敢插手,想火中取栗!雲中一戰只讓他們小挫,依我說,就該全軍揮師北上,奪了燕雲看他們可還敢逞威風!」

  明鎬笑道:「還不是因為離開得早,許多大仗錯過了,你心中不甘。看契丹的樣子,以後北疆也能以太平,還愁沒有大仗去打麼?」

  徐平道:「參軍為的不是打仗,而是守衛國家,保天下太平。太平最好,戰事能少就儘量少。作為軍人,不打仗也有許多事情可做,以為就能閒下來了?」

  「是,是,都護說得是!」賈逵一邊說著,一邊端起茶來,喝茶遮掩自己的尷尬。

  看著兩人,徐平心中明白,調他們兩人回京,不只是護衛自己,極大可能會就此留在京城。明鎬是大中祥符五年的榜眼,就出身來說,可是硬得很。

  大中祥符二年、四年、五年、七年、八年連續開科,科舉太過頻繁,明鎬那幾屆進士混得普遍不好。人的成就不只是看個人的奮鬥,還要看歷史進程,明鎬便就如此,趕在那個時間點了,前期仕途不順。不過有了隴右軍中的經歷,他的未來不可限量,官場上的前途比桑懌還要光明。桑懌官做得再大,成就限制在武將上了,明鎬則是可文可武。

  明鎬的仕途其實與徐平差不多,一等進士出身,前期在地方上蹉跎,直到為官十幾年後才遇到薛奎,得到賞識。但這個時候剛好劉太后當政,他這種人被壓著升不上去,等到趙禎親政了,後面的進士又已經起來了。生不逢時,就是明鎬這種人了。

  這個時候把明鎬招入京來,除了壯徐平威儀之外,他必定是要大用了。

  賈逵是個粗中有細的人,作戰勇猛,同時又多謀而善斷,他升遷得快不只是靠砍的人頭多。隴右軍中記軍功和升遷的時候,都有評語,趙禎是從評語中看上賈逵的。他來自最普通的百姓之家,跟各達官顯貴沒有任何牽連,是這種時候皇帝最喜歡用的人。

  徐平不回到京城,朝廷不大敢用隴右軍中的人,回來了,這兩個人先得到了機會。
waterkcl 發表於 2019-1-4 12:01

第4章 郊迎

  太陽從東邊升起來,紅彤彤地掛在天上,映出萬道霞光。正是大寒節氣,一年中最冷的時候,旁邊的汴河依然冰封,河光的柳樹光禿禿的,一片蕭索。

  殿前司副都指揮李用和、侍衛馬軍司副都指使李昭亮、侍衛步軍司副都指揮郭承祐三人一起向李迪和呂夷簡叉手唱諾。此時的禁軍三衙大帥全部都是外戚和藩邸舊人,是宋朝空前絕後的一大奇景,讓李迪和呂夷簡一起羞得低下頭去。

  歷史上趙禎還真就是這麼用人的,三衙管軍大將只要不上前線,不統軍打仗,換誰當不是當。全用外戚親舊,貪的就是管軍大將豐厚的俸祿。反正這幾個職位真用什麼良臣猛將也無大用處,歷史上狄青等猛將坐到這個位子上,同樣沒有讓禁軍脫胎換骨。軍制已經限死了,禁軍就是這麼個禁軍,只要用兵的帥臣精擇人選,這幾個職位趙禎就讓自己的親戚做來撈錢。大臣們看不過眼,彈劾不斷,最主要的就是寒了前線將士們的心。

  不過這個時候,李迪和呂夷簡能夠忍下來,不顧台諫言官三天兩頭地上章罵,是因為徐平回來之後軍制改革馬上就開始了。軍改只要一開始,人選就不像以前那樣隨便,趙禎同樣會收斂。先讓這幾個外戚坐在要害職位上,反而比將門好說話。

  唱諾畢,李迪和呂夷簡回禮。李迪下令,呂夷簡命人給兵符,讓三人帶三衙精選出來的禁軍,列陣前迎。讓三衙三帥一起出迎,此次回京,朝廷給足了徐平面子。

  李用和三人翻身上馬,軍樂齊鳴,旌旗招展,數千鐵騎排成軍陣,隨在三帥身後向西行去。此次郊迎,是徐平在外拜相和大將軍班師回朝,幾件事情合在一起。這些禮節數十年間都是存而不用,具體細節模糊不清,隨在一邊贊禮的禮官們不知道翻爛了多少古籍。

  前行數裡,兩軍遙遙看見。新任御前忠佐馬步軍都軍頭張茂實上前唱諾,李用和命其上前問訊。大軍戍還,當由引見司上前曉諭進止之節。

  張茂實帶了三司兩個甲士上前,看見前面明鎬一身鐵甲行來,一起叉手唱諾。

  行禮如儀,張茂實口誦進京面君之禮,明鎬一一作答。這都是儀式,不可能到這個時候才讓一千鐵騎進京怎麼做,來之前禮官已經排練過許多遍了。

  諸事完畢,京城禁軍前引,隴右鐵騎隨後,一起向著前方郊迎的百官行去。

  轉過身來,看著前方的一輪紅日,李用和感慨萬千。徐平是自己看著長大的,萬萬沒想到,有一天會由自己來迎這位班師回朝的大將軍。徐平此次回朝,跟上次從邕州回來完全不同了,朝中再沒有一個大臣會壓得住他,一切都將重新開始。

  太陽升起來,站在野地裡的百官身上才有些暖過來。在天氣最冷的時候,天不亮就到這裡站著,滋味實在不好受。不過大家心裡沒有怨言,徐平滅黨項,敗契丹,回京當得起這樣的禮遇。沒有這樣的禮遇,百官反而會感同身受,覺得不舒服。徐平很夠意思,沒有在路上走一天,讓大家在這裡等一天,大清早就到了,少受了多少罪。

  到了地方,李用和帶著李昭亮、郭承祐上前向李迪和呂夷簡唱諾,覆命,各自帶著本部鐵騎分列大道兩旁。京城禁軍讓開道路,隴右一千鐵騎才簇擁著徐平出現在百官眼裡。

  同樣是鐵騎,隴右軍並不如京城禁軍那樣鮮亮耀眼,暗沉之中帶著凜然殺氣。這是真正的百戰之精銳,他們的軍威是從血肉中趟出來的,不是用錢堆出來的。選出來的京城禁軍精銳不是做樣的軍隊,他們一樣軍紀嚴整,陣列分明,但跟隴右軍比起來,總是差了一點什麼。或許只是士卒的一個小動作,一點小表情的不同,就是讓人覺得不一樣。被棍棒訓出來的紀律,跟隴右這種從靈魂延伸出來的紀律,大軍之中表現極是明顯。

  李迪對身邊的呂夷簡道:「惟有如此大軍,才當得起非常之戰功!」

  說完,兩人一起帶著百官迎上前去。

  徐平催馬上前,翻身落馬,叉手唱諾:「末將徐平,拜見宰相、樞密太尉!」

  李迪的身子猛地一振,把身上的寒意振去,上前回禮:「黨項叛國,天下震動。都護西征伐不臣,統大軍歷血戰,斬昊賊小丑,以儆四方!收復境土,撫綏百姓,功在天下,載之典籍!今班師,吾為元台,率百官迎都護於十里之亭,隆以禮,以謝都護!」

  說完,旁邊禮官捧金盤進酒,徐平取杯。李迪和呂夷簡一起舉杯:「為都護壽!」

  徐平道不敢,舉起金杯,仰頭一飲而盡。再三,才撤了金盤下去。

  抬起頭,徐平看著前方一輪紅日趴在開封城頭,映出萬道霞光。霞光之中,百官一起行禮,高聲唱贊,徐平不由心胸激蕩。這天下除了趙禎,只有自己有如此榮耀了,真地是可以吹一輩子。多年前獻俘,自己從南薰門到宣德門城樓,此次走西門,同樣是要宣德門前去,去向趙禎報捷,接受封賜。

  突然間想起來,如果以後有機會,自己像今天一樣同,把開封城的東南西北四個城門全部走遍,不知道是一番什麼景象。真做出了這種事情,不知後世會如何議論。

  一切行禮如儀,軍樂起來,眾人一起上馬,向著十里外的開封城而去。

  前方的新鄭門外,金明池旁,八大王趙元儼代表趙禎,再次向徐平獻酒以迎。百官中官位較低,不太重要的官員,便在這裡及對面的瓊林苑飲宴。此次凡在開封城中的所有官員全部都出來了,包括那些賦閒的勳貴宗室,人數太多,宣德門太過擁擠,便就在這裡另設了一處分會場。不止是官員,城中的耆老之類,也都被請了出來,一起賜禦酒。

  行禮如儀,飲罷,趙元儼對徐平道:「十數年前,你還是個娃娃,我便看你不凡。如今出將入相,為朝廷立下多勳勞。本朝立國以來,今日軍功誰人可比!」

  徐平忙行禮謝過。八大王的身份太過特殊,跟一般的宗室親王不可比。從太宗時讓宰相班親王之前,皇室的親王再是尊貴,宰相也不會放在眼裡。趙元儼不一樣,他是特旨上朝時班位在宰相前的,說的話趙禎不敢置之不理,還真不能讓他有什麼不好的印象。

  什麼早就看出來不凡之類的,是老頭給自己的臉上貼金了。徐平為官十幾年,還真沒有靠他幫過。有自己的奮鬥,有其他人的提攜,卻沒有受過他的恩惠。
waterkcl 發表於 2019-1-4 12:01

第5章 家的味道

  徐平縮在交椅裡,身邊放著火爐,看著灰濛濛的天空,只覺得身心俱疲。

  書郎坐在一邊,抬著頭目不轉睛地看著徐平,有些親近,有些好奇,又有些畏懼。走的時候書郎還在繈褓之中,等到回來,已經能跑能跳了。徐平回來之前,書郎想過無法次自己的阿爹是個什麼樣子,甚至在心裡描了一個樣子出來,堅定地認為那就是自己小時候見過的樣子。高高大大,威猛無比,才當得起統數十萬軍,決勝於邊疆的大將身份。等到回來見了,卻只是平平無奇,一點也不似他心中想的樣子。

  到底是自己的阿爹,失望倒是不失望,只是想不出來這個樣子,怎麼能統大軍。昨天徐平回來的時候,由媽媽秀秀抱著站在禦街旁酒樓的窗前,看著徐平鐵騎護衛,由百官迎進城來,煞是威風。等到他被家人抱到宣德門城樓,徐平卸下甲來,過來抱他時,卻再沒有大軍簇擁的神氣。突然就變成了這個樣子,讓他覺得甚是神奇。

  徐平抬起頭,看見書郎一直盯著自己看,向他笑了笑。做官游宦天下,就是這樣,見慣了離別相聚。前世還覺得古人詩詞裡無數的離別,有些矯情,等到自己也如此了,才知道離別相聚就是生活。徐平還算好了,在京城裡有一個家,小門小戶,到邊疆為官不能帶家眷時,家人還能平平安安地過日子。大多數官員,連他這個條件都沒有,四海為家,只有到了不得不離別的時候,才在某地租一個房子,家人在那裡等待下一次的相聚。直到身老病死,才會在一個地方安下家來,子孫後人在那裡生存繁衍。

  不管是大門小戶,漂泊是這個時代官員的常態。家裡人口少自不必說,當然是攜家眷四處為官,出自高大門大戶人口眾多的也是如此。宋朝官員的待遇好,俸祿高,但這些待遇只及官員自身,俸祿雖高,隱性的福利卻少。雖然有官戶,但免稅賦免差役是有名額數量限制的。鄉村賦稅差役都是本於田產,一品免一百頃,依次降低到九品免十頃。十頃就是五口之家的自耕農,有成年兄弟留在家裡就不划算。徐平現在從二品,鄉村田產免九十頃賦役,對他白沙鎮的莊子來說只占極小一部分,那裡的田產現在都是要交稅的。

  鄉村的田產其實對官員的吸引力不大,宋朝的地價也一直不高,對徐平這是好事。把民間的資金從農村逼出來,投到城市的工商業中去,對社會來說更加高效。

  突然覺得有人拉自己,低下頭才看見書郎靠過來,拉著自己的衣袍怯生生地問道:「阿爹,你在想什麼?」

  徐平笑道:「沒想什麼,一時出神罷了。你冷不冷?來,我抱著你。」

  一邊說著,一邊把書郎抱起,摟在自己的懷裡。書郎有些害羞,埋頭在徐平肩頭。

  昨天全城歡慶,迎西北徐平都護回京,鬧了一天。徐平晚上回到城外府裡,向爹媽問安,跟林素娘敘離別之情。今天入宮向皇上謝恩,便過來看秀秀和書郎。

  拜相按例皇帝都有豐厚的賞賜,一般約值四五千貫,徐平身份不同,趙禎給了約七千貫的各種財貨寶物。加上因為西北勝利,郭皇后賜宰執各三百兩黃金及其他寶物,徐平給了執筆寫自己拜相制詞的丁度一千貫,各種各樣的利是近百貫,剩下的都給秀秀做家用。

  家裡的產業都是林素娘管著,秀秀這裡每月給錢,額外收入就是徐平的賞賜了。她是小門小戶,自己會過日子,倒是夠用,當然比不得城外府裡富貴奢華就是了。徐正和張三娘心疼孫子,時不時會給書郎置辦各種東西,送玩的吃的。

  拜宰執賞的三五千貫錢徐平不看在眼裡,對其他宰相來說可是大筆收入。大中祥符年間王旦薦李宗諤為參政,因為李家窮,常從王旦家裡借錢。王欽若就密奏,說是王旦薦李宗諤,是指望著他當上參政,獲得賞賜後還自己的錢,真宗竟因此不用李宗諤。

  秀秀過來,端了幾樣水果放在桌子上,無非是梨子、柑桔之類易於保存的,還有一盤肉乾,讓書郎過去拿著吃。書郎抓了一條肉乾在手裡,咬在嘴裡使勁拽,看著徐平。

  實在慚愧,西北那個地方,沒什麼小孩愛吃的好物帶回來。當年從嶺南回京,好壞是帶了不少稀罕物,盼盼喜歡了近一個月。安安和書郎、秩郎就沒這個福氣,只好撕肉乾。

  笑著把書郎手裡的肉乾拿過來,秀秀撕成一絲一絲,再給他慢慢吃。一邊撕著,秀秀問徐平:「看你這兩日累得不輕,沒精打采的。本來大將軍回朝,多麼威風的事!」

  徐平搖頭歎氣:「威風是看在人眼裡,拜過了皇帝拜宰相,拜過了宰相受群臣賀,這兩天我禮都不知道行了幾千個,怎麼會不累?撐到現在,我都覺得自己了不起!」

  秀秀只是笑,餵著書郎吃東西。書郎吃不下去了,才抱他在腿上,看著徐平。

  徐平坐了一會,還是覺得精神不好,不由自主地又縮回到了交椅裡。秀秀道:「儀禮不是都行罷了麼,你怎麼還是心事重重?明日到了皇城,就是宰相了。」

  徐平道:「宰相,你以為做起來那麼容易嗎?明日到政事堂接了印,送李相公出京到西北去,十之八九聖上要招對的。宰相以大道佐君王,不是從前可比,我這裡正仔細思量。」

  秀秀道:「什麼大道小道,不都是幫著皇帝做事情。我看以前的相公們,過了晌午早早就回第了,不似你在三司的時候,常常要背著落日回來。不管怎麼說,總是比以前輕鬆。」

  徐平看著秀秀,過了一會,展顏笑道:「如你說的,委實是不會再那樣起早貪黑,畢竟宰相不理庶務。不過呢,怎麼樣都要過了明日的這一關。此次招對不比以往,我是新宰相上任,聖上必然諮以治國大道。答得好了,合聖上心意,這一任宰相便有作為。若是一個答不好,就只能是備位而已。這宰相當著,就沒大意思了。」

  秀秀嚇了一跳,抱著書郎向前探身子對徐平道:「那你可要小心作答,不要讓皇上失望才好。話說皇上是李家阿叔的親外甥,與我們家總是有些交情在,與你少年相識的,不會過於難為的吧?一般人做宰相,也沒見過於難為,我們是自己人,總還要顧些顏面。」

  徐平哈哈大笑,連連搖頭,心情好了很多。

  自從收郡縣之權,實現了空前的中央集權以來,宋朝的皇帝和宰相是拴在一根繩上的螞蚱。君權和相權有矛盾,但更多的是合作。皇帝要有作為,單看宰相。因為如此,有所作為的時候對宰相人選特別看重,這位子可不是管軍大將,與私交完全無關。

  宰相以道佐君王,意思就是僅僅能做事是不夠的,凡事還要講出道理來。整個社會的上層建築,包括政治結構與意識形態,宰相都需要有一個通盤的考慮。這是一體兩面,必須緊密結合起來。當然做不到也可以做宰相,但那只能守成,想改革是不行的。
waterkcl 發表於 2019-1-4 12:02

第6章 召對

  十里長亭,晏殊和呂夷簡向李迪祝過酒。徐平上前,舉杯道:「前日相公迎我,今日我送相公。西北數千里之遙,路途險惡,相公珍重!」

  兩人一起飲罷,李迪拉著徐平的手道:「西北數千里之地,皆是你拼殺下來。我此去守西北,因為行得匆忙,未與你詳議。到西北後,事情輕重緩急,可有說法?」

  徐平想了想道:「攻戰征伐,與守土安民畢竟不同。依著我在西北時所見所聞,雲中與契丹毗鄰之地,當以撫民墾田為上。如果契丹有爭執,相公可與其虛與委蛇。至於引動契丹國勢,則由駐那裡的幾軍為主,經略司不要去撩撥契丹。自豐州至銀夏、興靈,則力行並帳為村,括土為丁,移風易俗,兼從內地招募人力。河西之地,並無大股勢力,依原秦鳳路行事即可。唃廝羅和西域諸國,還是先撫綏為上,免得引動新收之地動亂。等到河西和秦鳳路平定,再徐徐圖之。是與不是,相公到了西北依實際斟酌。」

  李迪謝過,由隨行的侄子李及之扶著翻身上馬,與來送的眾官員拱手作別。

  此次到西北,李迪以文明殿大學士、使相,任秦鳳、涇原、環慶、興靈、銀夏、豐勝和甘肅路七路經略安撫使。不再兼都部署,沒了用兵之權,並不算是帥臣。但西北離著中原太遠,地方廣大,情勢複雜,朝廷給了李迪一項便宜行事之權。遇緊急時候,可以先發西北各軍作戰,同時飛馬報朝廷,由樞密院追認。

  文明殿本無大學士,李迪以宰相之尊,七十高齡出鎮邊陲,特設大學士以示尊寵。

  看著李迪遠去,晏殊有些惆悵。從次相升到首相,本來是應該高興的事情,但自己之下的次相是回京的徐平,實在讓人高興不起來。徐平以前做三司使的時候,一般的參知政事都壓不住他,現在攜西北大勝歸來,加上三司升起來的一班官員為助,就更加壓不住了。

  晏殊是個圓滑的人,也沒有爭權奪利的心思,並不想與徐平爭一時長短,做個太平宰相就知足了。不過李迪走了,徐平回來,兩府人事肯定大變。自己作為堂堂首相,竟然到現在皇上也沒問過將來的執政人選,明顯是要先問過徐平。這種滋味,總是不好受。

  好在晏殊有自知之明,知道沒有徐平在政事堂,自己也坐不上首相的位子。有呂夷簡在樞密院,除了李迪還真沒有幾個人能做宰相。這樣一想,倒也釋然。

  眾人回到京城,天已過午,互相問訊之後,便各自回第。晏殊有些不自然,其他執政不知道自己將來的去向,難免人心惶惶,草草地各自散了。

  徐平剛剛要離開皇城,便就有小皇門過來,讓他立即入宮面聖。

  看著徐平隨著小黃離去,晏殊和幾位執政心中五味雜陳。此次從西北回來,明顯徐平是要大用了,依他以前做事的風格,朝政肯定要大變,誰知道會選誰做助手呢?

  徐平的年紀太輕,為了便於施政,晏殊的位子是坐穩了。兩位參知政事,杜衍和陳執中可就不好說了。不在於他們兩人的能力如休,為人如何,只在於徐平覺得對不對自己的味口。由一位新任的年輕宰相來決定參政的人選,看起來荒謬,但實情就是如此。

  入了大內,徑直到天章閣,通稟之後把徐平引入,小黃門便躬身退去。

  看著走進來的徐平,趙禎喜滋滋地道:「自卿回京,各種事情紛雜,一直沒有時間單獨敘一敘。送別李相公,平靜些日子,今日得閒,我們詳細說一說你這幾年在西北的事情!」

  徐平捧笏:「陛下在京城運籌帷幄,臣在西北決勝千里,伐不臣平其地,也不是大事。」

  趙禎大笑:「我未必運籌帷幄,你卻確實決勝千里!哈哈,當日派你去西北,想的只是滅元昊氣焰,讓他依然歸附朝廷稱臣即可。卻不想你一時手滑,斬了元昊,敗了契丹,拓地數千里!本朝武功至斯為盛,有此功績,百年之年之後朕無愧於祖宗!」

  說完,命小黃門賜座上茶,與徐平隔著案幾對面而談。

  徐平哪裡敢跟皇帝面對面坐著,面帶笑意,自己把位子挪到一邊,在側位坐了。

  趙禎知道徐平不是張揚的人,也不勉強,讓了茶,問道:「說一說,元昊到底如何?自他反叛,常聽人說這廝英武不凡,非平常人物。到底是不是如此?」

  看趙禎興致盎然的樣子,顯然對此事確實感興趣,最開始的那一年他挨得辛苦。三川口一戰宋軍大敗,關於元昊的無數事蹟都被翻了出來。人之常情,那個時候翻出來的元昊數跡,都是他如何如何了不得,從小就異於常人。曹瑋當年在西北,一見了他的畫,便說什麼是「真英雄也」。趙禎那時聽過無數這種故事,直到徐平把他斬了,送了人頭回京,才終於擺脫了這個陰影。其實是不是大家這麼認為,倒也未必,元昊贏了自然專門把這種話挑出來說。如果元昊敗了,自然傳播的故事就會是另一種說法。

  徐平面帶笑意,捧笏道:「元昊此人,中等身材,鷹鼻,雙目有神。如何英武臣沒有見到,因為他到我面前已為階下之囚,等死之人而已。面容灰敗,重頭喪氣,與一般被俘之將也無大差別。當日俘元昊,本該押解回京城,由陛下親決。只是地方初定,黨項數十萬大軍在外,人心未附,臣恐有反復,便在靈州城一斬了之,以其子為告罪使——」

  趙禎擺手:「在靈州斬了最好,押回京城,如有閃失,又是大亂!自繼遷起,黨項數次叛國,一直不能平定,賊酋不死是大患!當日告罪使甯令哥來,有朝臣言,你不當在靈州擅斬元昊,朕當時就說他們沒有見識!兩國大軍相交,主帥是何等厲害人物,豈能因為小節而留大患!正是在靈州斬了元昊,黨項才能迅速平定。你做事當機立斷,做得好!」

  徐平起身,捧笏躬身行禮:「臣謝陛下不罪之恩!」

  趙禎笑著讓徐平落座,對他道:「交趾與黨項,皆是叛國強邦,熙陵一直想郡縣其地而不得。你執一李佛瑪獻俘,斬一元昊告罪,本朝立國以來,軍功以你為最!」

  徐平連道不敢。仔細想了一想,太祖太宗時平定天下,滅國也不少,但如自己這樣為帥破兩國,斬俘其國王,嚴格說起來好似真地沒有。倒不是自己厲害,實在是因為那個時候國力正盛,猛將如雲,不像現在這樣軍力不振,人才凋零。
waterkcl 發表於 2019-1-4 12:03

第7章 我做好人

  喝了一會茶,說過幾句閒話,趙禎看著徐平,正色問道:「京城三衙禁軍到西北十餘萬人之眾,而寸功未立!大戰全是由隴右禁軍打下來,就連黨項降軍都敗了契丹,攻下雲中之地,京城禁軍何其不堪!幾個月前,樞密太尉便就想依隴右軍制,改革禁軍。去書西北問你所想,你一再說未可輕動,恐起亂子,一直拖到現在。現在回來了,該改了吧?」

  徐平低頭,沉吟不語。桑懌和高大全離開西北之後,自己再也沒有插手,就連信件私下裡也沒有通一封。高大全跟徐平的聯繫,還要靠寫信到京城,由林素娘轉告。這段時間趙禎摸清了隴右軍的制度,知道本質上是中央集權,把軍權徹底收到自己的手中。既然是如此,當然要把三衙的禁軍軍制改掉,用制度把軍權握在中央手中,省多少心思。沒想到建立這種軍制的徐平一直反對,出於謹慎,這件事情便就拖了下來。

  想了好一會,徐平才道:「臣一直不主張京城禁軍改制,怕的是軍制一動,大量的禁軍將士被清理出行伍,失了衣食飯碗。京畿重地,動盪不得!」

  趙禎道:「食朝廷俸祿,賞賜無限,出外不能戰,不能為國家分憂,養之何益!既然隴右軍中用川蜀之兵,依然能夠連戰連勝,則從京東、京西、兩淮,甚至江南招募士卒又有何不可!無用之兵,自然就要盡去,不如此,何以應對契丹大敵!」

  徐平苦笑,聽到這裡就知道自己未回京之前,趙禎已經跟宰執,特別是李迪和呂夷簡商量過了無數次,早已經統一了意見,要對京城禁軍下手了。要不是自己一手把隴右軍帶起來,又立下無數大功,根本就不會在乎他的反對,已經開始軍改了。

  雙手捧笏,徐平對趙禎道:「陛下說的自然是至理,無用之兵,養之無益,就該盡斥出軍去。只是,趕人容易,這些人沒了飯碗,怎麼辦?」

  「持戈矛,衛國家,自然由朝廷供給衣食。不能為朝廷效力,自然自己去找衣食!」

  「京城中多出數十萬沒有生計的百姓,陛下能安坐殿廷嗎?陛下不能,臣不能,滿朝文武俱不能夠。禁軍士卒,縱然是除了軍籍,依然是天下百姓,是陛下子民,豈能置之不理?如果這樣做,會生出大亂子來的!臣一直不同意遽行軍改,便就是怕行事太急,在京城出來數十萬流民,天下動盪。本是盛德事,做壞了,遺子孫笑。」

  趙禎直視徐平的眼睛,過了好一會,搖頭歎了一口氣:「你回京之前,我也正是擔心此事。軍改暫緩,不只是你不同意,我也著實擔心數十萬人沒了衣食,難免聚眾為寇,引致天下動盪。只是兩位相公言,現在朝廷府庫充盈,西北戰事結束,可以拿出錢來,把禁軍士卒遣出京城,分散各地。只要散在數十州縣,自然就聚集不起來。」

  「遣散出京?散到哪裡去?要給他們多少錢?過百萬人口,天下三百軍州,依然是每州有千百人,必然天下大亂!陛下,使不得啊!這是動搖天下根本的事情!」

  趙禎搖頭:「沒有那麼多人。西北戰起,契丹挑釁,數十萬禁軍出京城往沿邊,現在京城只有十餘萬禁軍而已。真要遣散,這十幾萬人還是可以安置下的。」

  徐平連連搖頭:「陛下,禁軍十餘萬,他們的家眷呢?西北、河東、河北的禁軍,許多人的家眷依然是在京城裡,算下來,還是要過百萬人口。百萬之眾,豈能不小心行事!」

  趙禎怔了一下,過了一會默默點了點頭。調去沿邊的禁軍,家眷依然是在京城的。京城禁軍的意思,就是他們的本營在京城,哪怕是出外就糧,到邊境去作戰,家眷也是不隨行的。本來這有用家眷牽制前線將士的意思,卻讓京城就此背上了這麼一個沉重的包袱。

  作為人口過百萬的天下第一大城,這些人給開封城帶來了繁華,但也讓整個天下不堪重負。僅僅要供應他們的口糧,每年就要數百萬石。這不是因為貿易從外地運來,而是由朝廷發下的軍糧,所有的本錢由朝廷承擔。朝廷在禁軍身上的花費,養兵多少是一,集中於京城由此而帶來的運輸成本是二,哪怕有汴河,這個運輸成本也非常驚人。

  此時天下總兵力過百萬,禁軍約八十萬,三衙直轄禁軍約三十萬。除三衙直轄禁軍之外,還有一部分禁軍本營在京城,京城的禁軍加起來約四五十萬。加上他們的家屬,這是一個非常龐大的數字,軍人和家屬就已經過了百萬。當然許多軍營是在開封城外,甚至是在附近的縣裡,但這些人口都是要由朝廷從外地運糧來養起來的。不要說就此直接把他們除了軍籍,從此不管生死,就是給他們發足夠的錢,他們也沒地方去買糧食。

  趙禎緊緊皺起眉頭,此前大家考慮得比較粗疏,算除役禁軍人數的時候,沒有把家眷算進去。核算起來,雖然緊張,費用三司還能夠應付。如果把家眷也算進去,三司賺再多的錢也填不起這個窟窿。軍改的費用,高昂得有些嚇人了。

  徐平道:「禁軍士卒縱然不持刀槍隸軍籍了,依然是朝廷治下的百姓,不能夠置其生死不問,一趕了之。天下百姓,沒有無用之民,京城覺得他們多餘,那是朝廷不對。讓百姓無所事事,甚至覺得他們在這裡礙事,強行驅趕,何以面對天下!害陛下盛德!」

  「唉——」趙禎歎了口氣。「若如此說,軍制要改,實在是千難萬難!該如何做?」

  徐平捧笏:「軍制之改,一是要從禁軍中揀選出合用之人,重新整訓,編練成合用的大軍。今日軍制難改,禁軍和家眷聚於京城,呈尾大不掉之勢,這教訓當牢記。整訓精練過的大軍,不可再使其家眷隨軍,而是散之於天下。軍人或三年或五年,如果不能升至小校軍官的,一律除役。如此一來,不必從地方運糧於京師養軍人家眷,養兵之費大省。二是要安排不合用的軍人去處,給以衣食事小,讓他們有生計能夠自理,從此自己能夠賺出衣食來事大。此次改革軍制,立制度,擇將校,募士卒,汰冗員,由樞密院行之。從禁軍中裁汰出來的剩餘軍員,向何處去,如何安置,則由中書行之。百萬之眾,不是小事,急切之間無論如何也完不成。當分作數年,計畫清晰,徐徐行之。」

  趙禎想了一會,點了點頭:「先朝俱行徵兵之制,果然有其道理。兵聚於京師事小,家眷百萬之眾,全賴天下供養,委實不堪重負。若依你所說,則聚兵於京師,無有養其家眷之費,所省頗多。只是朝廷練一兵不易,三五年即除役,是不是太過耗費?」

  「算士卒兵役,可以自其入軍營起,離軍營止,路上所費時日不算。入軍之後,精練一年,就可編入軍伍。依臣這數年時間所見,如此做已經夠了,緊急時候新入軍之士卒練半年也可用。役期五年,在行伍中四年,不算太過耗費。如此一來,於朝廷是省了養士卒家眷千里運糧之費,於士卒來說,家中自有生計,軍俸領來貼補家用,縱然是鄉間小農也立成小康之家,於國於民兩便。凡理政,必要便民,才是長治久安之道。」

  趙禎猶豫了一下,道:「如此軍改是徵兵,民服兵役是當然之理,可充差役,軍俸似可發得少一些。既然要改了,那便讓養兵之費就此省下去。」

  徐平道:「陛下,哪怕是百萬之兵,士卒軍俸一年十貫,也不過是一年一千萬貫。實際此時的正俸,哪怕是三衙禁軍,月俸人均也不足一貫。軍改之後,祿米停發,由軍中統一造飯分食。不養家眷,祿米可省十之七八,運往京城的漕糧可減半數。軍中賞賜錢數可依從前,糧帛不發,又可省下不少。如此算來,哪怕是軍中俸祿不減,僅僅是漕糧減半,養軍之費就可省去小半。有強軍,而又省費,多少好事,又何必計較士卒那一點軍俸呢?不但是軍俸要發,參軍依然可以免差役,才能讓良家子到軍中來。」

  軍費的大頭,一是俸祿和各種賞賜,另一個就是高昂的運費。駐於邊境,或者出境作戰運糧艱難不說,就是駐於京城,運費也高昂無比。家眷不隨軍,僅僅省下向京城運糧的運費,就是一個巨大的數字。而不再依靠入中,由樞密院設專門機構管理軍中運輸,效率又提高許多,又省下一大筆錢。兩者加起來就足夠了,沒必要再去計較將士俸祿。

  軍改之後招兵要召良家子,只有用各種手段,才能吸引人來參軍。同樣是一貫錢,在鄉間比在城市重要多了,發放軍俸,才能吸引農民來參軍。

  沉思了一會,趙禎笑道:「如此做,樞密院裁汰冗員,做惡人,中書安排出路,就是做好人了。西北一戰你勞苦功高,也該當得此一好差使!」
waterkcl 發表於 2019-1-4 12:04

第8章 大道佐君王

  徐平默默點頭,是啊,打了這麼多仗,立下如許功勞,自己也該撈個好差使,當回好人了。軍制是一定要改的,而改軍制,就涉及到原來的禁軍以後的生計。你真敢不考慮這些人向何處去,不給他們安排出路,大刀闊斧的改下去,就必然會出亂子。堵不如疏,而疏也要講究方式方法,不能不顧一切地莽一波,那樣做好事也會變成壞事。

  官府是幹什麼的?前世的課本上說,政權是維護階級統治的工具,是暴力機構。這話說得不完全,政權除了維護階級統治,同時也調和階級矛盾。當然換一種說法,調和階級矛盾是為了更好地維護階級統治,看怎麼去理解。但不管怎麼樣,政權必然是要擔任這兩種角色。一方面維護統治秩序,保證統治階級對被統治階級的剝削,同時對統治階級進行壓制,使剝削限制在一個水準上,不致於使天下失序。一體兩面,不可偏廢。

  政權當然代表了統治階級,不然從何而來?去代表被統治階級,這政權自然也就被推翻了。不代表地主利益行不行?幾千年來,有農民起義的實踐,有理論家的推演,最終都沒有解決問題,那麼就只能維持這種結構了。不要以為古人不考慮這種問題,消滅依賴於土地的剝削制度,均分土地使耕者有其田的思索從來沒有停止,徐平門下就有李覯和張載一直堅持。只是歷史的現實,告訴人們這樣做不行罷了。前世的土改不只是均分土地,那些與土地制度相關的措施,中國幾千年的歷史幾乎全部實踐過了。真正讓土改成功的是與土地無關的配套措施,伴隨著的是工業化,沒有工業化伴隨,土改不成其為革命。徐平前世有人天真地以為土改是封建社會的屠龍技,卻不知人類社會根本沒有屠龍技。

  宋人常說,與天子共治天下的,無非是一二大臣。坐到了這個位子上,就要有這種自覺,知道自己是幹什麼的。多向調和階級矛盾的方向靠一靠,就是好人,這是中國人一直堅持的文化傳統。或者說,偏向維護統治秩序,是法家,偏向調和階級矛盾,是儒家。

  中國文化比較早熟,先秦諸子幾乎向每個方向做了探討。法家的本質不是法制,實際上當時的核心是以天下奉一人,天下整齊劃一,治理國家社會只要嚴刑峻法即可,不需要調和。儒家的本質也不是人治,而是對統治者限制,講的是階級調和。先秦諸子講天下大一統的,就是儒法兩家,道墨則講分而治之。秦朝完成了中原政治上的統一,漢朝完成了文化上的統一,封建制逐漸退出歷史舞臺,在政治上深刻影響後世的就是法儒兩家。政權的兩面性,決定了這兩種思想必然並存,儒皮法骨是必然。

  歷史上儒法兩家都講規章制度,真正執著於用法制來治理社會的,最早是用法家制度的秦,另兩個是儒家占上風的漢和宋。法制不法制,不是法家和儒家區分的根本,根本是法家強調維護統治秩序,儒家則講階級調和。至於人性善惡、三綱五常、仁義道德,都是從這個根本目的延伸出來的細枝末節。

  當認為國家已經沒有階級、沒有剝削,不需要再調和的時候,便就會推崇法家,「勸君少罵秦始皇」。認為人性沒有善惡,人與人沒有什麼不同,不同就是教育不到位,頑固地沒法教育的,就是敵對分子,敵對分子越來越多,法家的高壓就出現了。當認為天下整齊劃一沒那麼重要,出現矛盾就是調和不到位,便就一切和稀泥,萬事和諧。

  徐平兩世為人,還沒有見到徹底不需要調和的穩定社會,不知道那是個什麼樣子,應該怎麼做。他來當政,調和必不可少,儒家這張皮不能丟。而秩序要穩定,中央集權必不可少,法家這副骨架也不能丟。向調和階級矛盾的方向偏一點,施政的手段以壓制剝削階級為主,就是以儒家為主。

  只要是階級社會,政權就有兩面性,一面是維護統治秩序,一面是調和階級矛盾。

  政權中的人,絕大多數都來自於統治階級,只要進入這個系統當中,以前不是,以後也就是了。但是這絕不等於政權就是統治階級的本身,人除了自己的利益,還有由於身份帶來的責任。事物要一分為二,不然看不清楚,政權是如此,人也是如此。什麼都講哪個人的利益是什麼,不遵從自己利益行事的都是被忽悠了的傻子,這樣的人,是統治階級混進政權隊伍的投機分子,縱然能得逞於一時,終將被歷史的洪流掀翻。

  講一切都是假的,唯有自己的利益才是真的,這才是天地真理,就是混入政權中的一部分投機分子,不滿足於做統治階級的一分子,而是要從統治階級中超脫出來,收統治階級的手續費和利息。如此自然會形成一個超脫了階級的利益集團,會加重剝削,這加重的剝削終將會傳導下去,讓下層受到的壓迫更重。哪裡有壓迫哪裡就有反抗,加重的剝削必然會引起動盪,利益集團要增加力量,就要拉更多的人進入,從而讓剝削再次加重。如此惡性循環,最終會掀起滔天巨浪,把一切都撕個粉碎。

  中國文明是唯一傳承不斷的文明,不僅僅是因為每次跌倒都能夠爬起來,還因為一直傳承有序。從原始社會,到家天下的封建社會,到階級社會,這個發展的脈絡從先秦諸子起,一直都很清楚。中國的文人很明白,社會是怎麼發展的,是怎麼從家聚到部落,怎麼從部落聚成邦,怎麼從邦聚成國,怎麼從國成為天下。他們的立論,是建立在這麼一個發展的基礎上,這個脈絡並不是歐洲文藝復興之後重新發明再傳入中國的。

  與士大夫共治天下,士大夫是什麼人?確切地說,士大夫是讀書人中的一部分,是被選出來,進行政權統治的。宋朝的做法,是選入統治體系,切斷選出來的這些人與現實社會的利益關係。不得在治下置業,與治下百姓不得有親戚關係,直至不許經商。像徐平這種家裡有偌大產業,鑽在京城不限制空子的,總有一天會被後人非議。京城可以置業這個漏洞,早晚也會被堵上。徐平越改革,這一天來的時間越近。

  改革也是革命,一個真正的革命者,必須有革自己命的勇氣與覺悟。

  人之所以脫離了低級趣味,成為了受人尊敬的人,就是勇於擔起自己的責任,不是為了一點好處坐到這個位置。人有家庭,同時有責任,兩方面照顧好,政權才能夠長久。只想好處不想責任,或者只講責任不講個人,都是不能夠長久的。

  趙禎為什麼選徐平做宰相?指望著他主持朝政改革。要做這個改革者,就要有改革的自覺,知道自己要做什麼,會得到什麼,會失去什麼。明白了,事情才能做好。

  徐平前世,政治課告訴你,上層建築包括政治結構和意識形態。但歷史課,卻只給你講政治結構,而不講意識形態,凡涉及意識態的,都是一句統治階級的虛偽。古人當然有意識形態,也確實不宜在普及教育中講這些,不然會造成意識形態宣傳的混亂。但如果就此以為普及教育中學到的那些,就可以到古代來教訓人了,那就大錯特錯。僅僅憑著那些知識,不要說來做宰相,現在的任何一個學士,或者是將來會成為學士的人,都可以在辨論中把你扇成豬頭。不要說改革,用不了多少日子,就會被交章彈劾趕下臺去。

  以前在三司,徐平所進行的制度更改,只要講清楚利弊,說服了宰相,宰相們自然會把那些制度措施納入到統治體系當中。現在自己做宰相,自己來把關,那麼每項制度更改都要跟意識形態掛鉤,符合意識形態,不然就會引起無數的爭吵。

  前世學歷史,講歷史上的改革,都會列出一個改革派,一個保守派。改革成功,便就是改革是大勢所趨,無可阻擋。改革如果失敗了,則就是反動力量太強,扼殺了改革。改革者永遠是好的,保守派就是反動派,是壞的。

  真是如此嗎?徐平自己來當這個改革者了,可不敢這樣想。把反對者當成反動派,使用激烈的手段來消滅,只能激化矛盾,形成黨爭。最終不但改革會失敗,還可能引起國家的動盪,出現無法收拾的局面,遺禍後人。

  確切地說,改革中的革命派和保守派都是對的,也都是錯的。他們都有對的一面,因為不全面,也都有錯誤的一面。最壞的情況,就是激烈對立,為了醜化對方,把對的一面都扔掉。幾個來回,好的全都沒有了,壞的全都保存下來,大家一起滅亡。

  只有充分地認識到自己的局限性,與反對者不斷地調和,尋找出最合適的道路,才能夠改革成功。一切都講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改革者與反對者是無可調和的鬥爭,無助於事情的解決。改革主持者當高屋建瓴,總攬全域。

  歷史上的王安石變法,便就是慘痛的教訓。那場動盪離著這個年代並不遙遠,保守派的主角司馬光已經出仕,改革派的主角王安石就在本科的舉子之中,是因為父親去世守喪才耽誤幾年。因為王安石格外出色,還有幾位大臣特意向徐平提起過。

  講王安石變法,一種是把一方看成君子,另一方看成小人,是君子小人之爭。另一種是把兩派按階級劃分,保守派代表了大官僚大地主階級,而改革派代表了寒門小地主。

  君子小人之爭自然不值一駁,把地主階級之中再劃階級,也同樣毫無道理。地主不管是大是小,同樣都是剝削階級,只有地主階級、自耕自食的小自耕農和被剝削壓迫的雇農之分,同一個階級內,沒有階級矛盾。實際歷史上的情況是,很多父子兄弟就是分屬新舊兩黨的,新舊兩黨中很多對立的人就是出自同一個家庭,牽扯其中的很多人是親戚。

  徐平前世位於社會下層,見多了小工廠小業主,他從來沒有感覺出來小工廠主對雇傭工人就更溫柔,更體貼。認為小地主就會偏向農民一邊,實在是想多了。

  新舊兩黨不死不休,鬥爭激烈程度成了歷史上的奇景,很大程度是涉及到了意識形態之爭。這種鬥爭無法調和,伴隨了兩宋二百餘年,在外部壓力下最終沒有獲得新生。

  意識形態不是只有階級鬥爭,作為社會的上層建築,只要有政權,就有意識形態。政權的每一項行政措施,都要受到意識形態的影響,圖方便隨便施為,最終會受到反噬。

  宰相為什麼如此重要,受天下之望,影響整個國家的興衰?因為這個位子,不僅僅是涉及到具體施政,還要主持意識形態,所謂以大道佐君王是也。

  如果僅僅是守成,並不需要宰相如此,但要改革,則就先要理清楚意識形態。

  趙禎要改革,讓徐平來做宰相。徐平沒有過多推辭,便就做了。

  今天找徐平來,說過了幾件具體政事,趙禎就是要問問徐平的道是什麼。認可了,改革將迅速開始。徐平的道讓他越堅信,則支持的力度越強,讓他將信將疑,改革就會猶豫。

  徐平接了拜相的詔書,天下都知道要行新政,外面擁戴自己的少壯派文臣更是眼巴巴地在看著。接下了這個場面,徐平就是明確地知道自己要做什麼,怎麼做。宰相以大道佐君王,徐平清楚地知道自己的道是什麼,要如何來實施。

  君臣互信,不是靠個人感情,靠個人感情的叫佞臣。真正被君王相信的大臣,實際上很多接觸的時候並不愉快,比如真宗於寇准。徐平與趙禎私交如此,已經是難得了。
waterkcl 發表於 2019-1-4 12:04

第9章 問道

  沉默了一會,趙禎端起茶來輕啜幾口。放下碗,看著徐平,緩緩地問道:「你我君臣相得,甚是難得。當初你登進士第,朕臨軒唱名的時候,突然間天現瑞光。宰相張知白賀朕得人,天下必將因你而興。到如今十五年矣!你在朝廷掌三司,天下錢糧不缺,出外統兵為大帥,一戰滅交趾,再戰滅黨項,回京前敗契丹於雲中。文事武事完足,張知白當日之言,於今已經一一應驗。現在召你回朝,雖為次相,朕實以天下事付你!人言天下興衰決於宰相,本朝相位至重,國家興亡皆繫於此。宰相以道佐人主,你可教我聖人之道?」

  徐平捧笏,低頭斂目,沉聲道:「臣聞聖人之道,百姓安樂,國泰民安,天下太平!」

  趙禎語帶不悅,一字一頓地道:「我問你聖人之道,以求治世,誠心實意!」

  徐平神色不動,道:「臣答陛下所問,一本正經,並無虛言!」

  趙禎看著徐平,沉默了好一會,才道:「既如此,該如何達致聖人之道?」

  「臣在隴右軍中,天都山一戰之前,與軍中的士子閒談,他們曾經問臣之學。臣以君子、仁、義對之。此非士子一時閒談,而是治國之道。」

  仁義是這個年代的政治正確,趙禎聽了,肅然端坐:「這番議論朕也聽士人提過,只是一直不知究竟,難窺全貌。宰相從容講來,願聞其詳。」

  徐平起身捧笏:「古今賢者探治亂之源,辨人之性情,述仁義道德,達天理人欲。有講人欲害天理,故要存天理,滅人欲。有講人欲是一切根本,我心即天理。臣以為,人生於世間,父母精血所誕。要生則要有食物果腹,要繁衍後人故有色之娛,知羞恥故有衣物遮體。此人欲也,人生而有之,不從則難以存活,族群無以繁衍,實未知其惡。人生於天地之間,必本於地氣風俗,所謂靠山吃山,靠海吃海,在草原上就只能放牧牛羊。地氣乃天理所化,是故知,人必從於天理也。」

  「物有陰陽,人有天理人欲之兩面,此理之常也。既非人是天理所化,亦非人依人欲才立於世間,而是這本就是人之陰陽,不可偏廢。一陰一陽謂之道,孤陰則不長,獨陽則不生,必陰陽相濟,才達治世。要達聖人之道,便需從這天理人欲中去尋。」

  講到這裡,徐平捧笏,用眼角的餘光靜靜地看著趙禎。這是一切立論的根本,如果趙禎在這裡不同意,後面的內容,要展開去講就難了。人性善惡,自私還是無私,利己還是利人,放在意識形態系統裡,都是不是一句簡單的話。

  社會的道德判斷,政權的政治結構,都要從最根本的地方講起。從人性生髮,後面還有分叉,會演化出各種各樣的意識形態。有的接近,有的大相徑庭,還有的截然相對。不能把意識形態最關鍵的節點統一,則後面的施政就會引起激烈爭論,難以被認可。

  人是社會動物,先有人的生物特性,再有人的社會性。否認人的生物特性,從社會性去構建人的本性,會導致非常大的麻煩。極端的資本主義者從私有財產神聖不可侵犯這一需求出發,去反推人的本性是自私自利,極端的公有主義者,從認為私有財產終將被消滅出發,去反推人無私,都會讓社會得病。人性的限制在將來會不會變得無關緊要,徐平並不知道,他沒有生在達致那個階段的社會裡。但現在,人的這一特性缺一不可。從存天理滅人欲,再到放縱欲望,這不只是社會現象,更有內在的思想脈絡。

  沉思良久,趙禎點頭道:「宰相所言,朕以為,天理存於人欲當中,人欲當中亦含著天理。天理與人欲雖分為二,實則合一,所謂陰陽太極之道,此之謂也。」

  徐平出了一口氣,捧笏躬身行禮:「陛下見識精深,確是如此。只是陰陽太極,雖曰合一,但太極就是太極,陰就是陰,陽就是陽。雖曰有分,望之則如一。雖望之如一,實則陰陽相合是太極,太極內含著陰陽,此為易之道。」

  趙禎緩緩點了點頭:「你在隴右作戰數年,沒想到學業不輟,兼及易理。」

  徐平不能在這個問題深入下去,易理他並不精通,只是取了於自己有用的部分,來說明這一套理論而已。趙禎從小就被明師教導,深入探討必然露怯。講經義,自然有詞臣經筵講官陪著趙禎去研究,自己一個宰相不是做那個的。

  「人生於天地之間,而長於人群。人人都有天理人欲,天理或相合,而人欲不合,必有相處之道。所謂君子、仁、義,即人相處之道,亦為治國所本。」

  趙禎問道:「何為君子?願聞其詳。」

  「君子何義,臣難以盡言,如天上北辰。所謂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雖不能至,而心嚮往之,此其謂也。臣只知君子之行,《論語》一書,論之甚詳。詳其要,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是也。君子求諸己是也。君子訥於言而敏於行是也。君子不以言取人,不因人廢言亦是也。之於天下,無適也,無莫也。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聰明如夫子,也只是道何是君子之行,何非君子之行,而不道何為君子。君子如北辰,景行行止,心嚮往之而不能至。」

  「此為真讀夫子之書者也。」趙禎點頭,「宰相坐。坐而論道,古禮。」

  徐平謝過,坐回位子上。到了這一步得到趙禎認可,已經成了大半,不由出了一口氣。

  請過茶,趙禎又問:「士大夫當遵君子之行,人君亦當守君子之行,此無疑義。然以仁義治國,漢行之,雖有文治武功,終不免敗亡。敢問宰相,漢亡是失仁義之故與?」

  徐平捧笏:「回陛下,聖人之道猶如君子之於士大夫,可照亮前行,然而路上走得到底如何,卻又非全歸於仁義者。失天下,必失仁義,此無可疑。仁義一時之失,未必就會致天下敗亡,此有挽一時失仁義之術而已。有挽天之術,而曰天下不必本於仁義,是匹夫之見。不行仁義,縱能一時挽天傾,終不能長久。是故,天下之治終究歸於行仁義。仁義乃天下所本,而非一時之用,講仁義之用,則未過儒門門檻。」

  至漢朝中原漢族完成了文化大一統,天下之民皆稱為漢人,而不再稱秦人、楚人,齊人、燕人。漢儒的大一統本於天命,雖然後人說是編造出來愚弄下層的,但實際上當時從皇帝到大臣都信得很,中興漢室的光武帝尤其信這一套。從魏晉到隋唐,天命之說已經難以為繼,避於江南的中原正統終不能光復天下,殘民者昌,佑民者殃。

  到宋朝儒學再興,天命說被放棄,宋儒改以公天下、查治亂的正統說來代替。從古文運動到疑傳惑經,再到六經注我,都是這一體系的一部分。然而宋儒的努力,最終還是沒有改變被蒙古所滅,中原陸沉的結果。這些努力,實際上隨著宋朝的滅亡就離去了。

  歷史不能假設,認為宋朝不滅會如何,實際上宋朝出現這種思潮,從皇帝到士大夫都願意做出讓步,正是因為有巨大的外部威脅。沒有外部威脅,內部矛盾就會轉趨激烈,皇帝和士大夫相攜相讓的局面也不會出現。

  宋亡之後是元,明滅元,之後又被清滅。清末正統論再次被拿出來鞭屍,從梁啟超到五四時期的知識份子,從破正統論入手,打破漢族的文化一元,中原一統,又是後話。

  文武完足,徐平立下如此大功,來任宰相要職,比其他權相更顯眼,會不會引起趙禎猜忌,甚至下毒手?想多了,是把歷史的特例當成了通例。實際上兩宋三百餘年,並沒有因為宰相威望過重,權力太大而讓皇帝下毒手的。哪怕是宋太宗時期規矩未立,那時的權相趙普甚至插手皇太子之爭,最後也沒怎麼樣。一時失寵外貶是有,最後恩遇不失,安然去世,身後得享哀榮。

  有這種想法,根本上還是沒有認識到宋朝的「與士大夫共治天下」,並不是一句籠絡人心的虛言,而是整個政權的根本。在這種政治結構下,權力再大的宰相,也無法威脅到皇位。而再是猜忌心重、專權獨斷的皇帝,也不會對宰相下手,不然天下根本動搖。

  宋朝的皇權與相權,有矛盾,但更多的是合作。雙方之間不是你多我少,除了極個別的權相,大多數時候是相權加強,皇權隨之加強。不認識到這一點,徐平怎麼敢來做這個改革的宰相?再是大公無私,也得先為自己和家人考慮。

  講善猜忌,刻薄寡恩,手段毒辣,甚至是勤政,宋太宗都不下於清朝皇帝雍正。但雍正朝殺得人頭滾滾,太宗朝的趙普哪怕捲入太子之爭,最後落敗,也能安然離世。

  問道於宰相,施政於天下,徐平只有向趙禎講明白了自己的施政根本,獲得了他的認同,才能推行強有力的改革。改革成功,取得成效,徐平有功,趙禎有德,大家各取所需而已。徐平的功,遠不能威脅趙禎皇帝之德,實際上是大大穩固了他的皇位。

  講過了人性,接下來,徐平要結合這一套意識形態,講自己要如何施政了。

  只有把意識形態、政治結構與具體施政打通,才能推行一場順利的改革。至於這場改革會觸動誰的利益,誰倒楣,誰得利,其實不用想太多。能夠影響到改革的官員,並不會像到菜市場買菜一樣,斤斤計較自己得了多少利益,失去了多少利益,實際上大多數時候根本就算不清個人的利益得失。真正讓他們拼爭到底的,是意識形態的差別。

  把改革的成敗說成哪派人屁股坐在哪邊,是回避意識形態,隨手給出的一個解釋。

  歷史上數十年之後的熙寧變法說明瞭這一點,千年之後的改革也說明瞭這一點。在歷史洪流面前,個人利益其實沒有那麼重要。

  不管具體鬥爭的手段如何,能在思想上包容反對者,互相提攜,互相糾偏,改革中就能取改革者和反對者的上限。而如果你死我活,形成黨爭,就會取雙方的下限。

  關鍵在思想的碰撞,而是不鬥爭的手段。哪怕雙方火拼,戰場上打生打死,做到了思想上的包容,就能取得一個好的結果。而如果思想上不包容,哪怕是雙方客客氣氣,溫良恭謙讓,一樣會取出雙方的下限。

  這是改革的邏輯,改革者當遵從這個邏輯,不要把好事變成壞事。
waterkcl 發表於 2019-1-4 12:05

第10章 治術(一)

  趙禎沒有緊接著問下去,而只是與徐平默默飲茶。徐平說,趙禎不只是聽,他還要仔細去想。只會做皇帝,可不是趙禎智力不行,實際上這些道理,他理解甚深。

  過了好一會,趙禎才道:「已聞宰相之道,本於仁義,儒門公理,此無疑矣。然依宰相之言,道只可照亮前行,治國需有術。願聞宰相治國之術。」

  徐平捧笏:「君子謹其行,治國理政,善用其術。一人為君子,兩人曰仁,三人及眾曰義。子曰,吾道一以貫之,忠恕而已矣。可知所謂仁,就是人與人之間的忠恕。仁本於兩人之間,而眾又本於仁,不同於仁之處,曰義。治國之術,便是由二人及於眾。不失其仁義,便就是以仁義立國,不必拘於小節。」

  「臣自入仕,及於今日,若說治事理政之術,十六個字。認識事務,一分為二;解決問題,三方入手。謹記這十六個字,便大略不失於仁義。」

  「啊——」趙禎猛地一愣,「哪十六個字?到底如何解?宰相細說!」

  徐平也愣住,自己一時說得口滑,用了前世慣用的字詞,這個年代不合時宜。想了一會道:「這十六個字的意思,是說我們新見一事,一物,要去搞清楚,需一分為二。執其兩端而叩之,中庸之道也。要得其全面而中,不可執其一端。如臣手中之笏,看之如此,還要查其有何用處。若是只看眾大臣上朝人人手捧一板,而不知用於笏記,便就覺得過於可笑。如在街衢看一乞丐,百般其慘,便覺得其可憐,是天下不公,而不去查其何以淪為乞丐之因,便會失查。若見一子對其父甚是冷淡,便就認為其是不忠不孝之人,而不去考其為何如此,硬要治其忤逆,一個不慎,就可能違了孝悌本意。見一物或一事,必要一分為二,就是要知其是什麼樣子,為何會成為這個樣子,才能得其根本。」

  其實認識事務要一分為二,不僅僅是這些,根本上是辨證法。不過急切之間,徐平說不明白,也舉不出足夠的例子,便用淺顯的意思代替。不錯即可,具體的內容,在以後可以慢慢補充。觀察事物要全面,不要草率下結論,不然就會盲動,好心辦壞事。

  「解決問題,三方入手。是講我們遇有疑難,不要憑著自己的感覺去辦事,而要跳脫出來,分成你、我、他,各方考慮過了,才好下手。三方為義,三方著手,才能大義不失。」

  聽到這裡,趙禎直起身來,對徐平道:「宰相之君子、仁、義之說,先前我實聽士子講過。君子、仁,不失聖人本意,細思量,委實該是如此。惟有這義,宰相當日並沒有細講,眾人更加眾說紛紜,難解到底何意。此次開科,隴右舉子便有人涉及此節,只是眾人難以詳解,又怕宰相必有深意,國子監發解取為中等,讓其省試而已。今日解說清楚,以後也好正視聽,免致考官舉措失當。」

  隴右除了徐平帳下發解的那些隨軍士人,還有其他身份的舉子,由國子監發解。從那天徐平起了一個頭,這些人私下裡議論很多,有人就帶到了發解的試題裡。徐平有在三司的治績,有在隴右的軍功,文武樣樣過得去,年輕的讀書人追隨他的思想,人之常情。只是讓國子監發解的考官無所適從,不知到底是個什麼意思,又不敢反駁徐平之論,最後只能和稀泥。讓寫到這些的人順利發解,但也不給很高的名次,說得過去。

  君子好說,仁也好說,但要把義講清楚,卻絕不是幾句話的事,甚至從現在開始講一夜,講到明天早晨,也未能夠完全說清楚。偏偏治國理政,義最重要。君子、仁到底還是偏向個人的考察,正確地使用義,才是治國之術。

  徐平起身,看了看旁邊的一塊黑板,道:「義最難,臣請在板上條列之。」

  在議政的場所設置黑板,本就是徐平帶來的習慣,趙禎已經習以為常。

  得到趙禎允許,徐平走到黑板前,畫了三個圈。捧笏道:「遇有疑難,要想不偏不倚得其中,必然是從三方下手。如審案,則有推鞠之官、原告、被告。若有疑難,又傳證人對質,則有原告、被告、證人三方。推鞠完畢,又有檢法之吏,議刑之官,定讞斷刑之官三方定其刑罰。有疑難,每一步,皆從三方入手,方可求全面。」

  趙禎點頭:「本朝司理參軍之設,是祖宗巧思,憐細民之意。鞠讞不同司,各設官員主理,最能免民間冤屈。你如此解,卻原來是合了義之大道理。」

  宋朝鞠讞不同司,司理參軍專管審訊,別設司法司之下吏人檢法條,司法參軍依法條檢法議刑,最後再由判官、推官擬判詞,主官無疑義,由知州和通判通簽連署,一件案子才算審訊完成。這就是司法程式公檢法的源頭,確實有極大的進步意義。當然趙禎說是祖宗巧思,就過於拔高了,實際上從魏晉到隋一直有進化演變,不過唐朝廢棄,到宋終於形成了比較完善的制度。而宋之後,這一司法原則又被廢棄,再出現已經忘記宋朝故事了。

  古代斷案,由父母官坐高堂,下面小民擊鼓告狀這種事情,可以出現在很多朝代,惟獨不能出現在宋代。宋代的獄訟主要集中在州一級,下面縣一級只能斷小案,上面的路提刑只是覆核。而州一級,分司比較完善,從程式上已經類似於徐平前世的公檢法。

  這種制度的形成與完善,是宋朝統治者比較得意的善政。徐平選擇從這裡開頭,是讓趙禎能夠順利接受自己的說辭。講仁義,只是一種政理朝政的方法,並不涉及好與壞。

  徐平捧笏:「天下之庶政,莫大於稼穡,臣請從稼穡講起。」

  趙禎道:「如今天下,耕者無尺寸之田,富者田連阡陌,而不力稼。天下之害,莫過於此。前些日子李覯、歐陽修諸人都上書要朝廷平土,議者以為難行,不了了之。你為宰相理朝政,若真能在這上面下些功夫,善莫大焉!」

  徐平未置可否,在黑板上自己畫的三個圈裡分別填上賦稅、租息、口糧種子,道:「田土所出,於力耕之農夫而言,無非如此三份。朝廷賦稅是一份;口糧、種子是一份,這一份裡面,還要加上備災之用;租息之類是一份,這一份裡以租息為主,並不只包括租息。」

  趙禎看了一會,指著租息道:「耕者自食,不耕不稼者不得食,租息多餘!」

  「是啊,租息是多餘。然天地初生,人雜於群獸之中,采野果草籽而食,獵鹿豖魚鱉而補,昏昏然不知歲月。至以草為穀,馴豖犬以養之,聖人出焉。初耕田,無犁無鏵,一夫縱血汗流盡,猶不能使全家免饑餒之苦。至有犁鏵,除果腹之外,猶有多餘,奉賦稅而成邦國。至鐵器大行,果腹之餘,猶可備宰荒。牛耕與鐵器並行,備荒之餘,年年猶有剩餘之糧米。兼田有沃土貧瘠之別,有人家餘糧多,有人家難果腹,兼田而吃租之家出焉。」

  趙禎睜大了眼睛,聽罷過了好一會,才道:「此韓非、荀卿多論之,果有此事?」

  徐平道:「自三代至如今,典籍俱在,有何可疑?非止韓非、荀卿,柳河東亦如此說。」

  中國文明一個特殊的地方,就是雖然有神話時代,但神話時代不只有神話。人類怎麼從原始社會走出來,到部落時代,到封建,到國家,記載是不曾中斷的。從先秦諸子,到韓愈和柳宗完,對人類社會發展的描述就是如此。中國沒有從猿到人的進化論,但卻一直有從原始社會到文明社會的進化論,這一點跟世界的大多數地方不一樣。

  趙禎說租息多餘,是因為對於政權來說,大多數朝代的主流意識就是這樣認為的。政權代表了統治階級的利益,卻並不認為剝削是合理的,租息不應該存在,存在只是因為沒有辦法消滅而已。如果拿掉了租息這個不合理的財富分配,耕者自食備荒之餘,全部上交朝廷,自然也就由朝廷負責耕者的一切。

  換一種說法,這就是以農業為基礎的社會主義社會。從王莽到王安石,很多改革措施裡能找到社會主義的影子,或者叫作國家資本主義的影子,並不偶然。

  來到這樣的時代,特別是在漢朝和宋朝,跟統治者講社會主義的道理,並不會被當成異類。如果你真能做到,最可能的是登高一呼,應者雲集。就連最高統治者,都會為你撐腰。同樣的,你講資本主義,只要能夠做到了,一樣可以得到支援。關鍵不在你講什麼樣的生產關係,而在於你能不能把生產力發展得適合這樣的生產關係。

  惟一的問題,是真地做不到,除非帶著傳送門,從另一個位面應有盡有的輸入到這個世界源源不斷的物資。徐平沒有,那就只能立足於實際,進行階級調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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