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一世富貴 作者:安化軍(已完成)

 
waterkcl 2018-10-31 17:24:52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534 660163
waterkcl 發表於 2019-1-8 09:39

第31章 盼盼的小心思

  太陽掛在西天上,如同一個大火球,看著就讓人心裡暖烘烘的。

  徐平坐在交椅上,看著西天的太陽,眯著眼睛想心事。盼盼在一邊,帶著安安轉過來轉過去,不時偷偷看一眼徐平。她也知道自己長大了,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而且也知道十之八九要嫁給蘇頌,就差正式定親了。開封城裡正在舉行省試,她想問問徐平,蘇頌到底怎麼樣,這次能不能考上進士。這次再不中,可有點丟人。只是害羞,問不出口。

  徐平只覺得身心俱疲,身子一點也不想動。他現在才真正理解當年的王曾,宰相這個差使確實不是一般人幹的。穿上公服還要去除自己的立場,還要充分發揮自己的才智,在皇城裡就是一種折磨。這不僅僅是能力的問題,還是對精神的折磨。到了朝堂,人就像魂遊天外,身子在這裡,精神卻要到另一個世界去。

  真正能把這一套政治邏輯理順的人其實並不多,呂夷簡不能,晏殊也不能。宋朝到現在大約只有王曾,把這一套差不多吃透了。是靠著許多人,你一點想法,我一點想法,共同撐起了這一套政治邏輯。因為自成體系,在沒有明顯破綻的地方,別人很難強推超出這套體系的個人想法。明顯破綻,如把禮由民自生,改成強行教化,就出現了硬講三綱五常的事情。歷史上著名的登州阿雲案,便就被新舊兩黨來回折騰幾十年,一直延續千年都是法律界的熱點。如果把三綱五常當作過時的舊規矩廢掉,案子其實並不複雜。這件案子並不是爭一口氣,是涉及到了重大政治問題,後人以為賭氣只是認識不到他們的政治而已。

  認識不到這套邏輯,再聰明,再能幹,也可能被人一招制敵。如丁謂,當宰相並沒有多少日子,黨羽眾多,一手遮天,被王曾一下就翻了過來。不是丁謂露出了破綻,他露出的破綻多了去了,被扳倒是因為王曾知道哪裡才是真正的要害。

  政治,如果沒有清醒的頭腦,理清其中的邏輯,就會時不時犯些小錯誤。犯的小錯誤多了,就會被人不信任,失去了前途。如徐平前世經常聽到的一句話,權力集中會導致腐敗,絕對權力集中導致絕對腐敗。權力集中怎麼會導致腐敗呢,顯然沒有政治邏輯,強行把兩句話粘在一起,說的多了,好像是真的一樣。腐敗是因為制度和監察不嚴,制度和監察不變,權力分散只是從一個人貪汙變成了窩案而已。

  盼盼拉著安安走到徐平身邊,搖他的肩膀道:「阿爹,你在想什麼?」

  徐平睜開眼睛,懶懶洋洋地道:「什麼也沒想,在發呆呢——」

  盼盼剛想再問,林素娘過來,對她道:「帶著妹妹一邊去玩,我和阿爹有話要說。」

  盼盼嘟起嘴,拉著安安的手,一起到外面去玩了。

  林素娘剝了一個桔子給徐平,口中道:「我在想啊,蘇頌年紀不小了,要不要把他和盼盼的親事先定下來。你嫌盼盼的年紀小,無非先不成親,等過個一兩年再說。他阿爹蘇紳也升待制,兩家結親,跟我們也算門戶相當。」

  「好啊,那便定下來吧。」蘇紳什麼地位他根本就不在乎,他只是看好蘇頌而已。

  林素娘有些猶豫:「可此次開科,要是蘇頌沒中進士怎麼辦?」

  「那就下次再考唄,還能夠怎麼辦?進士誰也不能保證一次就中。」

  林素娘推了徐平一把:「你現在做宰相了,總有辦法!賜他一個進士唄。」

  徐平差點笑出來,抬起頭看著林素娘:「你以為進士是我們家的,說賜就賜一個!」

  林素娘道:「宰相家裡賜進士又不是沒有過,蘇頌這孩子讀書本來就不錯的。」

  「讀書不錯你還怕他下次考不上?」徐平歎了口氣,「素娘啊,我這宰相當著可是不容易的。你這也想要,那也想要,早晚會給我惹出大禍來的!」

  林素娘道:「我什麼事不是跟你說過,你答應了才行的!盼盼莫不是你的女兒?她的終身大事,難不成你心裡不急?嫁過去,丈夫連進士都不能中,如何過日子!」

  徐平歎口氣道:「我當然不急,我本來就認定了蘇頌能中進士,有什麼好急的。他雖然平時言語為多,學問倒還紮實,我就不知道你亂急些什麼。」

  林素娘搖了搖頭,不說話,只是低頭剝桔子。哪怕現在做到了宰相,林素娘還是對徐平的學問沒有什麼信心。小時候的印象根深蒂固,他那個進士就是瞎蒙上的。

  徐平也懶得跟她解釋,又眯起眼睛。夫妻兩人一起坐在房前,沐浴在夕陽中。

  林素娘這一點還是讓徐平放心的,不會拿著自己的前途開玩笑,私下裡利用自己的職權耍什麼花樣。再說徐平也確實用不著收別人的錢,自己賺的足夠花了。

  徐平心裡明白,這個年代,你賺下來萬貫家財又怎麼樣呢?子女不爭氣,終究還是沒有用處,守又怎麼能守得住?一兩代之間迅速敗落的豪門高第,放眼望去,開封城裡到處都是。子女不爭氣的,宰相的後代幾十年就窮得要飯的還少了?能夠守住家業的,還是兩個兒子以後要爭氣,老老實實把書讀好,真正考上進士,就把自己的家守住了。沒有那個本事,哪怕靠自己賜個進士,在官場上也會被另眼看待。

  就大宋的第一功臣趙普,這才過去幾十年,他的後人過得也不怎麼樣。這不能怪皇室不照顧他,皇室自己還照顧不過來呢,宗室也有不少過得不怎麼樣呢。

  這個世界就沒有世襲的說法,除了皇帝得從姓趙的家裡出,其他人,包括他們自己趙家的人,富不過三代才是稀鬆平常。真正要守住家,只有家學淵源,讀書傳統不絕。

  再過一兩年,兩個兒子大了,徐平想讓丈人林文思致仕,回家裡來教孩子算了。他的學問或許不精深,勝在紮實,教小孩子最合適了。

  脫下了官服,徐平就徹底成了一個普通人,要為自己的家庭未來打算。靠著恩蔭不行的,能守幾代?把家裡掃地的都恩蔭,也並沒有太大的用處。不能進入那個核心階層,官員就是個領錢幹活的,並不能支撐起龐大的家業。說起來,反而是蘇頌前程遠大。

  如果把社會分成富貴、中層和下層,這個年代的中層極不穩定。努力一下,家裡的運氣來了,出個甲科士士,就進到了富貴階層。一不小心,就會退到社會下層。無他,整個社的負擔最多地就是壓在中層身上。徐平要想辦法,讓這個階層慢慢擴大。
waterkcl 發表於 2019-1-8 09:40

第32章 位極人臣

  自第一天的大朝會開始,朝廷人事便就進入了劇烈的動盪期。前一段時間的穩定,只是在等著徐平回朝拜相,獲得大家的認同後,由徐平來定。經過廷辨,穩定了人心,誰該上誰該下,誰該去誰該留,就要有結果了。

  以前徐平總有一種誤會,自己能夠飛速升遷,是趙禎賞識自己。等把道理想通,才知道是自己想多了。這天下就他最能幹,宰相他不來當誰當。

  盲目相信為神,信而生疑為鬼,這本是文明體系中用來指學習的階梯,人進學解惑的過程的。文化中的學是解惑,而不是學知識,對自然的探索這個時代還沒有成體系,自然科學如何學習的體系並沒有建立起來。

  理通為儒,通的是什麼理?當然是道理。就是天地道德那一套的理,貫穿於整個的政治和文化中。對於自然的神和鬼敬而遠之,是因為對自然的認識不夠,人可以認識,則人心中的神和鬼不應該存在。所以關於人的政治和社會中,所有的惑都可以解。

  有惑不能解為疑,有疑就生了人心中的神和鬼。讓人無疑為信,信而用之為任。為什麼用這個人當這個官,那個人當那個官?是因為信任。用人不疑,不是說讓你當了這個官就盲目相信,有疑就問出來,解心中之惑,這就是廷辨。

  當這一套關於人的文明體系失去,人與人之間的信任也就不存在了。要麼就是當作神來對待,盲目相信。要麼就是當作鬼來對待,信而存疑。所謂疑心生暗鬼是也。

  宋亡於蒙古,明再亡於滿州,然後被全世界的其他民族輪流欺負,後世對自己祖先的文化已經不信任了。祖先不能不認,認了心中有鬼,徐平前世,就是這樣活活把一部關於人的文明史,給解成了鬼世界。

  徐平來到這個世界的靈魂,相當於小鬼進了人間,他用了十八年的時間,才算把自己心中的鬼去掉。心中的鬼沒有去掉,相信槍炮能夠救宋朝,無非是自然崇拜,跟人有心中疑惑去拜個石頭大樹來鎮鬼沒有區別。相信洋人的制度能救大宋,無非是人文崇拜。

  中國人不信這個教,也不信那個教,為什麼?別的文明發展起來都有宗教,不然無以凝聚人心,就中國人特別?光拜祖宗盲目認同就可以了?這就是有惑不去解,心生暗鬼後用血緣當神,來鎮自己心中的鬼。凝聚人心,是因為天地文明中有一套道理,去心中神鬼。

  宋亡之後,天下到處都是各種各樣的神廟,人們需要這些神來鎮自己心中的鬼。唯物主義了,不能再信神神鬼鬼了怎麼辦?去請洋人來,當心中的神,來鎮自己疑心生出來的暗鬼。這就是徐平前世,說起關於人的社會和政治,動不動就是哪個洋人說過一句什麼。

  為什麼要這樣?因為祖先的那一套道理沒了,但中國人的文明基因,需要有一以貫之的道理存在。不請洋人來當神,那就捧出哪個大儒,哪個先賢,來當自己心中的神,來鎮自己心中的鬼。什麼是盲目?就是閉起自己的眼睛,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祖先全是一群傻子,全是一群壞蛋,他們哪裡有什麼道理,道理都是編出來騙人自己好做壞事的。

  當然有道理,五千年文明,豈能夠沒有道理!宋朝道理最大,說的就是,政治中最重要的是把道理講通。你把道理講通了,當然是你來決定朝政該怎麼施行。司馬光明明對道理不通,強推三綱五常,就是視大漢天命為神,來鎮他心中有疑的暗鬼。在學問上,司馬光遠遠不如王安石。歷史上最接近理通的那一個人,恰恰就是王安石。

  徐平能夠去除自己心中的鬼,正是因為他前世祭起來的一個神。說起漢族王朝為什麼亡於外族,一口咬定的就是因為重文輕武,完全不講道理通不通。但是徐平明明看見,禁軍的戰鬥力不行,與此無關。因為在他的前世,他見過另一個屬於政權的群體,也是如此一點一點失去人心,最後弄得天下動盪。那就是國營和集體企業。

  在徐平非常小的時候,他父親在一個小鄉鎮集體企業裡工作,回來經常跟他說,等到自己轉成正式工了,就不用這麼辛苦了,徐平長大了就可以接他的班。幾年之後,天下的這種企業一個接一個地破產,父親失去了自己的工作,回家種地,日子一年不如一年。

  他前世的大下崗怎麼回事,這個年代的禁軍一年不如一年就是怎麼回事,其中的道理是通的。政治,就是政權中的人位子正了,自然天下大治。什麼這個約翰那個湯姆,什麼哈克什麼斯基,被中國人拿出來嚇人不是因為他們有道理,而是請洋神鎮心鬼而已。

  政權的主要部分,軍隊、行政、經濟,這幾個集體,只要得人心,自然就會一天比一天好。不聽民意,不順民心,關起門來自絕於人民,就自然會一天比一天衰敗下去。這就是中國傳統文明中政治的原理,就是這麼簡簡單單。

  做得不好是因為這個體制那個體制,都是有惑不解,疑心生暗鬼後請出來鎮心中之鬼的神。道理通則一切皆通,剩下的能力,就是怎麼修德,怎麼讓政權應民心的問題。

  大學之道,在明明德。明德就看見了道,把道貫之以理,就是天地文明中的政治。人生於世必有欲,有欲是正常的。喜歡錢,喜歡美女,喜歡過得舒服,都是道之德,沒有什麼欲望是不道德的。說有的想法不道德,是政治中失去了道理,強行改變人性。

  政權是陽,人心是陰,陰陽相合為合理,合理則德成。這就是政治中的一二三,凡事說服別人要說出個一二三來,不然信你才有鬼,是這個文明中的政治留給後人的記憶。

  不合理,要麼失文德要麼失武德。文德是得內部人心,武德是對外禦敵。

  徐平通過找到禁軍戰鬥力不行的原因而明德,明德則一切道理皆通,現在他就是天下第一大儒。在文化上,沒有人能壓倒他,這是他一道德的倚仗。

  徐平前世一個偉人說過,當你們要把孔子請回來,就說明事業失敗了。可能就是他認識到了,共產主義理論於中國人可能是一個美麗的誤會,這個誤會幫助中國人民重新站了起來。這個理論可能並不能建立起一以貫之的政治道理,而中國人的文明基因裡,每一個人都是合理黨。政治沒有道理,政權會非常難。

  城中準備省試的舉子中,有一個人叫王安石,徐平從來沒有問過他的情況。他需要自己成長起來,向徐平證明他通了道理。那個時候徐平就可以從政治中隱身了,專心去舒舒服服地過自己的小日子。把這一套政治原理整理出來,王安石比徐平合適。

  廷辨之後,晏殊請辭。趙禎再三挽留,晏殊終究是不敢居徐平之上,去意堅決。

  徐平以兵部尚書、昭文館大學士,同中書門下平章事,進岐國公,拜首相。

  晏殊以兵部尚書、監修國史,同中書門下平章事,為次相。

  章得象以吏部侍郎、集賢殿大學士,同中書門下平章事,為三相。

  三相之下,杜衍、陳執中、程琳三人為參知政事,一起組成宰執執政集團。

  呂夷簡知樞密院事,龐籍同知樞密院事,明鎬、夏竦、丁度三人簽署樞密院事。

  依徐平建議,由參政程琳和簽署明鎬一起,著手對禁軍進行改革。政權凝聚人心,一定要牢記,天下之人皆為己民,切不可在裡面找自己人,不然就劃出了外人。這是從唐朝用胡人為兵,留下來的血淚教訓,外人怎麼可能得民心呢?如何讓他們感到是自己人?臨之以義,一切示之以公,這就是公義。

  徐平前世,一邊講為人民服務,一邊強調政權是無產階級當政的政權,就是在人民中找人民,自然也就劃出了外人。資本家和富人覺得自己是外人,等到賺夠了錢,就想著跑到另一國去,去找把他們當自己人的。

  議會、君主立憲等等政治制度,是滅亡了羅馬的蠻人,從羅馬文明的垃圾堆裡翻出來的文明碎片,用以推開了近代化的大門。這是羅馬的文明記憶,並不是世間當然之理。他們用這些文明碎片進行了思想啟蒙,推開了近代化的大門,完成了工業化,打遍了全世界。

  地球上不只存在一個羅馬,等到大潮退去,各個民族重新進行自己的思想啟蒙,政治還是要貫穿自己的道理。沒有道理的政治,難以獲得全民的認同。

  徐平來到這個世界,用了十八年去了自己心中之鬼,用自己前世經驗,鞏固了那扇推開的近代化大門。至廷辨,大宋的思想啟蒙已經完成,工業化就水到渠成。

  大漢在政治道理中,用昭昭天命,解萬民對政治的惑。以一種半宗教的辦法,完成了天下一心。這就是漢文化,文化就是以文教化。當天命不再被天下之人相信,韓愈和柳宗元尋求把這個一以貫之的政治道理,用人心來代替昭昭天命。只是在完成的過程中,有人還是不能從那個借來的昭昭天命中出來,在人心中尋天理。外敵入侵,思想啟蒙的過程被打斷,天理被後來的政權捏到了漢的昭昭天命中,成了思想解放的桎梏。

  想通了政治的道理,脫下公服,徐平一身輕鬆。

  他現在可以完全放下心理包袱,坐在門前的火爐邊,抱著書郎,給他講《論語》。

  「吾十有五而志於學,三十而立,四十不惑……」

  書郎嘟起小嘴巴:「阿爹,什麼是志於學?孔子十五才讀書,你現在就教我念書!」

  「孩子,古時之學為大學,非今日之讀書唸字這類小學。孔子之學,是學為政,學做人,可不是學識字。孔子十五有志於此,已經是非常了不起了。你阿爹當年也是差不多一樣的年紀,立志去考進士,通道理,做官治天下。十八年,阿爹做到了人臣之極,天下莫不心服。你說,學這個厲害不厲害?阿爹傳給你們金山銀山,也是守不住的。你吃的穿的用的比別人好,憑什麼?人家心裡不服了。君子之澤,三世而斬,富不過三代的。等到人們不覺得你們可以靠著阿爹留給這個世界的功德,讓你們吃好的,穿好的,你們的富貴是無論如何也守不住的。不想讓後代受苦,就好好學這個道理,明白人心才是一切根本。」

  「阿爹,那什麼又是而立,什麼是無惑,什麼是知天命呢?」

  「這個而立是什麼,阿爹也說不好,每個人立身於世,可能並不一樣吧。」

  「至於無惑啊,就是你要知道,這世間的人生下來都是一樣的。聰明、漂亮、胖瘦和窮與富,這一切都是後來長出來的。為什麼長得不一樣呢?因為祖宗不一樣,會一代一代地傳給子孫。祖宗傳下來一些,自己努力不努力又有一些。比如你覺得胖不好,那便天天跑步蹦跳,自然就會瘦了啊。祖宗傳下來的要珍惜,但自己努力更重要,要懂道理。等到有一天,說不定不管生下來什麼樣子,都可以長成一個樣,你信不信?」

  書郎使勁地搖著小腦袋,徐平只是笑,誰知道他前世那種整形能走到哪一步呢。

  「不只是高矮胖瘦如此,就連聰明和愚笨,無私和貪婪,好和壞,這些人的品德,也都是祖先傳下來一些,自己後天努力一些。世間有好事與壞事,卻無好人與壞人。祖先傳給人的性情,都是好的,不好的是自己後來學壞了。看見別人做了自己不喜歡的事,千萬不要說這是個壞人,要明白他是個好人,只是做了壞事而已。他為什麼做壞事呢?可能是因為窮,也可能是因為懶,誰知道呢?你不能代替別人去想。好人壞人沒有天生,你對世間的好事壞全部能想通,就叫無惑了。這一步,說起來簡單,可世間的人,大多數一輩子也想不通。記住他們不是笨,只是人家不需要想通而已。要學著讀書做官,就要想通,就要無惑,就要在道理上比別人努力,不然憑什麼你來做官管別人?」

  「知天命就是明德,明德就是看見了道,把你看見的道一理貫通,就是懂道理。把世間的道理想通了,堂堂皇皇立於世間,這才算是君子啊。阿爹現在也只做到了知天命,孔子說的後邊那些,只隱隱約約知道是個什麼意思,卻做不到啊。」

  徐平教著書郎,抬起頭來,看著遠方迷蒙的天空。

  在前世,他是一個底層的小公務員,拿著不多的工資,天天傻樂呵。到農民當中推廣農機,幫著他們修機器,執行國家的各種惠農政策。老百姓感激他,有時候會留他在家裡一起吃頓飯,一起喝瓶酒。他有酒就喝,有肉就吃,反正也當不了大官。

  有人到領導那裡去告狀,說他在農村吃拿卡要,要處理他。老站長對著來的上級拍著桌子,漲紅了臉,瞪著眼睛說:「疑人不用!他做得好,老百姓喜歡,你們憑什麼說不好!」

  領導走了,老站長對徐平愛恨交加地道:「你呀,你呀,你是癡!不珍惜前途!」

  自己的同學中,好幾個學歷比自己低,混得卻比自己好得多。有時候來教他:「老徐你做公務員,你得懂政治啊。什麼是政治?老百姓是個屁啊,你得讓領導滿意,光讓管自己的領導滿意不行,還得讓能升你官的領導滿意。這小縣城裡,你的學歷算可以的了,為什麼一直升不上去?一有人提你,就有人說你這個小毛病,那個小毛病,怎麼升?」

  徐平滿不在乎地道:「對我有意見,可以來找我。覺得哪裡不好,讓我改,我改不了說什麼都行。就這人一句,那人一句,政治前途是這樣定的,這種政治前途我寧可不要!」

  同學搖頭:「你呀,就是癡!不是同學,誰來跟你掏心窩子!」

  徐平一定要講道理,他前世想不通道理,也講不清道理,就傻呵呵混日子。

  這一世終於想通了,那個對自己愛恨交加的老站長,彷彿站在了自己的面前。徐平已經無惑了,從老站長每一句誇自己的話裡,每一句罵自己的話裡,徐平都看見了慈祥。他很想跟那個老站長說一聲謝謝,他留住了自己的癡,守住了自己心的清明,沒有讓鬼進來。

  書郎突然搖徐平的胳膊,仰著小腦袋道:「阿爹,你怎麼流眼淚了?進沙子嗎?我給你吹!我迎風流淚,媽媽都是這麼幫我吹的!」

  徐平擦了擦眼淚,搖了搖頭:「人言我癡,誰解其味?孩子,阿爹沒事。」
waterkcl 發表於 2019-1-8 09:41

第33章 公事中沒有我覺得

  政事堂,徐平與晏殊和章得象端坐,三位執政拱手行禮,分座議論朝政。

  徐平道:「以後至午時,眾宰執到政事堂集議,用茶點。若無難決之事,午後各自休務歸家,諸位以為如何?此為常例,若有緊急大事,可以急召眾人來政事堂。」

  眾人拱手:「謹依相公吩咐。」

  晏殊道:「豐勝路范仲淹奏,西北事務繁多,在朝廷多有阻滯,甚是不便。他提出宰執中可否分出一人,專理西北事務。如此一來政令通暢,上下皆得其便。」

  陳執中道:「我覺得,此議可行!」

  徐平看了陳執中一眼,淡淡地道:「公事之中,沒有我覺得!各路事務,自有中書門下諸衙門處置。依制度而上奏,合於道理則行,不合道理則格。現在事有阻滯,是各衙門道理未通。政,就是當政者要正,學而能改則正。我初居相位,道德未立,其理未通,衙門理事心中有惑,至有阻礙。接下來的日子,你們定個章程,凡在京待制以上官員,每過多少天,聚集學為政。道理不辨不明,大家邊學邊辨,心中無惑才好理政!」

  眾人沒想到徐平穿上公服真是一點面子不給,心中一凜,一齊拱手聽命。

  徐平又道:「宰執對省事通治還是分治,自唐朝就有議論。雖然一直有人說眾宰執分治省事為便,卻終究不行,凡分治用不了多少時間必改回來。為何?」

  「宰相當國,以什麼當國?以賢當國還是以能當國?對道理似解未解,自覺君子當政該信而無疑者,就以為當政者必選賢君子,選賢君子後當用之不疑。此想法大誤!宰執正位政事堂,非用其能也,用其賢也。理政當由各衙門依制度而行,宰執通其理。道理於政事中一以貫之,行於天下,去萬民對朝廷政事之惑。一人其賢終有道理不通之處,是以數位宰執共處政事堂,查漏補缺,集眾人之力而正宰相之位。朝廷理政之能,在中書門下諸衙門,非在宰執。若分治省事,是把中書分成幾衙門,政事堂名存而實亡!」

  宰相是幹什麼的?確切地說,宰相不是處理朝政的,而是對朝政把關的。行政制度中的這最後一道關卡,就是要把政權的治國之理,徹底地貫通於全部制度和施政中。把秦漢時的丞相制度,改成多人執政的宰執集團,並不是為了分相權,也不是為了互相牽制,而是天命已經不被人民認同,執政者再由一個人向天命負責,已經難解人民對政治的惑了。

  丞相制時,天下有災異,說明天對政權有意見,由宰相出來負責。或貶官罰俸,或者是直接換人,以應天變。在昭昭天命之下,如此做會獲得治下之民的心理認同,有凝聚力。

  一個國家的政權性質由什麼來保證?靠著選舉制互相牽制?其實那只是部落遺風,並不是什麼先進的文化。現在北邊的契丹還在行柴冊禮,契丹皇帝是由世選制產生,凡有大事他們也是進行各世選諸侯的大集議。這是從部落直接進化到帝國的文明中,很多都會有的現象。徐平前世,很多人對政治不解其理,心中多有疑惑,至生心鬼,便請了洋人的制度來鎮自己的心鬼。凡是洋人的制度中有的,便高呼為神,覺得不可戰勝。從史書中看到契丹還存在著部落遺風,被心中的那尊洋神震懾,便就以為發現了什麼驚天大秘密,高呼為什麼大宋打不過契丹,人家契丹有著洋人那神一樣的傳統呢。

  如果按照這樣的道理,那豈不是文明永遠打不過野蠻,大家返祖算了。

  政治文明中,對政權有一套一以貫之的道理,合於這個道理的制度和施政,才能夠施行下去。從開始選人才的第一步,便就開始貫穿這套道理,一直到最後的行政措施。通過長處累月的政治行為,這套道理與人心相呼應,最後形成牢不可破的群體文明。

  這就是徐平所說的,公事中,沒有我覺得。穿上公服為扮,按照道理定制度,定施政措施為演。在這個過程中,必須去除個人的想法,一切按照治國之理來進行。

  范仲淹錯把聖賢政治當成了君子個人修行,在思想意識上,確實還沒有滿足做宰相的要求。歷史上他行慶曆新政,就是讓宰執分治省事,也就是一人管朝政的一塊,以此提高行政效率。如此做看似很美好,卻讓政事堂名存實亡,失去最後把關的作用。政治中沒有了一以貫之的治國之理,政治必然一片混亂,會迅速銷蝕政權的合法性。

  慶曆新政失敗,後人歸於呂夷簡等保守派的打壓破壞,是在失去政治道理後,非要找忠臣奸臣。這個年代哪來的忠臣奸臣?個人操守或有不同,但只是各人正位或失職,非關忠臣奸臣的事。不明道理則惑,惑而不解疑心生暗鬼,把人的文明政治解成了鬼神世界。

  此時政事堂裡的人,對道理或有未通之處,但都知道以理治國,對徐平的話並無疑義。

  章得象道:「日前聖上訪進士取士,詩、賦、策、論先後。葉清臣言,查唐朝取進士舊制,先策,次論,次賦,次帖經、墨義,似較為穩妥。」

  徐平道:「朝廷取進士,選賢也,通治國之理者用之。科舉之制,其來有自,查其源當起自兩漢察舉之制。兩漢為何用察舉?因其以昭昭天命,大鏡懸天而解民於政之惑。以天命治天下,則民間必有知天命之賢士大夫,以此查而舉之,與其共治天下,此漢之朝廷不敢違天之意也。兩漢其國得自天命,是以天子必孝於天,天則佑之。以廉治國,不敢欺天是也。是故漢之察舉,為舉孝廉,為學者不得不查。」

  「董仲舒一儒生,為求進用,曲改阿附,以天命代人心,使漢借周德。漢興於此,亦亡於此也。此天命,終是借來,借來者豈可久守也?以民聲而應天命,王莽代漢,終至天下大亂。光武帝神武英資,中興漢室,鑒王莽之禍,後漢天命不查民聲,而求之讖緯。讖緯達天命,終是偽詐,以偽詐者為真則國必為人所盜。後漢末年,天下之權漸移入豪室門閥之手中也,天子僅拱手聽命之木偶爾。此天命之偽,天下已歷歷在目,後來者再建天命已無可能。是故自隋起,執政者漸知天命不可複,終求周之真德。德散化仁義入民間,科舉代察舉之制,此其義也。欲以科舉求世間知仁義道理之賢士大夫,以共治天下。」

  「何謂周德?朝廷為天,民心為地,立制度施政治事,使朝廷達於民心。天地相合則德立,德立天下自治。不知民心則有天而無地,地若不存,天又安在?天地之間再無一物可存也。策者,論者,皆朝廷之政也。詩賦者,民之聲也。帖經、墨義,古人之道理所存也。以此知之,當先策,次詩賦,次論,以帖經墨義結之。」

  「為學者當知策、論、詩、賦,其來有自,非文學之謂也,實治國之道也。進士之詩賦不可只查其四六、韻律,此必擬民聲而為之。是故,策以擬朝廷之政,詩賦擬民之聲而應此策,論則對其論治國之理。此三者通,才可為暫通治國之理,為朝廷之選。」

  這就是道理通了,一切皆通,一切制度都有一個一以貫之的理在。

  用策、論、詩賦和帖經、墨義來取進士,不是考他們的文學水準,而是看他們對治國理政的理解。文學水準要求並不高,最重要的是裡面反應出來對治國之理的理解,對天下胸懷的感悟如何。這就是從準備隊伍開始,便就貫穿治國之理,一以貫之。不能夠在這個道理之中的人,終究無法在朝廷立足,把個人的小聰明從一開始就防掉。

  漢朝的天命是借來的,皇帝能夠借,就能夠被別人偷。前漢以民聲查天命,最後就是王莽以民聲而代漢,再次走到了上古的禪讓制上去。王莽志大才疏,其改革最終是激起了天下大亂,光武帝劉秀才有機會光復漢室,把自己的天命搶了回來。如果王莽成功,則漢朝就變回了上古的禪讓制,皇帝的世襲制早早就不存在了。

  劉秀鑒於王莽代漢的教訓,不再查民聲,而是由讖緯中去知天命。讖緯是方士儒生們製造出來的,是一個比天命更假的東西,把假的當真的,漢室天下就被門閥世族偷走。到了東漢的末年,漢帝只是門閥世族的傀儡,沒有地,那個天就是假的。

  後漢不查民聲,張角應勢而起,得民心而成大勢,天下板蕩。劉備再是英資神武,也無法挽回漢失天下民心的嚴重後果,終於不能再興漢室。

  到了隋唐,都沒有建立起完整的治國之理,制度和政策隨意性很大。黃巢起兵橫掃天下,平黃巢之亂的還是大唐招進來的軍事集團。

  從韓愈柳宗元發端,到了宋朝才真正解決這個一以貫之的治國之理,歷時二三百年基本完成。只是面臨著蒙古興起,武德不修的宋朝沒有頂住,最後亡於外患。

  到了明朝,再一次像後漢一樣,不去管宋朝儒學背後的治國之理,把那個假的儒家當作自己的天命。實際上儒學在宋朝基本沒有稱家,只有道學家和理學家。這個假的天命皇帝能用,別人就也能用,到了明朝後期,跟後漢大權入門閥之手一樣,明朝的大權實際上已經落入了士紳和地方大族之手。沒有民心,政權再是掙紮,也難以守住天下。

  把歷史全歸入王朝更替,完全不管其背後的道理,還是神神鬼鬼。明明每個朝代各有其亡的原因,籠統地歸入階級鬥爭,完全不管跟這個理論不符的事例。有惑不解,疑心而生暗鬼,只能夠借階級論這尊神,來鎮心中的鬼。

  階級鬥爭當然是社會發展興亡的重要原因,但不能因此就認為沒有其他原因了。這就跟資本主義國家有經濟危機,便就固執地認為其必亡於經濟危機一樣。明明人家在那裡好好的,盲目相信自己所相信的,閉眼我不聽我不信,跟我想的不一樣的都是假的。
waterkcl 發表於 2019-1-8 09:42

第34章 同年歡宴

  晦日休務,徐平招集了幾位同年及他們相熟的官員,一起到燒朱院飲酒。

  對宰執的禁令並不是一成不變的,呂夷簡當宰相的時候比較緊,李迪當宰相的時候就比較鬆。這是用來防止宰執私植黨羽的,並沒有一定之規。

  此時的禁令,是不可因為公事登宰執之門。凡屬公事,官員必至政事堂或者都堂,私下交往放得比較鬆了。徐平拜相,對自己管得較嚴,李迪時的規矩便就延伸下來。

  換了便服,徐平帶了幾個傔人,出了家門,向大相國寺而去。

  此時對禁軍的改革已經張榜,樞密院列出條貫,中書給出安置建議。每個人的去向原則上尊重他們的想法,想繼續留軍的統一揀汰,之後進行半年的集中整訓,然後統一安排編入各軍。不想留軍的,由中書統一安排去路,主要是向營田務和各場務分流。

  現在正是準備時期,在登聞鼓院門前設了專人,收城中將校的投書,也可擊鼓直陳。

  為防人心浮動,徐平和呂夷簡商議過後,專門由樞密院下令,此次整訓不涉及禁軍中以前的任何事務。不管是屬下兵卒違犯軍法,還是統兵官作奸犯科,以前的一概不問。過去的就過去了,避免禁軍整訓,變成一場大清算。

  走在街上,見人心安定,徐平出了一口氣。安定當然要花錢,這就是盛世進行改革的好處,西北戰事結束,現在三司手裡有充足的錢糧。禁軍底層其實一直逃亡不斷,不是朝廷在他們身上花的錢少,而是落不到底層士兵的手裡。此次一了百了,有人歡喜有人憂。

  禁軍戰鬥力一年不如一年的根子,還是在他們的封閉性上。關起門來,與外面的社會不流通,中下層被各種各樣的子弟夥伴把持,縱有人才,不在戰場也升不上去。

  禁軍的弊端,第一個就是階級法,一切都是統兵官說了算,朝廷對禁軍的管治被一節一節砍斷了。第二個就是世兵世將,大家因循苟且,一年不如一年。

  走到燒朱院,從會州回來的包拯和文彥博等人早就等在門外,見到徐平來了,一起行禮:「相公前來,未能遠迎,萬望莫怪。」

  徐平笑道:「脫下公服,我們便是同年兄弟,有同僚之誼,而無上下之禮。你們這樣一本正經在這裡迎我,是要把我供起來,以後不得相見嗎?」

  吳育道:「相公自登相位,朝政整肅一清,人人不敢苟且。可不就是這樣。」

  「走,走,進去尋大師們要點酒肉吃。」徐平一邊說著,一邊帶著眾人向裡走。「正是因為穿上公服一本正經,脫下來了才不能過於拘束。我們這個年紀,我自己又不是什麼飽學大儒,天天都那個樣子,我自己都會瘋的。私下裡依然以字輩相稱,相公就免了。你們如果真地要把我供起來,我也沒有辦法,只是又何必呢!」

  吳育和文彥博相視而笑,一起隨著徐平走進門,惟有包拯斂容守禮。

  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禮,徐平希望自己留給這個世界的,能夠儘量輕鬆活潑一些。

  徐平主政事堂幾天,私下裡很多官員把他和當年的寇准相比,人人懼怕。其實徐平只是在整肅政治紀律,具體事務很少自己專斷,大多都是尊重各位宰執草擬的意見。不過整頓紀律最讓人感到難受,兩府之外其本不受影響,宰執集團感到的壓力最大。

  政治紀律不整頓怎麼行呢。李迪性子粗疏,呂夷簡改不掉喜歡結小集團的習慣,宰執裡面人心不齊,一直都有立小山頭的傾向。政事堂裡,晏殊是富貴宰相,杜衍清約自守而且任勞任怨,這兩人不用徐平去管,其他幾個可沒有一個省油的燈。

  徐平在中書並不能待幾年,等到自己的同年進士長成起來,他必須去相位。不然朝廷裡一幫他的同年舊部成什麼樣子,別人信得過,他還信不過自己呢。

  這幾年管得嚴一些,在兩府立下規矩來,習慣了也就好了。等到徐平一走,說不定還會被人念好呢。人就是這樣,管著不舒服,不被管了還是不舒服。

  進了燒朱院,眾人剛剛落座,一個小黃門前來,宣趙禎口詔,賜禦酒。

  吳育和文彥博等人謝了禦酒,一起看徐平。

  徐平道:「我主政事堂,與同年相聚,豈能不稟報皇上。只是連累你們,有些不好。」

  眾人哪裡敢說不好,只道無妨,心裡反而放鬆下來。跟當朝宰相私下相聚,這要是傳了出去,不知道外面朝臣會說什麼。報過了皇帝,哪還有什麼話說。

  徐平對宣過口詔的小黃門道:「閣長辛苦,坐下一起飲杯酒。」

  小黃門行禮:「小的什麼人,敢跟相公們同座。相公們且飲酒,小的閒立一會即可。」

  吳育為史官,認得這個小黃門,也讓他坐。那小黃門只是笑,立在一邊不說話。

  眾人見小黃門終不肯坐,便自己飲酒,說些閒話,當他不存在好了。

  聚會前徐平先報趙禎,趙禎派人來賜酒,站在一邊監視,這樣大家都能夠接受。如果反過來,徐平私自找了同年來聚會,趙禎聽說了派人來賜酒監視,味道就全變了。徐平會被滿朝官員指責,趙禎一樣也會,特務政治是此時的大忌。

  說了幾句閒話,不知不覺就聊到了這次開科。徐平是帶了任務來的,拉著吳育和趙諴兩個福建路人,問今年那裡舉子的情況。包括為人、家世,問得甚是詳細。

  說了一會,吳育和趙諴兩人才覺出來不對,一起笑道:「雲行,莫不是在選女婿?」

  徐平歎口氣:「春卿,希平,自天聖五年我們登科,不知不覺就十五年了。唉,兒女也大了呀。不瞞你們,我大女兒盼盼,你們都是見過的,人俐伶,只是自小養得嬌氣了一些。她尚未出世,我便就去嶺南為官,一去六七年,虧欠了她。這次要結這門親,依我看是千好萬好的。只是家裡阿嫂想這個想那個,女人嗎,閒著無事心思就多。你們兩個都是福建路人,特別是希平,與蘇家同屬泉州,一定要讓我來問一問。」

  趙諴笑著道:「蘇家是泉州大族,而且詩書繼世,可非尋常人家可比。蘇頌在雲行身邊日子不少,為人品性你是知道的。雲行雖然當朝宰相,依我看,與蘇家也是門當戶對。」

  蘇頌的父親蘇紳比較熱衷仕途,這門親事徐平沒說,他倒先宣揚了出去。徐平拜相沒兩天,升天章閣待制沒多久的蘇紳便神神秘秘地求離京外任,問什麼原因還不說。非要讓別人猜是因為跟徐平的姻親關係要避嫌,現在弄得幾乎人人皆知,就差正式定親了。

  徐平有意識地把自己的作為宰相的威嚴,留在那一身官服和那個位子上,一脫下公服就完全做個平常人。關心兒女,關心家庭,甚至留意門前的喜鵲什麼時候搭了個窩。這個時代的制度,很多都將由徐平建立起來,傳下去,他希望大家過得輕鬆一些。

  徐平不是張知白,也做不來張知白。張知白天性清約自守,為相兩年,僅收了兩甕水而已。平時居家,一個人關在屋裡讀書,幾乎沒有任何娛樂。徐平是個俗人,做宰相的時候一本正經,私下裡再這樣會發瘋的。

  放了假,請三五親朋,一起聚會飲酒,說些閒話。等事情少了,心靜下來,他也要學著寫詩作詞,給自己找點事情做。公的歸於公,私的歸於私,這才是正常的生活。

  穿上公服威風八面,脫下公服俗人一個,這才是徐平想要的生活。讓人知道官員的威風全來自於那一個位子,也好勸人上進。

  休務的日子,晏殊在府裡看了一會歌舞,一人在花徑獨自徘徊。他是個富貴宰相,特別是那一個貴字,天下再無人可及。跟晏殊比起來,連趙禎都覺得自己俗。沒辦法,這一點別人是學也學不來,強行去裝反而讓人發笑。

  其弟晏穎從外面進來,面有不快之色。晏看見,問道:「二哥不是去相國寺遊玩,怎麼匆匆歸來?」

  晏穎道:「新拜宰相徐平,在燒朱院裡聚親朋歡飲。佛門清淨地,被他們鬧得烏煙瘴氣!徐平此人學問沒半分,全憑僥倖,居此高位。做出此等事來,真真是俗不可耐!」

  雖然在京城多年,晏殊對京城民間的很多東西都不熟,他深居府第很少出門。想了一會才道:「若我沒有記錯,那燒朱院就是相國寺的大師們開了賣酒肉的?」

  「正是。俗人無知,貪口腹之欲,去那裡用些酒肉,倒也罷了。徐平一朝宰相,帶著眾人去那裡吃喝,成何體統!豈不教壞世人!」

  晏穎號稱仙人,不怎麼食人間煙火,最看不來徐平身上的俗氣。

  晏殊想了想,點頭道:「徐相公公服在身,則一本正經,凜然正氣。換下公服,自去享世俗快樂,此非真性情?二哥,是你錯了。」
waterkcl 發表於 2019-1-8 09:43

第35章 眾說紛紜

  接下來的幾天,隨著新政施行,朝廷出現一系列人事任免。

  以葉清臣為提舉天下常平倉兼營田使兼提舉天下市易務,以李參為勸農使兼監天下會社,以宋祁提舉天下學事兼采風使,以王堯臣權三司使公事。

  要抑鄉下租息,李參曾經使用過的青苗貸再次被提了出來,經過朝臣多次議論,還是因弊端過多,被放棄了。徐平總結了一下,青苗貸缺乏彈性,利處大,弊端也大。回記起自己前世的農村小額貸款,這種做法實在不具備可行性。

  要麼由朝廷出錢去補其中過大的風險,就成了個填不滿的無底洞。要麼由農戶自己承擔風險,則就會不斷出現因此破產的民戶。得利的民戶未必會記恩,破產的民戶和被奪掉放貸機會的勢力人家一定會記仇,違反了朝廷取民心而不收其怨的政治原則。

  最終,為瞭解決鄉間下等戶對天災人禍抵抗力弱的問題,在鄉間廣建會社,嚴格貫徹官督民辦的原則。此前民間自有的會社組織,有宗教性質的一律解散,以閩越一帶的會為主的帶有非法集資性質的則重訂條例,納入朝廷的統一監查之下。

  閩越一帶,因為有海外貿易之利,非法集資的會盛行,多次鬧出大亂。會社立法後朝廷先派專員查訪,儘量訂出合適的條例,並推廣到兩廣和京東路。鼓勵民間海外貿易,作為官營市舶司的補充。官府設專員對其帳目和組織監督,把動亂控制在萌芽狀態。

  隨著民間資本開始充裕,海外貿易必然會走向繁榮,全由官方掌控是不可能的。民間貿易全部交予大海商也不穩妥,容易在沿海出現無法控制的勢力。由中下等戶集資之後雇人出海,獲利之後按股均分的方式作為補充,官方予以扶持,是必要的。這是以後沿海主推的方法,既有利於全民獲利,也有利於官方的控制。

  內地的會社,則主要是各種專業的買賣社、河渠社、牛社、墾田社,諸如此類。因地因時而設,全國不作統一安排,不由地方州縣掌管,每州設監社使,對路一級的監社使統一負責。針對各州實際,官方對不同的會社或者進行扶持,或者進行抑制。

  如荒田多的地方,官方引導發展墾田社,開墾土地為主。荒田少的地方,則向河渠和牛各類農具之類引導,興建水利設施,增加耕牛數量,提高農業的勞動生產率。支援的方式,主要是由官方作保,從銀行獲得低息貸款,抑制的則提高貸款利息。

  鄉間的為會社,故由勸農使兼,扶持中小農戶,打擊兼併之家,讓他們的資金向城鎮聚集。工業化要求產業聚集,要求農村的市場發展,不要讓資金沉澱在鄉下。

  市易務主要管城鎮的行會組織,打破大商戶對行業的壟斷。以前為了官方控制,方便科配,各行會大多由大商戶把持。行會控制著各城鎮的商品價格,不允許外地來的客商自由販賣商品,大商人坐享壟斷利潤。此時科配已經取消,為了繁榮商品經濟,刺激工業的發展,打破行會壟斷制度已經勢在必行。市易務的設置,與歷史上王安石變法的市易法目的不同,不是為了官方取利,主要就是破除城鎮工商業中行會的條條塊塊。

  提舉常平與以前的功能大致相同,主要控制糧食、油和鹽的價格,防止因為民生物資出現大的價格波動發生恐慌。不過與王安石變法不同,是以實物來控制價格,存的是糧油實物而不是錢,也不對外放貸生息。工商業放貸,主要由銀行來進行。

  營田務是因為可能與地方農事發生爭執,不由勸農使掌管,而隸提舉常平之下。

  提舉學事幫助各地設書院,律學、武學之類關乎政事的,全都隸書院之下。此外別設醫學、算學,這是全國各州縣必設的科目。依各地實際,設百工、農事之學,遵循民辦官勸的原則,給予錢糧和師資方面的幫助。

  采風使仿古時史官采風之制,盡采民間詩歌、詞曲、說話、戲曲等等,凡是訴民之聲的盡采之,由朝廷統一編纂。這是一個單獨的系統,由各學的學生幫助,采風使獨立帶人完成,與台諫言官完全無關,也不作為官員政績的考察。

  這些政策的出臺,在官員中引起了眾多的爭論,有的還非常激烈。打破行會制度,便有官員擔心朝廷對城鎮的經濟控制能力削弱,一旦遇到國家急用的時候,徵收不急,被奸商囤積居奇,勒索朝廷。諸如此類,林林總總,幾乎無一政沒有爭論。

  夜幕降臨,吏員在政事堂裡點了煤油燈,放到幾位宰執中間的桌子上。

  徐平使勁揉了揉額頭,只覺得頭昏腦脹,有些熬不住了。

  晏殊扶著腰站起身來,在旁邊來回走了兩圈,舒緩了一下筋骨,對徐平道:「在如此短的時間要定下如此多國政,有些急了。朝臣爭論不休,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到頭。」

  徐平點頭:「不錯,是有些急了。要不,我們先歇些日子,讓朝臣再爭論些時間,到時再定。不然,我們定一次,他們爭一次。他們爭論不休,我們可是撐不住。」

  章得象道:「要不,先選幾項爭論較少的,選幾處州縣試行?」

  「可以,不試行一番,誰能說得明白?」徐平點頭。「這樣吧,有關城鎮的,就先在京西路選州縣試行,那裡工商好一些。有關鄉間農事的,在京東路選州縣試行,那裡糧食桑麻冠天下。在一州試得穩妥,推之一路。一路穩妥,推之數路。」

  幾人紛紛同意,這幾天處理朝臣爭論,大家都有些撐不住。本來正常是午後休務,最近這些日子,全都天不黑回不了家,每次上朝還是吵得不行。還好現在眾位宰執都是正當壯年,要是李迪那些老臣,肯定經不起這麼折騰。

  大道理徐平可以講,但具體到各項政策,就不是條條能夠講清楚的。他不想自己強推下去,在施行中出了問題,被人抓住把柄來攻擊整個改革。大家要吵,那就先讓朝臣們一次吵個夠。吵也不是沒有用處,很多缺漏確實是被抓了出來,可以用來完善政策。

  等到大家吵得累了,再選爭論少的試行,一點一點推行下去。說到底,現在財政比較寬鬆,並不是到了非改不行的時候,改革的緊迫性沒有那麼大,可以慢慢來。

  站起身來,徐平道:「罷了,今天就這樣吧,反正明天還有得吵。一會我作東,大家一起換了便服,出去飲兩杯,鬆一鬆筋骨。明天不上朝,不必早來。」

  陳執中道:「昭文相公雖祿厚,隔幾天請我們一次,還是有些不好意思。」

  「那就用公使錢吧。」徐平苦笑著搖頭,「官家天恩,讓我們每月要把公使錢全都要用完,不許剩餘。除了飲幾次酒,還能夠怎麼用?」

  眾人一起笑,連連說好。

  徐平自己提出來的,待制以上的官員在京城的產業,官員在京為官期間的收入,全部歸公。大部分官員的產業收入,趙禎都特旨回賜給了他們,相當於走了一個過場。特別給徐平面子,他家裡凡是在鄉下的產業,賜了回來,唯有在城裡面的,收了上去。這錢趙禎也不要,撥到政事堂做宰執們的公使錢,還讓他們每月花光。

  凡是宰執們的吃吃喝喝,都是花的徐平在開封城裡的產業所得。花著徐平的錢,以朝廷的名義來餵眾宰執們的嘴。這是因為趙禎知道徐平在公事上面比較嚴厲,用了這樣一個辦法,來緩和他們的關係,倒不是真圖徐平的那些錢。

  怨歸於己,恩歸於上,大家都知道怎麼回事。還是那句話,穿上公服理政,很多時候就不是自己了。有時候耍一些這種小把戲,調節一下氣氛。

  原則上眾官出衙署,是要穿著公服回家,到家換回便服,才能解除束縛。只要你穿著官服走在開封城裡,各種各樣的避讓、行禮之類的規矩就少不了。這不只是朝廷禮儀,還要做給百姓們看,讓他們對這個朝廷有歸屬感。

  此時已經天黑,沒有必要各自回家,便相約出皇城後,到了接自己的僕人那裡,各自換了便服去酒樓。融入了這個世界,徐平已經不再整天神經兮兮地,生怕哪個黑影裡竄出個殺手來。開封府的巡邏廂軍幾乎相互之間都看得到,佈滿所有的重要街道。只要不鑽到看不見人影的小巷子裡,治安還是非常不錯的。

  徐平帶著傔人,與一眾宰執步出皇城。宰相可以皇城內騎馬,執政不可以,大家結伴而行。天已經晚了,左右無事,便一起慢慢溜達出去。

  剛剛走到皇城門口,就見到兩個小黃門飛一般地趕了上來,叫住徐平:「昭文相公且留步!樞密太尉在崇政殿奏事,官家口諭,相公與幾位宰相速速進宮!」
waterkcl 發表於 2019-1-8 09:44

第36章 折騰契丹

  讓幾位執政自己出去飲酒,徐平只好與晏殊、章得象一起,回了皇城。

  回到政事堂略作收拾,三人從垂拱門進了大內,由閤門官員帶著到了崇政殿。

  進了大殿,行禮如儀,趙禎吩咐賜座。

  另一邊坐著呂夷簡和龐籍,看起來已經奏事不少時間,面上都有倦色。

  徐平拜相之後,兩府一起議事的制度一直保留,中書跟樞密並不像以前那樣老死不相往來。最近的軍事改革徐平一直參與提出意見,他到底是統過軍的人,很多制度還是要由他提出來,樞密院再去酌情採納。在徐平印象裡,最近好像沒有什麼軍事大事,不知為什麼這麼晚把自己幾人召來。莫不是沿邊有突發大事發生?

  趙禎也有些累了,示意呂夷簡向幾位宰執說明事情原委。

  呂夷簡道:「剛才問過小黃門,才知幾位宰相尚未出皇城,是以陛下召入大內,同議軍事。今日有兩點難決,一是武舉之制,二是豐勝路折繼閔與劉兼濟換防。」

  「中書已下敕令,各州皆建武學,以歷朝戰事和兵書教之,武舉與科舉參差而行。眾臣集議,皆以為可行,只是如何選人教習,尚未定下。只是其中有一處不明,武舉登科之人,如何進用。是先授低品僚佐,還是先授小統兵官,依常例而進。不知諸位相何意?」

  晏殊和章得象聽了,一起看著徐平。他是帶過兵打過仗的人,這種事情當然中書是以徐平的意見為主,兩人再補充參謀。

  徐平想了一會道:「此事我再三考慮,讓武舉登第之人,直接入軍,只怕不妥。」

  呂夷簡一怔:「武舉朝廷花費許多心力,若選出來的人不用,豈不是白費力氣!」

  徐平搖頭:「樞密太尉莫急,我說的不是那個意思。從軍統兵與親民官不同,學歷朝戰事,習兵書,哪怕再是精熟,跟實際統兵還是差別極大。登第之人直接從軍,只怕是難有作為。我在隴右時,曾建將校營,將門僚佐,諸小校,在裡面培養極是得力。」

  趙禎道:「樞密院對隴右之制多曾用心,將校營之制委實諸多好處,各軍亦有設。只是武舉進士,直入各軍將校營,只怕被人看輕。」

  徐平道:「陛下,臣之意為,天下禁軍何不統設一將校營?凡天下統兵官,兼且各軍僚佐,俱自此將校營出。人才聚於一處,教也便利,用也便利。」

  各軍的將校營實際上是臨時舉措,徐平在西北的時候一切草創,不得不為。等到天下安定下來,還是要設正規的軍校,穩定地向軍中輸出人才。從募兵制改為徵兵制,再像以前那樣培養軍官必然不合適。讓各軍開設將校營,自己培養人才,又會成為小山頭,對於國家對各軍的掌控不利。軍官的培養,還是要收到朝廷的手裡來。

  呂夷簡略一思索,便就明白了徐平的用意。在此之前,他就感覺到了各軍設將校營培養人才不妥,會形成各軍抱團的情況。他本來已經參考了流官之制,讓各軍指揮使以上的統兵官,按年限輪換,找散他們抱團的傾向。若是把將校培養統一收上來,當然更好。

  幾人商量一會,都覺得這個辦法可行。把軍官培養收到朝廷來,再加上跟流官一樣的軍官輪調,軍權就完全控制住了。地方有封建,軍中同樣有封建。以前父子兄弟同營,統兵官權力過大,借助階級法對軍隊的牢牢控制,便就是軍中封建之一種。從太祖到太宗不斷把軍中的僚佐撤掉,便就是在軍中封建的情況下,讓他們失去獨立作戰能力。把僚佐官員重新設回去,就必然要參考地方之制,讓統兵官不再長時間控制同一支軍隊。

  龐籍道:「若是將校教練收歸朝廷,置於三衙之下只怕有些不妥。」

  把新設的軍官培養機構放在三衙下面,只怕用不了幾年,又會變成盤根錯節,這家連著那家的世兵世將局面。禁軍就要慢慢從三衙下面慢慢獨立出來,讓三衙徹底成為一個事務機構,才能夠防止以前那樣明知道有問題,卻又動不了的局面再次出現。

  徐平沉吟道:「若是有不從屬於三衙,又大致完整的軍司,做此事最好——」

  呂夷簡道:「如此,設於御前忠佐司好了!忠佐司軍務絕少,正可養士!」

  徐平連連點頭:「太尉說的是,將校營設於忠佐司中,又不歸三衙所管,又日日親近陛下,委實最好!定下制度,或三年或二年,將校對軍務學得精熟,再外放才可大用。」

  徐平早就想把要設的軍將設在御前忠佐司了,這衙門都是一些閒事,因為天天在皇帝身邊地位又高,比用殿直培養人才方便多了。而且忠佐司相對獨立,算是皇帝所管的獨立衙門,方便趙禎把軍權控制在自己手中。

  宰執和皇帝,權力要相互牽制才好,讓皇帝成為完全的虛君並沒有好處,條件合適就會出現權臣把持朝政。皇帝徹底虛君,無非是讓一手遮天的人,從皇帝變成權相而已,幕府可並不比皇權與相權互相牽制高明到哪裡。

  只是徐平人在中書,樞密院的事情不好插手太多,這話不能由他說出來。

  想了一會,龐籍道:「設將校於忠佐司,許多事情便就容易了。武舉進士,無非是先入忠佐司,等到軍務學得精熟,再高其階級,外放出去統兵便了。只是其他將校,要如何選到這裡面來?單憑武舉,只怕不敷軍中所需。」

  徐平道:「不如這樣,武舉之外所缺人手,一從軍中選取。徵募來的士卒,若有忠謹可靠,又聰明伶俐之人,可由各軍推舉,入忠佐司之將校營。只是此輩選入忠佐司,必知書識字才可,也是朝廷勸武人讀書的意思。再者每次科舉,有那省試之後落第的舉子,年紀尚輕的,想去軍中效力取功名,也可試過之後,入忠佐司學軍中事務。」

  眾人商議,除了徐平這個辦法之外,又加上了一個恩萌之武官,通過考試之後也可入將校營。禁軍改革之後,地位大大上升,參軍也是一條正經的晉身之階。

  徐平不喜歡恩萌,但這種事情無法杜絕,還是留下來。現在的官員大多是帶著家眷四處游宦,官員一旦故去,全家都會面臨生計問題。不許恩蔭,反而是欺負那些清廉自守的官員,讓律己不嚴的官員得意。做官,權力就掌握在他手裡,又不能全部的官員全部都要求進士出身。不制度化的恩萌,越不要臉的官得利越大,還不如現在這樣呢。

  政權是治理國家,造福內部絕大部分人,凝聚人心的,不是個人來修煉的地方。朝廷用人,選的是最合適的,而不是選個人品德最好的。在對人才的要求中,個人的品德排不到要求的前三去。自從士大夫成為統治階層的重要成員,就一直有人對這一點報有不切實際的認識,不看官員做事的能力怎麼樣,而是盯著私德不放。

  恩萌制是解決各種問題,不得不採用的辦法,如果不用這個辦法,會造成更加惡劣的後果。把官員得到的好處放到檯面上,終歸是好過在檯面下無所不用其極。

  或許有一天,恩蔭制終究會被放棄,但卻不是徐平這個年代,徐平選擇了接受。

  在忠佐司設將校營,相當於在皇帝身邊建了個軍校。學員來源有四。一是各州武舉所取的進士,他們學習完成後,授的軍階會比別人高一些,起點較高。還有一類是征來的兵士中,服役期間表現優秀或立過功的,也會選入到這裡面來。再有一類,是過了省試而在殿試中淘汰下來的進士,相當於文人參軍。最後一類,就是恩萌授官的。

  以後整編過的禁軍,軍官將大多數從這裡出去,以這些為主,配合在實戰中升起來的軍官,組成軍隊的中堅力量。

  論過了禁軍中的軍官培養力法,呂夷簡道:「還有一事。昭文相公回京之前,安排折繼閔一軍整訓,完成後去接劉兼濟一軍。此時折軍已整訓完成,要去接劉兼濟,有一樁難處。本朝已與契丹休兵,那裡又正處前線,大軍調動只怕引起契丹疑慮。」

  徐平聽了,不由笑起來:「此是軍各軍換防,只要事前知會契丹,何必多慮?」

  龐籍道:「相公在西北的時候,把契丹打成了驚弓之鳥,本朝說是換防,契丹只怕未必會信。數萬大軍突然前出,縱然知會過了,契丹也會有應對。」

  「那就讓契丹應對了。」徐平面帶笑意。「兩國休兵,只說前線有那麼多軍,又沒有說不許換防。依然看,知會過契丹,就該讓折繼閔大張旗鼓地去接劉兼濟,非要交接得清清楚楚才讓劉兼濟帶軍離開。」

  看著徐平的樣子,呂夷簡一下子明白過來:「昭文相公的意思,就是要用這個法子來折騰契丹?——也是,以後的歲幣該如何,契丹一直推託,正該如此!」

  徐平道:「兩國休兵,可沒說一定要邊境太平。兩個大國之間,哪裡能夠平日一點小誤會沒有?依我看,有點誤會是正常的。」

  宋朝正占上風的時候,怎麼可能讓契丹安安定定地過日子。徐平臨離開時,讓折繼閔到時去接防劉兼濟,就是為了折騰契丹。這次是換防,以後還有邊境大軍的演習呢,總要契丹人睡不好覺才好。契丹不想出馬買平安,那就得擔驚受怕過日子。
waterkcl 發表於 2019-1-8 09:45

第37章 一不做二不休

  大同節度使耶律仁先看了西南面安撫使司來的移文,心中的火騰地一下起來,猛拍一下桌子站了起來,對來的人厲聲道:「宋軍數萬大軍前出,安撫使司不去交涉,移這麼一封書來知會我,是什麼意思?!要是宋軍趁勢破了豐州,如何交待!」

  前來送信的小官只是連連作輯:「節度息怒,安撫使讓節度酌情處置。」

  耶律仁先恨得牙癢癢,命人把送信官吏轟出去,坐回案後沉思。

  宋軍移文,說是駐雲內州以北的劉兼濟部別有任務,由勝州的折繼閔部接防。耶律仁先緊急派人探聽來的消息,折繼閔三萬餘人已經整裝待發,不日東進。而劉兼濟部卻一點動靜都沒有,完全沒有要調走的樣子。

  兩國剛剛和平了幾個月,誓書用完印正式成為雙方盟約只有一個月,耶律仁先不相信宋軍在這麼短的時間,就要撕毀誓約再次挑起大戰。但是信不信是一回事情,對方有大軍調動,契丹必須作出應對。不然就會成為狼來了的故事,契丹一直不應對,整個邊境防守懈怠,終有一天會被宋軍突然襲擊打個措手不及,後果難以預料。

  所謂日拱一卒,一直不應對,這拱過來的小卒子早晚會變成一杆橫衝直撞的車。

  思索良久,耶律仁先只好修書一封,派人快馬送耶律宗真所在的行營。信中要求自雲州向前線的豐州增兵,應對宋軍的軍事調動。同時命人點集兵馬,準備前出豐州。

  慶曆二年正月二十二,雨水節氣,折繼閔帶本部兵馬前出,進抵雲內州以北。劉兼濟以交接防務為名,沒有及時換防,而是留在了駐地。剛剛平定下來的西北,再次風起雲湧。

  二月初一,契丹派馬步五萬人,分由雲州和奉聖州進兵豐州。二月初二,契丹升雲州為西京府,統管山后軍政事務。耶律仁先由大同節度使升任西京留守,在西京大同府駐紮重兵,應對宋朝河東路和豐勝路的夾擊之勢。

  二月初八,驚蜇節氣,消息傳到開封府,趙禎急召宰執入崇政殿議事。

  徐平帶中書官員,呂夷簡帶樞密院官員,自垂拱門入大內,到崇政殿行禮如儀。

  趙禎吩咐賜座,對眾人道:「折繼閔帶本部兵馬離了勝州,到了雲內州以北,接替要去河西甘肅路的劉兼濟。本朝雖已移文契丹,只是他們不信,派了大軍入豐州。安撫使范仲淹與契丹交涉,契丹言劉兼濟部離開,他們的援軍便就離開豐州。」

  龐籍捧笏道:「此次兵馬調動,是本朝在邊境增兵在先,契丹增兵豐州當無可厚非。」

  見趙禎看向自己,徐平道:「增兵之後,契丹在豐州約十一萬兵馬,還不足以威脅本朝的雲內州一線,不需過慮。他們只是增兵五萬,顯然甚有節制,不想把事情鬧得無法收拾。此次確是本朝增兵在先,可著豐勝路與契丹交涉,雙方把超出誓書約定的兵馬,在數月內徐徐從前線撤出。讓范仲淹一切求穩,最好在雨水來臨的時候,才把兵馬撤完。」

  呂夷簡暗暗歎了口氣,知道徐平這樣做不是什麼好心思。宋朝已經重修了秦朝遺留下來的直道,糧草運往前線極是方便。勝州以東,可以利用黃河和支流金河的水利,糧草調運成本比契丹不知道便宜了多少。非要拖到雨季才把兵馬撤完,就是欺負契丹調去的五萬兵不是常備軍,拖上幾個月影響雲州周邊的農牧業生產。

  契丹沒有能力在邊境保持數十萬的常備軍,春夏季節點集兵馬,必然會影響他們當年的生產。隔幾個月來一次,年年如此,契丹沿邊州郡會難以支撐。

  徐平又道:「邊境依誓約駐軍,必然有換防,有演練,雙方各有應對,人之常情。只是此次契丹借機把雲州升為西京,高其地位,已是改變雙邊態勢,本朝不得不應對。」

  前出的軍隊可以撤回去,契丹把雲州升為京府,卻是永久性的舉措。升京府不是換個名字那麼簡單,相伴隨的是一系列行政和軍事地位的改變。以前,從制度上說,契丹的山后地區,受山前南京府的轄制。西京府設立,可就獨立出來,靈活性大大增強了。

  說得極端一點,在改雲州為西京之前,契丹想從那裡進攻大宋,需要進行一系列的佈置。設西京之後,行營的架子已經搭了起來,緊急時候把架子充實就可以。

  龐籍沉吟道:「雲州已升京府,契丹必然不肯裁撤,此事有些難辦——」

  徐平對呂夷簡道:「黨項之亂未平之前,契丹乘機要脅,樞密太尉提出來,升河北大名府為北京。後來黨項之亂迅速平定,契丹兵敗,北京雖設,宮殿衙署未立——」

  呂夷簡拊掌:「不錯,昭文相公此言說得是!契丹設西京,本朝就把大名府這北京真地坐實!甚至在大名府增些兵馬,也未嘗不可!」

  趙禎沉吟一會,道:「如此倒也可行,只是要花錢糧,兼且耗費民力。」

  徐平道:「今年中書要裁撤民間一切雜稅科捐,錢糧必然要少收不少。不過,實在錢糧緊張,可以從銀行支借一些。民間出工,朝廷花錢,這些錢糧入民之手,也不是白白耗掉了。以後朝廷理財,要從收賦稅,慢慢轉到治生產上來,不似以前那麼怕花錢。」

  趙禎看著眾人,試探地問道:「如此,真在北京建宮殿衙署?」

  眾宰執一起捧笏稱是。契丹建西京,大宋就營北京,大家誰也不吃虧。而且西京面臨豐勝路和河東路的兩面夾攻,實際上無力以那裡為基地南下。但大宋建好北京之後,是真地可以憑此北上的。契丹威脅大宋,最有價值的進攻方向還是沿河北路,走太行山東麓的真定府南下。宋朝有了豐勝路後,就有了雲州和幽州兩個進攻方向,北京可攻可守。

  眾人商議一會,龐籍道:「一不做二不休,不如在夏秋之交,陛下去北京走一遭!一是提振軍民士氣,二是狠狠嚇一嚇契丹!」

  趙禎嚇了一跳:「如此有些不妥!朕倒不怕辛苦,只是契丹可能誤會。」

  呂夷簡捧笏:「正是要契丹誤會。自澶州之盟後兩國和平四十年,真宗皇帝為天下生靈計,許給契丹每年助其太后之費銀絹若干。去年本朝平黨項之亂,契丹竟然欲要趁此機會勒索,真可謂狼子野心!如今黨項已滅,本朝兵精糧足,如何能不出這一口氣!不如趁此契丹設西京之機,揚言本朝不憤,陛下北上大名府欲要親征,看契丹如何應對!」
waterkcl 發表於 2019-1-8 09:45

第38章 必勝之勢

  趙禎欲要親臨大名府,統兵北上親征的消息一透露出來,朝廷就跟炸了鍋一樣。雖然去年徐平在勝州一帶贏了契丹一次,雙方終究沒有大打,不是生死之戰。而當年太宗北伐失利的陰影,卻一直籠罩在宋朝官府和百姓的心頭。

  以禦史中丞賈昌朝為首,台諫官員連著幾天密集上書,反對北伐。他們的理由,主要是天下剛剛太平沒幾年,需要生養生息。黨項叛亂,雖然三年平定,但卻動用了天下一半地區的錢糧,直到現在荊湖和川蜀地區還要向那裡輸血。再者禁軍正在整訓,全部完成總要幾年的時間,直要恢復燕雲,現在也不是時候。

  徐平與中書的宰執保持了沉默,既不出面支持,也沒有明言反對。

  呂夷簡年齡並不大,但他的身體不好,有些支援不住了。徐平在中書,呂夷簡重回政事堂任宰相基本沒了希望,確實想最後搏一把,光榮致仕。正是猜到了呂夷簡的心思,徐平才沉默,讓呂夷簡帶著樞密院玩一把大的。

  北伐恢復燕雲,現在時機確實還沒有成熟。這一點徐平知道,呂夷簡也知道,但這不表示不能對契丹訛詐一次。乘著勝州之戰獲勝的餘威,趙禎北上大名府,宋朝向河北前線大規模地增兵,同時在豐勝路和河東路向契丹施加軍事壓力,逼著契丹進行軍事對峙。

  哪怕一個收不住手,發生了戰事,只要不真地大規模攻入契丹境內,就一切可控。只要逼著契丹,在春夏之交點集起六七十萬兵馬來,哪怕一仗不打,契丹也支撐不住。

  台諫官員交章論奏此舉魯莽,大量的中下層年輕官員卻表示支持。甚至有人提出,契丹建西京無端生事,不如朝挾勝州大勝之威,擁兵北上,直下燕雲,建不世武功。

  建功立業誰都想,趙禎卻知道現在不是時候。真要打仗,也不應該是他親征,而是選派合適大帥,統大軍北伐。他爹真宗宗帝北上澶州親征,算是獲得了大勝,實際上完全是個木偶,戰事指揮是由寇准帶著一幫宰執完成的。幾次真宗失去信心,想要南撤,都被冠准帶著人逼了回來。澶州一戰,真宗鼓舞了士氣,賺了個名聲。

  隨著爭論越來越激烈,趙禎沉不住氣,把眾宰執召到崇政殿商量。

  事情重大,此次除了諸位宰執,還有翰林學士宋庠、劉沆,直學士院張方平,禦史中丞賈昌朝,和三司使王堯臣。重要的官員裡,就差知開封府任布沒到。

  行禮如儀,趙禎吩咐賜座。

  等到眾人落座,趙禎道:「契丹不遵誓約,升雲州為西京府,為禍不小。眾臣商議均覺不能不應對,不然敵不知進退,步步緊逼,日後難以收拾。是以本朝整治北京宮室,設留守及僚佐官員。恐契丹不知本朝之意,我欲統兵往巡北京大名府,眾臣以為如何?」

  賈昌朝捧笏道:「陛下北巡,必統大軍,雖無親征之名,實有親征之舉。契丹如何能夠不應對?到時兩國重兵雲集北境,一個不慎,打將起來,恐河北之民被無妄之兵災!」

  張方平道:「黨項已滅,四海升平,此時正是天下休養生息的時候。還望陛下念上天有好生之德,不要妄動刀兵。大國自有氣度,豈可因小事而興怒,與大國交惡。」

  眾宰執均不說話,王堯臣也保持沉默,新任翰林劉沆道:「夷狄畏威而不懷德,此次契丹建西京,本朝若不能謹慎應對,恐讓契丹生僥倖之心。」

  張方平道:「建西京終是契丹內事,並不違誓約。本朝可遣一使,責其即可。」

  劉沆道:「升雲州為西京,契丹擺明瞭是針對本朝。誓約不過一紙而已,據之與契丹交涉。若是把此紙當作律令,則有失大體,終遺禍於國家!」

  宋庠最近一直因為他兒子違法,受到很多彈劾,在一邊保持沉默。劉沆和賈昌朝、張方平爭執不休,認為絕不能對契丹的舉動縱容,朝廷必須作出應對。

  呂夷簡皺著眉頭,見雙方爭論不出個結果來,問王堯臣:「若是陛下北巡,三司錢糧可還充足?京城近三十萬禁軍,當有二十萬人隨陛下北上。」

  王堯臣道:「回太尉,糧草早有儲積,還能應付。只是二十萬大軍開拔,賞錢未足。」

  沒有整訓過的禁軍,還是延續以前的習慣,只要一動就要發錢。大軍北上,該發的賞錢為數不少。這錢省不得,沒有這錢,禁軍隨著趙禎北上非出亂子不可。

  眾位宰執聽了王堯臣的話,一起看著趙禎。

  趙禎無奈地道:「依舊例,開撥的錢由內庫出,此可以不必擔心。」

  呂夷簡道:「錢糧無缺,陛下北巡便就沒有大礙。本朝營北京大名府,陛下前往巡視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又何必擔憂契丹如何想。既然契丹營西京是內事,本朝建北京宮室就更加是內事。我們不管契丹的內事,難道還要為他們著想不自己的內事也不做了?」

  賈昌朝沉默了一會,道:「若是契丹以陛下北巡,以為要興戰事,點集大軍如何處置?」

  呂夷簡道:「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契丹點兵,本朝向河北調兵就是!」

  「真打起來呢?兵連禍結,終非天下之福!」賈昌朝終於說出了大家擔心的事。

  說到底,反對的官員還是對戰勝契丹沒有信心,其他都是藉口而已。

  呂夷簡沉聲道:「打起來,那便兩軍對陣就是!國家養兵近百萬,依然畏敵如虎,成何體統!契丹若是真興兵進犯,那便乘趁北進,恢復燕雲,有何不可!」

  說完,呂夷簡看著徐平道:「昭文相公,你在西北,三年滅黨項,敗契丹,天下再沒有一個人比你知兵。若是契丹興兵進犯,朝廷如何應對,相公可否解惑?」

  徐平拱手:「回太尉,如今本朝兵馬多過契丹,精過契丹,我認為他們不敢南下。當然,蠻夷不可以常理估計,或者契丹君臣發瘋,非要來打,也是有可能的。」

  「契丹南下,河東路走不得。那裡有雁門之險,朝廷只要數千兵馬,契丹便只有望關興歎。豐勝路攻不得,年前他們攻不破,現在更加攻不破。在那裡,朝廷隨時可以攻下契丹之豐州,兩面夾擊大同府。契丹要犯本朝,只有河北一路可走。」

  「河北路的東段,陂塘眾多,連成一體,大軍難以逾越。這是天險,人力是無法跨過去的。契丹南犯,實際只有走真定府、定州,南下犯磁州和大名府這一條路。」

  「如果契丹真地以大軍攻真定府和定州,那裡一馬平川,委實難以抵擋。是故陛下北巡大名,當先在真定府和定州一帶堅壁清野,收糧食入堅城,以防萬一。契丹南來,則大軍和百姓全入堅城固守,朝廷調河北兵馬,與其對峙於趙州一線。」

  「契丹就是興舉國之兵南犯,最多也只有三十萬人左右,原有駐泊禁軍足以守住。此時可命桑懌所部整訓過後的七八萬人,繞道河間,取定州拊契丹右翼。契丹頓兵於堅城之下,遇桑懌大軍攻其側翼,必然難以支撐。正面堅守,側面繞擊,此取勝之道。」

  「河東路有雁門天險,本地駐泊禁軍足以讓契丹不敢南來。契丹拼死南下,駐泊禁軍在雁門關防契丹,豐勝路則數軍齊出,直擊大同府,山后數州可為本朝所有。」

  「是故,河東路高大全所部已整訓完畢約五萬人,不必死守代州。可自代州東進,取瓶形寨,出飛狐陘,攻契丹之靈丘、飛狐,斷契丹大軍歸路。」

  「兩軍對陣,或有僥倖,千里奔襲,必依地理。本朝滅黨項,取勝州,天下地理大勢已是如此。契丹要敢南犯,除非是滿天神佛保佑,不然就是頓兵於真定府堅城之下,東有桑懌攻其側翼,北有高大全斷其歸路,此羊入虎口也。」

  「在真定府城下契丹亡其舉國之兵,則燕雲十六州本朝可以不戰而下,契丹的百餘年基業,毀於一旦。大勢如此,契丹無論如何,是不敢冒這個險的。」

  「是以,臣以為,陛下北巡,契丹必然只是虛張聲勢,南下是斷然不敢的。如果其君臣發狂,一定要南來,無非就是殲其於真定府城下而已。」

  宋朝滅了黨項,占了雲中一帶,戰略上已經對契丹擁有了優勢。雙方在河北路山前地區是針尖對麥芒,各擅勝場,河東路山后卻是宋軍有絕對優勢。

  太行八陘,宋朝占了二陘,可以從河東路支援河北戰場,這是絕大的戰略優勢。桑懌和高大全帶過來的隴右軍,是有野戰能力的,並不下於契丹軍隊。有這麼十幾萬人可以機動作戰,契丹三四十萬人南下,就是白白過來送死。以前他們憑著騎兵機動,遊騎可以在廣闊的平原上橫行無阻,數百里的範圍都在其控制之下,宋軍只能夠被動挨打。有了桑懌和高大全,契丹就沒有這個優勢了,只能夠跟宋軍打陣地戰。陣地戰,就是契丹的死路。
waterkcl 發表於 2019-1-8 09:46

第39章 待以客禮

  韓琦年初進佔涼州,以種世衡、劉平的靜戎軍和田況、石元孫的清衛軍為後盾,一路西進。元昊已死,黨項已平,河西的黨項軍再無戰心,韓琦西進並沒有大的戰事。

  徐平離開西北之前,表奏野利旺榮為甘肅路蕃落使,配合韓琦在河西剿撫並用,以最快的速度完成對河西地區的事實佔領。夜長夢多,這個時候不能有任何猶豫,宋軍一旦逗留不前,各種各樣的牛鬼蛇神就會出來。等到形成了各種割據勢力,再去平定代價就大了。

  韓琦一路西進,二月初入肅州。至此河西數郡大局已定,周邊的各個小割據勢力,基本熄滅了乘勢而起的心思。帶兵進駐仁多泉城的廝鐸督,表示出了願意歸順朝廷的意向。

  不過西北第一個主動獻土歸順的,並不是廝鐸督,而是在黨項覆滅之後,重新拉起隊伍來的曹賢順。作為曾經瓜、沙兩州的實際統治者,曹賢順只佔據了幾處小城堡,離著重回當年鼎盛局面還有著遙遠的距離。權衡之後,曹賢順認識到再沒有機會割據一方了,主動帶兵到肅州見韓琦和野利旺榮,願納土重回中原王朝治下。

  瓜沙兩州的歸義軍,因反對吐蕃統治而起,於唐宣宗大中二年,在當地豪酋張議潮的帶領下,趕走了吐蕃人。張議潮一邊在河西地區恢復唐制,一邊不斷收復失地,並派人向唐朝報捷。由於涼州一直沒有收復,跟中原的聯繫中斷,一直到大中四年,張議潮派出的使者才聯繫上唐朝。大中五年十一月,唐朝於沙州設歸義軍,以張議潮為節度使。

  涼州未複,歸義軍政權便一直不能與中原連接,孤懸於河西與西域之間。在歸義軍政權建立之後,中原一直處於動盪之中,你方唱罷我登場,王朝走馬燈一樣地換。在這個動盪的歲月,歸義軍同樣經歷了起起落落。

  朱全忠滅唐,消息傳至這大漠之中的漢人政權,他們不奉朱溫為正朔,開始了一段時間短暫的獨立發展時期。唐昭宗被殺,消息傳至沙州的歸義軍政權,他們正式棄用了中原王朝的年號。當時的歸義軍節度使張承奉,以管下境土,建金山國。

  為什麼國號是金山?不要說在後世,徐平這個年代都已經不能夠知道究竟了。可以肯定的是,與五行五德這一套神神秘秘的文化有關。

  遠方找不到家的唐人,金山,白衣天子,這種神秘文化穿透了一千餘年的時空,在歷史上還能夠投射到遠隔大洋的另外一個大陸上去。背後是什麼,或許已經說不出道理,只有這個文明的後人,再一次失去了心靈的家園,才能夠在記憶中再次浮現出來。或許背後本沒有什麼神秘,只是在那批華人遠赴重洋,在異國謀生的時候,敦煌的殘卷剛好被挖崛出來。興盛一時的敦煌學,他們當年的迷茫與掙紮,讓大洋彼岸的人產生了共鳴。

  金山國只存在了十五六年,他們當初「蕃漢精兵一萬強,打卻甘州坐五涼。東取黃河第三曲,南取武威及朔方。通同一個金山國,子孫分付坐敦煌。」的願望最終破滅。敗於勁敵甘州回鶻之後,不得不接受「可汗是父,天子是子,和斷若定」的城下之盟。只能「伏望天可汗信敬神佛,更得延年,具足百歲,莫煞無辜百姓」。

  軍事上的失敗,導致了金山國的覆滅。原歸義軍長史曹議金掌握了大權,並派使入中原,重新取得了中原王朝的任命,為歸義軍節度使。從此之後,沙州歸義軍政權,為曹家所執掌。他們一直奉中原王朝為正朔,使用中原王朝的年號。一直到景祐年間,元昊同時使用陰謀詭計和武力,將其覆滅。

  此時曹賢順乘傳赴驛,正飛快地向開封城而來。孤懸大漠的那個漢人政權,即將重新投入到中原王朝的懷抱。怎麼接待,怎麼處置,怎麼安排,是朝廷要仔細考慮的問題。

  徐平翻看著韓琦從西北送來的各種文書,眉頭擰到了一起,一時猶豫不決。

  信奉神佛,處處透著神秘,愛使用琅琅上口的打油詩,對自己漢人身份的堅持,讓他有一種強烈的既視感。他前世歷史上的清朝中後期,一直到民國,民間曾經極為盛行過這種風格。這種文化非常頑強,一直在地下社會中存在著,估計很長時間都不會消失。

  文明總會在後人的靈魂深處,留下一些記憶。每個人都覺得自然而然,好像事情本來就應該是這個樣子,實際上,仔細想一想,好像又不是這樣。

  與前世的記憶聯繫起來,徐平就知道曹賢順不是一個普通的地方諸侯,不能跟一般納土歸順的其他地方政權同樣看待。能在中原板蕩的時候,孤懸異域的一部分漢人,頑強地把周圍的異族同化,建立起一個漢人政權來,還延續了一兩百年,事情並不是那麼簡單。

  祖先留給後人的,除了廟堂文明,還有不在廟堂而在江湖的文明。歸義軍政權,只怕就表現了這種江湖的文明,發展起來會是一種什麼樣的風格。這種文明,最少可以一直追溯到漢末張角,甚至更加久遠的年代。朝廷不得民心,民心會自己集結。政權不把百姓當作自己人,百姓會自己以一種奇怪的方式組織起來,來延續他們的文明認同。

  居江湖之遠,而常懷廟堂之憂,士大夫以此來表示自己胸懷天下。那麼身居廟堂,該不該懷江湖之憂呢?徐平不知道,但他知道,文明必須有天有地才能完整。江湖,同樣是文明中天地的一部分,他不應該高高在上地把這斥為愚昧。

  放下手中的文書,徐平提起筆來,寫了一封劄子。吩咐沿途驛站,對曹賢順及其他歸義軍人員,不得與其他蕃國入京同等看待。在曹賢順名份未定之前,驛站和沿途官府,要對他們待之以客禮。這種客禮不是對甯令哥和李佛瑪這些人的假客氣,而是真地以賓待之。

  歸義軍是遠方的漢人,失去了中原王朝庇佑之後,自己組織起來,趕跑了外敵之後成立的。這一百多年,他們與中原王朝隔絕,一直使用中原王朝年號,只是表明了一種文明的認同,而不是臣服。當中原王朝的漢文明再起,他們就是已經離家的客人。

  待之以客禮,是對這種文明堅持的尊重,他們值得這份尊重。哪怕他們經歷了風風雨雨,起起落落,最後失敗了,留下的歷史也足以當得起這份尊重。

  至於這個天下之客,是給曹賢順,還是給其他人,那需要依據事實判定。現在曹賢順是以歸義軍首領的身份入京,那他就是大宋的客人。
waterkcl 發表於 2019-1-8 09:47

第40章 誰承其後

  第二天不上朝,徐平與呂夷簡商量過後,一起求對。

  入了崇政殿,趙禎賜座。徐平和呂夷簡一左一右,虛坐殿下。

  呂夷簡捧笏:「營北京一事,已遣文彥博為使,前去查看。待其回朝,再行商定。」

  豐勝路與契丹的對峙仍在進行,在大名府建宮室及相關衙署,已是勢在必行。文彥博已被確定出任禦史知雜,在正式上任之前,先到大名府去,查看建北京的工程量及花費。

  奏過了與契丹對峙的情形,呂夷簡又道:「甘肅路韓琦上奏,原歸義軍節度使曹賢順至肅州,願納土歸附。韓琦已命其乘傳赴驛,來京面君。」

  趙禎喜道:「自昊賊伏誅,西北便一切平定,縱有割地自立之豪強,也心向朝廷。所謂天下歸心,大概,也許,就是如此了。」

  徐平道:「歸義軍自趕走吐蕃自立時起,便心向中原,一直奉中原為正朔。曹賢順納土歸附,只是因朝廷占住涼州、甘州、肅州,使其不再孤懸異域,尚算不得天下歸心。」

  趙禎尷尬地笑笑:「除了曹賢順,前些日子廝鐸督也有意歸順,這總是不同。」

  徐平捧笏:「似廝鐸督、唃廝囉這些番王,納土歸順,才可算是天下歸心。廝鐸督已表露此意,想來不致再有意外。陛下聖德,才有如此局面。」

  徐平真承認了,趙禎又有些不好意思,客客氣氣謙虛幾句。

  吐蕃在極盛時期迅速衰落,勢力回縮到了高原深處。原先吐蕃占住的地盤上,不管是漢人還是番人,都主動向中原王朝靠攏。廝鐸督的父親為涼州之主時,同樣曾經主動向宋朝遣使納貢,接受宋朝官職的。實際涼州的第一個節度使,便就是他們強留了宋朝的買馬使丁惟清。沒有這個大義名份,他們連個首領都推舉不出來。

  這就是文明的向心力,隨著對外擴張,對周邊形成的吸引力會越來越大。沒有黨項在河套地區崛起,逆歷史潮流去漢化,宋朝收復西北要容易得多。黨項一滅,西北各個勢力強龍無首,自然而然地會向宋朝靠攏。這個道理,跟如果宋朝把契丹逐出農耕地域,契丹治下的各個勢力會迅速倒向宋朝,是相通的。

  文明形成的認同必然是有強勢政權為核心,核心一去,周邊各勢力莫不景從。不過西北的情況複雜,是以漢人為中心,結合各民族形成一個一個勢力是不錯,但這些勢力從文化上是跟中原地區不同的。最明顯的區別,是他們信佛,程度還非常之深。

  西北信佛,有鮮卑等強勢少數民族勢力信佛的影響,有吐蕃的影響,同樣有唐朝佞佛的影響。在吐蕃勢力退出之後,那裡的佛教慢慢形成了以五臺山為聖地,以文殊菩薩信仰為核心的一種文化。這跟中原的佛教並不合拍,不能簡單類比。

  介紹了一下曹賢順的情況,呂夷簡道:「歸義軍不可比於地方番王,是以昭文相公劄付各州,不當以番禮待之,亦不當以臣禮待之,而待之以客。只是曹賢順此人,未必當得。」

  趙禎道:「未必當得是何意?莫非曹賢順得位不正?」

  徐平捧笏:「陛下,咸平五年,歸義軍二州八鎮軍民,圍節度使府第,曹延祿力屈而自盡。此是繼歸義軍節度使之曹宗壽所奏,實情如何,朝廷不得其實。依韓琦所奏得自河西的消息,其中未必沒有隱情。曹宗壽歿後,曹賢順繼位,雖然繼續向本朝稱臣,但卻更加親近契丹。曹賢順不只是屢屢遣使前往契丹,更是曾經親自前去,頗受契丹禮遇。是以歸義軍,自曹延祿之後,與以前相比變了味道。天下待之以客的,是在西北大漠之中恢復漢唐制度,凝聚人心,心向中原的歸義軍,而非一地方藩鎮。」

  趙禎點了點頭,明白了徐平的意思。待之以客不是簡單一句話,而是真地要給這一家封國,不絕其祀,甚至亡後葬處可稱陵的禮儀。宋朝剛建國的時候並不在意這些,隨著時間的發展,才慢慢修復這些制度,如重新找後周柴家後人,不絕其祀。這樣做的用意,是向天下表明態度,這個天下不是哪一個人的天下,用以聚攏人心。

  曹賢順在位的時候,明顯為了自己的地位更加親近契丹,而疏遠宋朝。把他當成歸義軍合法的統治者,遵以客禮,是會被後人笑話的。待以客禮尊重的是歸義軍那份文明傳承堅持,而不是某一個把政權當成自己私利的統治者,這有根本的不同。

  趙禎道:「如此說,曹賢順此來,各州縣待以客禮是否不妥當?」

  呂夷簡捧笏:「在朝廷定名份之前,曹賢順就是歸義軍,待以客禮並無不妥。等到面君之後,數其功過,才可重定名份。臣與昭文相公商議過多次,曹賢順不足當,此並無疑議。只是以何人繼歸義軍之後,一時難以抉擇。臣以為可尋曹延祿之後,因其當政之時一直奉本朝正統,內政有失,而為族子曹宗壽所乘。昭文相公卻以為,當尋立金山國之張承奉後人,朝廷待之賓禮,以謝其在西北不絕漢祀之功德。」

  徐平重的是固執地守住祖先文明,在西北重建唐制,不絕漢祀的張家,呂夷簡看重的則是奉宋朝為正朔的曹家,這是根本的分岐所在。徐平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與呂夷簡哪一個人的建議更合理。只是他兩世為人的經歷,看重的與這個年代的人有些不同罷了。

  如果把天下比作一個家,淪落於契丹等周邊勢力之下的漢人,是失散的孩子,從道義上中原王朝有重新接納他們的責任。為了做到這一點,付出代價理所當然。而歸義軍則是離家之後,已經自立的孩子,他們已經有了自己的家。重新接納他們,不是遊子歸家,而是親戚來作客。這一點分不清,在跟周圍的勢力交往當中,就會出現混亂,失去人心。

  這跟勢力強弱、地盤大小無關,歸義軍自立就是自立了,他們的文化實際上已經跟中原不同。那裡是佛國,徐平都不知道他們的佛國到底是個什麼樣子。其他宋朝治下的地區可以變夷為漢,移風易俗,惟有那些人不能這樣簡單粗暴。他們本身是根植於漢文明,只是失去了天地庇護,另發展成了一個樣子,與番地的漢人胡化完全不同。

  讓胡化的漢人重新漢化,是功德一件,可以得天下人心。歸義軍沒有胡化,反而是讓周圍的各族漢化了,否定了他們的堅持和努力,就會失人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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