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一世富貴 作者:安化軍(已完成)

 
waterkcl 2018-10-31 17:24:52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534 660143
waterkcl 發表於 2019-1-9 09:28

第41章 宰相的日常

  政事堂裡,徐平再三考慮,與其餘宰執商量過後,決定歸義軍的客禮不給前來京城的曹賢順。以手劄付韓琦,命他查訪瓜、沙二州民情,看民心所依,再行決定。一旦對納土歸附的歸義軍行客禮,就要在沙州開王府,真封王,而不是李佛瑪和甯令哥這種,在京城裡形似圈禁的亡國王公。

  天下已經大一統,不能再行封建,封在沙州的王,只是那裡民眾的精神寄託,地方治理還是由朝廷派出流官。精神的歸精神,現實的歸現實,那裡是佛國,這個沙州之王更多的是作為佛祖菩薩在現實世界的象徵。用徐平前世作比較,類似於活佛之類人物。

  王爵是現成的,西平王,歸義軍節度使曾經被封過這個爵位。至於佛教裡面是什麼樣的地位,還是由當地人去決定,朝廷予以追認即可。

  西北佛教盛行,與中原文明是不同的,要獲得人心,就要承認這種不同。不一樣就是不一樣,不能夠削足適履,那樣是會鬧出亂子來的。有西平王這樣一個精神象徵,可以凝聚西北的人心,對宋朝恢復廣大的西域地區有無窮的好處。同時,也可以抵抗另一種文明不斷東進的腳步。至於未來如何,會不會跟中原一樣,就看後人的努力了。

  將到京城的曹賢順,徐平建議,把他在元昊滅沙州前的爵位升一升,由譙郡開國侯進譙郡開國公,各種官、職、功臣、檢校、散官一起升上來也就是了。從此之後就是開封城裡的閒散王公,不必像李佛瑪和甯令哥那樣嚴加看管,快活過日子就是。

  歸義軍的曹家,自認曹操之後,郡望為譙郡,是以公侯之爵多系於譙郡。至於他們是不是真的曹操之後,甚至是不是來自於異族漢化的胡人,就不必深究了。異族漢化取一個漢姓,顯貴之後再認一個歷史上有名的祖宗,是正常步驟,並沒有什麼特別。

  把政事堂的決定寫成熟狀,眾宰執一一簽名畫押,徐平封了起來。大部分的政事,都是這樣決定的。之後熟狀送入大內,趙禎畫可,再到政事堂,由知誥擬敕令。

  皇帝當然有不同意宰執熟狀的權力,但宰執也有堅持的權力,看最後誰先讓步。趙普為相的時候,要用自己看重的官員,太祖不同意,逼急了耍無賴道:「我就是不准,你能夠怎麼樣!」趙普堅持,君相僵持了很久,最後太祖讓步。有一次鬧得更僵,太祖把趙普的熟狀撕碎扔在地上,趙普撿起來回家重新粘起來,太祖無奈還是同意。

  政事必出中書,皇帝是沒有權力自己任命官員、決定政事的,一定要宰相同意。雙方實在不能合作,就換宰相,就看有沒有本事讓群臣認這個換上來的宰相了。

  封好熟狀,徐平一一看宮中送過來的手詔。手詔是趙禎想做的事情,送到中書來,宰相沒有異議,直接由知制誥擬敕令,用印之後頒行天下。宰相不同意,則封還,重新送回宮中去。宰相正式稱呼是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合中書施政和門下封駁為一體,隋唐時的三省制實際已經廢除,部分恢復了秦漢的丞相制度。給事中的封駁權,部分地轉移到了通進銀台封駁司。不過這衙門相對中書相當弱勢,有時候宰相直接不理會他們。

  把關於政事的手詔分到一邊,把趙禎的私事放到一邊。私事無非是要給哪個妃子加封號加月俸,要給哪個外戚、宗室之類的親戚封官加錢。皇帝也是人,是人就免不了各種各樣的人情糾葛。趙禎的耳朵根子軟,經常是親近的人在他面前說一說,要官要錢,他隨口就答應了。有時候為了表示自己真心是愛哪個嬪妃,幫哪個親戚,還會當面寫成手詔。

  皇帝答應得隨便,宰相封還得也就隨便。徐平把趙禎自己私事的手詔堆成一堆,隨手劃拉進旁邊放的一個布袋子裡。每到月底,徐平進宮奏事,會把這袋子還給趙禎。

  這辦法不是徐平首創,他也是沿襲成例而已。王曾所說的怨歸於己,恩歸於上,這種做法也是其中的一部分。這種手詔不由宰相擋下來,真當敕令發出去,趙禎就等著上朝被群臣噴。大部分時候都是他被噴了,還要把敕令收回去,宰相也被連累著丟人。這種事情出現得多了,是宰相失職的一種表現,會被台諫噴得幹不下去。

  去掉了趙禎私事的手詔,徐平才細看關於政事的手詔。哪些可以施行,放到一邊讓宰執傳閱簽字畫押。哪些徐平不同意,直接就收起來,入宮奏事的時候跟趙禎說明理由。徐平認可了的,其他宰執有不同意見,會在政事堂聚議的時候提出來,大家一起拿主意。

  這就是徐平每天在政事堂裡的日常工作,大部分的精力和時間,都花費在這上面。

  治國理政的是宰相,而不是皇帝,皇帝決定的是誰來當這個宰相。君權和相權的牽制是由制度來保證,而不是看皇帝的品性,看宰相的能力。權力和責任是配在一起的,沒有權力當然也就沒有了責任。皇帝直接來處理政事,就沒有哪個宰相願意怨歸於己,恩歸於上了,這世界上誰也不是傻子。官員是從屬於政權的,而不是皇帝的家臣奴才。

  前幾天徐平跟趙禎談論過奴僕制度,認為現在還殘存著唐時的奴婢,是不合理的。趙禎考慮過後,同意了徐平的意見,直接下了手詔,不論官私,放天下奴婢為良。

  從真宗皇帝時候起,私奴婢已經不合法,民間雖然還有奴僕之名,實際上是雇傭來的良人,拿錢幹活而已。不過還有官奴婢,主要來源是反叛的人員的家屬,多配屬在京城各司下的場務裡。這些人的人身限制已經不多,但在法律意義上,確實還是奴婢賤民。

  此次廢奴,主要針對的是官奴婢,徹底去除他們的人身限制,法律上面天下從此不再有賤民。當然,民間的娼妓、蔔算之流稱為雜類,宗室、士大夫不得與他們結親。這是針對職業的岐視,這些人不是賤民,不從事這一行了,同樣是正常的普通人。對這些職業岐視合適不合適徐平還沒有想好,此次先略過不論,以後再議。

  在手詔旁邊徐平寫下了自己的意見,後邊讓宰執傳閱議論。一是法律上的主僕之義是不是應該廢除,即奴僕不得告主的內容,改為完全按照家庭的同居共財之人來論。

  法律必然會涉及到倫理,古今中外沒有例外。倫理問題,引發社會熱議,大多都是牽涉到了法律。徐平前世歐美的熱門議題同性戀,要害不是社會岐視,而是法律同意不同意他們可以結為夫妻。這個年代,牽涉到法律的倫理問題,最重要的是什麼是家庭。父子祖孫有血緣關係,那麼繼父繼子呢?夫妻組成家庭,依據什麼組成?是愛情?還是因為法律認可的一個名份?還是因為他們有共同的孩子?沒有愛情,沒有孩子的呢?

  對這些問題的認定,涉及到遺產的繼承,涉及到夫妻可不可以離婚,涉及到政權的稅賦怎麼收取。宋朝使用了一個籠統的做法,即以同居共財之人,來代替家庭。這是在徵收稅賦的意義上採取的作法,即登記為一戶,財產歸於一戶而沒有私財的,即視為同居共財之人。奴僕無私財,指的是在這一戶裡沒有私財,他原來的家裡當然還是有的,不過那是另一戶的事情。財政意義上,受雇到別人家裡為奴僕,他對政權賦稅差役的責任,便從原來自己的家裡,轉到了雇主的家裡。

  這裡面涉及到的問題很多,比如服兵役,奴僕參軍,是為雇主家服兵役,還是為自己原來的家裡服兵役?還是兵役無關家庭,是所有成年百姓的義務?那麼在雇傭期內奴僕去服兵役,雇主的損失由誰來承擔?政權要示民以公,這些都不能隨意亂來。

  徐平寫下的第二條意見,是主僕雇傭的契約,明確費用由雇主承擔。政權提供雇傭關係的法律保證,當然不是免費的,不然很容易失去嚴肅性。收費可以少,但不能免,這就是印花稅的內容。明確雇主承擔,是為了避免沒有必要的扯皮官司。

  第三條意見是雇傭年限,徐平建議明確下來為三年。三年後雙方願意保持,則需重立契約。現在的五年、十年,時限還是太長了些,靈活性不足。在年限內,有一方毀約該承擔什麼樣的責任,給另一方多少補償,也是要確定下來的。

  用徐平前世的話說,這就是勞動法。後面朝廷的精力要慢慢從鄉間農業轉移到城鎮的工商業上來,雇傭關係必須要確定。中國的傳統,歷史上的宋朝,並不需要勞動者進行流血抗爭,朝廷會幫助他們確定一個底線,徐平只是儘量把這個下限提得更高一點。
waterkcl 發表於 2019-1-9 09:29

第42章 方田均稅

  揉了揉額頭,徐平放下各種公文,喝一會茶。宰相位高權重,一言可決天下大事,但確實也是一個苦差事。要把各種各樣的制度和施政措施,理成一個完整的體系,每天不知道要死多少腦細胞。徐平做了幾個月,就有些吃不消了。

  在這個年代,徐平有各種各樣賺錢的辦法,為了錢他實在沒有必要坐這個位子。耐著辛苦做下來,還是出於一種責任感,真地要給這個天下做些事情。金錢、地位,這個年代又沒有能夠傳給後世永遠不變的,再多又有什麼用。

  這是好事,天下成為少數人的天下,最終就會離心離德。只想著自己後代永遠都做人上人,憑什麼?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多少年前就有人喊過了。

  皮之不存,毛將附焉,天下沒了,人上人想騎到誰的脖子上去?讓後人能夠受到良好的教育,有更多上進的機會,憑著自己的本事,而不是祖蔭享受富貴,才是長遠的做法。

  呂夷簡是個聰明人,他自己專權少不了結黨營私的本事,但對後代的教育,一直抓得很緊。從他的兒子們起,呂家便成為學術大家,這才是家風不墮的根本。以為憑著盤根錯節的利益糾葛,就可以永遠操控天下,是把天下人當傻子了。絕了別人的上進之路,總有一天會有人出來掀桌子,眼裡只有自己乾脆就不要玩了。

  這不是徐平對這個天下的施捨,是他的責任,施捨天下他還沒有那個資格。

  公吏從外面進來,斂容行禮道:「相公,時辰到了,該到政事堂接見離京官員了。」

  徐平答應一聲,看了看旁邊桌子上的大刻擺,巳時,眾宰執該來政事堂了。

  每位宰相和參政都有自己的官廳,政事堂裡則輪流當值,輪流押印。今日正是徐平當值,他在政事堂裡處理政事,到了時間其他宰執過來商議大事。

  官員外任,先到大內面君陛辭,然後到政事堂來辭宰相。皇帝和宰相都會對外任官員有吩咐。皇帝偏向於體察民情,讓官員用心辦事,不要因私害公上面。宰相的吩咐則偏向於具體的事務,到了地方幹什麼,怎麼幹,遇到了難處如何處理,如此等等。

  公事不得到私人府第,這樣做的宰相不是沒有,如丁謂等人,都會被視為權相。正常的程式,官員對政事有看法,要提意見,該穿公服到政事堂來,慢慢排班。

  晏殊、章得象一眾人進來,與徐平簡單議論了幾件政事。當值公吏過來,道:「諸位相公,今日前來辭行的是新任京東路體量安撫使郭龍學,已等候多時。」

  徐平道:「請他進來,正有事要吩咐於他。」

  郭諮在西北的時候,便就升到了天章閣待制,此次回京,進龍圖閣直學士。本來是要任他為三司副使的,因為在京東路方田均稅,讓他先去做體量安撫使。

  方田均稅的目的是什麼?其實並不是為了多收稅。宋朝幾次方田,都是以原來的稅額不變為前提,即清量出來的田畝多了,那每畝的稅就少了。最重要的目的,是使賦稅攤到真正要承擔的人身上去。方田均稅的阻力,盯著查隱田,從而讓兼併豪強之家多繳稅,說是大官僚大地主的破壞才施行不下去,就找錯了焦點。方田的阻力,並不在這裡。

  宋朝的賦稅差役,是按照戶等制徵收的。方田之後,會導致戶等改變,才是社會上真正的阻力所在。方田之後改變的稅賦並不多,但戶等一變,負擔就重得多了。真正的大地主受到的損失並沒有想像的大,反而是那些中等戶,因為查出隱田,或者因為土地按貧瘠程度分等,之後帶來的戶等上升,承擔的差役上升,才是天下騷動的原因。

  宋朝對大官僚大地主並沒有想像中軟弱,但中等戶是天下根本,動了他們的利益,阻力便出乎想像的大。官員對方田的反對,不是因為他們處於什麼階級,從階級利益出發來反對的。按階級屁股反對的自然是有,但卻不是主流。最重要的,是在執行過程中沒有為百姓設身處地想,只求查出大量隱田來,從而引起了大量百姓戶等的上升。

  科配、和買、差役,這些民間負擔的大頭,都依附在戶等制上面攤到百姓身上。戶等一升,一個小康之家,可能就會在幾年之內一無所有,阻力怎麼可能不大。

  所以方田均稅,必然是伴隨著差役法的改變,伴隨著科配、和買的取消。沒有這些配套措施,方田均稅是推行不下去的,這也不是打擊豪強地主的辦法。

  徐平在京東路開始方田,首先就是取消那裡的科配、和買,改變差役法。他沒有採用歷史上王安石的募役法,因為違反了政治原則。如果原來的差役改為募役,與百姓接觸最緊密的衙前、裡正這些所謂重役,執行者就成了政權內部的人,沒有了緩衝。百姓對政策和施政有了不滿,不會因為來執行的是公吏,就把怨恨從政權身上摘出來的。

  募役法下,公吏和衙役也是政權雇的人,你雇的人當然責任在你。所以這些最基層的辦事人員,最好是讓治下百姓輪差。大家都知道政策是什麼,執行出問題不怨政權。

  這個道理,就跟徐平前世政府喜歡用臨時工一樣。徐平前世在農村跑來跑去,跟他一起做這些事情的最多就是臨時工,他深有體會。一起做事的臨時工做著最多的事,擔著最重的責任,偏偏工資少,待遇差,心中多有不滿。甚至很多臨時工,根本就不關心事情做得怎麼樣,只想著不丟掉工作,怎麼盡可能地為自己撈點好處。這種狀態,工作也難做好。

  臨時工是政府雇來,政策執行中出了問題,政府推出來背鍋,自己的責任是無論如何也摘不掉的。想推禦責任,只會讓人民嘲笑,這不是糊弄傻子嗎。基層的辦事人員,最好就是一竿子捅到底,不要給基層官吏選擇的權力。選舉容易被操縱,不可靠,所以就是用最簡單的辦法,或者從中上等戶,或者從中下等戶,按著時間輪流來做。

  政權不是屬於哪一個人,也不是屬於哪一群人的,而是屬於天下人的。各個職位不是排排坐分果果,大家各自撈好處的,不然就容易失人心。輪差之下,可以發工錢,但基層的辦事人員,卻不是政權雇來的,由百姓自己監督。執行出了問題,不要賴政策不好,不要賴官府,誰把利益截流了找誰去。

  取消了科配、和買,衙前、裡正這些重役負擔的大頭也就去了。單純的賦稅,並不會讓百姓傾家蕩產。再配合發工錢的輪差法,方田均稅最大的阻力也就消失了。
waterkcl 發表於 2019-1-9 09:30

第43章 盼盼要定親了

  郭諮進了政事堂,拱手而揖:「下官郭諮,即將安撫京東路,請相公們教誨。」

  宰執們不分治省事,是指日常有衙門專管的政事。這些臨時性的政策和施政,比如方田均稅,比如禁軍改革,比如市易會社,還是有專門的人主抓。負責京東路方田均稅的是參知政事杜衍,向郭諮具體安排了他到京東路應該做的事情。

  杜衍幼年喪父,母親改嫁,他與兄長一起生活。稍長大成人,不堪兄長虐待,跑到改嫁的母親那裡。可惜繼父又不肯收留他,只好在河南府、孟州一帶流浪。當地的一個大戶相裡氏看他將來能成大器,招為女婿,大中祥符元年進士甲科及第。

  現在的宰執裡面,杜衍無論資歷還是人品、能力,都是上上之選,是徐平最看重的一個人。幾年之後,徐平必然會外任,十年宰相不要說趙禎和百官會有疑慮,徐平自己也幹不了這麼多年苦差事。晏殊和章得象兩人,徐平不放心讓他們主掌朝政,那個時候能接的只怕是杜衍了。陳執中和程琳,長於理事,於一個公字上,稍差了一些。

  只是杜衍不知道是因為小時候吃了太多苦還是什麼原因,四十歲便鬚髮皆白,到了現在六十餘歲年紀,更是連眉毛也白如雪。他人又沉靜,望上去就如個老神仙,要不是精神頭一直很好,徐平都懷疑他是不是老得太快了。

  杜衍安排了具體政事,晏殊又叮囑郭諮到地方除了方田均稅事務,還要查地方官吏的賢能,作為朝廷以後用人的依據。晏殊在用人上有獨到眼光,發現了很多人才。說晏殊是太平宰相,是在政事上經常會犯糊塗,他自己也不在這上面用心。但說到選人用人,這個年代能比得上晏殊的不多,他當宰相並不是混日子。

  最後到徐平面前,郭諮行禮:「此去京東,請昭文相公指揮。」

  徐平道:「此時讓你去安撫京東路,非為天災人禍,只因方田均稅。你切記一點,方田均稅自有州縣衙門和京東路轉運使司辦理,他們如何做,做得如何,非關你事。體量安撫不是去安撫官員,而是安撫百姓。讓百姓知道朝廷要做什麼,為什麼做,不要心生怨恨。」

  郭諮道:「稟相公,方田均稅之法,實出下官十餘年前之千步方田之法。此次只怕地方官吏於此法不精熟,下官前去教州縣如何去做。相公為何言州縣做得如何非關我事?」

  「此法中書已經著人演練精熟,列為條貫,下京東路運司和州縣。有不明處,他們向你請教,你可依條貫解釋,不可自作主張。地方上方田均稅,必然會在民間起爭端。你到了京東路,用心體量百姓與官府的爭端到底起於何事,幫著百姓約束州縣。地方官員做事不得體,自有中書責備,你前去是息百姓之怨的。」

  體量安撫使不是欽差大臣,實際上宋朝也沒有欽差大臣。徐平前世所說的欽差,是明清皇帝視天下為自己私有,官員是自己的家臣,生怕家臣做內賊而出現的。所謂的我不給你,你不能自己要,更加不能自己拿,就是視官員為家臣奴才的意思。此時官員是政權的官員,不是皇帝的家臣,就沒有這個道理。皇帝派欽差也沒用,中書不會認,地方的官員不會理,一個不小心,還會被地方官員修理。徐平在邕州的時候,趙禎要瞭解情況,派石全彬出去,用的是到南海買珍珠的名義。趙禎真讓石全彬做欽差,他到不了邕州,路上的州縣根本不會讓他過,中書有可能會把他押回來。

  尚方寶劍也是同樣的道理,明朝之前是沒有的。徐平西北為帥時的天子劍,是因為軍情緊急,用來臨時執行軍法的,配套的是使持節,並不是借皇帝的權威來斬大將。皇帝也沒有那個權威,趙禎並不能因為覺得哪個主將能幹不能幹,順眼不順眼,說殺就殺。能殺大將的,只有軍法。皇帝和宰執因為私怨害人,也要借軍法辦事。

  神宗時出現了黨爭,兩黨都想借皇權鞏固自己一黨的地位,就有了皇權上升。斜封墨敕橫行,官員神神密密地說自己有內旨,其他人就不敢抗衡。這是黨派利益與皇權相勾結奪權,到宋徽宗時達到頂點。一旦党爭消失,宰相會迅速地把權奪回來。

  沿邊幾路的安撫使,是與契丹的安撫使司對應,處理兩國事務的。內地有幾路常設的安撫使,則是為了剿滅境內盜寇而設,有用兵權所以稱帥司。徐平正在著手削掉內地幾路的安撫使司,軍隊不能夠對內作戰,境內剿滅盜賊全部歸於都巡檢司。

  實行徵兵制,百姓參軍的義務是保家衛國,而不是為了保哪一家的皇位。一旦用於對內剿賊,很容易讓軍隊在意識上產生混亂,不知道自己當兵是為了什麼。另一方面,百姓會認為這支軍隊不是自己人,容易失去民心,戰力飛速下降,制度和裝備補不回來。

  不管是官吏,還是將校士卒,都是從民中來的。一旦不把百姓當自己人,天下就會離心離德,什麼樣的制度和武器裝備都不能夠補救。執行制度和使用武器的,終究還是人。

  安撫使到地方,不是為了監督地方官員對政策執行情況的,而是前去查民心,息民怨去的。他們無權對地方官員指手畫腳,地方官員也不會理他們,無非是帶了監察權,有的官員會阿諛奉承而已。這是跟欽差根本的不同,安撫使沒有指揮地方事務的合法性。

  郭諮是個實幹型的官員,對於把事情做好很執著。到了京東路,看到地方官員對怎麼方田,怎麼算面積不會做,只怕就會忍不住把重心放到幫州縣做事情上面。所以徐平特意提醒他,地方做得好不好,自然有中書派人去幫助,他這個體量安撫使不要去管。

  正是因為郭諮對方田的演算法精熟,才讓他到京東路去,幫著百姓監督地方官府,不要讓官吏胡來。要施政,必然會對下級官員有考核指標,會有賞有罰。人都是一樣,當然是想先讓上級滿意,自己有功升官,百姓滿意不滿意是次要的。甚至有熱衷仕途的官員,根本就不在意百姓的感受,自己把功勞拿到手才是最重要的。

  所以施行這樣的政策,要派體量安撫使下去,站在百姓的立場上,對執行政策的基層官吏進行監督。確保惠民的政策,不要因為基層官吏胡來,變成害民之舉。

  從魏晉南北朝,到隋唐五代十國,殘民者昌,佑民者殃的殘酷事實,天下之民已經不再相信大漢建立起來的昭昭天命。政權的合法性不能來自於天,便改成了兩條。一條是查治亂,用徐平前世的話說,就是經濟建設,讓天下百姓的生活越來越好。另外一條,就是得民心,讓政權成為百姓精神的依靠,相信政權永遠堅定地站在自己一邊。

  經濟發展,日子越過越好,並不會自動帶來人心歸附。政權不能怪百姓不感恩,要知道經濟繁榮是由人民創造的,而不是哪個人英明神武。在經濟發展中,創造了繁榮的百姓得到的份額越來越少,他們的不滿天經地義。而隨著財富向少數人手中集中,投向社會生產的越來越少,治世慢慢就會變成亂世。

  食利階層靠著租和息,如果得到的收益高於生產者的利潤,這些不勞而獲的穩定收入從哪裡來?當然還是從生產者的手中來。隨著時間的發展,會越來越侵佔大部分人的生產物資,甚至侵佔生活物資,社會就會進入停滯。金融的病態繁榮,往往伴隨著社會生產的萎靡不振,經濟危機最終會消滅掉金融產業的生息能力。

  徐平兩世為人,除了類宗教的文明,還沒有見過哪個世俗政權能夠不查治亂和不得民心建立合法性。政權不查治亂,社會會自己查,最終治世越來越少,小亂變成大亂。

  不同的文明,會出現不同的一些合法性的假像。比如他前世從古希臘、古羅馬的文明碎片中揀出來的平等、民主、自由、法制等等,便被一些人奉為圭臬,以為有了這些,政權的合法性就堅不可摧。實際上只是建立在沙灘上的城堡,大潮一來,便消失無蹤。至於多黨制、議會制、總統制和君主立憲制,是更下一個層次的,合法更加脆弱。共和制和聯邦制就再下一個層次,基本不會為政權提供合法性來源。這些制度,只是從文明碎片中撿出來的內容,結合各國實際,生髮出來的政治結構而已。

  把手段當作天然真理,最終是不會從國家發展成文明的。要麼最後發展成宗教,要麼就是面臨不斷地興亡更替,處於不斷的動盪之中。

  社會主義曾經以民主為為核心建立自己的合法性來源,資本主義以自由為核心建立合法性來源,最終的結果是蘇聯崩潰,民主的大旗自然而然地交到了敵對陣營中去。

  中國的文明,合法性的核心則是天下為公。公平、公正、公道、公開、公示、公信等等,這些跟公有關的詞彙,便是文明留給後人的精神財富。但最根本的,政權合法性是來自於治亂迴圈,來自於政權能不能得民心。天下為公,只是約束治亂,得民心採取的手段。

  徐平不厭其煩地向郭諮解釋著得民心的重要性,讓他到地方一定要站穩立場,站在百姓的角度上,認真監督方田均稅政策的執行。還告訴他,不管是兼併之家,還是自耕小農或者為人雇傭者,一樣都是天下之民。對他們要從制度上示之以公,不可以有偏向。

  政權沒有道德傾向,既不會偏向勢力人家,也不會偏向貧苦百姓。正是沒有偏向,才能夠向天下示之以公,建立起天下整體的道德。政權今天偏向窮人,得利的覺得這個政權拿自己當自己人,明天他變富了,又會怎麼想?最終還是讓天下離心離德。所以政權只要保證憑著個人努力,能夠改變社會地位就可以了,不要在政策執行中偏窮人或者富人。

  勢力人家掌握著社會大部分資源,處於優勢地位。為了小亂不至變成大亂,治亂迴圈平穩過渡,要對平苦百姓有偏。這個偏是在制度的制定上,而不是在制度的執行上。

  郭諮很固執,他的思想裡就是做事要認真,道德上當官要知民間疾苦,要為社會上的貧苦百姓說話。這當然是正確的,徐平也同樣有這種想法。但是,政權不是個人展示自己道德的地方,更加不是修行的地方。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那是個人的事,修行是自己修行。穿上了公服,個人的想法要先放到一邊,按照政治的道理來行事。

  徐平說得口乾舌燥,郭諮聽得滿頭大汗。一直講了半個多時辰,徐平才算把他給說服了。到了地方要站在百姓的立場上監督,百姓裡面不要再分勢力人家和平苦人家,要一碗水端平,這才是朝廷示給天下的公。

  郭諮心裡默念這幾句話,強行把自己的想法放到一邊,按照政治的道理來做事。

  徐平出了一口氣,看了看身邊,其餘宰執早已經各自忙自己的事去了。

  喝了一口水,徐平對郭諮道:「你到京東的程限可還寬裕?能否留京一日?」

  郭諮拱手:「計算程限,一日兩日還能留得。不知相公有何吩咐?」

  徐平笑著小聲道:「明日是小女盼盼納吉之期,你與我相識十數年,盼盼也是看著長大的。她這一個大日子,若是有時間,希望還是過來看一看。」

  明天盼盼就正式跟蘇頌定親了,六禮中最關鍵的步聚,納吉、納成、請期,全部都在一天完成。收了聘禮,具了文書,盼盼就是蘇頌的妻子,只剩下到時候親迎。用徐平前世的話說,明天兩人就扯證了,法律上結成夫妻,定下那個親迎的日子就是婚禮的時間。

  郭諮回京匆忙,徐平沒來得及向他發帖子,只好在這個時候邀請。從在中牟田莊,徐平便跟郭諮相識,是自己在這個世界最老的朋友之一,這種大事怎麼可能少了他。

  不知不覺間,徐平也要嫁女兒了。從當初的懵懂少年,到今天為人父,做宰相,他走過了自懷的人生路。以後的日子,他也要為兒女操心,看著他們成長。
waterkcl 發表於 2019-1-9 09:31

第44章 嫁女瞻前顧後

  六禮始於周,成於秦漢,記於《禮記》。自漢後天下動盪,實際六禮不存。到唐朝再次確定男女合婚要六禮,並作為法律在《唐律》中規定下來。

  宋朝沒有自己的律,名義上用的還是《唐律》,只是加入了各種各樣的司法解釋。有的律條廢掉了,有的改變了,就是《宋刑統》。《唐律》中規定的六禮,在宋朝除了皇室嚴格遵循,民間大多簡化,就連徐平這個宰相也不按六禮一步一步來。

  這是徐平一直的主張,每個時代有每個時代的禮,要引導民間形成合適的。而不要泥古不化,強把古禮推行於當世。強推古禮不但不會教化風俗,還會引起民間反感。

  開封城裡,古時候傳下來的六禮,實際早已經改頭換面,成了四個步驟。先說媒,再換帖。男方帖中寫明年齡生辰、三代官品、詳列家中產業,女方回帖則列明嫁妝。這不但是經濟上雙方求門當戶對,也是如果後來關係破裂,官府據以分割財產的憑證。這個年代離婚是合法的,甚至感情破裂也可以作為和離的理由,改嫁稀鬆平常。夫妻離婚,就有財產分割、子女撫養的問題,官府分割財產的依據,就是換的帖子。男方的資產歸男方,女方的嫁妝歸女方,離婚各自拿著自己的一份,再去找自己的良配。

  正是因為如此,嫁妝對女方在以後家庭中的地位至關重要。盼盼是長女,小時候徐平虧欠了她,嫁妝格外豐厚。金銀財寶、綾羅綢緞自不必說,還有銀行存款,還有徐家在京城和鄉下的產業,甚至徐平特意在洛陽城裡又買了一處宅子,作為盼盼嫁妝的一部分。

  林素娘心疼這個女兒,準備的嫁妝已經相當豐厚,有些嚇人了。列帖子時還怕徐平不同意,沒想到徐平又在上面加了一長串,連分給盼盼多少匹馬都詳細列明。

  盼盼帶到夫家的嫁妝,已經遠超過了蘇家的所有家產,蘇頌以後在家中的地位,只怕要被盼盼壓一輩子。男主外,女主內,徐平當然要給女兒主內的底氣。

  帖子中還要列明主婚的人。現在徐平權勢聲望正盛,蘇紳不知用了什麼辦法,請了八大王趙元儼的幼子趙允初主婚。允初是徐正的知己,兩人都是一樣的不匣務官,但卻風雨無阻上朝,永不遲到,永不早退。徐正偶爾還請假,趙允初是連假都不請的。

  換帖之後,一般還會相親。最早是長輩看,男女雙方不見面,慢慢發展到現在,男女雙方也要見面了。同意,就給女方一根釵子,家庭條件好的一般為金釵,稱為「插釵」。不同意則給女方幾端絹帛,稱為「壓驚」。徐平家裡比較寬鬆,盼盼的金釵是蘇頌親手插的。

  相親過後,才是正式確定婚姻關係,即定聘。這一步最重要,相當於從此確定雙方的合法夫妻關係。女方要送聘書,男方則回禮書,原則上需要書鋪公證。

  今天就是定聘的日子,把六禮中納吉、納成、請期合到一起。宋朝出現的這幾個婚姻步驟,對後世影響深遠,民間基本遵循,六禮僅存在於書面上了。

  到徐平家來送聘的,是蘇頌家裡的女性長輩,有張三娘和林素娘負責接待。徐平則在自己府第的後園裡,招待前來祝賀的親朋飲酒。

  聘禮中的三金、衣裙、首飾之類,都由林素娘幫著盼盼收了起來,等到出嫁的時候穿到她的身上。幾個蘇家請來的壯漢,搖搖擺擺,抬了一缸披紅掛綠的許口酒,送到了後園裡來。喝了這一缸酒,表示女方許了親事。在缸裡放上兩瓶清水,幾條活魚,一雙筷子回給男方家裡,就是禮成。

  把抬來的酒放在地上,徐平給了壯漢們賞錢,讓他們到別處飲酒作樂,傍晚再來抬這缸回蘇家。讓徐昌把酒缸打開,招呼眾人飲酒。

  今日來的,除了幾位宰執重臣,就是徐平一路走來的郭諮等朋友,還有自己在京的進士同年。其他官員來賀,門房一律回絕,記下名字,不收禮,也不讓入內。

  大家都是文人,由晏殊開始,各作頌詞。無非是「年少清新,襟裾哪受紅塵汙」之類的小令,徐平讓人一一記下,合適的就在旁邊排演。記下頌詞的冊子,將來會正式謄錄了送給盼盼,作為她的回憶,也是徐平想念女兒時的排遣。

  適合這個場合的詞牌就那麼幾個,內容大多都雷同,就是討個吉利,湊個熱鬧,也沒人在這個時候寫絕妙好詞。大家嘻嘻哈哈,各自聯句,一時熱鬧非凡。

  王素籠著袖子,對徐平道:「歲月匆匆,雲行,沒想到我們就開始娶婦嫁女,再不是從前時候了。盼盼知書達理,聰明伶俐,我們這些人都是看著她長大,著實有些不捨。」

  徐平歎了口氣:「是啊,看著一天一天長起來,嫁出去總覺得有些不放心。怕她在夫家過不慣,怕她在夫家受委屈,怕她這也不如意那也不如意。我自及第常年游宦在外,除了在河南府的幾年,一直不曾攜家眷,著實虧欠了她。唉——」

  王素笑道:「盼盼自小就是見過蘇頌的,以她的性子,哪裡會有不如意!只怕蘇頌人太老實,要被她欺負才是。你嫁女金山銀山做嫁妝,蘇家哪敢逆她的性子!」

  徐平搖頭:「那更加不好。不說別人會議論我教女無方,於盼盼自己,有了這個名聲也不是好事。但願她知事曉事,與夫婿相敬如賓才好。」

  嫁女兒就是這樣,瞻前顧後的。又怕女兒嫁過去受欺負,又擔心性子不好,欺負了丈夫鬧得家庭不睦。盼盼嫁妝又多,又有徐平作靠山,小性子使起來蘇家承受不住。

  吳育端著酒過來,對徐平道:「這樣大喜的日子,雲行怎麼有些悶悶不樂?」

  王素笑道:「昭文相公從西北回來,解鞍卸甲,人也多愁善感起來。又怕女兒將來過得不如意,又怕在夫家過於跋扈,在這裡自怨自艾。」

  天聖五年進士及第排名在前的這一批人,年齡相差不多。徐平年紀最小,不過他成親早,生女早,兒女談婚論嫁也早。現在這個樣子,別人沒有體會,只是覺得好笑。

  已是二月下旬,天氣和煦,草已綠,花已發,眾人一邊飲酒賦詞,一邊四處遊覽。

  徐平這處府第裝修並不奢華,勝在地方大,有山有水,有花有樹,各種風景多。裡面的遊廊涼亭,用的木材多是堅固耐用而不名貴的品種。這倒不是徐平做作,他就是喜歡這種風格,自己安心,別人也沒有閒言。雖然建築裝飾都不名貴,但從多年前起,這裡就是京城很多官員的遊玩場所,留下了各種各樣的詩詞題記。徐平都一一保留,有的地方被遊玩的官員寫滿了,他甚至會專門再建一處。這些留下的詩文墨寶,可就值錢了,這個年代不知道多少名臣文士留名後世,很多人都在這裡留下了足跡,是後人的財富。

  徐平與幾人走了一會,覺得身上發熱,坐到了涼亭裡面歇息。

  亭前一株玉蘭開得正盛,修挺的枝幹上滿滿的都是花朵,燦若雲霞。從亭裡透過花朵看藍天,白花與碧空參差其間,令人心曠神怡。

  王素歎了口氣:「驀然想起,我們已經許久沒有這樣悠閒地坐著看天了——」

  徐平和吳育幾人一起默默地點了點頭,沒有說話。這就是自己修行不夠,被政務擾亂了心情,下朝歸家,也難有真正放鬆下來的日子。前朝宰相,徐平最嚮往的就是王旦、王曾和張知白幾個人。他們處理政事遊刃有餘,歸家怡然自得,自己還差得很遠。

  晏殊和杜衍一起沿著花樹掩映的小路走來,見到徐平幾個人,一起過來在亭中坐下。

  看了一會花間的碧空,晏殊道:「今日是個閒散日子,不該提政事。不過我與杜相公議論了很久,還是沒有想明白,昭文相公為何一定要叮囑郭諮不插手地方政事?」

  徐平道:「我少年時便與郭諮相識,那裡我在莊裡種田,他是中牟主簿,也算是相識於微末之時了。郭諮天資聰慧,心思之巧世間罕有人可比。只是有一點,郭諮做事特別認真,有時容易沉迷。此次京東路方田,我們列有條貫,地方只要照圖量地,填入圖表中自然就能夠算出面積來。只是士大夫通算學者不多,很多人甚至一竅不通,按圖而量只怕還是有人算不來。依郭諮的性子,只怕就要處處教人,反而把正事耽誤了。」

  說到這裡,徐平看著悠遠的藍天,無奈地道:「我們讀聖賢書,做朝廷官,是來治理天下造福於百姓的。有人哪,就是分不清自己的修行跟政事的關係,政事不想理,孜孜於修道德做君子。耽誤了政事,遺禍於百姓,世間哪裡有這種君子?士大夫修德,修的是天下朝廷之德,自己修身養性先要把政事處理好。這些年很多士大夫溺於佛老之學,把他們那一套修煉功夫,移到讀書政事中來,最是有害。不沾尺牘,不理政事,美其名曰不沾俗務。若不是有這種人,對於政事一竅不通,我又何必再三叮囑郭諮!」

  方田算面積要用到幾何學,這個年代能把方形圓形算清楚的人都不多,更何況土地會有各種各樣奇奇怪怪的形狀。徐平組織人編了一套圖表,把各種面積公式都放在裡面,只要按照形狀量了,填到表裡一算面積就會出來。讀過書的人應該很快就懂,可實際上根據徐平的測試,地方州縣官員能搞清楚的依然不多。郭諮這個科學天才,到了地方不能謹守職責,就天天教官員去算這些東西了,徐平不得不一再囑咐他不要理這些人。學不會自己去動腦子想辦法,做不好乖乖受罰,一點腦子都不想動當什麼官。

  官僚體系是按制度運作的,一旦制度被破壞,各種各樣的怪事都會出來。明清特別喜歡派大臣欽差下去監督,很多時候甚至直接奪地方之權代他們施政。看起來是好心,實際把制度破壞了,奪了地方官的權,他們就心安理得不做事,也不負責任了。經年累月,大家在地方都是混日子,上面不派人來,便就推諉著不做事,最終綱紀敗壞。

  地方官哪怕一時做不好事情,可以派人教他們不懂的,但不能奪他們的施政權。該獎就獎,該罰的就罰,事情一定要由他們做。給了們權力,才能讓他們負起責任。

  官僚體系中是一個蘿蔔一個坑,占住那個坑一定要放權給他們,出了事故一定要追究責任。平時奪權,出事了當事人就不會認責任,強讓人背鍋,就讓官僚離心離德。官僚體系的優點喪失殆盡,只剩下了壞處,上面三頭六臂,又能管得過來天下?
waterkcl 發表於 2019-1-9 09:31

第45章 人總會長大

  安安趴在桌子上,興致勃勃地一件一件翻看姐姐盼盼的聘禮,不時還把首飾向自己的頭上的戴。盼盼坐在一邊,幫著安安挑揀,幫著試首飾。

  秩郎坐在另一邊的桌邊,裝模作樣地在看書,不時偷眼看一看兩位姐姐。

  盼盼大了,女孩好像一定親,都會一下子長大。她不再像從前那樣耍小性子,對妹妹和弟弟明顯容易動感情,自己珍貴的定親首飾任由妹妹玩。

  徐平坐在交椅上,林素娘在她身邊看著一本閒書,不時抬眼看一看兒女。

  見秩郎在那裡坐不住,林素娘對徐平小聲道:「秩郎才多大年紀,字教了他也很快就會忘記,哪裡讀得來書?你看他坐在那裡,一心只要跟姐姐們玩。」

  徐平道:「哪裡指望他現在能學什麼,只是讓他有個印象,自小就是用功讀書的。等到大了真能學進去的時候,就不用我們再管束了。」

  林素娘笑道:「你小時候憊懶不堪,拿棍子在一邊,也難讀幾個字。等到大了,還不是明白過來,發憤讀書,一樣中個進士。我看哪,小時候逼著學也沒有什麼用。」

  「我不一樣的,兒子若是像我當年一樣,豈不是嚇壞天下人。」徐平笑著搖頭。他是兩世為人,可不是發憤讀兩年書就能中進士,秩郎若是也這樣,這天下哪受得了。

  林素娘笑著搖頭,雖然不相信徐平說的這一套,但也沒有反對。隨著丈夫一點一點登上了這個時代之巔,林素娘終於習慣了順從。少年的時候,自己可以指責徐平這裡不對那裡不對,到了現在不得不承認,兩人的位置已經換過來了。

  看著兒女們在那裡鬧來鬧去,徐平面含笑意。大丈夫在外面建功立業,終究還是需要一個心的歸宿。徐平對於成賢成聖沒有興趣,或許可以說,他已經想明白了那是怎麼一回事情,徹底放下了心靈包袱。走到了現在地位,就應該留給這個世界,留給自己的子孫後代足以讓他們自傲的東西,足以讓他們立足於世界之林的東西。

  治大國如烹小鮮,首先想明白自己要幹什麼,該怎麼幹,放鬆心神,很多事情就沒有那麼著急上火了。事情一點一點做就是,沒必要整天看這個不順眼,那個不能幹,好似天底下就自己能拯民於水火一樣。實際上大多數人,到了一定職位,都是會有責任感的,真正寡廉鮮恥的人並不多。政權要做的,是讓人把積極的一面發揮出來,儘量抑制其消極的一面。如果覺得政權中大多數的官吏都一無是處,那一定不是他們錯了,而是制度錯了。

  明清兩朝的政權合法性都不夠,一面重新撿起天命,一面拼命展示自己是民之父母的形象。夾在皇帝和百姓之間的朝廷官員,就成了皇帝的家臣奴才。百姓受苦,一定是家臣奴才不忠心,一定是他們不用心做事只顧自己撈私利。為了向百姓顯示自己的合法性,政權不斷地查忠臣奸臣,查清官貪官。什麼忠臣奸臣,什麼清官貪官,有那麼重要?政權對官員最基本的要求,是當不當位,正不正位,適不適任。不顧天下根本的公德,而去盯著官員的私德,弄得政治緊張,人人自危,官僚系統的治理能力怎麼還指望得上。

  徐平受前世影響,開始也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一路走來分外小心。等到自己做上宰相,才真正明白過來。只有忘了天下還有公德,才會只盯私德,擔起天下的重擔,理政的方向就不同了。人有權有勢,大多數人都會追求享受,這是正常的,要求官員絕情絕欲不是跟宗教政權一樣了。把官員的享受放到明面上,公使錢給得寬鬆一些,讓他們在任上能夠享受比較好的生活是應該的。不然主政一方,掌握治下百姓的生殺大權,結果在管下很多人面前像乞丐一樣,理政的人心態怎麼能夠擺正。

  把這些好處寄託在官位上,當得好,對朝廷對百姓有功德,就去享受,當官又不是清心寡欲來修行。貪私利,為自己謀好處,按制度處罰就是。不要把個人私德的汙點,當作永遠不能改正的壞處。罰了就罰了,貶了就貶了,改好了再用稀鬆平常。

  政治寬鬆了,官員的心態自然也就好了,知道自己該擔什麼責任了。

  想通了之後,徐平自己的心態就放鬆了許多。以前,他很難有這種心情,跟妻子兒女這樣坐在一起,無憂無慮,享受溫馨時刻。那時下了朝回家,吃點好的,喝點好的,總是要自省。我一個當官的,有這麼大的家業,有這樣的享受,百姓怎麼辦?給兒子女兒穿好衣服,買珍貴的物品,不敢讓他們出門,生怕讓百姓們看見心生怨恨。

  人民不愚昧,人民也不短視,徐平的家業是自己掙來的,俸祿是明擺著的。真的有功業於民,人民得了好處,怎麼會因為這些事情而心生怨恨呢。

  世上有窮人,真心實意為他們做事就好,制定制度施政知民疾苦就好。沒有必要從自己的口裡省出去周濟,非要這樣要求,世上哪還有合格的官員。

  盼盼走過來,拉住徐平的胳膊,小聲問:「阿爹,如果我真地嫁了人,不在你身邊日日侍奉了,你會不會想我?」

  徐平笑著道:「當然會想。盼盼,人小的時候啊,難免覺得父母整日親近自己,一刻見不到便擔心這擔心那,有些心煩。等到自己有了孩子,卻又跟父母一樣。你阿爹小時候是京城裡的無賴少年,不知惹了多少禍事。那時你翁翁婆婆,為我不知操了多少心,費了多少錢財。我卻怪他們約束,覺得真是厭煩。直到有了你,才想起從前,知父母之恩。」

  盼盼點點頭,突然笑了起來:「我卻比阿爹強,不用等我有兒女,就知父母恩!」

  徐平大笑,拉過盼盼的手,對她道:「你知不知道,這一天阿爹擔心什麼?」

  盼盼歪著頭,想了一會道:「想來是捨不得我。」

  「不是,兒女大了,當然要嫁人,不然養在家裡當老姑娘麼?我一擔心,你以後嫁到蘇家去,吃不慣,住不慣,自己不開心,也惹夫家心煩。說實話啊,還怕到時父母不在身邊為你作主,受了夫家欺負無處訴說。——哪怕知道蘇頌是個老實孩子,這種擔心卻怎麼也去不掉。還怕啊,你自小被養得嬌慣了,小性子,到時讓夫家難為。阿爹是不怕擔一個教女無方的罪名,但卻不想讓你們被人在背後指摘。」

  盼盼坐在徐平身邊,托著腮,聽著徐平絮絮叨叨說著,面帶微笑。父母眼裡,孩子永遠長不大。然而盼盼真地長大了,遠比徐平想的懂事。

  怎麼為人妻,為人母,盼盼還不會跟母親林素娘學嗎。林素娘在外面的名聲,除了強勢一點,沒有人不誇讚。這幾年兒女大了,林素娘強勢的性子也漸漸改了,慢慢收斂,已經很久沒有跟徐平頂嘴吵過架了。想當年秀秀進門,林素娘不許她進自己府第,這一兩年林素娘卻自己主動到秀秀那裡走動。不管給孩子買什麼,林素娘一定會給書郎備一份。

  人都是要慢慢長大的,性情中有的不變,有的一直在變。變了沒有什麼不好,只要大家快快樂樂。生活中一時不順心如意,也能夠看得開,不要變成自己的煩惱。

  本來徐平是不同意盼盼在這個年紀嫁出去的,只是一個人拗不過所有人,盼盼自己也不反對,只能讓蘇頌中進士之後就迎親。不過徐平不會再讓蘇頌像自己當年一樣,到偏遠州縣為官,不能帶家眷。一定會給他選一個近一點的地方,帶著盼盼一起上任。

  做宰相,不必自己說,審官院也要給這一個面子。

  徐平想開了,所謂以身作則,是要求自己不違反制度就好。有了制度,就有了則,對自己要求制度以外的東西,難免就會對別人做同樣的要求。沒有必要,何必呢?

  官場不是修羅場,如果人人都有一副小肚腸,天天擔驚受怕,對百姓不是好事。不要對官員做過多的要求,查其政績,定其臧否,按其性情能力用到合適的地方,就夠了。

  既不要讓百姓視官員為仇寇,也不要讓百姓視官員為父母恩人,他們就是來自於百姓中做這種事情的普通人。穿著這身公服按要求施政,脫下了公服一樣有正常的生活。正常人都有七情六欲,憑什麼官員不能有?穿著公服時絕人欲就足夠。

  安安放下桌子上姐姐的首飾,過來到徐平身邊,仰起頭認真地道:「阿爹,大姐的這些首飾好漂亮。將來我嫁人,是不是也有這樣漂亮的首飾?」

  徐平哈哈大笑,拉過安安來,對她道:「有,一定有!若是沒有這些,阿爹就不許那個混小子娶你!」

  安安想了想,又問:「若是我看上了的夫婿,家裡窮買不起呢?」

  林素娘道:「那就先讓你阿爹教他賺錢,賺到了才來娶你!」
waterkcl 發表於 2019-1-9 09:32

第46章 慎選西平王

  在曹致順到洛陽的時候,終於等來了韓琦的奏章。韓琦上奏,因為在元昊佔據瓜沙二州之前,曹致順舍中原而事契丹,歸義軍人心已不屬曹家,而思張家。

  對歸義軍政權的處理由此定下,曹致順封譙郡開國公,從此居於京城。讓韓琦配合朝廷派去的官員,查訪張承奉之後,選賢者立為西平王,於沙州開府,教化肅州以西之民。

  三月十三,選官員安撫西北各路。

  包拯為甘肅路體量安撫使,除到西北安撫地方,要與韓琦一起尋張承奉的後人。只要有賢德,得地方人心,不計以前如何身份,立為西平王,數月之後與包拯一起進京面君。

  第二天包拯陛辭之後,到政事堂來辭別各位宰相。

  晏殊和章得象吩咐過後,徐平對包拯道:「此去甘肅路,除安撫百姓人心,最重要的是選合適的張家後人。茲事體大,切不可掉以輕心。」

  包拯行禮:「依朝廷之令,尋得張家後人,不論是何身份,一律立為西平王。下官有一事不明,如果張家後人此時操持賤業,甚或為奴為僕,也要立為王嗎?」

  徐平道:「不錯,不管現在什麼身份,都立為王。這是他祖先的功德,後人承之。張家在沙州興歸義軍,於遍地腥膻中,拔起於群番環伺之中,重立唐制度,不絕漢祀。數百年後,西北依然有漢地,有漢之民,從漢之俗,張家功不可沒。此是天下之公義,非一人之恩德,你一定謹慎行事。如果真地為人奴僕,記得朝廷給價贖之,這是示民以公。」

  徐平並不知道西北還有沒有奴隸制度,這是包拯和韓琦要查訪處理的事情。但是如果張家後人做了別人的奴僕,那是他們以前的制度,應當尊重。立西平王,也要先把贖身的錢給付了。後邊廢奴,是後邊廢奴的話。

  不尊重前人,對歷史以今論古,認為所有的古人都是非蠢即壞,必將自食惡果。今人終有一天也將會成為古人,後人翻看歷史,發現有的地方做的反不如古人,再看見這種大言不慚的言論,如何看一個時代就可想而知了。

  政策沒有當然之理,沒有天然的正確,必然有其局限性。不合於時,不合於地,那就去改。但不能因為你改了,自己就比被改的人正確,只是時代變了而已。借著批古人,批反對者,佔領道德制高點,來顯示自己的正確,一文不值。

  制度和政策的合法性,來自於人民,來自於人民認同不認同。你放一個歷史規律在那裡做天條也沒有用,不承認有天命,不承認有神存在,歷史規律也是虛的。

  徐平對自己所有要改革的制度和政策,一定要查清楚當時為什麼要這樣做,是為瞭解決什麼樣的問題。到了現在不合時宜了,是哪些條件變了,出現了什麼新的問題,要怎麼改去解決新的問題。都理清楚了,才去試新的政策合適不合適。

  子曰:成事不說,遂事不諫,既往不咎。後人總不能連這點心胸都沒有。

  徐平對包拯道:「此去沙州,如果張家只有一個後人,自然就一切休提,朝廷立為王便是。賢德或有不足,朝廷敦促,時時監察,教其後人,以候其後人正位。」

  包拯道:「若是後人還有數家呢?」

  「那便要仔細體察人心,選一個最合適的人出來。那裡是佛國,與中原人情不同,萬不可以你們之意,代當地之民心。要查當地民情,來定人之賢否。以當地人情民心推之於後時,看這人能不能得人心。不要數年之後讓當地人歎息,當時朝廷不定某,而封某為王必然好於此時。以後那一帶地方,政事治理自有朝廷,凝聚人心歸於西平王,謹慎!」

  包拯是個聰明人,在這些事情上,比歐陽修這些人豁達得多。徐平說得這麼細,他當然明白是個什麼意思,自己到了那裡該怎麼做。

  說到底,立這個西平王,紀念歸義軍的奮鬥是其次的,得當地人心是主要目的。滅了黨項,中原王朝再次入主那一帶,初期自然萬民擁護。但是時過境遷,中原王朝的治理必然與以前不同,有得利的,必然也有利益受損的。

  民心先起自民欲,從民欲自然就得民心。但是沒有到大同,天下百姓不可能想什麼有什麼,總有滿足不了的欲望。政權只能有所取捨,最大程度的讓民心歸附。這就是對治下百姓示之以公,臨以大義的意義所在。公和義,就是讓人民認同的最大公約數。

  立平西王,就是朝廷向西北之民示公義,從他們所欲。如若不然,從剛始到達的萬民擁護,很快就會變成當地百姓諸般不適應,離心離德。明朝驅逐蒙古而有天下,所以說歷史上得國之正,無過於明太祖。但明太祖登基,迷信天命,轉過頭去放下以前的大義,而去承認元朝的天命。再以明代元為天命所屬而建立政權合法性,這假的天命撐不起明朝。

  漢朝的天命不是完全的君權天授,在那之前,天聽即民聽,天視即民視,天心即人心的理論框架已經具備。那個天命,只是以天查民心,來獲得認同感,民心才是根本。

  神授和天授之後,政權的合法性必然來自於人民,所謂繼承前朝法統,根本不會獲得人民認同。徐平前世,新中國的立國之基是一切來自於人民,這才是真正的立國之本。讓清帝退位而掌權的北洋民國,那個法統就是個笑話,接那個法統的都是笑話。

  人從獨居到群聚,必然是有了交集,才有了集體的認同感。一方面性情和欲望來自於自己,另一方面來自於那個集體。政權要維持集體的認同感,應該要儘量不干涉私人的那一部分,而加強集體的那一部分,這就是政權的公和義。

  不承認人性的兩面性,認為人性是一元的,一切思想和行為都是社會性的反應,這就是社會主義。公有制、大集體,只是人一元社會性認識在制度和文化上最基本的反應。不符合於人的社會性的思想和行為,都是來自資本義腐蝕,是資本主義尾巴,應該教育、改造。社會主義的很多運動都根源於此,制度和運動不是憑空來的。

  認為人性是自私自利的,不承認或者弱化人性中的社會性,就是資本主義。自由等等很多思想,選舉、議會等等很多制度,都是來自於這些政權對人性的認識。

  不管是資本主義還是社會主義,走向近代化,政治上最根本的,就是政權的合法性不再是來自於神,也不是來自於天,而是來自於人民。政治文明的現代化,這是最基本的判別標準,具體的政治制度只是保證這個合法性的。

  選舉制,必然要加以約束,約束的目的是取他們那個時代、那個群體的公和義。不加約束的完全普選制,必然會讓私欲排斥公和義,成為按人群、按利益排排坐、分果果。這樣的政權無法長久,也不會有牢固的合法性,只是一盤捏在一起的散沙。

  徐平現在把這種思想推行到政治制度和具體政策當中,略微有些超前。歷史上是歐陽修這一批人發展起來,把韓愈和柳宗元的思想深化,才初步完善的。他們當然不說這是政權的合法性,而是查治亂,究民心、辨性情,看政權的權正不正,皇帝和官員當位不當位。

  以為大軍過去,派出官員,誰不服就打誰的板子,再不服砍他的腦袋,就能夠建立起牢固的統治,實在是想多了。漫長的人類文明史,還沒有強盜集團能建立長久穩固統治的。

  徐平斬了元昊,滅了黨項,佔領那些地方,只是第一步。只有在後面的治理中,得當地人心,形成對宋朝的國家認同,才算是大功告成。

  在這之前,立西平王爭取當地人心,是不可缺失的過渡。沙州穩固,還可以憑此作為號召,向西域開拓。宋朝已經沒有大漢的昭昭天命了,再建天命也不合時宜,是讓歷史走回頭路,徐平只好採取這種迂回的辦法。

  長時間的天下太平,國泰民安,朝廷的治理得到人民的認同,歸屬感增強,西平王凝聚人心的作用也就越來越弱。人民自然而然會向中原文化看齊,會主動改變風俗習慣,這就是教化的過程。教化是人民主動進行的,被動去做,事倍功半,還可能一敗塗地。

  民為國本,在這個年代不是什麼驚世駭俗的說法,實際上已經慢慢成為共識。徐平向包拯詳細地解釋為什麼要選張家的人,為什麼要立西平王,讓他有清醒的認識。

  對事情認識不清,認為選個人來做王只是騙當地百姓的手段,是不能夠做好這件事情的。政權有扮有演,但不能夠欺騙,一有欺騙,人心也就失去了。
waterkcl 發表於 2019-1-9 09:33

第47章 跑了的狀元

  包拯離去,章得象對徐平道:「沙州僻處西域,人戶不蕃,地方不廣,昭文相公一再叮囑,過於多慮了。似此等地方,就是真封西平王,讓其裂土封疆,也無大礙。」

  徐平正色道:「相公此言差矣。自張議潮起,地方百姓群起響應,趕走吐蕃,慘澹經營一二百年,何也?心向中原,不忘其本。立西平王以應民心,朝廷示其公,設流官治理地方,則朝廷於天下大義也。得兩州之地,再行裂土封疆,糜費錢糧,公義何在?」

  章得象恭聲謝昭文相公指教,回身去忙別的事情去了。

  徐平看得出來,章得象這一聲謝只是客氣,心裡其實並不當一回事,覺得自己在小題大做。本來嗎,隨便找個人立為西平王,還說多麼多麼重要,很多人都覺得可笑。

  這並不可笑,西平王的人選確實是有些隨便,但後來的制度卻不隨便。漢太祖所謂斬白蛇起義,真細究起來,其最初起兵又能夠有多麼神聖?但其一直堅持,最終形成了兩漢四百年的昭昭天命。起步的基礎差,只是開頭艱難,持之以恆總能達到目的。

  立西平王,實際治理權牢牢由朝廷掌控,兩者缺一不可。不立西平王,朝廷制度地方不適應,與百姓之間沒有緩衝,容易衝突不斷。地方不平靜,便就發展不起來,發展不起來百姓愈加不滿。惡性循環,結果難以預料。立了西平王,再授以治理之權,形成真正的裂土分封,最終必然坐大。不要說教化,只怕那地方早晚還是要分裂出去。

  政治就是這樣,說到底是關於人的事情,追究到最根本,或許就是很簡單。關於人是社會性的,還是獨立性的出於趨利避害從而湊到一起來的,形成社會主義和資本主義最根本的理論根基。真問起來,誰會覺得這個問題有多麼高深?在很多人眼裡,說不定就真認為想這個問題是吃多了撐的,自己比誰都高明。

  談到歷史,談到政治,有的人會高高在上地拋一句:人,天性就是自私的,連這都看不清,都是被洗腦了,還沒有經過社會洗禮。實際上這樣說的人,說不定還很認真地贊同社會主義制度呢。至於社會主義的社會是個什麼意思,有必要知道嗎?

  不在這個位子上,沒有必要知道。徐平做到宰相的位子上,腦子就必須清楚,一定要知道。不然就會出現制度混亂,互相之間牴牾不清,缺乏可執行性。

  不要求官吏按照制度辦事,政權的政治制度就失去了嚴肅性,無法取信於民。按照制度辦事,照著這一條幹,就違犯那一條,照著那一條,就違犯這一條。怎麼辦?覺得自己聰明可以刪一些留一些?刪掉一條就惹出更大的麻煩來。

  從唐到宋,為什麼對於人的性情一直糾纏不休?真是讀書人吃多了不想做對人民有益的事情,在這種無聊的事情上耗費精力?因為人性的認識,是政治制度的根本。

  共產主義是基於歷史進程的否定之否定認識的一元進化論,下一個朝代必須比上一個朝代先進,這是理論的根基。事實與理論有出入,也必須硬套進這個理論框架裡。社會主義是認為人有一元的社會性,所以可以不經過資本主義階段的充分發展,跑步進入共產主義社會。資本主義理論家一樣有大量的共產主義信徒,但是認為人性是自私自利的,必須經過資本主義社會的充分發展,才有可能進入共產主義社會。

  冷戰的結果已經對這個人性的爭論給出了答案。承認了人性不是一元社會性,而是有兩元的個人和社會兩性的社會主義國家,和承認了人有社會性的資本義國家,最終笑到了最後。不管這個認識是主動的還是盲目的,符合了這個方向的,制度就表現出了活力。

  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徐平前世跟許多人一樣盲目。說起制度不合理的地方,下邊執行很困難的時候,經常跟身邊人一起發一句牢騷,人家外國怎樣怎樣,就不會這樣。憧憬著有一天,最終也會跟想像中的那個外國一樣,不會再這樣了。

  現在明白了,哪裡有想像中完美的那個外國,那只是小文人不切實際的幻想,為了表示自己高明的托詞而已。真按著那個方向去,最終會是一塌糊塗。人性的二元本性,必然導致制度需要不斷改變的不穩定性,和要以一理貫之的任務艱巨性。

  人性認識表現在政治制度中,在農業社會就是人性善惡的討論,到了工業社會,必然會發展到社會性和個體獨立性的討論。這個問題不清楚,制度就是一團亂麻。

  徐平利用前世的知識,壓下了這個時代關於人性善惡的爭論。他開始把社會資源向城鎮工商業引導,工業化會很快發展起來,關於人性的爭論還會再起。

  對工人敲骨吸髓的血汗工廠合不合理?對外掠奪還是實行互惠貿易?社會管理成本是應該由勞動者承擔,還是由資本和資產所有者來承擔?政策取向都會以此為根本。

  得到了帝國主義的好處,便就要承擔帝國主義的一切邪惡,什麼不可避免之惡,都是裝神弄鬼的神棍說法。世間的道理在人心,把握住了人心,沒有這些亂七八糟的。

  高處不勝寒,徐平坐在宰相的位子上,很多做法,很多決定其實不被同僚理解。包括宰相和參政在內的很多人,對徐平對一些事情上的認真暗中搖頭,不知道他在想什麼。只是大的方向上,徐平確實引導國家在向前發展,不去計較這些罷了。

  殿試之前,富弼突然上奏,提出要求廢除殿試,直接以省試名次放榜。這個說法不是富弼心血來潮,在他之前,包括李淑都曾經提議過。這個建議有其來歷,唐朝科舉實際上是沒有殿試製度的,武則天當政時的殿試不正規,沒有形成制度,是偶然特例。循唐朝制度是一種風潮,不只是科舉,包括官制,一直都有這種聲音。武則天當政,在這個年代的讀書人眼中不是好事,她曾行殿試,成了反對殿試製度的一個理由。

  歷史上富弼的建議曾經被採納,發出了詔書,只是三天之後詔書便被收回。此次徐平直接把這個建議壓下了,復古可以梳理思想,不是洪水猛獸,但泥古要不得。歷史的進程要向前看,發展到了這個時代,唐朝的制度,包括唐朝的法律,都已經與現實社會不相適應了。包括官制在內,重行唐制都是削足適履,沒有可行性。

  殿試黜落則傷聖恩,濫取則玩政,都有其不好的一面。徐平已經定了,讓殿試落榜的進士可以選擇入御前忠佐司的將校營參軍,留了一條路,已經夠了。歷史上富弼為相,最終還是借歐陽修,把省試的名額壓了下去,形成了殿試不再黜落的制度,從實際上廢除了殿試。這是這些人對恢復唐制的泥古表現,包括官制改革,恢復三省,都是如此。這是思想上的局限性,沒有必要去猜測他們有什麼自私自利的小心思。

  歷史上元豐改制,官制改回唐朝制度,一改完宋神宗便就後悔。看起來改完的制度整整齊齊,實際上跟政治現實不適應,處處都彆扭,最終只是改了名字而已。

  政治現實需要制度的靈活性。以為經常變更是制度不完備,非要形成百世不變的制度和官僚體系,是死讀書,忽視現實需要的表現。

  三月二十二,乙丑日,殿試放榜。

  禦試官上本屆進士名次,本以王安石為第一,因為趙禎不喜其文中有「孺子其朋」一句,決定改為第二。結果第二是王珪,第三是韓絳,都因恩蔭而有了官身。制度不允許有官之人為狀元,只好把王安石改為第四,原第四人楊寘為狀元。

  楊寘繼王曾之後,再次連中三元及第,也無話好說。宰執學士都賀得人,站在前邊的徐平只有苦笑,看著殿下的王安石有些失落。

  或許王安石需要這樣的挫折,徐平最終選擇了沉默,看著王安石的狀元飛了。

  依舊例,由次相到瓊林苑押宴。

  回到政事堂,晏殊對徐平道:「相公,楊察是我的女婿,本屆狀元楊寘是其弟,我去瓊林苑多有不便,不如換章相公去?」

  徐平笑道:「押宴代聖上去,哪有回避之理?相公但去無妨。」

  楊察是景祐元年的榜眼,本屆狀元楊寘的哥哥,也是晏殊的女婿。晏殊和楊寘論起來是姻親,不過押宴這種事情,沒有什麼回避的道理。徐平的女婿蘇頌同樣是本屆進士,要回避那只有章得象去了,讓第三相去又顯得不隆重。

  蘇頌因為父親蘇紳在考官之列,參加的是別頭試,最終中乙科。徐平不以為意,只要中了進士,未來前途就一片光明。不說自己這個丈人,前世能記住這外名字,就說明蘇頌未來必有一番成就。而且觀其才學,確實算得上出類拔萃。

  張載、劉敞這些人,因為曾經跟在徐平身邊,參加按徐平思想進行的進士試,全都高中。劉敞中甲科,張載中乙科。

  看著晏殊離去,章得象對徐平道:「楊寘此人,文學高選,事親至孝,此次甚是得人!」

  徐平隨口道:「景祐元年狀元張唐卿,甚多人看好,一樣也是事親至孝。奈何天不假人,其父過世,唐卿哀過於傷,吐血而亡。唉,孝之一字,子曰哀而不傷,甚是難為。」

  張唐卿狀元及第,通判陝州。治下有個叫吳忠的人,父亡而母改嫁,次年亦亡。吳忠盜了母親屍骨,與父合葬,事發被捕。張唐卿以其雖然罪當受刑,而出於孝心,令其到母親改嫁的那一家負荊請罪,結了這一案子。不久之後,張唐卿父親身亡,他悲傷過度,最終吐血而亡,二十八歲英年早逝。

  徐平是有感而發,沒想到一語成讖。數月之後,楊寘未及赴任,母親身亡,他最終悲傷過度,撒手人寰,終年三十歲。

  幾年的時間,兩個狀元皆因為一個孝字,過早離世。凡事都有一個度,一旦過度,再好的事情,也會令人遺憾。
waterkcl 發表於 2019-1-9 09:36

第48章 叛國的附馬

  晦日休務,徐平讓剛中進士的蘇頌到家裡來,吩咐一些到地方為官的注意事項。蘇紳已經離開京城了,到兩浙路去做都轉運使。徐平為宰相,姻親必須回避。

  正是暮春時節,百花齊放,草長鷹飛的時節,各種蝴蝶在花叢中飄浮。

  徐平與蘇頌在花樹間的小路上邊走邊談,向他講自己從前為官的往事。過些日子盼盼就要嫁過去了,跟著蘇頌一起到宿州為官。蘇頌是進士乙科,初授官是宿州觀察推官,選人中最高的一等兩使職官。跟徐平當年初授官就是京官,做通判當然不能比,蘇頌還要經過軍事、防禦判官和節度判官這兩階,才能進入京官行列。進入京官行列,才能夠跳出選海,真正有政治前途。這個年代大多數官員都在選海沉浮,一輩子升不上來的進士也不少。

  做幕職官,最重要的就是刑獄,政績主要是從這上面顯出來。只有做到判官,才會幫助知州處理政事。州這一級,判官是知州最重要的助手,通判是主官,並不屬於知州屬官的行列。大多數官員的前途,實際上都是在做判官時,被在地方為官的重臣賞識,而後一直提拔起來。直接放出去做通判的一等進士,都是皇帝和宰相直接留意的,與其他人不同。

  徐平沒有經過這一階,於刑獄談不上什麼經驗,理論大於實踐,對蘇頌其實沒有什麼幫助。明明知道幫助不大,還是要談,誰讓女婿是自己的半個兒子呢。

  正在徐平談得興起的時候,門房匆匆跑過來,對徐平行禮:「相公,宮中派了中使來家裡。官家手詔,命相公速速進宮!」

  休務是假期,沒有緊急公務,一般不會招官員到衙署,進宮議事更少。徐平知道趙禎沒有跟大臣嘮家常的習慣,派人來招自己,一定有重要的軍國大事。

  吩咐了蘇頌,徐平急忙換了公服,帶了傔人,騎馬入了皇城。

  因為不知道趙禎為什麼召自己,先到了政事堂,卻發現晏殊和章得象已經在那裡了。

  各自見禮,趙禎問晏殊:「不知因何召我們來?可是北邊有事?」

  晏殊點了點頭,拿起案上一封公文,遞給徐平:「樞密院移文,剛剛送來。」

  徐平匆匆看了一遍,不由皺起眉頭。原來是契丹的附馬都尉劉三嘏,不知何故,突然逃出契丹,投靠宋朝。雄州知州杜惟序只寫了「與公主不睦」,想來也沒得及細察。

  章得象道:「本朝剛剛與契丹新定誓書未久,約定相互不納逃亡。劉三嘏此來,確是有些難辦。送回契丹有違寬恕之道,留他又違國誓,正是兩難。」

  徐平點了點頭,沒有說話,心中想著怎麼處理。契丹雖然經常鬧出動靜,不時想著用武力從宋朝訛詐點好處,但對澶州誓書一直是認真執行的。前幾十年,宋朝也有人叛逃到契丹去,只要移文,契丹都會送回來。不過劉三嘏這種身份的人,不管是宋還是契丹,以前都沒有先例。如何處理,確實是有些棘手。

  用徐平前世的話說,以前雙方不納逃亡,各自送回的絕大多數都是刑事犯,遣返沒有道義上的障礙。這次來的是個政治犯,身份地位還很高,跟以前就不一樣了。

  簡單商議過後,三人匆匆出了政事堂,從垂拱門進了大內。

  到崇政殿,發現呂夷簡和龐籍已經到了,三人站到了他們的對面。

  趙禎升殿,賜座,對眾人道:「北境附馬劉三嘏,突然叛入本朝。按以前舊例,我們與契丹不納對方逃亡,該把他送回去。只是樞密太尉言,此次與以前不同。一是劉三嘏身貴位尊,自該鄭重其事。再一個,本朝正與契丹因為邊境軍馬多少,他設西京,本朝營北京而起爭執。劉三嘏此來,不依舊例送回,也未嘗不可。」

  見三位宰相齊刷刷地看著自己,呂夷簡道:「我以為,先收留劉三嘏,慢慢與契丹打官司。跟營北京的事情捆在一起,非要契丹每年向我們賣馬不可!」

  讓契丹賣馬,增強宋朝的軍事實力是一,還可以借些削弱契丹的實力。而且從西北運馬到河北,花費極大,從契丹直接買,確實省錢。契丹不答應,呂夷簡一直耿耿於懷。

  龐籍道:「誓書是國誓,已經約定相互不納逃亡,豈可輕違!人無信不立,更何況是一國!是故,不必問劉三嘏逃亡的情由,命雄州直接送回即可!」

  這也有道理。龐籍這個人方正嚴明,說過的話就要作數,在他看來是當然之理。正是因為他與呂夷簡的意見不一,才不得不請趙禎出面裁決。

  呂夷簡和龐籍在樞密院一正一副,不是絕對的上下級關係,必須意見一致,才能處分軍國大事。樞密院發出的宣命,兩個人都簽字用印,才有效。政事堂一樣,正式敕令必須宰相全部簽字,重要的還要執政也簽,才能生效。

  趙禎覺得呂夷簡和龐籍說的都有道理,一時難以決定,把三位宰相叫了過來。

  見趙禎先看向自己,章得象捧笏:「臣以為,龐太尉所言為是。人無信不立,國豈可失信?真宗皇帝設國信所理北事,其中信字豈無深意?」

  趙禎點點頭,又看向晏殊。晏殊捧笏:「臣以為,國誓不可違,送還劉三嘏於北朝甚有道理。只是其棄國來投,必有不得已之處,若是送還,可能招致殺身之禍。是故,不可遽將其送還,而應與北朝從容理論,以尋兩全其美之道。」

  龐籍聽了,就想反駁,強行忍住了。不就是沒有兩全其美的辦法,才在放假的日子把大家召進宮來嗎。晏殊這話說的,什麼道理都占住了,就是不說應該怎麼辦。

  大家一起看向徐平,他是首相,這個時候,意見就非常關鍵了。

  徐平捧笏:「國不可失信,此為當然之理。只是,信義二字,說得清楚明白,有義才有信。眾人覺得此事難以處置,根本上說起來,還是不管怎麼做,要麼失信,要麼無義。」

  徐平前世,為什麼大多數國家,都拒絕遣返政治犯,有的國家還拒絕遣返死刑犯,及其他的一些特定罪犯。說到底,是遣返違了他們國家的道義,而不能簡單地看作假惺惺的雙重標準。這種遣返的限制,必然會被某些人利用,但卻是必不可缺的。一個不講道義的政權,不管是內,還是對外,都難以取信於人。

  遣返一定要有條件,只是看怎麼確定這些條件,雙方達成什麼樣的共識。
waterkcl 發表於 2019-1-9 09:37

第49章 應有權變

  聽了徐平的話,趙禎點了點頭,確實是這個問題。如果劉三嘏只是跟公主有矛盾,而沒有任何作奸犯科的地方,在契丹面臨生命危險逃到宋朝來求庇護,宋朝不管不顧地把他送回去,難掩眾口,難平民心。

  徐平道:「劉三嘏,本河間府人氏,其先沒入契丹,流落北地。舉進士,契丹聖宗喜其才學,妻之以女,為契丹附馬都尉。是以,不可單純視劉三嘏為契丹之民,不然則易失河北人心。百姓淪落異域,生活安樂,朝廷亦為之喜。艱難困苦,甚或身被刀兵,朝廷伸手可援,救其性命,豈可置之不理?此天下之義,義不可失。」

  劉三嘏並不是契丹土著,他祖上是河間人,因為各種原因流落到契丹。契丹獲得幽雲十六州,這種人非常多,契丹統一稱為燕人。包括契丹治下的漢人,還有一小部分如渤海人等其他民族。這些漢人歸宋朝,應該是算作為歸正人的,並不是簡單的契丹人來逃。

  既是政治犯,又是歸正人,所以劉三嘏不能夠簡單地遣送回契丹。不然,宋朝就失了幽雲十六州的人心,對將來恢復舊地不利。而且不收劉三嘏,還會讓河北之民心寒。出於道義,如果劉三嘏不是歸正人,或者說不是漢人,宋朝處理的手法就簡單一些。可以讓契丹約定人回去之後,不殺,不處以重刑,形成明文,再把人遣返。

  呂夷簡道:「昭文相公說的是,劉三嘏本是漢人,有難來歸,豈可置之不理?此內外有別之大義,大義不可失!」

  龐籍捧笏道:「臣聞華夷如一,皆天下之民也。今之所謂華人夷人,不過是周末之時的秦人、楚人,天下未混而為一,強分之而已。古之王者不欺四海,霸者不欺四鄰。信乃人君之大寶,立國之根本。與契丹已有誓書,不納逃亡,大國不可言而無信。」

  徐平暗暗歎了口氣,他要嚴華夷之辨,嚴格區分自己人和外人,在朝中並不是沒有反對的聲音。跳出來反對得最激烈的,就是司馬光,而司馬光很多思想是來自於龐籍。並不是說龐籍指使司馬光,而是由於言傳身教,司馬光自然而然從龐籍那裡繼承而來。

  宋朝要改變舊制,爭取天下的認同,首先就面臨到一個對剛剛過去的唐朝如何認識的問題。這不稀奇,徐平前世要恢復傳統文化,最先冒出來的就是要恢復明清,特別是清朝的一些文化和制度的聲音。宋朝這個時候,一樣面臨著要革除五代積弊,重行漢制,最先出來的也是重行唐制,繼承唐朝文化的聲音。

  唐朝文化對後世最重要的影響,就是嚴華夷之別還是華夷如一。唐太宗那一句「自古皆貴中國而賤夷狄,朕獨愛之如一」,並不是隨著唐朝滅亡就消失了,實際上一直被後世的一部分人所信奉。宋朝這個時候,深信不疑並付諸行動的,就是司馬光。

  反應在龐籍這些人的思想學說上,就是認為這個年代的宋朝、契丹,包括黨項,跟春秋戰國時候的諸國一樣,沒有什麼內外之別,貴賤之分。宋朝面對的,是能不能夠再次讓天下一統,先秦諸子的思想學說,就這麼被移植了過來。甚至在司馬光這些人看來,外族建立的政權只要完成了大一統,一樣是華夏正統。

  深入瞭解這個時代,徐平認為這些人已經推開了近代化大門,正在進行思想啟蒙,很重要的一個原因,就是這個年代的思想學說,給他的既視感太強了。華夷如一,不承認民族和文化上的差別,認為讓四夷漢化不道德,他前世實在見得太多,聽得太多。

  弱化民族認同,強化國家認同,這個年代的龐籍、司馬光這些人在做,他前世也有無數的人認為這才是普世真理。這樣的後果,就是先失去了幽雲十六州等地的漢人人心,讓他們心安理得地成為了契丹之民。等到女真代替契丹,又成了女真之民。此後中原王朝面對異族入侵,無不承受這一苦果。先失去一部分土地,那裡的人被同化,加強了入侵異族的辦量,再次失去更多的土地,最終天下皆亡。

  呂夷簡和龐籍,針對華夷如一和華夷有別爭論不休,中書的幾位宰相暫時不說話。樞密院掌武事,同樣也掌外事,這是他們的內部事務,沒有趙禎發話別人不好參與。

  趙禎見爭不出個結果來,對徐平道:「宰相執國柄,卿以為如何?」

  徐平捧笏:「夷夏之防不可失,無內外之別,何以凝聚人心?內外,國之內外,國本於民,民為國本。試問,天下之民視化外漢人為外人?還是自己人?臣以為,有視之如外人的有之,有視為自己人的有之。為政當順民心,從民欲,民心如此,豈可置之不理!」

  順民心,從民欲,民為國政根本,這是幾十年後朝野的共識。不管新黨舊黨,在這一點上沒有分岐,包括歷史上的王安石和司馬光兩人,都是這樣認識的。徐平不過是靠著前世的見識,先提出了幾十年而已,是順應歷史潮流的。把政權基礎放到天下民意中,是政治文明發展的結果,脫離了這個軌道,就是文明的倒退。

  政治上哪有什麼絕對真理,更加沒有什麼普世價值,真理就是民心。民心變了,政治文化就要跟著變,不然就會離心離德。只要得民心,哪怕是宗教文明,表現出比世俗政治更加強大的凝聚力也不稀奇。作為世俗政權,凝聚力連宗教文明都比不上,哪裡還有臉面嘲笑說人家的文化落後。說別人落後,自己先得有獲得廣泛認同的文化才行。

  面對宗教文明,或者其他文明的優越感,根本上還是沒有把心裡的天命觀去掉。認為自己實行了什麼制度,經濟發展到什麼程度,就絕對正確,無非還是天命那一套。

  這種爭論要想有結果,只能從民心去找根據,真理說服不了人。你有你的真理,我有我的真理,難道還有誰的真理更大一說?

  說到民心民意,龐籍終於不再堅持。隨便到街上問一問,幽雲十六州的漢人是不是自己人,只怕是認為他們是自己人的占多數。民心不可欺,再堅持就過分了。

  徐平道:「劉三嘏為歸正人,本是漢人淵藪,朝廷不可置之不理。而國之誓書,不可輕違,不然無法示信於四夷。是故,可先行文契丹,請其詳列劉三嘏南來之因。如果是因其作奸犯科,有當死之罪,則遣返契丹,把其罪示之於民即可。如果僅是夫妻爭吵,而契丹公主挾勢害人,則奪其冠服,送還契丹,留其人置之閒地,了卻殘生。可與契丹約,以後此等事,皆按此辦理。如有本朝蒙冤難申者,逃去契丹,以求庇護,也不必強求契丹送還。似此,後來必有假冒偽託,違法犯罪之人,逃到異國以求免死免罪。治國理政當施仁政,不求暴,此等人存而不論即可,不為大害。」

  正常的兩國外交,必然要有不納逃亡,即互相遣返的條例。不加約束,大家都爭相招納對方的人,大多是處於敵對狀態。但是遣返不能沒有條件,全國都認為這個人不應該送回去,以遵守誓約為名,強行把人送回去,就會失人心。

  徐平的辦法很簡單,先讓契丹證明劉三嘏是不是犯了該死的罪,如果罪證確鑿,雖然是歸正人,也要送回契丹去處置。如果沒有,僅僅是夫妻鬧矛盾,契丹公主仗勢要取他的性命,則把他一切來自契丹的封常送回去,人保下來。

  這個年代禮教還沒有形成,夫妻離婚,各自再娶再嫁稀鬆平常。契丹公主看著這個丈夫不高興,殺了再嫁別人,沒有什麼心理障礙。僅是夫妻矛盾,劉三嘏也可能有生命危險。

  信義,有義才有信,並不是嚴格遵照誓約之類的條條框框,就能取信於人了。要想得到人民信任,必要的時候,做些權變也無不可。

  最終討論過後,還是按徐平所說定了下來。龐籍提出派禦史去審劉三嘏,看其有沒有必死之罪,被晏殊反對。他犯什麼罪是契丹的事,宋朝依據什麼去審?是按照宋法,還是按照契丹之法?契丹人用宋法斷罪不合適,宋人用契丹法審案更加不合適。還是讓契丹來定劉三嘏的罪責,宋朝斟酌,再決定怎麼處置。

  隨著改革的進行,對於政治制度的爭論漸趨激烈。最主要的,就是一部分官員,認為應當恢復唐制。前些日子富弼提出廢殿試是出於這樣一種思想,龐籍的華夷如一也是,包括官制的改革,要求名實相符同樣還是。

  徐平的基本態度,是可以從古代的思想和制度中找啟發,但堅決反對泥古。制度和政策應該因時制宜,時代已經變了,不必非要追求從制度上復古。
waterkcl 發表於 2019-1-9 09:38

第50章 朝廷定了,你做西平王!

  宋朝要求契丹提交劉三嘏罪證,再決定送不送其回契丹的決定,讓耶律宗真及其手下大臣極為震怒。幾天之後,契丹即在燕地點集兵馬,揚言要在秋後南侵。

  得到消息,宋朝即向河北增兵。四月中旬,正式決定營建北京宮室和署衙,以樞密直學士王舉正和內侍藍元震為正副使,到大名府監督施工。以王德用為知定州兼真定府定州路都部署,借其威名震懾契丹。接著,趙禎正式下詔,將於六七月間巡北京大名府。

  一時河北與契丹劍拔弩張,朝野譁然。百官紛紛上章。有認為要休養生息,不可擅興刀兵的,也有慷慨激昂,要一舉恢復幽雲十六州的,什麼言論都有。

  中書和樞密院判斷,仗應該是打不起來,不過為防萬一,需要謹慎應對。大舉增兵逼著契丹點集兵馬,使其國力疲憊,有百利而無一害。

  幾個月前,平塞軍都指揮使王凱定為提點御前忠佐司,後來因為與契丹對峙,繼續領軍沒有成行。至此決定由折繼閔權都指揮使,王凱回京任樞密都承旨,兼提點忠佐司。李璋繼續為樞密副都承旨,同提點忠佐司。這是未來的軍校,也是數月之後趙禎北上,可能親征的軍事參贊機構,為皇帝參謀軍事的司令部。

  京城禁軍開始分批開拔,向河北移防,重兵沿真定府、大名府一路梯次配置。大軍開拔的賞銀,由趙禎從內庫撥付,是近幾年他的內庫最大的一筆花銷。

  這些禁軍從京城調出去,十之八九是不會再讓他們回來了,直接在河北路揀汰,編練新軍。於宰執和皇帝之間,這是心照不宣的事情,只是沒有人說出來罷了。

  禁軍的揀汰,朝廷不惜花費钜資,儘量做到讓他們滿意。但如果在京城裡,這麼多人拿刀拿槍,還是可能會出意外。調出京城,事情便就好做了許多。

  禁軍移防,趙禎前去大名府,在那裡親自掌握新軍的整編,軍權還是在他手裡。等到回京的時候,帶著整編過的新軍回來,完成新舊禁軍的替換。趙禎不懂沒關係,有王凱和李璋這兩個人在,除了徐平,隴右諸軍是怎麼回事,就他們兩個最明白了。

  此次挑起與契丹的緊張狀態,消耗契丹國力是一,最重要的,是為了新舊禁軍的平穩過渡。徐平沒有說出來,呂夷簡同樣沒提,趙禎也沒問,三人心照不宣,最後把事情推到了這麼一個局面。其他的宰執,有猜到的,也有沒向這方面想的,都當沒有這回事。

  沙州即漢所置敦煌郡,安史之亂後陷於吐蕃,後張議潮起兵,建歸義軍。一直到景祐年間被元昊攻破,這個孤懸於大漠之中的漢人政權才滅亡。自漢武帝起,歷朝歷代向這裡不斷移民,以瓜沙兩州為主的歸義軍實以漢人為主。由於唐朝不斷把胡族內遷,其東部的河西直到銀夏,反而漢人勢力沒有這裡強盛,造成其孤懸於中原數千里之外的局面。

  韓琦帶兵帶兵佔據肅州後,依中書敕令,沒有再對瓜沙兩州大規模用兵,以原歸義軍政權的人員為主,重建了秩序。不久,以趙滋為甘肅路西都巡檢使,駐沙州。實行了短暫的軍事管制之後,以龍圖閣直學士、右諫議大夫孫祖德為知州,正式治理。

  自漢朝傳入中國,其風漸盛,沙州正當要衝,是佛教東來的孔道,尤為盛行。後來各朝崇佛之風對這裡影響深遠,與中原文化隔絕數百年後,形成了自己獨特的文化風俗。

  大約來講,當中原王朝強盛,沙州及周圍的各勢力,慕中原教化,上層崇儒學,而下層則尊佛。當中原王朝衰落,則不管王公貴族,還是平民百姓,都事佛,形成佛國。

  此時沙州西有西州回鶻,南有黃頭回紇和吐蕃,面臨的形勢非常複雜。因為距中原過於遙遠,河西數郡還沒有完成開發,不足以支撐大規模的戰事,主要以撫綏為主。

  包拯跋涉數千里,到達沙州,遵朝廷詔命,與孫祖德一起查訪張家後人。

  張承奉在唐朝滅亡之後,建西漢金山國,自立為白衣天子。金山國亡,張承奉據說絕嗣,後人已渺不可尋。查訪張家後人,其實是找張議潮或者其同族的後人。

  州衙揭榜,並沒有說要找張家人立西平王,而是連曹家、索家等等這些曾經做過歸義軍節度使及重要職務的一起,查找後人撫恤。一時之間,這事情在沙州鬧得沸沸揚揚。

  張佛奴已經記不清自己家世了,只是周圍都說他是張議潮一支傳下來,真真假假,沒有人說得清楚。他自幼窮困,父母早亡,由僧人收養長大,是以名為佛奴。這是沙州一帶非常常見的名字,用與佛相關的字詞起名,是一種風俗,就如從前用忠、孝起名一樣常見。

  十年前張佛奴生了一場大病,不得不典身於本地大戶曹法律為奴,勉強存活。

  這一天夕陽西下,張佛奴從外面為主家放羊歸來,就見到家主曹法律等在村頭,伸著脖子一直看。見到張佛奴的身影,曹法律出了一口氣,急忙迎上來道:「佛祖保佑,你可算是回來了!今天到哪裡去放羊?我去尋了幾次都沒有看見。」

  張佛奴行個禮:「家主,小的見一片水草極是豐美,前所未見,到那裡耽擱一天。」

  曹法律急忙搖手:「自今以後,切不可再以主僕相稱。我才知道,原來你是張公的後人。張公盛德,數州百姓均記得他好名字,怎麼讓你為奴!」

  張佛奴不知道什麼意思,他這張家後人只是個傳言,也沒有確信。以前沒人當作一回事,怎麼今天主家就說出這番話來。

  曹法律也不細說,取了一張紙出來,道:「今日放你良,立書為證。我家裡列子已經通簽過了,官司面前,可以作證。你若沒有去處,可依先前替我家放羊,我算錢與你。」

  知道張佛奴不識字,曹法律唸給他聽:「竊以天高地厚,人在其中,南閻眾生,人人受業不等……今放之為良。從良之後,如魚得水,任意沉浮,如鳥出籠,高飛雲外。寬行南北,大步東西。今對四王設誓,八部燈盟,地陷天傾不移,故勒此契。」

  後面是曹法律和其諸子的簽名畫押,依唐律傳下來的規矩,張佛奴從此除賤為良。

  聽著曹法律抑揚頓挫唸著,張佛奴一片茫然,不知道今天怎麼回事。

  唸罷放良書,曹法律對張佛奴道:「今日你除賤為良,是難得好事。與我一起,到韓社長那裡湊到酒席,慶賀一番。」

  張佛奴喃喃道:「我身無長物,哪裡有錢飲酒?」

  「我自與社會湊錢請你,不必憂心。你在我家多年,多有辛勞,再宰一口羊,痛痛快快吃喝一場,以全我倆曾經的主僕之義。」

  韓社長名僧正,也是當地的一個富戶。張佛奴被收養的那個寺,就是這些人立社建起來的,近百年來這些人家一直奉佛,社也一直沒散。是以,曹社長對張佛奴是有恩的。

  張佛奴懵懵懂懂,隨著曹法律到了韓社長的家裡,韓社長卻出門去了。曹法律讓張佛奴等在這裡,自己回家招呼兒子準備酒和羊。

  沙州一帶會社非常普遍,這裡是佛國,最常見的就是因為佛事立社。其餘的窮人互助和因為農事、經濟原因的社也非常多,是政權鬆散時期,民間的自組織形式。社分公社和私社,傳承久遠,最少從春秋時代就很常見了。一直沿續到宋朝,都是百姓最為常見的組織形式,反而因宗族結在一起的情況很少見。

  一般的社都有三個人管事,為社長、社官和社老,社老有的也稱錄事。這三個人是由社人推舉出來,以牒狀的形式立下社條、社規,專門處理某一件事情。比如建廟,或者是修渠,有的就是單純的互助。

  徐平不敢把中原的治理方式直接移植到這裡,很大的原因就是這種複雜情況。要麼就是皇權不下縣,政權除了收稅,對其他的事情不管不問。要想直接治理,必然會出現無窮無盡的矛盾衝突。因為百姓有社集結,一鬧事就是聲勢浩大,牽連甚廣。

  內地的會社,多是因為經濟原因而集結在一起的,無非是稍富裕的地方還有學社。這一帶卻是以佛事最多,帶有很強的宗教性質,只能慢慢教化改變。

  韓社長大步流星回到家裡,遠遠看見張佛奴坐在門外,高聲道:「佛奴原來在這裡!」

  張佛奴起身行禮:「見過社長。我家主說是今日要為我放良,要社長作個見證,請你飲杯酒。家主回去準備酒肉,看看就來。」

  韓社長一拍大腿:「曹法律倒是個人精,看出了你身份不凡,提前放良。佛奴,我說與你聽,你是菩薩下凡,非普通人。我自州衙來,太守知道你是我社裡佛寺養大,讓我回來說與你聽。朝廷已經定了,立你為西平王!稍後便有詔旨來,與你封號,從此你就是這一帶百姓的佛主!此是朝廷的事,等詔旨到了,與你法衣,我自拜你!」

  (備註:法律是指佛教的法條戒律,與僧正都是當地常用的人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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