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一世富貴 作者:安化軍(已完成)

 
waterkcl 2018-10-31 17:24:52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534 660147
waterkcl 發表於 2019-1-9 09:39

第51章 菩薩轉世

  孫祖德、包拯和新任沙州通判兼監社使蔡挺立於簷下,看著趙滋帶著一班兵士,族擁著都僧錄契嵩,吹吹打打,出了州衙。

  按說,這個西平王雖然只是郡王,一樣也要有中使,有宣詔使臣上門。只是因為這個王主要注重於佛教方面,便由契嵩代替了中使,與都巡檢使趙滋一起去宣詔。

  孫祖德臉面不好看,他覺得徐平這一次有些過於胡鬧了。西平王是正規郡王,一切待遇、禮儀皆比照郡王。但又說是這一帶的佛主,標誌就是在郡王公服之外,格外披上一塊紅緞,來自禦賜。其餘既無袈裟,也無僧帽,還沒有紫衣法號。

  徐平的原話是,官法即規矩。朝廷這樣定了,從此以後這一帶的佛事便如此處理。西平王享受著世俗郡王的待遇,作為佛主,代表佛祖菩薩在這裡的象徵。不需要懂經,不需要唸佛,只需要言行謹慎即可。真正解經、傳法的,由沙州僧錄司負責。

  宋朝的佛教管理機構,國家級的稱僧統、僧錄,州郡稱僧正,縣級稱僧首。在沙州設置僧錄司,表示這裡是國家一級,規格極高。現今天下,只有在東京開封府和西京河南府設有僧錄司,這裡是第三家。沙州僧錄司在規格上要高於西京河南府,略低於開封府,是以設僧官七員。都僧錄一人,僧錄、首座、副首座,左右街各一人,比西京多一都僧錄。

  契嵩是被緊急召入京城,親捧敕令,來這裡做都僧錄,管理佛事的。封的西平王實際只是一個象徵,真正掌管這一帶佛教大權的,是契嵩,和他管下的僧錄司。

  宋朝佛教在社會上層比唐朝時大大衰落了,但在民間又大大發展了,後世除了元和清尊崇的喇嘛教,其本維持了宋朝的格局。

  此時佛教已經深入到民間,不但是佛寺眾多,出家為僧者眾,而且對社會風俗影響極深。民間喪葬法事,基本使用佛教禮儀,哪怕是宗室親王和宰相也無法與民俗抗衡。這個年代社會火葬率高達三成,與徐平前世相差不大,可想而知影響有多深遠。

  在前世的時候,徐平經常聽別人說,自己也說,中國傳統文化如何如何。如喜歡紅紅火火,人要入土為安,社會比較散漫,講究宗族家庭,其實大多來自於明清兩朝。從周朝到宋朝,漫長的歷史時期,社會文化和風俗並不是那樣。中國文化一般比較開明,民間並不強調長幼尊卑,人和人容易團結,紀律性強,家庭宗族觀念並沒有那麼濃厚,對土葬根本不執著。合股做生意,結社立契在民間非常普遍,注重契約精神,書契是社會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民間的自我管理,經濟活動,大多是用結社立契的形式進行。

  正是因為佛教深刻影響了社會文化和風俗,政權必須管理掌控,不允許脫離社會自我管理。立西平王,設沙州僧錄司,便就是徐平嘗試整理佛教管理制度和政策。

  一個僧錄司,一個監社使,用這兩個手段,儘快讓朝廷掌控社會的基層管理。

  民間管理方法大多是從政權那裡學來的,就是一個從法到禮的過程。僧事的管理,僧人的學習升遷,會比照官僚制度。年深日久,習慣了,也就融合到一起了。

  一時間沙州城裡鑼鼓喧天,一群公吏批紅掛彩,在都巡檢司軍人前帶路。而在隊伍前面,是從民間招來的舞者,打扮得五花八門,有神有鬼,有男有女,塗脂抹粉,手中拿著彩緞搖搖擺擺開路。滿城百姓都出來看,好似年節一般熱鬧。

  有人問:「如此熱鬧,那裡捧著緞匹無數,可是哪一家大戶娶親麼?」

  身邊抱孩子的婦人笑道:「哪個大戶能有如此排場?這是大官家封了西平王,這些人捧著詔書,去宣詔的。沙州有一個郡王坐鎮,畢竟與其他州軍不同!」

  「西平王?黨項番賊未來之時,太師令公不是敦煌王麼?」

  婦人笑道:「現在立的西平王是張太保後人,如何肯再稱敦煌王?是以稱西平王。」

  太師是檢校官之極,令公是對中書令的尊稱,官的最高一級。這是最後得到宋朝承認的歸義軍首領曹延祿的官稱。太師令公,已是升無可升。曹延祿在境內冒稱大王,指的是敦煌王。實際在他臨被殺之前,宋朝已封他為譙郡王,也可稱大王。依此時的習慣,只要封王皆可稱大王,如果有排行,如皇子,則依大大王、二大王排下去。

  張議潮最高的加官是檢校太保,他的子孫只有他是太保,故稱張太保就是指張議潮。

  曹延祿被族人所殺奪權,此後掌權的曹家向契丹靠攏,最終亡於黨項。現在到沙州來建立統治的是宋朝,治下百姓都知道,曹家最後投靠契丹,宋朝不會立他為王。一說立的是張太保的後人,大家紛紛明白。中原王朝實際沒有封過歸義軍西平王,這王來自前朝。

  前面的舞者一搖一扭,引得百姓觀看。走不了半條街,都已經知道,城西為曹法律家放羊的張佛奴,因為是張太保後人,被朝廷封為西平王。為什麼封個放羊的家奴呢?也不知道從誰那裡傳出來,不多時就滿城皆知,因為張佛奴是菩薩轉世。不大一會,是哪個菩薩轉世,怎麼樣白日一道金光,都傳得有板有眼。

  張家的後人,在張承奉之後實際已經沒有確切的說法,查訪也沒有真正實據。包拯和孫祖德把張佛奴奏上去,是因為這個人忠厚老實,一生如同白紙一般,沒有絲毫汙點。他自小清苦,稍微長大便賣身為奴,近三十年都是掙紮渡日。自小又是在佛寺養大,可以說是佛子,在這個佛國特別容易讓人信任。

  跟張佛奴一起奏到朝廷的,還有七八個人,都是有傳聞為張家之後。包拯實際不看好張佛奴,這人老實是老實,但身份太低微,而且與人接觸不多。如果立為西平王,不善待人接物的他,只怕不能很好勝任。沒想到奏章到了京城,徐平直接就把這個人圈了出來。

  這就是徐平想像中完美的佛主,身份低微有什麼關係?最重要的是清白。自小養於佛寺,與世無爭,他的一生沒有任何黑點。不善待人接物就更加沒有關係,他只要在百姓面前秉持佛戒,神容莊嚴即可。不管是管理僧眾,還是傳法論道,都不需要他做。真找個大德高僧來做西平王,事情就難辦了。張家後人只是借一個光環,以應民心,至於他是不是真的張議潮之後,並不重要。即使不是,就當過繼過來,繼子也是子。

  半天時間,張佛奴的身世便就被百姓自己編了出來,說明這個人已經被認可了。
waterkcl 發表於 2019-1-9 09:41

第52章 一指點出佛主

  張佛奴站在養大自己的佛寺門外,旁邊站著韓社長,還有社官史清法,社老王思楚都陪在他的身邊。主家曹法律,則帶著兒子曹善德等人,及一眾鄉親圍在外面。

  眾人知道封王是了不得的事情,以前的歸義軍之主,也不是每個人都能稱大王。但是到底如何了不得,卻都說不上來,只是跟別人一起激動興奮。人互相感染,哪怕一句話不說站在這裡,大家也是越來越激動。血流加速,渾身發熱,精神高度亢奮。

  張佛奴有些茫然,看著周圍熟悉的面孔,好似不認得,到了另一個世界一般。他的人生真如一張白紙,小時候父母雙亡,不怎麼記事便被養在佛寺裡。每日裡跟著寺裡的僧人們跑來跑去,有時候學著唸兩句經文,不知不覺長大了。社長和僧人本來想讓這個孤兒留在寺裡,以後有機會剃度,做個和尚侍奉佛祖一輩子。可張佛奴沒有佛性,成年之後在寺裡怎麼也住不下去,便離了寺院,在周圍為人傭工賺些衣食。直到十年之前,因為大病賣身於曹法律家,渾渾噩噩放了十年羊。

  封王這件了不得的大事,張佛奴並不能想得清楚,他一直還沒反應過來。周圍的人興奮激動的情緒,讓他惶恐,精神不由自主地緊張起來。

  傳來鑼鼓嗩呐聲,曹法律興奮地道:「來了!來了!必然是宣詔天官來了!」

  人群一眾騷動,都伸著脖子向聲音傳來的方向看,人人都覺得口乾舌燥。

  花花綠綠的舞者出現在視線裡,打扮得神神鬼鬼,依著弦律扭動著奇怪的舞蹈。站在佛寺前的人產生了一種錯覺,好似真地有菩薩降臨,這些舞者的面目模糊,全都成了菩薩身邊的護法神人。舞者身後的公吏捧著各種彩緞,經幡飄揚。

  這些人離得近了,後面顯出一身紫衣,法相莊嚴的契嵩大和尚來。契嵩一直過著苦修的生活,人乾枯清瘦。但今天紫衣在身,契嵩有如佛光罩體,讓人不敢直視。

  這是有道高僧,最近幾年一直在吐蕃活動,沙州這裡人人聞名。這裡所有的人都是第一次見到契嵩,但所有的人看到的第一眼,都知道自己見到了高僧大德。

  宗教之所以是文明的一種,就是因為已經擺脫了對自然崇拜的盲目,進而形成了一種信仰。世俗文化中,雖然竭力把這種信仰描繪為欺騙,認為是愚昧,但只是那樣認為而已。

  文明是一種超越了血緣和地域的高度認同感,欺騙是實現不了的。確實有類似宗教的信仰能夠欺騙人心於一時,但能夠形成數百甚至數千年的認同,則就遠遠超越了欺騙。

  大多數的宗教,都會經歷一個從人到神的過程。而後一次一次寫經解經,一次一次宗教改革之中,形成一套獨特的道理貫穿於精神世界,進而影響現實世界。在最初,宗教出現的時候,或許與一般的信仰傳播沒有什麼不同,跟信周圍哪個山上黃大仙相差不大。但隨著時間發展,一套包羅萬象的道理貫穿其中,就完全不同了。傳道者自己信,進而影響到信眾信,滾雪球般越滾大,其中的道理與現實結合得越來越深。

  漢朝的昭昭天命,形成的過程其實也相差不多。統治者信,而後貫穿於整個天下,通過政權的行為一步一步加深,最終取信於天下之民。當統治者不信了,天命也就迅速消解了,再也不能複起。統治者假裝信,是騙不來人心的。

  契嵩的法相莊嚴,絕對不可能裝出來。常年苦修,加上對佛教經義的理解,才能夠在渾身每一個細節,甚至與天地相合,最終出來這麼一番氣象。

  這裡的百姓對佛教越虔誠,就越是被契嵩的氣勢震懾,所有人的心神都聚到他的心上。

  清清白白的身世,天下有數的大德高僧,契嵩慢慢走到張佛奴面前,所有人的目光都跟著契嵩的腳步,移到了張佛奴的身上。在這一刻,張佛奴確定了自己佛主的身份。

  張佛奴看著契嵩到了自己面前,不由自主地想行禮。

  契嵩微笑:「大王朝廷欽立,萬民所宗,是為佛主,豈可向一和尚行禮。」

  張佛奴喃喃道:「我自小在這寺裡長大,並無一點佛性,如何做得佛主——」

  「佛性自在心中,便如靈台蒙塵,一時靈光未現而已。貧僧不才,為佛主拂去前日蒙塵,點化靈性。」說著,契嵩一指點在張佛奴額頭,微笑看他。

  張佛奴看著契嵩,看周圍的人群,彷彿慢慢離開了這個世界,到了另一片天地。周圍一片混沌,如同雲裡霧裡,什麼也看不清楚。他不知道自己周圍有什麼,只是覺得自己突然到了天外,俯視眾生。回望過去,只是一片空白,什麼都沒有了。

  契嵩收回手指,讓趙滋派人替張佛奴沐浴更衣,換上郡王公服。張佛奴如同靈魂出竅一般,任由旁邊的人替他收拾,面相莊嚴。

  換好朝服出來,契嵩取出禦賜紅緞,披在張佛奴的身上,口中唸道:「何必佛法,何必修行,佛性自在心中。大王靈性天生,心中有佛,庇佑萬民。四方百姓,皆蒙恩澤。」

  張佛奴渾渾噩噩,好似天生就會一般,用手扶著身上紅緞,移步上前。越過契嵩,站到了跟著隊伍前來,人山人海的沙州百姓前面。

  雙手合十,張佛奴朗聲道:「我虛活二十八載,不曾唸經,不曾修行,只道今生與我佛無緣。今日得上師點化,才知佛早在心中。我就是佛,佛就是我,以視眾生!」

  此時張佛奴法相莊嚴,跟以前完全就是兩個人,與契嵩有些神似。

  經過短暫的沉默,人群發出一聲歡呼,所有的人皆下拜,口誦佛號。

  契嵩微笑,旁邊的趙滋一頭霧水。他跟契嵩在一起待了有些日子了,卻沒有想到這和尚竟有如此法力,能夠一指點化出個佛主出來。本來一直擔心,這個強立的西平王,要做這一帶的佛主,強趕鴨子上架能不能行,卻沒想到是這個結果。

  世間當然沒有法力,契嵩是高僧,不是神仙。能夠點化張佛奴,一靠悟性,二靠他的修行。契高那一指點在張佛奴的額頭,起作用是因為張佛奴本是在佛國長大,沒有唸經修行,但自小到大耳濡目染,都是跟佛教有關的事情。因為身世特殊,張佛奴的思想如同一張白紙一樣潔白。契嵩用自己的法相,讓張佛奴把自小接觸過的與佛有關的一切,一下子凝聚在了他空白的思想裡。佛教的道理本來就很簡單,或者說,幾乎所有的宗教教義從根本上都是簡單的。掌握佛理,就是在摒除後天的七情六欲之後,把佛理貫穿到人世間。

  大部分的宗教,凝聚人心的道理,大都是如此。去除個人的思想感情,它的道理便就通了。不管是信哪個神,還是信什麼,找出來這個能夠貫穿的道理。

  這就是禪宗的頓悟,張佛奴這種思想白紙一般的人容易,一般人反而不容易。契嵩是憑自己的一副高僧氣象,走過來的過程中慢慢把張佛奴的七情六欲去掉,一指點通。

  點通之後,張佛奴就真的是高僧。哪怕他一本經書也讀不下來,但說出的話,做的事情都合乎佛理。自此之後,他也根本不用修行,他就是這一帶的佛主。

  這種事情說起來玄之又玄,想通了其實就是那麼一會事。宗教本來就是信則有,不信則無的事情,自己信了,便就世間一切皆佛。做不到,還是心中不信。

  這就是為什麼徐平圈中張佛奴,緊急把契嵩招來的原因。只是徐平沒有想到契嵩竟然這麼神奇,只見一面,一指就點化了張佛奴。他本來想的,是讓契嵩跟張佛奴在一起,慢慢培養他的佛性。政權管理宗教,派混在宗教裡,迎合自己的人是不行的。最終無非是把宗教廢掉,一有風吹草動,便死灰復燃,更加難辦。

  萬民跪拜,張佛奴站在那裡,在雲端俯視眾生的感覺越來越強烈。此時他的眼中已經沒有喜怒哀樂,看著沙州百姓,只有無限慈悲。

  佛,有慈悲就夠了,傳法、講經自然有其他人去做。

  隨著張佛奴的法相越來越莊嚴,沙州百姓彷彿在他身上看到了金光。一個說出來,另一個人便也看到了,這個消息迅速向周圍蔓延,很快傳遍全城。

  州衙裡的孫祖德睜大眼睛,看著不少本地公吏,向著城西跪拜,口誦佛號,好像見了鬼一樣。他聽到了這些人說,張佛奴是菩薩轉世,佛性天生,被高僧一指點化。

  人人都說天現金光,人人都向西拜,好似拜西天佛祖一般。

  轉過頭來,孫祖德對身邊的包拯和蔡挺低聲道:「你們可曾看見金光?」

  包拯默默搖了搖頭,蔡挺道:「金光在這些信佛百姓的心裡,太守心中無佛,自然不見。心中有佛,則眾生皆佛。心中無佛,則一切皆無。」

  孫祖德道:「如此說來,通判的心中有佛,見到金光了?」

  蔡挺搖頭:「下官一儒生,心中自然也無佛,自然眼中無金光。只是知別人的心中有佛罷了,心中有佛的人心中自然就有金光。」

  宗教的基本道理簡單,而且多是人性中共通的東西,所以是信不信的問題。與大多數人的心性不合,宗教很難廣泛傳播,流傳不開來。

  蔡挺心思難以捉摸,對別人想法把握很準,是那種與張佛奴完全相反的聰明人。若是契嵩來點化他,把他的腦袋打碎也做不到。但是他卻明白,佛是怎麼一回事。
waterkcl 發表於 2019-1-9 09:41

第53章 萬民雲集

  張佛奴立為西平王后,以收養他的佛寺為圓覺寺。沙州和僧錄司以快馬入京上奏,趕在四月初十,敕令賜額終於送達沙州。圓覺寺,由此成為河西第一座合法的寺院。

  宋朝的寺廟,必有敕額方為合法,不然即為野寺。朝廷一旦收緊佛教政策,第一步就是拆除無敕額的寺廟。敕額不是立廟就有的,有一個考察期,即系帳。寺廟一立,先隸名籍於本州,報到京城祠部,全國統一有一本帳籍。達到了一定的條件,可以請朝廷以敕令賜額,才算正式合法。系帳而沒有賜額的,一般情況下也視為合法寺廟。

  一般情況就是指不出現天下滅佛的極端事件,如周世宗當朝,就曾經盡毀天下沒有敕額的寺廟。此為中國歷史上最後一次滅佛,以至周世宗之死,也被附會成他砲打揚州銅佛的報應。用系帳和敕額制度,把天下佛寺盡納入朝廷掌控,是政權顯示統治能力。

  在圓覺寺獲得敕額的同時,中書命其設男僧女尼戒壇,為瓜沙兩州信眾剃度。

  和尚跟尼姑不是想當就能當的,必須有度牒,到指定的地方剃度才可以。宋朝天下戒壇七十餘座,大致數州的範圍有一戒壇,所有的僧人必須到戒壇剃度才為合法。

  剃度每年只有一次機會,即皇帝的生日,此時為四月十四乾元節。

  這些制度多是從唐朝五代繼承而來,進行了一定的修改,沙州百姓有的知道,有的不知道。在張佛奴為佛主的光環下,由契嵩帶著僧錄司,推向地方。

  圓覺寺獲得的不只是敕額,而且是敕修,即由朝廷出錢,地方量力出工。隨之而來的是寺院制度被規定,採用十方住持制度,住持由朝廷決定,即敕差住持。

  此時天下寺院大致以禪宗和律宗分成兩大類。禪宗為十方住持制度,即財產公有,住持為公推的高僧大德。寺裡的僧人來者不拒,去者不追,管理者實行公推制度。律宗則為甲乙制,即師徒、師兄弟相繼,寺產為私有制,比較封閉。一般來說,官府希望推行的是十方住持制度,對甲乙制有一定限制。

  沙州圓覺寺是第一座敕差住持的寺院,一旦上任住持圓寂,由寺院公推出幾個下一任住持的名額,中書下敕令選定一人。徐平的目的,就是把佛教制度官僚化,一些大的寺院變成僧侶管理衙署。以後分等級,讓僧人一級一級拾級而上,與俗世官制合一。

  這是宋朝把佛教徹底世俗化的成功辦法,從此之後,佛教成為了政權社會管理的一部分,方外之教完全成了方內。保持宗教純潔性之類說法,完全是政權給自己找不自在。化外不在管內,再怎麼籠絡都沒用,相當於寄生在社會的軀體上。宋朝之後,佛教及其他宗教還無比懷念這種制度,自己給自己定出等級來,仿照從前的做法。

  此時的圓覺寺還只是一座十幾間,只有三五個僧人的小寺,按照朝廷的制度,連系帳的資格都沒有,就是一座野寺。沙洲的經濟與內地隔絕,紙幣還不通行,建寺的錢主要是以白銀和絹帛付帳,正在來的路上。契嵩帶著僧錄司的僧人和公吏,或搭帳篷,或者是搭草廬,侍奉張佛奴住在這裡。

  僧錄司除了僧人,是還有官府派出來的公吏的,不然不足以作為官方衙署。宋朝沒有讓宗教自己管理的覺悟,不但是派公吏,寺院的管理人員也越來越被官府操控。

  圓覺寺的格局,正中為寺,左邊為西平王府,右邊為僧錄司,一字排開。此時只是劃出了大致範圍,要想真正建成,只怕要等到冬天去了。

  有了受萬民朝拜的張佛奴,加上離剃度的乾元節只有幾天時間,四周無數的百姓趕到這裡來。他們在圓覺寺周圍搭起帳篷和草廬,各自住了下來。每天契嵩在寺前講經,大約用時兩個時辰。而後張佛奴主持法事,一時熱鬧無比。

  州衙裡,孫祖德查看著各種文書,對前面立著的趙滋道:「都巡,現今城西圓覺寺那裡四方之民輻集,魚龍混雜,最易鬧事。你多用心一些,萬不可出了亂子。」

  趙滋叉手:「下官理會。這些日子我天天在那裡,夜裡也與屬下排班值宿。」

  孫祖德點點頭:「辛苦一些,朝廷自有獎賞。西平王不比尋常人物,朝廷賞賜別出殊恩,更得地方百姓愛戴,出事上下都無法交待。除了不生亂子,還要注意水火之警。」

  趙滋一一答應,現在他屬下的大半兵力都派到了那裡,實是重中之重。

  西域佛國,有這麼一個受到公認的佛主,一切糾紛都被壓下來了。現在沙州百姓,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要到那裡,見佛主一面,得到賜福。而且不只是沙州,附近的瓜州也有不少百姓趕來。就連西邊屬於西州回鶻的伊州,也有不少人來,風暴一樣影響力越來越大。

  宗教本就是非理性的,一傳十,十傳百,在傳播的過程中,當日契嵩點化張佛奴被傳得越來越神。什麼天現金光,天女散花,能想到的異象全出現了。神奇的是,這些在傳播過程中添油加醋出來的異象,又傳回沙州,沙州的百姓竟然也深信不疑。

  沙州城原來不過一千左右人戶,現在城西圓覺寺那裡,聚集了數萬之眾,早已經超出了沙州城的接待能力。孫祖德和蔡挺忙得焦頭爛額,每天眼都合不上。這種盛典,絕對不允許出亂子,不然必面臨朝廷重懲。中書不惜代價,要錢給錢,要物給物,要求就是寺要建好,人心要安撫好,一舉定下瓜沙兩州的格局。

  這幾萬人每天的吃喝拉撒就是個大問題,韓琦把自己的軍糧都從肅州運來了,銀帛也挪用給沙州。州衙在城西設了粥棚,有吃飯不易的信眾,免費施粥。

  宗教有自己的秩序,很少有百姓去冒領施粥。絕大部分都是因為窮,或者因為種種原因買不到米或柴,才去領粥。在人口劇增的情況下,物價波動很小,已經難能可貴了。

  趙滋領命離開,蔡挺走了進來,與孫祖德敘禮,坐了下來。

  孫祖德吩咐上茶,蔡挺擺手:「不必了,太守莫要客氣。我來,是說一說這幾天的事情。臨來沙州的時候,昭文相公一再叮囑,民間不許因教立社,還不許引起民亂。沙州這裡最多的就是佛社,依著朝廷制度,是不許的。一時之間,實在難以下手。」

  孫祖德道:「現在沙州施政,自然儘量靠著西平王幫忙。有他發話,百姓心服。」

  「太守說的是,下官也是這樣想的。圓覺寺原是因社立寺,想來要從這裡著手。」
waterkcl 發表於 2019-1-9 09:42

第54章 解散佛社

  西北的夜空沉靜高遠,漫天繁星,點綴著天幕讓人沉醉。

  孫祖德、包拯和蔡挺三人,帶了幾個隨從,隨步到了城西圓覺寺。

  張佛奴還是那個張佛奴,只是沒有了從前的混混噩噩,沒有了從前的迷茫畏縮,目光純淨,一片坦然。他還是他,他又已經不再是他。

  韓社長和曹法律兩人侍立門外,一動不動。從那一天起,他們兩人就是張佛奴的兩大護法金剛,時刻不離其左右。張佛奴既沒有吩咐過他們,也沒有趕他們,一切任由兩人自主行事。有時交談,張佛奴還是稱曹法律為家主,稱韓僧正為社長。兩人都惶恐不安,連道不敢當。張佛奴只是微笑,也不解釋,也不改變稱呼。

  兩個人怎麼敢讓佛主如此稱呼自己,實在心慌得不行,去尋契嵩法師解惑。契嵩沒有打什麼禪機,直言相告,於現在的張佛奴來說,稱呼社長,稱呼家主,只是一個稱呼,跟俗世這個名字是什麼意思沒有任何關聯。不稱呼這名字,稱呼是佛,是菩薩,於張佛奴來說都是一樣的。兩人這才知道,張佛奴已經圓悟,早已超脫出了他們的世界。

  見到本州的三個官人來,曹法律和韓社長急忙行禮。

  孫祖德道:「煩請通稟一聲,我們幾人前來,與大王說幾句閒話。」

  曹法律答應,轉身進了庵房,留韓社長在外面排著三人。

  不大一會,曹法律出來,引三人進了庵房。

  張佛奴坐於蒲團上,見到孫祖德三人進來,雙手合十問訊。

  三人急忙行禮:「打擾大王,大王恕罪。」

  張佛奴是朝廷正式封的郡王,官品極高。雖然蕃官的王侯,在漢官這裡不值錢,但張佛奴不是蕃官。只是一切初起,禮儀從權,這裡的很多本地人是把這個西平王當蕃官的。

  孫祖德向張佛奴講了一下最近的情況,道:「大王,現如今在這附近聚集了三萬餘百姓,每日吃喝拉撒,一切不易。還請大王向信眾宣講一番,官府人手有限,這些日子或有失察之處,一切海涵。乾元節剃度是大功德,萬莫鬧出事情來。」

  張佛奴合十道:「太守安心,明天法事我便教誨信眾,必不會生亂。」

  說起這幾萬人的吃喝,張佛奴讓孫祖德可以找韓社長,以自己的名義,招集這裡的佛社掌權人,由民間自己解決一部分。這是做功德的時候,不少富戶願意開倉放糧,拿米麵出來發給信眾。當然,事後立一聲功德碑自然更好,這就是沙州官府和僧錄司的事了。

  張佛奴於這些俗事瞭解不多,也不在這上面用心思,聊了一會,三人便告辭出來。

  到了門外,蔡挺對韓社長道:「社長,借一步說話。」

  內地州郡的監社使一般不允許州官兼任,沙州特殊,願意到這裡來的官員也少,沒辦法才由通判兼職。作為監社使,本地的各種會社都在其督導之下,韓社長當然也不例外。

  引著三人到了旁邊房裡,分賓主落座,上了茶來。

  韓社長道:「不知官人喚小的來有何吩咐?最近信眾雲集,官人辛苦。」

  蔡挺面帶微笑,看著韓社長的面色,過了一會道:「社長,我有一事相告,煩請一起拿個主意。我為監社使,朝廷說得明白,只是知會社事務,並不安排。」

  韓社長忙道:「有事通判官人儘管吩咐,小的們照行就是。」

  「商量,只是商量,監社使並不干涉會社事務。」蔡挺面帶微笑,「依著朝廷律法,天下會社,有幾樣是不能夠做的。第一條,就是不能涉教。」

  韓社長一愣:「官人的意思,是說我們這社,朝廷律法不得開麼?」

  蔡挺點頭:「不錯,依著朝廷律法就是如此。——社長莫急,我來不是要讓你們把社散了,而是商量。到底該如何做,又能讓你們做下去,還不違朝廷律法。」

  韓社長一頭霧水,會社不許涉教,沙州一大半的社都要解散。當然現在有西平王,大家供佛有了方向,佛社解散倒也沒有什麼。但是許多寺廟,是由佛社供養的,沒有佛社了以後如何生存?毀寺滅佛,朝廷是要損大功德的。

  功德虛無飄渺,徐平及一眾宰執,是不信真有西天佛國的。但是換一種說法,功德代表的就是人心,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在佛國毀寺滅佛,是要大失人心的。

  真宗的時候,士大夫中曾經廣泛流行過佛教。當時有錢塘高僧省常,立淨土社,社首就是宰相王旦。參加淨土社的,士大夫就有一百餘人,各種身份的有一千餘人。王旦為淨土社首,並不是說他就是個虔誠的佛教徒了,只是當時有一種想法,就是借助佛教淨化人心的作用,對天下施以教化。此事無疾而終,隨著儒家興起,便沒人再提起了。

  有淨土社這個先例在,徐平不許因教立社其實阻力不小。所以此事不能強推,只能一步一步慢慢來,更加不能夠訴諸武力。徐平的目的,也不是防止借助宗教會社會引起社會動盪,甚至謀反。雖然歷史上宋朝有人把傳承久遠的白蓮社發展成了白蓮宗,傳到後世成了白蓮教,在元明兩朝多次因教起義。那是政權的問題,不是宗教會社的問題。沒有白蓮教也會有其他什麼教,本質是社會矛盾,白蓮教只是個載體而已。包括淨土社在內,這個時代的很多宗教會社,都有白蓮社的淵源。廬山白蓮社是正規宗教活動,不是邪教。

  不許宗教結社,是為了把宗教,特別是佛教的管理制度,徹底納入到僧錄司一直延伸到州縣的系統中。以這種辦法,完成對宗教的世俗化,不許宗教獨立於社會管理之外。

  蔡挺心中早有辦法,對韓社長循循善誘,一點一點引導到自己的設想中。這個社出了張佛奴,影響力非同小可。只要韓社長按照自己的辦法做了,其他的社就好辦了。

  這個辦法,就是把沙州現在所有的佛寺,統一納入到僧錄司的管理系統中。規模夠的系帳,比內地要求可以低一點,比如有房一百間,便可系籍。其他的小寺,全部作為這些系籍寺院的分支,由他們派人去主持。民間信眾要做功德,不再立社,而是到附近的寺院裡,由寺院統一組織。凡系籍寺院,全部實行十方住持制,便於官府管理。當然,相應的規格也高,紫衣法號獲得容易,以後還會分出等級制度。蔡挺推行的,是徐平需要的辦法。
waterkcl 發表於 2019-1-9 09:43

第55章 晏殊之論

  政事堂裡,徐平和章得象翻看著沙州來的公文,討論著那裡的局勢。

  自太平興國年間設譯經院,後改名傳法院,天禧年間自丁謂始,形成以宰相兼譯經潤文使的制度。此時中書是章得象兼譯經潤文使,宰執中名義上跟佛教關係最密切的人。徐平有意在中書設置統管天下宗教的制度,關於佛教的事情多與章得象商議。

  沙州的佛教管理制度已經大致清晰,以僧錄司管佛事,統領附近幾州所有寺院。小寺能合併的則合併,不能合併的掛名於系帳寺院名下,主事僧名籍在系帳寺院,名義上是大寺的派出機構。民間所有佛社取消,在各寺院立功德簿,信眾由佛社轉到功德簿。

  商量了半天,徐平直起腰,伸展了一下筋骨,道:「現在州境制度已立,只是如何由朝廷統管,還要再議。此事倒也不急,可以慢慢摸索。」

  章得象道:「如今由各州管轄,也無大礙。佛事非天下急務,似不必朝廷來管。」

  徐平搖了搖頭:「現在制度初立,自然千好萬好,時日一長,便有弊端出來。如各寺儘量用十方住持之制,住持換人,各寺公推之後,州府來定人選。日子久了,寺院住持必然被州衙把持。再年深日久,州裡主官於政事不熟,這權柄就移到了下面吏員手裡。吏員要貪利,所舉人選必然不能服眾僧之心,十方住持之制也就維持不下去了。」

  章得象點了點頭,沒有說話。

  對於這些事情,章得象總覺得徐平過於杞人憂天。每立一項制度,必然要提出將來會有什麼害處,寫明後人時間到了,當改則改。制度立下,只要稟公而行,哪裡會有這樣那樣的弊端出來。制度難以維持,大多都是所選非人。

  徐平可不這麼認為,制度難維持,既有人選不合適的原因,也有制度本身對制度執行者改造的原因。只要是集體,最初大多會立下一些簡單的制度,來約束眾人行為,維護集體利益。在制度執行的過程中,會出現各種各樣最初想不到的狀況,制度不斷被完善。隨著制度完善,最終有一天會變得與初立時的初衷背道而馳,不改整個集體的性質都變了。

  人在改造制度,制度也在改造人,最終會形成一個與最初願望面目全非的局面。常講不忘初心,實際上隨著人和制度不斷相互改造,不忘初心也沒用,本著初心在改變了的集體中難以生存。要想政本初心,則制度就必然要不斷變化,甚至不斷來回搖擺。怎麼不斷地修正制度,又建立起政權的信用,是要執政技巧的。悶頭維持制度不變,來獲得天下百姓的信任,最終是連政權集體的信用一起失去。

  人力有窮盡,徐平也管不了一百年會什麼樣子,他只能盡自己的努力,把每項制度的優點缺點一起列出來。為什麼這個時候立這項制度,採用這種政策,要解決什麼問題,會製造什麼新問題,寫出來供後人參考。解決了實際問題是功,立下制度不是德。不許別人改自己的制度,強求功德,大多會被後人嫌棄。

  見章得象不理解,徐平道:「若以州郡為塊,朝廷不以條提之,則為封建,權柄盡在地方。封建之害,前人論之甚詳。一地封建,此一地終不為朝廷所有。一事封建,此一事終將為朝廷力不能及。此為政經緯,缺一不可。」

  建立從上到下的條,才能打破地方的塊,條塊結合,才能穩固統治。現在除了三個僧錄司,地方佛事都由州縣主官統管。沒有來自上方的支持,地方的佛寺無法跟州縣官府對抗,慢慢就會失去活力。這是後面要做的事,現在倒也不急。

  晏殊從一邊走過來,道:「昭文相公所言,莫非即是權柄?朝廷無抓手,則對地方事務難以下手。單靠管地方官是管不住的,如一地知州其餘事都做得好,就在佛事上面與朝廷相違,這人換是不換?換了民不樂,不換政難行。」

  徐平笑道:「史館相公說的是,這一個『柄』字用得極是妙!朝廷治天下,必有其柄在手,不然遇事無處下手。不只是佛事,其餘各政事同理,當有國柄在朝廷之手!」

  徐平一直強調條塊結合,實際上主要針對地方和朝廷。晏殊用這一「柄」字,範圍就擴大到所有的政事中了。朝廷要理政,手裡必然要有一個把手,用以操控天下。什麼政事沒了這個把手,則就容易脫出朝廷掌控,看著亂子出來卻無能為力。

  章得象為人謹慎,話不多,在政事上用心也不夠。對徐平和晏殊講的這些,他沒有多少興趣,聊了幾句就岔開話題。

  立了西平王,設了僧錄司,西北最要害的瓜沙兩州便就穩定下來。那裡多是漢人,有胡人也早已經漢化,只要在佛教上不出亂子,其他就一切順利。

  滅了黨項之後,河西周邊和西域已經沒有大的勢力。與沙州接壤的西州回鶻即是高昌回鶻,在太平興國年間曾經積極向中原王朝靠攏,主動稱自己為外甥師子王,即延續唐朝時與中原的甥舅關係。不過宋太宗北伐失敗,影響到了西域各國的傾向,此後他們開始靠攏契丹。大中祥符年間,耶律化哥受命征討叛亂的阻蔔各部,攻擊了遇到的高昌人。雖然契丹人歸還了俘獲,懲治了耶律化哥,與高昌回鶻的關係還是冷卻下來。

  隨著宋軍攻滅黨項,擊敗契丹的消息在西域傳播,他們對中原王朝明顯變得熱情。不只是西州回鶻,黃頭回鶻和喀喇汗國也派了使節到肅州見韓琦,要遣使入貢。

  宋朝在西域重建藩屬國秩序阻礙不大,朝廷明確了大軍不再西進,停止於肅州也讓這些地方政權安心。瓜沙兩州僅設都巡檢司,而不駐大軍,就是表明停止擴張的態度。

  所謂貪多嚼不爛,從安史之亂後,中原王朝的藩籬盡皆失去,宋朝確實無力進行大規模的擴張。現在只能集中力量,對付北邊的契丹,把燕雲之地收回來。

  接下來西北的方略,就是集中力量發展新占的黨項之地,把河西和河套地區的生產發展起來。有了這兩個基地,才有向外擴張的本錢,不然僅僅大軍糧草,就足以耗盡半個天下的積蓄。位於最西部的瓜沙兩州,不駐大軍,作為佛教中心,也作為通商貿易中心,從經濟和文化上影響周邊地區。首先爭取周邊勢力對中原王朝的向心力,時機到了一切水到渠成。這個過程要多久?或許十年,或許數十年,沒有人能夠說得清。
waterkcl 發表於 2019-1-9 09:44

第56章 國柄

  出了政事堂,徐平回到了自己的官廳。隨便處理一下公文,就該休務回家了。

  在案幾上隨手一翻,卻發現一封來自新任鞏縣知縣王安石的書信。展開來看,原來是最近京西路工商業進行大手術,王安石有不同意見。

  之前,迫於巨大的財政壓力,各地的工商業基本都操控於官府之手。特別是像酒樓和邸店之類的服務業,稍微大一點的縣以上城市,幾乎全為官有。哪怕百姓自己開的店,只要官方覺得利潤可觀,都會使用各種各樣的手段,收歸官有。

  這些官有的酒樓和邸店,大部分讓百姓指射,即承包出去,官方收取固定利潤。大一些的店,贏利能力稍強,便由官府經營。這樣做最大的害處,對經濟的束縛不說,是官府為了保證利潤,強行讓境內的富戶輪差衙前役,用家產作保經營酒樓和邸店。商業正常增長一切都好,一旦出現虧損,或者利潤下降,便由輪差衙前補足差額。

  這跟徐平前世的國有經濟不一樣,這些酒樓邸店被官方直接當作提款機,過分一點的地方不按前幾年業績,隨意指定一年要上交的利潤。達不到,便直接用經營的衙前人家的家產充帳。在很多地方,直接變成了對境內富戶額外收稅。

  宋朝天量的財賦收入,除了禁榷專營,還有一大部分就是這樣來的。

  這樣的後果,便是造成了官府插手不多的商業的畸形繁榮,服務業的破敗。除了採取特殊政策的幾個京府,大部分的州縣,城內服務業不發達。甚至於出現,城外偏遠地方的酒樓邸店,由於不在官方掌控之下,比城內還繁榮的怪事。

  在京西路試行的工商業改革,徐平借鑒前世經驗,採取了抓大放小的政策。除了四京之外,地方上那些由百姓指射經營的酒樓邸店,一律賣出去,官方收稅。

  一般原則,縣一級保留一處官方經營的酒樓,和一處官方經營的邸店。州一級則按等級,保留二到五處。超出數字的,把小的賣掉擴建大的,形成規模化的經營。官方所有的這些商業,不再使用衙前,而是雇專人經營管理,制定獎懲制度。

  宋朝現在問題是,在城鎮是官有經濟占的比重過大,官府對利潤的搜刮過甚,讓工商業發展不起來。通過向民間讓渡小型工商業,來刺激經濟的活力。

  與向民間開放工業和服務業相對應,通過三司鋪子和各種民間會社經濟,把畸形繁榮的商業的主導權,從一些大商戶的手中奪過來。他們借助官方力量實行行會壟斷,在獲得超額利潤的同時,打擊壓制了工業和服務業的發展。

  出乎徐平意外,王安石表達的不同意見,竟然是覺得對民間放權讓利不夠。他以鞏縣為例,認為已經有了驛館,官方的人員往來住處和酒食供應有保障,再保留官營的酒樓和邸店各一處沒有必要。如果把這個市場完全放給民間,百姓得利更大。

  徐平把這封書信翻來覆去看了幾遍,實在不相信這是王安石提出來的意見。在印象中可不是這樣,王安石變法是把民間的工商業全部收歸官有,走得比自己更遠。

  中國歷史與歐洲有著完全不同的軌跡,在宋朝和之前的朝代,經濟中不管是農業還是工商業,官方都佔有巨大份額。宋朝是一個頂峰,王安石變法直接把工業、商業和金融業幾乎全部收歸官有。同時在鄉村推行保甲法,把農民束縛在土地上。

  如果徐平要借鑒他前世新中國剛建國時的做法,在這個時代完全可以推行下去,王安石實際上已經做過了。那次變法的問題,是把經濟權力收上來之後,沒有用這些錢發展社會生產,而只是讓國家掌握了經濟命脈。龐大的改革,真正與發展有關的,只有農田水利法等了了幾項措施。生產發展不了,改革必然被舊黨反對,這種反對有社會基礎。

  如果徐平記得他前世整套的工業技術,完全可以提前幾十年做王安石變法的事。農村分田之後實行保甲法,利用工農業剪刀差,最快的速度發展工業。到徐平年邁的時候,說不定就可以開始星辰大海了。出去殖民的收益,極大可能比不上集中精力發展中國本土的收益。那樣的結果,就是在中國建了個地上神國,其他地方全是原料產地。把經濟的大部分收歸官有,在這個時代,並沒有制度和思想上的阻力。

  當文明大潮衝擊全世界的時候,會讓很多人產生錯覺,以為全世界所有地方的發展進程都是一樣的。蒙古人打下了亞歐大陸的絕大部分土地,當時很有可能,大多數人也認為他們那一套奴隸代理制能夠千秋萬代。實際上只有幾百年,這一切便消失在歷史長河裡。

  用封建社會指代一個歷史時期,來分析歷史,應該是大致準確的。但那要封建是真的封建,像中國這種,從秦朝之後便就告別封建,必然是另一種形態,另一種進程。生產力決定生產關係,這個生產力是相對的,與人的欲望有關,而不是絕對的。歐洲人認為歷史有一個明確終點,是他們一神制文明的慣性,只是他們那樣認為而已。

  王安石提出的意見讓徐平詫異,是因為他現在的看法跟歷史上學來的不同。他提出這種意見來,就說明這個時候他的思想跟司馬光那些人沒有什麼差別。徐平不知道,歷史上發生了什麼事情,讓王安石後來的思想發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轉彎。

  想來想去,徐平決定給王安石回一封信。

  這種思想,要從春秋時期的齊國名相管仲說起。當然有可能可以上溯到更加久遠的時間,徐平說不清楚,也沒有必要。思想發端付諸行動從管仲,到百里奚,再到桑弘羊,漢武帝時的鹽鐵法最終大成。簡單來說,就是為了掌控天下,朝廷要執國柄。鹽鐵不只是對特定商品的專賣制度,而是為了讓政權掌握經濟命脈,由政權直接掌握一部分經濟活動。

  國進民退,國退民進,徐平前世經常聽到的這一句話,實際上在中國歷史上已經講了兩千年。從洋人的制度出發來發議論完全不得要領,這是中國政治文明的一部分,即政權要想穩定則要掌控天下權柄。鹽鐵握經濟權柄,察舉制和科舉制握文化權柄,唯一的問題是還沒有找到握軍事權柄的辦法。徵兵制和府兵制都因各種原因難以為繼,新的軍事制度不能解決問題,最終成了禁軍的各種怪像。軍制改革,說穿了,就是通過各種各樣的將校培養制度,由政權握住軍事權柄,從而可以放手發展軍事力量。

  為什麼要把一部官府掌握的經濟實體放到社會上?因為政權只要握柄即可,全部掌控超出了實際能力,不能夠推動生產發展。王安石的變法證明瞭這一點,他從最開始的想讓朝廷掌控工商業和金融業,從而推動發展,最後變成只求掌控,不求發展。

  各州縣都要保留一定比例的官營經濟成分,就是要讓朝廷握住經濟權柄,能夠主導經濟發展,而不要反過來被經濟操控。當經濟繁榮過去,面臨困難的時候,再利用這個權柄把社會的經濟實體收到官營來,利用官方利量推動生產發展,帶動下一輪繁榮。

  天命不在,治亂迴圈極大影響政權的合法性,那麼政權就要操控治亂迴圈,而不能被動面對。要操控就要有一個把手,這個把手就是從鹽鐵論發展起來的官營經濟。

  王安石剛剛開始在地方做官,還沒有機會進入朝廷中央衙門,還做不到從全域來看待經濟問題。他現在的看法,還是傳統的與民爭利,利不在民則在官的看法。

  鹽鐵論一直有支持的一派,也同樣有反對的一派。歷史上的極端情況,便就是到王安石變法,盡收天下經濟權柄入朝廷。他的思想被拋棄,宋朝之後的政權放棄了鹽鐵,財政主要依靠賦稅收入,後果歷史已經給出了答案。面臨社會危機,政權根本沒有解決問題的經濟能力,只能夠眼睜睜地看著天下大亂。

  經濟的生產和分配,說到底還是生產滿足人民欲望的問題,眼前的和長遠的。政治就是順民意,從民欲,其他一切都只是工具和手段,當作信仰就本末倒置。

  政權要治理天下,就要執國柄。如果失去了抓手,太阿倒持,後果不堪設想。稅賦對社會財富的再分配,效率遠不能與直接執經濟權柄相比。

  經濟、軍事和文化思想,政權持此三柄,便就把握住了天下大勢,很難撼動。而後才能夠從容施政,示公義於天下,得天下民心,建立起牢固的認同感。

  根據自己的經歷,徐平再回頭看歷史上的王安石改革,從記住的幾條主要內容,便就看出他清楚地認識到了這三者的重要性。只是現在他還沒有成長起來,再一個性格和經歷的原因愛走極端,徐平不介意自己主動引導他。
waterkcl 發表於 2019-1-9 09:45

第57章 孫二郎的生意經

  夏天的雨說下就下,沒有一點徵兆,嘩地兜頭就澆了下來。鋪了石子的官道存不住雨水,順著坡上的草層流到路邊的排水溝裡,路邊很快就變得泥濘下來。

  孫二郎用手遮著頭,快步急奔,卻躲不過無處不在的雨水,很快就濕透了。

  路邊有一處草店,門面雖然不大,看起來卻是甚是整潔。孫二郎快走幾步,走到了店門口,站在屋簷下使勁跺了跺腳。看雨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孫二郎進了店。

  一個小廝迎上來,遞過中手的布巾,殷勤問道:「客官是用些酒飯還是住店?」

  孫二郎道:「來一瓶酒,再切一盤牛肉。——對了,不知貴店可有雨衣,借我用上一用,稍後一發算錢給你們。」

  「這事小的作不得主,客官稍等,我去喚主人家。」小廝說著,快步到後面去。

  孫二郎用布巾擦了擦身上的雨水,選了一副座頭,坐下歇息。

  不大一會,一個四五十歲的富態掌櫃跟著小廝從後面出來,到孫二郎身前行禮道:「小廝說客官欲借雨具,不知是借了返家還是暫用一用?」

  孫二郎起身還禮:「回主人家,是借來暫用一用。我還有兩個伴當,因為路上遇雨行不了得了。為怕打濕貨物,他們尋了個田間草棚等在那裡。店裡若有雨衣雨裙,權借在下用上用,去接伴當回來,一發在店裡用酒飯。」

  「雨具有是有,只是——」店主有些為難。「我店裡只有這一個小廝招呼,委實抽身不得,不能隨客官去。客官將了雨具自己去——」

  孫二郎從懷中取了三貫紙幣出來,對店主道:「我曉得。這裡三貫錢,權壓在主人家這裡,若有損壞,一發扣錢就是。——若有雨布,一起借一塊使用。」

  店主高高興興接了三貫錢,口中道:「如此最好,客官稍等,我去取來。——非是小老兒貪財,最近生意不好,雨具的價錢不菲,不好隨便亂借。」

  孫二郎連道明白,讓店主只管去取雨具,自己等在這裡。

  不大一會,店主人拿了一副雨衣、雨裙,交予孫二郎,口中道:「客官拿去用。适才你說還有伴當,我店中只有這一副雨具,若是不急,幫你去借兩副蓑衣、斗笠來。」

  「主人家費心,我們自有斗笠、蓑衣,只是貨物淋不得雨,是以要雨具。我這便去接伴當,稍後回來,在主人家這裡用酒肉。」孫二郎一邊說著,一邊拿了雨具匆匆出去了。

  店主人與小廝一直送到門外,看著孫二郎衝進大雨裡,對小廝道:「這幾年,行旅商賈多了起來,這些小經紀人家也動不動幾百里販貨。遇上大雨,貨物不定就化為烏有,著實是不容易做。你去溫了酒,等他們回來去去寒氣。」

  小廝答應,轉身去了後面,準備酒肉。鄉間小店,沒有好酒,也沒有好肉。酒是十文錢一斤最便宜的大酒,肉是隔壁村裡病死的老牛肉,俱都是城裡人家不吃的便宜之物。

  過了不到半個時辰,孫二郎帶了斗笠,披了蓑衣,背了一外大包袱,頂風冒雨沿著官道急急行來。在他的身後,兩個大漢一人挑了一副擔子,都用雨布蓋了,一搖一擺。

  店主急忙把三人迎進店裡,讓他們把擔子在門外後了,讓到桌旁。

  小廝端了酒肉放在桌上,拿了布巾讓三人擦拭。

  擦罷了,一個面白無鬚的漢子道:「這雨來得好生兇惡,兜頭下來,行又不行得,躲又無處躲!好在路旁一個草棚,能讓我們把貨物守住。」

  一邊說著,一邊遞還布巾,口中道:「謝過主人家。」

  店主連道不須謝,等小廝檢查過了雨具,把先前的三貫錢還給孫二郎:「客官見笑。」

  斗笠、蓑衣加起不足一貫錢,雨衣和雨裙卻非兩貫買不到,讓主要些押金再借給孫二郎是人之常情。孫二郎接了錢,口中道謝不迭。

  客氣了一會,店主問道:「客官販了什麼貨物?一遇水便就壞了麼?」

  孫二郎道:「倒也不是,我們是到洛陽城裡買些碎衣料做的衣褲,城裡沒有人穿,運到鄉下販賣。這是小本生意,被雨淋了,漿漿洗洗,這一趟也就白跑了。」

  這生意最近做的人不少,店主是見多識廣的人,知道一些。鄉下人工便宜,漿漿洗洗的工錢並用不了多少,只是洗過了,很容易被買的人當成舊衣,就賣不上價錢了。這買賣的利潤不高,一當成舊衣,確實這一趟就白跑了。

  旁邊的小廝道:「先前也見過販碎布衣的客人,只是布色又雜,樣子又醜,著實是穿不得的。不知道幾位客人從哪一家販的,樣子可還好麼?」

  孫二郎道:「我在洛陽城裡有一個自小熟識的兄弟,有些門路。經他引見,認識了洛陽城裡制衣的唐大姐,衣物都是從她鋪子裡出來。不是我自誇,再沒一家有這成色!」

  小廝聽了搓手道:「唐大姐鋪子裡的衣物自是好的,只是平常難以買來。客人有這一門路,自然是發財了。——我恰好要制新衣,能看一看麼?」

  孫二郎謝這一店幫自己,便打開背的包袱,取了幾件適合少年人穿的衣服來,讓小廝挑撿。唐大姐的鋪子已經做得大了,制的成衣除了供應四京和幾處大的州府,很多都由客人販到了海外去,與一般的制衣鋪子不能相比。孫二郎販的,是制衣鋪子裡用裁下來的碎布頭,拼在一起做的衣服。這些衣服相當於沒有布料錢,是以相當便宜。洛陽城裡的百姓是不穿這種衣服的,都由小販運到鄉下去賣,非常受鄉下人的歡迎。

  唐大姐是第一批靠著洛陽城紡織業發展起來的大戶,生意做得有良心。這些碎布衣用的布料又好,拼接得又用心,並不難看,在鄉下銷路極好。小廝挑了一會,選了一件藍色薄料的夏衣,拿在手裡笑呵哥地不肯放下。

  店主道:「如此,這衣小店就買下了。要多少錢,一起算酒錢。」

  孫二郎道:「我只收個本錢和路費,就算三百文好了。——這價錢委實不賺分毫。」

  店主人知道行情,三百文到洛陽城裡唐大姐的鋪子也是買不到的,想來因為孫二郎是長遠客戶,鋪子裡給的價錢低一些。想都沒想,滿口答應了。

  當下篩了酒,擺下肉,讓孫二郎和兩個伴當吃了飽腹,去去寒氣。

  孫二郎從包袱了取了一瓶酒出來,道:「這是洛陽城裡我那個舊相識送的酒,不只是力氣大,還甚是順口,店主人一起來喝一杯。」

  店主人一眼看出是洛陽城裡三司鋪子賣的烈酒,這個小地方,並沒有賣。不由得兩眼放光,就在桌邊坐了下來,取了一個杯子放在面前。

  鄭主管在西北混得風生水起,喜慶因為年輕,返回了洛陽。他已經成年,在三司鋪子裡做了個主事,算是有職有權。依著鄭主管的說法,讓喜慶在洛陽再學上幾年,順便娶個媳婦成了家,若是不得意,依然到西北找自己去。

  孫二郎的買賣社做了這麼多年,積攢了本錢,生意也做得大了。現在他們村裡的買賣社已經轉給了別人,幾戶家底殷實的,湊錢立了個社,專門做生意。孫二郎自小賣南闖北見識得多,被這幾戶人家公推為社首,專門在外面做生意。這就是後世的股份制經營,這個年代最常見的經營方式,所有權和經營權分離。反而是自己出資,自己經營的,在這個年代並不常見。有錢人家做生意,首先就是要找個內行人,立下契約,合夥經營。

  有喜慶這一個人脈,經他介紹,孫二郎認識了不少洛陽城裡的生意人。現在最大宗的就是賣碎布衣,回去之後批給小販,鄉間草市上非常好賣。

  洛陽已經成了天下紡織業的中心,相關的產業鏈越拉越長。就連處理正常制衣下角料也經成了一個大產業,河南府包括周邊幾州的鄉下,大多是穿這種碎布衣。唐大姐那裡雇得有人,專門做這種碎布衣,賣給周圍的鄉下地方。一是擴大了市場,再一個建立了自己的行銷體系。鄉下的財主們要穿新衣,只要讓這些人帶了尺寸到洛陽,制了成衣再由他們帶回鄉裡,省了唐大姐無數麻煩。

  喜慶送的烈酒價錢不菲,一人喝了兩杯,孫二郎便就收了起來。幾人說得入港,便換成十文錢一斤的大酒,就著熟得酥爛的牛肉,邊喝邊談。

  孫二郎問道:「主人家,我見你這裡的生意冷清,反不如前幾個月,又是為何?」

  店主歎了口氣:「客官有所不知,如今朝廷立了新規,城中酒樓邸店發賣。又鬆了酒禁,一般酒樓只要老實上稅,可以自己釀酒。如此鞏縣城中的店生意好,我這裡就不行了。」

  孫二郎連連點頭,以前天下的酒價是由官府定的,基本是每一州,按照酒等酒都是一個價。城中的店各種規稅多,經營不易,反而不如城外的店賺得多。現在一改,城中的酒樓活了過來,城外的野店便就不行了。
waterkcl 發表於 2019-1-9 09:45

第58章 怪人知縣

  喝了一會酒,孫二郎問道:「主人家,這店是你自己的嗎?若是不行,另尋他路。」

  店主人連連搖頭:「這店雖然在城外,卻正當路口,如何會是自己的?這裡是官家的店,我在附近村裡薄有家產,是以差了在這裡做主管。唉,不瞞客官,依著現在這樣的冷清樣子,只好從家裡拿錢來給官府。這差還有一年,卻不知該如何過。」

  孫二郎忙敬店主一杯酒,讓他不必憂心,到時自有辦法。

  這處店到底是怎麼建起來的已經沒人說得清,因為正當路口,以前生意不錯。三十年前便就被鞏縣收歸官有,從附近富戶差人來做主管,替官府經營。稅額是按三年前的數字定下的,店主每年都要交這麼多給鞏縣,多了自己落下,少了自己掏錢補上。

  幾個月前,京西路開始了工商業改革,官營的小店全都發賣給民間,同時放鬆了酒的專賣制度。由此導致的後果,就是縣城裡的店被幾家財力雄厚的富戶買了下來,並重金請來釀酒師傅,周邊所有鄉下的小店都一天不如一天了。店主被徵差役,到這裡來掌管這小店,前一年勉強不賺不賠,今年就賠定了。

  按照縣裡的意思,這處小店也是要賣掉的。只是賣價是按前幾年收的利潤算的,明顯不划算,張了幾個月的榜,也沒人來買。依照縣裡意思,如果到年底還賣不出去,就強行讓店主買了。他的家產就在那裡,不怕交不出錢來。

  說著這些煩心事,店主長籲短歎,孫二郎只好不住安慰。從五代時起,政權為了支撐養軍費用,一直對民間使用這種辦法盤剝,大家已經習以為常。自己遇到了,只當是命中註定,要破這一注錢財,倒沒有更多的想法。官府專門盯著上等戶薅羊毛,占社會最大多數的下層百姓最多同情一下,並不會感同身受,鬧也鬧不起來。遇到這等事,不交給無常的命運,又有什麼辦法呢?鬧也鬧不起來。

  就在這個時候,突然從外面走進幾個人來。為首的一個甚是年輕,舉把雨傘,身上穿了雨衣雨裙。這些都很精緻,只是穿在這人身上有些彆扭,皺皺巴巴,還沾著泥漿。

  身後跟著幾個伴當,都披著蓑衣,戴著斗笠,看起來甚是精幹。

  店主漫不經心地看了一眼,回過頭來想起什麼,急忙起身,上前行禮:「原來是節級到了小店。何不早吩咐一聲,也好早做準備!」

  譚節級有些尷尬,道:「你為老兒好不曉事,知縣官人在這裡,還不快些見禮!」

  店主嚇了一跳,忙對年輕人道:「小老兒有眼無珠,原不知上官駕臨,萬望恕罪!」

  王安石只顧著收雨傘,隨口道:「主人家店裡如果有酒有肉,上些來用。外面好大的雨,著眾人吃了喝了去去寒氣。等到吃過了,一發算你錢。」

  店主急急忙忙答應,低聲吩咐小廝到後面取酒,並殺一隻雞,煮過上來。

  王安石聽見了,對店主道:「你店裡有什麼熟牛肉羊肉,取一盤來便了,不須殺雞。」

  店主道:「不瞞上官,店裡只有幾十斤熟牛肉,是前日隔壁村裡有牛病死買來待客的。」

  「那便切幾斤牛肉來好了,我們吃了,要到前面碼頭去看。」王安石一邊說,在邊就在身邊的桌子坐了下來,隨手把傘靠在一邊。

  店主道:「上官何等樣人?如何吃得了這等醃臢肉!小店還養得有幾隻雞,稍等片刻宰了與上官下酒!只是店裡沒有好酒,上官擔待!」

  王安石點點頭,嘟囔了一句,低聲問跟在身邊的人帶的錢夠不夠。

  店主沒有想過知縣吃過了酒肉還給錢,一時不知道怎麼做好,傻傻站在那裡。他不知道王安石性子獨特,對於吃穿用度全不在意,牛肉雞肉,吃在他的嘴裡,大多是分不出來哪個好哪個壞的。老死的牛肉很難吃,一般的人聞也能聞出來,但王安石不同,他吃到嘴裡大多也是嚐不出好壞。之所以不再堅持,只是為免麻煩,由著店家安排罷了。

  一邊的孫二郎看店家尷尬,拿了沒有喝完的那一瓶酒出來,上前道:「小的這裡還有半瓶從洛陽帶來的烈酒,極是有力氣,這等天氣正好驅寒。孝敬官人。」

  王安石任由孫二郎把酒放在桌子上,讓身後跟著的人付錢。水酒烈酒,味好味壞,王安石一樣全不在乎。他不反對,只是不想跟治下百姓分辨,給錢就是。

  並不是說王安石沒有味覺,不分美醜,而是他很少在這上面分心。真正閒下來,他也能夠品著美酒,欣賞美景,也知道好壞美醜。不過現在他滿心想的,是眼前這場雨什麼時候結束,前面的洛河碼頭會不會出事,周圍的農田會不會遭災。一心不二用,吃的喝的就完全從他思想中走開了。

  見這官人木木訥訥,是個怪人,店主和孫二郎只好默默走開,回到自己桌子上。

  過了好一會,小廝從端了一盤煮爛的雞來,連同一角酒放在桌子上。幾個公吏替王安石斟了酒,自己在旁邊占住一張桌子,喝著店裡的酒,吃著熟牛肉。

  王安石一直在想著心事,隨手拿起一雙筷子,去夾盤子裡煮熟的雞肉。小廝為了表示尊敬,把雞頭對著王安石,卻沒想到這個官人根本沒有注意。伸筷子戳到雞頭上,半點肉沒有夾下來。收回筷子,送到嘴裡,王安石便端起酒來喝了一口。

  小廝在一邊傻呆呆地看著,只見知縣官人喝一口酒,拿筷子戳一下雞頭,然後在嘴裡抿一下。喝了五六杯酒,那雞還是完整一個,肉並不曾少了一塊。

  一邊的譚節級示意小廝,讓他不要出聲。也不知道他的意思是不要打擾知縣官人,還是把雞留下,等一會他們幾個大快朵頤。

  這副怪模樣,讓店主和孫二郎也是面面相覤,不知該如何是好。上去提醒一聲吧,又怕打擾了知縣官人想事情,不提醒吧,這雞最後動也未動,是收錢不收錢?

  過了一會,王安石覺得吃得差不多了,把筷子和酒杯放下,道:「主人家,算錢。」

  說完,起身拿了雨傘就走,讓身後的公吏給錢。帳回去自然會有家人跟公吏算,王安石身上是不帶錢的。縣衙沒有公使錢,這些吃吃喝喝,大多數的縣裡,都攤在了隨行公吏的頭上。王安石體恤下人,一向都是自己掏錢,只是公吏們有沒有報虛帳,順便占知縣官人的便宜,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店主人看著盤子裡一隻完整的雞,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麼好。這位官人吃飯,莫非並不管肚子感覺如何,只要筷子伸得差不得多了,便就覺得飽了?

  譚節級走上前來,小聲道:「主人家,我們身上並沒有帶錢,稍後過來算給你。」

  一邊說著,譚節級一邊示意身邊的人,去把那只雞擋住,準備偷偷收起來。

  正在這個時候,走到門口的王安石突然轉過身來,道:「主人家,突然間想起,這一家店應該是縣裡的吧?一直說發賣,還沒有賣出去,是也不是?」

  譚節級嚇得一哆嗦,一把拉住那個擋住雞的人,連連使眼色。

  店主人只好走上前拱手說道:「回上官,這店委實是縣裡的。小老兒是旁邊村裡的上等戶,差了在這裡做主管。幾個月前縣裡說要把這店發賣,揭榜之後卻無人來買。」

  王安石點了點頭,又走了回來,到桌邊站住,問店主人:「因何無人買?你在這裡做主管有些日子,看起來做得不錯,如何不自己買下來?」

  店主人想了想,還是不敢說實話,道:「小老兒家底單薄,委實買不起——」

  「買不起沒有什麼!只要你有心,縣裡可以作價給你,不用交現錢,每月給些利息就好!朝廷有規例,只要付了買價三成,剩下的錢可以分作幾年給付。」

  王安石大步走過來,一掃剛才的漫不經心,非常認真地看著店主。

  看著知縣官人無比認真的神情,身邊就是那只他戳了無數次腦袋,最後一塊肉都沒少的雞,這場面實在有些詭異。旁邊的譚節級和幾個公吏提心吊膽,不知道知縣發現自己一點沒吃的雞,還要自己付錢是個什麼想法。如果再問出來自己沒給錢,實際打著賴帳的主意,後面還要從知縣家人那裡討錢,就更加不知道是什麼後果了。

  店主一時語塞,從來沒有人跟他說過還有這個規例。知道了也就明白,為什麼城中的酒樓邸店迅速就賣了出去。那些店以前的生意不好,作價較低,再加上這一個首付三成分期付款的規矩,肯定是被搶購一空。不過這種好事不是誰都可以撈到的,必然是要衙門裡有人才可以。這位知縣官人看起來不貪錢,手下的公吏可就不好說了。

  這些人連一隻熟雞都不放過,豈能夠放過那些發財的機會。
waterkcl 發表於 2019-1-9 09:46

第59章 洞若觀火

  王安石看著店主,過了一會,緩緩問道:「主人家莫非有什麼難言之隱?」

  店主拱手作揖:「上官,一者小的並不知曉有先付三成,剩下的幾年付清的規例。再一個,這間小店前幾年有些利息,自今年起,賺的就不夠付官家本錢。這幾個月,都是小的用家產貼補,不然免不了月月要挨板子。店鋪作價是按照前幾年賺錢的時候算的,買下來必然要虧。小的那點家產,就要全折在這上面了。」

  一邊的譚節級勃然變色,道:「你這老兒說什麼渾話,縣衙揭榜,處處都知曉,買官家店鋪並不須一次付清。你這老兒怎麼敢說不知?知縣官人面前仔細說話!」

  王安石冷冷地看了譚節級一眼,就在原來的桌子邊坐下,對店主道:「你拿最近三個月的帳簿來,我與你對一對。——對了,去年和前年的也一起拿來。」

  店主人應命,急急跑到後面去了。官府的店,帳一定要記得清楚,不然被公吏們折騰起來,多少家產都沒了。近三年的帳,店裡一直都好好留著。

  一邊的譚節級見不是頭,對王安石道:「長官,外面雨大,還是先到碼頭去——」

  「你帶著兩個吏員到那裡,在那裡守住了!一有事情發生,立即回來飛報!」王安石又指了指其餘幾人,「你們隨我在這裡,一會到附近農田去看一看。」

  說完,王安石連連擺手:「速去,速去!若是誤了事情,縣裡必然嚴懲!」

  譚節級無奈,只有帶了兩個公吏,向著碼頭那裡去了。

  做公吏僚佐的欺上瞞下,大多數情況下都是上官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真正被蒙住的人並不多。被瞞住的人,有的是因為懶,有的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更多是與下面的人沆瀣一氣,狼狽為奸,謀取私利。真正是因為笨而被下層瞞住的,那真的是百裡挑一。只要願意走下來,聽一聽下層的聲音,上層幾乎不可能被瞞住。

  王安石這種人,對於縣裡公吏的把戲洞若觀火,怎麼可能瞞得住得他。只是他要把握住大局,只要保證大的方向不偏,下面的人縱然弄些小把戲,他懶得理就是了。

  吏有封建,指的是最基層的公吏,大多就是從那些人家出來,很多數代傳承就是吃這一碗飯的。奪了他們的飯碗,一縣的政事可能就此荒廢。說縣官難做,就是因為要在朝廷政令和下面的公吏之間找平衡,大多數人都找不好這個平衡。

  觀吏便知官,下面的公吏為非作歹,要麼上面的官是一丘之貉,要麼就是軟弱無能之輩。王安石可以允許縣裡的公吏,在保證政令施行的基礎上,為自己撈些好處。為了給自己撈好處,置朝廷政令於不顧那就不被允許了。

  店主拿了帳簿來,王安石放在桌上仔細查閱。導洛入汴以來,航運的通暢帶來了周邊商業的繁榮,前兩年店裡的生意非常不錯。自幾個月前,京西路開始工商改革,縣鎮的產業向州府集中,鄉鎮的產業向縣城裡面集中,這店的生意就明顯不行了。最近幾個月的利潤遠遠低於以前定的祖額,店主在用自己的身家填這個窟窿。

  合上帳本,王安石閉目想了一會。出現了虧損,讓店主到縣衙去要求修改祖額是不成的。對於店主是合理的,但對於天下來說沒有可行性。這個口子一開,經手的公吏就會肆無忌憚地上下其手,屬於官有的產業再也收不上錢來。

  命中註定要捨此一注錢財,碰上這種事情,只能算店主人倒楣。不過,祖額不可以改變,把產業賣給民間的價錢,卻不能按照原來的祖額定。這處小店不交錢給官方,還是有利潤的,之所以賣不掉,還是因為定價不合理。

  王安石問店主人:「主人家,按著市價,這小店該賣多少才算合理?」

  店主道:「回上官,依著小老兒估計,這店算一百二十貫已是極勉強,做得好了有些利息。現在縣裡定價二百三十貫,那是無論如何也賺不回本錢來的。」

  王安石點了點頭,現在小店一個月的純利潤大約是七八貫,一年不足百貫,不算房產就只值這個錢。一百二十貫店主還是向高了說,真正民間交易,賣不出這個價錢。

  宋朝稅賦主要是財產稅,房屋是要被徵稅的,民間交易價格不高。這一間小店,連地帶屋,也不過能賣五十貫。雜七雜八加起來,縣裡定二百三十貫的價格,除非強行攤派下去,不然不可能賣掉。更何況縣裡的定價,還不包括地價和房價,只是免租而已。

  王安石對京西路的工商改革並不積極,只是被動執行,沒有在這上面花心思。在他看來農業重要得多,自到鞏縣,精力大多都花在農業上。對官營場務抓大放小,他安排下去就沒再多管,只是知道縣城裡的已經全部賣掉,鄉下的都僵在那裡,沒有人買。公吏建議到了年底,讓各主管用家產承買,王安石也沒有表示反對。

  不反對,是因為王安石以為價錢定得高了一些,但買主好壞是要賺錢的。所謂無商不奸,這些商戶定然是覺得鄉下產業不好賣,想拖著壓低價錢。官家的錢是那麼好賺的?越是這樣越不能降價,到了期限,逼著各富戶承買就是。

  今天機緣湊巧,剛好到了這一家店裡,一查帳跟自己以前想的並不一樣。知道了這裡價錢高了,便也就知道縣城裡的那些酒樓邸店定價低了,道理是一個道理。

  把有利可圖的產業,或者收受賄賂,或者是讓親戚承買;把不好賣的產業,晾在這裡置之不理,等到了期限再強壓鄉下富戶承買,這些公吏犯了大忌。好處他們得了,卻把民怨推到了朝廷身上,就連自己這個知縣,只怕也要受這些事情牽連,民聲不好。

  王安石心中冷笑,對店主道:「主人家,你現在是不是當著衙前役?」

  店主苦笑:「正是小的當著衙前之役,才被差在這裡做主管。等到這役除了,小的家產也就敗得差不多了。數十年辛苦,幾年衙前,便落個精光。」

  王安石道:「明天揭出榜去,這店連帶著房屋,通算一百三十貫發賣。」

  店主人吃了一驚:「上官如此定,這店鋪可就好賣了。」

  王安石微笑:「怎麼,你有意要買嗎?」

  店主搖頭:「今年以來小的家產敗了不少,在這裡做主管也沒大意思,不會買了。等到除了役,重回村裡,整頓農事,為子孫積點產業吧。」

  王安石道:「你的役期還有一年半,明天揭榜之後到縣衙去,我另有事安排你做!」

  店主拱手應諾,心中忐忑不安,不知道王安石會安排自己做什麼。
waterkcl 發表於 2019-1-9 09:47

第60章 釜底抽薪

  外面的雨一直不停,孫二郎與兩個伴當只好坐在那裡,喝著酒說些閒話。

  王安石查帳,與店主議論價錢,孫二郎聽到,不由上前拱手道:「恕小民唐突。官人适才說這店要一百三十貫發賣,這價錢就甚是划算了。」

  轉著看了孫二郎一眼,王安石道:「怎麼,這位客人有意要買?」

  「回官人,小的委實是有意。只不知縣裡賣不賣?」

  王安石看了看這幾個人的行禮,道:「看你們是行商的,不是本地人。」

  「回官人,小的是孟州汜水縣人氏,家在孤柏嶺下住,姓孫,人喚我孫二郎。雖然不是本鄉人氏,離得確是不遠。這店鋪只是賣與人打理,不限本鄉人吧?」

  王安石沉吟了一會,才道:「倒不限本鄉人,只是店鋪買了之後,免稅一年,以後是要納稅的。若要買店,當要保人,最好有家產在本縣。」

  要保人,是擔心在本縣犯案,比如詐騙偷盜之類,犯了事有地方追查。有家產,是收稅不交的時候,有東西抵扣。這是這個年代的通例,一般都會如此要求。

  孫二郎道:「小的最近與洛陽城裡制衣的唐大姐說定了,他那裡的碎布衣,大多都由我向外發賣。本縣是大縣,人戶眾多,生意比汜水縣那裡好做得多。小的本來有意要在本縣置辦一處產業,這處店鋪發賣卻是正好。正當路口,總有來往的客人照顧生意。又離著碼頭不遠,我進貨發貨甚是方便。若說保人,只管等到生意要做,找從我這裡進貨向四周發賣的人家就是。家產麼,我買了這處店,不就是在本縣的家產?」

  王安石點頭:「如此說倒也要得。明日我便派人張榜,你揭了榜到縣衙去交訂金便是。」

  孫二郎千恩萬謝,心中喜不自勝。他的生意做得大了,要在周圍幾個人戶眾多的縣裡開起分店來。鞏縣離著家又近,又是附近數得著的大縣,當然排在第一位。現在做生意都向城裡去,只是城裡的店面必然昂貴。孫二郎做的是鄉間生意,不如選在這裡。

  說下了這件事,孫二郎跟伴當商量定了,讓他們兩人帶著貨物返鄉,自己在這裡多住上幾天。他身上帶的錢並不夠,只能先交訂金,讓家裡人儘快送錢來。一百三十貫,對於他們這個生意社來說,並不是多大的數字,拿出來並不困難。

  看外面的雨依舊不停,孫二郎便也不走,對王安石道:「官人若是有暇,不知能不能幫我們的社起一個名字。小的們都沒有見識,當日幾戶立社,連名字都沒有。」

  王安石想了想,對孫二郎道:「你們是買貨賣貨,做商人的,便叫匯通社如何?匯為收,通為散,一買一賣,匯通天下有無,可還滿意?」

  孫二郎喜不自勝,口中連連唸道:「匯通,匯通,真是極好的名了!謝過官人!」

  一邊說著,一邊從懷中取了幾貫錢,雙手遞給王安石:「不成敬意,官人拿去飲酒。」

  取名字收謝儀是常例,很多官員就是靠著這個和潤筆作為外快。不過王安石卻不收孫二郎的錢,推還給他道:「錢你且拿回去。以後只要官心做生意,不要作奸犯科,盡夠了。」

  孫二郎千恩萬謝。王安石好人做到底,讓店主取了紙筆,給孫二郎連社名都寫了。

  看著孫二郎幾個人在那裡圍著社會觀看議論,王安石心中尋思。洛陽城裡等大地方對工商是按著公司管的,這些鄉下會社,卻並沒有一定之規。他們不向銀行存錢,也不從銀行貸錢,找不到立公司的因頭。財政不由朝廷掌握,就有偷稅漏稅的可能。現在是靠著路上設卡收商稅,對這些行商課稅,逃稅的多。以前靠著地方攔頭,遍佈城鄉,使商人無處逃稅。攔頭對地方騷擾太大,手段粗暴,對商人敲詐勒索無所不至,害處極大。中書已經下了敕令,讓各地方在一兩年內取消攔頭,以後如何做還要另想辦法。

  百姓自己立社做生意,算是小型的合夥企業,徵稅不易。做得大了好說,逼著他們按公司制度就可以,就是這些遍佈城鄉的小社,實在難以管理。不管不行,稅賦從他們這裡漏了,就要從別人那裡多收,對其他人不公平。要管,就要另想辦法。

  看看外面的雨小了,王安石帶了人,也不到四面看了,徑直回到縣衙裡去。臨走之前再次吩咐店主,明天到縣衙去找自己,另有差事安排給他。

  回到縣衙,王安石命人把崔縣尉和李主簿請到自己的官廳。

  各自敘禮落座,王安石道:「請二位來,是有事相商。朝廷敕令,各地差役,特別是裡正衙前,以後俱要輪差。而且這五年,俱都要從下等戶差來。我想著,現在正當差的這些人,要該如何處置。兩位有沒有什麼主意?」

  崔縣尉道:「此事易行,輪差了新人,舊人便讓他們歸家便了。」

  王安石搖了搖頭:「此事有些不妥。裡正衙前是重役,現在當差的人,前幾年哪個不是費了許多錢財?現在不讓他們押官物,不讓他們保賦稅,裡正衙前也就不是重役了。不但沒了以前的害處,現在還有錢發,原來當差的人心中豈能沒的怨言?」

  李主簿道:「邑宰如此說,想來心中已有計較。說出來我等照行就是。」

  王安石道:「我心中是有一個想法,兩位參酌,看是可行不可行。」

  崔縣尉和李主簿一起起身拱手,請王安石吩咐。縣裡不比州裡,有通判和幕職官及諸曹官牽制,知州做不到一言九鼎。縣裡就是知縣說了算,簿尉拱手聽命而已。王安石說是請兩人過來商量,實際就是下命令,容不得兩人反對。

  讓人兩人坐下,王安石道:「我們作邑,當時時念小民不易。當差的人家,幾年之間就可能敗光家產,委實可憐。如今天下錢糧充足,朝廷為小民著想,不再讓他們因為當差而敗家,是一大善政。善當求盡善盡美,是以差役未到期的人,我想讓他們到縣衙來,暫且以役代吏。做吏員不似差役那麼辛苦,多少還有些錢糧,豈不是美事?」

  李主簿吃了一驚:「如此,那現在縣裡的吏員如何處置?」

  「朝廷已下敕令,要各地不許再設攔頭,稅賦按制徵收。此事不易做,便先讓縣衙裡的公吏接下來。他們都是做了多少年公事的,知道分寸,必然做得好!除了攔頭,縣裡還有各種監當職事,都可以讓吏員去做,免生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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