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一世富貴 作者:安化軍(已完成)

 
waterkcl 2018-10-31 17:24:52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534 660164
waterkcl 發表於 2019-1-5 09:30

第21章 歐陽修的疑惑

  今日大朝,之後就是年假了,大家各自回家過年。

  散朝之後,趙禎命把徐平在天章閣的奏對榜於朝堂,許百官議論。

  歐陽修和蔡襄立在榜下,看到徐平論朋黨的一節。「士大夫自為一黨,党中有友無朋。」

  蔡襄指著對歐陽修道:「永叔,相公此論可是與你日常所議不合。」

  歐陽修籠起袖子,小聲嘟囔:「議不合,自然以相公為是。我自改之,只是不知相公此論到底何意。同門為朋,同志為友,士大夫當只有一志麼?」

  回朝的司馬光恰巧經過,歎了一口氣,對兩人道:「相公欲一道德也。」

  說完,一揚袖子,大踏步地走了。

  「一道德?」歐陽修和蔡對視一眼,有些明白了榜文的中心思想。一系列將要舉行的行政措施,其實不那麼重要,每個人都可以提意見,只要是正確的徐平都會接納。

  徐平跟趙禎的長篇大論,核心其實就是在士大夫中一道德。用他前世的話講,是讓士大夫集團成為一個組織不緊密,但思想統一的執政黨。

  這樣一個類政黨,歷史上的王安石曾經努力過。他創立新學,改革科舉,根本目的不是做當世大儒,而是在士大夫中一道德,大家有同樣的政治思想。王安石一道德,反對者同樣一道德,結果就是新舊兩黨對立。不是只有西方泊來的黨才是黨,北宋中期出現的新舊兩黨,實際上已經不同於以前的黨爭。他們各有明確的政治思想,政治綱領,只是在組織上不如後世的黨嚴密罷了。或者說他們沒有明確的組織,也沒有明確的領袖。

  党之所以成為黨,核心是自己的政治思想和政治路線,而不是組織形式。不是非要像歐美那樣的党才成其他為黨,宋朝的黨有自己的特點,思想比較統一,組織比較鬆散。

  王安石立新黨之失,之一在於思想過於龐雜,上到天理迴圈,下到人之性情,幾乎無所不包。如果要在天下一道德,這樣無所不包的思想是必要的,比如徐平前世的無產階級政黨,從社會發展到科學技術,從人到宇宙,涉及到一切的知識。這是鬥爭的需要,在每一個方向跟資產階級進行鬥爭。但僅在政治中一道德,其實不需要涉及到這些。

  僅及政治,就把政治思想統一好了。思想統一了,一切政治行為就有了依據。

  因為要舉行滿朝文武的大討論,旁邊有書吏抄寫。不印刷發給每一個人,而是榜於朝堂讓眾人傳抄,是要保證這裡惟一一份的正確性。除了這裡榜文上寫的,哪個上的奏章裡論到了榜文中沒有的,哪個自己負責。這是要保證嚴肅性,不要生髮太多,什麼都論。

  歐陽修和蔡襄各自領了,拿著出了皇城。正是過年大假的第一天,商量一番,兩人一起到徐平和王拱辰的銀鋪去飲酒。

  到了鋪子,正看到徐平關於官員私財的論述,歐陽修抬起頭道:「依相公所說,為官不得有私財。那這處鋪子怎麼辦?莫不是就此賣了?」

  蔡襄拉歐陽修一把:「你看明白再論!走,不要看了,飲酒!」

  找位子坐下,把剩下的看完,才完整看白徐平的意思。官員不得有私產,指的是不得在治下有私產,這是一直就強調的,並沒有什麼不同。此時加的,是待制以上在朝為官的官員,如果在京城有私產,則在京為官時間,產業所有的收入沒收。朝廷不收,則由皇帝下詔賜給你。既然是賜的,隨時可以奪。

  沒收產業所得,不是沒收產業,產業還是你的,只是這幾年的收入沒收。隨之而來的就是朝廷會派人監察,官員的產業要支付這些監察人員的成本。

  這個年代,不用擔心有錢人不願意,一氣之下跑到別的國家去怎麼辦。印出來的錢帶走沒用,產業帶不走,人走了實際影響很小。朝廷可以把整個會計系統、銀行系統全部抓在自己手裡,所有權和經營權隨時可收可放,調節社會的剝削烈度。

  徐平這樣做,主要目的不是為了防範待制以上的官員,怕他們為了自己的利益,影響國家的政策。對於自己人,這樣日防夜防,會讓組織離心離德的。有這樣的行來,或者是有這樣的嫌疑,自有台諫系統,把人趕走就是。還是那句話,要論跡不論心。

  這樣做的目的,是向待制以下的官員表態,確立待制以上官員的地位和權威。他們這些人可以不計私利,以下的官員當以此為表率,堅定大家的政治立場。

  官員有職、官和差遣,看起來系統複雜,有時候讓人摸不著頭腦,確實也一直有人要求改掉,認為官銜和職任應該相付。徐平堅持不改,只是同意重新理一理官的系統,把與差遣混淆的地方改掉。不是徐平頑固,而是這真地改不了,強行改,也會變一個面目回來。

  簡單地說,官員有這三樣,是由政治結構決定的,並不是什麼前朝遺留,習慣成了自然。職以待文學之先,其實徐平自己的文學不怎麼樣,但是他從邕州回來一直帶職。職真正的用意,其實跟文學無關,是來別士大夫的,是不是真正執政集團的一員。官員只有帶上了職,才成其為士大夫,是清要,是有普通官員之外的紀律要求的。帶職和革職,以及職的升降,是對官員提拔和處分的一部分。小官帶職,一樣也以任關鍵差遣。

  士大夫要自成一黨,帶不帶職,就決定了是不是屬於這一黨中的一員。哪怕沒有徐平這樣明確,事實也是這樣,所以歷史上的元豐改制,改完也要回到這樣一個系統中來。

  皇帝與士大夫共治天下,不是一句籠絡人心的口號,而是政治原則,是要落實到政治結構中,貫徹到政治行為當中的。官制是政治結構中的一部分,不是獨立的。

  官決定了官員的收入,享受什麼待遇,是與職級有關的。差遣是具體做的事情,一直有人抱怨太亂,特別是與前朝的官制比起來雜亂無章。亂是正常的,因為以前沒有哪一個政權跟宋朝這樣,管到了整個社會的方方面面,不如此不能夠適應。

  與徐平前世類比,職其實就是黨內職務,官就是你是什麼級別,差遣是實任職務。這個年代的各種使,各種提點差遣,其實就是徐平前世的各種長,各種主任。比如他的前世縣黨委委員、正科級、農機站長,對應的就是這個年代的職、官、差遣系統。

  只是宋朝是黨政合一,沒有跟行政分開的士大夫組織結構,士大夫就是政治結構中掌權的人員。這樣的結構,是因為政權本身是調和性的政權,不是專政政權。不需要再把士大夫單獨成立一個黨,用來代表某一階級的利益,確保政權的專政性質。

  把階級理論中哲學基礎的否定之否定用三生萬物換掉,作為意識形態,士大夫集團就成了執政黨,而不是革命黨。作為執政黨,不需要單獨出來確保專政,因為這種意識形態之下沒有專政,而是調和。

  沒有徐平,不來做這種改造,而是正常發展到王安石變法,出現新舊兩黨,那麼條件合適就會出現資產階級形態的政權。沒有巨大的外部威脅,軍隊能徹底掌控,社會上出現一個資本家階層,官營事業慢慢向社會轉移,宋朝就成了資本主義國家。

  為了創造一個新社會,我們把舊社會的一切埋葬,除了吃喝玩樂,每一項都帶上了落後愚昧的帽子,事實當然不是這樣。歷史發展到了北宋這個時期,從意識形態,到政治的本身,已經具備了向資本主義社會發展的條件,只是生產力和社會經濟條件達不到。生產和經濟條件達到了,會自然過渡到西歐最早的資主義。只是可能會出現的,要麼是皇帝專權的君主立憲制,要麼是強國家元首的兩黨制。

  否定之否定的階級理論哲學,在東方沒有表現出來。日本走到資本主義,靠的是群臣一起改造,強行實行工業化。最後虛君,不過是歷史上的幕府而已。

  歐洲進入資本主義,國內暴動不斷,不知多少國王被送上斷台頭,多少封建領主被砍了腦代。與其說是體現的否定之否定的階級革命,不如說是從家天下的封建制走向私天下或者公天下的大一統。這個過程,類比的應該是中國從戰國封建走向大一統的過程。

  中國歷史,實際上沒有奴隸社會變成封建社會造成的大動盪,是在春秋戰國時期完成的。而且中國歷史上,奴隸制國家的特質並不突出。

  在思想和政治上,中國在中唐至北宋中期這個歷史階段,已經具備了進入資本主義社會的條件,新舊兩黨已經具有了資產階級政黨的性質。因為新舊兩黨黨爭,隨之而來的君權加強,是因為中國的歷史傳統,要求在階級鬥爭,皇帝要獨立出來,不被掌控,以確保整個政權的調和性質。

  歐陽修的疑惑,就是在他朋黨論的思想中,已經有了兩黨制和多黨制的覺悟,卻被徐平一腳踢進了一黨執政中。
waterkcl 發表於 2019-1-5 09:31

第22章 大秦國故事

  酒菜上桌,歐陽修看見吳育和吳充兄弟過來,忙起身道:「春卿、沖卿,來,我們一起坐。許久不見,說些閒話!」

  吳育帶著弟弟過來拱手:「如此,便就叨擾了。」

  眾人落座,歐陽修把小廝喚來,又叫了兩個菜,吩咐速速上來。

  吳育看著桌上兩個夾雜著肉的碧綠炒菜,忍不住搖了搖頭:「你們二人好大手筆!」

  歐陽修夾了一口道:「無妨,今日我們吃君謨的請,哪日得了大注錢財,回請就是。」

  幾個人一起笑著搖頭,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夠得到大注錢財。蔡襄出身大族,又寫得一手好字,家底厚,又有外財,一起出來大多是他付錢。

  飲了兩巡酒,歐陽修問吳育:「徐相公前幾日天章閣奏對,今日榜於朝堂。我們一起看了,著實覺得過於龐雜。當日是春卿所記,說說到底是如何個樣子,為我等解惑。」

  吳育淡淡地道:「史官豈可漏事於外?永叔,你這話問得不妥。」

  歐陽修忙道:「我非問徐相公何奏對,只是欲春卿解其中疑難而已。你與徐相公同榜進士,在側記事,就沒有問一問一些疑惑之處?」

  吳育想了想,點點頭道:「那是有的。」

  「如此就好!」歐陽修連連拱手。「拜相問政,古已有之。但如徐相公這般,從國之根本條列朝政者,實不多見。相公雖年少,行事一向穩重,似不該如此急也。」

  吳育微微歎了一口氣:「其間閒談,我也曾問過相公,如此立國之根本大政,是否過急?相公說了一個他在邕州時,聽海客談起的極其之地大秦國興亡之事,心有感悟。」

  蔡襄插嘴:「這大秦國,史書有記。《後漢書、西域傳》雲,大秦國,一名犁鞬,以在海西,亦雲海西國。只是離中原太遠,不知具體什麼樣子。」

  吳育道:「相公言,這大秦國地方極是廣大,以海為內湖,人口眾多,極是繁庶。此國與漢朝一東一西,為極大之國。大秦國朝之末,有蠻族自北方來,猶中原之北的匈奴突厥之類。似此蠻族,自不是此等大國之敵,其國降伏,安置於邊塞之地。蠻族善苦戰不畏死,大秦漸以之為兵,年深日久,以之為將。不數百年,其國竟為蠻族所滅。」

  歐陽修一愣,看了蔡襄一眼:「此非大唐故事也?極西之地也有?」

  吳育點頭:「不錯,相公言,他初聽此話,也以為是比附大唐故事,海客編出來為談資。後來問過許多人,都言之鑿鑿,極西確有大秦國,確為蠻族所滅,才知真有此事。心中留意,每人徵詢,漸明其始末。後來守西北,滅黨項,始悟此蠻族,實與中原之敵匈奴突厥之為一類也。居大漠之北,西域以西,逐水草而居,地方不知廣幾千里。遷徒流離於大草原上,萬裡之遠來回縱橫。其間事情始末外人難以盡知,唯千百年,當其強盛,則南下搶掠各富庶之地。其一興而滅大秦,大漢獨逐之於外,漢人賴以存活。千年後,又當其興也,當謹慎防之。相公一道德,立制度,蓋防此患,為子孫計。別內外,外不施仁,蓋防漢人制度禮儀助其興旺。內施仁義,固根本。」

  歐陽修聽了,不由笑道:「相公過慮了。大唐代隋,太宗時也有突厥犯長安故事。唐伏突厥,後雖有安史之亂,突厥已不足為禍。」

  吳育搖了搖頭:「我也這樣問相公,唐已伏突厥,草原已不成禍,何慮之有。今日北敵除契丹,其種大者無非阻蔔之類,望之不成氣候。本朝只要與契丹以強守和,自此後當不慮寇自北來。相公言,大秦之時,也曾伏蠻族,以之為兵,蠻族似亡。然不知何時北方遊寇再次大至,而以蠻人為兵,平其叛亂之後,軍力早已不興,終無力回天。」

  說到這裡,吳育歎了口氣:「其間關鍵,以蠻人為兵,不知不覺間亡了自家軍制。蠻人叛起,雖然最終平息,軍力卻最終不能複整。蠻人再興,遂亡。」

  蔡襄道:「相公此方,得非言禁軍耶?三衙禁軍,實不能戰,還是以蠻人為兵之禍!」

  吳育點頭:「不錯,外不施仁,內理國政,重整軍力以備強敵!」

  幾個人點了點頭,雖然都不信北邊會有徐平說的那樣大禍,但不管怎麼說,徐平給出了自己鬧出這麼大的動靜的理由。以現在徐平威望,有理由,他們就不好說什麼了。

  北邊的大草原是不是在醞釀天大的動靜,徐平思索再三,最後還是選擇相信。能不能在大潮起前,直接進兵把其消滅在初起之時呢?徐平考慮的結果,是不能。

  稱其為大潮,是因為在其最興盛的時候,將影響全世界。除了與世隔絕的美洲和大洋州,就連非洲都會被波及。導致最後席捲全世界的原因,是多方面一起形成的,插手進去根本防不勝防。而且一旦被波及,會內外一起發作,不是你打過打不過的問題。

  這一帶一直與中原、歐洲、中亞等有接觸交流,漫長的和平年代,在邊境地區,大家都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真正鬧起大亂,是內外一起來,不只是外敵入侵的問題。

  而且,與戰亂同時出現的,還有思想上的混亂。打敗了他們,他們內附,在接收農耕地區文明成果的同時,他們的思想也會影響外面的文明。大唐放棄內外之別,想搞天下一體的皇帝加天可汗的大帝國,結果在盛世生出安史之亂,就是因為思想被影響波及進去的例子。如果把唐宋連起來一起看,那麼蒙古最後滅宋,就跟羅馬帝國之亡非常像了。

  先是防止了第一波入侵,內附,用蠻族為兵,漸漸改變了軍事傳統。蠻族叛亂,帝國進行鎮壓,兩敗俱傷,國力大損。周圍各勢力蜂起,誰都在帝國的身上咬一口,就連首都也屢屢被破。當再一次興起大勢力,此時帝國已無可戰之兵,最終滅亡。

  這種大潮的興起幾乎是必然,徐平的印象中,他的前世應該是有四次,其中兩次與中原有關,都是來自北方大草原。第一次漢朝頂住,滅了西羅馬。第二次歐洲頂住,最終滅亡了中原文明。第三次興起於西亞沙漠,滅掉了東羅馬。

  之所以說是必然,是因為世界各地的文明不平等發展的,有的發展得快一些,有的發展的慢一些。發展的快的,視自己為文明人,把發展的慢的當成野蠻人。嘲笑、欺壓甚至是侮辱,對那些人進行奴役。在這種欺壓的過程中,仇恨在積累,交流中發展的慢的文明在慢慢趕上來。或者由於內部,或者由於外部的原因,發展慢的文明,去掉了束縛自己發展不起來的枷鎖,爆發出來驚人的力量。突然爆發,掀起一場波及全世界的狂潮。

  如果蒙古帶來的世界性大亂還看得不清楚,那徐平前世最後一場世界狂潮,是如何發展起來,並影響全世界的,就看得比較清楚了。

  在歐洲大發展的時候,位於歐洲中部的日爾曼地區小邦林立,一直發展水準落後,被周圍的幾家視為野蠻人。由於宗教改革,去除了阻礙自己發展的枷鎖,他們展現出了驚人的爆發力,發展水來迅速趕了上來。在崛起的過程中,不斷地訴諸武力對外擴張,挑起了兩次世界大戰。第二次世界大戰,世界上大部分的國家都被捲入,規模和烈度空前。

  隨著階級矛盾的尖銳,全世界被剝削者聯合起來抗爭的國際主義運動大發展。由於日爾曼文化中又蠻又軸的特質,與革命鬥爭的堅決性、毫不妥協性相契合,通過理論底層的哲學這種方式,被引入到了共產主義理論當中。否定之否定的辨證法哲學,充分展現了這種日爾曼人的蠻與軸。與這個體系不合的,肯定是不合的世界錯了,不是理論錯了,不顧一切向裡硬套。隨著共產主義的傳播,這種特質幾乎影響到了世界的每一個角落。

  一直到冷戰結束,日爾曼人掀起來的這一場狂潮才算落幕。二戰失敗,他們從武力上被世界否定了。冷戰結束,從文化上被否定了。

  一言不合就是杠,只有你死我活,沒有妥協合作。換到中國文化來,這種特質就是法家的蠻橫,只要能把對方摁倒,我就贏了。沒摁倒,肯定也不是我錯了,只是一時實力不濟罷了。世間事沒有對或者錯,只有實力夠不夠。第二次世界大戰,日爾曼人還在亞洲找到一個好朋友,同樣具備這種蠻和軸特質的日本。

  認識到了這種世界性大潮的複雜性,最好的辦法就是置身事外,紮緊籬笆,讓他們在天下之外鬧個沸反盈天。隨他們鬧,不要影響到自己。

  徐平前世,日爾曼人的大潮已經落幕,以後還會不會有?最大的可能是還會有,而且很可能已經在醞釀當中。
waterkcl 發表於 2019-1-6 10:16

第23章 蔡襄之錯

  吃喝一會,一直不說話的吳充道:「相公西北大勝,重整禁軍,總覺得是要天下休養生息的時候,卻又一下國政大變。相公正當青春,是否求治過於急切了?」

  歐陽修道:「西北滅黨項,敗契丹,有此功,相公還有什麼功可求?如此做,必然是真有大事,我等思之不及罷了。」

  吳充不說話,蔡襄舉杯一飲而盡,把杯按在桌上道:「相公所言,太過龐雜,一時也能以理得通透。我就不明白一點,相公言欲抑勢力之家對小民的侵奪,要在天下均田方稅之餘,還要憑田土出徭役,不出人則出錢。又要官把城鎮之間的場務、酒樓、邸店,凡令人指射的一切賣出,只留官派吏直管的。還優先賣給鄉間大戶,太過麻煩。如今三司錢糧廣有,有銀行在那裡,把官營之業全部賣出又如何?鹽鐵非善政,不得已而行之。」

  歐陽修道:「相公自有道理,我們官位低微,或有不知情之處。」

  蔡襄脾氣最倔,一聽歐陽修的話,眉毛一揚:「有何不知情處?逐匈奴,行鹽鐵,漢武帝之政。徐相公滅黨項,又有李相公去西北經理西域,無非是要效武帝故事罷了!」

  吳育咳嗽一聲:「君謨,相公一再言,君子當論跡不論心,以君子為北辰行之,你又行誅心之論了!朝廷如此做,相公自有深意。朝廷為政,勢力之家和平苦之民為兩端,現如今鄉間小民艱難,故行此政紓緩民力。城鎮裡面,朝廷管得嚴,抑勢力之家太過,產業凡有尺寸之利,必收於官。緊處當鬆,鬆處當緊,朝廷從容處置之。」

  蔡襄嘴角一撇:「何處為緊?何處為鬆?說得過於玄了!若真是為小民著想,何不把天下之物一沒於官,天下之田一沒於官!有場務,有營田務,自經營之。怕勢力人家借田土和場務盤剝小民,收入朝廷,朝廷總會憐民愛民!」

  吳育道:「此話我還真問過,你猜一猜相公是怎麼答的?」

  蔡襄道:「這何用猜?無非全沒入朝廷,朝廷管之不及而已。若要管,必要新召無數官吏,冗官冗吏如何平?相公雖有大功於國家,終是人也,何必身背此怨!」

  吳育笑道:「是以說,君謨,你不去究事情如何,不肯用腦,只是猜人,如何能知事情端的?徐相公曾言,本朝宰相,功以趙忠獻相公為首,德以王文正相公為第一。忠獻相公佐命之功無人可及,文正相公以『怨歸於己,恩歸於上』居相十數年。徐相公對宰相治政第一條,就是文正相公的『怨歸於己,恩歸於上』。相公何許人?出西北統軍,其餘大臣三辭四推,相公慨然赴任。滅黨項,敗契丹,編練隴右之軍。朝廷要調,相公把手下最得力之將、最強之軍撥付出來。軍功如此,說除軍權,相公立即上馬回京。」

  說到這裡,吳育搖搖頭:「君謨,你要改!徐相公當政,再是如此隨口評論,只怕不會一笑置之。相公此人,對官員合不合職任極是較真,你這樣是犯了諫官的大忌!」

  吳育和蔡襄都是福建路莆城人,關係不比旁人,這是真地在勸他。

  蔡襄知道自己說得過了,不再說話,只是喝酒。

  歐陽修瞪了蔡襄一眼,問吳育:「君謨說把天下之物收為官有,又有何不可?」

  「天下有餘物,官以租賦收之,以官營之場務奪之。此物尚餘也,入勢力之家。官收此物為何?官員俸祿、養軍之費之外,當治生產,使世間錢糧越來越多。治生產,自然於天下有好處。只是場務必有餘利,此餘利用全用於治生產,非不想也,勢不能也。三司再大,豈能天下之錢一一全管?此必托之於下。托之於下,必有貪瀆之吏上下其手,年深日久越貪越多。是故,把天下之物沒於官,非抑勢力之家取平苦之民餘物法也,是納勢力人家於朝廷內也。此等人得利,朝廷當怨,日久必生亂。」

  在生產力達不到的情況下,強行把天下公有,不是消滅剝削,而是把剝削者收入了政權內部。初期是政權這個交集撐大,把剝削者和被剝削者這兩個集合幾乎全部納入,經過長時間的發展,跟早期的剝削社會生出階級一樣,在交集裡仍然會分出階級。最終的結果不是消滅了剝削,而是改成了在政權內剝削,換另一種方法進行鬥爭罷了。這個時候的政權,承受被剝削者的全部怨氣,相當於剝削者的背鍋俠,還怎麼維持?

  以為如此做從此跳出了治亂迴圈,實際上治亂迴圈只是換了一個面目罷了。

  為什麼封建時代的歐洲沒有治亂迴圈?這沒什麼好解釋的,中國家天下的封建時代同樣沒有治亂迴圈。發展不到那樣的水準,矛盾在各家解決了,很難形成波及天下的大亂。

  歐洲走出家天下之後有沒有治亂迴圈?當然有,一次一次的經濟繁榮和經濟危機,換一個名字就不是治亂迴圈了?治亂迴圈不可怕,只要走出了封建時代,實現大一統,幾乎無法避免。怕的不是治亂迴圈,怕的是天下興亡,及時改革調整,千萬不要走到那一步。

  非要天下不再出現治亂迴圈了,真沒有辦法,社會發展總是這樣來來回回的。

  不解決不行,經濟危機不允許發生,資本主義的事情我們不許有,這是日爾曼人那種又蠻又軸的勁頭。事情有一利必有一弊,兩全其美只是暫時的,矛盾是發展轉化的,好的總有一天變成壞的,壞的有一天說不定就變成好的。這沒有什麼可怕,不能想著把子孫後代的事情也做了,更重要的是要告訴他們因時制宜及時更改。

  韓愈和柳宗元建立的政權的合法性在人,在人的表現就是查天下治亂,亂的時候要及時更正,治的時候要努力堅持,實際上是非常先進的,合乎社會發展規律的。新舊兩黨除了意識形態和政策取向間的爭執,輪流上臺執政的理論基礎就在這裡。這個理論基礎,就是兩黨制國家輪流執政的內在原因,哪怕徐平前世,世界第一大國依然是如此。

  仁義之道就真是沒有弊端了?當然不是。只是意識形態下這個弊端不是弊端罷了。這樣做要求政權對社會的掌控力足夠,調整還得及時,對政權的執政能力要求很高。一旦政權失去這樣的能力,對社會掌控不足,仁義之道的弊端就顯現出來了。

  此時宋朝對農村的掌控力還是比較弱,在城鎮的掌控力過強,徐平在制度上的改革措施,就是針對這兩個方向來的。農村要開始收權,建立自助的各種組織,由官方進行制度和財政上的支持,幫助他們對抗地主的剝削。在城鎮開始放權,放鬆對行會的管制,放開價格管制,並引導農村的資金投向城鎮,引導工商業的發展,開啟工業化時代。

  這個過程,其實就是徐平前世改革的過程,不過面臨的條件不一樣,所取的方向和政策措施不一樣罷了。前世改革面臨的是農村和城鎮的掌控力都過強,表現出來的就是城鄉同時放權,放下官方的包袱,向社會要發展的動力。

  過了這個階段,社會推動發展的動力枯竭,用於發展的社會剩餘向少數人集中,新的社會危機便又出現。改革的措施便就要反過來,重新收權,官方來背起發展的責任。

  城鄉的不平等,必然帶來改革措施的不同步,只是現在改革初起,徐平同時向城鄉一起下手罷了。隨著生產力發展,工業化的進行,城鄉差別慢慢消失,政策措施才會同步。

  改革初起,必然會出現副作用。如在農村,收權之前一些利於發展的基礎設施,道路和橋樑,開渠和開荒,諸如此類,是由鄉村的勢力之家完成的。甚至新式農具,也是由這些人家購買,投入到實際使用當中去。一旦收權,農民的自助組織尚不具備這個能力,可能會出現基礎設施建設的倒退。此時要由官方出面,及時扼制住這個倒退趨勢,使社會生產以最快的速度,進入到發展的正常軌道上來。

  以矛盾論的觀點,政策措施必然是有利弊兩個方面,會相互轉化,真正的萬世法其實是沒有的。為萬世開太平,不是固定一個政策,從此無憂,而是告訴後人,這個政策有利有弊。現在用是利大於弊,當矛盾轉化,利不是利,弊不是弊,要及時改革。

  不管是勢力人家,還是平民百姓,都是政權之下的民,沒有好與壞,沒有哪個是朋友哪個是敵人的問題。隨著社會發展,對於社會中的每個人來說,平苦之民可以成為勢力人家的一員,勢力人家也會跌入平苦之民,這都是社會的正常現象,不必視作洪水猛獸。在內部分階層,阻擋這種轉化,就是在給自己埋地雷。

  不管是把自己人當朋友,還是把自己人當敵人,都是喪失了政權的執政立場。執政黨不要在內部找朋友來支持自己,這是革命黨的辦法。找到了朋友,也就分出了敵人,一旦社會矛盾轉化,政權的基礎就轟然崩塌。蘇聯的崩潰從內從外可以找一萬條理由,可以揪出來無數個罪人,但最根本的,是作為執政黨,採取了革命黨的辦法,最後亡於內部。

  政權有立場,但不要讓立場左右,喪失自己的獨立人格。一旦喪失,政權就非常危險。

  共產主義留給後人的關於社會的最偉大的理論財富,一是發展的觀點,發展是社會的必然。二是階級矛盾是社會內部的主要矛盾,並由此而發展出來的中國化的矛盾論。

  矛盾是對立的統一,否定之否定體現了矛盾的對立,卻沒有體現出統一。這是由此支持的政治理論最後失敗的根本原因,哲學基礎。科學主導了生產力的發展,哲學則主導了政治理論。政治失敗,內因大多都是在哲學基礎上。

  徐平為什麼在出現兩黨制萌芽的時候,要一道德,改為一黨?便就是因為從哲學基礎上生出來的兩黨制,歷史上的宋朝已經走過一遍了,沒有必要再走一遍。
waterkcl 發表於 2019-1-6 10:17

第24章 祖先的呼喚

  今天是年假的第一天,官員三三兩兩出來飲宴遊玩。正飲酒談論之間,歐陽修看見葉清臣、宋祁一起進來,後面跟著李參和司馬光,急忙招呼一起同座。

  眾人敘禮落座,飲過幾杯酒,歐陽修見宋祁悶悶不樂,問道:「待制因何不悅?西北戰事正酣時,待制上章去三冗,頗得徐相公稱許。此時相公當政,待制正要大用。」

  宋祁搖了搖頭,也不說話,只是喝酒。

  葉清臣道:「前幾年京城的織業大興,子京與人一起,開了幾間制衣的鋪子,頗是賺了不少錢財。相公沒待制以上的官員在京產業所得入官,子京少了這一注錢財,如何愉悅?」

  幾個人聽了,一起笑了起來,頗有些幸災樂禍的味道。宋祁為人豁達,跟他哥哥宋庠完全是相反的兩個人。宋庠是典型的詞臣,文章優美,私生活嚴謹,持家儉約。宋祁雖然是當年真正的狀元,劉太后因為弟不壓兄,把狀元給了宋庠,但他的文章確實不如哥哥寫得好。宋庠持家儉約,宋祁則奢侈無度,而且在男女之事上非常灑脫。

  曾經有一次,宋庠路上遇到皇宮的車隊,一個宮女向他一笑,叫了一聲:「小宋。」宋庠一見傾心,寫了一首《鷓鴣天》讓人傳唱:「畫轂雕鞍狹路逢。一聲腸斷繡簾中。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金作屋,玉為籠。車如流水馬遊龍。劉郎已恨蓬山遠,更隔蓬山幾萬重。」這詞最後傳到趙禎的耳朵裡,把宮女送到了宋祁的家中。

  徐平前世看到這種故事,總覺得不可思議。臣沒個臣的樣子,皇帝也不介意,跟自己印象中等級森嚴的古代社會非常不合拍。唐宋這一段歷史,在印象中的古代中非常不和諧。

  用了近二十年的時候,真正地融入到了這個世界,才明白是自己的印象錯了。

  文明遭逢毀滅性的災難之後,會生出應激反應,一部分文明記憶被埋在深處。後人在文明記憶中的恐懼和恥辱中,很長時間不敢把埋藏的記憶再次翻出來。在他前世的文明記憶中,宋為蒙古所滅之前的文明,已經被埋藏在了深處。只有文明戰勝了恐懼,洗刷了恥辱,這些埋起來的記憶才會被再次翻出來,接續上從前的輝煌,開啟新的時代。

  這個再次翻出來文明記憶的過程,就是文明復興。歐洲的文藝復興,唐宋之交的儒學再興,都是同樣的思想啟蒙過程。為什麼後世的歷史學家會在研究宋史的時候發現,這個時候的文化和制度痕跡,會跟歐洲文藝復興的近代化時期,很多相似。

  宋朝徹底廢除了人身剝削的奴隸制度,改為雇傭制。出現了為社會服務的各種政府機構,發行了紙幣,對經濟進行宏觀調控,司法制度開始從制度上保證公平。

  因為從思想文化上,政治制度上,宋朝已經推開了近代化的大門,只是這扇大門最後被殘酷地關上了。從董仲舒對儒家理論曲改阿附,為漢武帝採納,在秦始皇完成對中原大地的政治統一的基礎上,完成了文化的統一,才真正形成了漢文明。先秦時代,是類似於歐洲古羅馬之前的古希臘時期,不過漢文明的延續更加完整,更加有序。

  千年之後,人們還是經常回想起那個夜晚。

  寒風呼嘯著吹過冰冷的土地,異族的鐵騎讓大地在顫抖,雪亮的馬刀如閃電一般劃破黑夜。人們在蒼茫的大地上無助地奔逃,老人倒下了,孩子倒下了,女人倒下了,他們被異族的鐵騎碾成肉泥。人們在夜色中無助地奔逃,不知逃向何方,不知道哪裡才是他們的求生之處。前方沒有路,回望揮舞著鋼刀的敵人,他們只有絕望。

  千年之後,人們還是無法從那一天的恐懼和恥辱中走出來。

  趾高氣揚帶著大軍趕來的敵人,與自己有著同樣的祖先,要來滅絕自己的軍隊中,有很多人與自己有同一個祖先。他們驕傲地穿上了異族的服裝,說起了異族的語言,拿起了刀為異族前驅。面對著自己的祖先延續下來的文明,毫不猶豫地揮起了屠刀。

  漢人的文明,隨著屠刀的落下,隨著無數人奔向大海,葬身魚腹,滅亡了。

  一個人生於世間,除了自己的血肉之軀,還有靈魂。一個文明除了繁榮富庶,為人類帶來美好生活的各種進步,還有一個靈魂。

  在那一夜,漢文明的血肉已經拋灑在了冰冷的土地上。

  在那一天,漢文明的靈魂,這個巨人,倒在了血泊之中。

  這個巨人倒在血泊中,奄奄一息。看著自己的孩子,在失去了自己的庇護後,無助地掙紮。他一次又一次地試圖站起來,要給自己的血脈以庇祐,一次又一次無力地跌倒。

  是因為自己的錯,讓孩子們感受到了恐懼。是因為自己的錯,讓孩子們感到了恥辱。

  因為自己錯,讓孩子受到了巨大的傷害,他充滿了羞愧,只能在血泊中無力的掙紮。

  明朝為什麼會從宋朝退回到家天下?不是因為皇帝的貪婪,也不是大臣們的愚蠢,而是來自於文明內心深處的恐懼。對外堅決不妥協,不媾和,是因為對這樣做的宋朝倒下的恐懼。對內不調和,是因為來自於宋朝倒下的恐懼。唯有跟那個時候做的不一樣,才能再不會倒下去,才能在祖先的恥辱中顯示自己的驕傲。

  為什麼再一次面對外族的鐵騎,他們中的很多人主動參與了進去?不是因為他們的蠢和無恥,而是來自於文明內心深處的恐懼和恥辱。

  那個血泊中的巨人,一次又一次地試圖告訴自己的孩子們,當年錯在了哪裡。不是因為孩子中有人錯了,不是因為有人愚蠢,不是因為有人無恥,不是因為有人貪婪,是因為自己錯了。孩子們的錯只是自己的錯,可以放下了,可以離開恐懼和恥辱的支配。

  然而孩子們總是捂起耳朵,固執地說,我不聽,我不聽,我不要你了。他們用雙手蒙起自己的眼睛,騙自己,世上本沒有這樣的巨人,一切都是騙人的。

  巨人躺在血泊中,看著任性的孩子們,有些無奈,卻又滿面慈祥。

  當再一次面臨著生死存亡的時刻,被恥辱支配的人們,再一次去擁抱了敵人,寧願忍受敵人的百般凌辱。因為祖先留下來的文明記憶中,這樣做的人活了。

  當再一次面臨生死存亡的時刻,無數的仁人志士們站了出來,挺起胸膛,面對敵人冰冷的刺刀。血流滿了大地,英雄們踏著鮮血,前赴後繼地走向了與敵人戰鬥的前線。他們記起了那一天巨人倒下的恐懼,他們要用自己的身軀,庇佑身後那個血泊中的巨人。因為那個虛弱的巨人,是自己祖先的榮光。

  那一刻,巨人羞愧得不能自已。他的眼中閃出了光茫,他看見了自己站起來的希望。

  那滿地的鮮血,那山河破碎的大地,就是文明再起的曙光。只有擺脫了恐懼,洗刷了恥辱,才能真正地吹散千年的迷霧,扶起那個血泊中的巨人。

  當那個巨人重新站起來,漢文明將再次復興,開啟一個偉大的時代。

  為什麼在國力蒸蒸日上,前途光明的時刻,還是有很多人毅然地離開自己的祖國,去擁抱別人?他們還在被當年的恐懼和恥辱支配著。為什麼在一天比一天更好的時候,還是有許多在這片土地上的人,身在這裡,心在那裡?他們還在被當年的恐懼和恥辱支配著。

  歷史放在那裡,為什麼要在裡面的興亡當中,固執地找出哪一個是壞人,哪一個是好人,哪一個是朋友,哪一個是敵人?因為還在被當年的恐懼和恥辱支配著。

  為什麼要固執地相信宋朝亡於以文制武?為什麼要固執地相信宋朝是一個天下動盪一無是處的王朝?還在被當年的恐懼和恥辱支配著。

  只有真正擺脫了把歷史上的人,戴上一個好或壞、聰明或愚蠢、無私或貪婪之類的面具,強行用人性來解釋之後,才能真正看清歷史。

  因為在去除天命之後,我們的祖先曾經去向人性中尋找天下治亂的規律。尋找哪個是壞人,哪個是好人,就是我們還沒有從祖先留下的束縛中走出來。

  只有擺脫了這種被恐懼和恥辱支配著的情緒化,才能找出歷史寶藏的鑰匙,打開的寶藏的大門,發現祖先留給我們的財富。這個過程,就是思想啟蒙。利用這些財富,開啟一個新的時代,就是文明復興。

  歐洲的文藝復興打開了古希臘和古羅馬的文明寶庫,唐宋的儒學再興打開了漢朝和先秦的文明寶庫,推開了近代化的大門。只是這次漢文明的復興,倒在了半路上。

  新黨和舊黨的爭執,很多就在人的性情上,由此發生出來各種各樣的政策爭吵。比如道德教化,比如家庭倫理,比如該不該平等地對待每一個人。撥開歷史的迷霧,就會發現徐平前世的那個第一大國,兩大政黨,依然是在這上面爭吵。

  血泊中的巨人掙紮著試圖站起來,孩子們拿出《三字經》和《弟子規》來羞辱他,巨人羞愧地低下了頭。巨人還是想站起來,孩子們又拿出忠孝婦德來羞辱他,巨人已經羞愧難當。巨人茫然地躺在血泊中,不知道孩子們會在什麼時候聽自己的聲音,看自己一眼。

  天都山下,徐平一夜驚夢,偶然聽見了祖先微弱的聲音。他踏過滿地的鮮血,走過佈滿白骨的大地,一回千年,看見了那個血泊中的巨人。那一刻,他淚流滿面,這血泊中就是祖先的榮光。從那一個時候起,他放下了前世帶來的被恐懼和恥辱所支配的情緒,放下了對異族的怨恨。因為他知道巨人的倒下,不是因為出了哪一個壞人,或者是出了哪幾個壞人,甚至不是因為敵人的兇惡。他從巨人羞愧的臉龐上,讀懂了只是巨人自己錯了。

  徐平把被孩子們拋棄了的巨人扶起來,與自己一起回到了一千年前。在這個世界他將跟巨人一起,帶著締造巨人榮光的歐陽修、張載、李覯一眾學者,王安石、司馬光等一眾能臣,打開一扇門,走出一條路,邁向光明的未來。
waterkcl 發表於 2019-1-7 10:36

第25章 廷辨

  慶曆二年春正月庚戌日,初五,趙禎禦文德殿,大早朝。

  正殿早朝,更多的是禮儀性的,在京官員,無論匣務不匣務,全部上朝。皇帝每隔一段時間在所有官員前露面,表示自己身體正常,國家運轉正常,避免猜疑。在這種大早朝上面,原則上所有的官員都可以奏事。這樣做的制度意義,是表示朝廷大政沒有被皇帝身邊的人把持,真有意外,可以在大朝會上當眾揭穿。當年宮中失火,呂夷簡一定要讓劉太后請趙禎出來露一面,才肯帶著百官離去,便是出於這個原因。

  徐正站在角落裡,都看不到兒子站在哪裡,心裡還是無比的自豪。小時候不成器天天鬧騰的那個混小子,誰能夠想到有今天,站在了百官的前頭。上朝前知道自己的位置看不到兒子在哪裡,徐正特意打聽過了,徐平的班位在趙元儼和晏殊之後,百官第三位。

  趙禎升座,群臣行禮如儀。起居告謝畢,輪班奏事。

  前殿一般不議大事,因為這種大朝會禮儀繁瑣,時間緊張,參加的官員又太多,大事議不清楚。議的多是日常事務,大臣上前稟奏,趙禎可與不可,不能決定的由小黃門把奏章收入袋中,帶回宮中處分。政令必出中書敕令,疑難大事趙禎一個人也決定不了。他冒然一個人做決定,手詔被宰相給退回來,不是什麼好事。

  明朝之後不設宰相,哪怕後來出現大學士,清朝出現軍機大臣,實際行使相權,也都不是宰相。沒有政令必出中書,只能用敕,軍令必出樞密院,只能用宣命這兩條,權臣的勢力再大,哪怕能決定皇帝的生死,宰相也不是政權決策班子中的一分子,而只是皇帝的下屬。宰相班子是國家實際的治理者,是由制度來保證的。

  第一班宰臣,晏殊和徐平帶幾位參知政事上殿。奏的都是已經決定的事情,主要是徐平將要使要的官員職的升遷,如葉清臣進龍圖閣直學士,李參直史館,諸如此類。

  第二班樞密院,呂夷簡帶樞密副使上殿,奏西北的軍事安排。

  第三班三司,程琳帶三司副使上殿,奏今年的財政安排大略。

  第四班開封府,任布上前奏春節期間開封城內事。

  第五班審刑院,宋庠上前奏訟獄。

  自西北亂起,前殿奏事只有五班,五班奏畢散朝,不能超過辰時。大朝會禦史中丞要監察紀律,是不上殿奏事的。

  最後禮儀性地問群臣有無別事要奏,眾人都已經準備退朝了。

  正在這時,排位極靠後的司馬光從人群中擠了出來,捧笏抗聲道:「臣司馬光,請與集賢相公廷對!相公欲一道德,此根本大政,關萬民疾苦,天下興衰,不廷對,何以服百官!百官不服,何以臨百姓!」

  趙禎已經要起身了,只好又坐了下來,看了一眼下面站在前面的徐平。

  徐平神色淡然,捧笏出列:「臣願對!」

  此話一出,準備走的百官精神一下子提了起來,很多人不由自主地就踮起了腳。

  廷辨是宋朝對政治大事的討論方式之一,而且是最激烈的方式,除非是涉及到國家的根本大政,不然不用。這是一場由在殿內的朝臣全部參加的大辨論,涉及到的人多,討論的事情特別重大,觀點也尖銳,大多數廷辨都會從早到晚。甚至思想爭論激烈的時候,一次不行,在短時間內多次進行。

  廷辨這種大事,大多數的官員一輩子也碰不上一次。

  用徐平前世的政治制度比較,這就是執政黨內部關於國家根本大政的大辨論,議會制國家的議會辨論,一黨制國家統一思想之時的大討論。

  一道德,就是統一政治立場,確定政治原則,統一思想。這麼大的動作,沒有人反對是不可能的,徐平早有準備。徐平攜西北大勝的軍功回朝拜相,很多人懾於威勢,在榜文帖出來自己沒有做好準備前,沒有站出來罷了。今天不廷辨,早晚一天會廷辨,要一道德這是不可避免的。此時官職尚低微的司馬光第一個站了出來,並不出徐平意料,歷史上王安石一道德,就是他反對得最激烈。

  一道德不是逼官員站隊,如果最後搞成官員站隊,一道德實際上就失敗了。這就是思想的大辨論,不辨明白,強行推下去是沒有用處的。歷史上王安石變法,在一道德的時候實際上是失敗了,他強行推下去,立新學,以新學取進士。讓滿朝官員站隊,與自己思想相同的就用,不相同的就貶。最終的結果,是造出了一個舊黨,最終上臺來鬥他。

  政治立場、政治制度、政治原則、施政舉措不是憑空來的,都有內在邏輯,這個邏輯就是文明的特性。如果沒有找出這個邏輯,就說明文明還沒有真正地確立起來。

  這個年代決定著政治的邏輯,就是韓愈和柳宗元的性情之論。

  當天命破除,人必然會問我們為什麼會是這樣,為什麼要這樣看待事情,為什麼要這樣做,為什麼不可以用相反的辦法做。這是人的必然,離了天命,人要從自己找邏輯。

  文藝復興歐洲文明從神權中解放出來之後,也同樣經歷了這個過程,一場關於人性的大討論。自由、平等、博愛等等這些名詞,徐平前世聽起來高大上,覺得洋人怎麼會這麼厲害,是怎麼想到這些的。中國的文明怎麼這麼落後,就不去想這些問題,盡是搞些仁義道德天理倫常之類虛假欺騙人民的東西。但是自由、平等、博愛等等這一切,真地引入中國來了,縱然精英再是引頸高呼,這就是文明,愚昧的人們醒來吧,我們不要野蠻,我們要變成文明的民族。大多數的人民卻無動於衷,精英痛心疾首,一切都是文化的錯,我們落後愚昧的文化,什麼時候才能掃除乾淨,走向文明。

  人民對引進來的文明麻木,一部分精英失望了,認為這是一個沒有希望的民族,愚昧與落後深植入骨子,永遠不可能變成文明國家。還有人在堅持,試著分析其實洋人並不是按照這一套來行事的,就跟仁義道德一樣,不過是欺騙愚弄底層人民的把戲。

  人民不愚昧,也不會被欺騙,你欺騙他們,他們反抗不了,心裡卻還是很清楚。你逼著他去做這做那,要去這樣想,不要那樣想,他們無法反抗,無非閉嘴罷了。或許在深夜聚在一起閒談的時候,發上幾句牢騷。

  這種相互誰也理解不了的現象,本身就說明瞭問題。

  自由、平等、博愛等等這一系列關於人性的學說,仁義道德這些關於人性的學說,其實都不是為了愚弄底層人民的,而是文明要發展不得不面對的議題。

  人性是善還是惡,是利他還是利己,是趨利避害還是見義勇為,是自私自利還是勇於承擔責任,等等一切人性的兩面性,跟社會矛盾中的階級分別一起,組成了每一個政權的政治立場,政治原則,政治的邏輯,形成了自己的文化。

  洋人的自由、平等、博愛、信用等等這一套文明邏輯引入中國水土不服,不是因為自己文明的愚昧與落後,不是人民愚昧麻木不仁,而是因為這一切,祖先早已經進行了思想大爭論,形成了自己的文明記憶。只是這些文明記憶,隨著那一次文明巨人的倒下,被掃進了垃圾堆,埋藏了起來。文明擺脫了那一次的傷害,打開這個寶庫,就是無盡的財富。

  徐平前世每談到社會問題,那位洋秀才總喜歡甩出一個洋人的名詞,什麼利維坦,什麼社會達爾文主義,諸如此類,一臉不屑:你個土鼈知道這些嗎?好好看一看,洋人是怎麼看待社會問題的。什麼時候你個土鼈,也能夠做一回文明人。

  一個土,一個洋,名字就已經代表了時代的價值取向。

  當徐平穿越千年,努力讓自己的思想跟這個時代同步,去重新思考文化典籍,才真正明白那些是什麼。自己被人罵土,不是因為文明的落後,不是因為祖先愚昧,而是他們走得太遠,又跌倒在了血泊中,文明被封印到了記憶深處。

  什麼是文明?一個是階級鬥爭形成的政治制度和原則,另一個是對人性的思考所形成的政治制度和原則,這兩者加起來,就形成了文化和政治,構成了文明的主體。

  作為一個上過大學的人,徐平知道在數學中有一條大數定理,巨大數量的隨機,最終會表現出規律性。也聽說過混沌這回事,隨機會表現出有序。

  有人覺得人性是善的,有人覺得人性是惡的,有人覺得人天然是自私的,有人覺得不是這樣的。這些關於人性兩面的想法各人不同,這個問題兩人一樣,那個問題不一樣。但是巨大的人口,漫長的時間,終分的交流碰撞,最終會形成共識。這種共識不是決定了這個問題上我是對的,那個問題上你是對的,而是最終形成了一個包容原則,出現了社會文化上的規律性,這個規律性就是文明。

  中國人口眾多,教育一直走在世界前列,獨立思考的人口多,形成這種包容原則也就早得多。這些關於人性的議題,由此生髮出來的同性戀問題,家庭問題,倫理問題,種族歧視和種族平等問題,這一系列議題,都放在性情之爭的這個大筐裡。他們在文人的一篇一篇文章裡,在官員一次一次的奏對裡,在朝廷施政的發出去的命令裡。

  洋人討論同性戀,討論家庭,討論倫理、討論種族騎士,討論女權這類問題很熱鬧,中國人卻覺得不理解,因為自己的祖先已經討論過了。甚至就連男人穿女裝,諸如此類,都在文明的記憶裡。再一次出現風潮,不過是文明還在退化,沒有重新站起來罷了。

  從漢武帝以天命一道德,漫長的歷史時期,張角的黃巾大起義,魏晉談玄,後來的佛教興起,儒學再興,等等這一切,都是文明前進的腳步。直到巨人倒下,才止步不前。

  寫《道德經》的老子是什麼人?史官。孔子幹了什麼?《春秋》編史。大多數的先秦諸子,大多都有接觸史書記載的經歷。文明不是由這些偉人創造出來的,而是這片土地上的人民創造出來的,他們只是忠實地記載了文明所表現出來的這種規律性。他們的偉大不是創造了文明,而是看到了文明,並記下來留給後人。

  今天,徐平將要在這裡,面對司馬光這個大宋第一頑固派,以及後面會一個一個站出來的官員,從人性,社會,全部的問題進行辨論。

  他今天要在新的一年第一個大朝會上,而對百官,以最激烈的廷辨,來一道德。
waterkcl 發表於 2019-1-7 10:37

第26章 不要失職

  司馬光走到徐平身前,先向殿上的趙禎行禮,趙禎曰可。司馬光轉過身來,對徐平躬身行禮:「光以微末之官,欲辨宰相。相公,光失禮否?」

  徐平道:「不失禮。官高官低,朝廷之位也。朝廷之位,選賢而任能,朝廷之意。朝廷之意自歸朝廷,不關人之賢否。我不賢而居高位,爾賢而位元元卑,不過朝廷失察。朝廷失察非朝廷之錯,只是此時欲用我之能,而忍賢德不足。日後你之能過我之能,位自會居我之上。賢又過我,則賢能相當,朝廷得之必大喜。是故,你近前若未拜陛下,未揖我,是失禮之舉,禮在朝廷。以小官辨宰相,是為朝廷爭,不失禮。」

  司馬光忙拱手:「光何德何能,敢當賢於宰相上?相公欲譽我而實訾我耶?」

  徐平道:「非。你與我廷辨,是否因朝堂之榜而辨?」

  「答相公,確是因朝堂之榜。」

  「既如此,必是對榜上所列有所見不同之處。宰相當位,朝廷選賢與任能也。宰相實未必賢能當天下之選,朝廷或有失察之時。失察非朝廷之錯,蓋朝廷非聖人,實難明察於天下。百官、百姓助朝廷察之,此應有之意。廷辨,百官助朝廷察之。你欲辨榜文,必是於榜上所列某處,與見不同。榜文未行,不關能否,此時與宰相廷辨,必是助朝廷查宰相賢否。你可以,百官可以,細民亦可。所見不同處,必是於此處見宰相之失賢,必是於此處以己賢居宰相之上。不然,出列廷辨為何?此無關對錯善惡,你為官之職也。」

  說到這裡,徐平的表情嚴肅起來,對司馬光道:「君實,你欲辨宰相,我曰可,斂容出列。何也?此我於朝廷之公也。我賢能或未足,所言或有未賢之處,與你一起查之,助朝廷之宰相合於賢。此時是你、我於朝廷之公事。你以譽、訾問我,是以己私,犯所任朝廷之公職,為失位。以私害公,士大夫不當為,以後切不可再犯!」

  司馬光愣了一下,忙躬身謝罪,轉身對趙禎行禮:「臣犯因私害公,請陛下罪之!」

  趙禎不罪,司馬光請再辨。趙禎曰可。

  一道德不是要在政權中貫徹徐平的意志,而是要讓政權形成自己的意志,也就是有統一的意識形態。以意識形態來統領政治,就是政權意志的表達。在政治中意識形態貫徹得越堅決,執行得越徹底,政權的獨立人格就越強大。

  這個過程不是看哪個官員聰明,也不是看哪個官員能幹,只是確保意識形態的完整和統一。只有如此,才能確保意識形態的貫徹,這就是一黨執政的內在邏輯。

  在政治中摻入了官員私人的動機猜測,善惡評價,就是失職。

  公天下和私天下的政權,不會特別強調要求官員的忠誠,他們就是政權的本體,他們的忠誠表現在對政權的忠誠上。從漢朝到宋朝,中國對官員的道德評價體系中,賢能奸佞更重要,忠不忠於皇帝本人一般不會特別強調。漢朝講孝,不是從家庭倫理來的,而是來自於天命的天之子,政權意志在政治中的表達。只有家天下,官員分家臣和客兩種,才會要求官員強調自己是家臣而非客,要求官員完全忠於皇帝本人。春秋家臣多客卿少,戰國客卿增多,就是文明從家天下慢慢走向大一統的過程。明清逆著這個過程來,就是從大一統慢慢向著諸侯林立的穩定狀態退化,官員客的身份越來越少,漸漸變成了奴才。

  漢武帝之前是漢文明的準備時期,之後到宋亡是漢文明的發展時期。政權是文明獨立人格的表達,也有發育成長,形成靈魂的過程。從漢到宋,宗族一直在消解,到了宋朝怎麼想重建宗族都建立不起來。明到清,宗族一直在壯大,就是為天下分家作準備。

  徐平前世跟很多人一樣,非常好奇如果沒有洋人,清朝最終會發展到哪一步。現在終於想明白,終點無非是諸侯林立的周朝,一如羅馬滅亡之後的歐洲。在遙遠的未來要麼把漢文明徹底遺忘,要麼漢文明重新覺醒,再次私天下或公天下,走向大一統。

  特殊的歷史原因,中國經過了晚清民國這樣一種變相的短期諸候林立,快速重建了大一統。但是只要漢文明沒有復興,文明人格沒有重建,大一統維持就非常艱難。凡事只看對不對自己有利,家庭比國家重要,屁股比腦袋重要,都是思想展現。只要條件合適,天下瓦解,先按照地盤分裂,再按照家族分裂,由血統提供政權的合法性。

  羅馬滅亡之後沒有留下民族主體,其文明寶庫歸於滅亡了羅馬的人,他的地盤就很難再統一了。每個民族所形成的國家,將再次開始文明的成長,形成不同的文明。

  社會是由生產力,及由生產力決定的生產關係也就是階級的對立統一,和人與人交流所生的文化共同形成的。社會繁榮不繁榮,國力強大不強大,主要由生產力決定。而文明則主要由人的文化決定,否定人有個體和集體兩種人格,極端強調人的社會性,單純的生產力決定論,已經證明不合於人類的實際。

  文明的成長,就是從認為大家思想都一樣,人由天定,表現出來的就是政權的合法性來自於天授。到追究為什麼不一樣,人的性情到底是個什麼樣子,表現出來的政權合法性就是來自於政權的善惡動機。最後完成矛盾的對立統一,文明的人格確立,政權的合法性獲得了堅實的基礎。到這一步,一個國家才從政治上到文化完成統一,形成文明。

  這個年代的邵雍、二程,包括站在徐平面前的司馬光,以及眾多的官員,就是把宋朝的政權合法性建於施政動機的善惡上。這個探究性情善惡的過程,跟生產力中的兩個對立階級矛盾發展一起,組成了政權執政中的爭端。合到一起,就是兩黨制。

  生產力的發展和文明進化不合拍,有先有後,一元論靠不住,並不能夠為政權提供完整的合法性。政權的穩定合法性,要兩者結合才確立,不然就會淪為純粹的屁股論,在文化上難以維持大一統的局面。

  有這種認識,是因為徐平想起了他前世的那個世界第一大國美國,在文化上種種稀奇古怪的行為。比如用科學手段證明同樣戀是不是一種病,種族歧視和種族平等在政治上的尖銳對立,諸如此類,實際都在徐平身邊發生著。他前世覺得美國人好笑,現在才認識到一點不可笑,那是非常認真地在對待,美國文明的獨立人格正在形成。一旦形成,美國將從一個聯邦制粘在一起的國家,完成文化的統一,形成獨立的美國文明。美國文化上的不穩定性將徹底消失,擺脫了昭昭天命,政權獲得牢固的合法性,兩黨制變成一黨制。

  文明一旦被滅掉,人格會慢慢消散,重起的政權要麼向宗族,要麼向天或者是神要合法性。蘇聯崩潰後形成的一系列國家,無不如此。此時宗教支持政權大一統合法性的作用就充分顯現出來了,宗教國家會在競爭中慢慢壓倒宗族國家,吞併消化。

  這個從認為人性由天定,到分善惡,再到對立統一的過程,就是先秦典籍中所記載的一為二,二為三的過程。走完了,就是一道德,立天下。文明不是隨著政權建立而生,也不是隨著政權失敗而亡,而是有一個成長和死亡的過程。宋及之前的朝代,國號都是以興地而名,元及之後的朝代則不是,不願繼承也是漢文明在消解的一種下意識反應。

  徐平前世那個世界美國的吸引力,不只是因為富裕,更因為他是正在成長的惟一一個大國文明。這種吸引力,一如當年漢文明確立時期的吸引力,比經濟的作用更大。前世總說漢人的同化能力強,其實一點也不強,當文明從成長期走向消亡期,宋朝之後再進入中國的人群,實際上就很難同化了。民族本就沒有同化能力,有同化能力的是文明。

  宋朝同樣有五代遺留的大量異族同化問題,看清了宋朝,再看美國就有意思了。

  當去掉了外來思想,用中國傳統文化的眼光看歷史,看世界,會發現熱鬧得很。

  說司馬光失職,因為徐平欲一道德,立天下,徹底確立起漢文明,這是非常嚴肅的事情,容不得半點馬虎。在周邊數個大勢力借助宗教和民族認同崛起的要命時刻,不能夠實現底層的文化統一,會非常危險。

  防外敵僅僅靠隴右軍改就夠了?不能夠為政權提供完整的合法性,國家形成強大的凝聚力,還是要吃大虧。問怎麼防止宋朝亡於蒙古,就跟問怎麼防止蘇聯崩潰一樣。一說就簡單無比,一推演就會覺得四處是漏洞,防不勝防。
waterkcl 發表於 2019-1-8 09:35

第27章 辨司馬光

  司馬光再次上前,拱手道:「敢問宰相,將何以治天下?」

  徐平道:「以仁義治天下。」

  「何以知仁義?何以施仁義?相公欲如何本仁義?」

  「天下為道,朝廷為德。仁義也,德之分也。仁義完足,則德立,德立聖人出,天下大治。是以知以仁義治國,求天下之德,可達治世。」

  天命和神權離開國家政權,其合法性要由查國家治亂來提供。治的時候,政權的合法性不會出問題,一旦由治轉亂,政權就面臨生存危機。成長期的國家,向施政的善惡動機要合法性,非成長期的國家,則向宗教和私天下退化,要麼再退一步向宗族要合法性。

  全球性的經濟危機出現,大家求治無門,宗教和宗族文化復興。

  司馬光又道:「敢問相公,以仁義求道德,何以知之?」

  「天地分,萬物生,人雜於禽獸間,聚而為群,再聚為國,諸國合為天下。老聃,周之史官也,記之載於竹帛,後人據之可查道德,是以知之。老聃何謂也?其言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道何所來?道生於有,有生於無。」

  「何謂無?人雜於禽獸之間,未與萬物區分之時,人尚蒙昧,不知自己為人也。何謂有?人生智慧,知自己為人,知自己與萬物不同之時。有生則道立,故言道生一。」

  「何為道?何為德?人自禽獸中走出來,聚而為群。其群為部落,則天下為道,其部落為德。聚而為國,則天下為道,其國為德。國並而為天下,道德相合,聖人出焉。」

  「是以知,道德為人之道,人之德,非天之道,非天之德。天與人相隔,求天理當於人外求之。求得天理,合於道德,則天人合一,大同之世或其謂與?」

  道德記錄了漢文明的蒙昧時期,是怎麼從一個一個人,走到一起,成為華夏的。這只是人的歷史,記錄的是文明的誕生、成長,一就是文明誕生的時期。至於天理,也就是科學技術,並不在這個系統之內,發展生產力另想辦法。天理發展到極致,天下的物質極大豐富,想要什麼就有什麼,天人合一,大同之世,共產主義社會就來了。

  這是漢文明的文明記憶,注重於合,並不一定全世界的文明都是這樣形成的。哲學是一種文明記憶,日爾曼的族群認同,或許是靠著武力征服。兩個人遇到一起,打一架,誰把誰打服了,誰就是主人,另一個人是奴隸。兩個部落遇到一起了,打一仗,打勝了的就是主人,打輸了的就是奴隸,所以會把原始社會出來的第一個時期定為奴隸社會。否定之否定可能就是這種文明記憶的展現,於他們是合適的,推行於其他文明未必會被接受。

  中國的商周時期有沒有奴隸?肯定有。但是政權不是基於奴隸制的,那只是國家中的生產關係,政權的性質還有文化因素。一元化的認為生產關係就是一切,文化就被從文明中切除出去了。文化只剩下了吃喝玩樂,說學逗唱,只剩下了娛樂,政權沒有了靈魂,國家的凝聚力和認同感就會慢慢散失。人除了物質享受,還有精神追求,文化上的認同感。

  文化文化,以文化之,指的是族群認同感形成的手段。漢文明對文的極端強調,是對祖先文明形成的記憶,認為認同第一,興兵第二。文成為文官的文,是因為文官使用的是以文化之的辦法。文王治內政,天下三有其二,武王興兵,代商而興。文為武之基,沒有文做基礎,武之興兵也就無所由來,能滅商而不能代商,是王朝更替而沒有文明繼承。

  表現在禮制上,便就是勝利者要待失敗者為賓,天下擴大而不是亡你的國。我的文明戰勝你了是根本,你的人民已經認同我了,武力只是最後不得已的手段。取得了對方的地盤和土地,管理了治下的人民,獲得了認同感,天下才能擴張完成。

  天下是政權的認同感,國是政權管到的地方,文興天下大於國,文衰則國大於天下。

  禮儀制度有後面的文明含義,文明消散,堅持的禮儀制度就只是讓人討厭的規矩,是傳下來的老禮,而失去了蓬勃的精神,沒有了靈魂。為什麼徐平前世討厭老禮,而覺得洋人的許多規矩有逼格?因為他們的那套東西還沒有失去靈魂。

  兩個文明對抗,先用文的手段獲得對方的大部分人認同,再興兵便輕易可滅。兩個文明由此合一,形成新的文明,這就是天下的擴張。所以與匈奴對立的時候,漢朝也會讓他們內遷同化,慢慢成為自己人。改變了力量對比,再一舉而滅。宋之亡於蒙古,文的作用失去了,蒙古純暴力的奴役宋朝人員,依然可以獲得認同,全靠武力將其滅亡。用武的手段可滅宋,但不能繼承文明。整個政權投海的時候,延續下來的漢文明已經煙消雲散。後面漢人對於文明復興的執拗,只是靈魂深處的祖先在呼喚。

  漢文明以文而興,以武而亡,後來對文化的下意識排斥,也是族群的文明記憶。

  司馬光拱手:「相公所言,上古之世也,天下大治,聖人相繼。禮失而樂崩,道失而德散,治世難尋。敢問相公,以仁義治國,可尋天下之德乎?」

  「可尋也。道失,天下崩而為國,德分為仁義散於天地之間。何謂也?道成以人之群聚,德立以民之來歸,天下之民皆知己為天下之民也。有如人之初生,由蒙昧生智慧,知己為人之時也。《易》之『見龍在田,天下文明』,此其謂歟?天下未崩,德未失,人但知己為周人,知周天子而不知其君。天下崩,道亡德失,人不知己為周人,但知為秦人,為楚人,為晉人、為齊人、為燕人耳,但知其君不知周天子也。仁義何存?存之於禮也。夫子曰,禮失求諸野,知散於四方也。夫子必問禮,其問非如何行禮,問禮之仁義也。我等本仁義而治國,仁至義盡,德自生。以仁義之德合於道,天下立,聖人出焉。」

  這個過程是說文明的死亡,周朝漸漸失去了治內國民的認同感,天下慢慢崩潰。天下是有認同感的國民所生產生活的地方,德就是國民對這個天下的認同感,文明消失,就是道亡德散。文明和野蠻僅跟政權的認同感即德有關,跟治下的人民是好是壞沒有任何關係。

  「朝廷何以仁義求道之德?仁,立制度也;義,施政也;德,教化也。以仁立朝廷之制度,以義行朝廷之政,則民心向朝廷,自慕教化。仁至義盡,民自教化,其德自生,德生而禮成,天下為一。仁義可求之,德可自至,是故知天下之德可尋也。」

  這個過程說的是文明新生,一個政權建立,怎麼來獲得國民的認同感。沒有認同感的政權國民沒有向心力,政權沒有凝聚力,有國家而無文明。當政權的制度和施政,獲得了國民的認同,政權的制度和施政方法會被國民模仿,這就是教化。教化到了,整個天下國民的認同感非常地強,政權的凝聚力達到頂點,德自生,形成了文明。

  仁和義,即制度和施政是朝廷主動進行的,德即教化,是被動的。德教化於民間就是禮,禮是國民主動對政權制度和施政行為進行的模仿。三綱五常就是禮,是漢朝的百姓對漢朝政權巨大的認同感,主動去模仿了以孝治天下的漢朝政權來治家。

  漢之後的朝代,跟漢朝的制度和施政不相同,三綱五常的禮就慢慢消散,漢文明已經走上了衰落期。天命已經無法獲得天下之民的認同,必須別求認同。由韓愈和柳宗元掀起的儒學再興,對人的性情的探討,就是想重獲天下之民認同感,以仁義求道德,文明再起。

  國民對政權的認同感,一個是來自於物質需求,顯示在治國理論裡就是查治亂。另一個是心理認同,顯示在治國理論裡就是性情之論的心理認同。正是從這個角度,徐平認識到他前世的美國,正在從查治亂的物質需求認同,努力進行心理認同,從國家變成文明。

  道德仁義這是治國理論,後來變成人的仁義道德,是說明文明已經死亡,只留下了記憶的碎片。這一套只能要求於政權,你不是漢朝,硬在國民推三綱五常求不來德,政權變不成文明。強推讓天下的百姓都按一個辦法做事,是硬去求德,不行教化叫作暴。秦朝是這個例子,無德硬逼不來,很快亡天下。所以說被稱暴秦,並不是祖先岐視這個朝代,只是客觀的描述。暴只是說秦朝做事的方法,無損這個朝代留給子孫留下的功德。

  作風粗暴,就是秦朝留給後人的德,就是秦朝散在民間的禮,徐平前世見到了無數的例子。這個朝代並不是沒有留下自己的文化給後人,只是忘了是他們所遺留罷了。

  文明沒有喜怒哀樂,沒有人品高低,站在這個高度上只有功和德。秦始皇永遠是那個為漢文明奠基,完成了天下一統的偉人,只是他的德消散了,他的大功還在。

  那一天徐平看見了那個躺在血泊中的巨人,他找到了祖先的功德,他看見了周天下的興起衰亡,他看見了漢文明的強盛衰落。

  今天,徐平站在文德殿裡,就是要在政權中一道德。之後施仁義之政,為這個政權求天下之德。德至,文明新生,天下立,聖人出。

  徐平已經超出了自己個人,他有自己的喜怒哀樂,有欲有求,但是涉及到政治,他沒有任何個人立場。徐正如果犯了死罪,他一樣會殺,同時盡自己作為兒子的責任,哪怕這個責任是要獻出自己的生命。如怕這一點,遠離政治,不做官就是了。

  徐平已經與天下融為一體,胸懷天下。立制度,施仁政,仁至義盡,文成武德。他已經找到了前世記憶中文明碎片殘存的含義,這就是政權蛻變成文明的過程。

  用利益聯結在一起的,叫犯罪集團。用血統聯結在一起的,叫部落。都不足以稱之為文明。只有用神權和天命獲得了認同感,才可以稱之為文明。天命離去,神權不存,要想再立新的文明,只能從政權治下的每一個百姓之中求來。

  全心全意為人民辦事,這還不夠,還要找到讓人民相信政權全心全意為人民辦事的辦法,才能獲得認同感。這就是政權的信,人民對政權的信。有信才有德,才能行教化。

  徐平知道司馬光是個頑固派,在歷史上強推三綱五常。知道這一點就夠了,就知道司馬光還沒有真正認清仁義。徐平是站在文明的高度俯視司馬光,廷辨不值一提。

  這無關司馬光的人品,他的聰明,他的道德。文明的高度上沒有個人私德,沒有個人的人品、能力評價。徐平今天能夠俯視司馬光,本身就有司馬光的功勞,自己穿越了。

  超凡入聖,仁至義盡,文成武德。徐平胸懷天下之德,無人可以質疑。不是不敢,是不能,人的個體人格再強,也無法戰勝天下人組成的整體人格,德就是天下人。今天他將在這裡舌辨百官,來進行自己的一道德。之後以仁義施政,天下之德在手,任何擋路的小利益集團,不管是由血緣結成,還是由貪欲結成,都將被碾為齏粉。

  黨是由政治立場接近的人組成的,朋是由利益關係接近的人組成的,徐平德在,朋黨皆不足慮。自己已經包含了所有人的政治立場,身背天下人的利益,斷了朋黨的根本。

  大德至,遠人歸,大道成,這是中華文明的擴張之道。

  徐平要在這個時代,重新扶起慢慢衰弱的漢文明,雄立於世界之巔。德立道至,天下結成一個整體,為大治之世。聖為合德,無關個人人品,無關聰明還是愚蠢,無關醜陋還是美貌,文明的高度與個人評價無關。天下為公,不關私德,聖人僅僅只是天下之民獲得認同感後對執政者的讚美。

  徐平要讓趙禎成為一個新文明再起的聖人。
waterkcl 發表於 2019-1-8 09:36

第28章 文明世界才有德

  此時站在對面的呂夷簡心有所感,上前幾步,拱手道:「敢問宰相,何以修德?」

  徐平拱手:「回相公,修德此二字,已道盡天下之德何所來也。」

  「天下崩,德散於天地間,散之於天下之民。崩散之德何在?在人心耳。人心化而為外,一為待客之禮,二為待客之語。問禮而知仁義,問語而得文言。知仁義則知政,曉文言則知德。德已散,欲複起必修之。」

  文明的死亡和退化是怎麼一回事呢?文明的載體政權死亡,文明的思想慢慢消散,文明的靈魂一段時間還附著在曾經這個文明天下的傳承人身上。表現就是從古時候傳下來的待客之禮,從古時候傳下來的文明語言。

  文明是由人的向心力生成的,共有這個文明的天下人,使用著一套大家公認的禮儀制度,說著一種大家都能聽懂的語言。不如此,大家無法在這個天下交流。

  天下亡了,天下人還在,這一套共通的東西由每個人保存。隨著外部條件的變化,每個人都在修改著來適應自己。傳承而來的共同的東西越來越少,人與人相互交流所使用的禮儀和語言不斷變化,這就是由文明而變俗世的過程。

  文言是什麼?文言就是文明的語言,是天下之人來相互交流的。徐平前世把文言解作書面語,意思其實簡單直白,文明已經只存在了紙面上,而在現實世界中消失了。

  當文明只留下了記憶,祖先的故事就成了神話。只留下神話,文明就真沒了。

  什麼是文明?文明就是同化。大家聚到一起,說一樣的話,有同樣的習慣,各自過著各自的生活。文字是文明的語言寫出來的載體,文明消散後化作一個一個詞語,一個一個成語,被後人所使用著,根據時代需要賦予其新的意思。

  大家都爭先恐後地使用一樣的文字,人與人之間使用同一套禮儀,就代表了文明強大的向心力,天下的治世。都喜歡與別人不一樣,就表示著文明在死亡。喜歡使用另外一種文明的文字,另一種文明的語言,就表示著對自己文明的否定,對另一種文明的嚮往。

  文明來自於人心,所以政權硬逼是逼不出來的,最後只能從人之外來借一種東西。

  秦始皇統一六國後,不去爭取六國的民心,而是強行用秦律來統一治下人民。所以法家在文明這高度上,是不講繼承,不要前一個文明,強行再造一個文明出來。

  秦國如果不亂,沒有漢朝出現,可不可能?當然可能。文明的生成有兩途,一種是王道,一種是霸道。王道就是王化,讓人從心裡認同,霸道不管你同意還是不同意,就是大家要一樣。最終霸道文明形成,政權的向心力大多來自於天或者神,成為宗教文明。

  人類歷史上出現過三種文明,即上古三世和周朝的儒家文明,漢朝雜王霸兩道而用之的漢文明,還有一種宗教文明。明白了漢朝是漢天下,有漢文明,就明白了漢宣帝所說的那一句「漢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雜之,奈何純任德教,用周政乎?」到底是什麼樣的意思。不是漢宣帝這個人實誠,把統治者不能說的心裡話說出來了,而是他就是說了一句大白話。漢天下是借了周天下的德,但又不一樣,純用德教化,用周朝的施政方法,漢天下的制度就立不住了,無法讓天下歸心。他說出來,大家也都明白,不含個人的意義。

  當文明消失,大家都變成了俗人,把文明當成一種虛假,那麼先人典籍中關於文明的記述,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寫滿了虛偽。俗人理解不了文明人的想法,強行用俗人的想法去解經典,就只能用虛假來解釋。俗跟人的智商、品德沒有關係,天下亡了,文明消失了,每個人都只能做俗人,想做文明人你也做不來。沒有文明就沒有文化,文明消失天下必然成為文化荒漠。後人用記憶中的文明語言所稱的文化人,跟真正的文化沒有關係,所以讓假的文化人來解釋先人經典,他只能夠告訴你,字看明白了,說的意思都是假的。

  儒家文明形成需要天時地利,即一塊資源富足的土地,大家相互合作比互相爭奪更加有利於生存。其間夾雜著戰爭殺戮,但還是以求同存異互相合作為主流。

  條件合適,儒家文明會再現。徐平前世的美國,其實就是重複著周文明以及其延續漢文明的道路。那塊土地相對獨立,沒有其他強勢的文明威脅,大家可以合作為主流來進行相互之間的同化。而外部的壓力過大,宗教文明也會再現。

  文明可以長存,國家不能長存。隨著文明崛起,國家會被文明或用霸道,或用王道進行同化。不想要變成別的人,就只能撿起來自己的文明,哪怕捏著鼻子也得做。

  徐平一個俗人穿越到了文明世界,要建立長久存在的文明,只有兩個辦法。一個是為這個文明修德,讓其煥發新生,要麼用霸道,讓這文明變成一個屬於自己的宗教文明。

  天都山下他為什麼感受到了文明,因為嶽飛之死太過蹊蹺。罪人很明白,早已經被後人鑄為鐵像長跪在了嶽飛墓前。秦檜、張俊,一文一武,掌天下大權。還有一個沒有跪在那裡的,就是皇帝趙構。因為天下要讓人歸心,皇帝的錯要由大臣來代,趙構不能跪。

  如果在前世,他作為一個俗人,出於對嶽飛的敬仰,到了岳王墓前,會對墓前的那幾個罪人狠狠地踹兩腳。回到家裡,到網上把沒有跪的趙構罵上一通,這事也就過去了。

  俗人不需要用文明人的邏輯思考問題,但他不行。這個世界文明還在,作為大臣,他要在這個文明世界生活、施政,要遵循文明的邏輯。他必須從文明的高度上,找出嶽飛之死文明上的缺陷。當他最後想通,也就看見了天下,想通了道德仁義,俗人成為了文明人。

  從文明的角度看嶽飛之死,就是宋朝缺德,缺大德,缺德太大了。

  文明的語言沒有感情的色彩,沒有褒貶、愛憎,只是一種客觀敘述。後人把這些沒有感情色彩的詞語,變成了帶有感情色彩,是在文明滅亡之後,對逝去的文明的一種惋惜或者暢快。是俗人在失去了文明之後,用文明語言的遺存表達自己的情緒。

  當在文明的語言完全去除了自己的感情色彩,找到了文明世界的述說事情的方法,就摸到了文明的脈博。這就是禮失求之於野,文明的語言不再存在,從詞語和成語中去尋找文明的邏輯,來重建文明可以的原因。

  徐平前世來自於一個武德充沛的時代,來到這個武德幾乎消亡的文明世界,事關自己生死的時候,終於理解了德,看見了天下。

  德在人心。前世的人民解放軍在人民心中的地位,那種認同感,就是武德。這種德是人民自發產生的,硬逼著人民承認不可能得到的,只能由政權且修且行。

  天下之德,就是人民對政權的制度,和制度執行的認同感。

  感受到了文明,明白了文明的語言不帶感情色彩,就看見了天下的興亡。

  滿口道德文章,一肚子男盜女娼,徐平前世是一句罵人的話。但在文明的語言裡,這只是一種客觀敘述,說這個政權明明沒有文明,卻假裝自己有文明。

  說這個制度立得失德,執行的時候缺德,不是表達感情,只是在敘述。道德是最公正的評價,完全來自於人的內心,不在宣傳,也不在表現。

  文明政權失德不需要解釋,而是要去修,把失去的德修回來。你解釋一千遍,砍得人頭滾滾,也獲得不了文明的認同。那樣做,不是解釋給人民聽,是解釋給天聽。

  漢朝以天命而借周德,天命決定了他必須王道霸道並用,要向天解釋。最高統治者是天命之下的天之子,所以他要以孝立國。這個順序是皇帝向天孝,天下立而德生,民慕教化,把統治者對天的孝,學到了自己的家庭中來,形成了三綱五常。

  統治者是代天牧民,代天行罰,在文明政權的邏輯中會出現那樣的制度,那樣的施政方法,會獲得人民的認同。漢朝人民對漢天下的忠,是對於文明的認同,對文明之上的那個天的認同。而不是政權推行三綱五常,讓人民忠於家庭,政權再借著這個勢頭騙人民來忠於自己。人民不可欺騙,也永遠不會被欺騙,以為能愚民只是政權在騙自己。漢天下之德的形成是統治者先信天命,而後人民對政權的認同也信了昭昭天命,反過來形不成德。

  當天命不再存在,人民不再相信有天命了,要獲得人民對政權的認同感,就必須改變漢朝的制度。禮是政權的德散於民間,漢朝的天命不在了,三綱五常自然也就不在了。司馬光這幫人硬推三綱五常,是還沒有真正認識文明,想以禮求德。宋亡之後,之後的朝代連德也懶得求了,推三綱五常是為了假裝自己也有文明,也是天下。他們搶漢的天下,以己代漢的天命,反過來逼著百姓行漢的禮,來竊漢的德。德是人心,偷不來的,當面不敢頂嘴,千好萬好,回去罵一句,你老幾啊就能代天?沒有了對政權的認同感,大家終歸要有精神歸屬感,便開始按著血緣、地域抱團,形成了大宗族,形成了惡霸士紳為主的各方小諸侯。政權管不住了,便就開始準備天下分家,各過各個的。

  性情之論是什麼?俗世的人理解不了文明世界的想法,以為古代的文人愚蠢墮落,去研究人性這種無聊的東西,只不過是文明消失之後,大家成了俗人,看著文明世界神神道道不知道在搞些什麼。跟成了俗人後,看《周易》、《春秋》《詩經》之類典籍,強解得神神鬼鬼,讓人不明覺厲。文明世界廟裡供的是聖賢,世俗社會就改成了神鬼,文明世界用文明語言敘述的事情,俗世成了神話。只是說明,文明死了,文明記憶在消亡。

  不是文明世界,再聰明也成不了文化人,這是人作為個體沒有辦法的。性情之論是天命不再被人民認同之後,為了讓政權再次得到人民的認同,而去研究人性之中最根本的東西。把人性找出來,貫徹到制度和施政中,以此來得到人民的認同。

  認為人性有善有惡的時候,就會認定政權有善政有惡政,分成兩黨,輪流上臺來回折騰。在不斷地折騰中,慢慢大家開始認識到人性到底是什麼樣的。這次善惡折騰,把北宋給折騰亡了。這是文明成長的過程,宋朝缺德,經受不起這種折騰。

  這個過程在南宋已經完成了,就是存天理,滅人欲。徐平前世學到這句話,著實是被嚇了一大跳,怎麼會有這麼反人類的說法?來到這個世界一二十年了,終於成了文明世界的一員,才知道這句話是文明的語言,無善惡,跟百姓沒有什麼關係。這是說的政權的制度和施政,人性樸,政權在立制度和施政中,可以有自己的立場,但不能帶人的感情色彩。

  德在人心,偷不來,搶不來,也騙不來。嫌老百姓都太精明,不純樸,那也只能憋著。

  不能夠讓人心凝聚,全世界最好的制度都在這裡,也只能夠用滿足人的物質欲望這個辦法免強維繫。但人終究還有精神欲望,需要心理的認同,這是沒辦法的事情。

  公天下,就是要公。你的政權能夠對百姓示公,自然就會有認同感。有了認同感,個人的好惡、利益考慮沒那麼重要。存天理、滅人欲完成,宋朝行公田法,幾乎沒有遇到多少阻礙。明白了文明的邏輯,才能夠從前世那種以今意解古意,在歷史裡面非要找出來哪裡在欺騙,哪個人是好人,哪個人是壞人的思維裡面走出來。

  文明語言敘述事情、評價人不帶褒貶,是真真正正的人人平等。做不到,只不過政權還不夠文明,教化還沒有施行到全天下。文明世界裡說一個人笨,說一個人蠢,說一個人長得醜,都是客觀敘述,不會產生任何的優越感。說一個人聰明,說一個人漂亮,同樣只是一種客觀敘述,不會產生自卑感。

  這就是大同之世,大家結合在一起,互相有認同感,自己人,不分高低上下。

  生產力是必定向前發展的,對人的欲望滿足是相對的,欲望和得到的物質的差別,就出現了爭。有的人欲望滿足得多,有的人滿足的欲望少,就產生了分別。

  這就是小康時代,所以小康時代只能求小治,而無法達大治,說天下大治是鼓舞人心。

  文明世界與俗世有不同的行事邏輯,相互無法理解。這邊討論得一本正經,那邊一臉鄙夷,一個個真虛偽,假正經。

  徐平前世覺得皇帝與士大夫共治天下非常不靠譜,這得多傻才能相信這種制度,要是皇帝出了傻子,或者出了胡來的怎麼辦?現在明白了怎麼辦。在完成修德的過程之後,獲得了天下人的認同感,皇帝是傻子就讓他乾坐在那裡,宰相代為執政唄。出了瘋子,那就流放唄,士大夫代其執政,他一個人好好反省。什麼時候反省完了,什麼時候回來接著當他的皇帝。前世皆有成法,伊尹、霍光都已經做過一遍了。只有德失,士大夫不再能夠同心同德了,皇帝才有上下其手的機會。這就是性情爭論最激烈的時候,宋神宗能夠在形成的黨爭中加強皇權,到了宋徽宗玩出了大亂。党爭不起,宋徽宗哪怕上臺也根本沒有耍個性的機會,他就是把六賊全用了,六賊也成不了六賊。等到性情爭論完成,宋朝的皇權和相權也就穩固了,各有各的職責。宋朝的亂,是思想的混亂,不是因為個人好壞和利益。

  南宋最後再次產生離心離德,是壓力實在太大了,把天下的財富全部搜刮一空,也支撐不住。這也是宋朝在推開了近代化的門,而沒有發生工業革命的原因。宋朝缺德,全天下的財富都拿去養軍,也填不住這個大窟窿。整個社會根本沒有餘財,資本積累一丁點都沒有,工業怎麼發展得起來?以宋朝對全社會的控制力,民間也沒有資本積累的機會。

  歷史上的慶曆新政失敗,其中一個原因是夏竦讓女奴改了石介的信,把石介寫的欲范仲淹等人行伊周之事改為伊霍之事,由一心為天下做事變成了要讓趙禎下臺。徐平前世覺得夏竦這人真壞,是要說范仲淹等人要造反,對皇帝不忠心這還了得。現在明白了,根本就是兩個意思。宋朝皇帝怎麼會問士大夫忠不忠於自己,根本就不會起這個念頭。朝廷真的把這封信當成是石介寫的,但他犯的不是造反的罪,而是誣罪。趙禎無非是覺得自己明明沒有失德,你憑什麼誣賴我失德,要流放我讓我反醒?所以石介無非是貶官而已。

  把天下消亡之後,文明遺存中所存在的道、德、文、武、禮、儀、制、立、施、行等等一系詞語的感情色彩去除,就發現了文明的寶庫。把宋朝缺的德修起來,漢文明就從天命昭昭中走出來,獲得了新生。

  不能夠找尋到祖先留下的文明記憶,歷史就只是乾巴巴地在講故事。在歷史裡面找到了哪個是好人,哪個是壞人,哪個是忠臣,哪個是奸臣,歷史就變成了戲曲或評書,徹底地成為文明世界的後人們在俗世裡的娛樂。

  或許久遠之後的有一天,人們閒來無事坐在柳陰下,說:「我們來講古吧。我覺得那個前世說的聖人真是個好人,現在怎麼就沒有這種好人呢?」

  另一個說:「屁,有什麼好的!我覺得那些故事都是編出來的,考古學家早已經挖出來了,真相跟書裡寫的根本不一樣。歷史,是勝利者編寫的,是人家改過了的!」

  這個時候,文明已經是另一個世界的故事,歷史只是我們消磨時間的娛樂。

  當有一天,你拿出一個蘋果給孩子,大兒子一把搶到手裡,對二兒子說:「我憑什麼讓給你?世界上的東西還有讓的?」

  這個時候,文明就只是另一個世界的故事,文明已經遠去了。因為文明世界裡讓是當然之事,沒有什麼高尚不高尚,還關乎個人品德這一說。只有做了不文明的事,自己覺得不好意思。讓這一個字,就從文明語言脫離出來,徹底地成了俗語。

  文明是起於讓天下無爭,大家聚在一起想出了怎麼不爭的辦法,文明就形成了。爭先恐後的時代,天然會覺得只有傻子才不爭,歷史就已經不是歷史了。爭先恐後的時代,文明已經遠去,前人的歷史只是我們的神話故事。

  不是文明世界也沒什麼不好,只要保證生產力足夠快發展,大家你爭我搶地達到大同世界。想什麼有什麼,還有什麼好爭的,我們那個時候自然會再產生文明。掙脫了文明所形成的一套令人討厭的規矩,其實也沒有什麼不好的。

  徐平前世,在漢亡之後的歷史上,有兩個人物特別重要。宋亡之後,尤其如此。

  一個是諸葛亮,一個是嶽飛,幾乎都快被封聖了。現在終於明白為什麼,因為這兩個人在漢文明掙紮的過程中,一文一武,展現了漢文明之德再起的希望。後人對他們地位的維護,是對漢文明世界的留戀。對他們的解析,找出他們其實也沒有那麼厲害,是出於儘快解除文明記憶的下意識。

  一個俗人,留著文明記憶很累的,為什麼要承受祖先掙紮的痛苦,不去找尋自己的歡樂呢?文明其實跟個人沒有關係,只是一種留戀或厭棄罷了。

  稱嶽飛為國家英雄,再稱民族英雄,有一天可能連英雄都不是了,是很正常的事。這就是文明消散,人的認同感從天下,退到國家,再退到民族,總有一天,會退到家庭。

  嶽飛是那個天下文明的文明英雄,文明遠去,後人記憶裡,終究會成為一個神話。神話是虛無飄渺的事情,有人信,自然就有人不信,這種事情逼也沒用。

  文明看不見摸不著,就是對身邊的人的一種認同感。禮是自然生成的,只有大人教自己孩子的時候,才會教他守禮。不同的文明,有不同的禮,能讓別人遵守的只是規矩,不是禮。禮是大家對文明產生了認同感,自覺地去遵守一套規矩。

  徐平已經來到了這個文明世界,用自己從那個俗世帶來的知識財富,補這天下之德。

  獲得了天下人的認同,發展起來生產力,改好軍制,工業化,生產力的提升就一切都水道渠成。宋朝都能夠在形成共識後,輕輕鬆鬆完成土改,天下事還有什麼難的。

  軍制改革難在哪裡?怎麼安置軍人和家屬當然重要,但這不是最難的部分。軍改真正難的地方是要對那些舊軍人進行同化,讓他們產生對政權的認同感。

  宋朝的禁軍,相當於是在文明體系內養了另一個文明替自己來打仗。這些人離開了軍隊,要真正當成自己人,讓他們產生對國家的認同感。這不只是讓他們生活得好,還要向他們真真正正地展示天下之公,讓他從主裡認識到,這個天下當他們是自己人了。

  文化,只是文明世界做事的規矩,文明世界的人要有文化的事。
waterkcl 發表於 2019-1-8 09:37

第29章 政本初心,從民所欲

  太陽升起來了,射進大殿的第一束陽光,照在了徐平的臉上。

  徐平眯眼迎著陽光發了一會呆,好像看見了這個天下的光明。心有所感,微一轉頭看殿上坐著的趙禎,正在看著自己。與自己目光相交,趙禎微笑著點了點頭。

  忽然間徐平想起了自己中進士的時候,唱名的那一刻,記不清趙禎當時是不是也是這樣的表情,這樣的動作。徐平偷偷向趙禎回送了一個微笑,這是他們的默契。

  徐平來到這個世界,踏踏實實,勤勤懇懇,建功立業。他跟趙禎其實並沒有太多的私下交往,少年的時候兩人還有時候在一起聚一聚,長大了,各有各的生活。

  趙禎和徐平的君臣關係,就是君子之交淡如水,很多事情心照不宣而已。在覺醒自己的文明意識,真正胸懷天下之前,碰到今天這個自己講理政的關鍵時刻,陽光照過來重現當日唱名時的場景,內心一定會長出一口氣。這樣一件事情,說不定就會趙禎更相信自己。

  當文明在徐平的心中覺醒,胸懷天下,這就是徐平和趙禎之間的一個小玩笑。就跟大家碰面,說今天我出門聽見喜鵲叫,你也聽見了,真有意思。現在徐平跟趙禎只有身份地位的區別,脫下了這身公服,大家都還是個俗人,該一起喝酒一起喝酒,該一起吃肉一起吃肉。沒這個興趣,大家各自回家過自己的小日子。穿著公服犯了錯,誰犯錯處理誰。自己犯錯,趙禎貶自己的官,趙禎犯錯,自己把趙禎流放,讓他一個人反省去。

  五代皇帝更換稀鬆平常,一言不合殺皇帝全家是家常便飯。皇帝想明白了,寧願一個人呆著反省,也不想被殺全家,這種意識反而在地位最高的皇帝身上先產生出來。於是他們寧願,把政權的把持者,從一群拿著刀的武將換成這麼一群士大夫。這是統治者的自然反應,皇帝的位子甩不掉,先弄得安全點。

  這就是公天下,來自於祖先文明傳承中,該如何在政權中擺正自己的位置。

  政就是正,自己的位置擺正了,施政自然也就順暢了。

  儒之稱為學,不稱家,因為只是對過去文明的記述。後面加進典籍來的,都是在天下未成的時候,治理者從過去的文明興衰中找辦法,學著他們的辦法一點一點試,慢慢修天下之德的過程。儒在官不在民,就是這個意思。不是當了官就是儒了,而是來學了,才是儒了。儒生之類的稱呼,是指準備進入這個隊伍中來的人。

  學祖先的理政怎麼學?從哪裡開始?大學之道,在明明德,文明的世界裡說話就是這麼簡單明白,不帶修飾,也不含任何褒貶和愛憎。沒有明德,就是沒有胸懷天下,還有困惑,要解惑。讀經典的過程不是從裡面學施政的理論,那裡面沒有,只是在明德。

  當你最終無惑,在精神上認識到了,周圍的人跟你沒有不同,他們做出任何選擇都無關對錯。做出跟你不同的選擇並無品德好壞、聰明愚蠢的區別的時候,人與人之間在精神上毫無高下之分,這就是明德。明德,自然就進入了祖先留下來的精神文明世界。

  來到了精神文明世界,從典籍裡自然而然就看見了祖先留下來的文明,看見了天下的興衰。胸懷天下,指的就是思想從個人中解脫出來,找到了跟自己有同樣精神文明傳承的人。在這裡面,大家跟祖先一樣,沒有什麼高下之別,思想上沒有爭。

  明德,則典籍記載的文明興亡一眼可見,不會再去討論記載的這句話是什麼意思,那句話是什麼意思。問別人是解惑,別人是替祖先在向你解釋。在精神上他不比你高,因為知道的只是祖先在靈魂裡留下來的文明記憶,沒有比你多,也沒有比你少。

  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就是一句感慨,自己努力一輩子也沒比別人強。學通了發現原來人在精神領域沒有一丁點的高下差別,反而是在術上有你懂我不懂。明德的學儒之人不會岐視百工和農民,反而會尊敬,他們有自己所不能通的知識,自己卻沒有他們不懂的知識,只是人家沒在這上面用功,沒有通而已。

  明德,就看見了自己祖先文明的起源。

  天地分,人生,不是說人是由天地生出來的,而是祖先們認識到自己是人,聚到一起凝聚文明,起點就是天和地。那些典籍,就是演示在面前的神話故事。

  文明的起點,祖先聚到一起,決定組建一個大家庭。他們指頭上為父,稱天,指腳下為母,稱地,這一群人就是天地之子。各人的小家從屬於大家,大家照顧小家。

  這個天地文明的政治,一切都是圍繞在怎麼維持這個家,理政就是持大家。

  政本初心,就是執政者,要找到每個文明發展的關鍵節點,那個時候讓文明維持住大家庭不散的最重要的原則是什麼。一切制度和施政皆可變,這些關鍵原則非生死關頭不改。

  人的靈魂有兩部分,一部分是屬於自己的,一部分來自於文明的傳承。文明的傳承是靈魂的種子,在這個傳承上形成各種各樣的性情,各種各樣的態度。

  人超脫了自己後天附著在靈魂種子上的性情,在精神上就進入了祖先所留下來的文明世界。精神世界是由當初文明形成時指父為天的天,和指地為母的地所形成的,後來這個文明內的人一直在這個原則下處理內部事務,漫長的時間形成了自己的傳承記憶。

  文明不絕,這個維持大家庭不破的精神世界就不滅,政治一直在這個天地進行,是一個有別於現實世界的地方。宗教文明中,這就是宗教的神廟。而天地文明中,這一群人的祖先只相信自己人,要神他們就自己當神,要鬼他們自己當鬼,一切都由自己來決定。

  進入了這個精神天地的文明世界,就學會了文明的語言。因為進入這個世界的人,都是徹底無私,覺醒了文明記憶的人,典籍裡帶著私的記載,文明語言裡的感情,都被從這個世界裡去除了。文明世界裡的講話簡單直接,不含善惡褒貶,一聽就懂,這叫無惑。

  徐平來這個世界是捏著鼻子在讀聖賢書。因為他前世一個偉人說過,如果我們也到了自己沒法統治或者遇到難處了,也要把孔子請回來,說明你也快完了。前世聽不懂,進了這個世界一聽就懂。這就是在說一句大白話,小康時代不能用別的辦法達成治世,就不得不放棄從外面學來的辦法,重新去尋找祖先留下的辦法。他覺得試試不用祖先傳下來的一套舊規矩,能夠更快地跑步進入大同社會,或者是為了聚內而對外。

  他的時間不夠了,試不出來這個辦法的結果,只能把任務留給後人。

  政治去除了迷霧,就看清了在幹什麼。徐平進行軍改,用士大夫參軍,就是學了前世那個偉人的辦法。武德充沛,用武德補文德,文德充沛,用文德補武德。政治只要留住了祖宗文明形成時的原則,制度和施政一切可改,隨民心所欲。

  後來隨著生力發展和人的欲望的發展,越來越不能實現相對滿足,內爭外爭不斷,這個天地之大家也到了難以維持的地步。經過了漫長的動盪,最終他們還是決定重新走到一起來,像祖先一樣生活。指出來的父和母不能解決紛爭,他們決定一部分人去扮父親,一部分人去扮母親,自己來代替父親和母親做決定,來維持住這個家。

  一部分進入政權的象徵,最初的明堂,後來的朝廷、衙署之類,扮演父親。剩餘的人在政權治理下生活,以自己的心代母,來查父親的施政。

  政治嚴肅嗎?政治一點都不嚴肅。天地文明面臨天地不得不分的時候,用了一個孩子們一群去扮演父親,一群去扮演母親的辦法,來維持自己政權家的凝聚力。只要在這個文明內尋找凝聚力,循著歷史一步一步形成政權向心力的軌跡,一直用扮演的方法施政。

  穿公服是扮,治國理政是演,去除了自己的私心,大家各自在天下扮演父親和母親兩個角色。官員要穿公服,因為他們不能真絕自己的欲,脫了公服還有生活。官員穿上公服之後的威嚴,來自於扮演的父親的角色,就是父嚴。穿上了公服,還做自己,有扮而無演就叫裝。你在這裡裝,沒有人理你。不能進入這個人群的政權內部的人,就是吏。

  此時文德殿裡,其實就是一群人穿上公服,各有各的位子,一本正經地扮演著父親的角色。只有自己也有了這個意識,才能真正認識到他們在幹什麼。

  這個過程,其實跟宗教文明非常相似。如果文明需要神才能治理,他們就自己來做這個神,要鬼才能讓神跟人相通,他們就自己來做鬼。

  徐平在這裡一人壓眾人,要一道德,不是因為他聰明,也不是因為他能幹,到了這個層次那些評價就沒有用了。美醜、高矮、胖瘦、智蠢等等,只是祖先在文明形成的時期來形容身邊人的,沒有任何高低貴賤的分別。後來有區別了,是文明消散,這些區別跟滿足自己多少欲望掛上了鉤。徐平靠的,是那多出來的一千年,包括殿裡的這一群人,傳給後人的精神財富。一道德這幫人已經完成了,徐平只是穿越千年而來,把這個結果告訴他們。

  尋到了天地初心,則政治就是那麼一回事。政權要民忠,忠從哪裡來?忠義,兩個字就告訴你了對民示義,忠自然就來了。政權對民的心不能強求,而民對政權可以撒嬌,這是父嚴母慈的施政邏輯。政權的嚴,只能從對制度一絲不苟上表現出來。

  典籍裡對這些人的情緒反應,留下最多的就是抱怨。知我者謂我何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諸如此類,史不絕書。他們來做官扮演父親,只是找不到管理這個大家的父親和母親,只好自己來扮演。穿上公服就不是自己,脫下了公服才能放縱一下。一切的威嚴都來自於身上穿的衣服,那個時候他不是自己。屬於他自己的,只有死後給一個功過評價。這評價有多少意義也說不清,因為功過自在人心,好像那個身後名也沒多少意思。

  要調和制度死板和民心多變的矛盾,還要有一個人來扮演皇帝。行天聽,查民心,制度不能執行的偶然狀況由他來幹。他就是這個政權的象徵,扮演天下之民的父親。皇帝最重要的任務是查民心,不斷地讓政權向民心這個母親靠攏。

  趙禎的評價是萬事不會只會做官家,他本來就是扮演的皇帝,多一點都不想幹。這天下又不是他家的天下,他是在皇宮裡上班的,憑什麼要比別人多出力。

  文明世界的政治其實就是兒戲,因為沒有人教他們怎麼來讓人與人相處,他們要結成一個群體,必須一切要去自己摸索,一點一點去試。文明還沒長大,他們只好用兒戲的辦法來處理政治。童言無忌,文明政治中的語言淺簡直白,只是簡單說一件事情,沒有背後不告訴人的真相。文明遠去,後人只是不能明白他們為什麼這麼說,為什麼這麼做而已。

  不屬於這個世界的人,歷史就只是娛樂,愛恨情仇只是文明留下的痕跡。

  後人的政治,是從這些文明的碎片裡面繼承來的。後人認為,歷史上那件事,傻子都知道要怎麼做。但在文明世界裡,他們必須遵守文明的約定是一,很多事情確實不知道怎麼做是二。文明的政治還處在兒童探索期,後人看到的別的文明碎片他們不知道。

  一個政權,就是這樣用持之以恆的施政原則,強構了一個精神世界出來。在這個精神世界裡維持這個文明下的人心不散,這就是文明世界的政治。當去除了文明內核,才會看起來跟世俗政治有相似之處。

  進入到了這個虛幻的世界實施現實統治的人,有奸有邪,有賢有良,有私心的,有大公無私的,什麼樣的人都有。理想歸於理想,現實終究還是歸於現實。

  進入這個精神世界的人,扮得可以不象,但是演得一定要真。趙禎就是扮得像,演得真的皇帝。穿上公服一本正經,脫下公服回到後宮放縱無度,氣得外面的朝臣跳腳。

  文明世界的政治,在世俗世界的人看來,就是大家一起演一場戲。有的文明認為這種戲有觀眾,就成了宗教文明。有的文明根本就不在乎有沒有觀眾,比如源自中華上古的這個天地文明,天地分開之後的天下文明,這場戲不管需要什麼樣的角色上場,他們都讓自己人扮演。不是自己人進到這裡面來,就是在搶他們的戲,奪他們的精神文明世界。

  文明為什麼要構築這樣一個虛幻的精神世界,持之以恆地讓其成為真的一樣,文明世界的人自己也不知道,也不知道將走向何方。他們只是出於一種本能,維持住群體,凝聚住人心。或許僅僅是面對外敵時的自保,或許是堅守祖先傳統的一種誤會。

  在俗世的人看來,文明的政治一切都是假的,不但是執政者是假的,就連老百姓也都是假的。每個人不但有真實的自己,還有一個屬於每一個人的角色。

  俗世政治中堅持的正義、真理、公平等,在文明世界中只是手段,有用就用,沒有用就改別的。那些追求,本來就是從文明政治的碎片中崩出去的。

  對於徐平來說,明白了這其實就是大家按照祖先留下來的凝聚人心的原則,來滿足天下之民欲望的戲,反而是一種解脫。物質欲望不滿精神補,精神空虛了先用物欲填,大家總是要在這個小康之世開開心心地活下去。

  捧笏對呂夷簡道:「修天下之德,朝廷當政本初心,從民所欲。政本初心,祖宗何以開天地,治天下也。從民所欲,治當今之民,以遺子孫也。朝廷之本在民心,故對民只宜示恩義,不可被其怨。何以示恩義?如朝廷欲修路,必查民心,從民所請,切不可官自修路以邀恩義。邀之則民怨,徒勞而無功。」

  政權就是要讓民感恩的,這就跟哄小孩一樣,你想要我給你,印象才深。你什麼都不知道我就做了,該有的感激不會有,還可能招致報怨。查治亂,只是維持民心的手段,治亂本身不是目的。治亂,終究還是來自於民心,不是一直崩住,只能治不能亂。合理控制住節奏,儘量把民心收到政權來,節奏不好,就會散民心招民怨。

  「朝廷不可被其怨何也?有官必有吏。以吏代官政亂,以官代吏民怨。官立制度,吏代為施政。民感恩則官制收其心,民有怨則歸於施政之吏,此理政之大要也。」

  官吏之別,有各方各面的原因,但根本的一條就是政權和民眾的防火牆。施政出了問題則把責任推給他們,施政民心歡悅則歸於政權,政權只要恩不要怨。

  這一點很不厚道,但官服一穿官也不是自己了,沒有什麼良心過不去的問題。知道了民心是政權之本,俗世中的大量政治原則這裡就不存在了,該不厚道就不厚道。執行層是最容易招致民怨的一層,要牢牢用制度控制住,還要從政權中摘出去。

  「官選賢與任能,吏或臨之以威,或啖之以利,無定法。朝廷錢糧充裕,則於吏啖之以利,高薪養其廉,此朝廷之憫也。朝廷錢糧緊缺,則臨之以威,重法窮治,此朝廷之嚴也。朝廷之重法,施於吏不施於民,免招民怨也。」

  財政充足,政權向民間散財,吏也跟著沾光,高薪養廉。財政實在沒錢,那就大棒子招呼著,不惜施以嚴刑酷法。總之朝廷不好的事情,儘量壓在吏這一層,不要專導下去。

  「官衙之吏,或抄寫,或錢糧,用其能也,宜厚養之,固其心。代官親民之吏,則不宜雇,只可輪差。朝廷錢糧足時,用下等民戶,官募給其錢,以結民心。錢糧不足,則差上等民戶,以助天下,錢或少給或不給。」

  不管是農村還是城鎮,凡是直接執行朝廷政策的,最基層的吏,不要從別的地方招募人來,從管下的民戶裡直接輪差。財政充裕,讓窮人當吏,官方給高一點的工資。財政緊的時候,則用富人當吏,少給錢或者不給錢,節省經費。

  從治下百姓輪差,則好壞都是他們當地人的事,官方只立制度,只查制度執行。制度讓百姓不滿意,一面逼著吏執行,一面官方出面進行調整緩解。

  總而言之政權的施政方法就本著一條原則,做得好是政權制度立得好,做得不好讓百姓不高興了,是執行的人能力不行。從大的方向政權當然是要讓百姓過好,但在執行的過程中很容易好事辦成壞事,不能讓政權背這口鍋,那就專門招一批來職業背鍋的。

  這是文明政治施政原則,收民心第一,做事就二。

  世俗政治中,政府累死累活,老百姓牢騷滿腹,誰都覺得對方不是什麼好人。在文明政治中不能這樣,不管政權做什麼事都不是給百姓做好事,都是百姓想要這個,政權才出面去滿足他們的欲望。哪怕是政權想做這件事,也會想辦法讓百姓先提出來,變成是讓他們提要求,政權來滿足。文明政治沒有真假,只有更假。

  主動幫老百姓做事,想讓老百姓覺得自己好,那是官員有封建思想。大一統天下,百姓只能念政權的好,不能念官員的好,誰讓老百姓交口稱讚就查誰。老百姓感覺得到的一切的好處,都是由制度帶來的好處,跟誰也沒關係。
waterkcl 發表於 2019-1-8 09:38

第30章 日月當空,洞燭萬民

  歐陽修擠上前來,拱手道:「宰相言,民之教化為天下之德,何以教化之?」

  徐平道:「朝廷立制度,謹行之,此之為教也。民有欲,從之;民有惑,解之;民有難,助之;民有上進之心,使之學。此數者,為育也。有治家足以垂範者,表彰之,此之為勸也。且教且育,兼以勸之,感於民心。民以朝廷之制治修其身,治其家,此為教化也。」

  政權扮演的是父親的角色,對民的教化,其實就是怎麼養孩子。徐平所說的是自己前世習慣的家庭教育,換到天下來,就是政權對民眾的治理。從民欲當然不是百姓想要什麼就給什麼,那叫溺愛,而是合理的欲望給予滿足。

  要做事情,先問問百姓想不想要,如果都說不想要,那就算了。真對眾人有好處,但是老百姓不想要怎麼辦?官府自己去辦就好了。比如修路,老百姓不想修,那就官府自己去修,誰想走誰交錢。不然路修好了,有人天天走,有人一輩子不走,有人說你好,就有人覺得不公平。政權一切是以得萬民之心第一,讓百姓得實利是處於第二位的。

  歐陽修退回,覺得徐平說得有道理,又總感覺哪裡不對。

  司馬光走上前來,拱道:「敢問宰相,綱常不立,人倫何依?何以教化萬民?」

  徐平道:「朝廷制度為綱,施政為常,此為天下綱常也。百姓心向之,自有人倫。」

  周圍的人吃了一驚,沒想到徐平會真地這樣大破大立,連以前的人倫也全部放棄,一切都從頭再來。徐平前世很多人都要求政治從這裡走開,從那裡走開,實際上政治在社會中無所不在,是走不開的。倫理是政治在社會中的表現,不可能不受政治影響,對此感到反感的,大多是想堅持傳統,或者從別的地方學來一套。像徐平前世要收房產稅,是按照家庭收還是按人收,就直接從經濟利益上影響家庭倫理,你避也避不開。

  司馬光一下子急得臉都紅了起來:「宰相此言,置三綱五常於何地!此祖宗之法,成之以禮,傳於後世,以治萬民也!以朝廷為綱常,何以使萬民慕教化!」

  徐平心中歎了口氣,這一步還是避不過去。

  對文明記錄的史最先是道儒分途。道家捨棄現實社會,留靈魂在那個精神世界裡,把那個世界當現實,把現實世界當虛幻。儒學則依然記錄現實世界,來表現那個精神世界。

  儒學成為儒家,是在戰國時期。天下面臨大變誰都看得出來,儒學只記錄的方法已經難以為繼。分出墨家以神鬼代替那個精神世界,放棄天下一家,大家無爭。然後分出孟軻和荀卿兩家,一主人性為善,一主人性為惡,各成一套治理辦法。荀卿一家後來又發展成了法家,人性既然為惡,政權自然也就不需要遵從人性,一切按政權的辦法來好了。

  司馬光學自荀卿之人性本惡,不過他主張以禮,也就三綱五常之類禮法,倫理來使人棄惡從善。他們所主張的倫理教化,是性情論在政治中的一種反映,影響了整個宋朝。

  徐平看著司馬光,道:「禮,德之顯於民間者也。三綱五常,漢之德顯於民也。君實欲以三綱五常行於本朝,是以本朝有漢之德耶?」

  司馬光愣了一下,道、德、仁、義、禮,這幾個基本概念是有順序的,後一個是前一個的延伸。不過在這個時代,各有各的理解,並依此衍化出來各種各樣的理論。司馬光等人是主張用這套禮,強推於民間,用禮教化,顯示天下之德,這就是後來的禮教。

  一邊的歐陽修道:「漢之德早失,散於民間,行禮教民以聚之。」

  徐平道:「德,道之顯於民者也,德本於道。禮,民以德而成人倫,為德之化。是故德生而禮自成,未聞行禮而能成德者。天地分,德化為仁義,散於世間。朝廷行仁義,仁義取信於民,則德生,德生禮成。以三綱五常求禮,是欲朝廷行秦之暴耶?捨其本而逐其末,不知所謂!德本於道,禮本於德,豈可亂其序!亂其次序,非求治,是求亂也!」

  「漢以昭昭天命,如大鏡懸天,照萬民之心,而成其德。此德成禮,是為三綱。天命今已不存,三綱豈可為繼。天命何在也?在人心也。韓柳諸公辨性情求人心,欲求漢之天命也。今朝廷之政,施於天下,得萬民歡心,則如日月之升也。日月當空,洞燭萬民,民心向日月,自成朝廷之德。德生禮成,天下大治,自成當世之禮!」

  道德仁義禮,這一套說白了,就是不只是滿足天下百姓的物質欲望,還要滿足天下百姓的精神欲望。不只是作為一個中國人生活比別人好而驕傲,還有一種來自靈魂深處的自豪感,一種強大的精神凝聚力。有了這種精神凝聚力,外來文明,包括宗教,都將對天下之民無處下手。談起信仰、文化之類,外來文明都會被這個文明看笑話。

  政治制度,不管是資本主義制度,還是社會主義制度,都可以包容進這一套政治原則當中,這本就是超越了政治制度的精神政治原則。議會制、總統制、兩黨三黨制,對於這樣一套原則都是無所謂的,不過是換一套辦法,選這麼一批人來,扮演政權治理天下。對於世俗政治來說,這套很玄乎,因為本來就是帶有神話色彩對抗宗教文明的。

  正是因為在精神世界自成天地,世上沒有當然之理,沒有絕對正義,一切都從屬於這個天地之下。人們認為一件事情當然得這樣做,是從這個精神世界衍生出去的。

  這一套道德仁義禮本來是不應該進入百姓生活當中的,百姓應該是按照自己從政權中學來的做事方法,出現一套人與人交往的準則,就是禮。新中國建立後,人們日常生活中很多習慣便就學自於政府的做法,就是新的禮的生成過程,應該是自然而然的。司馬光這一派不顧實際,妄圖強推三綱五常,逆流而上,對後世造成了很壞的影響。

  徐平身邊的晏殊忍不住:「似如此,朝廷如此行善政利民,而避惡政害民也?」

  徐平道:「政無善惡,唯持其正。於朝廷,天下無性惡之民,唯有亂法者,亂法者治之可也。無性善之民,唯有行善者,行善者勸之可也。」

  晏殊道:「一政出,民必有便之者,不便之者。若無善惡之民,政何以持正?」

  「聽民聲,查民心,可也。以政不便,必有所本,朝廷知其所本,此查民心也。以政為便,必有所本,朝廷知其所本,查民心也。查民心,不可只聽其聲,當查其心,此知民之所思也。詩三百,子曰『思無邪』,何耶?此民聲也。以此詩,對當時之政,學者當知何政出,民何思,此查民心也。知民心於何處便,何不處不便,朝廷漸次修之,此修德也。」

  《詩經》之稱經,不是因為裡面蘊含了什麼治國的大道理,那只是記錄詩歌的,能有什麼大道理。是因為《詩經》中記錄的是民聲,由民聲而知民心,再去對照當時的執政者是如何對待民聲,進行施政的調整。天下以民心為母,典籍裡記載了政治活動,是父親在怎麼做,還要去查民心知道母親怎麼說。父和母合起來,才是完整的政治。

  在孔子那個時代,記錄下來就是《詩經》。到了這個年代,就是民間說話、小曲。在徐平前世,就是流行歌曲、電影電視、微博論壇。從這些地方,知道百姓對於政權的制度和施政方法有什麼看法,再去一點一點地修改,達到順應民心的目的,這就是修德。

  當然對於強調文明的政權,聽到之後,怎麼去順應民心,從而收穫最大的認同,有各種各樣的技巧。因為最重要的不是改錯,而是獲得認同感,不是知錯能改的辦法。有的時候立即改善讓民眾歡悅,有的時候故意不改,讓某件事情激起眾怒,最後才由政權出面給出百姓想要的結果,讓百姓深切感受到這個政權永遠是站在他們一邊的。

  晏殊問的是人性有善惡,一項政策出來,惡人覺得是善政,善人覺得是惡政,政權怎麼來判斷。這就是政權合法性歸於查治亂之後,一定要辨人性善惡的理論原因。不然善人覺得是亂世,惡人覺得是治世,查治亂無法提供合法性。

  徐平前世,美國在讓同性戀合法的問題上反復折騰,出於同樣的原因。如果同性戀是不正常的,讓其合法,是對正常人的傷害。如果是正常的,不讓其合法,同樣是對正常人的傷害。這就是性善性惡論對政治影響的一個表現,會影響到非常多的政策。因為政權要獲得治下之民的心理認同,避不過這些,不能模糊。不讓正常人擁有正常的權利,會讓治下之民覺得政權不把自己當自己人,並不是為了取得那少部人的支持。

  中國人不會產生這種想法,因為歷史上經過了性情論爭辨,得出了人性樸的結論。遇到類似的事情,政權持中立的立場,不參與進去,成了一種共識。

  性善性惡論,換一種說法,就是認不認為人性中有一些是不正常的,不是正常人應該具有的心理認識。哪些是正常的,哪些是不正常的,政權要包容正常,摒棄不正常。

  同性戀、女權、種族問題,這些政治正確,都是在政權要包容所有正常人的角度,才激烈起來的。不只是一部分人的問題,而是要政權對某些人群的正當性表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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