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一世富貴 作者:安化軍(已完成)

 
waterkcl 2018-10-31 17:24:52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534 660145
waterkcl 發表於 2019-1-11 10:18

第81章 各逞其能

  徐平此話出口,眾人面面相覷。是啊,除了金、銀、絹是硬通貨,還有糧食呢。而且糧食不管契丹賣多少,宋朝肯定全收,倉庫放不下也要收。

  河北駐紮著數十萬禁軍,單靠河北路的糧食可不夠。以前財政困難,河北路的稅賦奇重,加上水旱之災,不斷有人口逃亡。地方就是這樣,越是人口少了,稅收得就越重。稅重了老百姓過不下去,不住逃亡,從而形成惡性循環。

  單從賦稅來看的話,河北的稅不重,比兩浙路一帶低多了。但由於駐軍多,差役和各種雜稅科買特別多,增合起來的百姓負擔就重了。宋朝的稅賦只是百姓負擔的一部分,大頭在各種名目的加稅和攤派上。徐平掌三司,從來沒有減過稅,只是慢慢取消雜稅科配。

  如果契丹肯賣糧食,宋朝求之不得,最好河北和河東路的駐軍,糧草全從契丹買。這兩路當地的餘糧,存到倉裡作為應急使用,負擔一下子就降下來了。

  哪怕有運河,有大道大車,糧食和草料的轉運依然昂貴無比。支撐與契丹對峙的數十萬大軍,宋朝要動用江淮、兩浙、京東、京西數路民力。與此配套的運力,還有二十多萬的廂軍和差役。從契丹買糧食,這些就全都可以省下來了。

  趙禎想了好一會,才苦笑道:「河北、河東、豐勝三路加起來,七十萬大軍,這可是用來對付契丹的。契丹對此心知肚明,他們如何向本朝賣糧食?敢向本朝賣糧,豈不怕逐年增兵,他們更加難以支撐!」

  明鎬沉聲道:「是以契丹才急著立誓約。誓約一立,可以約束沿邊幾路兵力,人數定死了,他們才能夠喘一口氣。兵力就是那麼多,實在沒有辦法了,契丹未必不肯賣糧。」

  杜衍道:「其實以前縱然契丹不許,民間也常有人賣糧入本朝之境,並不少見。如果契丹別無生錢之道,又不能斷了互市貿易,也只有賣糧這一條路。」

  丁度道:「此管仲鬥洩之術也,契丹必有大臣知此計,只恐不會上當。」

  「此事於本朝,得之則喜,不得亦無妨。契丹願不願做,一切由他。本朝只是要兩國公平貿易而已,此天經地義之事,天下間豈有不勞而獲的道理?北地貧瘠,能夠賣出來的貨物只有馬匹和糧食,契丹人如果能有其他貨物賣來,自然也可。」

  徐平從來不指望陰謀詭計,不是不知道計策的用處,而是萬事操之在我,不能把希望寄託在敵人犯錯誤上。重兵臨邊,逼迫契丹比拼國力;斷絕貿易,讓契丹物資匱乏;不許金銀銅錢流入契丹,讓那裡缺少貨幣。這些措施徐平從來沒藏著掖著,契丹使節來了,也是明白告訴他們。告訴了你又如何?國力在那裡擺著。

  契丹境內缺金銀,也缺銅。當然依徐平前世記憶,他們的境內有礦,但開採不出來有什麼用。國際貿易只能夠使用輕貨,糧食是用不上的。契丹還能夠封起門來過日子?徐平巴不得他們那樣做呢。那樣做的後果,就是周邊的契丹附庸迅速離去,包括燕雲在內,都會不穩,宋朝得利更大。還是那句話,力量對比變了,一切皆變。

  契丹喪失了軍事優勢,與宋朝對峙就一切都處於劣勢,沒有翻身的機會。立誓約求和是惟一出路,境況不會迅速惡化,最少還能夠堅持十年八年。要是不求和,各種矛盾就會迅速爆發,最後的結果誰也無法預測。

  宋朝並沒有準備好,讓契丹不穩只會讓周邊勢力撿便宜。契丹勢力向北收縮,宋朝就要北上面對各種各樣的周邊矛盾,這是宋朝議和的需求。

  議和之後邊境和平,通過貿易和其他手段,掏空契丹的國力,斷的是他們的根基,這是長遠打算。跟契丹一直處於尖銳對峙狀態,反而讓他們打起精神,團結一致,應對內外各種困難。議和看似讓契丹鬆一口氣,時機成熟最後解決問題的難度卻變小了。

  禁軍的主力一直都是在河北路防契丹,改革的難度是非常大的,非一朝一夕之功。僅這一點,與契丹議和,保持河北路相對和平的環境就非常重要。

  趙禎想了很久,還是搖了搖頭:「鬥洩之術,千年之前管仲已著之於書,後人豈有不知之理?契丹再是艱難,想來也不會賣糧。」

  徐平笑道:「豈止是不會賣糧,這一兩年間,估計連馬都不會賣。契丹人肯定不想賣這些,無論是糧,還是馬匹,必定嚴管。只是,要看他們堅持多久。常言道人窮志短,馬瘦毛長,且看契丹什麼時候會覺得自己窮,不賣過不下去就是了。」

  杜衍道:「若是契丹不許,本朝如何應對?難不成就如此僵著?」

  「僵著就僵著了,趁此時機把河北禁軍重新整訓。只要此事做完,契丹人如何想就不重要了,說到底本朝禁軍能征善戰才是根本。契丹人如果熬得住,想來會同意賣馬,一年賣給本朝幾千到一萬匹,得二三十萬匹絹,勉強能夠支撐。」

  說到這裡,徐平正色對其餘宰執道:「只是一定要嚴管,不許茶和絹到契丹境內,更加不許金銀和銅錢外流。契丹人能夠別想辦法,是他們的事。還有,縱然從西北買羊稍貴一些,也不許買契丹的羊,此一項一定要斷掉,包括羊皮在內。」

  宋朝用羊極多,以前每年都從契丹進口數萬口之多,用錢不少。兩軍對峙,就要截斷契丹的財源,不能再從契丹買羊了。馬是生產資料,羊可不是,按管仲所說這是要防的。

  趙禎道:「似我們剛才算過的,契丹與本朝不通互市,必然難以支持。宰相所言,契丹熬得住是個什麼意思?難道契丹還能讓境內之民,不用這些物事了。」

  徐平捧笏:「回陛下,倒不一定如此。天下之間除了本朝和契丹,還有其他小國。契丹之東有高麗,還有女真各部,西有高昌回鶻等國,契丹不與本朝貿易,還能從他們那裡去買。當然,這樣做肯定價錢不菲,就看契丹人肯不肯咬牙去做了。」

  賣馬匹和糧食給宋朝,是以戰略物資資敵之舉,不到萬不得已之時,契丹肯定是不會做的。哪怕代價高一點,他們寧肯從周邊各國去想辦法。茶和絹只有宋朝有,經過轉手貿易獲得,契丹付的價錢高了,但是避開宋朝,不一定不能接受。有一句話徐平沒說,當契丹被周邊小國賺得狠了,可以用武力去搶回來。宋朝搶不了,這些小國搶起來還輕鬆愉快。
waterkcl 發表於 2019-1-11 10:19

第82章 立足於打

  劉六符暫住大名府,以晏殊和富弼為主,不時有官員請他飲宴遊玩,自得其樂。這種文人活動在契丹很少,劉六符以前就羡慕不已,現在有了機會,頗有些樂不思蜀的意思。

  隨著天氣涼爽下來,邊境地區的形勢一天比一天緊張。

  八月初,宋朝升定州北平縣為北平軍,扼太行飛狐陘出口。在北平軍加固城寨,增加駐軍,儲存糧草,為河東路的忻州駐軍東來河北準備。同時一定程度上邊境軍隊向保州集中,捏出一個進攻集團,對準易州。這兩地是翻越太行山的重要出口,河北戰起,河東路軍隊可以循太行、常山的古道支援河北戰局。

  同月,以龍圖閣待制韓綜為河東、河北路橋道使,大規模整修太行山中道路。

  面對宋軍針對太行山道路的軍事佈署,契丹不得不向靈丘、飛狐和易州一帶增兵。有豐勝路在背後威脅西京大同府,契丹山后雲朔等州的軍隊被牽制住,已經失去了戰時增援山前幽州的能力。宋朝位於並、代一線的軍隊,具有戰略機動性,隨時可以東來。

  此時宋朝的戰略佈局已經大致清晰。河東路的高大全整合各軍之後,駐於代州和忻州一帶,以後面的並州為後勤基地。如果契丹進攻,則出北平軍,斷契丹大軍的後路,把契丹軍隊堵在滹沱河以北、太行山以東。滹沱河南面,是以大名府為根基,沿永濟渠和漳河佈防的禁軍主力,近三十萬人,契丹無論如何也打不穿。若是真出現這種局面,就真地成了趙禎親征,率宋軍主力正面抵擋,高大全和桑懌從兩面夾擊的局面。如果契丹主力數十萬人被堵在這樣一個狹小地域,面對宋軍三支主力,結局已經註定。

  桑懌帶整編過的十幾萬人,以河間府為基地,在王德用大軍的後面。沿莫州、高陽關一帶佈防,堵死契丹從雄州、霸州方向南犯的道路。契丹從定州南下,則北出雄州,與東來的高大全軍合攻易州。易州一下,對被堵住的契丹軍隊形成合圍之勢。

  如果契丹不主動進攻,戰爭不得不打的時候,則由桑懌匯合王德用部,與河東路的高大全一起前出,進攻靈丘、飛狐、易州、范陽一線,把戰線向北推進到淶水。如果能夠做到這一步,宋軍就逼近了幽州城下。而契丹山前山后的聯繫,只剩下了居庸關一路,很容易被從中間切斷。兩個孤立的地域,宋軍可以比較容易攻下。

  趙禎開始北巡的時候,宋軍的佈署比較混亂,還是沿續以前防契丹南下,在幾個在關鍵地域布大陣。隨著雙方和談不順利,與各軍到大名府參見皇帝,整訓調動一起,禁軍在河北路的佈署開始出現調動。一個多月的時間,慢慢形成了這種局勢。

  到這個時候,誰都可以看出來宋軍的戰略意圖,是立足於打的。不過從態勢上不是一鼓作氣收復幽州,而是先剝掉幽州周邊,使山前地區從戰略上孤立起來。

  劉六符接到契丹境內來的公文,看了宋軍的佈置,只覺得胸口堵得慌。從宋軍滅了黨項之後,南北的戰略態勢發生了根本變化,契丹便就處處被動。一開始宋軍佈置沒有明顯的意圖,可以認為是立足於談。劉六符到了,堅持歲幣,便就轉變為立足於於打了。

  看了看天邊的太陽,劉六符歎了口氣,招呼隨從,向城南而去。

  劉六符此次使宋,受到的招待比上次好了許多,跟去年在青塚的待遇更加是有天壤之別。徐平以下,宋朝官員隔三岔五就邀他飲宴,經常有人上門拜訪。就連宰相徐平,也曾經設宴招待過劉六符,在以前這都是不敢想的事。

  劉六符心知肚明,現在宋朝占了上風,才會如此大度。如果還是時時受到契丹騎兵南下的威脅,是斷然不會如此的。風度禮儀,有了實力才有底氣,不然可讓人看不起。

  今天是明鎬請客,邀他到城南的狄仁傑祠堂作客。一是憑弔先賢,再一個乘天氣晴好的日子,飲宴遊玩,談論文學。去的地方讓劉六符心裡堵得慌。作為大唐名臣,狄仁傑在契丹也很受尊敬,宋朝更是在前幾年,訪求狄仁傑之後封官守祀。但問題就是,狄仁傑在大名,即唐時的魏州,最大的功績就是打退了契丹的進攻。作為簽署樞密院事的明鎬,請自己到那裡去,是不是有什麼暗示?一路上劉六符都在考慮這個問題,心神不寧。

  晏殊為留守,修茸皇宮的時候,順便重修了狄仁傑祠堂,此時煥然一新。劉六符到了門外,早有兵士等在那裡,牽了他的馬去拴好,引入門裡。

  徐平、杜衍、明鎬和丁度幾位宰執,及隨趙禎北巡的幾位文官,早已到了,正圍著狄仁傑祠堂碑銘觀看。見到劉六符來,雙方敘禮,就在亭子外面擺下酒案,各自坐了。

  寒喧畢,明鎬對劉六符道:「狄梁公唐時名臣,武后當政,獨臨於朝,終保李唐社稷不失。此真賢者,不知北境也祀此等忠良否?」

  劉六符拱手:「賢良之士,天下皆仰慕之,何分南北。本國一如南朝,對前朝賢臣之後厚加撫恤,以勸世人。」

  隨著契丹的政治慢慢成熟,頗以中華自居,並不認為自己是蠻夷。宋朝把契丹跟蠻夷並列,是會引起外交糾紛的。學著中原王朝的習慣,契丹同樣對治下的前朝賢臣之後,封官賜爵,以守其祀。不過燕地的資源少,他們求也求不到幾個就是了。這個時候,契丹人就只能歎息一聲,到底文脈在南,位於苦寒之地的契丹在文治上還是差得遠。

  議論了一會狄仁傑的事蹟,丁度道:「數年之前,豐勝路范經略過狄梁公祠,曾新作狄梁公碑文。此文甚佳,我等正商議,隔日銘其文於此碑之側。」

  劉六符拱手:「范經略是一時大儒,文學一時之選,必然是極好的。」

  見在座的幾人都神色怪異,徐平笑道:「大丈夫於世間,無事不可對人言,不必學婦人女子行事暗搓搓。范經略碑文中記狄梁公守魏,有寇來吾自當之一語,於今日事合,故欲刻碑而記。今日天子北巡,與北朝誓約未立,看看烽煙又起,大家心有所感而已。」

  見劉六符神色尷尬,徐平又道:「學士為國南來,以求通好,此為天下蒼生謀,成與不成,功德自在人心。所謂盡人事,聽天命,無非如此。身當其位,必受其累,竭盡心力於國事,此有何不可對人言。狄仁傑所禦之寇,實為貴國,可以明言相告。只是今日請學士來,非關國事,只是憶先賢,飲美酒,不必為國事累心。」
waterkcl 發表於 2019-1-11 10:19

第83章 以打促和

  劉六符沉默良久,對徐平道:「相公言事無不可對人言,不知是真是假?」

  徐平道:「自然是真。大丈夫行事,就當光明磊落。」

  劉六符看著徐平,沉聲問道:「既如此,相公可否對某明言,今兩國是欲和焉?還是欲戰焉?若是欲戰,不必留我在此。強留於我,我固然被後人笑,也有損相公之德。」

  徐平大笑:「學士如此問,卻讓我有些難以回答。皆因欲戰欲和,非我一人可定,也非本朝可以說了算的。和與戰,是南北兩朝雙方的事,奈何只是問我?」

  「相公一國宰相,稟國政,自然心中有數。和與戰非貴國一方的事是不錯,但你們心裡總有個計較。若是欲戰,則一切求和之言,俱為虛文而已。」

  徐平端起酒杯來,沉吟了一會,最後無奈苦笑:「學士,我說一句冒昧的話,你問出這樣的話來,就說明我們於世間的事,於人,於國,看法根本不同。我不是不能答,我是怕我答了之後,學士依然不懂。坦白講,我或許智未足,才疏學淺,便從來不為虛文。」

  劉六符拱手:「相公何不試著說來聽聽。在下有不明之處,再行請教就是。」

  「兵書有言,兵無常勢,水無常形,因敵變化才可取勝。若問我欲戰欲和,以我徐平個人來言,自當統大軍,揮師北上,光復故土,才可慰平生之志!」

  劉六符聽了,臉上不由變色。沒想到徐平還真是不避諱,把自己心裡想的說出來。

  徐平又道:「只是我為宰相,以君命理國政,我個人怎麼想,於國政無關緊要。所以學士問我欲戰欲和,於我徐平講是欲戰,於大宋宰相講是欲和。為何欲和?燕雲之地歸於契丹百餘年,心念中原者又有幾人?朝廷治國,當以民心為依歸,那裡百姓欲和,朝廷自然就欲和。此不必問,學士問於國境,燕民是欲歸宋,還是欲在契丹治下即可。燕民之心在南,則必戰,大軍北上,當者為齏粉!此時燕民未有南歸之心,朝廷自然是欲和。」

  劉六符聽了這番話,不由怔在那裡。徐平如此說,不但是給出了議和的理由,而且廢掉了誓約萬世不易的可能。民心變了,和約也會就此作廢,宋軍必定北上。

  見劉六符神色怪異,徐平道:「兩國立約,雖然對天盟誓,然而天心在民心,終究還是歸到燕民那裡。此話我明白講出來,學士知道,回去告訴國主,不要自誤。」

  不只是劉六符,就連一邊坐著的宋朝官員神色也非常精彩,心中各有想法。杜衍和明鎬等人,深知徐平這是說的實話,不含任何權術,這就是宋朝定下來的國策。而富弼和丁度幾個人卻不這麼看,從徐平與趙禎和朝臣商量的時候,他們就認為這是一種策略,只是徐平這人心機深沉,就連自己人也不吐露心底的話,只可意會不可言傳。定下這樣的原則不但是保證了誓約可以隨時撕毀,而且占住了大義。契丹要保證誓約有效,就要讓治下的燕地之民過得去。而契丹對民示恩,有宋朝先前提的這個條件在,那裡的百姓還是會忍不住把這功勞歸於宋朝。怎麼算,都是百利無一害。

  徐平沒有任何利弊的考慮,他就真是這樣想的,這樣做的。大道直行似曲,是沒有辦法的事,無法計較。人心是很複雜的,一件事情,如果問起來人人都認為該如何,但實際上真遇到了,卻無人如此做。你真地做了,就會被人背後議論,是不是有什麼其他意圖。

  徐平曾經在路上撿到過錢包,裡面除了卡和證件之外,還有兩百多元錢。他把這個錢包交到員警那裡,找到了失主,結果失主是醉酒這後不小心丟的,記不清多少錢了。失主小聲嘀咕一句,好像錢包裡不只這點錢,然後沒說什麼拿著錢包走了。精彩的在後面,不管是處理此事的員警,還是徐平的同事朋友,都認為失主說的是真的,錢包裡面應該有遠多於兩百的錢。徐平把大多數錢拿走了,失主把那些錢當成酬謝,沒有計較。此後一兩個月的時間,不斷有朋友和同事要徐平請客,有了好處讓大家都高興一下,徐平噁心得不行。

  這就是人的複雜性,之所以認為這些事情如此做才正確,如拾金昧,是歷史上曾經形成過這種共識,記憶裡這樣於大家更好。現實變了,這個共識就只剩下了虛假的外殼,每個人的內心都不再當一回事。真遇到了,看看沒人就會做出相反的選擇。

  對一個政權來說,只要立下規矩,比如拾了之後失主不許追究失物多少,因為撿到者可能不是第一個發現的人,便就可以形成秩序了。沒有規矩,就亂糟糟的,沒人知道該怎麼做是對,怎麼做是錯。但對文明來說,僅僅有規矩是不夠的,而是要形成共識,所有人都認同應該怎麼做,遇到了自然而然那樣做。這是政治高度的不同,對於文明來講,政治要求要高得多。徐平在努力形成這樣一種氛圍,只是他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既然已經否定了天命,那能夠決定政治行為對與錯的只有人心。簡在帝心,覺得自己的決定比所有的愚民都聰明,只是不仁不智者的藉口。政權與人心相呼應,政權不把民心當一回事,民心慢慢就會散失,找也找不到。散了的民心,想重新凝聚絕非易事。民心決定著政權的性質,政權在改變著民心,這是一個相輔相成、互相影響的過程。

  相互影響,隨時而變,這就是徐平主持下的宋朝現在對契丹的策略。劉六符認識不到這一點,所以徐平就沒法跟他講明白。說是說,明不明白就看劉六符自己了。宋只要內修國政,保證國力不墮,保證軍力強勁,則就可以把這些話變成現實。

  看了劉六符的表情,徐平便就知道他還是不相信,道:「於本朝來說,此時自然是欲和,學士不須對此有疑慮。只是貴國堅持要有歲幣,不然堅不肯和,沒有辦法。不和那就只有打了,不打不相識嗎。是以,學士應該知道,本朝在向前線調兵,要幹什麼?」

  說到這裡,徐平不由笑了起來:「調兵就是要打嗎,以打促和。你們堅持認為自己軍力強大,可以不勞而獲,能從南國平白得到銀絹。沒有辦法,本朝就只好打你們個灰頭土臉,認清自己有幾斤幾兩,才好議和。學士,你說是也不是?」

  劉六符默然,他能夠說什麼?現在議和的最大障礙,確實就是契丹不想放棄年年收到的銀絹,不給錢就不立誓約。有這種想法,就是認為自己還有軍事優勢。

  徐平把話講明瞭,你認為自己強,那就打到你放棄這種想法為止。席捲燕雲確實宋軍現在做不到,但前出百里還是能支撐的,那就先向前打一百里。如果契丹遲遲不定,則這個冬天,宋軍不會再等,必然會越過拒馬河,把邊境推進到淶水、桑乾河一線。

  宋朝是要議和,但不表示在議和的過程中,就按兵不動。
waterkcl 發表於 2019-1-11 10:20

第84章 三衙改制

  大名府皇宮的後苑,趙禎擺下酒筵,請了徐平和明鎬來,與從西北來的幾位軍官飲酒。

  徐平在西北整訓軍隊的時候,很多中下級軍官是趙禎從殿直中選過去的。經過了西北數年歷練,現在整訓河北禁軍,趙禎又調了一批人回來。這就是新編禁軍的架子,有了這個架子,再加上充實起來的制度,最終完成對河北舊禁軍的改造。

  趙禎派往西北最重要的兩員大將,許遷和王逵兩人全部返回。許遷已定為雲捷軍都指揮使,王逵定為雲翼軍都指揮使,這兩軍帥先完成整編。

  雲捷軍以大名府為基地,先前分佈於河北數州的各指揮或者調回大名府,或者是改變番號,在重新編成。雲翼軍則以磁州和洺州為基地,同樣開始聚集,進行整編。

  此次的禁軍整編,徐平沒有參與,由趙禎自己一手包辦。有王凱和李璋輔助,基本是按照當年隴右軍整訓的路數來,編制和制度都是現成的。駐大名府的雲捷軍,暫定為趙禎的隨扈之軍,由王學齋出任副都指揮使,算是親軍。由開封府帶出來的一二十萬禁軍,則派往前線各州外,大部整編進雲捷和雲翼兩軍中。

  河北路禁軍整編,需要補入的僚佐官員甚眾,多有文官要求改官從軍。有隴右軍幾位文官改武的官員為榜樣,以文改武的意義已經與以前不一樣了。河北路是與契丹作戰的前線,戰事一起,軍功比西北還要大得多,熱衷於此事的官員頗為不少。

  此時還有一位天禧三年的進士王逵,也已定了改換武職,即將到大名府,參與忠佐司的將校培訓。徐平也不知道為什麼這個年代特別喜歡用逵這個字取名,重名的很多,王逵就有好幾個。其他如賈逵、李逵之類,軍中更是不少。或者因為這個字裡帶個土,可以補五行之缺?依現在習慣,遇有重名,先是用州名來區分,同一個州的再用父祖來分,頗為麻煩。徐平想著,要不要再次整理戶籍的時候,加上編號,就像前世的身份證號一樣。

  喝了幾巡酒,趙禎道:「依隴右軍之制,禁軍整訓完畢,三衙如何處置,我一直拿捏不定。左右無事,不如議一議,怎樣處置三衙才是最好。」

  整編完成的各軍,都是步騎合一,還編有運輸、橋道、裝備、醫療等輔助部隊,是完整的野戰集團。殿前司步騎都有,隸其下的沒有問題,馬軍司和步軍司就不行了,已經沒有了絕對的步兵軍和騎兵軍。新的禁軍三衙管理體系已經難以適應,必須改變。廢掉三衙禁軍全部隸樞密院之下也不合適,缺少了制衡,軍政和軍令還是要分開才行。

  明鎬道:「三衙不當廢,只是不能再如現在這樣。馬軍司和步軍司容易辦些,管軍器和練兵取可,殿前司卻是有些麻煩。」

  王凱道:「不如把四京駐軍隸殿前司之下?一如現在的在京禁軍一般。」

  趙禎搖了搖頭:「那又何必軍改?改制之後,各軍自成一體,俱屬朝廷所管。非戰時設行營或都護府,軍之上只有樞密院,豈可別設衙門。殿前司所管之事,再細思量。」

  五代軍政軍令一體,周世宗置殿前都指揮使和都檢點,一是挑選精兵強將,加強禁軍主力的戰力,再一個是把兵權置於自己掌控之下。宋朝延續了這一制度,也延續了這一個兵權集中的過程,數十年來殿前司不斷從侍衛親軍司收精銳之軍的兵權。

  隨著樞密院軍權的增強,禁軍被整編成野戰集團,三衙的地位必然尷尬。歷史上南宋正規軍變為駐屯大軍為主,三衙便就名存實亡,只是幾支大軍之一而已。依著徐平對軍制的規劃,三衙應該成為事務衙門,主管軍政。馬軍司和步軍司都有具體軍政可管,殿前司這個皇帝奪侍衛親兵司權力的衙門,便就找不到方向了。

  議論一會,徐平道:「要不這樣,軍中將校出自忠佐司,陛下親掌。而軍中新招的兵員,則隸殿前司如何?依如今之制,凡新入軍的新兵,當有半年的整訓,可隸殿前司之下。」

  新的軍制要完全去除封建舊習影響,打散家庭、宗族、鄉黨在軍中的集團,破除掉世兵世將的陋習。忠佐司訓軍官,便就是為了防止以後再出將門的世將,那麼破除世兵的現象,也應當有一個衙門,殿前司倒也合適。作為主軍政的事務衙門,馬軍司管騎兵,步軍司管步兵,殿前司則管新兵。與忠佐司類司,殿前司同樣是皇帝親衛,符合軍權歸於皇帝的原則。樞密院黨軍權,但軍中人事之權向皇帝傾斜,也是一種平衡。

  幾個人議論了一會,覺得徐平所說可行,這樣三衙就完成了職能轉換。

  許遷道:「相公,只是一點不明。如果由殿前司掌入軍新兵,難道全國新兵,都要到開封府來嗎?以前只從沿邊三路和京畿募兵,如此已是不易,現在從全國徵兵,又如何能夠做得到?總不能讓殿前司分設於天下,那又有諸多不便。」

  徐平道:「分設天下自然不便,便分於數州,還是無礙的。天下選幾大州,讓殿前司分設衙門,教練新兵就是。各司教官按年輪換,也便於體察地理民情。」

  趙禎想了一會,點頭道:「如此做倒也可行。不只是殿前司,馬軍司和步軍司要掌天下軍政,同樣要在大州設衙門,不然如何管得過來?」

  眾人想了想,這確實是個辦法,特別是跟路和州的行政設置聯繫起來,就更清楚。各軍就相當於有實權的州,而三衙的派出機構則相於路級監司,實行條塊的綜合管理。

  王凱道:「如此,軍法司也同樣可以外設衙門,一如三衙一般。」

  趙禎連連點頭,軍法司比三衙更加重要。對於朝廷來說,不管是掌控地方,還是掌控軍隊,監察還要重於行政。為了提高行政效率,需要在行政上放權。而一旦放權,就容易坐大失控,這個時候監察就至關重要。強大的監察系統,是行政放權的保證,沒有嚴厲監察的放權就是自掘墳墓。樞密院通過軍中僚佐體系的職能管理,實現對各軍的掌控。三衙通過對軍政的直接管理,加上軍法司的監察,共同組成朝廷對各軍的管理。

  常有人說用人不疑,疑人不用,那是針對人事而言的。在制度上,相互制衡,防止弊端才是重要的。人事不可跟制度混為一談,人事必須服從於制度。制度的制衡監察不是為了分權,也不是為了削弱主政者的權力,而是為了防弊。制度完備,才有用人不疑的基礎。
waterkcl 發表於 2019-1-11 10:22

第85章 軍權的收與管

  此次北巡,對禁軍改制是主要目的,威逼契丹是附帶的。改制之後,三衙的地位和職能是最讓人頭疼的問題。這個問題解決了,制度上便再沒有疑難。

  喝了兩巡酒,明鎬道:「如此做,看似面面俱到,實則又有疊床架屋之弊——」

  看明鎬說著連連搖頭,徐平道:「凡事有一利必有一弊,只看利弊之間取捨。欲要兩全其美,盡取其利而去其弊的,只是說著好聽。到頭來,多是把弊端集於一身。制度疊床架屋,縱橫牽制,官就不容易做。話說回來,官要是那麼容易做,用誰都一樣的話,那朝廷又何必選賢任能,隨便找個人就好了。所以說呀,聽到哪個說為官限制太多,讓其做不了事的,只要回他這官不做就好。對吧,世間之大,總有合適的人,做合適的事。」

  明鎬聽了不由也笑:「相公說的是。只怕底層小校,地方小吏,會渾身不自在。」

  「當然不自在了。以前軍中,父子兄弟在一營,要什麼軍法制度,一家人商量就定了營中事務。現在處處有規矩,動輒有制度,那些老人自然受不了。不要說軍中,地方上也是一樣。州縣小吏,多是世代操其業,同為吏人的,多是親戚宗族,自然視官法如繩索。」

  徐平說到這裡,不由搖頭,與幾人一起喝酒。

  不只是這個時代,前世也是一樣,越是到了基層,對制度反彈越大。最底層的辦事人員,最喜歡批判形式主義,經常罵一句官僚主義害死人。很簡單,他處理的事情,與其打交道的各種人員,包括政府內部,不是親戚就是朋友,當然還有看不順眼的死對頭。往往到了縣城一級,公務人員就親戚連著親戚,三叔二舅七大姑八大姨。到下面鎮裡,那就沒法看了,除了外邊調入的幾個主要官員,下面其他人員的關係都是盤根錯節。

  這是必然的事情,地方就那麼大,就那麼多能夠進入統治體系的人員。只要有一兩代傳下去,互相之間必然結親,就必然形成這種局面。當政區小到了一定的程度,治下人口少到了一定規模,就會形成熟人社會,制度和法律對他們就是額外的約束。對於過小的行政層級,削弱權力,然後讓其自治是沒辦法的事。皇權不下縣,治權不進村,都是一樣的道理,沒有辦法深入到社會末梢。除非把家庭完全打散,全部的人都住公共宿舍,所有的人一起工作一起生活,不然底層就是這種局面。軍隊的基層制度,就是如此的。

  徐平前世,經常有人痛心疾首的說中國是熟人社會,不講法制,好像世界上其他地方不一樣似的。基本穩定的社會,基層都是一樣,又不能讓社會全部按軍隊來管。

  把所有的人員,特別最底層的治理人員,全部納入到政權內部,不管是財政成本,還是政治成本,都是無法負擔的。財政成本還可以想辦法,政治成本無法可想。不管是直接任命,還是選舉輪換,都無法解決這個問題。最簡單粗暴的,就是輪差,不讓底層形成穩定的利益階層。沒有了穩定的利益階層,基層也就沒有了對抗政權治理的本錢。

  這就是徐平說的那句話,覺得制度約束自己,讓自己的才能發揮不出來的官員,可以辭官不做。沒有制度約束,沒有監察,朝廷權力也就沒有了。你不能還想著做官,還要不受朝廷制度的約束,不讓朝廷對你的權力進行監察,那是把自己當封建主了。

  封建的特點,一是世襲,再一個就是階級,管理方式是一級壓一級,以前的禁軍便是如此。這種政治結構異乎尋常的穩定,很少會出現叛亂。封建時代,比如中國的周朝,比如歐洲漫長的中世紀,都極少出現席捲全國的大起義,大動盪。實現了大一統,起義和革命便就連綿不絕,直到政權找到讓人民認可的辦法。

  從五代開始,延續到宋朝,地方上防止大起義的辦法,是把社會治理的負擔,大部分壓到勢力之家的身上。把這個最有可能形成的利益階層廢掉,當做了社會矛盾減壓閥。這樣的後果,就是社會階層變動劇烈,包括最頂層的王侯將相們,也是忽起忽落。

  這不是宋朝士大夫的發明,是晚唐五代的軍閥們在實踐中摸索出來的,是把社會的封建廢掉的過程中出現的。進入宋朝之後,士大夫分成了兩派,一派把實踐上升到理論,要進行與其適應的政治變革。另一派則把這當成五代亂世的不正常現象,一心想改過來。

  政治權力向軍事權力集中的過程中,廢掉地方封建的同時,軍閥們在軍隊中重建了封建制度。皇帝動不動被殺全家,軍閥輪著披黃袍,牙兵隨意更換主將。直到宋朝把軍隊中的管理體系抽掉,徹底進行封建化,軍隊終於不造反了,戰鬥力也一日不如一日。

  在政治上集權大一統的同時,宋朝前期在軍中是逆歷史潮流,退到封建,慢慢再退到類似於部落的制度。現在的軍制改革,就是把這一趨勢逆轉過來,讓軍事制度與大一統的政治制度相適應。在這一個過程中,會有非常多的老兵老將不適應,最終被淘汰。

  從徐平開始的軍制改革,借助對黨項的勝利,給了趙禎和朝臣信心。後來他們與地方州縣制度比較,認識到了軍制變革的本質,主動參與進來並推進。這種變革,除了對軍事的集權,還有財政、行政、司法、監察等方方面面的條塊分割。

  確定了以後三衙的職能,趙禎和他選定的幾位主要軍事輔佐官員都鬆了一口氣。喝了一會酒,興致勃勃地討論起天下要設多少外駐衙門,是幾州設一處,還是一路設一處,按什麼標準來設。宋朝的路不是後來的省,不是行政層級,只具有以監察和財政為主的部分權力。要在州上設一管理機構,不但不會按路來,還會有意地避開跟路級重疊。

  商量到最後,徐平道:「應該如此,馬軍司和步軍司的衙門,可以設得密一些,離著大軍駐地近一些。如無特殊之下,兩司衙門可以在一州,方便各軍事務。殿前司則不可跟他們一樣,應該設得稀一些,如以管下州縣能在一月或二月之內到達為宜,不讓新入伍之人在路上多花時間。而且新兵整訓完畢,也不需分到附近大軍中,可以編成部伍,到千里之外的軍中也無不可。殿前司衙門,不能與馬軍司和步軍司衙門在同一州,他們做的是不同的事。如果同在一州,只怕多有牽扯,反而不利。」

  這是總結眾人議論的結果,幾人紛紛稱是,這樣方方面面都照顧得到。

  說到這裡,徐平突然笑了起來:「其實殿前司不只可以管新兵,也可以管除役之老兵事務。老兵回到鄉里,朝廷或有賞賜,或者老兵有欲報朝廷之事,都可由殿前司承擔。」

  讓殿前司把新兵訓練和老兵撫恤都管起來,名義上直隸皇帝,同樣是軍事體系怨歸於己,恩歸於上的政治原則體現。
waterkcl 發表於 2019-1-11 10:24

第86章 兩全其美

  改革軍制,最難的其實還不是制度,而是不合適的人到何處去。新的制度之下,原來的將校士卒很多都不合適。對他們的改造學習,及其後續安排才是最棘手的。

  徐平最終想通,不能把禁軍的現狀歸結於某一個人的錯誤,或者某一群人的錯誤,要充分地認識到,禁軍的將校士卒同樣是舊制度和軍事文化的受害者。這樣一種思想,是禁軍改制全面展開的基礎。如果把禁軍現在的局面,歸結到是禁軍中人的錯誤,從而把他們一腳踢開,完全另起爐灶,是不合適的。這樣做政權不負責任,也表現了當權者沒有政治擔當,最終後患無窮。理政者把政治原因轉稼到人的身上,不把這些人當自己人,讓他們為政治行為背黑鍋,或許能一時解決問題,但也種下了禍根。你不把別人當人,那他們視你為仇寇就理所當然,罵是輕的,真逼得活不下去了同歸於盡也是天經地義。

  制度是管人的制度,文化是人所表現出來的文化,制度和文化的落後由特定的人群表出來,錯誤卻不應該由這特定的人群還承擔。認識到現在的禁軍同樣是落後的制度和文化的受害者,當政者便當憐之愛之,而不應當把他們當垃圾掃到一旁。他們不能夠適應新的制度和文化,朝廷應當為他們找出路,讓他們能夠開始新的生活。改革制度和文化,同時完成人的改造,才能夠最終完成軍制的改革。

  禁軍原有上層將領的能力不足,他們已經習慣了原來的管理體系。新的制度,要求有較高的文化和專業知識,要求有較高的協調組織能力,以前那種簡單粗暴的管理方法行不通了。很大一部分人轉變不過來,即使組織學習,也只有少數人能轉變,大部分人終究還是要被淘汰。這是事實,當政者沒有權力抱怨,應當給轉變過來的人以新生,也要給轉變不過來的人以另一種生活。埋葬舊的文化和制度,把人從那種制度和文化中解放出來。

  底層的士卒也有同樣的問題,在禁軍舊制度和文化下主動性不足,積極性不高,責任感不強,過於注重經濟利益。對他們的改造同樣非常困難,要有充分的思想準備,軍制改革全面鋪開,可能會面臨大量舊軍人除役,要安排出路的問題。這跟歷史上新中國改造舊軍閥軍隊不一樣,那時候軍閥部隊的軍人多是參軍未久,不足一代人的時間,現在的禁軍卻有數代一兩百年的從軍家族,而且為數不少。讓他們適應新的軍事制度和文化,非常困難。他們渾身不自在,困苦難當,軍隊也受不起折騰,不如別尋出路。

  幾個軍中最重要的人物聚在一起,討論最多的還是舊軍人的出路問題。全國二十餘萬廂軍已經為數不少,無法再向裡面大量增加人員,淘汰的舊軍人最終要離開軍隊。

  最大的去處無非是營田務和三司屬下的場務,營田務還好,三司場務是不願意接收這些人的。難管理,不願意幹活,遊手好閒自由散漫慣了,不適合工廠。

  明鎬道:「前日程參政從京城發來公文,三司已挪出六十萬貫現錢,用於安置除役禁軍士卒。只是這些人向何處去,中書一直定不下來,著實難辦。」

  徐平道:「河北禁軍多是本路人氏,讓他們離鄉土多不願意。中書和樞密院先前問過幾次,欲招人去西北,只得不足萬人,杯水車薪而已。要安置他們,還是先從河北路想辦法。等他們離開了軍營,慢慢習慣,再勸其向其他幾路去。」

  「留在河北路也不是不行。由於黃河決堤,大名府以東以北被淹地方不少。今年河水已經退去,歸於新河道,有不少土地要重新開墾。可以讓三司在這一帶建幾處營田務,引一些除役兵士去。依先前安置的人來看,他們還是願去營田務的。」

  河北路流民回鄉,是由杜衍在督促安排,對此瞭解較多。百姓受災,流落到其他州縣渡荒,並不是所有的人都會回來。總有人留在外地不回鄉,是以閒田眾多。只要三司肯拿錢出來,收買土地,營田務建起來並不難。營田務是半軍事化管理,生活有保障,雖然不如地方上自由,但很多禁軍兵士喜歡,他們習慣了這種生活。

  按照安置標準,凡是除役的兵士入營田務,每一家人分三間房,另有三十貫錢作為安家費。這個標準可是不低,相當於中等戶。營田務生產資料,如田、牛、犁等農具,都是營田務所有,不需要農戶自辦。進營田務的除役兵士,基本是拿著錢,帶著行禮,與家人到地方便可以開始新的生活。這種安置方法,是比較順利的。

  只是營田務能夠接收的人終究有限,整個河北路,最多也就接收五六萬人,使勁向裡面塞也突破不了十萬人。禁軍一人到地方就是一戶,十萬戶相當於大州,已是不容易。

  說起安排禁軍士卒入營田務,徐平不由搖頭歎氣:「現在最讓人覺得難辦的,是想入營田務的士卒,也多是軍中想留下來的人。願意種田過活的,多忠厚老實,哪個軍官不想把這些人留下來?反而是那些不適合在軍營的,怎麼勸都不願意走,最是麻煩。」

  幾人深有同感。願意幹活的人哪裡都想要,軍中也想留下來。真正神憎鬼厭,遊手好閒慣了的,地方不想要,軍中同樣不想要,偏偏他們不願意走。在軍營,不管怎麼樣都有一份固定口糧,到了外面可就未必。不管營田務還是三司的場務,再是說得天花亂墜,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幹活多的多得,幹活少的少得,不耕不稼者不得食。

  見了幾個人的樣子,趙禎有些著急,道:「軍中兵士,俱都一樣,委實有遊手好閒好吃懶做之徒,終歸少數。這些人也要安排去處,萬不要馬虎大意。留在軍中為害,斷然是不可以的,不然軍中改制會成為空談。不給後路,趕出軍中來更是不行!」

  徐平等人苦笑。外朝大臣難不難皇帝先不管,得把他的威望保住,把這些人的人心籠絡住。禁軍,特別是駐開封城的禁軍,閒漢著實不少,趙禎也知道得很清楚。改制為新禁軍之後,這些人絕不許留在軍中,這一點趙禎明白得很。把他們趕出軍營,一定要安置得當,不然鬧出事來不行。怎麼安排,那就不是皇帝操心的事了。

  最後,徐平道:「不如這樣吧,把這些不適合在軍中,又無處可去的人,暫時不除去軍籍,別編為一軍。自滑州以下,黃河泥沙年年淤積,如今河道已高於兩岸甚多,下游又豈能夠不決堤?新沖出的河道,中書派人查探,入海處又已開始堆積泥沙,只怕安穩不了幾年。這別編出的一軍,就讓他們清理黃河水道,不要再成大災。具體辦法以後再想,由三司拿出一些錢來,先把這些人養起來。」

  只要上游的泥沙不斷,治理黃河就無法一勞永逸,要做好持久戰的準備。讓除役無處可去的禁軍士卒,先做這一件事,用幾十年的時間,把問題解決掉。等到這些人和他們的子孫後代習慣了地方生活,慢慢引導到其他地方去。那個時候,治理黃河就交給地方上就好了。惟一的問題,就是三司要在以後的數十年中,每年編列一筆數目不菲的治河經費。

  想了一會,杜衍道:「如此做也不是不行。治河花錢再多,還能比養軍更多?便從孟州一直到河口,編成一支治河大軍,設一提舉官員,安置無處可去的禁軍士卒。」

  趙禎道:「如此可行。若三司錢糧艱難,可從內庫助一些。」

  說完,趙禎熱切地看著幾位宰執,想讓他們謝一謝自己。卻不想徐以下,幾個人都沒默不作聲,沒那個意思。

  把人從禁軍中剝離出來,用於治河,自然就成了廂軍。廂軍的待遇比禁軍差,但為了安撫人心,中書不會降他們的俸祿。三司的錢沒有省下來,真正省錢的,是從此不用給他們發賞錢了,省下來的是趙禎內庫的錢。惡人由宰執們去做,省了趙禎的錢,他拿內庫的錢助三司是天經地義的事情,憑什麼要謝他。

  趙禎自己也明白這個道理,尷尬地笑了笑,沒有再提。道:「提舉河事必須重臣,朝中誰可當此任?」

  杜衍道:「王沿曾與昭文相公一起相度導洛入汴,當時或有小錯,此時卻為行家。」

  提起王沿,包括趙禎在內,一起看著徐平。當年兩人一起勘探河道,不少矛盾,最後王沿鬧得灰頭土臉。現在徐平做到了宰相,不知怎麼看當年的這個老冤家。

  徐平笑了笑:「此一時彼一時,王沿先到嶺南,再到西北,所到之處有政聲。可招其回朝,若對河渠事真個熟悉,自可用他。」
waterkcl 發表於 2019-1-11 10:24

第87章 好事

  做到宰相當政,徐平怎麼會再跟王沿計較?話說回來,王沿雖然功名心重,個人能力卻無可指摘,由他來管河事確實合適。提舉河事不只是修黃河,更重要的是管從禁軍轉過來的幾十萬人。王沿這些年不是在嶺南就是在西北,有帶軍的經驗。

  至於黃河到底怎麼修,徐平還沒有成熟的方案,還要繼續考察過才定。黃河的基本條件就是那樣,想一勞永逸只怕不可能,工程量只怕會非常之大。

  議過了禁軍改制的事情,趙禎對徐平道:「宰相前些日子言,如果契丹遲遲不與本朝立誓約,今年秋冬可能再起戰事。以打促和,朕總是擔心把握不好。」

  徐平拱手:「能不能把握好,只看本朝軍力如何。對外大多歸於武事,武事當然決於軍力。縱然互市貿易,使節往還,民間交往,諸如此等事,多還是以武力為根基。講要以打促和,必然是本於本朝兵力,能不能勝契丹,勝了能打到哪一步。」

  明鎬道:「禁軍未改制完成,河北之軍便大半指望不上。守或有餘,但攻尚不足,是以北伐恢復燕雲是不能想的。與契丹起戰事,只能是與去年豐州一般的小事,不能是大戰。」

  如果未改制的禁軍只起輔助作用,能夠用於跟契丹作戰的軍隊,除豐勝路外,只有約三十萬人。三十萬大軍,沒有後續跟上的梯隊,還不足以徹底擊敗契丹,佔領十六州。這是不能大打的基礎,除非禁軍改制完成,有了足夠兵力,並形成正規軍和預備役的梯次結構,才有跟契丹全面開戰的基礎。遊牧民族全民皆兵,戰爭動員能力不可小視。

  要想恢復幽州,戰略上講應當先佔領雲州,截斷遊牧騎兵從北方草原來的道路。只有斷了這一臂,中原王朝才能集中兵力,與以遼東為根基的契丹戰於幽州城下。所以今年之戰,只能是跟去年的豐州一戰差不多的情況,一場有限目標的局部戰爭。

  徐平道:「以現在而論,燕雲之地民心未附,契丹國勢尚盛,實在不是大舉北伐的時機。兩國立約,保持一段時間的和平,內修國本,從容應對才是取勝之道。只是契丹自恃軍力強盛,不得銀絹,便不肯立約,一直拖到現在。誓約未立,本朝便不能大規模地改革禁軍,兵力被拖在這裡,不知何年何月才完改制完成。之所以要打,就是打掉契丹人覺得自己軍力占優的迷信,讓他們正視現實,簽下兩國都認可的和約來。」

  此事徐平等人跟趙禎有過議論,只是沒有決定細節。最近這些日子,徐平對北邊契丹的山川地理、軍隊佈防瞭解之後,已經有了大致方略。

  「接下來的日子,爭取在十一月前,在從河東路的忻州、代州,到河北路的定州、雄州一線,能夠集結約六到八軍,二十萬到三十萬整編過的禁軍。如果那個時候契丹還不定約,則不管用什麼理由,一定要打一仗。河東路禁軍出瓶形寨,奪靈丘、飛狐,與北平軍北上的禁軍合攻易州。此一仗,奪下飛狐陘,讓契丹的山前山后難以呼應。沒了這一條道路,山前和山后地區就只剩北部的居庸關可以來往,以後不管是攻幽州還是攻雲州,都不必顧忌敵斷我後路。河北路其餘兵馬自雄州、霸州北上奪永清、范陽。若是能夠占住這一片城池,則就完全剝掉了幽州南邊的周邊,地利本朝與契丹共有。」

  明鎬補充道:「還有一點,去年豐州一戰,是契丹攻本朝守。最終契丹無可奈何,但是心中並不服氣,總覺得輸得窩囊,非公平對決。是以心存僥倖,總覺得軍力還是強過本朝,不得銀絹堅決不肯議和。如果今年正面攻敗契丹,讓其拋棄幻想,儘早定下和約。兩國議和,本朝的禁軍改制才好從容展開,施政也才好推到河北、河東等沿邊地區。」

  總而言之,今年要打的一仗,占地盤還在其次,最重要的是正面擊敗契丹,讓他們接受軍力已經北不如南的現實。接受了現實,才能夠相對公平地立下和約。邊境平定,沒有了隨時發生大戰的危險,各項改革才能從容展開。

  北巡之前,徐平是不想打的。從黨項反叛,仗已經打了好幾年了,不能沒完沒了。改革需要安穩的內外環境,不然很容易被外部因素干擾。以徐平現在的地位,不需要軍功來增加威望,他立下的功勞已經夠多了。奈何契丹放著歲幣不放,就是不肯低頭。拖下去不是辦法,那就只能再打一仗了。西北攻不下宋軍防線,契丹不服氣,那今年就改一改,讓契丹防守,宋軍進攻,看最後是個什麼結果。

  這是雙方軍力的比拼,占地盤不是主要目的。要想徹底打掉契丹的僥倖心理,戰略欺騙和突然進攻就不可取,就是當面鑼對面鼓,擺好陣勢的攻防戰。所以徐平不怕現在就告訴劉六符,再不及時定和約,到了秋冬就再打一場,連進攻地域都不怕告訴他。

  契丹人信不信,怎麼想宋朝不管,反正會認真準備這一戰。這一次不是運動戰,而是在狹小地域的大兵團對決,宋軍會動用全部的力量,把最先進的軍事裝備全部用上。

  趙禎對戰事還是有些不放心,道:「契丹有備而來,若是據城固守,好不好打?」

  徐平笑道:「據城固守,契丹若是這麼打仗,十六州他們哪裡守得住?攻城守城,非契丹所長,如果他們真在那幾城跟多們硬抗,則必敗無疑。多半契丹人不會死守,而是會派騎兵南下,找尋戰機。契丹人打仗,多是以攻對攻,不會以己之短來對本朝之長。」

  杜衍道:「若契丹騎兵南下,實難抵擋,要早作防備。」

  南邊的大名府可是以北巡的皇帝在,別讓契丹大軍兵臨城下,又鬧成真宗皇帝時澶州之戰的局勢。趙禎現在信心滿滿,真到那個時候,未必比他父樣強多少。

  徐平道:「此事不得不防,是以等到秋後糧食一收,滹沱河以北的各個州縣,堅壁清野。糧食全部收到城池中,包括百姓口糧,也全部入城,設專門官倉代其保管。治下的百姓編伍,設專人,烽煙一起,即全部撤入城中。若契丹騎兵來,使其無糧草可濟。沿線各軍廣布偵騎,不得讓其如入無人之境,四處遊蕩。當然,前線數十萬大軍,不可能讓契丹大股騎兵南下,只是預作防備罷了。讓契丹人見了,鬆懈下來,到時仗好打。」

  王凱從頭到尾參與了西北黨項戰事,跟契丹人打這樣一場仗,在他眼裡不是大事,無非是跟當年攻卓囉城差不多罷了。道:「此次戰事是個機會,可以讓忠佐司將校營中的將校們,預加演練,推測方略。戰事起來,也可以到前線實際學上一學。」

  徐平點頭:「此事可行。讀萬卷書,不如行千里路。學得再多,不如真正地參與一次戰事。戰前他們仔細推演,戰時參觀,戰後由教習講解,這是好事。」
waterkcl 發表於 2019-1-11 10:26

第88章 改制

  八月下旬,徐平兼任行營都部署,晏殊不再管軍營事務。消息傳出,河北路局勢一下緊張起來,這一任命明確表示了戰爭即將來臨。

  數日之後,在大名府設提舉義勇司,隸殿前司,掌河北路和京東路義勇事,實際上掌管禁軍的預備役和鄉兵義勇。至此地方軍事系統徹底明確,巡檢司隸中書,義勇司則隸樞密院。義勇司完全為禁軍服務,不服務於地方治安,地方官無權管轄。

  樞密院在全國設十一個提舉義勇司,各州軍分隸其下。招義勇為鄉兵,再從其中選出合格的,作為禁軍兵員。新兵員在義勇司訓練半年之後,由樞密院統一安排,分到各整編完畢的軍中。整編過的禁軍不再實行終身制,普通士卒在軍中五年除役,小校則以十五年為限,除役後回到地方。作為激勵,除役士卒和小校回到地方後,可以優先擔任公職,其本人終身不再服差役和徭役。提舉義勇司與現有的轉運使司路不重合,也不與其他路級監司發生關係,由樞密院通過殿前司垂直管理。

  以司勳員外郎王儀為提舉大名府義勇司,左藏庫副使王遇同提舉,分派招兵官至河北路和京東路州縣募兵。以三個月為限,募兵三萬人至大名府,操練之後補入禁軍。河北路在籍的義勇約有十八萬,京東路稍少於此數,大約是從義勇十人中取一人為額。

  與之伴隨的,是更大規模的西北軍官內調,到河北路充實基層指揮。忠佐司設置的時候,便就有數千西北諸軍的基層軍官調入,加上此次調入,規模已近萬人。

  以這些中下級軍官為骨架,對河北路的禁軍進行大規模整編,以定州為中心,形成數個野戰兵團。大致河間府的桑懌為核心,整編三軍,代州的高大全為中心,整編三軍。中路則由許遷和王逵分任都指揮使,整編雲捷軍和雲翼軍。這八軍就是用於此次作戰的進攻兵力,約三十萬人。其餘禁軍各守地方,防契丹騎兵乘隙突襲。

  這八軍中淘汰下來的將校士卒,暫時安置在磁州和洺州,作為後備軍力。等到戰事結束之後,再整編為巡河軍,由提舉河事統一指揮。為了防止人心浮動,規定巡河軍的待遇與禁軍相同,依上等禁軍發俸。

  八月二十六,以六宅使、恩州刺史趙珣為行營都部署司參贊軍事,以王學齋為主管都部署司公事。徐平正式以行營都部署視事,召見眾將。

  都部署司在皇城內東安門附近,是官府收買來的民房,晏殊時曾略作收拾,格局顯得比較雜亂。這是臨時性的衙門,與徐平以前的隴右都護府類似。皇帝回京時,行營都部署司自然取消。嚴格講,趙禎不是親征,這個衙門就不負責對外作戰。

  在官廳見過了從河東路和河北路前線趕過來的諸將,因為官廳地方逼仄,徐平請他們到院子裡落座。飲一杯茶,聊幾句話,一會進皇宮去面君。行營都部署名義上是為皇帝服務的,真正的主帥是皇帝本人,禮儀上所有將領都要進宮領命。

  新任擒戎軍副都指揮使,與高大搭檔的杜杞,喝了一碗茶,見徐平走過來,道:「相公,軍中揀汰士卒,俱到磁州和洺州會齊。河東路到此,不下數百里路,極是麻煩,兼且虛耗糧食。這些揀汰下來的人,多是老弱不堪,或是奸滑之輩,不如發配州縣,就近安置得好,省無數力氣。這幾個月軍中事務繁多,哪裡有暇安排他們。」

  徐平道:「軍中只要列出名籍,進行編伍,自有沿路地方安排護送。自交到地方之日起,這些人便與軍中無關,不耗你們的精力。」

  見杜杞的表情,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徐平道:「偉長,你初入軍中,對很多事務看不習慣,此人之常情。我說與你聽,此次改的是軍制,萬不要把制度推到人的身上,對揀汰下來的將校士卒另眼相看。不然,就是給以後反對改制的人立靶子,會有反復。」

  制度是制度,人是人,舊制度下的人,同樣是舊制度下的受害者。哪怕這些被淘汰的人實際上是從舊制度中得利的,如各級統兵官,也同樣是受害者。他們受環境影響,只能適應舊的制度,新制度下無立足之地,失去了生計,這是他們的不幸。朝廷改軍制改的是制度,對於這些淘汰下來的人,應該一視同仁,進行教育改造,讓他們適應新生活。

  把制度和人區分開來,這個彎非常不容易轉過來,這是事實。在改軍制的過程中,新上任的軍官,對被淘汰的軍官往往瞧不起,有的甚至處處刁難。

  徐平一直強調,包括下公文立制度,盡最大努力杜絕這些現象。杜杞剛轉武職,初到軍中,思想沒轉變過來,對這種做法看不順眼很正常。那些被淘汰的軍官,很多都犯有貪贓、瀆職等罪行,在改軍制時全部既往不咎,被寬大處理了。從樞密院的角並來講,是不得不這樣做。因為有人被淘汰,就有人被留用。貪贓、瀆職等職務犯罪,是舊的制度下的普遍現象,如果追究淘汰的人,那些被留用的人要不要追究?此事就無法收場。

  把制度改革庸俗化為對人的鬥爭,確實可以雷厲風行,取得高效率,但也會產生無數錯誤,埋下無數隱患。終有一天,這些錯誤和隱患會爆發出來,造成新的傷害,甚至讓改革逆轉,讓大業功敗垂成。權術不到萬不得已不要用,便就是這個道理,得到了後處,也就埋下了隱患。隱患不去除,隨時會爆發,去除則要花上大得多的精力。

  徐平前世階級鬥爭是典型的例子,土地革命本來是制度革命,農民被解放,同時伴隨著的應該是地主的教育改造。對地主的鎮壓,是地主這個階級中罪人的鎮壓,而不是鎮壓這個階級中的人。所以土改審判地主,審判的是地主的罪行,而不是他們通過收租雇傭剝削農民。把制度改革庸俗化為對人的打倒,簡單粗暴,必然會犯錯誤,一定會有本來無罪卻被錯誤鎮壓的地主。如果不是工業化的到來,這種改革是一定會出現反復的。

  改革是錯綜複雜的社會工程,必須精心安排,要有耐心。簡單化、庸俗化,把制度變革搞成人對人的鬥爭,改革必然不能徹底,必然會有反復。甚至一個不甚,就會由於自己的失誤,讓舊制度捲土重來,最終讓事業功虧一簣。

  徐平對禁軍的改制如此鄭重,謹小慎微,便是由於這個原因。寧可現在付出的精力多一點,把困難估計得足一點,不要留下大的後患。
waterkcl 發表於 2019-1-11 10:26

第89章 藉口還不好找

  社會性的人,總是有兩重身份。一是作為個體的人,一是集體中的一分子,這兩種屬性不總是重合在一起的,有時候是相矛盾的。換句話,人性一方面是個體的生物特性,另一方面是社會性。對這兩種屬性的認識,幾乎貫穿一切政治問題。這上面一個不慎,就會犯政治錯誤。當政治中再沒有神,沒有天命,人性認識就是政治的根本。

  今天時間緊迫,徐平沒有時間跟杜杞詳細講解,只好暫時先提一句。等到過幾天有了時間,徐平要召集眾將,向他們把禁軍改制的事情講清楚。

  千萬不要把淘汰出禁軍的將校士卒當作罪人,更不要把他們當作廢物,他們只是不適應新的制度而已。不改制,這其中說不定還有不少優秀的軍官。這些離開禁軍的人,中書必須配合樞密院妥善進行安置,這是禁軍改制非常重要的一部分。

  喝過了茶,徐平帶眾將入宮,面見趙禎。

  到靖方殿行禮如儀,贊禮官帶著外地來的將領上前,一一拜見。直過了近一個時辰才完畢,趙禎吩咐中下級將領出宮,各自回營。派中使帶了禦酒,前去慰勞。

  等中下低將領離去,才由徐平與幾位高級將領一起,正式奏報接下來的作戰安排。

  提舉忠佐司的王凱和李璋與趙珣一起,掛起了最近繪製的河北路地圖,站在一邊。王凱和李璋是趙禎在軍事上的左膀右臂,趙珣則是徐平都部署司的人,兩個部門通過王學齋聯繫起來。戰事是由徐平的都部署司指揮,趙禎作為名義主帥密切參與,而不再跟真宗皇帝一樣,到了前線關起門來,對戰事不聞不問。

  有了忠佐司這個實際上的司令衙門,趙禎才真正有了對戰事指揮參與的能力,以前的樞密院實際上是沒有這種能力的。在此之前皇帝指揮戰爭,是臨時徵召能臣宿將,進行諮詢,而後通過樞密院發佈命令。那種指揮體系既能力有限,也不順暢,有太大不穩定性。

  趙珣叉手行禮,上前對著地圖,道:「今冬對契丹戰事,都部署司如此佈置。西北豐勝路,以雲內州為中心,從陰山腳下到振武縣,現駐有平塞、橫塞、寧朔、清朔四軍。其中劉兼濟之清朔軍,原定移駐蘭州,現決定候戰事結束來年再走。這四軍嚴守駐地,不要有任何異動,以免引起契丹疑慮,以為本朝要沿邊境全線開戰。」

  王凱轉身向趙禎叉手,補充道:「陛下,豐勝路此四軍,是用以威脅契丹西京大同兵力,使其不敢投入河北路戰事。山后契丹兵不動,則河東路禁軍可以東來。」

  趙禎點頭,跟著忠佐司一起學了幾個月,對軍事他已經不陌生。戰事雖然是在東線的河北路打,但卻要從西北講起,因為現在整個邊境對峙是連在一起的,牽一發動全身。

  趙珣道:「現在八月底,都部署司擬用三個月時間,到十一月底,各軍完成整訓。淘汰出來的士卒,由駐軍所在州縣,進行編伍,統一集中到磁州和洺州,由王龍圖的提舉河事衙門接收。為安定人心,這些人的錢糧不可有任何短缺。錢由三司從銀行撥付,糧則由河東路的京西路,沿黃河運來。士卒揀汰之後,所缺之額,揀選本路義勇補入,由各軍設將校營,進行數月整訓。時間雖然倉促了一些,有西北將校補入,大致可用。」

  趙禎道:「不管是河東還是河北,駐泊禁軍尚有不少,何不從他們之中揀選,去補充缺額?禁軍是揀選過的,終究是比義勇強壯得多。」

  徐平捧笏:「陛下,用老卒確實是熟知軍事,諳習器械,然其積習難改,只怕一時無法適應新的軍制。權衡之下,還是用義勇補入更加合適。」

  趙禎點了點頭,沒再說什麼。

  禁軍招募士卒,是有兵樣的,身材高大,體格健壯。如要求最高的天武第一軍,不得低於五盡八寸,接近徐平前世的一米八。上四軍,全部都要求五尺七寸以上,大約一米七七左右。三衙直屬禁軍,均不得低於五尺五寸,約一米七。這個年代,這種身材是不可能從義勇中挑選出來的。趙禎對揀汰士卒甚為可惜,只是認可了制度改革更重要。

  以前禁軍士卒招募,是由地方州縣負責。新兵送到京師,由軍頭司審驗之後,再撥給三衙。義勇司設立後,地方州縣不再參與此事,軍頭司的職能也廢除了。

  趙珣道:「為指揮戰事,都部署司擬在代州和雄州各設一部署。代州擬任高大全,雄州擬任桑懌。中路的雲捷、雲翼兩軍,駐北平軍,由都部署司直接指揮。十一月前,這數軍要補齊火炮、馬匹和騾馬大車,不可有延誤。」

  趙禎連連點頭,在大名府,他見過了數次由忠佐司組織,新編禁軍的演練。配合車載輕型火炮,和大量騎兵,正面對陣幾乎不可阻擋。軍隊運動使用騾馬大車,機動迅速,並不比全騎兵部隊運動得慢。特別是各軍能夠自帶十餘日的後勤物資,機動性還要遠遠超過騎兵。見識過了這些,趙禎對接下來的戰事,信心高漲。

  反正就是宋朝比契丹人多,錢多,西北打勝之後騾馬也多。借助雄厚的財力,建立起裝備精良的正規軍,借助技術手段,對契丹形成絕對的軍事優勢。

  各軍整編完成之後,契丹實際上已經不可能利用騎兵優勢突入宋境,未整編的約三十萬禁軍,僅是安國人之心而已。河北路加上趙禎帶來的二十萬禁軍,總兵力五十萬人,約有二十多萬進行整編,剩下的查漏補缺,並作為戰略預備隊。

  這是大的戰略安排,具體細節後續慢慢補充。現在前線的三路都部署是王德用,徐平的行營都部署接掌戰事指揮權後,王德用的作用就是與趙禎一起,統帥剩下來的禁軍。

  詳細問過了各軍人數、駐地之後,趙禎對徐平道:「等到入冬,用何說辭對契丹發起戰事?總不能說,因為契丹遲遲不和,本朝便要打一仗,逼他們議和吧。朝廷可以因為此事打仗,但卻不可以向天下如此說。戰必有因,總得有個說法。」

  徐平道:「此事不急,自去年以來,邊境兩屬之地糾紛幾乎日日都有,發動戰事總能夠找到說辭。還有幾個月的時間,可以選一個最合適的,詔告天下。」

  戰爭的藉口俯拾皆是,兩國邊境綿延數千里,河東路還好一些,畢竟有禁地,河北路則紛爭不斷。不想打,什麼事都可以商量,一旦想打了,隨便一件事都是藉口。
waterkcl 發表於 2019-1-11 10:27

第90章 捉襟見肘

  九月初,耶律宗真幸南京析津府。

  析津府即幽州,太宗時升為南京,又名燕京,聖宗時改析津,以燕分野旅寅為析木之津而改。析津府即晚唐五代時的盧龍節度方鎮,聖宗開泰元年落軍額。

  石敬唐割給契丹的燕雲十六州,以太行山為界分為山前和山后,山后又稱山西。山后地區以雲州,即現在的西京大同府為中心,山前地區則以南京析津府為中心。兩地通過橫穿太行山的幾條古道聯結,現為契丹控制的有北三陘,即南邊的飛狐陘、蒲陰陘和北邊的軍都陘。飛狐陘與蒲陰陘以飛狐為中心相連,向北走飛狐陘至蔚州,與軍都陘相連,可繞幽州側後,向東走蒲陰陘到易州,即到幽州周邊。

  蒲陰陘和飛狐陘在山后的起點靈丘,分別有道路通代州和大同府,是另一個節點。到代州是沿滹沱河的上游河谷,最險要的地方即為宋朝和契丹的國界,瓶形寨。瓶形寨在徐平前世非常有名,那時已經改成了另一個名字,平型關。

  種種跡象表明,宋軍以靈丘和飛狐為中心,正在準備一場戰事。一旦被宋軍攻佔靈丘和飛狐,則契丹山前和山后地區的聯繫,就只剩下北邊的軍都陘一條路。不管是宋軍在西線北攻雲州,還是在東線攻幽州,契丹都沒有越太行山攻擊其側後的機會。契丹的燕雲十六州,戰略形勢就成了一擔細扁擔挑著兩個重筐,很容易被各個擊破。

  劉六符傳回來的資訊,宋軍私毫沒有掩飾自己的戰略意圖,如果再不立誓約,今冬就可能對靈丘、飛狐、易州一線發起進攻。這樣一場戰事,直接威脅契丹漢地十六州,比去年的豐州戰事還要兇險得多。耶律宗真不敢怠慢,離開了夏季駐地奉聖州,親臨南京。

  南京析津府城方三十六里,比宋朝的北京大名府還要小一些,不過這已經是契丹的第一大城,繁華無比。皇城在城內的西南部,宮殿完備,同時配有中書和樞密院及其下屬機構的衙署。嚴格說來南京並不是契丹的都城,但卻部分具有都城的功能。特別是在前些年雲州未升西京前,南京管理山前山後漢地的所有事務。

  到了皇宮,耶律宗真稍事休息,便召集包括南京留守耶律重元在內的大臣議事。

  面上帶著疲憊,耶律宗真對耶律重元道:「劉學士來書,說若是再不立和約,南國有意在今冬對本朝用兵。而且南國宰相徐平明言,用兵地域為易州一帶。」

  耶律重元來守南京,基本確定被剝奪了皇儲的身份,雖然耶律宗真一再厚賜,心中依然不爽,哪裡肯信耶律宗真的話。道:「那個徐平,十數年前在嶺南的時候,便以一州之地滅大國交趾。前幾年主政西北,又攻滅黨項,敗我於豐州。這廝精於用兵,極是狡詐,他若是要取易州,豈會跟劉學士講?漢人講兵不厭詐,實則虛之,虛則實之。若是南國宰相說要打易州,我以為本朝應當加倍留意西京那裡才是。」

  馬保忠上前拱手:「殿下說得極是。兵者,詭道也。南人說有意山前,焉知不是欺騙本朝。待本朝集兵力於幽州,山后空虛,他們乘虛進兵,何以應對?」

  耶律宗真不由以手扶額,頭痛欲裂。黨項被滅,宋朝在西北建豐勝路,駐紮重兵,契丹的戰略形勢就惡化了。在西線宋軍由守轉攻,響影到了東線,也一樣攻守易勢。

  沒有豐勝路的時候,山后地區的契丹駐軍沒有後顧之憂,與河東路宋軍對峙於雁門關一線。契丹大軍從河北路南攻,有山后支援,可以拖住河東路的宋軍,使他們不能威脅東線的後路。現在有豐勝路,從後面威脅山后地區,宋朝河東路的禁軍便解放出來,隨時可以投入河北戰場。契丹大軍南下,一旦被宋軍拖住,就面臨後路被斷的危險。

  戰略形勢的惡化,讓前線局勢一惡化,契丹便就覺得捉襟見肘。

  蕭貫寧道:「若是宋軍真地有意今冬開戰,只要不大打,無非爭奪這麼幾個地方。東邊從雄州北上,沿大道爭新城、范陽;中間從代州和定州出發,奪靈丘、飛狐;或者從代州越雁門關,奪朔州;西邊,從雲內州東來,奪豐州。這幾處打起來相差不多,只是南朝皇帝北巡大名府,必有所圖,還是山前打起來最有可能。」

  耶律宗真抬起頭來,看著蕭貫寧道:「如此說來,要點集兵馬聚集山前?」

  蕭貫寧沉默了一會,降低聲音道:「只怕宋軍聲東擊西,西京不得不防——」

  耶律宗真氣得牙癢癢,不知道說什麼好。現在的問題不就是兵沒有宋朝的多,錢糧沒有宋朝的多,不能跟他們硬碰硬對峙嗎。如果自己手中也有七八十萬兵,怎麼佈置怎麼有道理。山前山后,各堆上三四十萬大軍,哪裡還怕宋軍虛虛實實。

  去年豐州一戰,雖然打得不激烈,兵馬卻是點集起來了,山后地區傷筋動骨。今年再來一次,誰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情?民力是有限的,數十萬大軍一過,就吃掉數年積蓄。這可跟以前打到宋境不一樣,打出去了因糧於敵,加上搶回來的錢糧財富,自己的損耗並不多。現在對峙,兵馬點集起來,吃的可是自己的糧食。契丹哪來這麼多糧食?

  歎了口氣,耶律宗真道:「去年豐州一戰,點集三十萬兵馬,山后餘糧消耗一空。如果今年再點集,糧草從哪裡來?以前還有黨項可以想辦法,現在卻是買也無處可買!」

  馬保忠拱手:「今年山后未遭大災,若是朝廷從民間廣徵糧草,還可以支撐幾個月。」

  耶律宗真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強行徵集,委實是能再支撐二三十萬人,只是以後呢?宰相,把秋後的糧徵了,來年必定是要餓死人的。如果宋軍下年說是要打豐州,甚且是要打西京,可就無糧可徵,無兵可點了!」

  民間餓死人,耶律宗真並不怎麼在乎,但餓了一次,十年八年不要想再徵了。按現在的局勢,宋軍卻是年年可以作戰,契丹怎麼可能支撐得了?今年不用說,山前幽州一帶是必須點集兵馬,徵用糧草。趙禎北巡,帶了二十餘萬禁軍到河北路,怎麼也要鬧出點動靜來,契丹不能不防。還是那句話,今年用兵,下年宋軍再來一次怎麼辦?

  山前必須要有不少於三十萬兵馬,如果宋軍真地來攻,最好是不少於五十萬人。從千里之外的東京道和中京道點集兵馬前來,耗費的糧草驚人,山前地區供應地非常緊張。數年積蓄,數十萬大軍一過就吃得精光,民間也會深受其害,這種事情哪裡能年年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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