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一世富貴 作者:安化軍(已完成)

 
waterkcl 2018-10-31 17:24:52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534 660150
waterkcl 發表於 2019-1-11 10:29

第91章 不合規矩啊

  「嗯——」徐平手中拿著文書,抬起頭來看著趙珣。「契丹點集的兵馬,正向幽州進發,將於九月底佈置於山前各地。山后呢?」

  趙珣叉手:「相公,契丹以為今冬戰事在山前,山后沒有點集兵馬。相公一再說,今冬用兵於太行山,奪飛狐、靈丘、易州,並對劉學士明言相告。」

  「這不合規矩啊!」徐平揚了揚手中的文書,「我們可以不打雲州,但契丹要點集兵馬來防啊。他不點集兵馬,是瞧不起我們圍著雲、朔等州的近三十萬兵嗎?豈有此理!」

  趙珣怔住,一時不知道該怎麼接話。原來還有這種規矩嗎?打不打操之在我,但你要用重兵防守,不然就是瞧不起我們。瞧不起要怎麼樣?

  沉默了一會,趙珣道:「相公的意思,以後契丹應當年年防秋?」

  「對啊,當然了。以前敵攻我守,本朝年年措置防秋,費了無數人力物力。好不容易轉守為攻了,契丹憑什麼不防秋?真當本朝不敢打嗎?世間哪有這種道理!山后如果契丹不點集兵馬,那就打了!先打山后,再打太行山,最後打山前,幾千里打上一氣!」

  趙珣嚇了一跳,轉身看了看地圖,才道:「相公的意思,是從豐勝路一直向東打來?」

  「不錯!契丹不點集兵馬,壞了規矩,那我們可要想清楚怎麼應對!」

  說完,徐平起身站到牆上掛的大幅地圖前,看了一會,對趙珣道:「你去知會明太尉等人,一會一起入宮奏事。豐勝路要動一動,讓契丹把兵馬點集起來。不然,今冬的方略就要大改,僅僅是太行山中一條蒲陰陘可是不夠,怎麼也要再搭上幾座州城。」

  現在與契丹的大局是對峙,對峙要求雙方在前線保持相當兵力,軍力均衡。一方不佈防,那是怎麼一回事?夏天和秋天不適合用兵的時候也就算了,到冬天還不點集兵馬,契丹這是破壞南北對峙的大局啊,那還了得!這是無論如何都不能夠被允許的。

  到了靖方殿,徐平與一眾大臣行禮如儀,捧笏道:「陛下,都部署司有從契丹來的信報,其已點集兵馬到山前數州。山后卻沒有異動,並不點集兵馬。」

  趙禎道:「宰相不是已告知契丹使節劉六符,今冬於山前用兵,山后並不開戰嗎?」

  「是啊,但那要契丹點起兵馬來,分守要地才可以。本朝二十餘萬大軍,環契丹山后數州而列,每年所費錢糧不少。契丹豈可置之不理,以不足十萬軍守地方,世間哪有這種道理?以前本朝年年防秋,無不在沿邊列五六十萬禁軍,嚴備契丹。現在攻守易勢,輪到契丹防秋了,他們怎麼可以不點集兵馬,佈防重兵!」

  徐平說得義正辭嚴,趙禎和幾位大臣各得目瞪口呆,沒有想到世間原來還有這種道理。

  雙方沒有正式立約前,就是戰略對峙,一旦前線軍力失衡,隨時會發生戰事。這是徐平一再強調的,只是契丹人還沒有形成這種意識,宋朝的官員同樣也沒有。前些日子徐平還一直說今冬在山前打,山后不要異動,以免讓契丹誤會,沒想到現在完全變了。

  當然變了,徐平怎麼會想到契丹竟然不在山后點兵,去年明明那裡才剛打了一仗。

  沉吟一會,趙禎問道:「依宰相之見,該當如何?」

  徐平讓王凱和趙珣掛起地圖來,指著上面道:「本朝沒有大打的準備,今冬戰事只能小打,不可過於深入。是以,應該以前出邊境百里為限,至遠不能過二百里。不然儲存的糧草不足支撐,戰事進程也難掌控。以此為原則,沿邊境從東到西,有以下幾個地方可以下手。一是沿驛道,從雄州攻新城、范陽;二是從北平軍攻易州;三是自代州配合北平軍攻易州,取靈丘和飛狐;四是出雁門取朔州;五是自振武軍攻德州;六是自雲內州東去攻豐州。豐州去年已經打過,那裡本就是留給契丹,以疲契丹山后之軍的,不必考慮。河東兵馬要取靈丘和飛狐,故朔州也不打。現在契丹竟敢不點山后之兵,豐勝路兵馬必須讓契丹的山后動起來,只有一個地方比較合適,那就是自振武軍攻德州。」

  攻下德州,甚至更進一步,攻下白水濼,截斷過九十九泉這條契丹聯繫北方大草原的要道,足以讓他們傷筋動骨。去年是擺明瞭讓契丹攻,徐平帶宋軍守,沒有讓曹克明向這個方向發力。今年契丹竟敢不點山后兵馬,說不得,只好走這一條路了。

  比較起來,現在的豐州不管是對契丹還是對宋朝,都是雞肋,取之無益。擺在豐勝路的幾軍,是從振武縣威脅西京大同府的,並不是與豐州的契丹兵對峙的。之所以沒有集中到振武縣去,只是吸引契丹向豐州派駐軍隊罷了。

  這就是兵多將廣的好處,宋朝隨便選一個進攻方向,就可以集中起十萬大軍。數千里的國境線,契丹的防線在宋朝看來處處是漏洞,隨便選一個地方就可以打一仗。完成了軍制改革,禁軍徹底變成了野戰兵團,只要向前線派出指揮機構,仗隨時可以打起來。不再跟以前一樣,要打仗,先要花大量時間和精力集中兵馬,準備糧草。甚至由於禁軍是在各駐地處處設防,空有龐大兵力,卻集中不起力量來。

  起身看了看地圖,趙禎明鎬:「若從振武去攻德州,糧草足否?」

  明鎬捧笏:「自去年一直向雲內州運送糧草,現在那裡的儲積,可支撐十五萬人一年之用。若是只用豐勝路的兵馬,攻德州,甚至攻到白水濼都是足夠的。」

  丁度看著地圖,口中道:「自振武出兵,也極是可行。豐州的防務可暫交豐勝路都巡檢司,命清塞軍東到振武,再從雲內州一帶移兩軍去,即有十數萬兵馬。契丹在山后數州的兵馬,不足十萬人。他們今年不點集,契丹人不敢輕離雲州,這十數萬兵馬便如入無人之境。攻下德州,再把契丹的山后幾州劫掠一空,他們數年之內恢復不過來。」

  契丹的常備軍,山前不足二十萬,山后不足十萬,王庭所部直屬軍隊十餘萬,這四十萬人已經是契丹能夠支撐的極限。其中王庭的直屬十餘萬人,還兼事遊牧,算是半脫產的軍隊。以山前山后十六州之地,支撐二十餘萬人,民間已無餘力。

  契丹對宋作戰,靠的是秋冬季節從所屬遊牧部落點集。兵馬聚集到邊境之後,由燕地的農耕地區提供一兩個月的糧草,而後迅速入宋境搶掠。這是一個鏈條,一旦不能從宋境搶到糧草,則燕地就不能支撐大軍,契丹的作戰體系就崩潰了。
waterkcl 發表於 2019-1-11 10:30

第92章 給我們看誠意

  九月中旬,宋朝升振武縣為振武軍,不再隸雲內州之下。譚虎和曾公亮率清塞軍沿黃河而下,移駐振武軍。隨後,張亢和劉渙的寧朔軍、劉兼濟和張昇的清朔月,陸續向振軍集中。情勢已經非常明顯,宋軍欲乘山后空虛,進佔德州,孤立豐州,同時斷絕西京大同府跟北方大草原聯繫的道路。宋軍目的一旦達到,就對雲州和朔州形成三面包圍。

  到南京駐陛不久的耶律宗真得到消息,一刻不敢停留,重新回到了聖州。奉聖州處於山前和山后相接的部位,可以隨時支援兩地。也是農耕跟遊牧交界的地方,可進可退,方便從草原遊牧部落招集兵馬。

  劉六符得到消息,緊急求見宋朝皇帝,被拒絕,只好求見宰相徐平。

  官廳內,徐平與劉六符敘禮畢,各自落座。

  劉六符拱手:「相公,猶記得前些日子曾與某言,貴國是欲和。只是現在兩國價錢談不攏,一時或有衝突,甚至會打起來。那個時候,相公言今冬有意於山前。在下這幾天聽到傳聞,貴國升振武縣為振武軍,並向那裡調集兵馬,豈非有意於山后?」

  徐平看了看在一邊陪伴的富弼,笑道:「山后數州你們只有不足十萬軍,無異於放了空城在那裡。學士豈不聞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南北又無和約,放著空地不取,天下之民豈不要問,朝廷養兵可為?本朝是不是有意於山后用兵,學士不需問我,只要知道貴國兵力佈置就自然明白。大軍因勢而動,這是當然之理!」

  劉六符一時語塞,過了一會才道:「那相公前些日子說有意於山前,是誆我耶?」

  徐平笑著連連搖頭:「學士,前次在狄梁公祠,我就說過,我這人不為虛文,怎麼會誆你呢?你問我,我自然直言相告,只是我告訴你了,你未必懂。大國相鄰,要邊境平安無事,需要南北共同出力。我以三十餘萬大軍布於豐勝路和河東路,費多少錢糧?此皆民脂民膏!你在山后布不足十萬兵力,是視本朝三十餘萬大軍如無物耶?本朝在邊境幾路佈署多少兵馬,你們要相應地有防守兵力,才可看出北朝欲守邊境和平的誠意!山后那幾萬兵馬,你們的誠意在哪裡?無誠哪裡來的信?你們有了誠意,今冬才不會有事於山后。本朝欲以打促和,才會向山前用兵。學士,是不是這個道理?」

  劉六符茫然地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他實在搞不清楚徐平的道理是什麼。憑什麼宋朝佈署了大軍,契丹就要相應佈防,不然打過去天經地義。兩國交往只有打仗?

  沉默了一會,劉六符才道:「在下實不敢苟同相公之言。若是一國布了重兵,另一國必以重兵佈防,不然就只有交戰一途。相公若是如此以為,則大宋周邊之國,除了本朝再沒有一國能與你們相抗,豈不是要打遍周邊?可天下小國何其多,不聞大宋征伐。」

  「小國雖多,可沒有任何一國,在本朝內平叛亂之時,挾勢來要錢要地!學士,你可記得我帶兵在西北平亂的時候,你與蕭大王來訪,要怎麼改誓約嗎?」

  兩國為什麼鬧到現在這種局面,契丹人心裡沒點逼數嗎?不是他們乘宋朝與黨項作戰的時候,要加歲幣,還要河北路關南之地,怎麼會到今天這個地步。不是他們胡來,宋朝滅了黨項之後,都不知道怎麼取消歲幣。禍是自己闖出來的,現在來講和平?

  提起舊事,劉六符再無話可說。當時契丹上上下下,都覺得不趁宋軍用兵西北,從中取些好處對不起自己。興沖沖地派了使節南下,一要增加歲幣,二要當年周世宗所取關南之地。結果連宋朝皇帝都沒有見到,黨項就被滅了,還丟了西北數州。

  現在別說增加歲幣,一文錢宋朝都不會給了,當年的澶州誓約完全作廢。關南之地也別想要回來,宋朝得了幾州尚不滿足,還要逐步向北蠶食。

  劉六符拱手:「當日委實是本朝不義,只是並非欲對南朝落井下石,而是因本朝與黨項有甥舅之義,真心欲勸和兩國——」

  徐平擺手:「學士千萬別這麼說,黨項是本朝舊地,元昊僭越,何來兩國?南北為兄弟之邦,與黨項哪裡來的甥舅?肆意插手南朝國政,已失大義,再提增幣割地,豈非禽獸所為?北朝失信失義,今日之局是你們一手造成,自然要擔責任!大丈夫立於天地間,行得端坐得正,才可以談義!契丹這兩年所作所為,可沒有這個資格!」

  劉六符張了張嘴,終於說不出什麼來。黨項那裡確實本來是宋朝之地,趙繼遷叛宋之後,契丹出了牽制宋朝的目的,進行包庇扶持。打不過你的時候,你渾身都是道理,現在打過你了,以前吃進去的要加倍吐出來。

  隨著軍制改革,宋朝的軍費已經降低了,財政增加,軍費在整個財政中占的比例下降更大。以前每年財政收入的七八成用於軍費,現在只有不足三成。養八十萬禁軍,雖然依舊是宋朝的巨大負擔,但與以前比起來現在輕鬆自如。每年再不多花錢,讓這些禁軍運動運動,宋朝的官員還渾身難受。特別是呂夷簡這一代的老臣,以前當政的時候為了養軍殫精竭慮,費盡了心機,現在朝廷手中有餘錢不花在軍事上就覺得心裡失落。

  以前宋朝不得不和,甚至寧願交歲幣,是因為財政壓力太大,交歲幣也比軍事對峙划算得多。現在軍事對峙對宋朝不過是順手而為的事情,再翻舊帳哪個會認。

  要不是內部要改革,軍隊要改制,不適合軍事緊張繼續下去,徐平都不想議和。今年再對契丹打一仗,完成軍制改革,宋朝需要時間對內休養生息,上下整合。只要在前線保持四十萬以上的機動兵團,逼契丹做出相應佈署,十年八年就能把契丹經濟拖垮。那個時候燕地的民心不必問,肯定是巴不得歸宋,和約也就沒有存在的必要了。

  見劉六符面色尷尬,徐平的語氣緩和下來:「澶州誓約,是你們先違背的,千萬別忘了這一點。再定誓約,北朝要讓我們看見,你們願意為了守住南北和平,真心實意地做什麼。戰也好,和也好,都是展現雙方誠意的機會。學士,是也不是?」

  劉六符道:「相公所言雖有道理,交戰總是生靈塗炭。能免則免,才是百姓幸事。」

  「是啊,我也這樣想,本朝上下都是這樣想的。但你們要有誠意啊,不能面對我們數十萬大軍無動於衷啊。看不到你們軍隊的誠意,朝廷如何向百姓解釋,養軍之費幹了什麼。」
waterkcl 發表於 2019-1-11 10:31

第93章 新格局

  徐平坐在住處的院子裡,看著遠方連綿的大山。那座大山就是太行山,把東邊的大平原跟西邊的高原隔開,造就了中國北方的基本地形。無數的政治事件,都跟這座大山有關。

  從太行山裡穿越而來的河流,沖積出了東邊的大平原,是中原文明的核心之地。僅僅看這千里沃土,就知道黃河裡的泥沙有多少。徐平不知道黃河裡的泥沙如何變化,但他知道最近這一兩百年,泥沙淤積嚴重,黃河水患進入了多發期。用一二十年時間,儘快解決掉來自於北方的威脅,把人力物力投入到治理黃河中去,才真正讓這片土地平安富庶。

  隨著秦漢兩朝完成了中原的大一統,北方草原受中原影響,也慢慢開始統一。這是一個漫長的過程,以千年為跨度,最終會影響全世界。宋朝面對的周邊格局,是從漢朝開始形成,唐朝基本定型。前世經常有人講,古代東亞是以中國為中心的天下世界,並以此來分析古代史。實際上未必如此,周朝顯然是不包括各蠻夷之國的。天子是中原的天子,化外並不是天下,天下之民並不包括夷狄。

  安史之亂後天下崩潰,在中國周邊形成了另一種國際格局。宋朝也有蕃國,但與以前的朝代不同,要麼納入自己管下,要麼漠不關心。就連朝貢也斤斤計較,沒有其他朝代顯威於四夷的意識。如果朝貢貿易吃虧,宋朝會加以限制,從此斷絕來往也在所不惜。

  這是舊的國際格局崩潰,新的國際格局正在形成的時刻。歷史上宋朝沒有頂住,最終被蒙古滅亡,這種新的國際交準則沒有確定下來。徐平已經改變了這個趨勢,要考慮以後的國際交往準則了。由秦漢至隋唐的天子加蕃屬國的局面沒有必要繼續,周邊小國心慕中華文化,願意自動成為半獨立的蕃屬國,宋朝沒有必要拒絕,但不會再付出過多的政治和經濟資源,更多的是在文化上的擴展。

  文明的崛起與衰落,導致全世界的政治格局大變,往往是以數百年為跨度。人生不過百年,對於大多數人來說,意識不到文明的潮起潮落。看歷史,要假設當時的人們不那樣做,而這樣做會如何,歷史必然是另一番面目。其實歷史可能本來就只有一副面目,只要文明崛起與衰落的大勢不變,歷史的結果就已經註定。

  目光無法穿越歷史的長河,很容易把當時的強勢文明當作天定,盲目追隨,從而讓民族成為歷史的背景板。北魏鮮卑崛起,有無數漢人以為那樣的文明才是天命所歸,爭先恐後地取胡名,說胡語,穿胡服,甚至去殺漢人。漢人的人心未散,最終證明了那不過是一場虛幻。宋朝面對契丹,軍事上處於劣勢,又有大量的人爭先恐後去學契丹人的軍制,學崛起的黨項人的軍制,最後讓文明走進了死胡同。

  背後是一株古老的銀杏樹,金黃色的落葉飄下來,落在徐平的肩頭。徐平拿起這片葉子,看著這一片金黃,一揚讓它在秋色中飛舞。

  歷史上蒙古人又崛起了,亞洲大地有數百年的時間,都受他們的影響。廣闊的土地上都是蒙古人建立起的國家,又有人以為那就是永恆。幾百年後再去看,卻發現他們幾乎沒有留下痕跡。歐洲人借助工業革命又崛起了,又有無數的人以為那就是歷史的終點,爭先恐後地去擁抱那些人的語言,學習他們的習俗,以為人類就是這樣了。

  或許幾百年後,後人看那個時代,便如當年那些盲從的國家和民族的人民一樣。如同看蒙古人過去的地方,綠教過去的地方,基教過去的地方,只剩下一片文明的廢墟。

  文明是人與人的認同感,由這種認同感而生髮出來文化。不同的文明,認同感是不一樣的,由此而帶來不同的文化。人類還沒有進入大同,認為只要是人,就應該有同樣的文化是一種幻覺。文化既本於人與生俱來的生物本性,也受具有認同感的人群所影響,生物性和社會性同時存在。探尋人的生物性,比如心理最底層的對異性的欲望,對危險的自然反應,追尋某種快樂的本性,由此建立正當性,是文化的一部分。人對群體的認同感,從而對生物本性的克制,同樣是文化的一部分。這兩者結合起來,才是文化的全部。只強調一方面的天然正義,實際上是反文明的,是文化退化的表現。

  研究同性戀並不違反人的本性,是文明前進,文化形成的表現。但更進一步,認為這是人的本性,讓社會承認這種本性成為一種政治正確,就是反文明,文化退化的表現。不能阻擋這種文化的退步,文明就會慢慢走向崩潰。人既有生物本性的一面,也有由認同感而產生的社會性的一面,在這兩面中找到平衡,讓認同感越來越強,文明就逐漸繁盛。反之則就會讓認同感漸漸消失,文明最終崩潰。

  前世那些倫理的熱門話題,同性戀是如此,煙草是不是罪惡是如此,讓人上癮的麻醉品正不正當是如此,包括大麻,應不應該合法都是如此。人的社會性表現出社會現象,社會現象會反過來影響人的社會性,個人和群體相互影響,相互改造。把一個方面認為是正義的,另一個方面認為是邪惡的,便就走上了不歸路,終將邁向萬丈深淵。

  歷史上從晚唐開始的儒學復興,最終走上了否認人的生物性,認為一切生物欲望都是惡的,形成理學,就走上了不歸路。把存天理滅人欲,放在剝離了人的個體特質,只存人的群體特性的政權當中,是正確的。把理學推向社會,以禮求德,則就背道而馳。

  當徐平穿越了千年的歷史長河,再看這個時代的文化,就與前世的理解完全不同。在這個意義上,歷史上的王安石達到了其他人無法企及的高度,以至於無人理解。

  與王安石相比,他的老對手司馬光最多只有中人之資,面對王安石這個與他一樣用功的天縱之才,學術上只能被死死壓制。普通人付出辛勤的汗水,一樣可以成為大家,但以為大家就是學術的頂點,要去打倒那些自己理解不了的人物,就會拖文明的後腿。

  與王安石講道理沒一個人是對手,但對他的主張不能理解,最終他的改革做成了一鍋夾生飯。當文明慢慢退步,甚至沒有了文化的文人編出各種各樣的段子,來嘲笑他。這是文化退步,文明最終慢慢消散的悲哀。

  徐平不希望自己成為歷史上那個失敗的王安石,他的每步改革都小心翼翼,儘量維持住人心,維持住正在形成的中原文明的認同感。對內施仁政,對外興義戰,而不反其道而為之,就是為了這個目的。人不是神,漢文明連天命都放棄了,怎麼會再去認一個神。你想的未必就是正確的,不管你怎麼篤定,都可能會錯。甚至你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是對的,做下去也可能是錯的。人就是這樣,你有什麼辦法?

  仁政不一定溫和,暴政不一定殘酷,仁和暴不是用手段來區分的。仁政,就是時時注意人心向背,施政向著增加認同感的方向去。哪怕有時候要走彎路,也是正確的彎路,不能夠一步跨過去。制度和政策,一直在個人和群體、人民和政權的互動中進行,而不是由一方做決定。不管是哪一方來做決定,政權不理人民的聲音是暴政,完全由人民來決定同樣是暴政。找到中間的平衡,便就是合格的政治家,不然政治的變革最終還是會失敗。

  秦朝統一,秦始皇的政策難道就是錯誤的?只怕還是正確的多。秦二世而亡,漢朝依然行秦制,卻有天下數百年。人的認識是正確的,你的政治未必是正確的,人就是這樣複雜,有什麼辦法?政治家只能去適應人民,不能讓人民適應你。

  沒有人民的理解,沒有同伴的理解,哪怕得到了人民的信任與擁護,行暴政依然會失敗。面對這種失敗的改革,去分析具體的制度和政策實際沒有意義,不是因此失敗。

  徐平如此有耐心,與契丹周旋,打打和和,便就是顧及宋朝百姓的人心。朝廷裡的官員,對收不收燕雲十六州都意見不統一,更何況天下之民。等到眾志成城,那個時候再把十六州一鼓而下,任何困難就都不再是困難。

  與契丹交往的過程,也是重建國際格局的過程,新的國際規矩要在這個過程中建立起來。政治的舞臺上,小國是隨著大國起舞,想做主角只能做大國的棋子。宋朝和契丹處理好關係,哪怕最後把契丹趕出中原,契丹被其他勢務所滅,政治規矩後來者也要遵守。

  去年的豐州一戰,加上今年的這一戰,都不是為了擊敗契丹,奪哪些土地,而是要讓契丹認清現實,接受新的國際格局。

  文明潮起潮落帶來的國際亂局最終要穩定下來,最重要的是大國關係要穩定下來。這個年代如此,千年之後也是如此。不是歷史的終點,大同社會的天下一家時代就沒有真正到來,最終大家還是要各自關起門來過日子。鄰居之間禮儀往來,互通有無,相互貿易是正常的行為,認為所有的人都是一家,要過一樣的日子就是想多了。國際化是短暫的時代特徵,不是歷史的必然,新奇感最終會讓多數人厭倦。勢力之家游走於各國,想世代做人上人最終會被人民所拋棄,經濟的全球化,金融的全球化,最終會隨著時代大潮慢慢走向末路。特別是具有剝削特徵的金融,一旦不再全球化,世界格局將大變。

  文明的復興,必然是以復古為特徵。歐洲沒文藝復興的崇羅古和希臘的古,技術革新就不會最終發展成工業革命。只有重新認識歷史,拾起祖先的榮光,洗刷祖先的恥辱,才能真正邁向新生。宋朝再次出現文明認同,同樣是依賴儒學復興。沒有歷史的文明想要崛起,只能夠去認一個祖宗。

  人類文明是有記憶的,有什麼辦法?徐平只能夠小心翼翼,維持住祖先專下來的這一種認同感,緩緩前行。這是祖先留給後人最寶貴的財富,自當珍惜。
waterkcl 發表於 2019-1-11 10:31

第94章 我遇到了貴人

  徐平在院裡閒坐,吏人來報,說是門外有故人求見。看了名刺,原來是邕州海商黃金彪和兩個新入忠佐司的落第進士,林照和岑希辰。都是邕州故人,徐平不能不見。

  黃金彪依然是當年風格,身上綾羅綢緞,極是光滑細密,各種花紋,一看就知道價值不菲。只是身上不再掛零七碎八的金啊玉的,只有一塊玉佩,價值驚人。

  上前行禮,黃金彪讓身後的隨從獻上禮物。三個綿盒裡是粗大的高麗參,另有一個錦盒是滿滿的珍珠,及幾套鼠狼毛筆。

  獻上禮物,黃金彪道:「小的這幾年都走高麗海路,沒什麼好物孝敬相公。一點高麗國的土產,但願相公用得著。」

  徐平沒有推辭,讓身邊的隨從收下。按平常習慣,收了人的禮物,後邊會算一個大致價錢出來,然後回贈價值相當的物品。收百姓和官員的禮物,難以杜絕官員受賄,但讓官員完全不與世人往來也不可能,只能夠在中間找一個平衡。原管地的百姓,對於自己感恩的官員,會相當長的一段時間保持來往。這個時間長短不定,有的官員被百姓厭惡,一離開就人走茶涼。有的會堅持數年,當然也有堅持一輩子的。

  這是雙方的事情。有的官員從不收禮,像張知白,當宰相只收過兩壇水,百姓即使念他的恩情,來往也不會堅持很長時間。有的官員貪圖財物,同樣會引起百姓厭煩,來往幾次感情也就淡了。徐平是被邕州百姓立生祠的,那裡送禮從不拒絕,也不貪財,總有價值相當的禮物送回去。這種關係就維持得特別長久,十年來一直不斷。邕州的百姓或者士子到了京城,也往往到徐平家裡借助,有了困難也找徐家幫忙。

  為官十數年,徐平真正只在兩個地方做過地方官,一是邕州,再一個就是秦州。這幾年秦州也是年年到徐平府上問安,特別秦州所管的蕃族,每到京城必到徐平府上,在京城遇到難處也都找徐府幫亡。甚至就連甯令哥這個亡國之君,在開封城被人欺負,也會到徐平府上訴冤。這種事情不需要徐平知道,也不需要他出面,徐昌和劉小乙等人就解決了。

  邕州和西北,都因為徐平曾在那裡為官,而改天換地,完全跟以前不同。他們跟徐平的感情,不是一般的地方官能比的。主政之地,造福一方,徐平最少做到了定點。

  徐平在洛陽是做都轉運使,不算地方官,那裡的百姓跟他就沒有這種關係。洛陽發展起來了,大家念的是通判王拱辰的好,留守都不過沾點湯水,徐平就是個過客。

  讓幾人落座,徐平對林照和岑振希道:「你們二人入了忠佐司,是邕州真正讀書出來做官的秀才,莫要讓家鄉父老失望。忠佐司裡多學些本事,將來入軍建功立業。」

  兩人叉手應諾。兩人都是在蔗糖務長大的,那是徐平一手建起來,一直半軍事化管理的機構。有了這份經歷,林照和岑振希比其他人更加適應忠佐司。今年落第的進士入忠佐司的人中,他們的表現非常亮眼。特別是這幾個月一直都是趙禎盯著忠佐司,這些表現突出的人,被趙禎一一記在心裡。簡在帝心,兩人未來的前途不可限量。

  黃金彪喜滋滋地道:「林秀才是在福建路長大,那裡文風昌盛,有今日成就沒有什麼可說的。岑小哥卻是我們蠻人中出的第一個秀才,自小躲黃家那群廝鳥住在山裡,也能夠到京城殿試委實是了不起。上次我回鄉裡,人人都誇,那真是與有榮焉。」

  林照笑著搖了搖頭,自己又沾上福建路文風昌盛什麼光了。在家裡飯都吃不飽,爹媽都不識字,還不是到了邕州之後從頭學起。不過大貴才真是了不起,蠻人不喜歡進學,他倒是能夠學進去。可惜的是最終沒過殿試,稍微有點遺憾。

  感歎了一會,黃金彪道:「兩位秀才進了什麼忠佐司,以後是帶兵打仗的人,現在出門卻連匹馬騎都沒有。等一會出去,與我同去馬市,給你們一人一匹好馬,也是家鄉父老的一點心意。時時念著故土好處,在朝廷為官,莫要丟了家鄉的臉面。」

  徐平心中一動,道:「不必去買了,現在大名府裡駐軍無數,哪裡還有好馬賣。我這裡還有幾匹馬,都是莊裡養出來的。算不得十分神駿,將就也還騎得,你們一人匹。」

  黃金彪並不推辭,高高興興地與林照和岑大貴兩人謝了。他們送禮給徐平,從來不計較值多少錢,只覺得能表示自己心意就好。同樣的,徐平回給他們禮物,也沒有人算一算值多少錢。相公恩賜,自然高高興興收了。

  徐平不一樣,到他府裡送禮的人太多,沒個規矩不行,回禮一般價值相當。

  黃金彪送來的禮物,都是異國的珍惜之物,這個年代價錢並不高。毛筆不說,就沒個固定價錢。珍珠和高麗參,到高麗的海貿商人是幾千幾百斤賣的。只是黃金彪特意從大批貨物裡挑了最好的出來,特別送給徐平,珍貴一些而已。這年代的人參只是稍微貴一些的普通藥材,並不是後世那樣有價無市的神奇之物。高麗來使,獻貢方物,只有在送的禮物特別多的時候,帶著高麗參也算一樣。

  徐平送給他們三匹馬,以徐家莊裡馬的品質,足以抵得過這些禮物價值了。

  又說一會閒話,黃金彪道:「小的今日來見相公,除了敘舊情,還有一件大事稟報。」

  「哦,什麼大事?私事還是公事?」

  黃金彪看了看身邊的林照和岑振希,想了想,擺手道:「兩位秀才且到一邊去喝兩碗茶。我要稟報相公的,是軍國大事,不好傳到別人耳朵裡。」

  林照和岑振希兩人起身,暗自發笑,都知道黃金彪這人不靠譜,只怕吹牛得多。不過他話說出來,不好駁了他的面子,一起向徐平告罪,到了旁邊的亭裡喝茶。

  見兩人走遠,黃金彪才向徐平面前湊了湊,神秘兮兮地道:「相公,小的半年前隨著商船去了一次高麗國,你猜怎麼著?還真是遇上了貴人!」

  徐平忍著笑,道:「什麼貴人?高麗現在本朝和契丹間兩邊稱臣納貢,左右逢源。這等小國,輕易不敢得罪大國。除了做生意,他們還能幹什麼?」

  「不,不,相公誤會了。小的說的貴人,並不是高麗人,而是契丹人。他們也是到高麗行商的,在北境有些勢力。而且他們都是漢人,心向朝廷,想來是有用的。」
waterkcl 發表於 2019-1-11 10:32

第95章 契丹的算盤

  「契丹的漢人?燕人嗎?」現在正是要與契丹開戰的時刻,黃金彪突然帶來這麼一條消息,讓徐平一時有些反應不及。內戰和外戰不一樣,內戰正義一方到處都是自己人,當然可以廣取情報來源。外戰就不同,一是容易上當受騙,再就是會面臨道德困境。一邊讓本國百姓忠於國家,忠於朝廷,一邊去策反對方的人,思想不容易統一。

  在西北的時候,徐平把對黨項之戰視作宋朝內戰,就是從根本上解決這個困境。凡是反對黨項的,不管什麼身份,都是心向朝廷。既然是內戰,任何人反對元昊,都是不與賊為伍,沒有道義上的壓力。跟契丹作戰這個辦法就不好用了,肯定是外戰,徐平不得不儘量避免使用對方的人員。收集情報,也是使用宋人,通過打聽和分析的辦法。

  這個困境在歷史上是一直存在的,一邊使用降將,一邊瞧不起投降的將領,宋朝之後的朝代特別突出。不用國際主義和帝國主義的大旗,沒有高高在上的神,也沒有跨越民族和國家的階級鬥爭,就沒有策反敵方人員行為的正義性。

  見徐平並沒有喜出望外,黃金彪有些失望,道:「這一家是燕地大戶,平州人氏,家裡世代做海商,頗有些錢財。看著南朝這些年好生興旺,心中羡慕,似有南歸之意。這些日子契丹點集兵馬,對幽州和平州盤剝甚重,是以心中不滿。聽他的說法,契丹到底有多少兵馬南下,因為要過他們那裡,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聽到這裡,徐平的臉色平緩下來,道:「若只是消息,人家說,你就聽著。回來之後到我這裡,有個王學齋,是主管都部署司公事,說給他聽就是。我與你說,契丹終歸是敵境,打聽些消息可以,過分的事情可千萬不要做。要知道輕重,不要鼓動人家,為了向本朝表忠心,抗稅抗捐甚且作亂。惹出了禍事,他們吃苦頭,會怨你的。」

  平州在行政上屬於南京道,但財政上單列,是相對獨立的地方。以前的雲州也是這樣的性質,在行政序列上屬於南京道管轄,但財政獨立。後來升為西京,別成一道,才從南京道徹底獨立出來。契丹的制度既有他們的傳統,也有從唐朝繼承來的,還有一部分來自於五代政權,後來又有學大宋的。各種制度雜揉,連契丹人自己都搞不清爽,宋朝對很多方面當然更是摸不著頭腦。徐平回京之後,加強了對周邊國家的情報工作,才理出了個大概,很多細節還是不清晰。就如契丹點集兵馬,到底是怎麼組織,怎麼彙集,糧草到底如何供應,現在對宋朝來說都是一個謎,很可能契丹就沒有統一的制度。

  從南京析津府打聽到的消息,今冬契丹從中京道和東京道點集了二十六萬兵馬。加上山前原有的十萬多,共計約四十萬兵在山前對陣宋朝禁軍河北路五十萬人。戰事起來,宋朝還有河東路約十萬人可以投入,契丹就只能靠王庭直屬的軍隊來應對了。

  新點集的二十六萬兵馬,到底是來自於哪些部落,是契丹人,還是奚人,還是包括了女真人,一概不知。而且從探聽來的情報看,主管山前事務的南京留守耶律重元,好似同樣不知道。作為前方主帥,他也同樣只知道會來二十六萬人,其他兩眼一抹黑。

  整理了一會思緒,徐平問黃金彪:「那你有沒有聽說,今冬向山前點集的兵馬,到底是有多少人?來自於哪些部落?都是什麼時候聚集?」

  黃金彪笑道:「那些蠻人撮鳥做事稀裡糊塗,哪裡會如此清楚明白!聽那人說,現在約有七八萬人已經過了平州,還有兩三萬人後邊要來。其他的人馬,鬼知道什麼時候,從哪裡過來。現在點齊的十萬人,約有三四萬契丹人,剩下的都是奚人。聽那個人話裡的意思,好似要從東京道點集不少人,多半還要點集女真部落。」

  徐平點了點頭,女真部落在契丹是半獨立的狀態,這幾年穩定一點,前些年不時會有叛亂。契丹興起之後,最先對付的是同文同種的奚人部落,剿撫並用,最後終於算是收復了。現在雖然還有奚人大王府,軍政已經完全被契丹掌控住,基本算他們自己人。而後對付的就是東京道的渤海人和女真人,征伐了這麼多年,看來有效果了。把女真人用在對宋前線,對契丹可謂是機遇與風險並存。用得好了,多大量生力軍,用得不好,說不定這些被點集起來的女真兵馬就反了。

  轉念一想,徐平又覺得契丹是有另一層用意。未必不是今年宋軍的壓力太大,契丹怕把重兵投到幽州前線,後方實力空虛,女真部落乘機造反。乾脆釜底抽薪,把他們的兵馬先點到前線,威懾宋軍的同時,契丹軍隊從旁監視,一舉兩得。

  帝國對外佔據上風,內部的矛盾都能壓制得住,看起來繁榮昌盛。一旦外部的環境變了,壓力增大,則內部各種矛盾都會爆發。外憂會激化內亂,內亂會引發外憂,內和外從來都是相輔相成的。隨著宋軍對契丹的壓力逐步增大,契丹會越來越面臨這些問題。

  徐平又問了黃金彪探聽到的消息,對契丹面臨的壓力有了一個大致估計。

  上京道兵馬是契丹王庭最後的後備軍,輕易不點集。這次為應對宋軍的軍事壓力,在山前主要是從中京道和東京道點人,主要以奚人和女真人為主。反正徐平的意思,宋朝在前線有數十萬兵力,契丹便就應該有相當的兵力對峙,不然就要打起來。那麼契丹人向前線堆兵就好了,至於這些兵好不好用,其實沒有那麼重要,反正不會大打。

  想通了這一點,徐平便就明白前些日子,前方報契丹在宋朝升振武軍,並向那裡集中兵馬後,從嶺北各部落點兵就可以理解了。無非是跟山前一樣的路子,讓依附自己的部落出兵,在前線堆積人數,防止戰爭爆發。

  點附屬外族的部落兵馬,而不點契丹本族,當然是為了保存實力。這些附屬部落,估計是要自己帶糧草,算自帶乾糧替契丹賣命。後邊的契丹人,既不耽誤生產,又節省了大軍點集消耗的物資,一舉多得。與宋對峙,消耗掉其他小族的力量,更便於契丹控制,又實現了與宋朝邊境的軍事平衡。

  徐平不由搖頭,你有張良計,我有過牆梯。大國對峙就是這樣,手中力量多,能夠採取的應對方法多種多樣,不是你一計就可降伏的。
waterkcl 發表於 2019-1-11 10:33

第96章 改天換地

  徐平讓人喚了王學齋來,把黃金彪所說的消息記下,整理分析之後,發給各軍。契丹在山后地區點兵,從振武軍進攻德州的軍事行動自然也就取消。不過軍隊還是要向那裡集中,要等到契丹的兵力完成集結,譚虎和曾公亮的清塞軍才會回豐州。這次軍事行動目的就是逼契丹進行軍事對峙,能不打還是不打。豐勝路新複,需要休養生息。

  豐州是豐勝路經略司所在地,也是把守陰山以北遊牧民族南下的西大門,必須有大軍駐紮。黨項遷到陰山以北的一萬帳人戶,今年過冬還要宋朝支援物資,最少十年以內,他們不會作亂。倒是原來居住在那裡的突厥和阻蔔等部落,跟黨項人的戰事不斷。

  黨項面對脫胎換骨的宋軍不行,打那些一盤散沙的小部落倒是得心應手,不斷地擴大地盤。原來以契丹為宗主國的突厥和阻蔔小部落被打得慘了,契丹在勢力收縮的時候顧不上他們,不得不向宋朝靠攏。最近幾個月不斷有小部落派人到豐州,找經略使范仲淹哭訴黨項人的罪行,要求宋朝約束跑到草原上的黨項人。

  徐平嚴令范仲淹,不得插手北方草原的部落衝突,嚴守中立。某些政治手段之所以被稱為權術,就是這些術是事急從權,不得不為。每用一次,都有後患。沒有必要,就不要使用這種手段,用得手滑,隱患會越積越多,遺禍子孫。

  出走的黨項人從宋朝得到的物資,是去年幫著宋朝打仗的報酬,報酬付完了宋朝的物資支援就會停止。這一點徐平已經派人明告草原各部,同時也告訴他們,草原上的事情各部自己處理。不在宋朝疆域內,宋朝不會插手,宋朝和各部落要擺正自己的位置。

  要得到宋朝的庇佑,從中原流落到草原上去的漢人要改邪歸正,做歸正人,外族要由暗歸明,做歸明人。入了宋朝,全用宋法,從華俗,這是天下和化外的區分。

  徐平要把天下所有的自我認同小集團打破,政治上的封建,文化上的民族,血緣上的宗族,都在破除之列。大破才能大立,最終形成新的文明認同。

  文明與國家和民族都是不一樣的,同化能力極強,很短的時間就會形成認同感。文明的上升期同化能力最強,很短的時間就能獲得新加入人群的認同,這就是改天換的力量。

  有前世記憶,徐平對這一點看得很清楚。新中國剛成立,國家凝聚力形成的時候,民族宗族在國家力量面前不堪一擊,人人都擁抱這個新中國。對於自己人,會自豪地說我們是中國人,對於外人,會驕傲地說我們是中國人。人心散了,什麼就都重新冒出來了。

  歷史書上說中國古代歷史就是改朝換代,並不正確,漢朝之後才是。漢朝之後的所有朝代,都受著漢朝餘澤。德在人心,這種認同感就是天下之德。這種德,德被蒼生。

  商朝的人自稱為商人,周朝的人自稱為周人,漢朝之後的人,都自稱為漢人。這一個簡單的自稱,就是曾經天下之德的遺留。商失天下之德,就有了周人,有了夷人,等等新的認同。周失天下之德,就有了齊人、晉人、秦人、楚人等新的人群認同。秦朝最終一統天下,卻沒有獲得天下之民認同,後世就沒有秦人這一自稱。漢借周德,說的就是漢朝的認同感最早是借了周朝的,周德是記載在儒家的典籍中,所以這些典籍在漢朝稱經。

  漢朝之後,所有朝代都受漢文明餘蔭,再也沒有形成過穩定的天下認同。漢朝的天命不再,一直到唐宋才再次有了一次改天換地的機會,這是唐宋變革的根本。後人讀歷史肯定會覺得唐宋時期跟上下一千年不一樣,但不用中國傳統的文明體系,這種變革就只能隱隱感覺到,而看不到摸不著。這一次變革的最高峰就是王安石變法,最終隨著宋朝的滅亡而失敗。留給後人的,就是此後一千年,流落異域的天下之民會自稱唐人,還有深藏在文明記憶當中的商業文化。這幾百年,奠定了天下之民的商業文明基因。

  徐平前世讀歷史的時候,看到過不少編排王安石的段子,其中有不少是嘲笑他剛愎自用的。其中有王安石新編《字說》,隨意解字,鬧出來笑話出醜的故事。當徐平自己站到了這個文明的高度,才知道王安石在幹什麼,因為文明記憶化作碎片,就留在了那一個一個字和詞裡。由此也就知道,這一次唐宋變革,最終頂天立地,超出同儕的就是王安石。其他的人,實際對王安石連仰視都做不到,他們甚至不知道王安石當面跟他們講的話,到底是個什麼意思。因為在這個高度,最重要的是理通,理不通,就只好借助心中的神神鬼鬼來鎮。最大的對手司馬光,也只能躲到地窖裡去寫書,從歷史中找些神神鬼鬼,把王安石熬死之後出來跳大神。徐平重視王安石,內心裡視他作接班人,就是這個原因。

  文明的認同感需要道理貫穿其中,形成之後就是道德,表現出來就是文化。所以文化是以文明認同為依歸,沒有文明認同也就沒有文化。徐平前世的那一場劇烈大變革,以文化為名,原因便在這裡。偉人看到了文明再次凝聚的機會,卻沒有時間,只好用最暴烈的手段種進文明的基因裡。這是改天換地,對漢文明和漢文化革命,形成新的中國認同。

  在偉人眼裡,所謂的文人,實際上每個毛孔都寫著自己沒文化。禮失求諸野,到廣大的人民群眾中,去除心中的牛鬼蛇神,把丟了的文化找回來。結果牛鬼蛇神最終也沒有去除,運動最後失敗,正在凝聚的文明認同感慢慢消散。

  路線鬥爭實際上這個年代同樣存在,姓資姓社是那個年代的叫法,這個年代換種叫法就是新黨舊黨。王安石的變革,其實跟千年之後有很多相似的地方,最重要的一點就是用極端的手段,把天下所有的工商業都收歸公有,到南宋發展到了連土地也公有。對於他們來說,最重要的是把公天下種到文明的基因裡面。只是他們開始的時候已到暮年,留給自己的時間不多了,放眼望去也沒有一個同路人,只能夠使用暴政的手段。文人罵他們為文化上的秦始皇,實際上是有道理的。徐平不需要,因為他還年輕,還有一個王安石。

  文化是感染人,吸引人,具體表現出各種各樣的文章、詩詞、戲劇、電影、電視等等手段。吸引人的不一定是精華,糟粕同樣可以。花香吸引的蜜蜂,遠沒有糞便吸引的蒼蠅多。文明凝聚,眾志成城的時候,文化是一個樣子,文明消失,人心散了的時候又會是另一個樣子。沒了文明,道德不再,人們一樣會有文化需求。吃喝拉撒屎尿屁,風流寡婦夜敲門,玩得好了一樣可以讓百姓叫好,自稱為文化人。

  跟契丹進行對峙,等到外部環境穩定下來,徐平要開始的,就是一場關於文化的大變革。這才是改天換地,予天地文明以新生,形成新時代的文明認同。
waterkcl 發表於 2019-1-11 10:34

第97章 黃金彪的難處

  林照和岑振希見黃金彪與徐平說個不停,起身告罪,去找張載和劉敞說話。

  張載和林敞中進士之後,暫時沒有外放為官,先留在忠佐司,教進來的將校讀書。都是年輕人,他們兩個的學問好,容易被將校們接受。林照和岑振希都是殿試落第,與張載和劉敞算是同年,平時關係比較密切。

  看兩個年輕人走開,黃金彪向前湊了湊,小聲道:「相公,小的一事相求,不知——」

  徐平笑道:「有話就直說,在我這裡,鬼鬼祟祟做什麼!」

  黃金彪尷尬地笑了笑,道:「前幾年我跑高麗國的海路,賺了些錢財。最近一兩年做這生意的人多起來,特別閩浙一帶的海商北來,這生意越發難做了。」

  徐平道:「怎麼個難做法?只要正經做生意,別人能賺錢,你不一樣能賺錢?」

  黃金彪搖頭:「閩浙海商都結會社,抱團在一起,如何做得過他們?以前從高麗國販運貨物,熟識的那些商家,都是賣了貨之後下次再給他們結錢。現在閩浙海商來了,都是現錢買貨,我們這些人便被冷落。這只是一端,似這等事,數不勝數。從買貨,到回到大宋之後賣貨,處處都受他們排擠。一般商人,手中有了錢財,往往都是添置財貨,置辦各種產業,誰會在手裡留著許多現錢?閩浙人來了,我的生意做下去,只好借貸。只是京東路的銀行,不肯貸給我們,是以難辦。相公通融一下,左右我是有財貨抵押作保,又不是白手從銀行貸錢。東西兩京就可以貸得,京東路憑什麼不可以?」

  「有這等事?」徐平倒沒想到。各地的銀行受當地官府的經濟政策限制,不是什麼都可以貸款。這不針對特定人群,是針對某些行業,即當地官府經濟政策中的勸和抑。京東路不向海商貸錢,肯定有自己的考慮,是抑某些行業或者某些勢力。

  想了一會,徐平問黃金彪:「閩浙海商一樣有錢置辦產業,他們的現錢又從哪裡來?」

  「賒來的唄。」黃金彪連連搖頭,「我們是從高麗人那裡賒貨,有他們給現錢,高麗人便慢慢與他們做生意的多。他們的現錢,是結了會社,從本土要賣貨物的商人手中先賒了過來。貨物到了,買他們貨物的商人再把餘款補齊。京東路則無此風俗,莫說是我一個外人,其本地人也無法如此做生意,是以難辦。」

  徐平點了點頭,明白了黃金彪的困境。其實喜歡結會社的不只是閩越,開封洛陽等中原腹地也一樣。與此相對應,商業模式是以賒銷為主。即小販從貨主那裡賒來貨物,賣掉之後再結清貨款。徐平的父親徐正就是用這種方式,從一個小酒販做大,在娶了常給他賒貨的女兒,就是徐平的母親張三娘,完成了底層破落戶到一方財主的轉變。

  這種商業模式與徐平前世是完全不同的,以信用為根基,商人起步容易,大浪淘沙之下做大的是真正有商業頭腦的人。人為什麼會守信用?因為有法律在規範,有道德在約束著,到頭來還是要追到文明的認同所形成的文化上。道德一旦虛無,這種商業模式便就難以為繼,即使在後世存在,也不得不退到宗族和地域的認同感上。在明清,晉商、徽商等等商幫形成,與這一商統有關,也與文明認同消散,道德虛化有關。

  這種商業模式威力相當嚇人,一旦走入正迴圈,會把整個行業吞噬進來。徐平前世中國一旦進入某個行業,慢慢會把整個行業的上下游鏈條全部吞掉,殘渣都不留給外人,也是這種商業傳統的表現。禮失求諸野,上層忘掉這種商業傳統,一旦有了機會,下層會自動再次拾起來。很多做大的行業,往往是在打拼的時候,借著這種傳統做強做大。成了大企業之後,沒有文化自信,覺得自己這種做法太土,追求洋氣,要跟國際接軌,然後就沒有什麼然後了。沒有文明認同的道理解釋,只好求助鬼神,洋人的文化和制度也是一種神。

  之所以說國際化最終會消退,就是因為由工業革命帶起來的歐洲文明,最終沒有形成全球性的認同感,形不成全球統一的文化。從興盛到停滯,再到衰退,為了保住認同感先是求治亂,大家紛紛盯住經濟增長率,盯住就業率。治亂也無法給予國民認同感了,還是要走到文化認同上,先從人性的根本研究起,形成一套認同的道理。

  這個過程,從理論到實踐,中唐到宋朝已經進行過了。蒙著眼睛只信鬼神,抱著洋神的大腿把歷史當成垃圾堆,自然就想不明白是怎麼一回事。從洋人那裡東一耳朵西一耳朵聽來幾個名詞,在人民群眾面前跳大神。大神要想永遠裝下去,就只能走明清兩朝文明退步的老路,上層結成利益集團,下層按著血緣地域抱團,離心離德。

  徐平前世流行精英,講究精緻的生活,說著洋人起著洋名喝著洋酒,衣鮮華麗的燈紅酒綠,不屑地看著圈子外面的窮人們。剝開外衣,其實還是當年洋人打進來的時候,買辦們剪掉辮子,穿起洋裝,學著洋人生活的文化底子。所以洋人的影響力衰退,有的中國人比洋人還恐慌,因為對洋人那只是生活,對他們卻是跳大神請來的那尊神。

  徐平前世很喜歡看香港的老電影,特別喜歡看一些僵屍鬼怪片,亦樂一部洪金寶主演的《鬼打鬼》,看得特別有意思。現在想起來,那真是文化反應,歷史糟粕中的跳大神,對應著文化上的跳大神。文藝能夠反應民心,很多時候是無意識的,這就是《詩三百》可以稱經的道理。《東方紅》可以入經,《走進新時代》可以,「我不下崗誰下崗」就不行。

  跳大神的經濟學家,會一本正經地告訴你金融的根本是配險配資,不學著洋人你的經濟就無法發展。把心中的鬼神去了,其實這話一點道理都沒有,人家的文化傳統,有人家的道理,你的道理又在哪裡?堅持只能夠跳大神。銀行業的收儲放貸可以比作地租,發展到金融就只能比作放高利貸了。沒有高利貸農業就沒法發展了?宋朝開始規範化的行會商業一樣可以,沒有金融商業傳統中一樣有自己的資金和風險的分配方式。

  徐平做事小心翼翼,不跳大神,最終開始認識到商業文化怎麼從整體的文化中自己生髮出來。他拿著前世聽來的洋人文化和制度,在這個年代跳大神,不但裝不了逼,還會被王安石這些人用道理打得鼻青臉腫。

  文明認同感要想凝聚,就要徹底拋掉跳大神的文化,好好去找道理。現在正在建立的商業制度,就是將要建立的商業文化的核心。
waterkcl 發表於 2019-1-11 10:35

第98章 民思無邪

  思慮再三,徐平對黃金彪道:「京東路不許銀行貸錢給海商,有其不得已處,我雖然為宰相,也不能違其規制。違規則政亂,朝廷求治不求亂,這種事做不得。不如這樣,我寫一封書,你去找市舶司提舉王彬,由市舶司出面向銀行貸錢。用這錢買貨回來,之後如何還給銀行,讓市舶司與京東路仔細商量。」

  黃金彪喜滋滋地謝過,至於徐平宰相當國,為什麼不直接命京東路做事,黃金彪就不操這個心了。作為天下之民,自然信得過朝廷,朝廷做事總是有道理的。蠻人出身,黃金彪卻對周邊小國的人,一口一個蠻夷,就是因為他有這份覺悟。歸明歸正,由化外而成天下之民,轉變的不只是身份,還有文明認同。

  政權治理天下就是政治,核心在一個政字上,政就是正。要立得直,行得正,才能夠天下大治。術是不得已而為之的權變手段,所以稱權術,沒有重大理由不要用,用了後患無窮。政就是按制度辦事,制度定下來了,徐平作為宰相也要遵守,趙禎為皇帝也一樣。

  不學無術是無能,沒辦法處理突出意外,不學有術則有害,會亂政。

  京東路是產絲絹的重地,隨著棉花布匹的飛速發展,絹被大量賣到海外。既臨海又產絹的京東路,這幾年海外貿易發展很快。商業,特別是對外商業發展過快,隨之就帶來了流通中的貨幣過多,物價上升的問題。

  徐平當政,放鬆了對民間海外貿易的管制,京東路不得不限制海商的貨幣使用,儘量讓他們以物易物。實物貿易,讓京東路得到了對外貿易的好害,抑制了害處,這是不許銀行向海商借貸的原因。徐平不按那裡的制度做事,干擾的話,就會讓當地經濟混亂。經濟是一個體系,亂了一點全域皆亂,當地的官員就幹不下去了,所以宰相也得按著規矩來。

  市舶司總理對外貿易,由他們出面解決這個問題,為海商提供流動資金的同時,監管貨幣不大量流向本地。這個年代交通不發達,商業活動不充分,貨幣的流通速度和擴散速度受很大限制,要由官府從大局上進行管控,以免害民。

  徐平發了話,事情一定會解決,雖然不知道怎麼解決,黃金彪還是興高采烈。一時興起,忍不住向徐平討酒喝。

  徐平笑道:「天近傍晚,左右無事,便與你們小飲幾杯。」

  說完,吩咐吏人去叫林照等幾個人,順便把張載和劉敞一起叫來。徐平挺喜歡跟這些鑽研學問的年輕人談話,他們在學問上有一種一往無前的銳氣,符合時代精神。

  吏人上了酒菜,張載、劉敞帶幾人向徐平敬過,飲了三巡。

  徐平問張載:「子厚,這幾日到都總署司感覺如何?行軍打仗,終不似坐書齋。」

  「好,好,軍帳裡身心舒泰,反覺得前些日子在書齋裡氣悶!」

  聽了張載的話,徐平覺得稀奇。張載號稱要讀遍天下書的,怎麼厭煩起書齋來了。

  劉敞搖頭歎氣:「前些日子,除了教將校讀書,我與子厚等人還兼刪削各地采風使所上詩哥、雜劇。這差事,唉,一言難盡——」

  黃金彪聽了,瞪著眼睛問道:「原來朝廷還采小曲雜劇啊!我最喜歡的是——」

  「打住!」張載猛地伸手止住黃金彪,「不要提,我現在聽了沒有心情喝酒!」

  徐平大笑:「子厚,你們這個樣子可不像是個做學問的啊。孔子編詩而為經,豈是容易做的事?你們現在做聖賢事,當誠心敬意而行。」

  張載連連搖頭,問徐平:「相公,您看過采風使采來的那些——雜七雜八嗎?」

  徐平點頭:「大約有流覽,公務繁忙,沒有盡看。」

  「子曰,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可采風使采來的,皆是淫詞俚曲,可說滿篇皆邪。編這些,於我等士子而言,實在強人所難。」

  徐平道:「民間小曲嗎,就是這個樣子。百姓皆是凡夫俗子,口中所唱,為其心中所思,其所思為其所欲。你們以為百姓的欲是什麼?天理倫常?還是既壽永昌?自然最多的還是吃喝拉撒睡,還是男人想娶個如花美眷,女人要嫁個如意郎君。為學者,就要從這些各種各樣的小曲、雜劇裡面,找出百姓對政的思,找出為政的道理。比如鄉間俚曲,便有少女懷春,想嫁一個如意郎君。你覺得少女懷春是離經叛道,敗壞風俗,那就不足以其之為學。最起碼的,要從看她們想嫁的是什麼人,知道天下以什麼為美。看她們想的是如何跟意中人結識,看天下之道德。你學的越深,從裡面看到的東西越多。只看少女思春,那是勾欄瓦子裡的話本人做的事情,是他們的眼界,你們若只是如此,可就不對了。」

  民歌本來就是泥沙俱下,詩三百裡面的內容,是經過了數百年清潔刪減過的。哪怕如此,孔子還要說一句思無邪,告訴後人要看裡面的民所思,不要盯著情情愛愛看。這是民歌的特點,做學問的人就要從這裡面,真正找出政治的道理來。徐平前世,有文化人一本正經地講詩經,說裡面只是老百姓唱的方言小曲,其實並沒有什麼文化含義,不過是後人拜孔子,強行說這些詩是什麼經。這就是,沒文化,別裝文化人。

  民所思,本來就是庸俗欲望居多,想當大官,發大財,男娶好媳婦,甚至妻妾如雲左擁右抱,女的要嫁天下所有人都想嫁的那種男人。民思無邪,是他們樸素的想法,政權的學者就是要從這裡面,找出哪些是跟政治的互動,進行引導修正來修德。徐平前世,民歌已經不流行,音樂更多被商業的包裝等因素影響,民思便轉到了其他的地方。比如論壇上對時事的討論,比如最低俗的網路文學。女頻中的耽美、女強、軍婚、總裁等等,男頻文當中的強者文化,不受一切束縛,毀天滅地打碎一切,睡天下最漂亮的女人,騎天下最烈的馬,把一切不合己意的都要殺光,做天下最強的人,一切皆由我支配,依然著在反映著社會文化。被小姑娘們所幻想的物件,男人要成為的那一種人,集中承載著人們對社會的觀感。好與不好就在人心,滿意不滿意也是在人心,是由文化投射出來的,政權要做的是從其中理出自己的施政方向。怎麼分析,怎麼整理,怎麼引導,與民互動建立新文化。詩經的形式千變萬化,但其民思民意的本質沒變,有這個本質在,就是經。
waterkcl 發表於 2019-1-11 10:36

第99章 就鬆不就嚴

  劉敞道:「相公言民思無邪,自然極對。只是,采來的小曲當中,有的過於惡俗。」

  「這也是有的。小曲並不全是民思,歌以詠志,求的是民之詠志之思。小曲當中,確實是有心邪之人,宣其心中之惡。便如東鄰綾羅家有財,把來殺了做包子,衣服賣了換酒喝,便就不能算民心之思。百姓有貧有富,為富者不仁,貧者宣其心中之怒,這就是天下之民所思,詩經中也有碩鼠篇嗎。寫為富者如何不仁,受欺者奮起而爭,就無邪。不涉天下之事,只宣洩其不法之欲,便就取而廢之,禁民傳唱,甚至刑其作者。」

  說到這裡,徐平歎了一口氣道:「為政最難,便就是對度的理解與把握。世事有度而無界,為了天下為一,便立一個界在那裡。年深日久,事情從遠離界限的地方,會越來越靠近界限,這界限便越來越模糊,終究此界被破要重新立界。只是時移事易,就怕後人忘了立界只是分度,把度拋到了九天雲外,把界當作萬世不易之理。一遇到破界之時,便如臨大難,誠惶誠恐,便如天要塌了下來。民間小曲確實是有需要禁的,但開了頭,後人就會用得手滑,把不該禁的也禁掉了。是以對於小曲,禁慎之又慎,而不罪其人。」

  度難把握,對於最開始立制度的人,其實相對容易,但後來者出於對制度的敬畏,不敢更改。隨著制度跟現實脫節,把握越來越難,最終會無所適從。所以對無關大雅的事情制度從鬆,而不就嚴,免得政權與現實脫節。這種現象從古到今都有,前世嘻哈音樂從地下走上前臺,便就引起風波。該不該禁?如果內容反映的是某一個人群,在思想上的迷茫與掙扎,諸如此類,自然是不該禁的。但如果墮落到暴力、色情、違禁藥品,而與社會完全脫節了,那不禁就有問題了。這個年代的小曲、雜劇,也是一樣的問題。

  張載道:「然小曲裡面,還有辱罵官府、官員,甚且大逆不道的,又該如何?」

  徐平笑道:「這是難免,為政者憑著道理做事,道理也不能讓每個人都滿意啊。不管是在邕州,還是在秦州,在整個西北,還不是一樣有罵我徐平的。有的還咬牙切齒地咒我當五雷轟頂,不得好死的呢。為政者要有這個擔當,有這個胸懷,確實因為你做的某些事情讓人家不舒服嗎,不許人家罵你幾句啊。聽到了被罵,自當反省,政事有沒有道理,做的有沒有不合規矩的地方,有則改之,無則加勉嗎。罵幾句沒什麼,就罵唄。」

  張載和劉敞兩人面面相覷,沒想到徐平倒是想得開。

  想不開又能怎麼樣?民如稚子,不開心了不許哭兩聲,嘟囔幾句啊。政權如父,粗暴的手段少用,儘量地要講道理。為什麼不讓你做這件事情,道理說給你聽,聽懂了乖乖不許做,聽不懂委委屈屈也不許做。但不能動不動瞪起眼睛,不聽話我揍你啊。

  道理講明白了,時時跟孩子談談心,聽聽百姓的呼聲,道德便會形成。

  民歌被採集來之後,要經過整理、刪減,把其中政權應該聽到的人民心聲找出來,有合乎道德要求的,也有不合乎道德要求的。政權從而進行引導,貫徹到政治當中,用政治制度和施政來互動改造。在這種互動和改造中,政治與民心越來越合拍,相互理解嗎,認同感便會形成。文明由此而新生,進入了蓬勃發展的時期。

  民俗是由文化而來的,相互影響,而文化又根本於政治。一旦脫節,文化不成其為文化,風俗便就淪為三俗。文人怎麼做學問,百姓便就有什麼樣的風俗,要想合拍,只有文化去就百姓,因為他們是表,百姓的風俗才是裡。最簡單的例子,文人做學問弄些鬼鬼神神,兩人討論學術,你說這個先賢這樣說,請一尊神,他說那個聖人那樣說,又請一尊神出來。到了最後,學問成了最後看誰的請的神大,而茫然不知道世間還有道理在。在風俗上就成了請神跳大神,民間有樣學樣,出了事請神來。最好笑,是這個時候,文人看見百姓跳大神,鄙夷地痛罵,愚昧、落後,無可救藥,有這樣的人民,國家和民族還有希望嗎?

  要想去除百姓中的跳大神,先把政治和學問中的跳大神去了,好好去找道理。徐平前世學校裡搞辨論賽,讓參賽的人抽論點,然後辨論。上去了就是亞里斯多德怎麼說,蘇格拉底怎麼說,康得怎麼說,孔子有一句話,老子有一句話,從洋到中,狂列一遍。文化教育中堂而皇之跳大神,美其名曰國際先進經驗,民間還不是有樣學樣。論壇上辨論,同樣是這種風格。一個貼出來一頁文稿,呔,看這神的文章。對方不甘示弱,同樣貼出來幾頁文稿,更有名的大學,更有名的學者,呔,讓你看看什麼是大神。

  論壇上裝的人一本正經,看的人如癡如醉,一如電影《鬼打鬼》裡的場面。

  一如說到洋人的文化,便把科技捆綁,一說起制度,便把工業化捆綁,用的是拿鬼嚇人的手法。你說要恢復傳統文化,便把歷史上的科技落後這個鬼祭出來,嚇死你。說起不按照洋人的制度,要走自己的路,便把工業化這個鬼祭出來。工業化只有洋人制度搞成了知不知道,你竟然敢提沒發展出工業化的那個傳統鬼,有沒有良心。

  你要講道理,他便祭神鬼,問良心。講道理大約就被當成了沒有良心,大家憑著良心做事嗎,那只好不講道理了,任由各路神棍橫行。文化中裝神弄鬼,誰還敢講道理?

  徐平對張載道:「子厚讀書甚廣,不知可曾讀《墨子》?」

  張載拱手:「回相公,下官曾經讀過,只是沒有深究。」

  「墨子要讀,諸子百家都當細讀。我們做學問,不要神神鬼鬼,而是要從書中去找到世間的道理。墨翟學於儒,而不屑儒之偽,自成一家。」提到儒之偽,張載和劉敞的面色都微微一變,徐平就笑。「做學問求道理,不為神鬼,莫把一個儒字當神。真和偽只是墨子一說而已,只要我們求的是天下之民之心,自然就是真。真偽自在民心,若是在意別人如何說,就是著相了。墨翟之學,與儒並稱學於當世,其根本,便就是立神鬼。以天為神而敬之從之,以政為鬼而敬之畏之。神鬼在哪裡?終究還是在人心裡。」

  說到這裡,徐平以指蘸酒,在案上畫了三個圈,一個大圈包著兩個小圈。「這個小圈是自己,那個小圈是他人,大圈是天下。」說完又畫了同樣的三圈。「這個小圈是人,那個小圈是非人為之物,稱為自然,大圈就是整個人與自然的天地。做學問,就是把這兩套圈中的事,找出一個一以貫之的理來。融匯圓通,自成一體。」

  黃金彪在一邊看著熱鬧,插話道:「雖然聽不懂相公說的什麼,但小的覺得甚是厲害莫名。圓通這名字好,以後便為我之海商社之名,相公以為如何?」

  徐平大笑:「好,好,好,得閒我寫副匾額送你!」
waterkcl 發表於 2019-1-11 10:37

第100章 儒者之偽

  徐平對張載和劉敞等人道:「於人與人之事,儒者知之。何以知之?查人心而知。何以查人心?聽其言而觀其行,合之道理,以知人心。其間道理第一,必明道理,觀人言行才能明其心性。世間並不只有一套道理,大宋之天下,自有大宋之道理,別人之天下,有別人之道理。人的言與行是道理中的言與行,人之心性也是道理中的心性,以其道理而定人,此即儒者之偽。子墨子言儒偽,此為事實,為學者不當諱言。」

  張載和劉敞沉默了好一會,才小聲問道:「相公,若儒偽,可否去偽存真呢?」

  徐平微微一笑:「這就要問於你本心,人,到底能不能成神。若是能成神,則就可以去偽存真,若是不能成神,那就只能偽。為學者,不過取最不偽的那一道理而已。」

  承認世間有絕對真理,人可以掌握絕對真理,文明最終就只能發展成宗教文明。要麼人可以成神,要麼有一個可以告知人絕對真理的真神,不可置疑。世俗文明,必須承認對於人來說,世間只有相對真理。用相對真理作為貫穿於文化的道理,必然為偽。世俗文明在這一點上,相對於宗教文明顯得庸俗,因為人本來就庸俗。宗教哲學中,去探討人的本性和神性,或者與此關的問題,都是為宗教文明建立哲學根基。那麼世俗文明的哲學根基應該怎麼建立,就是怎麼建立文化中的道理。

  「子墨子言儒偽,而欲取真。真能夠取來嗎?答曰不能。其只能借天,借鬼,不容人置疑,以天命,以鬼言而為真。這天和鬼存不存在?子墨子之言,無不說其在,但卻看不見,摸不著,只能尋其在世間之跡。天災是,人禍也是,人之善與惡也是。這就是從儒者當中分離出去,欲去偽存真的墨家之言。」

  墨家思想,如果發展下去,終究會發展成宗教,實際上他們就是奔著宗教去的。墨家曾經興盛一時,與儒並稱兩大顯學,真成功了,墨子會成為中國文明的神之使者。而在當時,確是墨家對科學技術最寬容,最重視,他們要從中查找天的詔示。所以宗教文明並不一定是愚昧的,也不一定是反科學的,在某些階段,可能剛好相反。愚昧與落後,智慧與先進,跟文明的發展階段,他們形成的理論體系跟人認識自然的程度差別而定。認為宗教一定是怎麼樣的,不信宗教就是怎麼樣的,還是神鬼思想作怪。哪怕是曾經大興火刑架的天主教,也曾經對物理極有興趣,並資助研究,培養了優秀的物理學家。而曾經引領了科學技術發展方向,做出了巨大貢獻的世俗學者們,也會墮落成反文明、反科學,而放縱追尋人的本性,放飛心靈,建立各種匪夷所思的政治正確的小清新。

  不能夠擺脫心中的神和鬼,信科學者會成為科學教,迷信工業的會成為工業黨,科學是他們心中的神,不能工業化的是他們心中的鬼。拜了一個神,怕了一個鬼,思想便就會開始腐敗,當有文明崛起的時候,被捲進去成為肥料。不管宗教文明,還是世俗文明,只要把道理在文化中建立起來,有蓬勃的活力,就會秋風掃落葉般把這些神鬼捲進去,成為自己生長的養料,迅速興旺發達。肥料耗盡,沒有自我生長、自我變革的能力,迅速衰敗。

  能打是不是道理?是的。歷史上的蒙古人證明瞭,只要一直能打,能打就是道理。帝國主義者證明了,只要一直炮管比別人粗,真理就在大炮射程之內。那麼造反有理是不是道理?是的,無數內內外外的被壓迫者團結起來,推翻了騎在他們頭上的剝消階級,證明了這就是道理。道理一以貫之,成功了,就是證明了的道理。

  這些道理跟儒家的道理一樣,都是偽的,是要依靠外部條件的。其實宗教文明的道理一樣是偽的,只是他們立了一個不容置疑的神在那裡,一旦神被質疑,虛偽的本質也就暴露了出來。我有一真理,可救世人,可存萬世,喊這個口號只是心裡的鬼神思想在作怪。

  承認人的局限性,承認人認識自己和認識自然的局限性,那就只能如此,接受人成不了神的事實。接受了這個事實,老老實實把精神的神神鬼鬼去除,建立人的文明和文化。

  王安石變法,之後被罵了一千年,實際上被後人拿來作為鬼嚇人。他在歷史中的面目也被改變,成了面目可憎的樣子。該不該罵?當然該罵。變法最後成了以暴制暴,行暴政難道不該罵?罵應該罵其暴政,而不是把人變成了鬼,這樣做的人更可惡。對於其本人來說,只是想把其思想種進文明的基因裡,不想做鬼,也不想做神。追隨他道路的人,讓其當神諸鬼退散,反對他的人,讓其為鬼恐嚇世人,都是對他的不尊重,違其本意。

  徐平前世的那場變革其實有相似之處,變革最後成為暴政,對與不對?暴政肯定是不對的,手段與內容要分開,手段要批判,內容要用道理來檢驗,對不對按道理來。

  徐平年輕,自信不需要採用暴政的辦法來推進變革,因為他有時間,有同伴,來把理論與實踐相結合。但就算是採用仁政的辦法,會不會有後人罵自己?還是會有。罵就罵了嗎,人不是神,還罵不得?為政者不要視自己為神,批評不得。文化人不要到處找鬼,拿著嚇唬當政者,嚇唬老百姓,在文化中跳大神,而應該好好去研究道理。

  天地之民要把命運撐握在自己的手裡,不需引一個神來教導自己,道理只能從自己內部去找。背離了這個原則,就是跳大神,文化中不應有這個習氣。徐平前世新儒家,同樣是跳大神的一種,與儒是背道而馳的,只是用儒來跳大神。中唐到宋亡,數百年間也不過有了道學和理學兩家,最終也沒有道理合一而為儒,你捧哪個聖人能為儒啊。

  徐平對張載和劉敞道:「子墨子以儒偽,而去儒自立其學,然其以天、鬼為真,其果為真嗎?其真,反比儒之偽更偽。天命不可求,自在人心,鬼不可信,人世間之道理可去一切鬼神。學問,就是學與問,無上下,無尊卑,其中只有道理。儒者就是通道理,立道德,化風俗,成禮儀,除此之外無他。儒沒有大儒小儒,更加沒有這個人厲害,那一個人更厲害,這種神神鬼鬼的說法。學問只有道理,不可用某聖賢說過如何,你說的不一樣難道比聖賢更厲害?學問是人的學問,不是鬼神之法力,道理面前人人都是一樣。你們兩個現在刪修民間小曲、雜劇,其間既有以民為師而學,又有以道理化風俗,甚是難得。把這件事情做好了,於你們學問大有助益。當誠心敬意,去心中鬼神而近萬民,勉之。」

  劉敞高興地道:「相公今日一言,解我心中諸多疑惑。古人經注,皆不必立為法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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