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一世富貴 作者:安化軍(已完成)

 
waterkcl 2018-10-31 17:24:52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534 660146
waterkcl 發表於 2019-1-10 10:31

第71章 北巡

  自開封經陳橋驛,就是太祖皇帝黃袍加身的那個地方,再向北行,即到長垣縣。過長垣縣就出了開封府,進入京西北路的飛地滑州。這就是由宋朝東京到契丹南京的驛道,而後在澶州過黃河,到大名府。再由大名府一路北上到雄州白溝驛,即進入契丹境內。

  這條路是從開封府到幽州最近的一條路,沿途又有禦河與永濟渠水運,是中原北伐的交通幹道。不過千年的黃河京東故道泥沙淤積嚴重,景祐元年於橫隴埽決口後,衝出橫隴河道,轉向東北流去。至今近十年,再沒有大的水患。不過河水裡的泥沙在,黃河下游的河道就不可能安分,橫隴河道的入海口附近最近幾年又積泥沙,不知什麼時候河道會再次淤塞。治理黃河是河北路僅次於防禦契丹的大事,也是難事,非一朝一夕之功。

  徐平前世的記憶中,沒有什麼治理黃河的靠譜經驗,只能夠在上游做好水土保持,並在河套一帶大規模引黃河水灌溉。黃河變清,只怕是治理黃河最根本的辦法了。

  隨著黃河氾濫,經過大名府到雄州的這條道路越來越靠不住,大片黃泛區,使原先的大道變成了畏途。現在兩國使節還走這條路,但大軍通行已經困難,不得不西移,走滑州到趙州這條路。自開封府北上的禁軍,即有一半在滑州過黃河,佈置在大名府的西翼。

  趙禎北巡的大隊,到了長垣縣的時候,正是一年中最熱的時候。為避署氣,都是天不亮即出發,巳時即停,申時再行,酉時盡才安營休息。

  在長垣縣城外的驛館收拾罷了,徐平與幾位大臣一起去問趙禎起居。

  趙禎的心情不錯,在自己的住處擺下酒席,與幾位重臣同飲。

  看著天邊晚霞的餘暉慢慢消失,涼風起來,趙禎出了一口氣道:「在天氣正熱的時候出巡,道路委實難行。應當再等一個月,秋後天氣涼爽再走才好。」

  徐平道:「只怕我們路上好走,契丹更加好走。現在陛下統大軍北上,契丹天大的膽子也不敢不應對。這個季節,讓契丹點集兵馬,於本朝就是天大的好事,辛苦此也值得。」

  明鎬正色道:「昭文相公說的是。陛下只是路上受些委屈,契丹此時點集兵馬,卻是動搖其國本的大事。此事不管怎麼算,於本朝有百利而無一害。」

  趙禎舉杯:「飲酒,飲酒。今日你我君臣不談公務,只是閒聊。」

  活了三十多年,趙禎還沒有走過這麼遠的路。剛出開封府的時候還有新鮮勁,騎了幾天的馬,就有些撐不住了。心中有些後悔,早知道這麼辛苦,就不答應北巡了。不管是對契丹,還是禁軍改制,自有大臣去做,拉著他這個皇帝折騰是怎麼回事?

  此次北巡的意義趙禎一清二楚,數十萬大軍北上,皇帝親征,不管是用什麼名義,契丹都必須小心應對。不在對面的山前幽州一帶點集重兵,耶律宗真和他的大臣們,晚上肯定睡不著覺。開封府禁軍北上後,河北路聚集了大宋近六十萬禁軍,加上沿路各州糧草儲備充足,一個不小心,就真打過去了。

  在這個季節點集兵馬,足以讓契丹傷筋動骨。兵可以使用遊牧部落的兵,遊牧部落的青壯一旦點集起來,剩下的老弱婦孺能不能準備好秋後的物資,就難說得很。數十萬大軍進入山前幾州,當地必然要徵發徭役,運草運糧,要耽誤了秋後農事。

  禁軍是常備軍,前幾年整理過後,後勤也不再依賴地方。數十萬禁軍聚集河北,對當地農事影響不大。仗打不起來,當地百姓該種地種地,該放牧放牧,這是宋朝對契丹綜合國力的壓制。雙方對峙,就是用這種辦法消耗契丹的國力。

  正是因為知道北巡的意義,趙禎雖然心中不願,最多也只是抱怨幾句,說不出反對的話來。疲兵之計,這就是擺在明面上的陽謀,契丹不得不應對。

  喝了幾巡酒,趙禎道:「下一次駐紮韋城,離著澶州就不遠了。大軍已經開拔,契丹必然應對,想必已經點集兵馬。快與慢,不差這一兩日,我們在這裡多住幾日。對了,這附近有什麼名勝,明日去遊覽一番。」

  杜衍道:「長垣縣過去就是蒲城驛,是子路治蒲之地,所謂三善之邑也。其地有子路祠,於今已有千年。陛下要訪名勝,還是明日平明起程,到蒲城歇下才好。」

  趙禎稱善,他就是想在一個地方歇兩天,具體是哪裡倒不在意。趙禎長在深宮,平日很少運動,馬都少騎。這幾天都在馬上顛簸,有些熬不住了。

  不常騎馬的人,騎幾十里路還能支撐,這樣連續幾天可就扛不住。此次是帶著大軍出巡,不能乘輦,要按軍中規矩行事,趙禎還沒有吃過這種苦。

  提起蒲城,趙禎道:「子路治蒲,問於孔子。子曰,恭而敬,寬而正,愛而恕,溫而斷,以此四端治事則邑治。此四端,何謂也?」

  徐平道:「恭、寬、愛、溫,發於心。敬、正、恕、斷,見於行。此孔子以當時蒲地之事,教子路也。為政當因地制宜,因時制宜,時移事易,自然不同。」

  眾人一時無聊,君臣探討起孔子說的這四句話的具體含義。恭而敬,可以攝勇,恭倒未必是心,敬也未必是行,徐平只是籠統而言。對於豪強,不以武制武,而是恭敬待之以服其心。這是因為子路自己就是個猛夫,如果換一個人來,這樣做就不合適了。

  這一點倒是可以借用到宋朝現在跟契丹的關係,自己強大了,就可以跟對手講禮貌談規矩。現在的折騰,不過是讓契丹明白宋朝軍力已經強大起的事實,折騰過了,才好談接下來的規矩。不讓契丹明白這一點,什麼規矩都是白講,恭敬是拋媚眼給瞎子看。

  文明要強大才行,被別人按在地上打,就沒有文明好講。內強是根本,自己強大了才可以選擇對外的態度。內聖外王,不管是對外行王道,還是行霸道,都是建立在自己內聖強大的基礎上。寬而正可以懷強是一樣的道理,孔子說的這兩點,都是基於子路勇猛無比上的,沒子路的本事,恭敬、寬正就成了無本之木,做了會讓人笑話的。

  愛而恕可以容困,溫而斷可以抑奸,相對來說是針對社會下層的。

  子路為蒲的邑宰,那個時代不能跟後來的官員相比,有君主客卿的性質,所以孔子才會教他這四點。是針對子路本人,針對當時當地而言的,後來的官員學不來。
waterkcl 發表於 2019-1-10 10:32

第72章 魚水

  參觀完了子路祠,君臣幾人在外面院子裡閒坐。

  古柏森森,擋住了炙熱的陽光,坐在樹蔭下讓人神清氣爽。

  趙禎換了便服,踞住一大石凳,舒舒服服地坐在上面乘涼。幾位宰執重臣在四邊或走或坐,享受難得的閒適時光。從太祖時候起形成的傳統,君臣私下相處的時候,大家都比較隨便。沒有禦史在一邊看著,就沒有了禮儀的約束,各自隨意。

  趙禎是個比較嚴肅的人,特別是穿上朝服,處理公事的時候,處處遵禮。反倒是他的父親真宗皇帝比較隨便,與大臣飲宴,喝多了什麼樣子都有。現在北巡,出了京城,路上折騰了幾天,趙禎也放下了架子。

  皇帝不端著皇帝的架子,大臣也就不時時注意言行了,大家變得隨性起來。皇帝面前說錯了一句話,動輒就要殺全家,宋朝沒有這個規矩,之前的朝代大多如此。以言行辨忠奸,隨便就要殺人的,多是明清兩朝形成的習慣。指斥乘輿是十惡大罪,但真正放到檯面上的只有歷史上的嶽飛冤案,滿朝文武也不認為這罪名立得住。

  徹底歇過涼,趙禎來了興致,讓徐平坐到身邊,對他道:「此次北巡,契丹如果真地以為我們要恢復燕雲,欲要先下手為強,打過來了怎麼辦?」

  徐平笑了笑:「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那就打唄。真定府、保州、雄州一帶,已經堅壁清野,重兵設防。契丹幾萬兵馬,過不了那幾州。十萬以上兵馬,可擋於葫蘆河經北的趙州、深州一線,聚而殲之。滅了契丹精銳,陛下可以親提大軍,直下幽州,建不世武功。」

  趙禎撇嘴搖頭:「仗哪裡是那麼容易打的?這麼容易,本朝為何數次折戟?」

  徐平道:「攻守之勢不同。當年立澶州之盟時,軍心不穩,戰力不濟,才不得不在占盡上風的時候與敵苟和。現如今數十萬禁軍,人人求戰,兵精糧足,再能讓契丹大軍頓兵於堅城之下,自可合力圍殲,何用求和?有那機會,正是陛下建功立業的時候。」

  趙禎抬頭看著頭頂如綠幕一樣的大樹,想了一會,禁不住有些嚮往。如果耶律宗真一個忍不住,學他的祖宗,派一二十萬騎兵南下,真能夠聚殲於河北路?這樣的戰功聽起來嚇人,讓人不敢去想,但徐平到西北,就是這樣三年來了黨項,好似也沒什麼。

  徐平只是笑。現在大勢已成,契丹如果敢跟黨項那樣硬來,耶律宗真就真可能成為元昊第二。契丹的兵主要靠的是遊牧部族,燕雲之地的漢人,宋朝還沒有完全放棄,契丹還沒有真當成治下之民,他們不能倚靠的。幾十萬人,對幾個遊牧部族來說,一旦沒了很難補充。能在境內殲滅契丹主力,宋朝大軍就可以向北碾過去了。

  瞎想了一會,趙禎搖了搖頭:「有黨項的例子在,契丹國主必不肯如此做。」

  當然不會這樣做,契丹現在謹慎得很,處處防著宋朝進攻,哪裡敢頭腦一熱南下。

  人心看不見摸不著,但卻時時會影響著國政。黨項的敗亡,豐州的失敗,正在讓契丹百年來建立的對中原王朝的心理優勢慢慢喪失。現在他們的信心還在,所以對宋朝的舉動應對激烈。等到國力虛耗,心氣沒了,便就會如猛獸失去鬥志,任人宰割。

  杜衍走過來,拿著一道奏章道:「京西路上奏,三司與鞏縣的匯通社議定,三年之內匯通社制的大車,每一輛給三司五十貫錢。三年之後,減為二十貫,十年之後任其自為。」

  徐平點了點頭。三司本來的意思,是不分時限,孫二郎賣一輛車就給他們多少錢,徐平堅持讓他們定一個期限出來,哪怕前幾年收的錢多一點也可以。專利還有時限呢,怎麼可以吃人家一輩子。十年的時間夠長了,那時候交通工具發展到哪一步都不好說。

  趙禎看過了奏章,對徐平道:「三司之場務,其利歸朝廷。宰相因何一力命其讓利於細民,使民奪朝廷之利?人言官不當與民爭利,宰相多次辨駁,似不應如此。」

  徐平道:「此次不是官讓利於民,區區一個匯通社,何德何能敢代民受利?朝廷向民讓利,減稅可,免役可,讓渡產業卻不可。為何?產業離於官府,入於細民,只是幾家之民而已,天下百姓何曾得利?民為天下百姓,非幾家幾姓,官民之利當如此分。是以官府讓利,不一定是百姓得利,處置不好,天下百姓受的盤剝更重也是有的。」

  不管是官不與民爭利,還是國退民進,利益進的都是少數人的手裡,其實做不到全民得利。這樣的結果是政權失去了財源,富了一小部分人,大部人未必有好處。私人企業會比官營企業更善待員工?還是會大方地用自己的財富造福社會?顯然不可能。

  放出一部分官營產業到民間,目的不在這裡,官方讓利於民,得利的民不是政權含義下的民。一小部分人借助官方放出的產業發家,並不能真正讓民得利。而且私人不需要跟政權一樣承擔社會義務,沒有強有力的制度約事,剝削更重幾乎是必然的結果。

  杜衍道:「既如此,宰相為何讓三司讓這一部分產業於匯通社呢?」

  「荀子曰: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則載舟,水則覆舟。為此言,因當時之國為一姓之國,天下為一姓之天下,故有此言。到如今,天下為天下人之天下,此言已時過境遷。此時君與民何如?民為水,朝廷為魚,魚無水則不活。三司放一些產業於民間,是放水也,放水於民,以養朝廷。若三司之產業盡為官營,則與民隔絕,所謂自絕於民必無活路。此產業三司有,民間亦有,相互學習,相得益彰,才是長久之道。」

  官營企業不一定就效率低,民營企業不一定就效率高,實際上經營得當,民營企業很難與官營企業相比。不過沒有民間產業,官營產業會越來越傾向於關起門來過日子,便如現在的禁軍一樣,慢慢就朽壞了。徐平之所以讓三司向民間讓利,不是因為體制,也不是因為效率和管理問題,純粹就是保持經濟上的官與民的交流。當民營占的比例過大,威脅到產業發展前途的時候,反過來操作,同樣非常正常。

  徐平前世,國營企業是非常明顯的例子。與社會隔絕,慢慢發展到形成自己的小圈子文化,發展到世襲接班,失去了社會的責任感,最後一塌糊塗。至於歸結為體制問題,或者有些人認為的國營就是不行,國營就要全部賣掉成為私營,純粹是有人想吞掉公利為自己的私利編出來說說而已。很多國營企業,保持了所有權不變更,充分進入市場競爭,反而發展得很好。不管是工人待遇,還是產品品質,國營的都不差。

  先是為了爭取這個小圈子的支持,讓他們關起門來,形成一個特殊的利益團夥,由此失去了圈子之外人民的人心。無法收拾了再一下子全部砸爛,把這些人一腳踢開,又失去了這些人的人心。這樣的權術手段,只能得逞於一時,最終留下全社會在經濟上離心離德的惡果,不知道要經過多少努力才能擦乾淨屁股。

  一旦失去了人心,制度和經濟上投入再大也難見效果。徐平前世,很多國營廠礦為主的城市,衰落之後怎麼救都救不過來。不是資源不夠,也不是辦法不對,而是那裡的人已經被騙得慘了,再說什麼也沒有用了。投錢過去,他們不是想辦法去發展,而是怎麼把這錢裝到自己的口袋裡。至於以後,以前的經驗告訴他們,不能想以後。

  公天下,政權和人民就是魚和水的關係。水裡沒有魚就是一潭死水,魚離了水就不能存活。所以徐平讓三司讓渡產業,是為了向民間放水,來養活三司的這些場務。至於經營的好不,場務的效率,甚至產品的品質,孫二郎那些人比三司場務還差得遠。

  這才是發賣官營場務,讓渡三司場務利益的意義,私營比官營有效率,那就是說出來有個說法而已。資本主義的根本,是認為經濟活動中只存在他們講的理性自然人,即人人自私,一切都為了自己,在這個基礎上形成了自由主義市場經濟。社會主義剛好相反,認為經濟活動中只有社會性的人,所以才以公有制為基礎。

  有前世的經驗,徐平便就知道這兩個極端哪個都靠不住。還是政權與百姓,互為魚水交融在一起,比較接近實際。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是荀子針對那個年代說的。家天下的時代,有主有客,統治者這樣認識是對的。不是家天下,到了公天下的時代,那樣講就不符合時代現實了。
waterkcl 發表於 2019-1-10 10:32

第73章 點將

  旁邊大楊樹上的蟬蟲扯著嗓子沒命地叫,明晃晃的太陽下一絲風都沒有,大地像被燒紅了,燥熱難當。周圍沒有飛鳥走獸,就連天上的雲彩都躲了起來。

  大名府外的點將臺上,趙禎一身朝服,站在烈日之下,臉色慘白。

  徐平率一眾文臣武將立於趙禎身後,無不滿身大汗,喘口氣都要費極大力氣。徐平感到自己有些恍惚,沖天的軍樂聲好似飛到了九宵雲外,聽也聽不到了。

  好不容易等到宣禮官高喝暫歇,臺上的君臣全都出了一口氣。

  回到涼棚下坐定,小黃門拿了冰水給趙禎喝了,又悄悄用布巾包了幾塊冰給他,讓他放在額頭,盡盡去一去暑氣。喝過了冰水,把裹著冰塊的布巾在臉上擦了一遍,趙禎重重出了一口氣,好似重新活過了一般。

  見徐平在自己身後坐下,趙禎低聲道:「宰相,天氣實在炎熱。再沒風來,朕要撐不住了。實在無法,不如讓眾將士暫歇,等太陽落山,重新開始可好?」

  徐平低聲道:「眾將士恭迎陛下,士披鎧,馬具裝,群立於烈日之下,更加辛苦。將士不言,陛下怎可畏難而退?朝廷欲得眾將士之心,說不得,陛下今日只好辛苦些。」

  趙禎歎了口氣,再沒力氣說話,只是坐在那裡喘氣。

  皇帝北巡,河北眾軍恭迎,在大名府外聚集了近二十萬兵馬。加上趙禎帶來的十幾萬人,大名府一帶現在有禁軍近四十萬之眾。進城之前,趙禎要在這裡點兵,接見來自河北各軍的將領。外地駐軍是選人來的,對於很多下級軍官來說,這是他們一生中第一次見到皇帝長什麼樣,分外隆重。暑天不出兵是有道理的,這個天氣,全身戎裝,不管是對於點將臺上的君臣還是台下的將士,都是一種折磨。

  趙禎此次北巡沒有帶齊全部儀仗,禮儀性的色彩弱一些,真有幾分親征的架勢。圍在台下的幾千人,看著人馬具裝,實際身上不是鐵甲,而是布絹製成,只有個樣子。這是趙禎禮儀隊伍的一部分,兼作護衛,及彈糾紀律之用。

  太祖和太宗都是帶兵打過仗的,是馬上皇帝,他們出征,自己掌軍權。太宗比太祖差一些,喜歡從宰執中選幾個聽話信得過的,作為自己的參謀班子。到了真宗皇帝,親征時的指揮權就到了宰執們手中,皇帝僅僅是備位,起到鼓舞人心的作用。

  一如寇准當年在澶州,此時的軍權是掌握在徐平的手中,趙禎的活動是他帶著宰執安排的,趙禎並不能自己決定要幹什麼。趙禎的身邊,只有幾個高級內侍和小黃門,不能向外發佈命令,一切軍令必須經過宰執發佈出去。哪個內侍敢不經過宰執,直接把趙禎的命令帶出去,徐平會毫不猶豫地斬掉。這是基本的政治紀律,事關國體。

  當然,這個時候的宰相是沒有篡位可能的,軍令出去必須有全部宰執和皇帝趙禎共同簽署,否則無效。能把所有宰執控制住,還要掌握整個指揮體系,還要隔絕皇帝,有這個能力並不需要等到這種時候篡位。大軍之中,君相起了衝突,死的肯定是宰相。

  今天在這裡見河北眾將,對建立趙禎的威望,收攏河北軍心至關重要,不允許出現任何差錯。今天能夠堅持下來,趙禎此次北巡就完成任務了,後面的事情自有宰執安排。

  趙禎身子肥胖,烈日之下實在難挨,頭上雖然有傘,卻擋不住滾滾熱浪。一邊的徐平看著趙禎臉色發白的樣子,一直擔心他堅持不下來,暈倒在點將臺上。

  真暈了,那也不能下點將台。讓河北將士看一看,皇帝可以吃這種苦,來見他們,足以鼓舞數十萬禁軍的士氣。士氣有了,軍心齊了,後邊的軍制改革少費無數力氣。

  徐平任由豆大的汗珠從臉上滴落,面沉似水,一絲不苟。程式已經議定,操作由專門的禮官指揮,從皇帝到大臣,就是按照劇本在點將臺上認認真真演一遍。

  政治活動的儀式性,跟演戲其實有相通之處。不過是在戲臺上,演員是按照劇本去演一個人,而在政治的舞臺上,官員是按政治規矩去演一個身份。演員只要演得象,可以一邊演一邊罵自己的角色,官員卻要演得真,讓自己真正成為那一個角色。

  在這個時候,認識到自己只是在扮演,從而嘲笑投入感情的官員為愚昧的人,並不是智慧,最多只是有些小聰明而已,上不得大檯面。在政治儀式中真正投入的人,才可以當得起政治家,只有如此才可以真正理解政治的真諦。

  看身邊的杜衍鬚髮皆白,雲淡風輕,臉上一點汗都沒有,仿如神仙,徐平心裡暗暗歎氣。人和人真是不一樣,杜衍四十歲鬚髮皆白,看起來是早衰,實際上身體健康得很。在這個時候反而是徐平這些年輕人,比不得他能夠堅持。

  站在臺上的禮官再贊,趙禎帶著群臣再次走上點將台,俯視下面諸將。

  現在參見的是真定府、保州、雄州一帶前線將領,分成數批上前,向趙禎行禮。在臺上其實聽不見這些將領說的話,也看不清他們的面目。明晃晃的太陽讓人眼暈,燥熱的空氣讓人頭腦發昏,豆大的汗珠從身上冒出來,趙禎渾身像跟從水裡撈出來的一樣。強咬牙關站在那裡,依照先前擬定的說辭向眾將慰勞,趙禎的身子不由自主地發抖。

  後面的徐平看見,不由心裡發緊。趙禎要倒也要見過了前線將領之後,不要在這個節骨眼上倒下,不然剩下未見的將領還要折騰一回。被皇帝接見,親自慰勞是將領非重要的榮眷,特別是這種場合,比在京城入宮接見還要重要。

  正在這時,天邊飄過來一片雲,擋住了炙熱的太陽。涼風突然就起來了,點將臺上所有的人都暗自出了一口氣。隨著風刮過,各種汗味飄散在人群中,味道有些難聞。

  站在徐平身邊的明鎬低聲道:「再有不到一個時辰,暑氣就該退了,那時當不至於如此燥熱。桑懌、景泰等大將那時面君,而後聖上賜筵,可以從容應對。」

  徐平微微點了點頭,沒有說話。明鎬出任簽署樞密院事後,景泰從河東路調來做宣威軍的副都指揮使,由京西轉運使杜杞換武職,去做高大全一軍的副都指揮使。隨著軍制改革的進行,禁軍的地位在變化,一些有武略的文臣轉換武職,進入改制後的禁軍之中。

  明鎬從副都指揮使直接為執政,對於百官轉變觀念,也有重要作用。
waterkcl 發表於 2019-1-10 10:33

第74章 再堅持一下

  趙禎兩腿發抖,由兩個小黃門攙著回到位子,一屁股坐下,只是喘氣。一邊的內侍看不是路,忙取了冰包起來,放到趙禎的額頭。

  徐平輕步走上前,低聲問道:「陛下身子可還好?」

  趙禎輕輕歎了口氣:「若是天氣再如此炎熱,朕只怕是真撐不下去了——」

  徐平抬頭看了看天空,道:「陛下貴為天子,自有天意庇佑。看天上來了雲,遮住了烈日,又起了風,不似剛才那麼能挨了。下面見駕的邊關大將,見過之後賜宴。」

  趙禎有氣無力,只是點了點頭。喘了一會氣,接過冰鎮的酸梅湯,只是不住地喝。

  徐平回列,陳執中低聲道:「相公,看官家臉色慘白,兩腿發抖,有些挨不住。如果一個不好,官家倒在點將臺上,相台只怕要對天下悠悠眾口。」

  徐平默默點了點頭,沒有說什麼。趙禎身體真地出事,自己自然逃不掉責任,各種各樣的指責只怕都會接至遝來。但那又怎麼樣呢?今天虎頭蛇尾,會讓河北將士失望,後面很多事情就不好做了。登高接見臣民,就是皇帝最重要的職責,趙禎總不能當逃兵。

  從周朝一脈傳承下來,中國傳統的政治制度,皇帝最重要的就是儀式作用。真正處理政事自有大臣,皇帝只要選好人,遵從禮儀完成各種儀式就好。哪怕強如秦始皇,也一樣把政事交給宰相大臣,他只是參與決策而已。

  儀式作用不可小視,最早自然是出於對天的敬畏,皇帝誠心參與。哪怕後來天命已經從政治中消失,也有強大的凝聚人心的作用。帝王恭恭敬敬地參與這些儀式,本身就表明了對政權制度的尊重,才能夠讓臣民尊重政權的制度。雖然總有自恃小聰明的人,在人群中暗搓搓地指指點點,對別人說不要把這種事情當一回事,臺上的人是在騙老百姓。但只要統治者正心誠意,臣民又不是瞎子,當然看得出來應不應該當真。

  皇帝的英明神武沒那麼重要。徐平前世有一種風潮,喜歡把歷史上這個皇帝那個皇帝稱為什麼大帝,描繪成個個精通權術,翻雲覆雨間掌控朝政,好像這才當得上英明。實際上不是那麼回事,耍弄權術的帝王,往往失去的就是臣民人心。沒了人心,什麼聰明才智權術陰謀都沒有用處。最喜歡操弄權術的清朝前期幾個皇帝,雖然有人吹成什麼盛世,什麼千古一帝,實際上什麼樣子呢?老百姓又不是傻的,很快就離心離德,一個數千年的文明古國,僅僅兩百年,就折騰到天下百姓個個如行屍走肉一般。

  心術不正,權術就是笑話。皇帝也是人,真當自己是神,沒人陪你瘋。

  政治到了一定高度,本質上研究的就是人性,人到底是什麼。人認識自然,形成科學體系,是文明的一部分。人認識自己,認識人的本性,同樣是文明的一部分。政治家必然是要有自己對人性認識的,到不了這一步,就只是個政客而已。

  徐平以大功拜相,權術對他來說已經沒有用處。在朝也好,在野也好,他已經書寫了這一段歷史。現在居相位,徐平要認真對待的,是人心,是天下人的性情。此次趙禎在大名府外接見眾將,就是收河北禁軍的人心。這不是演戲,因為臺上的不管是皇帝,還是徐平等一眾大臣,他們扮演的都是自己,對這個儀式無比虔誠。

  徐平兩世為人,對人性有跟別人不一樣的認識。人性中有一部分是天然的,比如會趨利避害,會想要滿足生理欲望。但還有一部分是由社會塑造的,本於每一個人的經歷,本於源自祖先的文明記憶。某種條件下,後天塑造的人性,會克制先天的性情。後天塑造的這一部分,時時都是在變化的,這就是政權跟治下之民互動的內在需求。

  禁軍改制,制度變更只是手段,最根本的是要塑造這支軍隊與以前不同的性情。以前禁軍沒有錢到手,天王老子也不能讓他們出戰,僅靠制度要改造到哪年哪月?以前的禁軍作戰必須要靠嚴刑峻法,不然能跑就跑,制度要花多少歲月讓他們敢戰能戰?

  從趙禎帶著群臣到大名府起,一舉一動都是禁軍改制的一部分。人心收攏起來,制度改造才能起到效果,不然新的制度不知道會引起多少反彈。

  要收人心,談何容易!前世讀書,總有聰明人分析歷史上的大人物,用什麼小恩小惠或者什麼小手段,就讓部下忠心歸附。自己面對了,才知道那就是胡猜而已,人心哪裡那麼容易收買。覺得容易的,自己開個小公司小企業試一試唄。那樣做想有效果,無非是手下不能有一個人跟自己智商差不多,最好是去找一群傻子來。

  遠遠看見桑懌和景泰帶著十幾位將領前來,翻身下馬,趙禎心中輕出了一口氣。現在的桑懌是整個河北禁軍的主心骨,所以在最後面,見過了他,今天的儀式就告一段落了。

  徐平帶著群臣站在趙禎身後,突然發現趙禎身子搖晃,要說的一句話一口咽了回去。

  心中一緊,徐平輕輕向前挪了一步,站在趙禎身後,扶住他向後倒的身子。

  趙禎輕輕轉頭,看是徐平,不由苦笑:「宰相,著實辛苦,朕實在挨不住了——」

  「見過了桑將軍,為眾將賜宴,今日便就大功告成。陛下盛暑之時,接見眾將,必將載於史冊,傳之後世。將士得睹天顏,忠心用命,才能成不敗之師!」

  徐平一邊說著,一邊手上用力,把趙禎慢慢扶了起來。

  後面的幾位宰執見趙禎臉色慘白,一點血色沒有,心中都捏了一把汗。徐平心中同樣緊張,趙禎這身子,實在讓人不放心,生怕他一歪頭躺在這裡,事情可就難以收拾。

  趙禎輕呼了一口氣,緊咬牙關,慢慢站穩身子,抬頭看臺下的眾將士。

  就在這時,台下傳出一片歡呼,眾將一起叉手行禮,山呼萬歲。

  臺上的這些小動作,台下面的將士看在眼裡,雖然他們不知道究竟,但趙禎有些堅持不住還是看得出來。當趙禎向後倒下,徐平在後面扶起來,所有的人心都提了起來,不知道後面會發生什麼。當趙禎直起身子,向台下張開雙臂,人心一下子聚集起來了。

  各種各樣的儀仗,鼓樂,莊嚴肅穆的點將台,都是為了這一刻,讓台下眾將看到皇帝對他們發自內心的慰問。眾人感受到了,今天的目的就達到了。

  「賜宴——」已是強弩之末的趙禎,只能說出這兩個字了。

  隨著宣贊官把趙禎的話一個接一個地傳下去,台下再次山呼萬歲。

  趙禎出了一口氣,徐平在旁邊輕聲道:「子路治蒲,問於孔子。子曰,恭而敬,可以攝勇,此其謂與?」

  趙禎點了點頭,深有同感。恭而敬,這三個字難就難在,裝是裝不出來的。只有發自內心地表現出來,讓勇士們看到,才能夠獲得他們的擁戴。有了這個基礎,再配上合適的制度,選拔出合格的人才,一支軍隊才能夠所向披靡。
waterkcl 發表於 2019-1-10 10:34

第75章 契丹會如何?

  大名府是晚唐五代「河朔四鎮」之首魏博節度所在地,臨大運河,不但是河北路的中心,也是控扼華北的戰略要地。唐僖宗光啟四年,時任魏博節度使的樂彥禎擴大城池,建大城、羅城和牙城,大城周八十里,羅城周四十里,成為天下屈指可數的大城。同光元年李存勖建後唐,以此地魏州為國都,這座城初步有了都城的規模。

  現在的北京城,即是以樂彥禎擴建後的城池為基礎,廢棄了最外面的大城,以原先的羅城為外城,牙城為皇城。四十里羅城,大名府依然是天下最大的城之一。

  趙禎北巡到這裡,皇城依然沒有完工,以東部完工的部分為其駐陛之所。前面時巡殿為日朝的地方,中間的靖方殿議政,後面的慶寧殿則為其寢殿。徐平等一眾大臣,則在保成門外的衙署視事。外城內設軍營,佈置約六萬禁軍。

  那一日點將臺上接見河北諸將之後,趙禎歇了四五日,才算緩過來,開始視事。

  這裡到底不是開封府,上朝不如原先頻繁,改為了五日一朝。不上朝的日子,則與宰執大臣一起,在靖方殿商議政事。相對在東京的日子,這裡輕鬆多了。

  過了不到十天,趙禎就覺得沒有意思,偷偷派人回開封,接了張婕妤來。此事引起朝臣抗議,皇帝北巡親征,不想正事,竟然讓婦人女子隨軍。最後還是徐平壓了下來,此次趙禎是北巡,並不是親征,不應當以軍法要求。接了張婕妤來也好,讓趙禎安心,在大名府多住上些日子。整編河北禁軍非一朝一夕之功,沒有一年半載理不出框架。

  七月流火,過了半個月,天氣就明顯涼爽下來,朝政慢慢走向正軌。現在國政不重要的事情,由在開封府監國的呂夷簡處理,重要事務飛馬報大名府。兩京相距四百里,快馬送文書可以一日到達,政事並不會耽擱。

  今天不上朝,趙禎在宮內擺了筵席,讓徐平和一眾宰執赴宴。

  到了尚顯簡陋的皇宮,只見趙禎身穿便服,舒舒服服地坐在院裡的樹蔭下。手中搖著大扇,旁邊案上放著冰水,還有大瓶的葡萄酒,甚是愜意。此時天下的果酒,北方主要是葡萄酒,南方則是柑酒和荔枝酒。盛夏炎熱,飲用果酒可以去暑。

  徐平與一眾大臣上前行禮如儀,趙禎吩咐賜座。待眾人落座,趙禎懶洋洋地道:「前些日子暑氣著實難挨,這兩日天氣涼爽下來,與眾卿飲一杯酒。」

  龐籍捧笏:「陛下遠離京城,到河北重地,非同小可。前些日子接見河北諸將,雖則士氣可嘉,但檢其器甲,多有破損,查其士卒,人有饑色。北方契丹聽聞正點集兵馬,揚言秋後南下,天下正是多事的時候。陛下當勤於政事,不可縱意享樂。」

  趙禎聽了,先看了看徐平及其他大臣,才道:「我與百官冒酷暑,跋涉數百里來此河北重地,正是因契丹有不軌之意。古人雲當勞逸結合,閒時飲一杯酒也無不可。」

  龐籍還要再勸,徐平道:「前些日子正當酷暑之時陛下接見河北將領,身子不適。到現在終於調理過來,此是好事,飲一杯酒就飲一杯酒。」

  龐籍見杜衍和明鎬兩人都斂目低眉,並不說話,其他人更加不當一回事,只好住口不說了。徐平本人雖然對正事非常認真,但對於日常生活,不管是皇帝還是百官,都採取一種儘量不干預的態度。前些日子趙禎接張婕妤來,龐籍和禦史台的官員就極其惱怒,最後因為徐平置之事外的態度,最後不了了之。連接嬪妃來徐平都忍了,趙禎日常喝幾杯酒徐平更不會管。皇帝有了宰相的支持,其他人縱然看不慣,也只能憋著。

  趙禎吩咐給群臣倒上了酒,隨口問道:「我們到大名府也有半個月了,按理來說消息當傳到了契丹。你們說,契丹人會如何應對?」

  徐平道:「無非是點集兵馬而已,至多是以大軍臨易州,還能如何?現在正是秋糧結實的關鍵時候,一個照顧不到,秋後就要少收。契丹如果真以大軍臨易州,則山前數州的民夫必然要被徵用,今年他們的秋糧就要耽誤了。」

  喝了一杯酒,龐籍的臉色終於緩和下來,介面道:「本朝兵馬不預農事,縱然是盛夏調往河北,也於民間無礙。如果契丹在這個時候點兵,豈不正中我們下懷!」

  明鎬道:「由不得契丹不點兵!河北諸將自睹天顏,士氣正盛,不時耀武揚威於拒馬河畔。數十萬大軍前出,要的不就是契丹要隨我們而動!」

  趙禎連連點頭:「正是如此,正是如此。數十大軍在河北調動,費錢糧不少,盛夏之時又著實辛苦。若不能引動契丹,可是有些虧了。他們若不動,要想想辦法。」

  此次禁軍開拔,賞錢來自於趙禎的內庫,大熱天接見眾將吃苦的也是他。不能夠從契丹那裡討些彩頭回來,趙禎覺得虧得不行。那一天回到皇宮,趙禎只覺得自己半條命都沒有了,好幾天不敢到太陽底下,生怕再被曬壞了。

  眾臣知道此次北巡,皇帝下了大本錢,頗有些不甘心的意思,心中暗笑。

  徐平道:「不需猜,陛下北巡到大名府,在盛夏點將,傳到契丹之後,他們必然會點集兵馬起來。如果拒馬河對面沒有契丹大軍,眾將必然群起上章,要陛下北伐。到了那個時候,朝廷只怕壓也壓不住。這道理是擺明瞭的,契丹人不會不明白。」

  龐籍和明鎬連連點頭,經過了前些日子的大場面,河北禁軍的士氣已經鼓動起來。如果契丹沒有應對,眾將就按捺不住,一定會想方設法讓兩國發生戰事。

  一國之政,不是統治者說怎麼樣就怎麼樣。哪怕是大宋朝廷不想打,對面契丹沒有大軍應對,河北的禁軍不會老實看著,戰事不知怎麼就會挑起來。

  喝了幾杯酒,徐平道:「契丹的兵馬一定會來的,這一點倒不用疑心,大國不會跟小國一樣胡來。朝廷要準備的是,契丹在這個時候點集兵馬,必然會擾動民間。到了秋後契丹境內糧欠收,兩國再在前線對峙,百姓不堪,如果逃進本朝境內來怎麼辦。」

  契丹的農業地區就在前線,大軍聚集,當地百姓要被徵了服徭役。不徵民夫,幾十萬人根本無法動彈,連吃住問題都解決不了。民間青壯一徵,就要影響農業生產,糧食欠收之後,秋冬季節百姓過不下去,逃到宋境幾乎是必然,要想好怎麼應對。
waterkcl 發表於 2019-1-10 10:35

第76章 增兵

  耶律宗真夏季按捺之地,再次選在了奉聖州。與宋朝關係緊張,不能夠遠離邊境,耶律宗真只能選這裡。奉聖州與山前的南京析津府和山后的西京大同府成三角形,又處在農耕和遊牧的分界線上,王庭設在這裡,方方面面都照顧得到。

  禦帳裡,耶律宗真怒容滿面,拍著案幾道:「南朝何時有巡視四京之事!此次南國皇帝北巡,雖無親征之名,心中必有此意!豈有此理,真真是豈有此理!」

  蕭孝穆和幾位大臣立於下面,都沉默不語。

  大宋和契丹的都城制度恰好是反過來的。升大同府為西京之後,契丹有五京,但這五京都不是都城,真正的都城是流動的王庭。各京與其說是都城,不是說是五個大政區,各有側重。所以契丹皇帝到各京,算不上巡視,是王庭移動的特殊情況。每隔幾年,契丹皇帝就會轉遍每一座京城,但不會長時間駐陛。

  宋朝升大名府為北京之後,有四京。這四京不是政區,是真正的都城。但自開國的時候起,宋朝皇帝就沒有巡視各京的制度,京城設了就放在那裡而已。真宗皇帝當政的時候遍巡各京,是因為東封西祀路過,並不是為了巡視。

  趙禎因營北京而北巡,在宋朝的制度上並沒有先例,在契丹人看來,這就是為了試探親征而找的藉口。從太宗皇帝北伐失敗,宋朝還從來沒有這種主動試探的舉動,讓契丹君臣惱怒異常。被宋朝挑釁,在耶律宗真看來是奇恥大辱。

  讓耶律宗真發了一會火,蕭貫寧道:「陛下,南國皇帝北巡,有意親征,而以此名試探本國,事無可疑。現下當務之急,是本朝必須應對,耽誤不得。」

  一邊的耶律重元一聲冷笑:「不應對又如何?南國真敢背盟,殺過來不成!」

  馬保忠上前行禮:「殿下,話不是如此說。誓約是兩國的事情,需兩國共同維護才能存在下去。維護誓約,不只是要約束本國軍民,還要在對面有了舉動的時候,自己做出相應佈置,不給對方軍民以僥倖之心。不然,對方有了可乘之機,誓約是靠不住的。」

  蕭孝穆沉聲道:「馬相公是老成謀國之言。誓約終究是一紙而已,這一紙要有用,須兩國一起盡力。南國皇帝北來,用的是北巡之名,而不言親征,就是此意。此時南朝大軍盡入河北,本國如果不在邊境增兵應對,南朝就斷不了其大軍的僥倖之心。」

  兩國定盟,不只是靠的信用,還有維護雙方信用的努力。這種努力不只是要壓制住本國主戰派的戰鬥意志,還要有相應的軍事佈置,壓制住對方主戰派的聲音。以為有了誓約就可以高枕無憂,從此馬放南山了,那就大錯特錯。你自己不設防,被對方打進來,去指責對方背盟沒有任何意義。雙方在局部軍力失衡,弱勢一方要努力取得軍事平衡,這才是維護盟約的態度。你這裡空門大開,對方武將肯定不會放過機會,打起來不要怪對方失信。

  盟約是雙方的互信,一方不努力維持互信,失去了對方的信任,盟約也就不成其為盟約了。保持邊境的實力對等,是維持互信的表現,這就是對峙比較國力的基礎。

  以為誓約一定,便就如天條一樣,從此絲毫不能再改,是政治不成熟。徐平沒有那麼幼稚,宋朝的皇帝和大臣都沒有那麼幼稚。此次宋軍大舉進入河北,不只是示威,也是試探契丹用實力維護誓約的決心。信用是人與人之間,國與國之間的互信,簽了誓約,頭頂上也並沒有一個老天在看著雙方。維護這種互信,是需要代價的。

  沉默良久,耶律宗真問道:「現今拒馬河對面,宋軍有多少兵馬?」

  蕭孝穆上前道:「稟陛下,南國皇帝帶二十萬大軍入大名府,加上原有兵馬,宋國河北路現今有大軍五十餘萬之眾。此是禁軍之額,尚未算河北路的廂軍和義勇。」

  聽了這話,就連一直面帶不屑的耶律重元,臉色都沉了下來。去年豐州一戰,契丹最終折羽而歸,再沒了用二十萬人就可以對宋朝五十萬大軍的底氣。

  宋軍五十多萬,都是能夠野戰的禁軍,契丹要想讓這支大軍不起北上的心思,最少也要佈置三四十萬人吧。邊境沒有這種規模的軍隊,就不是認真對待的態度,戰事很難避免。

  耶律宗真使勁揉額頭,過了一會,才道:「山前必有三十萬大軍,才能不讓宋軍起僥倖之心。如此看來,還須點集二十餘萬人,才堪堪夠用。」

  王庭的直屬軍隊是不能去幽州的,這是契丹的戰略後備力量,投到南線,西邊的山后地區就空虛。宋朝哪怕此次不打,以後也會不斷向邊境增兵,試探契丹的軍力。

  豐州一戰後,雙方完整的誓約一直談不攏,就是因為各自對自己和對方的實力認識不同。宋朝認為雙方軍力已經逆轉,互市貿易和歲幣之類,要占好處。契丹不認,覺得自己只是一時失利,還想維持原先的局面。不打仗了,也要盡力把對方的實力試探出來,才能真正和平。軍隊戰力已經試過了,現在就是要比雙方的動員能力。

  禦帳內一時沉默,過了好一會,蕭貫之才道:「要點集二十萬兵馬,山后要防宋國的豐勝路和河東路的兵馬,不能動,只有從中京道和東京道點兵了。」

  中京道有渤海人和奚人,東京道有女真人,還要鎮懾南邊的高麗,不到萬不得已,契丹不會從這兩個地方抽兵南下。這裡的兵馬一動,後方空虛,沒人知道會發生什麼。但現在其他地方更加沒兵,只能從這兩個地方點集部落兵。

  上京道要鎮懾以阻蔔人為主的遊牧部落,宋朝取了黨項之後,那裡的局面變得非常複雜,兵力一旦少了就可能出大亂。西京道面對宋朝的豐勝路和河東路大軍,一個兵也不敢從那裡調。山前山后的漢人,是不能參軍打仗的,只能作為後勤雜兵。

  在雲州一帶拖住契丹二三十萬兵馬之後,契丹能動用的機動力量已經非常少了,一二十萬人就捉襟見肘。遊牧部落占的地盤大,但人口少,幾十萬大軍非常不容易。

  拉出六十萬兵馬跟宋朝常年對峙,遠超出了契丹的國力。此次向山前地區增兵,契丹已經在透支,不可避免地留下隱患。

  沉思良久,耶律宗真道:「以中京道為主,東京道補充,點集二十萬兵馬去山前。以皇太弟為南京留守,天下兵馬大元帥,統一措置!」
waterkcl 發表於 2019-1-10 10:36

第77章 歲幣不須再提

  徐平看罷手中的公文,隨手交給旁邊的杜衍,口中道:「契丹以皇太弟重元為南京留守,兼天下兵馬大元帥,而不判北南樞密院事。」

  幾位宰執傳著看罷,丁度道:「重元在契丹地位非他人可比,以其為南京留守,是真防本朝攻山前幽州。雖有王太尉鎮雄州,河北諸將還是不時鼓噪北伐,契丹人必有耳聞。」

  王德用雖然沒有帶兵打過大仗,但其在契丹的威名很盛,在禁軍中的聲望也高。他坐鎮雄州、保州前線,最早是防契丹人的。結果現在是宋軍戰意高漲,任務不得不反了過來。

  明鎬沉默了一會,才道:「耶律重元曾在豐州敗於相公,讓他到幽州,只怕契丹人並不是為了打仗。相公隨聖上北巡,兩國交戰,契丹還能指望耶律重元一雪前恥不成?」

  年前在豐州,耶律重元對上徐平,結果很狼狽。這次還是徐平隨趙禎北巡,兩國一旦真打起來,宋軍在前線指揮的肯定還是徐平。明鎬在軍中多年,其間經過數次大戰,可不相信耶律宗真這麼糊塗,再派耶律重元來對徐平。

  徐平笑道:「簽署說的有道理。此次重元正式去了兼判北南樞密院,只以天下兵馬大元帥為南京留守,意思甚明。且過些日子看看,如果契丹皇子耶律洪基判北南樞密院,則此次派耶律重元到幽州,只是契丹國主要以其子為太子罷了。」

  眾人深以為然。耶律宗真是子繼父位,但儀式上還是以柴冊禮登基,契丹並沒有正式形成父死子繼的制度。蕭耨斤要廢耶律宗真立重元,重元主動向宗真告密,在平定太后的叛亂之後,耶律宗真曾答應重元,死後由其繼位,並立其為皇太弟,為契丹正式皇儲。現在耶律宗真春秋正盛,其子燕王耶律洪基已經十一歲,耶律宗真只怕要反悔了。

  契丹與大宋南北對立,雙方的政治互相影響,制度上很多模仿的地方。耶律宗真和趙禎一樣,都是幼年登基,由太后當朝。後來不同的結果,對耶律宗真刺激很大,有意地在制度上借鑒宋朝。只要不應對失當,兩國並不會發生大規模的戰爭,這一點耶律宗真應當很清楚。把律重元正式派往幽州,並去其判樞密院事,更多的是為皇位繼承安排。

  現在耶律宗真所做的,就是模仿數十年前的宋太宗,反悔兄終弟及的諾言,安排兒子將來繼承皇位。趁邊境局勢緊張,把耶律重元踢出王庭,便是重要一步。

  去年在豐州前線沒有談妥誓約,今年雙方在邊境對峙,比拼國力,接著談。只要邊境軍力大致均衡,雙方都不會冒險發動戰爭,耶律宗真借機辦點別的事在情理之中。能夠確定父死子繼在傳位元順序,契丹稍微吃點虧,也是能夠接受的。

  幾人商量了一會,均覺得契丹的用意可能就是如此,兩國沒那麼容易打起來。

  判斷不會打起來是一回事,認真進行戰爭準備是另一回事。知道不打,一切也都按照要打來進行,因為不打的前提是你對戰爭的準備到位了。放鬆警惕,本來不會發生的戰事可能就會真地發生,這是雙方和平的前提。

  公吏進來行禮:「相公,館伴使富舍人與契丹使於門外求見。」

  「請他們進來。」公吏出去,徐平以眾宰執道,「這幾年劉學士往來兩國,著實是不容易。但願這次契丹君臣想明白了,能夠把誓約定下來。」

  幾位宰執一起笑了起來。趙禎北巡,按照規矩是知會了契丹的。契丹商量之後,再次派出劉六符,以拜會北巡的真禎為名,到大名府來。拜會是禮儀,但劉六符真正的來意其實還是誓約的談判,這一點大家都明白。

  不大一會,富弼陪著劉六符進了衙署,與位宰執見禮。

  徐平吩咐設座,對劉六符道:「學士一路勞頓,辛苦了。」

  「酷署已過,一路又沒有雨雪天氣,哪裡算得上辛苦。去年在青塚見相公,正是嚴寒時候,那時才是辛苦。只是可惜,多日商談,誓約並沒有議定。」

  徐平吩咐上茶,對劉六符道:「國家大事,豈能草率。上次沒有議定,我們慢慢再談。」

  問過了路上情形,徐平不再繞彎子,對劉六符道:「學士此來,可要接著議誓約?」

  劉六符應是:「誓約一日不定,邊境便一日不得安寧。此正是忙農事的時候,我這一路南來,卻見農夫忙於應付差役,農事不修。農為天下之本,治國理政,豈能置之不理。」

  徐平微笑不語。劉六符說的是契丹境內,宋朝境內可沒有耽誤農事。河北禁軍的糧草是這幾年積攢下來的,短途運輸靠的是廂軍和禁軍自己派人,連義勇和弓箭手都沒用。加之因為黃河改道,大名府以東以北受災頗重,人口外流,哪有多少農事。

  河北路的災民是就近在京東路安置,那裡的上等戶,依照戶等挪出一間到五間不等的房屋,讓災民居住。現在水患基本消除,災民正在陸續返回,重整家園顧不上農事。

  由官方統一安排,居民按照各自能力提供空房救助災民,京東路此次做得讓徐平非常滿意。這件事要做成功可不容易,城裡的空房大多出租,每天怎麼也有六七文租金,農村的空房雖多,但多放置雜物。無償提供給災民居住,官方控制力弱一點都做不到,控制力夠了,平時不得民心也會怨聲載道。能夠幫著河北災民平穩過渡,可見京東路平時施政最少是及格的。就這一件小事,能夠做到的歷史時段並不多。

  見徐平不接話,劉六符自己也覺得沒有意思,轉換話題道:「兩國交界,邊境綿延何止萬裡。若沒有誓約約束,邊境日日衝突不斷,本國難為,貴國也將不勝其煩。」

  徐平道:「自去年在青塚,我就已經向學士說過本朝的意思,誓約當最好是立。是貴國執意不肯,一定要作過一場試一試。試過了,還是你們不許啊。」

  「相公誤會,本國是真地想立誓約。只是你們要取消歲幣——」

  「什麼歲幣!銀絹已經說得很清楚了,是每年助你們太后之費。現在貴國太后都因為謀反被幽禁起來,銀絹當然也就沒有了!此事不須再提!兩國互通有無,可以在邊境選地開互市,你們要銀絹,拿馬來換也可。平白得財物,斷無可能!」

  劉六符一時怔住,這次徐平不再像上次那麼委婉,直接回絕了再難歲幣的可能。心中明白這就是宋朝的底線,誓約要立,契丹就不可能再每年白白得到財物。但契丹的王公貴族卻不死心,每年數十萬的財物沒了,他們如何肯甘心?
waterkcl 發表於 2019-1-10 10:37

第78章 要知恥

  一時氣氛有些緊張,眾人好一會不說話。最後杜衍道:「四十前澶州誓約,本朝使節已經講得清楚,銀絹以助太后之費。時移事易,此一注錢是斷不可能再給了,北國欲重定誓約,此事便不能再提。不然,以後邊境再無安寧。」

  劉六符看了眾人一眼,明白這一點是宋朝宰執的共識,沒有任何商量餘地。不過就此答應下來,他回去又無法交待,只好道:「此事以後再議,總能想出兩全其美的辦法。」

  徐平道:「辦法已經告訴過你們,可以用銀絹買馬。每年三十萬銀絹不變,按市價你們賣馬即可。幽雲十六州本為漢地,現為北朝所有,雖非本朝之事,但恢復故土,卻是天下之義,朝野懸望。兩國議和,本朝已失大義,萬民嗟歎。再白白給你們銀絹,朝廷如何面對天下百姓!兩國要和,就把話說得清清楚楚,不要妄想不義之財!」

  此話一出,不但是劉六符怔住,就連其他宰執也怔在那裡。

  山前山后十六州,宋朝自立國就志在恢復,契丹對此也是心知肚明。但在正式的交往當中,除非宋朝決意北伐,不然此事是不提的。領土爭端,最容易起紛爭。在兩國再次議和的時候,徐平把這件事明擺出來,一下子讓和談再無法繼續下去。

  沉默良久,劉六符道:「相公,幽雲十六州,本國得自晉高祖皇帝,此事甚明——」

  「石敬塘年納帛三十萬匹於北朝,你們一再要本朝每年三十萬兩匹銀絹,是以本朝為後晉耶?以天子為兒皇帝耶?學士,我話說明白,此事再提,河朔永無寧日!」

  石敬塘向契丹借兵,不但是割讓了幽雲十六州,還答應年納帛三十萬匹,宋朝歲幣的三十萬匹兩銀絹實際上是從這裡延續而來。四十年過去,很多朝臣的說法,當時派曹利用去契丹議和,真宗皇帝伸出了三根手指,是覺得可以三百萬,最後談到三十萬讓他喜出望外。這只是為了面子的遮掩之辭,實際契丹延續的就是始自後晉的三十萬這個數字。宋朝延續兒皇帝石敬塘的歲幣,實在太過丟人,編了些故事出來。現在實力改變,徐平把話挑明瞭說,再提這三十萬銀絹,就是契丹把宋朝當兒皇帝,只有打到底了。

  時機不合適,十六州可以暫時置之不理,契丹再糾結三十萬的銀絹,那就只能打,誓約不可能再立。這是宋朝君臣商量過的最底線,不過徐平在劉六符面前直接相告,不再找各種藉口。現在就是比拼國力定和約,任何說辭再無意義,斷掉契丹的僥倖心理。

  劉六符知道此事再無挽回餘地,一時不語。過了一會,才苦笑道:「相公,此事縱然你們不許,也無需如此直率。話說到這裡,我回朝稟奏,都不知道如何開口。」

  徐平緩緩道:「子曰,匿其怨而友其人,左丘明恥之,丘亦恥之。幽雲十六州就在那裡,天下百姓就是要恢復故土,此事人人心知肚明。為百姓計,不欲起刀兵,是以兩國要盟誓立和約。為了議和,把這天下之怨避而不談,是為匿怨。匿怨議和,吾等豈不羞恥!」

  劉六符張了張嘴,終究沒有說出話來,坐在那裡滿面尷尬。杜衍等一干宰執,也都沉默不語。過了一會,眾宰執才回過味來。銀絹不給了,是因為現在宋朝軍事上占上風,當然不可能再花錢買平安。以前不提的收復幽雲十六州這次明確提出來,是占住大義,讓契丹明白,兩國議和宋朝是做出巨大犧牲的。把兩國領土糾紛暫時放到一邊,宋朝是要讓自己的百姓失望的。失民心,這可是巨大的政治讓步,契丹再提其他條件就不用議和了。

  談判時道義很重要,占住大義的一方,會有一定的心理優勢。道義上讓步了,經濟和軍事上就不可能再讓,徐平把契丹通過議和獲得經濟好處的路徹底堵死。

  與契丹相比,宋朝有經濟上的優勢,通過平等貿易,這種優勢會擴大。契丹無法離開宋朝的絹帛等貨物,山前幾州的絲綢紡織業還很落後,無法滿足國內需求。反過來,契丹沒有宋朝必須的物資,特別是滅黨項收復河西地區就更是如此,貿易對宋朝可有可無。

  徐平一直在提醒劉六符的,現在是契丹求著宋朝議和,如果他還沒轉變過思想來,那回去想明白了再來談。正在進行軍制改革的時候,宋朝確實還沒準備好北伐,但攻不足防守是有餘的。不議和無非是斷絕貿易,在邊境地區對峙而已,宋朝已經準備好了。

  條件合適,徐平不介意重定誓約。保持邊境和平,同時進行雙邊貿易,兩國再次進入一個平穩發展的階段。兩國的經濟差距會越拉越大,早晚有一天,貿易會讓契丹國內難以為繼,他們還是要撕毀誓約。那個時候,戰爭就水到渠成了。

  劉六符沉默許久,拱手道:「相公說的也有道理,匿怨而友其人,夫子不恥,我等又何必如此。不過,貴國公然宣稱有意燕雲,人心難安。此事如何,我要回去稟奏。」

  徐平點頭,臉上露出笑意:「此是人之常情,如此大事,學士難一言而決。好了,公事便就如此,候學士北返,得了旨意兩國再議。學士南來,路上辛苦,不必急著走,在大名府住上些日子,讓我等盡一盡地主之誼。」

  杜衍出了一口氣,也對劉六符道:「相公說得有理,學士不必著急離去。大名府不比開封城,不必講虛禮,我們輪流作東,談經論文,豈不美哉。」

  劉六符也不想急著走,契丹確實是急著要定誓約,動不動點集幾十萬兵馬,這樣折騰下去,不用兩三年契丹就無法撐了。宋朝的意思,劉六符派人送信回去就是,契丹決定了應對辦法,無非是再派一個使節來好了。劉六符正榜進士,詩文精通,在契丹能夠坐在一起議論文學的人太少。來了一趟宋朝,這麼多文學大家聚在起,是個難得的機會。

  一邊陪伴的富弼道:「北京晏留守傳了話來,過兩天欲要宴請學士,此等盛情,學士萬莫推辭。學士不如便就在大名府住些日子,靜候國內消息如何?」

  劉六符順水推舟:「如此自然是好,只是打擾諸位。」

  徐平道:「常聽人言,學士是北國一等一的文學之士,有此機會,正該交流切磋,何來打擾之說。行朝公務不似京城繁忙,最近天氣又涼爽下來,正好與學士親近。」

  杜衍等人也一起幫著說,讓劉六符暫時留下,等契丹國內的消息。

  劉家作為燕地四大家族之一,劉六符對契丹的忠誠自然無疑義。不過,他終究是個漢人,又是個讀書人,內心深處對宋朝沒有敵視的態度,是真正當成兄弟之邦的。特別是在契丹難找談論文學的志同道合之士,到了宋朝與眾多文學大家坐在一起,在他看來是個難得的機會。現在大名府裡,頗有幾個他視作偶像的文學大家,很想見一見。
waterkcl 發表於 2019-1-10 10:38

第79章 皇帝的後花園

  富弼陪著劉六符出去,自有北京留守晏殊安排,徐平一眾宰執不再去管。

  皇帝北巡,北京留守的地位非常重要,並不比宰相低。朝廷政務是宰執們在處理,而行營相關的事務全都歸晏殊管,包括大名府附近的駐軍。這個道理,就跟契丹的南京留守地位特殊,一般不比樞密使和宰相低一樣。正是這個職位如此重要,才由晏殊辭相,專門來做。現在晏殊是大名府地主,又是文學大家,他一出面,劉六符就捨不得走了。

  送走了劉六符,徐平與幾位宰執商量了一下政務,便一起去見趙禎。按規矩,契丹使節見過了宰相,應該由皇帝接見。不過沒談攏,劉六符住了下來,便可向後安排。

  趙禎不在皇宮,最近他的心思都在忠佐司新設的將校營上。國政軍務,特別重大的事情趙禎才會參與議論,一般事務都放給了宰執。

  特殊時期,宰執們聯手封死了趙禎手詔發出來的可能。前些日子因為一個小黃門持手詔到市面上和買食物,都被執行了杖刑,這麼嚴厲以前很少見到。皇宮採買,必須經過殿中省,中書同意,這是制度。只是以前給皇帝留面子,執行得並不嚴格,這個時候一點口子都不敢開。出巡在外,必須斷絕一切意外,防止宮中內侍假傳手詔鬧出事來。

  制度執行比在開封府嚴格,趙禎本人也能理解,並沒有表示異議。不過一些小的政務趙禎就放手了,約束太過,皇帝的參政積極性也不高。相應的,軍權是皇帝的,特別是忠佐司這個培養將校的新衙門,宰執們很少過問,基本是趙禎一手操辦。

  大名府的外城很大,城牆之內依然有大片空地。忠佐司便就在皇城的東安門外圈了一片空地,作為自己的營地,約在皇城北面的禁軍大營二裡之外。

  出了皇城北門靖武門,幾人騎馬轉向東行,不多時便就到了忠武司營地之外。

  依著徐平的建議,最好在這裡建營房,弄出正式軍營的樣子。等到忠佐司離去,這些營房可以轉給地方官府,向外出租補貼收入,或者轉為學院。這是徐平在西北的辦法,軍人的閒置時間多,自己建房,算是給地方的好處。趙禎不同意,堅決按照行軍之制,全部帳篷紮營。用他的話講,就是軍人隨時適應打仗的環境,一切從實戰出發。

  這種分岐很難說誰對誰錯,趙禎是皇帝,這種事情他說了算。清理了散亂民宅和菜地之後,忠佐司便就把這裡變成了一座大軍營,比旁邊的禁軍大營還正規。

  忠佐司的費用,三司是有撥款的,不過趙禎從自己的內庫裡,按照此數又加一倍。本來忠佐司就是比照上四軍發俸,如此相當於雙俸,待遇優厚得嚇人。

  徐平實在看不過去,與一眾宰執聯合上奏,讓把三司撥來的錢全用到選上來的將校的吃穿用度上,內庫撥過來的作為俸錢。不如此,從忠佐司出去,大多數人做了軍官,俸祿還不如在忠佐司做小兵多,會讓出去的將佐心懷不滿。吃好穿好住好,在皇帝身邊沒人說出什麼,拿的錢多也沒人說什麼,但出去做官還不如小兵錢多,積極性從哪裡來?

  通稟之後,徐平與幾位宰執到了軍營後面,一片巨大的空地。這裡不是校場,校場在另一邊,離著城牆不遠。趙禎在大名府無聊,選進來校佐的學習,他也喜歡在一邊看,這片空地便就是一個大教室。

  趙禎在一棵大楊樹下正襟端坐,身後立著兩個衛士,甚是嚴肅。

  徐平與宰執上前,行禮如儀,道:「陛下,适才契丹使節翰林學士劉六符到中書,說起盟誓立約之事,議論多有不合。臣等讓他在大名府暫住,候契丹有信來,再行商議。」

  趙禎點頭,看了看遠處一堆一堆學習的校佐,道:「此地不是談話的所在,你們到那邊院裡等候,我稍候便來。」

  徐平等人行禮告退,趙禎心中暗鬆了一口氣。他在這裡看著,並不輕鬆。要特別注重行止,一定要嚴肅,不能有絲毫放鬆輕浮,不然遠處的將士看在眼裡,會起輕視之心。

  如此鄭重,趙禎並不是非要把軍權抓在手裡,沒有這個必要。而是將校營新建,皇帝也有個摸索的過程,參與的少了,擔心變成另一個三衙。在這個摸索的過程中,可以找出哪些地方要特別注意,制度上要留意,哪些環節皇帝必須參與。現在忠佐司,跟以前的將校培養完全不同,一切的規矩要趙禎探索出來。

  趙禎做具體的事情或許有很多不足,但做皇帝得心應手,不是好糊弄的。徐平西北的將校營只是提供了一個大致脈絡,真正形成完整的制度,還有許多要完善的地方。

  站起身來,趙禎吩咐把遠處的王學齋喚來,讓他留意各營。忠佐司是由從西北回來的王凱掌管,李璋輔助,這兩人曾經掌過隴右諸軍的庶務,做起來得心應手。但跟在趙禎身邊,執行趙禎指令,上通下達的,卻是王學齋。王學齋做事仔細,在隴右軍中從最底層做起來,諸事明白,很得趙禎賞識。而且王學齋本來是京東災民,得朝廷救活全家,忠誠絕對靠得住,又在軍中無根無底,是個合適的人選。

  從決定把忠佐司作為訓練軍官的衙門,以持軍權之柄,短短的時間,趙禎已經安排出了一套合適的體系。什麼人按制度做事,什麼人是自己的親信,怎麼把控局面,怎麼瞭解具體事務,趙禎都有自己的一套辦法。王學齋就相當於以前徐平軍中李璋的職位,算是主管忠佐司公事,只是制度上還沒有確定下來。

  對於忠佐司事務,徐平只是從定制度和政策上參與,人事和具體事務不過問。現在宰相的權力已經夠大了,再參與這些事情,就有把皇權架空的嫌疑。趙禎對外朝政務不過多干涉,徐平對屬於皇帝權力內的事務也同樣如此,各司其職,才能相安。

  依著徐平的性子,各軍學習絕不會如此安排。遠方的各營,實際上是在學習一些理論知識,是王凱從在隴右軍中的經驗,加上歷朝兵書和制度總結出來的。怎麼指揮,怎麼行軍,怎麼紮營,怎麼作戰,編成了各種教材。教材很簡陋,隨著實踐慢慢豐富。徐平的習慣是,學這些就編成各種班,選進來的將校一方面按要求學,另一方按興趣自選,必然是有各自教室的。趙禎就不一樣,讓他們全聚到這裡來,隔成一群一群學,他在一邊看著。
waterkcl 發表於 2019-1-10 10:39

第80章 契丹的壓力

  旁邊一個小院,趙禎換了便服,與幾位宰執在廳裡分坐。

  徐平講過了與劉六符會談的過程,道:「陛下,依臣等所見,此時契丹必然仍懷僥倖之心,不肯斷了每年的銀絹。議和非短時間能夠談定,拖上一年兩年也有可能。」

  趙禎想了想,才道:「三十萬的銀絹,並非是絕大的數目,契丹為何一定不放?此注錢財朝廷是斷不可能再給了,不然內外無法交待,契丹難不成不想議和?」

  「三十萬匹兩數目不多,但對契丹來說,一旦少了便是大事。不只是王公貴族收了這一注錢財,心中不甘,只怕他們的民生也會受到影響。」

  徐平說完,見趙禎還是不解,又道:「陛下,契丹國內極少鑄錢。這些銀絹,他們收去是要當錢使用的。一旦斷了這些錢,再開互市,契丹怎能沒有疑慮?」

  趙禎連連點頭,說到這裡他就明白了。內庫深入參與到了京師銀行的運作,趙禎對於錢幣和商業的關係不陌生,這兩年頗有心得。前幾十年,宋朝每年給契丹三十萬銀絹,這不是契丹王公貴族的額外收入,也是他們國內重要的硬通貨。

  宋朝和契丹都在邊境置榷場,歲幣中的白銀大多通過榷場回流,絹帛在契丹境內流通代替貨幣作用。自黨項天都山一戰後,西北戰局明朗,宋朝便就收緊了與契丹貿易。銀和銅錢之類,以及各種戰略物資嚴禁出境,主要使用茶葉、絹帛和漆器與契丹貿易。雙方在豐州對峙的時候,一起關閉了邊境貿易的榷場,最近一年契丹境內貨幣奇缺。

  契丹堅持要宋朝納歲幣,不只是貪圖這些財貨,還需要以這些銀絹來補充雙方貿易的不平衡。不開互市,契丹境內物資稀缺,像茶葉、絹帛等物資一日不可少,民怨沸騰。開了互市,又面臨著金銀大規模外流,無法平衡雙方貿易。

  從國際貿易的角度上,契丹無法承受與宋朝的長期對峙。河北局勢一緊張,便急急忙忙派劉六符來,他們急需重開互市。

  陳執中道:「自豐州戰起,沿邊榷場全部關閉,河北、河東兩路嚴加巡視,不許一物入契丹。到如今將近一年了,契丹境內絹價騰貴,銀錢稀缺。」

  杜衍道:「不過,就是開了互市,契丹又以何物來收買茶絹?」

  「馬和鹽唄,還能有什麼?」徐平微微搖了搖頭,「只是,契丹能賣出來的貨物與黨項相差無幾,如今朝廷已奄有黨項之地,互市於本朝是可有可無。契丹嗎,山前幽州能產一些絹帛,茶卻無處可買。北地王公多吃肉食,無茶何以去腥膻?」

  兩國對峙,對各自社會生活的影響是方方面面的。總體來說,對宋朝影響小一些,對契丹的影響大得多。在邊境佈置重兵,契丹國力無法長久支撐,這是一個方面。斷絕雙邊貿易,大量契丹急缺的物資無處可買,對民生的影響就大了。

  遊牧民族已經養成了喝茶的習慣,沒有茶,日常生活都要出大問題。這大半年契丹境內需要的茶,只能由高麗人轉手購買,價格上漲數倍,契丹已經忍受不了。

  契丹出品到宋朝的貨物,以前最大宗的其實是羊和鹽。徐平在三司的時候,在內地發展了畜牧產業,買契丹羊的數量年年下降,前幾年就聊勝於無。後來到秦州,西北的羊大量輸入中原,徹底斷了契丹羊的銷路。另一大宗貨物是鹽,以前主要靠走私貿易。宋朝的鹽貴不是因為成本高,而是因為附加在上面的人頭稅。雜稅一去,鹽價下降,契丹的鹽已經沒有人販賣。現在契丹能夠大量賣入宋境平衡貿易的物資,只有金銀、馬、駱駝和糧食等戰略物資,是契丹以前禁止輸入宋朝的。

  宋朝與黨項戰起,契丹借著調解想增加歲幣,是有平衡貿易的現實需求。而貿易物資與黨項高度雷同,在宋朝平滅黨項之後,契丹在雙邊貿易上處於極端不利的地位。正是因為如此,每年三十萬的銀絹,他們死咬著不肯鬆口。

  不管軍事還是經濟,以前宋朝與契丹都維持著一種動態平衡。平衡一旦打破,便從軍事經濟方方面面影響到兩國。現在還只是開始,以後契丹的壓力會日甚一日。契丹不是黨項,耶律宗真也是不元昊,不能採取他們那種野蠻粗暴的方式。帝國有帝國的臉面,一旦不要臉了,契丹對周邊各族的統治體系會崩掉,那樣壓力就不只是來自宋朝了。

  看準了契丹不得不求和,不得不互市,徐平不會做出任何讓步。能夠平等貿易,已經是對契丹示好,考慮到內部軍事改制任務的艱巨性,其他的契丹不能多想。

  左右無事,趙禎和幾位宰執一起,一一數著契丹能夠賣到宋朝的物資,要多少才能平衡掉雙邊的貿易。不算不知道,一算嚇一跳,契丹需要賣到宋朝近百萬貫的貨物才行。

  陳執中咂舌道:「如今北地能夠賣來的貨物,以馬為大宗,羊、駝自有西北來,朝廷不會買他們的。一百萬貫,豈不是要契丹每年賣兩萬多匹馬!」

  徐平笑道:「兩萬匹哪裡夠!現在有西北的馬,還強過契丹馬,北地的馬哪裡能夠一匹賣五十貫。以在邊境的價格計算,二十貫,不能再多了,不足二十貫也有可能。」

  秦州的養馬業已經起來,加上內地群牧司的發展,再加上黨項來的馬,供給已經大增加了,馬價必然下降。五十貫一匹契丹賣給誰去?二十貫都未必賣得到。

  趙禎有些擔憂地道:「五萬匹馬,契丹肯賣也沒有那麼多,萬匹已是不易。以後若是果真如此,契丹豈肯開互市貿易?只怕賊心一起,輕啟戰端,北境再無寧日。」

  「能搶,契丹人早就來搶了,哪裡還派人來談誓約!」徐平連連搖頭,「去年豐州一戰應當教會了契丹人,打仗,他們現在也是不行的。實在說,現在本朝若是北伐,欲要收復燕雲的話,軍力也是不足。所謂守有餘而攻不足,於本朝,於契丹,現在都是如此。要麼就是重定誓約,兩國依然是兄弟之邦,互市貿易。要麼便如現在這般,兩國各自向邊境派駐大軍,看看是誰能夠壓倒誰。」

  丁度道:「可如我們算下來,契丹沒有如此多的馬匹貿易,他們怎肯互市?」

  「馬匹不夠,還有糧食嗎。」徐平露出笑意,「山前數州,土地豐饒,地方廣大,每年產糧不少。只要契丹願意,每年賣到本朝數十萬石,不就兩全其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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