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一世富貴 作者:安化軍(已完成)

 
waterkcl 2018-10-31 17:24:52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534 660148
waterkcl 發表於 2019-1-10 10:22

第61章 官吏鬥法

  鞏縣東城門外,一株大柳樹下,幾個公吏圍著新從井裡提出來的水,紛紛擦臉。

  譚節級把濕布巾砸在盆子裡,恨恨地道:「知縣相公也不知道發了什麼瘋,突然讓衙前當我們的差,把我們差出去收稅監市。這種差事,是人做的麼?」

  一邊的手力孫六道:「節級莫要煩惱,我們只管到渡口、亭驛隨便看一看,稅收得多與少,又沒有定額。這差事,不是強似在縣裡被差來差去!」

  譚節級哼一聲:「我們做吏人的,去做公人的差事,以後如何讓人看得起?」

  公吏是統稱,實際公人和吏人是不同的。公人是從民戶差來,如攔頭、專副、斗子和庫子等等名目,專門做某一件事。吏人則是縣衙裡面,幫著官員處理政事的。地位高者如押司、手分和帖司,從催繳賦稅到處理刑獄,縣政無所不予。這些吏人最初也是從治下的稅戶中差充而來,隨著政事越來越複雜,法例越來越嚴密,政事的專業性越來越強,縣裡重要的吏人慢慢變成了專業人員。低級吏人,如手力、雜職、解子、弓手等,因為是供人使喚的角色,依然是從治下的中上等戶差來。

  譚節級屬於手分,在縣裡除了幾個官員之外,地位僅低於兩位押司。他吏事精通,又熟悉治下人情,前幾任知縣都倚為臂膀,在鞏縣混得如魚得水。王安石到了之後,對縣裡的吏人比較冷淡,凡事都是公事公辦,從來不讓這些人辦自己的私事。

  吏最怕官公,官員一旦沒有私請,吏人對官員就無從下手。於公事上,官員握有吏人獎懲的絕對權力,真要處分哪個,吏人沒有反抗的可能。這次是擺明瞭,王安石對吏人操作的發賣官營產業不滿意,要換一批人來幹。

  哪個貓兒不偷腥?吏人待遇不高,沒有前程,手中握有大權,為自己謀私利簡直是天經地義。譚節級擔心的就是這個,縣城裡的幾處酒邸店,他沒少收錢,還把一處繁華地段的酒樓低價賣給了自己堂兄。縣裡追查起來,後果非常不妙。

  說了一會,譚節級走到一邊,對靠在樹上閉目養神的一個黑矮漢子道:「宋押司,此事到底該如何處,你拿個主意。那些管酒樓邸店的衙前,我們哪個沒得罪?現在那些撮鳥掌了權,必然翻我們的舊帳!我們兄弟同氣連枝,一個出事,大家都逃不脫!」

  宋押司眼皮都沒抬,懶洋洋地道:「節級,你也是縣裡的老人了,經了多少風雨,怎麼如此沉不住氣?哼,你以為前幾任知縣,就是愛我們,所以不給我們氣受?為官的都是一個樣子!那幾個知縣,心裡明白,沒了我們,他的位子也坐不住!」

  譚節級聽著有些意思,忙拱手道:「押司可否講細些?解我心中之惑?」

  宋押司直起身子,接了一個手力遞過來的溫布巾,擦了擦臉道:「夏日炎熱,可沒幾天就過去了。節級,馬上就到秋後,夏稅可沒收完。沒有我們幾個出力,縣裡收得起來?」

  說完,宋押司只是冷笑,把擦過臉的濕布巾隨手扔到一邊。

  譚節級想了想,臉上雨過天晴,連連笑著點頭。如今縣官考核,第一位就是錢糧,夏秋兩稅能不能收上來,欠不欠上面的錢。這一條做不到,十之八九就是一個免職調離。

  收稅賦靠的是什麼?靠著如虎似狼的衙役下鄉去強收?不要說想那樣做的知縣飛快就會被處分,就是想做這個年代也做不來。稅賦收上來之後隸三司,不但是要實物,三司還要帳簿。收了多少錢糧,從哪些人手裡收上來的,依照什麼規例收上來的,這些內容缺一不可。錢和實物對不起來,不管是收多了還是收少了,經手的官員就要受到處分。所以州縣的稅賦,都有一個及格線,一般是九成,有的地方還會更少。只要到了九成,地方上就算是完成了任務,不再催繳,之後多收的就算額外政績了。

  宋朝的各種公文繁雜程度在古代空前絕後,從中央到地方,需要無數的文書吏。

  縣一級的稅賦徵收,第一重要的是登記稅戶資產的各種簿書,其次才是按照簿書收稅的能力。一縣之中「簿書乃是財賦之根底,財賦之出於簿書,猶禾稼之出於田畝也。」

  這些稅戶登記的簿書,就全靠著縣裡的押司和手分,以及鄉間的鄉書手建立起來。沒了他們,大多數地方的縣根本就無法收稅,官也就做不下去了。

  這就是縣裡吏人的倚仗,幾個縣官想做下去,還想有個前程,就不能把下面的吏人得罪死了。不然的話,大家一拍兩散,誰也落不了好。

  宋押司直起身子,譚節級急忙上前扶住,謙卑地道:「原來押司早有定計,怪不得如此氣定神閒。知縣相公如個黑臉閻王,這次好賴讓他吃些苦頭!」

  「讀了幾卷書,中個進士,便就以為有經天緯地之能了。哼——」宋押司搖頭,「還是太年輕,心氣高,做事不計後果。若是個老成的,自然知道就要到秋後,如何敢得罪了我們這些人!今年的夏稅收不上來,看他如何交待!一等進士,就此沒了前程也不稀奇!」

  「是,是,押司說的是!這才是老成謀國之言!知縣相公據說此次春闈,本來是要中狀元的,只因文章裡有句子不當,觸了龍顏,才奪了他的狀元。」

  宋押司道:「哼,不知道天高地厚!此次我們教一教他,也讓他長長見識!」

  一眾吏人紛紛附和,都虧宋押司老謀深算,此次知縣相公定然是要吃些苦頭。

  把宋押司扶到樹蔭裡坐下,譚節級道:「押司,此事必須大家齊心協力才好。不知道張押司那裡如何說?如果他被知縣相公招攬,我們可就坐蠟了——」

  宋押司聽了不由大笑:「你們哪,還是眼皮子淺!不錯,日常我與張押司委實是多有齬齟,不合的時候多。但現在是什麼時候?我們這些吏人不能齊心合力,以後誰都沒有好日子過!張押司若是連這個道理都明白,豈能夠在鞏縣呼風喚雨之麼多年?放心,我早已經與張押司說好,以前恩怨暫且放下,過了這個難關再說!」

  眾人一起拍手稱好,只要兩位押司齊心合力,鞏縣境內就再沒有難事了。知縣相公一時心血來潮,想動這班吏人,吃上些苦頭自然就明白過來了。官與吏,大家相扶相幫,才能把朝廷的事情辦好。這就是縣裡政事的兩條腿,缺了一條都不行。
waterkcl 發表於 2019-1-10 10:23

第62章 這有何難?

  李主簿進了縣廳,向王安石拱手行禮:「邑長,已進六月,夏稅收到尚不足三成。若是遷延下去,只怕違了時限。縣裡的吏人被差去做雜事,就怕誤了夏稅。」

  王安石道:「無妨,鄉司草簿都有,讓招到縣裡做事的公人去催收就是。」

  李主簿為難地道:「話雖然是如此說,但草簿所記未必清晰。有的鄉裡要增多,有的鄉裡要減免,全按草簿此事是做不得的。不是積年老吏,分不清其中委屈。」

  「有什麼分不清的,照著簿書去收就是。增多的減少的,都有朝廷敕令為本,一一照著清理出來,該免則免,該加則加。不過是瑣碎的文字功夫,做衙前管店鋪的,個個都能識文斷字,還要給店鋪記帳,此等事如何會難得處他們。」

  見王安石一副此事理當如此的樣子,李主簿一時進退兩難,猶豫了一會,終於還是忍不住道:「邑長,事情按道理自該是如此。但為政之難,就在於那些不合道理的地方。依下官往年打理夏稅的見識,按照規例依簿書收稅,只能收到六七成,不能再多了。不足的那三四成,便就要老吏辨析,如何收才能對上有交待,對下不讓百姓生怨。」

  稅是按照田畝和戶等收的,地的畝數和貧瘠變化其實已經是虛文,多少年了都沒有在簿書上更改過。兩稅最重要的變化是戶等,年年不同。戶等年年在變,而朝廷定下來的兩稅是不變的,怎麼把稅按戶分攤而後收上來,對上對下都有交待,不是什麼人都能辦下來。

  那些老吏生在長在本鄉本土,對縣裡的人戶知根知底,戶等升降既可上下其手,又可以維持局面。縱然在其中營私舞弊,但大面上沒毛病,有人到州裡去告也抓不住把柄。

  縣裡的幾個官都是流官,不要說王安石這個剛中進士的新手,李主簿自己為官二十多年,也不能夠沒有老吏幫手的情況下把夏稅收上來。強行攤派,只怕會惹出大亂子。

  見李主簿站在那裡惶恐不安,王安石道:「主簿不須憂心,只管讓各鄉上草簿來,著接吏職的衙前去收就是。若有疑難處,主簿拿不定主意,只管前來問我。」

  李主簿搖了搖頭,不好再說什麼,只好轉身出了縣廳。

  王安石混不在意,依然低頭處理自己的公事。收稅而已,按版籍收就是了,到底有什麼難的?王安石實在想不明白李主簿擔心什麼,離了幾個老吏做不了事,這官還做不做了?

  讓人想不到的是,李主簿在知道了王安石不改變主意之後,第二天便就告假。而且不等上面同意,直接掛冠而去。報到王安石這裡來,讓王安石摸不著頭腦。

  縣司裡,崔縣尉對王安石道:「邑長,下官說句冒犯的話,莫怪罪。」

  正在踱步的王安石停下,轉身道:「邑尉有話直說就是。李主簿掛冠而去,現今只有你們二人治縣事,豈可不推心置腹。」

  崔縣尉歎了口氣:「邑長想必知道,李主簿之所以掛冠請假,是因為最近縣裡把吏人免了職事,換了一群生手來。他是管錢糧的,與其秋後被治罪,不如現在走人。」

  王安石摸不著頭腦:「換了吏人,錢糧就收不上來了?我就是想不通,財稅的簿書就在那裡,手下也有人使喚,李主簿怎麼就怕秋後被朝廷問罪!」

  崔縣尉看王安石神色認真,並不是裝出的樣子,看來是真想不通。道:「我們為官的人,治縣最難,難又難在錢糧上。為何?雖然財賦一切本於簿書,但簿書是吏人跟鄉書手所記的,收稅時必然有與現實不相符的地方。如何做?就要靠老吏周全。邑長把縣裡的吏人全都換了,不只是少了熟手,鄉間的民戶聽說了,也要起奸心。鄉間做事就是如此,順的時候一切順利,一出了岔子,便就處處不合。李主簿要收稅,其實無處下手。」

  王安石沉默了一會,對崔縣尉道:「縣尉不好說出來的,事情難做,只怕其中少不了那些心懷怨恨的吏人搞鬼吧。他們於本鄉知根知底,稅賦簿書又盡出於其手,只要在鄉間挑撥一下,再教幾個心腹的人家,便就把事情搞亂了。」

  崔縣尉尷尬地笑了笑,點了點頭。不錯,不只是收稅本身的難度,還有這些滑吏從中搗鬼。哪個環節容易出問題他們最清楚,只要挑動一下,按著簿書收稅幾乎處處不對。李主簿必然知道其中難處,知道自己無論如何也收拾不了,乾脆不幹了。

  王安石搖了搖頭:「李主簿多心了,我讓他有什麼疑難,儘管來問我,怎麼還要掛冠而去呢?財賦本於鄉間草簿是不錯,但還有歷年帳籍可查。只要把近幾年帳籍查過,再跟草簿對照,吏人無處售其奸。我們為官一地,豈可受小吏左右!此事李主簿魯莽!」

  崔縣尉見王安石信心滿滿的樣子,試著問道:「邑長,查歷年帳籍,對現下草薄,說起來是可以對出帳來。但能做到的人,恕下官無禮,為官十餘年還沒有見過。」

  「這也何難?」王安石奇怪地看著崔縣尉。「帳籍都在那裡,草簿縣裡也有抄本,一一對照就是。先前我已看過,只要有三五個幫手,不用十日也就對完了,還誤不了公事。」

  崔縣尉聽了,一下子怔在那裡,看著王安石像看個怪物一樣。不由心裡打鼓,這個年輕的知縣相公,難道真有這個本事?雖然他是進士高科,據說本來是狀元的,但這些吏事可不是寫詩賦作文章,需要多年處理公事的經驗,還要有清醒的頭腦。王安石如果真地難夠做到這一點,那就有點嚇人了。常怕說能吏做官,下面的吏人不敢欺,有這本事,還有什麼人敢欺瞞他?不過這種人物,不要說見,崔縣尉連聽都沒聽過。

  王安石卻覺得這根本沒有什麼了不起的,查查帳而已,難在哪裡?所以他無論如何也想不通李主簿怎麼想的,一件小事,就掛冠而去,自己追究起來,奪了他的官身都是小事。

  查帳是不難,但這個年代沒有電腦,沒有試算表,沒有各種成熟的會計方法,要把帳目一一理清楚,那就難如登天了。哪怕使用大量人力,還不能保證無錯,實際上鞏縣根本就沒有合適的人手。能做這事的吏人,已經被王安石趕出去做雜事了。

  王安石過目不忘,兩本帳拿在手裡,他看一遍他就能理清楚。不要說鞏縣,天下有幾個人有這種本事?徐平做這種事,都是畫出各種表格,埋頭死算,做不到王安石這樣。王安石認為很簡單的事情,天下根本就沒有幾個人能夠做到。李主簿哪裡想到自己的上司是個這樣的怪物,錢糧收不上來,他是要受重罰的,不如早早不幹了。

  從一開始搞工商改革,賣鋪子,改稅制,在王安石眼裡都是簡單無比的事情。所以他一點都不操心,把心思都放到了農業上去。農業只能憑實幹,是王安石認為難辦的。

  等到發現公吏在他眼皮底下胡作非為,王安石毫不猶豫把這幫人先趕出去,把受他們欺負的衙前用起來。在王安石眼裡,那些吏人根本玩不了什麼花樣。
waterkcl 發表於 2019-1-10 10:24

第63章 你怕死人嗎?

  原主管縣城碼頭邊邸店的衙前彭三利聽到傳喚,進了縣廳,向王安石行禮。

  王安石從案上抬起頭來,問道:「你原來管的那處邸店,共有房屋七十餘間,是本縣第三大的店。前些日子作價五百貫賣出去,你實對我說,這價錢是不是過於低了。」

  彭三利踟躕了一會,見王安石盯著自己,一副不依不饒的樣子,只好回答道:「回官人,五百貫的價錢是低了一些。那裡臨近碼頭,在河裡坐船來往兩京的官宦人家,多不去驛站,就近在那裡歇了。這一項每年少收許多,按著以前的生意計價,可不就是少了。」

  王安石點頭:「五百貫,定然是少了,而且少得離譜!你說說看,那店應該算多少錢?」

  彭三利想了想,扳著指頭算道:「七十餘間房,就算每天租出去五十間,每一間按二十文計,一天淨收房錢就有一貫錢。——那是臨河的邸店,房價是比其他地方貴的。加上旁邊的貨場,每天還有兩三貫的利錢。一個月下來,這就有一百多貫了。再加上店裡的客人飲酒吃飯,一天又有兩三貫入帳。全部算下來,一個月做得好了就有兩百貫。以前因為經常接待官宦人家,還有許多公務,官府的產業不收錢,是以只有不足一百貫的利息。」

  這個數字跟王安石瞭解到的差不多了,一個月生意稍好一點,收入就能過兩百貫。以前因為有大量不花錢的官方人員住那裡,不但收不到房錢,還要給他們提供吃喝,一個月純利只有不到五十貫。彭三利說每月收入不到一百貫,是他那裡的帳,實際上因為有吏人分肥,入到鞏縣來只有不足一半。定價五百貫,就是按照一個月純利潤三四十貫算的。

  這中間的差價驚人,一個月利潤兩百貫,賣價要到三千貫左右。這一點錯算,兩千多貫就沒有了。鞏縣的兩稅才有多少?對一個縣來說這是一筆钜款。

  彭三利又道:「此次發賣,是連房帶地一起賣的,不只是賣的邸店。那處邸店占地約有三四畝,離縣城不遠,又臨碼頭,地價至貴,總要賣五十貫錢。加上七十餘間房,又要值上三四百貫。如此算來,五百貫的價錢極是便宜,是以一揭榜便眾人瘋搶。」

  王安石到鞏縣只有兩三個月,心思都花在了整修溝渠,治理農田上面,於工商業甚少過問。最近幾天,才開始查閱各種帳簿,打聽價格,心中大致有數。鞏縣在附近算是一個繁華大縣,不過地價跟京西路其他地方一樣,並不高。一般的農田買賣,除非是有便利的溝渠旱澇保收,不然一畝也就三四百文。只有那些極是把沃,澆水便利的,才能夠賣到一貫以上。跟城裡相比,宋朝農田非常便宜,饒是如此,依然還是有大片荒蕪。

  碼頭附近屬於商業用地,地價要貴得多,大約一畝地要十貫以上。此時蓋房,一間的成本約是五貫,那處邸店連地皮帶房產,大約值四百多貫。算來算去,扣除房產和地皮這些固定資產,偌大的邸店實際只賣了不到一百貫錢。

  這是賣價最離譜的一處產業,王安石決定從這裡開刀,處理那些膽大包天的吏人。一下子貪墨了兩千多貫,足夠砍幾個人的腦袋了。

  宋朝刑法一般以寬大為原則,但有兩個罪名不在此列,比以前各朝加重處罰。一個是強盜罪,另一個就是貪汙受賄之類罪名。枉法贓罪,十五貫以上絞。

  至太宗朝,官員貪汙,被判斬刑的還有不少。真宗朝後,一般不再判死刑,但只要坐實了枉法贓罪,或者貪汙公幣,處罰依然極重。是以此時的官員中飽私囊,多是向公使錢下手,把這些錢通過各種手段挪到自己的腰包裡。真敢向管的官物直接下手的,還是非常少見的。特別是文官,多是利用灰色地帶,而少有直接貪贓枉法的。

  歷史上范仲淹的慶曆新政失敗,直接原因就是蘇舜欽等人的進奏院事件。當時蘇舜欽監進奏院,意氣風發,身邊聚集了一群年輕文人對政事高談闊論。一日用賣舊紙的錢,招集意氣相投的人一起飲酒,而且招妓相伴。因為言語出格,被人告發,禦史王拱辰乘機進行重懲。受此事牽連,蘇舜欽的岳父杜衍辭相,多人被迫離京,慶曆新政很快失敗。

  雖然後來蘇舜欽的同黨友人歐陽修等人掌握了話語權,把此事說成冤案,認為是迫害。實際上按照法律,蘇舜欽挪用公款五十餘貫,監主自盜,犯的實實在在是死罪。最終只是把他削職為民,已經是考慮了具體情形,減輕處罰了。

  不管是范仲淹還是王安石,進行改革變法失敗的一個重要原因,有一條就是援引同黨為官。附和我的是君子,反對我的是小人,把政事之爭變成了君子小人之爭。在君子小人的分野中,把國法律條置於不顧,完全按照朋黨行事。君子小人之爭愈盛,國法律條便被踐踏得越厲害,最終鬧到無法收拾。

  制度和政策要因地制宜,因時制宜,利盡弊顯的時候就要改。以為自己掌握了絕對真理,照著做了就可以萬世不易,得意之時對反對派趕盡殺絕,顛倒黑白,極盡羞辱,那麼必然有一天形勢變了,就要面臨報復。

  徐平推行改革小心翼翼,就是怕出現這種情況。不去找自己的同路人,而是定下制度來按政策考察,不搞朋黨。一個公字,一個正字,是政治中能夠立足的根本。

  蘇舜欽恩萌出仕,後來又中進士,正是意氣風發要大用的時候,因為挪用公款五十貫而被削職為民,可見此時對貪贓枉法的懲治力度。後來把這說成政治鬥爭,是後來政治形勢發生了變化的結果,這個年代,對於這樣的案件沒有人覺得不對。

  一家邸店發賣就貪墨了兩千餘貫,案子只要定下來,把所有經手的吏人腦袋全部砍了都不夠。此案王安石不查,如果被上面州裡或者轉運使司揭出來,王安石也要受懲處。

  再次查看了一遍帳籍,王安石對彭三利道:「依法,此事你若首告,獎賞你一二百貫總是有的。現今衙門裡吏人稀缺,辦事不易,你寫張狀紙首告如何?」

  彭三利嚇了一跳,連連搖手:「小的如何敢做這件事?承買那處邸店的,是以張押司的內弟吳小六為首的幾戶勢力人家,在本縣極有勢力。我若首告了,不是害了身家性命!」

  王安石道:「兩千餘貫,什麼勢力人家也是一個死字!你怕死人嗎?」
waterkcl 發表於 2019-1-10 10:25

第64章 一拍兩散

  洛河邊的一處偏僻小店,路邊幾間草屋,屋後柳樹下拴了兩艘小船。烈日下只有知了沒命地在叫,路上沒一個人影,河裡沒一片白帆。

  店裡一張桌子旁,聚了最近被發落出來做雜事的幾個吏人。

  張押司臉色陰沉得似要滴下水來,一言不發連喝了幾碗酒,重重一拍桌子道:「彭三利那廝已經向縣裡遞了狀子,首告我監守自盜,把碼頭邊的邸店低價賣給了吳小六!」

  一邊的宋押司語帶嘲諷地道:「彭三利倒是天大的膽子,這種事情都敢做出來,不怕二哥活剮了他!——不過話出回來,押司此事做得太過粗糙,只要有心,誰看不出來裡面不對?七十多間房的邸店,五百貫的價錢,除非知縣相公是傻的,不然豈能看不出情弊?」

  張押司一聲冷笑:「你不用幸災樂禍,知縣相公拿我開刀,你們以為躲得過?前些日子發賣縣裡酒樓邸店,哪個敢說自己清白?我陷進去,你們也逃不了!」

  譚節級小聲道:「我們是得些好處,可誰敢如此大弄!那店怎麼也值兩三千貫,押司五百貫就想占下來,委實過於貪心了。此事不須彭三利首告,只要報到知縣相公那裡,一眼就能看出裡面情弊。反正店還未交割,押司只是推作誤算,把差的價錢補上就是。」

  張押司又倒了一碗酒,仰頭一口乾了,口中連聲冷笑:「好,好,你們現在都要落井下石,看我笑話不是?這是殺頭的罪名,我到要看看,最後誰能安然脫身!」

  做官的手段,縣裡的兩名押司一般不合,如果關係好了,官員一般會換掉。鞏縣裡的吏人,以張押司為一派,宋押司為一派,各有自己的人馬,各有自己的地盤。甚至各鄉的勢力人家,也是分別屬於其中一派的,多年下來關係已經非常穩固。

  官員對吏人分而治之,吏人自然也有應對之法。表面上鬥得死去活來,私底下時時聯絡,互相協調,應付著上面的官員。張押司和宋押司,既鬥爭又合作。

  宋押司的勢力主要在城內,城外則是張押司的勢力大,碼頭那裡的好處大多都被張押司占了。相應的,城內賣的酒樓邸店好處,則多歸了宋押司。

  知縣要對吏人發難,抓了一個張押司,必然會扯出宋押司的事情來,跑不掉的。這個時候他們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必須要合作應對。

  鬥了一會嘴,宋押司道:「二哥,事已至此,總要拿出個辦法來。此次若是讓知縣得志,以後鞏縣再無我等立足之地。不要說富貴榮華,身家性命也難保!」

  張押司點了點頭:「哥哥如此說就對了!此時危難之秋,我們當同心協力,共同應對才有活路!只要我們起內訌,知縣相公收拾起來,我們便如土雞瓦狗一般!」

  幾個吏人見兩位領頭的押司說得如此鄭重,才知道事態嚴峻,都一起看著他們。

  宋押司想了一會,道:「二哥,若是有什麼辦法,不妨說出來商量。」

  張押司看著眾人,沉默了一會,才道:「惟今之計,只有魚死網破一條路!」

  譚節級嚇了一跳:「押司是說,把知縣相公——」

  說到這裡,手裡比了個砍頭的動作,連連搖頭:「這哪裡使得?吏不與官鬥,知縣相公只要稍有閃失,我們就是誅連滿門的罪過!」

  「說什麼呢!」張押司一拍桌子,「如今清平世界,朗郎乾坤,誰敢做那種造反謀逆的事情!我們只要讓知縣相公在鞏縣待不下去,便就足夠了!有現在知縣的教訓,再換一個知縣來,必然不敢再追查這些事情!」

  宋押司呼了一口氣,不由自主地搖了搖頭:「二哥的意思,還是要著落在夏稅上?」

  「不錯,只要夏稅收不起來,或者引發民變,知縣相公的官還想做下去嗎?」張押司目光銳利,手指輕刮著桌子,看著眾人。

  譚節級小聲道:「依著舊例,勢力人家的錢糧半月內完足,現在時限已過,這些人家的稅賦大多已經收上來了。無非是在各地裡正和鄉書手那裡,專等解到縣裡。如今剩下的都是小民小戶,只要縣裡一催逼,誰敢不納?此事不容易做!」

  宋朝稅賦帳簿,勢力人家,就是那些有錢有勢的,包括官戶、上等戶、在州縣有家人為吏的戶,等等,專門立帳。到了開始收稅的日子,這些人家先交,限半月內完足。剩下的平民百姓,則還有兩個月的期限,慢慢催收。

  這樣做的目的最少有兩個。一個是勢力人家有錢有勢,還有的有權,錢糧是最難收上來的。最開始,官府先向這些人家下手,前半個月集中對付他們。不收上他們的稅,其他平民百姓的稅就先不收,逼著地方官府不得不啃硬骨頭。除了開封府外,各地的勢力人家占比不大,一般不足一成,是社會上的少數,孤立起來也容易對付。再一個原因,把勢力人家的稅賦收上來,可以利用他們,去收其他平民百姓的稅,減少官府收稅的成本。

  這樣做一舉兩得,收大戶的稅成本低,官府下力氣是划算的。一般的平民百姓收稅成本高,官府一一去催收不划算,再逼著勢力人家去收,稅收成本轉嫁到他們身上。

  宋朝的稅賦科捐,一個根本原則是「先富後貧,自近及遠」,從制度上對鄉村上等戶特別是形勢戶從嚴,對下等戶從寬。制度上如此規定,哪怕制度執行不徹底,也不會讓國家的稅賦負擔全壓到最貧窮的人家身上,是緩和階級矛盾的舉措。

  夏稅從五月十五開始徵收,七月三十是最後期限。現在已經六月,鞏縣的形勢戶錢糧已經催收完畢,最難啃的骨頭啃下來了,想讓縣裡夏稅難收,不好操作了。是以譚節級覺得讓縣裡收不上來夏稅,把知縣逼走,現在已經晚了,多半行不通。

  張押司冷笑:「只要錢糧還沒有解到縣裡,就有辦法可想。裡正和鄉書手,只要得我們一紙文字,庫裡的錢糧,要散回去還不容易!」

  聽到這裡,宋押司猛然一驚:「二哥,你這意思,是讓我們全都不做了?」

  「不錯!」張押司猛地一拍桌子,「一不做,二不休,知縣相公讓我們活不下去,那就乾脆把事情搞大!把收上來的錢糧散回去,我們去太室山躲些日子,說落草為寇,那就落草為寇好了!只要逼走了知縣相公,我們回來依然過自己的好日子!」
waterkcl 發表於 2019-1-10 10:26

第65章 要將功贖罪

  政事堂裡,徐平看著京西路關於鞏縣的奏章兩眼發直。全部吏人逃亡以逼長官,這種事情發生了不止一起了,從景祐年間之後特別多。但別的地方發生這種事,往往是官員完不成任務,或者被劾,或者調任,路監司為官員求情。鞏縣不同,吏人集體逃亡,王安石沒有比毫完不成任務的擔憂,而是主動上章,要求對逃亡吏人重懲。

  放下奏章,徐平對一邊的晏殊道:「鞏縣吏人逃亡,地方上奏說他們落草為寇,要發海捕文書。此種事情不少見,如此做的倒還真是第一次!」

  晏殊道:「王安石此人,才是有才的,只是鋒芒太露。吏人逃亡,長吏躲不過逼下太嚴的罪過。京西路雖然上奏是吏人貪瀆,害怕事情敗露而潛逃,我看未必就如此。動輒一兩千貫的弊案,令簿難逃失察之過。依我看,此事不可逼吏員太過,當從容商議。」

  杜衍也道:「不錯,出現此等事,必然是官與吏均有過錯。鞏縣欲發海捕文書,說那些吏人為寇,只怕有些言過其實。可著京西路監司,從附近選謹慎強幹的知通,去鞏縣查一查到底是如何,不可聽縣官一面之辭。」

  徐平想了想道:「不妥,縱然我們覺得此事別有委屈,也不可此時去查。官與吏,吏與民,不管發生了什麼事,朝廷都不可站在公吏一邊,此天下大義。不然,官吏一有衝突便就去查官,恐在地方養成不好習氣,從此吏人有恃無恐,仗勢以臨官長,地方難治。」

  吏是與民接觸最密切的政權基層,朝廷大部分的制度和政策,都由他們執行。面對老百姓,他們代表的就是朝廷,往往耀武揚威。一旦再讓他們對官員占了上風,那就成了上下通吃之勢,再也難治。是以對吏人,朝廷可以站在百姓一邊,可以站在官員一邊,惟獨不能站在小吏一邊。朝廷用吏人,最主要的就是啖之以利。不管是用重祿,還是讓他們在百姓身上佔便宜,總之就是有好處才有人來做這差使。

  不可否認,吏人中也有重情重義的人,也有深明大義的人,那是個人。從總體上吏是無義的,所以官不可以從吏人中選,吏除了錢,是沒有政治前途的。吏要想做官,必須先辭去吏職,才能夠受舉薦,參加科舉。要是不這樣做,把持住基層的吏人,就把持住了社會的上升通道,會造成非常惡劣的後果。歷史上官吏不分,以吏為官的,有兩個朝代,一個是秦朝,一個是元朝,都沒有留下好的統治經驗。

  這個人群的定位如此,是政權為了穩定基層,同時又不被基層挾持,而有意做出的官吏之分。這個分別對大一統政權非常重要,封建制下則可有可無。

  想了想,徐平道:「要不這樣,夏稅未完之前,一切依鞏縣上奏為準。如果縣衙不能完成夏稅,則論如律,此不必多言。稅能完足,再從臨州抽調得力人員,前去徹查。」

  程琳道:「如此自然也可。只是現在逃亡的吏人該如何處置?鞏縣說他們上太室山落草為寇,此無異於反叛,要發海捕文書。秋後再派人去查,這些吏人罪名可就定了。」

  徐平道:「既已逃亡,罪名自然就定了。不管事出何因,這些吏人都不能再用,不然以後誰能夠治他們?官不能制,他們不就成了地方之主。為朝廷計,為百姓計,逃亡的吏人決不可於用。不只是鞏縣,其他地方一樣如此辦理。」

  跟縣官鬧矛盾,逃亡之後再請回去,這些吏人以後就沒人管得了。所以這次不管是不是他們的錯,鞏縣都容不下他們,最少也要發配他州。所謂強吏猾吏,都是靠著在地方上錯綜複雜的根基。出現這種苗頭就不行,必須要及時剷除。朝廷不能貪有這些能人,便於治理地方,就容忍他們,這樣做是掘統治根基,穩固的政權不需要基層的能人。

  幾人又商議了一會,由章得象執筆擬定熟狀。

  鞏縣暫時依王安石上奏處理,只是不允許發海捕文書。既然說吏人已經落草為寇,那便著京西路巡檢司,派得力將領前去圍剿。由鞏縣尉帶弓手協助,其他人不與。

  原由知許州兼任的京西路安撫使司已經撤銷,新設幾個都巡檢司,負責地方治安。前些日子剛剛平定了作亂幾年的張海之亂,初顯鋒芒,剛好再到鞏縣去再立威。

  敕令到鞏縣,頗有些出乎王安石意料之外。河南府是京府,比不得一般軍州,上邊管事的婆婆就有好幾個。吏人逃亡之後,王安石知道河南府和西京禦史台,對自己惹出這麼大的動靜不滿,想派人來查自己。轉運使杜杞因張海初平,不欲治下生亂,也有些怪王安石生事。沒想到敕令下來,竟然一切依自己所奏。

  隨著敕令而來的還有徐平一道手劄,告訴王安石,吏亂官不能脫罪,只是不能現在治他的罪,而讓吏人懷僥倖之心。讓他儘快安撫地方,特別是夏稅不能出任何亂子。再一個前些日子賣出去的官營產業,有如此大的情弊,王安石失察。接下來的日子,對所有的產業重新梳理一遍,不縻費朝廷之財,也不要讓百姓吃虧。

  徐平一再強調,官員在地方最重要的是讓朝廷取信於民,政績是在這個基礎上進行的考核。大規模發賣官營產業,眾官都沒有經驗,出問題再所難免。最重要的,是在出問題之後進行補救。王安石如果能在重新徹查中,彌補先前的缺失,才可將功贖罪。若是為天下做個榜樣出來,那就是大功一件。

  原先王安石對工商業改革不上心,為政講究崇本抑末,農業是本,工商是末。碼頭附近一處邸店就能出現兩千多貫的弊案,讓他吃了一驚。兩千多貫,頂得上多少良田,讓他重新考慮工商業與農業的關係。對於此次的工商改革,有了新的認識。

  王安石自己知道,此次亂子,自己被問罪是逃不掉的。吏人舞弊,自己失察在先,發現弊端之後,手段粗暴把矛盾激化在後。不管哪一條,都可以進行懲處。不過王安石是個拗人,越是這樣他越不低頭。別人覺得把吏人逼跑了,鞏縣必然收不上來夏稅,王安石偏偏就不信邪。都認為此次工商改革搞砸了,王安石不認,一定要做得比別的地方好。

  這是王安石的自負,他天資過人,有資格有這種自負。
waterkcl 發表於 2019-1-10 10:27

第66章 以民為師

  小雨淅淅瀝瀝,天地間茫茫一片,宛如成了一個水世界。

  還是那一間小店,王安石進了門,隨手把油傘放在門後,到一副座頭坐下。

  小廝急急地跑過來,行禮道:「客官,要用些什酒肉?」

  「若有煮好的羊肉,切一盤來,再來幾樣時鮮菜蔬。此時大酒,篩一壺來。」小廝應一聲,轉身就走,被王安石叫住。「這裡的主人家,還煩請來,我問幾句話。」

  看旁邊站的伴當,小廝就知道這客人非富即貴,答應一聲,向後邊去了。

  不大一會,孫二郎從後面出來,見到王安石急忙行禮:「小民見過知縣相公?」

  「不須多禮。」王安石指了指身邊的座頭,「且坐下來說話。」

  孫二郎是見過大世面的人,當初舉家逃亡,便是遇到了徐平,現如今的昭文相公,改變了自己一家的命運。這些年來,上至宰相,下到知州知縣,更不要說小官小吏,孫二郎實在見得多了。當下也產推辭,在座頭上虛坐了。

  讓了兩杯酒,王安石道:「我聽人說,幾年前你家裡頗窮,曾經舉家逃亡。現在卻是縣裡數一數二的財主,由窮到富,有許多故事。可否說來佐酒?」

  孫二郎道:「不瞞相公,小的命蹇。前幾年在洛陽城裡曾遇到一位神相,說小的命裡無橫財。這一生若想吃喝不愁,只要苦做。」

  王安石笑道:「你命裡無橫財,現如今卻是個大財主,才讓人佩服。若是那等由橫財暴富的人家,故事聽來何用?你吃苦實做,由此發家,才可勸民。」

  鞏縣是這一帶的商業中心,一頭擔著河南府,一頭擔著鄭州,非是其他小縣可比。這裡臨洛河,當官道,水陸交通便給,是個不可多得的好地方。孫二郎的家離此不遠,有意把這裡作為自己商業的基地。洛陽那種大城,還不是現在的孫二朗能去闖的。

  有意要在鞏縣發展,面對王安石這位父母官,孫二郎也不矯情,直言說道:「不瞞相公,小的幼年時,家裡實在過不下去,父母帶著欲要逃到開封府去。因是公人阻攔,得一位貴人相助,得以重返家園,收拾產業,終於有了今日。」

  王安石問道:「不知是哪一位貴人助你。」

  「便是如今的昭文相公。當日昭文相公正查探引洛入汴的河道,恰巧遇上公人抓小的一家,便為小民作主。後來相公挖通河道,在周圍各縣勸民立社,小的便是那時與同鄉人建了個買賣社。如此苦做了幾年,鄉人都得了便利,小的也積攢下了些錢財。」

  孫二郎發家的過程沒有大風大浪,也沒有過天降橫財,就是靠著持之以恆,一點一點積攢下來的家財。從最早的買賣社,到後來幾家信得過他的人家立社,向洛陽城賣當地的土產,從洛陽販貨物回鄉賣。他的生意利潤都不高,但一直穩定,慢慢走到了今天。

  王安石要聽的就是這個慢慢發家的過程,商業怎麼互通有無,怎麼聯絡城鄉。孫二郎生意做大的過程,一直都跟三司鋪子有關。他收的土產是賣給三司鋪子,貨物也多是從三司鋪子販來。從開始的偶有賒欠,到後面的現錢現貨,規模越做越大。等到接唐大姐鋪子碎布頭衣服生意的時候,已經有資本積累了,發現市場很快就做大。

  跟洛陽城裡的那些商家不同,孫二郎發家的過程,基本跟銀行無關。他們的餘財存入銀行,是貪圖有利息,而且安全,但卻從來沒有從銀行貸過錢。

  小生意風險大,生意人怕背上債務,一有意外難以翻身。銀行也嫌貸錢給他們的風險太大,不願意做他們的生意。銀行的放貸業務,還是以公司為主。

  王安石留意的,是孫二郎這些年到底做了哪些生意。買賣社的時候,是以從城市向鄉間販運生活物資為主。後來做得稍大,開始從城裡向鄉間販運農具。

  說起販農具的時候,孫二郎來了興致,對王安石道:「不瞞官人,那幾年,小的靠著向鄉裡賣各種農具,著實是賺了不少錢。最開始農具販回來,是賣給幾個大戶人家,他們有本錢,家裡的地也多,用得著這些。但不過一二年,這些大戶人家的生意便就不好做下去了。一是農具結實耐用,愛惜的人家,一副犁鏵用一輩子也不稀奇。再一個大戶人家知道了路子,官府又讓三司鋪子方便鄉下人買,我們的就賣不出去了。後來無法,小的想起當初昭文相公在周圍縣裡立各種社,其中就有牛社之類。便就又托人到京西路南面的幾州販牛,與我們的農具一起,幫著鄉裡人立社。如此,又紅火了幾年。那幾年,著實是靠著各種農具賺了不少錢。鄉裡人有了農具,地也種得好了,產糧多了,著實兩得其利。」

  王安石對此事甚感興趣,問道:「既然做得好,後來為何不做了?」

  「做的人多了,官府又勸立社,沒大利息,便只好改做別的了。」

  當年做農具生意,後來兼且販牛,孫二郎那幾年,不但是自己賺了錢,還帶動了周圍不少地方的農業發展。因為這事,他在本鄉的名聲極好,有鄉間有德行的人之一。後來各種生意做得順利,與此不無關係,人人都信他孫二郎。

  農為天下根本,工商業發展要與農業發展結合起來,才能促進社會的根本進步。中國是個大國,與小國發展注重貿易不同,單純的重商主義畸形發展是不行的。

  孫二郎的經歷,便就是把城鎮工商業的發展,及時跟農村對接起來,形成一條合理的鏈條,從中賺取利潤的過程。他的經歷很難複製,沒有當年在金水河邊的經歷,與喜慶幼年時的貧賤之交,就很難抓住洛陽工商業發展的脈搏。他無意中打了一個時間差,等到官府主動來做這些事情,市場空間便就很快縮小了。

  正是聽了孫二郎的故事,王安石才在今天親自來問。孫二郎的經歷,就是接下來的工商業改革,怎麼利用會社會組織,跟農業對接起來的寶貴經驗。跟農業對接起來,王安石才真正把握住了工商業改革的意義。明白了意義,王安石才知道該如何去做。

  至於兩位押司為首的吏人鬧事,對王安石來說就是一個小插曲。他的錯誤,是在剛剛任知縣的時候,過於忽略了工商業改革,給了吏人們上下其手的機會。改正這個錯誤,對王安石來說最主要的認識,具體的手段他有的是。
waterkcl 發表於 2019-1-10 10:28

第67章 挖三司牆角

  六月下旬,趙禎正式決定七月北巡北京大名府。因為與契丹並沒有發生戰事,不使用親征的名義,只是巡視新營京城。

  晏殊出京,為北京留守,兼行營都部署,提前準備迎駕。徐平以昭文館大學士,同平章事兼知樞密院事,隨趙禎北巡。呂夷簡以監修國史,同平章事兼知樞密院事,留在開封監國。其餘宰執,杜衍、陳執中、明鎬、丁度隨行去大名府,章得象、程琳、龐籍和夏竦諸人留京。特殊時期,中書和樞密院之長互相兼職,打破了相互隔閡。

  此次隨同趙禎北上的有二十餘萬禁軍,將由明鎬為主,在河北路對他們改制。留在京城的家屬,以程琳為主,協調各衙門妥善安置。如果此次改制順利,一直隔離在整個社會之外的禁軍,將從此融入天下,傾天下財力以養兵將成為過去。

  禁軍出城之前,樞密院下達宣命,正式宣佈此後各軍均不刺字,以版籍進行管理。三衙隨著改制,逐次交出各軍版籍,慢慢轉變成事務衙門。

  在京城為北巡忙忙碌碌的時候,王安石在京西路幹成了一件大事。在縣中大部吏人逃亡後,鞏縣的夏稅於六月二十一提前完成,整整提前了一個多月,為京西路第一。轉運使司確認徵稅過程中並無違法催科後,給王安石記了這一功,前面的事情一筆勾銷。

  逃到太室山的幾十個吏人,在天下太平的時候沒有聚起兵馬,迅速被巡檢司平定。為首的張押司和宋押司幾個人不知去向,其餘吏人被發配到西北效力,鞏縣的舊勢力由此一掃而空。鞏縣最終的結果,讓上面的官員側目。吏人逃亡以要脅官員近幾年屢有發生,多是官員被革被貶結束,王安石是第一個頂住的官員。

  在徐平正式動身前去大名府之前,王安石又鬧出了一件事情,讓朝野譁然。

  從徐平任京西路都轉運使,在那裡建制大車的場務到如今六七年了,那裡已經成了製造運輸工具的中心。前些日子制車場務裡面,有一個曾經患病離開的老匠人,後來身體奇蹟般好了。因為種種原因,老匠人欲回場務,被主管的官吏刁難,要他從頭做起。老匠人一氣之下乾脆不回去了,不知因何被孫二郎得知,把他請到了鞏縣。

  這老匠人甚有本事,竟然憑著一個人,把整個制大車的流程大致理了出來,在鞏縣制出了合用的大車。此事讓三司甚為惱怒,行文地方,要把孫二郎和老匠人拿了下獄。王安石抵制公文,上章辨解,說並無律法處置這二人。

  在扯皮的過程中,三司吩咐洛陽的場務,把所有孫二郎需要的零件斷了,不許任何人賣給他。這是三司獨門的生意,怎麼允許地方百姓插手。

  此事牽連甚廣,河南府旗幟鮮明地支持王安石,說三司所作所為違律。不只是河南府一地,周圍三司場務稍多的幾州,都群起應和,鬧的聲勢頗大。

  事情鬧起來的原因很簡單,三司的場務再賺錢,地方得到的好處有限。而如果地方上可以利用三司的場務,發展地方產業,哪怕是私人所有,地方也可以控制。對於此事的處置,成了趙禎北巡之前朝廷的最後一次集議。

  崇政殿裡,徐平和呂夷簡帶著一眾宰執,以及禦史中丞賈昌朝、三司使王堯臣、翰林學士劉沆和張方平,在殿下而座。

  趙禎現在一心想著到大名府的事情,隨口講了幾句,道:「興建場務,前些年三司出了無數力氣,到如今獲利頗多。河南府老匠人到私人會社去做事,事情非小。若是此例一開,以後必然有無數人有樣學樣,三司難為。」

  王堯臣捧笏:「臣以為,此老匠人一身手藝,俱是三司場務習成。如今到了外面幫著私人會社做事,做得大了,必然會搶三司生意,於理不合!」

  賈昌朝和劉沆等人都連連點頭稱是,唯有張方平道:「官不與民爭利,老匠人到私人會社做事,是遺利於民。臣以為,此事不宜追究。」

  龐籍贊同張方平,捧笏道:「朝廷取義,百姓取利,此天下大旨。老匠人本欲重入三司,是三司場務再三難為,才到私人會社去。錯非在民,朝廷不當橫加阻撓。」

  杜衍贊同龐籍,章得象站在三司一邊,晏殊中立,一時眾人爭論不休。

  最後呂夷簡道:「我於三司事務所知不多,不過按理來說,此老匠人不只是自己手藝的事情,不然無須爭論。匠人有此手藝,自然哪裡讓其高興就去哪裡。三司制車,尚有遠超匠人手藝之處才是,不知是也不是?」

  徐平道:「太尉說的是,此次事情不能以匠人手藝論。一者,大車樣式,非是看一看樣子就能仿得出來。再一個,私人會社要制大車,要想有利可圖,多半還需買三司場務所用的零件。此等事斷非手藝人能完成的,其實還是要仰仗三司。」

  三司在洛陽城裡的場務已經開始工廠化生產,哪裡能跟以前匠人的手藝相比。三司執意不許,原因便在這裡。孫二郎等人要在鞏縣制車,不但是用的三司的人才,還用的是三司的技術,甚至還用了三司的零件供應體系。那些場務是徐平最早建立起來的,但發展到今天,三司又下了無數功夫,怎麼可能允許別人隨便就用,搶他們的生意。

  王堯臣當年跟徐平一起建這些場務,對這些知之甚詳,聽了徐平的話,連連稱是。

  呂夷簡道:「若是如此,老匠人出去幫著私人會社做事,三司必然不許。此不但是三司圖利,而且以後無以勸民在這上面用心。一家做得好了,另一家花些錢請人去,原先花費心力的人家,豈不是兩手空空?此事需詳議,不要只講官與民爭利之弊。」

  徐平連連點頭,呂夷簡才真正說到了點上。這不是朝廷與民爭利,此時的三司場務也是社會上的經濟實體,不能罔顧他們的利益。三司可以讓,以後有民間工商業,技術被別人這樣盜走,又該如何處置?必須讓雙方得利,才能引導技術發展。

  這裡面牽涉到一個技術轉讓,一個專利費用,還有供應商體系。這一個案子處理得好了,便就立下了規例。徐平不參與討論,是想讓這些人理出一個符合這個時代的體系,從法律制度上解決這個問題。此時社會上已經有了專利萌芽,只是法律制度還沒有跟上。
waterkcl 發表於 2019-1-10 10:29

第68章 示恩不招怨

  說到了具體困難,杜衍問王堯臣:「洛陽制的大車我等也見過,京師販夫走卒也多有人用,並沒看出有何特別之處。除了手藝之外,不知還有何機密之處?」

  王堯臣從在洛陽的時候就與徐平一起興建這些場務,是個行家,聽了杜衍的話,取出先前準備好的紙張,分給眾人。上面詳列了制一輛大車所要的材料,處理公藝,以及各種各樣的零件。這是最早徐平指導生產,後來眾人慢慢增添上去的技術檔。

  眾人看過,王堯臣才道:「洛陽制的大車強過其他地方,便就是因為如此,制起來分外複雜。木材便要蒸煮晾曬之後數月才能使用,其間下料,切割,具有精細尺寸。各處分外精細才可,不然絕裝不起來,絕非匠人巧思可為。不只是如此,為制大車,三司還設了許多場務。從車軸、軸承,到車輪、刹車,數十家通力而為才可製成一輛大車。前些日子一些小的場務,凡有大場務可制同類物事的,不少也已經發賣。鞏縣制車,用的就是三司場務裡的這無所不包之技,還用三司發賣出去的小場務,才能制出堪用的車來。」

  不只是車輛,洛陽城裡幾個上規模的產業,如紡織機械、一些農具等等,俱都是如此形成了規模產業。隨著工商改革,小的場務向民間發賣,產業隨之向民間擴散。以後的日子可以想見,借助三司這些場務的力量,洛陽民間工業將迅速發展。

  官營工業因為其封閉性,發展到一定時間會形成瓶頸,這是沒辦法的事情。僅靠著制度和金錢刺激,很難從根本改變,封閉產業不能從外面引入新血,不能面臨外部的競爭和刺激,會慢慢失去活力。流水不腐,戶樞不蠹,一潭死水難以保持活力。

  這個過程本來應該還需要很長時間,三司的工商業還在大發展的時候,弊端都被掩蓋了起來。所以此次事發,三司反應才會如上強烈,一向忠厚的王堯臣,也堅決不許民間涉足自己的關鍵產業。徐平是不等不及,才提前改始了此次改革,把一部分工業主動向民間擴散。本來如果是擴散的農具產業是極好的,沒想到孫二郎得了王安石支持,首先向制大車產業下手。這是重工業,引起來的矛盾特別大。

  徐平有前世的經驗,知道民間產業的形成,除了得天獨厚的天然條件,有官營產業的溢出也非常重要。他前世打交道的許多農機產地,多是由某一個關鍵的農機大廠,在特定條件下,技術和人才轉移到了社會上,從而形成的。經過蓬勃發展之後,這些社會上發展起來的小產業,如果不能重新形成大廠,形成新中心,慢慢也會沉寂。由收到放,再由放到收,不斷地繼續一個又一個迴圈,才能保證經濟的正常增長。

  看過了王堯臣遞過的文書,聽了他的話,眾人陷入思考當中,崇政殿一時沉寂下來。

  有的人是真正明白了事情的複雜性,當然也有人根本就沒看清懂王堯臣遞過來的東西是什麼意思。懂了的不好說,不懂的不敢說,都沒有開口。

  徐平道:「官不與民爭利是不對的。若說官員不許與民爭利還有道理,朝廷不與民爭利是何道理?治理天下,朝廷總是要用錢糧。節流總是有限度的,若是無處不可省,朝廷也就可以不要了,是也不是?又要輕徭薄賦,又要不與民爭利,朝廷的錢糧從哪裡來?總不能憑空變出來。我在三司多年,明白了一個道理,凡不加賦,不爭民利而讓朝廷日用自足的辦法,大多對天下有更大的害處。節流不能夠空講,應當詳列條貫,一年哪些錢當花哪些不當花。節流是在列條貫的時候,而不能條貫出來之後,再空口去講。是以一年朝廷就用這麼多錢,不去奪民利,便就要加賦稅。所謂爭民利,爭的是勢力人家,工商大戶的利。真正細民的利,本就沒有,又向何處爭去?」

  「加賦稅,天下之民,無論貧富,均受其害。三司營場務,是從富戶手中爭利,都一樣是用作朝廷治天下之費。何者可取,何者不可取,顯而易見。」

  「由此可見,三司營場務本就是為了不苛求錢糧於細民,營利只是手段。是故不當捨本逐末,死守三司之利不放。之所以要把小的官營場務發賣於民間,是因一切皆在三司手中,難免年深日久,事事苟且。因何?三司只要滿足朝廷之費,便就足夠,以一定本錢賺出儘量多的利錢,並不苛求。而只有百姓得利,手中有錢,所需之物才會愈來愈多,才會要天下盡心求治生產。此是放水養魚,於天下有利。」

  「天下產業盡集於三司,固然不可,三司手中無產業,一切求於細民,也是不當。其間分寸拿捏,便是朝廷之政合適不合適。此次鞏縣要建大車,便是如此。三司因為匠人的一切本於場務,不許其為私人會社效力固然不當,任其隨意施為也是不當。是以,臣以為當讓鞏縣那個私社,與三司妥善商量,給出如何價錢,三司允其用自己的技術,用自己下屬的場務來制大車為是。只要價錢商量得妥當了,此事可行。以後若有同樣的事情,皆可沿用此例。民間會社之間,也可比照辦理。」

  簡單地說,技術轉讓費、專利費、市場准入,都是有價錢的。只要其他會社給得起價錢,便就應當讓他們做。三司不能搞行政壟斷經營,而要主動參與市場競爭。三司有國家資本支持,有各種各樣的優惠政策,競爭不過就有問題了。

  徐平提出的這個辦法,首先獲得了呂夷簡的同意。這就跟禁軍的改革一個道理,把朝廷的某一部分搞成封閉集體,跟社會隔絕開來,早晚會形成各種各樣的弊端。不但是耽誤了社會發展,還形成了不融入社會的特殊人群,百害而無一利。

  三司的產業,同樣要跟社會的其他產業一樣,雇人經營,雇人管理,雇人作工。產業是經濟組織,不是政府衙門,一切按照經濟規律辦事。官方只要掌握財政權和人事權,其他事務可以放手,比照民間的會社經濟管理就是。

  這些產業獲得的利潤,可以投入到社會的各項事業中去。用這種手段來籌措政權管理天下的一部分費用,而不要事事都靠稅賦。稅賦一加一減,無不引起天下震動。不如用這種手段,儘量減小因為經濟波動,而加在天下百姓身上的負擔。政權當向人民示恩,而儘量避免採用加稅的辦法,引致民眾怨恨。
waterkcl 發表於 2019-1-10 10:29

第69章 光耀門楣

  自澶州之盟後,皇帝再次北巡,天下震動。雖然明詔中強調契丹還是兄弟之國,兩國的誓約繼續有效,天下臣民卻忍不住向幽燕之地想。從大宋立國,便就以收復那裡為國家重要目標之一,雖然多次失敗,這個目標卻早已刻入天下之民的心裡。

  詔書所到之地,許多百姓自發到各地神廟上香,祈求平安。他們的心情很矛盾,一方面想著恢復幽燕,天下一統,揚眉吐氣。另一方面,對大宋軍隊依然沒有必勝的信心,擔心戰事一起,再次被契丹擊敗,接受屈辱的條件。

  滅了黨項,在豐州敗一次契丹,還不足以在全國建立必勝的信念。朝廷的軍隊已經離開普通人的生活太久,天下之民關心前線的戰果,卻未必關心這支軍隊的命運。這種疏離感還需要時間,才會慢慢消失。

  有家人參軍的北方地區對皇帝的北巡更加關心,越向南越不當一回事。到了廣西這個極邊之地,因為多年向南開拓,本地參軍的人多,又有蔗糖務這個特殊的組織,關心的人突然又多了起來。自發到廟裡進香,為皇帝北巡祈求平安的人,絡繹不絕。

  正是在這個時候,林業和岑大郎兩家得到了兒子從京城寄來的信。鐵錘和大貴再次在殿試中落第,兩人一起入了忠佐司。邕諒路的學術氛圍還不足以支撐起自己的進士,前幾屆中進士的都是福建路來的移民,本地舉子中,鐵錘和大貴能過省試,已經足夠出色了。

  極邊之地的人們並不知道忠佐司是幹什麼的,兒子的信中只是說有了個前程,什麼樣的前程卻說不清楚。直到本地的餘知縣帶了屬下官員上門祝賀,林業和岑大貴才確信這是好事。參軍就參軍吧,最少在邕諒路,軍隊的地位高,在百姓中的口碑還是不錯的。

  全家遷到邕州後,李二郎夫婦又生了一個孩兒,巧娘嫁到林業家去了,也已生子。鐵錘在京城入了什麼忠佐司,巧娘上要照顧林業夫妻,下要養育幼兒,極是不容易。李二郎雖然還是忍不住偶爾湊到別人看不見的地方,與人小賭兩把過過手癮,但收斂得多,並不為大害。與李二嫂一起幫襯著林家,日子一天一天地過下去。

  移民最容易團結,隨著蔗糖務來到邕諒路的這些福建人,聲勢比本地人還大,有些喧賓奪主的架勢。從徐平在的時候,便就堅持在蔗糖務裡對本地人和移民混編,注意解決土客矛盾。十幾年下來,土客衝突越來越少,交流融合越來越多,開始形成新的風俗文化。

  邕諒路由福建路移民和本地土人交織而成的社會情況,與宋朝其他地方都不一樣。經濟的快速發展,寬鬆的社會環境,土客的交流融合,這裡的人對朝廷的向心力極強。雖然遠離京城萬裡之遙,對大宋的認同不下於開封府那些京畿之地。

  余知縣代表朝廷送來了十貫錢,這是朝廷統一對進入忠佐司的人的獎賞。還送來了十斤肉,一對雞,兩尾鯉魚,兩壇酒,這是地方出錢勸民。天下只有兩個地方對進入忠佐司的人有這種舉動,一個是邕諒路,另一個地方是川蜀地區。參軍最多的北方沿邊三路,禁軍還沒有贏得人民的信任。有人進了忠佐司,家人只當是參軍吃皇糧,地方百姓只當是本鄉又出了一個大頭兵,地方官府勸也勸不來。朝廷發錢發物,給的那點利益只是點綴,軍隊要想建立起在民間的地位,花錢是買不來的。只有他們在前線浴血而戰,讓後方的百姓真切感受到軍隊在遠方守衛著他們的家園,有了榮眷感,一切才水到渠成。沒有這個社會基礎,發肉發錢,收到的百姓也只當是撿來的,並不會產生對政權的向心力。

  林業招集了四鄰到自己家,把餘知縣送來的肉魚做了,又準備了些時鮮菜蔬,請大家飲一杯酒。有知縣到賀,足以說明兒子入忠佐司是光彩的事情,四鄰與有榮焉。大家或是攜酒,或是帶菜,有人帶了山裡的野味,高高興興地到林業家裡赴宴。

  餘知縣恩蔭為官,河北路人,在家鄉從來不曾看見這種景況。一時興起,叫自己貼身隨從來,小聲吩咐幾句,讓他回縣衙去,速去速回。

  肉菜上齊,一眾鄉親鼓噪讓知縣相公說幾句話,講一講鐵錘以後是個什麼前程,讓鄉親們也為他高興。大家從福建路飄洋過海來到這裡,出個人物不容易,都興奮異常。

  餘知縣站起身來,剛好見到隨從帶著兩個大漢抬了一壇酒來,道:「且稍候,這一壇酒來歷非常。眾鄉親倒滿,飲過再講。」

  幾個年輕人起身,笑嘻嘻地把縣衙裡抬過來的酒倒給眾人。

  一開壇,便就有酒香飄散開來,眾人一起叫好:「許多年不見如此好酒!」

  餘知縣端起碗來,與眾人把酒喝了。放下碗道:「這壇酒不是本地所有,乃是京師昭文相公年初給本地回禮來的。一向都藏在衙門裡,我等做官的平時也不敢喝上一滴。非是有身份的富貴人物來,才敢開壇,與客人同飲。喝了這酒,就是帥司、監司的上官巡視到我們這裡,也要恭恭敬敬,不敢有絲毫怠慢。今日事非尋常,林家大郎是本地第一個憑著本事得了前程的人,是以取了這酒來,與眾人同飲。」

  一個豪放漢子大聲道:「昭文相公不就是徐通判!一別十年,通判還有酒送來!」

  餘知縣點頭:「不錯,通判離開邕州,如今已是宰相當國。我們這些當年相公一手建起來的地方,年年都有土產送去京城。禮物不貴重,只是心意,以示地方父老不忘當年通判恩德。年年相公也有禮回來,酒便是大宗,是相公家裡自釀,珍貴非常。」

  從徐平離開邕州,這便是每年的保留節目,這一帶有幾個州縣,如太平州、諒州和如和縣等徐平一手發展起來的地方,每年都會帶禮物到他家裡去。徐平不拒絕,也都有禮物回來,價值上與土產約略相當。只是一種感情,徐平也不圖送到京城的那些土產。

  隨著徐平步步高升,他回到本地的禮物越來越貴重。從前幾年起,京城來的徐家的酒便就成了珍貴之物,這幾年州縣專門用來待貴客。不要說來的官員,就連交趾、占城甚至是大理及周邊的小國王公來了,也以能飲到這種酒為榮。

  邕諒路這裡是徐平最開始做官的地方,也是他第一次改天換地的地方,有一種特別的感情。當地的百姓也一樣,一直記著那個年不滿二十,萬裡之遙來的年輕通判。
waterkcl 發表於 2019-1-10 10:30

第70章 兩個榜樣

  看眾人喝過了酒,餘知縣道:「忠佐司,其實便就與昭文相公有關。數年之前西北的黨項反叛,相公遠赴西北,鎮守秦州。為平滅叛賊,從川蜀地方招人從軍。幾年之間便就剿滅了黨項叛賊,擊敗了契丹,一如當年攻破交趾時的神勇。」

  下面有人大喊:「通判官人在西北打敗,如何不招我們這些人去?蔗糖務裡,多少人曾經跟著通判官人打到交趾。帶著我們,通判早就把什麼黨項人滅掉了!」

  聽了這話,眾人一起大笑。

  當年徐平帶著一群民兵與交趾開戰,從開始的小心翼翼,到後邊的一擊破敵,培養起了這裡的軍心士氣。徐平離開,這支由蔗糖務人員組成的軍隊依然神勇無比,周邊的小國無人可當其鋒。交趾已經完全被占住,占城也被打服,旁邊的哀牢等小國,也恭恭敬敬地稱番納貢。就連可算大國的大理,也不得不低頭,成了事實上的附庸。只是從徐平建蔗糖務時留下來的傳統,這裡占地盤注重實利,不能真正占住,不大肆擴張罷了。

  從蔗糖務開始,始於邕州的擴張就不是征服戰爭,而是開發為主。蔗糖務一旦占住一片地方,不是奪當地人的土地,而是把他們也納入到體系當中,一起發展。發展帶來的利益,朝廷、移民與當地人一起受益。不管是土是客,都慢慢凝聚融合成一個整體。

  自己人就是自己人,不要問從哪裡來,原來是什麼樣的身份。政權所要做的就是公平公正地施政,不要想著從人群裡找一部分人來支持自己。找到了自己人,同時也就劃分出了敵人。又有自己人,又有敵人,那就只能成為戰區,離心離德。

  邕諒路形成的這種氛圍,不只是保證了境內之民對朝廷的向心力,也讓周圍的地方心生羡慕。只要時機成熟,向周圍擴張沒有太大阻力,是一個自然而然的過程。

  軍隊的戰鬥力就是這樣來的。軍人從百姓中出來,前方作戰保證了後方的安全,得到了人民的擁護,從而形成一種良性的迴圈。只要一直保持這種良性互動交流,具體的軍事制度就不那麼重要,軍與民的交流中,制度自然而然地會建立起來。

  不管是軍隊還是官府,包括各種官營的經濟組織,與人民的交流中,獲得的向心力和支持是發展的源泉。各種各樣的短板,都會在這種交流互動中補齊。軍隊和官府時時注意在人民中的地位和形象,主動改善,制度就立起來,戰鬥力也就形成了。保證這種交流互動通暢,得到人民的支持,各種改革就順理成章,而不是動不動天下動盪。

  不管是什麼樣的制度和體系,都無法保證集體的健康發展。認為一種制度就可以讓天下太平,那只是目光短淺。看見了太陽升起就認為世間從此充滿光明,不會改變,而沒有認識到太陽只是在天空劃過,終會落下山去,黑夜總會到來。

  蔗糖務的人們,在這十幾年中,形成了強大的凝聚力,建立起了無比的信心,堅信世間沒有他們戰勝不了的困難,沒有打不敗的敵人。遙遠北方的黨項人,在他們看來根本沒有什麼了不起,通判官人帶著他們,一樣可以戰而勝之。

  余知縣知道百姓的相法,這不是盲目的自信,不是愚昧。遇到新的情況,他們會認識到面對的困難,會群策群力想辦法,會主動地去解決問題,黨項人確實沒有什麼可怕。

  讓眾人安靜下來,餘知縣道:「非是昭文相公不欲讓大家去,實在相距太遠。黨項離這裡數萬裡之遙,走到那裡就要數年的時間,如何使得?天下之大,我們邕諒路不過是一角而已,其他地方的人更多,更加富庶,他們一樣是能打得了仗的。」

  眾人大笑,高高興興地飲酒。

  餘知縣又道:「這個忠佐司,便就是昭文相公剿滅黨項叛賊之後,依著相公在西北的練兵之去,用來教習將校的。從那裡幾年之後出來,便就在軍中為將為校,立得軍功,就可封侯拜相。進士們拿筆取出身,治天下取功名,忠佐司的將校以刀槍搏功名而已。」

  邕諒路這裡的看法跟內地不同,馬上取功名很正常,如今周圍的大小官員,很多就是在跟交趾一戰中提起來的。最近幾年,有不少調到了內地為官,一樣光宗耀祖。

  聽了這話,鄉親們一起向林業夫妻道喜。角落裡抱著孩子的巧娘也笑了起來,總算知道丈夫留在京城是幹什麼了。從小讀書,說是考進士,結果考了幾次不中。還好這一帶經濟寬裕,一直供著鐵錘幾個人讀下去,現在終於有了個結果。

  餘知縣又道:「林家大郎幾人,是過了省試之後,未過殿試入忠佐司的。依著朝廷定的規例,比照武舉進士,忠佐司出來之後,從優授官。」

  說到這裡,餘知縣提高聲音道:「內地許多地方,不願當兵,那是他們的事,我們切不可被人蠱惑。想當年,與昭文相公一起在邕州的,還有一位桑巡檢,你們還記不記得?」

  眾人一起高聲回道記得。與徐平相比,桑懌顯得古板了一些,跟當地的百姓並沒有那麼熟。不過愛屋烏,這是徐通判幼年時的朋友,在地方也立了不少功勞,這裡的百姓對桑懌也親切得很。現在邕諒路巡檢司,還是當年桑懌建立的框架。

  「當年的桑巡檢,現如今可是不得了,已經做了朝廷大將。位比管軍,爵封郡侯,真正是大人物了。將來林家大郎,也未必不能如此。要知桑巡檢當年,也是殿試落第,轉去做武官的,一如現在的大郎。十餘時間便有今日,這出身也不比進士差了。」

  這裡的百姓對管軍是什麼沒有概念,但封侯總是知道的,一起叫好。

  餘知縣又道:「不說桑巡檢,當年昭文相公身邊,還有一位高幹辦,你們也還記得?」

  徐平來邕州,就帶了高大全和秀秀兩個人,眾人豈能不記得?

  「如今的高幹辦,也已經做到了朝廷大將,統著數萬人馬,立下了無數功勞,將來封侯指日可待。有這兩個人做榜樣,本縣這兩位入忠佐司的進士,將來必有前程。他們在朝中的成就,就是後人的榜樣。今日這一場酒,便就是讓眾人悉知,這也是一條出身之路。」

  邕諒路這裡,官員都知道跟其他地方比著考進士,還要時間沉澱,才能真正形成讀書上進的風氣氛圍。忠佐司這一條路,對這裡的人算是一條捷徑,也可以走一走。地方都希望自己這裡多出些人才,不只是地方的驕傲,也有實實在在的好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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