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一世富貴 作者:安化軍(已完成)

 
waterkcl 2018-10-31 17:24:52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534 660173
waterkcl 發表於 2019-1-2 11:50

第287章 大丈夫要有擔當!

  劉平睜開眼睛,就聽到有人喊:「好了,好了,太尉活過來了!」

  坐在床邊的劉兼濟長出了一口氣,把腦袋埋在了劉平的手裡。

  徐平和吳遵路走上前,看了看劉平的樣子,問軍醫:「劉太尉真地無礙了?」

  得到了軍醫肯定的回答,徐平看劉平的神色極是難堪,對劉兼濟道:「寶臣,你先與其他人出去,我和吳經略有話要與太尉講。」

  眾人出門,徐平和吳遵路在床前坐下,看著劉平,歎了口氣:「太尉,你如此做,讓我怎麼辦?我知道你如何想,但人生在世,很多時候就是要硬挺著走下去,才是大丈夫所為!」

  吳遵路道:「太尉過於多慮了!在下和徐都護都已經向朝廷上奏,讓龐軍法來理清興慶府裡本朝被俘將領的功與過。太尉於國有功,以後並不會另眼看你。」

  劉平不說話,閉上了眼睛。他是為了不連累弟弟才死,吳遵路說這些有什麼用?

  徐平拍了拍劉平的手,沉聲道:「太尉,絕不會有人拿你的事情來難為寶臣,這上面你就不用擔心了。太尉曾為管軍大將,節制三路兵馬,做事情當有擔待。現在興慶府裡,可不是只有太尉一個被番賊所俘的將領,太尉一死了之,其他人怎麼辦?都像太尉,徐某要如何向朝廷,向天下人交待!番賊都沒有取你們的性命,我一來就活不下去了?」

  劉平睜開眼睛,滿面羞愧:「是我對不起都護——」

  「大丈夫要有擔當,一哭二鬧三上吊,婦人女子所為!太尉要真是為自己好,為你兄弟好,就應當直面朝廷安排,做出功業來!死是贖不了罪的,惟有功可以抵罪!我和吳經略的意思,是讓太尉到鳴沙軍去,任興靈路南副都巡檢,輔佐種世衡。本來,是想過幾日才安排,這些日子讓你們平復一下心情。現在看來不必了,太尉的身體既無大礙,那便早早收拾一下,兩三天後就出發吧。現在你們都以權攝之名視事,等到朝廷敕令下來,再去就新職。——不是徐某不近人情,而是早一日立下功業,你們就早一日翻身!」

  徐平說完,站起身來,對吳遵路道:「話已說明,我們走吧,讓他們兄弟說些體己話。」

  見劉平緊閉雙目,滿面羞愧,吳遵路有些於心不忍。不過也沒有更好的辦法,說再多的話只會讓劉平愈加難堪,人好起身隨著徐平出門。

  劉平進士出身,數十年統軍,該說的道理他都明白,確實沒什麼好勸的。只看他能不能解開心中的結,勇敢地重新站起來,用功業來重新證明自己。

  吳遵路能夠理解徐平的火氣,城中不是只有一個劉平,他死了,徐平該如何處置?如果厚葬忱惜,那城中沒死的人要怎麼想,是不是徐平的意思是大家該死?而如果不聞不問的話,徐平又會被人說冷血無情,沒有仁恕之心。劉平一死,徐平左右為難。

  出了劉平家的門,徐平抬頭看著不遠處的賀蘭山,長出了一口氣。本來想的是儘量安撫城中被俘的將士,看來自己把事情想得過於簡單了。既然如此,那就不如簡單粗暴,讓龐籍儘快到興慶府來,把被俘的將士甄別一番。沒有大錯,可以再用的,儘快派出去擔任各種兵職,與隴右軍裡抽調出來的人手一起整編禁軍。這些人心中有愧,反而比禁軍原來的將領好用,最少桀驁難馴這一條他們身上應該不存在了。而且被俘的將領,大多數都跟劉平和石元孫一樣,是真正敢戰的猛將,不管能力還是品德,最少不輸現在禁軍中的將領。

  崇政殿,呂夷簡把興慶府中劉平和石元孫等人的現狀說過之後,對趙禎道:「陛下,對劉、石等將,徐都護的意思是若無大錯,當用還是要用。西北正是用人之際,這些人當日多是力戰而竭被俘,並無大錯,正好讓他們建功立業,將功贖罪。」

  李迪道:「徐平所說也有道理,不過,朝廷不追究過往,難掩悠悠眾口。」

  「宰相,並不是不追究過往,功過還是要分清的。龐籍正趕往興州,詳辨他們當日因何被俘。以功過不同,朝廷自會降下處罰,再行任用。」

  聽著呂夷簡和李夷的對話,趙禎非常為難。這件事情對他來說,遠比宰相、樞密和在西北為帥的徐平複雜,不是下個決心,管不管朝野議論那麼簡單。怎麼處理劉平,影響到真宗時的康保裔、王繼忠等人,這兩人的後人還都在朝裡為官呢。特別是王繼忠,在契丹被封王,兒子王懷節在大宋也是遙郡團練史,對他的態度直接影響到跟契丹的關係。

  徐平是鐵了心要在陰山附近跟契丹打上一仗,信心暴棚的文官集團全力支持,但禁軍的高級將領多持反對態度。再讓隴右軍打敗契丹,三衙將領的臉往哪兒擱?因為澶州之盟有功,被契丹和大宋同時優待的王繼忠及其後人怎麼評價就很敏感。

  被黨項俘獲的將士,由軍法司議過功過,再行任用,那麼以前被契丹俘虜的將領要不要追究?這一點不說清楚,趙禎就不敢冒然下決心。

  呂夷簡最瞭解趙禎的心思,見他遲遲不說話,便道:「陛下,黨項之亂,是隴右軍一力平定。包括隴右軍,包括徐平行事,皆是前世所無,一切為新。既然是新的,那過去的便就不再提起,我們只看這次興慶府的事情就好。臣以為,劉平和石元孫二人,既然是奮勇殺敵力竭被俘,便不應過於苛責。由龐籍理清那裡被俘將士的功過,朝廷再行任用為當。」

  作為劉平的同年,李迪更加瞭解他。年輕的劉平直言敢諫,得罪了丁謂,才由文轉武去做武將。當然他出身將門,精通兵書,弓馬嫺熟,做武將也合適就是了。這位同年一生都有棱有角,脾氣比較大,在禁軍中還能適應,一路做到管軍大將。這麼一個人,說他臨敵畏死李迪是不信的,他之所以被俘,當時參戰的部下將領責任更大一些。

  想到這裡,李迪捧笏道:「樞密太尉所言不錯,黨項之亂是以前所無,也就不須用那裡的行事去追究過去的事。此次徐平所議甚是妥當,便由軍法司龐籍去議功過,朝廷依此降下處分,別作任用就是了。吳遵路和徐平聯名上奏,要在新設的興靈路設兩都巡檢司,用劉平和石元孫兩人為副,讓他們將功贖罪。臣以為,此議甚是公允。」
waterkcl 發表於 2019-1-2 11:51

第288章 斬了就是

  徐平看著面前的童大郎,問他:「看你有些面善,以前見過我嗎?」

  童大郎拱手:「回都護,小的曾經在廣武山裡開窯口。都護到山裡抓賭,小的不合也在那裡,因此被發落到賈山裡採石。都護覺得小的面善,當是那個時候見過。」

  「原來如此。」徐平點了點頭,「不過我聽你的名字,還是到了河南府為官之後。說起來那時你還頗有豪俠之風,雖然殺人放火,留下的名聲卻還不錯。」

  「小的自知犯了死罪,才逃到異國這窮山惡水的地方。——卻不想,沒幾年都護帶著王師也來了,卻不是天意?」

  徐平笑道:「這卻不是天意,昊賊叛國虐民,朝廷自該弔民伐罪。——好了,過去的事情不需再提,你以前的一切就都揭過去了。說一說這兩年來在興慶府做的事,還有最後是怎麼把張元、吳昊這兩個人捉住的。——後面這是大功一件!」

  童大郎並不知張元、吳昊兩人在後世留下了極大我名聲,惹得徐平上心。仔細想想他們兩人也沒什麼特別,只是攀上權勢人家,仗勢欺人、斂財無度的狗官罷了。

  這種事情不好問,便把自己這兩年跟張元、吳昊和厲中壇三人合夥做生意,斂財以疲黨項的事情說了。前些日子黨項敗勢已定,張元、吳昊和厲中壇三個人見勢不好,想捲財遠避,被童大郎和病尉遲兩人截了下來。厲中壇人極是滑溜,童大郎一說不一起走,便讓他起了疑心,最後一個人成功逃脫,不知去向。張元和吳昊舒服日子過慣了,已經沒有當年雪夜裡見徐平、桑懌時候的豪氣,被童大郎和病尉遲所擒。

  聽童大郎說完,徐平連連點頭:「你們做得極對,於國有功,必有封賜。——對了,你和那個兄弟病尉遲,有沒有想好以後的出路?」

  童大郎急忙拱手:「如今遇到的事,都是小的從來沒有想過的,還請都護提點。」

  「現在無非這麼幾條路,我一一說給你聽,你自己選一條合適你的。一,你們兩人於國有功,若是有意仕途,吳經略那裡有空白告身,補一個官職於你和病尉遲。你們兩人想來也不合適在衙門裡做事,還是去任監當官,或者管場務的好。以後這些日子,靈州和興州會建許多場務,你到底是在洛陽城裡管過公司的,做起來不是生手。或者營田務,可以選一處水土豐美的地方,從內地招人來開墾。如果不想做官,你們手裡有的是錢財,不管是在哪裡,都能做個富家翁——」

  聽到這裡,童大郎急忙問道:「小的們手裡的錢,是與秦州鄭主管一起賺的,朝廷不收回去?雖然從秦州來的貨物帳目清楚,其實都是給番人看的,我們自己知道得了多少好處!」

  徐平笑道:「你們憑本事賺來的錢,如何能夠收過來?放心,賺的錢就是你們的,不會有人來找你們要的。當然,你們的鋪子,以後會由興州收走的,到時作價錢給你們。」

  童大郎連連擺手:「這如何使得?那些鋪子的本錢,多是張元那廝從番人豪酋那裡找來的,我們出的不多。官府要收,儘管收走好了!」

  「你們出了多少本錢,作價之後便依著當時占的份額賠給你們,朝廷如何會貪你們這點小便宜?以你們現在手裡的錢財,哪怕是回中原,也可以做一世富家翁了。」

  見童大郎不說話,徐平又道:「第三條路,你們依然可以經商。等到附近穩定下來,必然會跟周邊的番部做生意。遠至西域大漠,近的可以到契丹,買賣的貨物多的是。你們在番境也有些日子了,應該知道,做這種生意利息不少。當然,風險也大。」

  「小的明白,多謝都護提點。不過我還要回去路兄弟商量,一時定不下來。我那個兄弟跟黨項的隈才部結了親,做了人家女婿,不似我無牽無掛。」

  「好,你們快些商量定了,來跟我說,我好找人關照。——原來你的兄弟跟隈才部結了親,怪不得隈才部歸順得最快,以後他們要靠你關照了。」

  童大郎連道不敢,自己一個無根無底的外人,又能關照得了隈才部那樣一個大部落什麼?反過來想,倒也未必,自己是能跟徐都護說上話的人,隈才部只怕沒這個臉面。

  譚虎把童大郎送走,回到屋裡好奇地道:「原來都護跟張元、吳昊那兩個賊認識。」

  徐平搖了搖頭:「也算不上認識,有過一面之緣罷了。我還是白身的時候,在中牟白沙鎮莊裡種田,張元、吳昊二人在周圍裝神弄鬼,燒藥銀騙錢。因為惹到我的家裡,我和桑懌兩人追查,最後把他們兩人找了出來。不想這兩人拿了燒藥銀騙來的錢財,在西北遊歷數年,最後不得重用,逃到了番境來投賊。」

  譚虎道:「既然有過一面之緣,都護要不要見這二人一面?」

  「見他們做什麼?等到龐軍法來,審過之後,一刀斬了就是!我們在靈州待不了多少日子,哪裡有那個閒功夫!此去陰山還有一千多裡路,離著秋後沒幾個月了。」

  譚虎點頭:「也是,而且北去多是遊牧部落,路上並無糧草,大軍行進不容易。」

  從天都山一戰後,譚虎便就沒了康狗狗的消息,想來是見世面不好,也躲起來了。幾個月不見,譚虎還有點怪想他的,在番境想再找這麼個又忠心、又能出力不辦事的人真不容易。如果有康狗狗在,周邊番落的動靜必然逃不過譚虎的耳目,現在只好下大力氣。本來譚虎還想問一問張元,有沒有康狗狗的消息,現在想想還是算了。

  康狗狗以前做的惡事太多,不知多少番人恨他入骨。現在大家都歸順了朝廷,康狗狗自己也知道,一旦露面,可能就會被朝廷一刀斬了為民除害。他沒有勇氣面對譚虎,只好一走了之。有了這些日子學到的本事,到哪兒都是一霸,沒人奈何得了他。

  翻過陰山,遼闊的草原大漠沒人管束,都是雜七雜八的小部落。契丹曾經在那裡開疆拓土,最後發現花費了巨大代價,只是得到了土地,背上了包袱,實利半點沒有。從耶律宗真登基,契丹對廣闊的草原興趣也淡了,契丹只是有名義上的管轄權而已。

  徐平要儘快料理完興慶府的事情,統大軍北上。從興慶府到陰山下,最便捷的道路是沿著黃河行進,約有一千里。黨項沒有什麼航運,黃河水利沒有利用起來,此去並不輕鬆。
waterkcl 發表於 2019-1-2 11:52

第289章 唐龍鎮

  契丹豐州,西南面招討司衙內,招討都監羅漢奴對招討使蕭普達道:「聖上詔諭,要我們尋機取黨項黑山監軍司,此事有些難辦。黑山監軍司在午臘蒻山西北,由此行去跋山涉水,極是不便。占了那裡之後離國境太遠,如果黨項人來爭,從地斤澤出兵,容易斷我們的後路。要與宋國分黨項地利,還是緊守唐時中受降城,去爭地斤澤為便。」

  蕭普達道:「如今宋國折繼閔兵鋒已臨地斤澤,我們去爭,只怕易起刀兵。」

  羅漢奴歎了口氣:「哪裡想到元昊那廝敗亡得如此之快,讓我們失了先機!到了這個地步,不管去爭哪裡,都有風險。我們從這裡點兵去黑山監軍司,並不比宋軍從興州去那裡近便,極有可能迎頭撞上。若是宋軍不讓,一定要爭,起了戰事,就怕地斤澤的宋軍北上。」

  從地斤澤向北一馬平川,直到唐時的中受降城,也就是徐平前世的包頭附近。如果蕭普達帶本部兵馬去跟徐平爭黑山監軍司,不說他面對隴右大軍沒有勝機,戰事一起折繼閔統兵迅速北上,斷了他們的後路,那就是死局。

  西南面招討司的兵馬不多,戍兵只有五千人,主要兵力是所轄部落的兵馬。只是由於契丹對這一帶的部落壓迫過於酷烈,人心一直不穩,幾十年來不時有部落逃亡。轄境北邊好一些,離著宋境較遠,部落想逃也逃不過去。而元昊因為正與宋開戰,出於安撫契丹的目的,不接收逃到境內的蕃部,逃過去他也會押送回來,是以一向比較安穩。

  黨項一崩潰,西南面招討司突然與宋境接上了,轄下的部落一下子熱鬧起來。現在蕭普達僅是看住境內不出動亂已是不易,讓他到黨項去搶地盤,過於為難他了。

  雲州以西,是黨項人為主,突厥、沙陀、吐渾等族略少一些,惟獨沒有契丹統治支柱的契丹人和奚人。從契丹立國開始,對這一帶的征伐不斷,各族的反抗也不斷,從來都沒有平定過。以前是靠著對黨項國的施壓,讓他們不敢招募這裡的部落,契丹才能強行壓制住這裡。饒是如此,南部各州逃往宋境的還是絡繹不絕。現在周邊全成了宋境,轄下的各部落都蠢蠢欲動,蕭普達收到消息要逃到宋朝去的部落就有好幾個。

  這種形勢下,部落兵已經完全不可用,西南面招討司能用的只有五千戍兵。憑著這麼點人馬,去跟宋朝數十萬軍隊爭地盤,蕭普達只想罵一句直娘賊。南院北院的王公大臣不知道怎麼想的,異想天開,對面黨項的鎮守軍還有好幾萬呢。

  見蕭普達愁眉不展,羅漢奴道:「大王,其實還有一個辦法,只是有些風險。」

  「現在這個時候,什麼風險還能夠比過黃河去跟宋軍交兵更險?五千兵馬,連地斤澤的黨項人都爭不過!如果他們聞風而降了宋國,合兵一處,我們還不夠塞他們牙縫的!有什麼辦法儘管說,我自有分寸!」

  羅漢奴湊上前來,小聲道:「唐龍鎮那裡的首領來守順,前兩年元昊勢大的時候,曾經應允脫宋,去歸黨項。現在元昊已亡,他怕宋翻起舊帳,有意來投本國。」

  蕭普達猛地抬起頭來:「這消息可確鑿?唐龍鎮一向搖擺,莫要中了他的圈套!」

  羅漢奴道:「大王,此一時彼一時也。先前元昊勢大的時候,兵鋒已到那裡,來守順為免兵禍,再者也是黨項人,是以許了元昊歸順。到了今日,元昊敗亡,宋國並了黨項的全境,唐龍鎮想搖擺也無計可施了。他惟有來歸本朝,才能免了秋後算帳。」

  見蕭普達沉吟不語,羅漢奴又道:「不過,唐龍鎮怎麼說也是宋國轄下地方,我們若許了他來歸,有背盟之嫌。宋國派人來交涉,我們不好回復。」

  唐龍鎮原是府州折氏地盤,為其所領緣河五鎮之一,與折氏一起歸宋。之後隸屬屢有變更,大多數的時候,是跟麟、豐、府三州類似的藩鎮,為來氏世守之地。因為正處於契丹、黨項和大宋三國交界之地,又是各族貿易的場所,來氏在三國之間不斷搖擺。元昊勢大的時候,兵鋒曾到那裡,來守順以為大宋對這裡已力不能及,答應了元昊歸順黨項。這種事情是瞞不住的,如今元昊敗亡,大宋肯定要秋後算帳,是以他又起了歸契丹的心思。

  蕭普達沉吟良久,道:「若許了唐龍鎮來歸,則就拊折繼閔之背——」

  「是啊,只要我們有少許兵馬到哪裡,折繼閔必舉兵西歸,則地斤澤就可以想一想了。」

  對於西南面招討司來說,依耶律宗真的意思去奪黑山監軍司根本不可能。王庭的大臣們出這個主意,是認為這裡的各部族都忠心契丹,鐵板一塊,隨時能招集數萬兵馬。實際上現在各部落只等著有人起頭,大家一起回應,直接就反出去了,哪裡去招他們的兵。蕭普達冒險帶著兵馬入黨項,不說能不能從宋軍口裡奪下肉來,後院先就不穩。

  要麼老老實實待在豐州,看著宋軍把黨項全境占住,可能還會把轄區內的大部分部落招攬過去。要麼就冒險一搏,奪下大宋名下的唐龍鎮,緊緊守住。那裡能夠威脅大宋的麟府路,戰略價值比黨項境內的那些地方大得多。

  蕭普達很難下這個決斷,一個不好,宋軍以此為藉口,直接攻進契丹境內,他的這點兵馬可守不住。但是不這樣做,很可能宋軍到達黃河之後,轄下的部落大多叛逃,自己管下的幾州再無人跡。那樣的後果,也不比擅起邊畔小多少。

  跟黨項交戰,宋朝處於黨項和契丹的兩面夾攻,在邊境一直被動,忍讓居多。對於蕭普達這些人來說,已經習慣了宋朝一退再退,只要不出大的亂子,宋朝一般都會捏著鼻子認了既定的事實。這次占住唐龍鎮,按照以前慣例,宋朝也未必會怎麼樣。

  想了又想,蕭普達猛地揮手:「不管了,去告訴來守順,答應他去宋來歸!立即派兵馬前去唐龍鎮,先占住那裡再說!折繼閔如果來爭,我們邀擊他的後路!」

  羅漢奴道:「若是宋國來使,說我們背盟呢?」

  「派人知會安撫使司,宋國來使,他們應付就是!我們統兵作戰的,只管打仗,那些言語上的勾當,自然是歸他們去管!又要作戰,又要交涉,沒有這個道理!」

  西南路安撫使司名字看起來與西南面招討司相似,實際大大不同。安撫使司最早在飛狐,副使在靈丘,後來遷到易州。山前山后,所有與宋交涉的事宜都歸他們管,地盤比招討使司大得多了,只是他們不管作戰。
waterkcl 發表於 2019-1-2 11:53

第290章 孤注一擲

  地斤澤位於夏州以北的草原大漠中,水草豐美,部落眾多,是黨項族一大聚居地。這裡沒有城池,各部落遊牧在草原上,居無定所。徐平前世這裡是連片的大沙漠,不過這個年代不同,沒有大沙漠,更加沒有流沙,湖泊眾多,一望無際的大草原。

  黃河支流屈野川正是從這裡的湖泊發源,入宋境過麟州之後匯入黃河。

  黨項東部,無定河上游的銀州和夏州半耕半牧,是人口密集出錢糧的地方。而地斤澤則是腹地,提供了戰略縱深,宋軍數次越橫山,最終無法佔領銀、夏等地,地斤澤的存在是重要原因。黨項殘兵總是戰敗後躲在這裡,等宋軍師老兵疲反擊。

  現在不同了,成克賞回到洪州後,各地黨項部落已經全部歸順朝廷,銀夏路經略使方偕坐鎮夏州,牢牢控制了局勢。沒有從銀、夏撤過來的人力、物力,地斤澤再無作為,乖乖順從大勢,歸附了大宋。再者這裡的隈才等族,一直跟麟府路通商,獲利甚豐,沒有反抗的意願。麟府路的宋軍逆屈野河而上,到這裡的時候並沒有遇到抵抗。

  地斤澤東北角,屈野河源頭,折繼閔坐在自己的大帳裡,聽弟弟折繼祖報著最近軍情。

  最後,折繼祖道:「今日州裡飛馬來報,唐龍鎮的來守順已經投了契丹。」

  折繼閔臉色一沉:「消息確鑿嗎?這是大事,不得有分毫差錯!」

  「確鑿!豐州已經有消息,契丹的蕭普達正派遣兵馬,前往唐龍鎮。」

  折繼閔點了點頭,沒有說話。麟、豐、府三州一向交往緊密,而且唐龍鎮曾經是折家的地盤,折繼祖如此肯定,消息想來是真的了。不過現在唐龍鎮名義上是隸火山軍,並不歸麟府路管轄,就是跟契丹有衝突,自有已經駐軍於河東路的高大全去管。

  三州當中,麟州靠近內地,歸宋後朝廷的動作最為猛烈,只用一二十年便就去了藩鎮色彩。豐州最靠北,趙禎登基前實際上是當羈縻州看待,知州的俸祿比照蕃官,所以一向王家最窮。不過也正因為王家勢弱,趙禎登基後提高了他們的待遇,他們就順水推舟,讓朝廷的機構進入了那裡。三司主導的貿易在豐州賺了很多錢,王家由最窮的一家,這些年成了最富的一家。現在說起來,反而是最穩健的折家處境不怎麼好,沒有搭上前些年三司大規模擴張的順風車。空有地盤和勢力,上不能到朝廷當官,下不能賺錢。

  見哥哥不說話,折繼祖道:「唐龍鎮緊靠著豐州,正拊麟府路後背,若契丹從那裡出兵入境,則我們後院不穩。哥哥,我們是不是派一支偏師回援?」

  折繼閔搖了搖頭:「此次入黨項,我帶的是朝廷的兵,沒有軍令,豈敢分兵。至於契丹入寇,他們先打贏擒戎軍再說!高將軍帶擒戎軍主力駐軍於代州,契丹人不要雲州了?放心,縱然有少量契丹兵馬去唐龍鎮,也只是作作樣子而已,不會有大軍的。」

  折繼祖點了點頭,不再說話。

  此次折繼閔孤注一擲,辭去了府州知州,是以管勾麟府路軍司公事的身份,帶了三州兵馬入黨項的。他的身份不再是藩鎮,而是朝廷正官,不會再打自己地盤的小算盤。

  事情明擺著,黨項被滅,麟、豐、府三州完全失去了作為藩鎮的條件,將來的府州必然會跟其他兩州一樣,慢慢變成正常的州軍。與其等著將來被朝廷逼著放棄藩鎮權利,還不如自己主動交上去,放手搏一搏未來的地位。不再作為藩鎮之後,楊家和王家過得比以前還滋潤,跟榮族的榮華富貴比起來,邊遠小州的土皇帝也沒有那麼誘人。更不要說隨著通判、簽判的派駐,府州的事務也不是折繼閔一個人說了算了。

  徐平通過楊文廣,示意折繼閔跟地斤澤的黨項部落做生意起,他便讓三司的分支機搆進入了府州。現在的府州,財政獨立已經沒有意義,商業貿易的大頭在三司手裡,折家最大的收入已經變成了從三司手裡分錢。與其如此,還不如自己家開鋪子做生意呢。

  從那個時候起,折繼閔一直跟楊文廣保持聯繫,隴右軍的情形他大略知道一些。此次入黨項,他專門跟駐紮在岢嵐軍的楊文廣會過面,得到了他的提點,才毅然放棄在府州的世鎮地位,轉為朝廷正官的。自己的前程,家族以後的地位,全在這次入黨項之後所立的軍功上。一個唐龍鎮,怎麼可能折繼閔他回頭,契丹真攻府州他都不會回去。

  沉默了一會,折繼祖道:「前日來的消息,徐都護大軍已過順化渡,出了賀蘭山,想來要不了多少日子就要到黑山監軍司了。等到隴右大軍到午臘蒻山下,我們,還有銀夏路的方經略及鄜延路的範經略,到那裡共商大局。」

  折繼閔沉聲道:「我們等在這裡,候方經略和範經略來。此次北出,是由成克賞帶黨項軍為先鋒,駐地斤澤防契丹。而野利旺榮則統興靈路的黨項大軍,直出午臘蒻山下,招攬山南山北黨項,防契丹乘機突襲。黨項新附,人心不定,要想他們出力,則朝廷必有大軍在後監視。只要朝廷大軍勢弱了一些,不定他們就會反復,甚至轉投契丹也說不定。」

  折繼祖點頭:「是啊,此事著實有些兇險。我們三萬餘兵馬,成克賞的橫山軍可不止此數。不知範經略帶多少兵馬來,鄜延路有大軍駐紮,又沒有大戰了,應該來的人多一些。」

  既然是驅虎吞狼,則黨項兵在前面跟契丹作戰不可避免。真與契丹發生大戰,這也是個藉口,宋軍並沒有背盟。當然徐平不一定真要跟契丹打,只他們不越境,徐平也不會放任野利旺榮和成克賞越境去攻。只要契丹軍先開戰,則黨項的十幾萬兵馬就會越過邊境去取黨項族為主的幾州,宋軍在後面支援。

  重新收攏之後,野利旺榮一共統七萬多黨項大軍,成克賞則有五萬餘人。這是黨項全境除河西之外,剩餘的所有正軍,其屬下的瞻負和寨婦已經全部解散,由兵變民。這十二三萬人,徐平不打算讓他們回去了,打完仗後,會分散打亂,或整編入其他軍中,或者移往其他地方的營田務或者都巡檢司,帶著家屬由朝廷養起來。跟其他軍隊待遇一樣,算作除役軍人,只是不再允許他們回到家鄉,而是到其他地方開始新的生活。

  黨項原來的政策全民皆兵,配合部落制和奴隸制,這些正兵就是黨項的統治階層。用這種辦法,把黨項的整個統治階層徹底連根拔掉,白紙上好作畫。
waterkcl 發表於 2019-1-3 11:18

第291章 兩路會師

  王信駐馬,看著一望無際的大草原,不遠處的連綿的低山,一時心胸激蕩。他出身富戶,自幼習武,鄉裡頗有一群子弟隨著他耍槍弄棒。後來從軍,因捕盜有功而升龍神衛軍的指揮使。隨後一路升遷,現在做到了捧日天武四廂都指揮使、鄜延路副都部署。

  三川口一戰,在劉平陷入重圍之後,一部分禁軍畏戰不前,致使主帥失陷,這些未出力死戰的軍隊便就是由王信帶回來的。王信的本部曾經參戰,斬首數十級,戰後沒有受到重懲,因為其他軍功屢次升遷,現在成了一路帥臣。

  王信出身跟桑懌有些像,都是捕盜有功,一路升遷做到管軍大將。不過他家富而桑懌家窮,他不讀書,而桑懌曾經發解考進士,現在就不如桑懌有前途了。

  若是按照以前禁軍的慣例,王信比桑懌前途遠大。他不讀書好耍槍弄棒的習慣合禁軍將領的胃口,家中富庶,跟三衙將領的關係不錯。不過現在不同了,隴右軍不識字不能做統兵官,這種風氣已經開始影響其他軍隊。王信又不是出身將門,沒有錯綜複雜的關係為後盾,只能改變自己。在經略使范仲淹的影響下,最近開始捏著鼻子讀起書來。

  等了沒有多久,先鋒銀夏路北都巡檢使狄青快馬回來,向王信叉手:「太尉,前方地斤澤蕃部已經歸順,麟府路折軍馬駐軍前方,正在等其他幾路趕來!」

  王信點頭,大手一揮:「全軍依次向前,我去會折軍馬!」

  說完,帶著本部親兵,與狄青一起,向不遠處的折繼閔駐地行去。

  狄青在鄜延路一直立有軍功,又得本路主帥賞識,一路升遷,做到了西頭供奉官,離著大使臣不遠了。因為范仲淹看重他,力薦做了新設銀夏路的北都巡檢使,開始獨當一面。

  當年沒有跟楊文廣和賈逵到秦鳳路去,現在三人的官職已經拉開,楊文廣和賈逵都憑著軍功已入橫班,而狄青離著大使臣還有一段距離。這種結果,還是徐平對隴右軍的升遷比較壓抑,計軍功之後一般不破格升遷,不然狄青跟那兩人差得還會更遠。沒辦法,再沒有哪一支軍隊有隴右軍那樣的戰功,一路大仗打下來,把黨項的精銳全部打掉了。

  狄青能做銀夏路北都巡檢使,還是因為鄜延路實在缺人,沒有合適的將領,不然憑他的官階是不夠的。興靈路的南北都巡檢使正副都是管軍大將級別,而狄青只是小使臣,兩者天差地遠。兵職任職資格比較靈活,不像軍職那樣死板,狄青才了這個機會。

  現在隴右五軍的各級統兵官的官職太高,中下級將校人滿為患,急需擴充人數,進行稀釋,不然跟其他禁軍拉開的距離就過大了。徐平在跟契丹確定下這一帶的邊境之後,急需一段時間休整,這也是原因之一。再這樣打下去,高級將領就全都在一軍之中了。

  折繼閔早已迎在外面,王信前來,忙上前叉手行禮,迎進帥帳。

  賓主落座,王通道:「我們來得遲了,勞軍馬久等!兩位經略相公在後軍,還要等一兩日才能到。對了,成克賞大軍走得略偏西一些,軍馬勞心派人注意他們動靜。」

  折繼閔明白王信的意思,黨項軍新附,用他們的同時還要注意監視。特別是現在已入黨項腹地,部落之間的情況宋軍並不清楚,更要加倍留意。不過橫山軍來自橫山蕃部,跟地斤澤這裡的蕃部並不熟悉,可利用這一點掌握他們的動向。

  告了罪,折繼閔出了帥帳,吩咐折繼祖派人去注意成克賞大軍的動向。折繼閔是這個年代將領的習慣,喜歡神神秘秘的用諜,在地斤澤的部落裡有不少自己的眼線。

  重新回到帥帳,折繼閔吩咐上酒,對王通道:「太尉遠來,用些酒肉權當接風。」

  王信也不推辭,與折繼閔坐了主客位,讓狄青在一邊作陪。

  飲了兩巡酒,王信問道:「前兩日聽聞契丹奪我唐龍鎮,不知軍馬這裡有沒有消息?」

  「我也有所耳聞。唐龍鎮的來守順一向搖擺,前兩年昊賊勢大的時候,他私下裡答允舉族歸附黨項。現在黨項已滅,他怕朝廷翻他的舊帳,便投了契丹去。」

  王信聽了,探身道:「來家本是折家舊部,軍馬與來守順有主僕之義,何不派個人過去勸說一番?唐龍鎮地勢險峻,是兵家必爭之地,歸了契丹只怕會有後患。來守順投契丹只不過是怕朝廷懲處,在他那種地方,三方搖擺是難免的,這又不是什麼大事?軍馬可代朝廷許他不追究,安了他的心,拒了契丹豈不是大功一件?」

  折繼閔笑著搖了搖頭,舉起杯來道:「太尉,飲酒。」

  王信喝了一杯酒,心中不解,問道:「軍馬覺得事不可行?依洒家看來,現在本朝兵勢浩大,來守順眼又不是瞎的,豈會看不出投契丹不如依然歸順本朝?此事八九可行!」

  折繼閔歎了口氣:「太尉,唐龍鎮是火山軍轄下,來守順投契丹,自有並州經略高太尉去與契丹交涉。我已統兵入黨項之境,去管那裡的事,成不成不說,只怕要添亂。」

  沿邊安撫使是在澶州之盟後,宋朝與契丹在邊境設立的對等官署,專門處理邊界的糾紛及各種事務。現在沿邊三路都是由經略使兼安撫使,與契丹交涉自然是歸他們,怎麼也輪不到折繼閔去插手。王信是沿用以前的思維,覺得來守順投了契丹,唐龍鎮從此就收不回來了。這種情況,折繼閔主動去幫著朝廷把來守順勸回來,重得唐龍鎮,是大功一件。

  折繼閔對隴右軍瞭解較多,可不會這樣想,徐平說不定巴不得出這麼一件事呢。加上黨項新附的軍隊,宋朝現在近四十萬大軍雲集這一帶,如果再算上河東路的宋軍,契丹傾全國之兵前來,才能夠堪堪匹敵。這樣的實力對比,唐龍鎮去投契丹,契丹就是敢要,但他們能夠守得住嗎?自己去插一杠子,軍功沒有,不定還會惹惱幾位主事的帥臣。

  現在對黨項和契丹的事務,是全權由徐平處理。內事權在各路經略使,但外事則在徐平的隴右都護府,折繼閔已經把唐龍鎮的事情飛馬報路上的徐平,他有多閒派人去管唐龍鎮,不等到徐平的回復,他完全當沒這回事發生。

  只要跟契丹打起來,大把的軍功等著自己去取,何必就爭這種功勞?

  王信還是老派的禁軍思維,折繼閔年輕,腦子轉得快,想的已經跟他不一樣了。
waterkcl 發表於 2019-1-3 11:19

第292章 陰山之下

  陰山是北方的最後一座大山,翻過去,就是廣闊無垠的戈壁草原。這是農耕和遊牧天然的分界線,中原王朝擴張的北線就到這裡,再向北就只能羈縻了。

  陰山到橫山一線是宜耕宜牧的地區,誰占住了這裡,誰就占了上風。只要消化了黨項地區,守穩陰山一線,中原王朝就再沒有遊牧民族南下的危險。

  徐平發興州一帶黨項的儲積,帶著大量的馱馬、駱駝,沿著黃河向陰山行進。王拱辰和吳遵路在後方緊張的修路,同時伐賀蘭山的大木製作船舶,保證後續的補給。現在最大的困難不是打仗,而是糧草供應,只要糧草接應得上,這一帶並沒有強大的敵人。

  徐平一定要到陰山來,不只是為了應付契丹可能的進攻,而是只有穩定了這一線,廣闊的黨項腹地才能無憂。黃河「幾」字形的最頂端,山河夾峙之間,土質肥沃,灌溉水源充沛,是絕好的農墾之地。秦漢正是在這裡設置郡縣,移民開墾,才徹底消滅了匈奴的威協。這裡就是中原王朝防禦北方遊牧入侵的最前線,紮好了籬笆,才能安心消化腹地。

  黑山監軍司曾有一時動搖,想去投契丹,不過很快認清了契丹在西南面招討司的兵力之後,便就打消了這個念頭。歷史上元昊與宋停戰之後,都能招攬部族,讓契丹的西南面招討司所轄州縣幾乎成為無人之地,並且用偏師就把招討司的軍事力量一網打盡。現在大宋的吸引力比歷史上的黨項強多了,軍事力量更加天差地遠,有點腦子都知道,在契丹招集重兵到來之前,這裡就是宋軍的天下。黑山監軍司不能跟唐龍鎮比,那裡對面沒有宋朝重兵,離著雲州較近,有迴旋餘地。黑山則偏處西北,正在徐平大軍行進的路線上,不等契丹的軍隊到來,徐平的大軍就已經兵臨城下了。

  把黑山監軍司的鎮守軍解散,揀了一萬餘正兵出來,交給野利旺榮,徐平便就沒有停留,繼續沿著黃河行進。唐龍鎮投契丹的消息他已經收到了,吩咐各軍不要妄動,還是按原定計劃集結。如果雙方打起來,就是數十萬大軍的一次大戰,唐龍鎮無關緊要了。打贏了自然能夠收回來,如果萬一打輸了,現在占了也是白占。

  黨項面對契丹的最東邊,是一座無名城堡,原先只有不足百人駐守,徐平大軍到來的時候早已逃散一空。徐平的帥帳,便就設在這裡,處置這一帶的黨項部落和軍隊。

  此時已是六月中旬,正是一年中天氣最熱的時候,不過陰山之下依然涼風陣陣,並無酷暑。這座城堡正處山河來峙之間,氣候尤為宜人。

  徐平坐在城主府衙的院內一棵大楊樹下,看著最近的書信公文。

  出乎徐平的意外,童大郎和病尉遲既沒有選擇為官,也沒有選擇經商,而是在興州附近選了一處水土好的荒地,要招人墾田。這是官府鼓勵的事情,單靠營田務無法完成這麼廣闊土地的開墾,私人建莊是必要的補充。作為興靈路經略使兼知興州,吳遵路已經提榜境內,凡是開墾的荒田三年免錢糧,還會由官府提供牛和農具。三年低價出租,三年滿農田開墾的像樣子,官府驗過之後,牛和農具便歸私人所有。

  這是官方營田常見的政策,內地很多地方也是如此,當然是不是真正能夠做到就是兩回事了。內地的很多營田務,就是靠著這樣的政策吸引人去,地開墾出來種上了,官府又改了主意,收的錢糧比一般的地主還多。像以前的唐州等地,便就是因為這個原因,營田務暴起暴衰。一開始吸引了大量的農戶來,錢糧一收,接著就是大量租戶逃亡。

  鑒於以前的教訓,徐平特意吩咐吳遵路一定要嚴加管制,營田事務專門立司處理,不再全權交予地方官府管轄。免稅期後,兩稅跟一般農田一樣交,管理則由經略司下的營田司負責。新設的兩個經略司,剝離了軍政,民政管的事務比以前就多很多了。

  如果這樣的優惠政策真正能夠落實下去,建莊墾田是個不錯的選擇。當年徐平在白沙鎮建莊,交出了白糧鋪子,換來的好處還比不上這裡。當然,這裡僻處西北,地理條件遠不能跟開封旁邊的白沙鎮比。

  把信放下,徐平面露微笑。童大郎選這條路也不錯,回到中原諸多麻煩,不如就在這空白之地建起家業。只要時局不再有大變,幾十年後就能成為一方大戶。

  公文則主要是折繼閔和范仲淹兩處所來,報橫山地區和契丹西南面招討司形勢。

  橫山一帶遭遇了罕見的大旱,只要保證那裡的蕃部有一口飯吃,便就平安無事。三司從京東路和荊湖路額外調集了糧米,通過水路運往關中,而後沿西洛水到延州。現在最棘手的是從延州到橫山的運輸,那裡山川破碎,運輸極為艱難。依據徐平的建議,最後是把黨項蕃部人口集中,並大量遷往橫山以南。在原綏州地置綏德軍,與保安軍一起,設置場所收容災民,集中管理並供應糧食。渡災的同時,這些蕃落不再返回,整訓之後作為營田務的人員,打散之後與新招募的內地人員統一編制開墾荒地。

  對於黨項族佔據的地盤,徐平的一個指導原則,就是徹底打破部落制度,或者是利用官方機構,或者設置新的村落,把這些人口吸收掉。只有消滅部落,才能消滅這一帶叛服不常的局面,同時把官府的行政一級一級落實下去。

  契丹的西南面招討司現在是火山口,轄下的大部分部落都要叛逃,只等著有人第一個站出來。現在正是夏天,牧民最重要的生產季節,還只在醞釀,一等入秋,就可能會造成那一帶州縣成為無人區。山后地區黨項首領屈烈已經試探過折繼閔,要在秋後帶著五部一起歸宋,基本抽空西南面招討司轄區的人口。

  看了這個消息,徐平不由皺起眉頭。遠人來歸,招募人口是這個年代官員的政績,真有這麼大規模的部落歸附,無疑在朝中是一大功勞。不過對徐平來說,並不喜歡這樣整個部落來的人口。他這裡正在佔領的土地上打散部落,設置郡縣村鎮,從外面來的這些部落怎麼處置就成了難題。打散吧,失了這些歸附部落的人心,不打散,失原有部落的人心。

  徐平感興趣的不是這些部落人口,而是契丹豐州以西,河曲之內的戰略要地。
waterkcl 發表於 2019-1-3 11:20

第293章 敕勒川

  「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現牛羊——」

  范仲淹騎在馬上,看著陰山之下一望無際的大草原,高聲吟頌。唸完,轉頭對身邊的方偕道:「自漢魏以降,秦漢時耕種的沃土,成了胡人牧牛羊之地。今日我們到此,只見風吹草低,而不見稻田桑麻,豈不可歎?」

  方偕道:「稻田是人開墾出來的,只要有朝廷的大軍在,有荷鋤耘田的農夫在,草場終究會變成良田。經略,這一帶在山水之間,端的是沃土千里啊!」

  折繼閔騎馬走在兩人身後,聽著他們談古論今。一過地斤澤,便就是一望無際的大草原,讓人心情為之一變。特別是渡過黃河之後,連起伏不定的小山都不見了,只是如綠毯般的大草原,直到陰山之下。從山河破碎的橫山地區走來,眾人都難免心胸震盪。

  這是數千年來的古戰場,中原王朝必須到了這裡,才算壓倒了遊牧民族的進攻。從先秦時起,在陰山下不知道發生了多少戰事,造就了無數名將。今天眾人適逢其會,難免回想起往事,對將要到來的戰事產生了無數想像。

  耶律宗真的王庭正在快速西來,已經過了幽州,即將到達山后地區。一路上契丹點集兵馬,圍繞在王庭周圍的軍隊越來越多,像一股狂風一樣捲向山后要地雲州。

  從一開始的不當一回事,到接下來事態的急劇惡化,耶律宗真和他身邊的大臣們,早已經收起了輕視之心。隨著黨項覆滅,徐平大軍北進,整個草原的部落都動盪起來,正在醞釀著一場大風暴。草原不是契丹的統治重心,以前只是羈縻,不斷征伐,對草原部落的壓迫是很重的。在這一帶一旦出現了一個可以匹敵的大勢力,各部落反意高漲,想離了契丹投大宋的有之,但更多的是想在兩大勢力的爭鬥中混水摸魚。

  過了幽州之後,得知草原部落正在串連造反,耶律宗真對與宋朝決戰的熱情正在慢慢褪卻。同樣是大國,跟大宋什麼都好商量,無非是以前你給我,以後我給你,大家都是成熟的政權,其間的利益糾葛比較容易談得清楚。但草原部落不同,一旦他們聯合起來,不定會鬧出什麼天大的亂子。從起程時要跟宋軍決戰,耶律宗真和周圍的大臣們,目的慢慢變成了鎮壓叛亂,穩定西部局面為主。

  跟宋朝的隴右軍還是要打一場的,只有打過了,大家在後面的劃分才會有理有據。但在耶律宗真的心裡,這已經不是生死之鬥,而只是雙方的相互示威。

  如果草原真地亂了,契丹的戰略縱深一下子被向東壓縮數千里之遠,這是他們無論如何不能接受的。出現這種局面,在與大宋的對峙中,契丹就會處於絕對的劣勢。

  大宋西北的幾位主帥,只是知道契丹的西南面招討司局面不妙,並不知道他們在整個草原的統治都面臨到了嚴峻考驗。當然對徐平來說,知不知道也無所謂,一個黨項就已經消化不良了,現在把整個草原放在自己面前,他也會拒絕。

  不該吃的不能吃,不然會吃壞肚子的。宜耕宜牧的黨項地區才是根本,占住了這裡之後,草原對中原王朝就是癬疥之疾。要把黨項地區消化掉,需要天量的人力物力,大宋並沒有準備好。接下來的幾年,把原來元昊占住的地盤納入大宋,就是一個需要舉國之力才能完成的艱巨任務。草原的故事,還是讓契丹人去演好了。

  王凱和譚虎迎出數裡之地,接到了范仲淹、方偕和折繼閔,行禮畢,帶他們去徐平的帥帳。徐平現在的地位,已經不適合出來迎接幾位帥臣,他能放下身段,別人也當不起。

  成克賞已經等在城堡之外,會合了幾人,一起入了城門。

  進了帥府,眾人見禮畢,分賓主落座。

  上了茶來,徐平道:「諸位遠來辛苦,且飲杯茶,莫嫌寒酸。」

  請了茶,徐平道:「我在後衙備了酒筵,一會為諸位接風。現在天時還早,我們談一談周邊事情的大略。凡事預則立,心裡有數,事情做起來才會順利。」

  說完,徐平示意王凱上前,給眾人講解附近的局勢。

  因為到這裡的時間不久,地圖還比較粗略,只有大致的山川走勢和幾個主要勢力的大概位置。王凱站到地盤前,叉手行禮,道:「這一帶,就是秦時所設九原、朔方兩郡。山河夾峙,沃野千里,且有河水灌溉,又有陰山阻隔,是天然福地。只是自魏晉之後,被胡人所佔據,良田盡毀,全成草場。如今本朝與契丹分據這秦時兩郡之地,契丹的西南面招討司有雲內、東勝和豐州,其中東勝州有不少地盤在河曲之內。」

  坐在徐平身邊的野利旺榮道:「參贊,契丹在這一帶的邊境並未劃定,河曲內的地盤也未必就是屬於他們。那裡都是黨項部落,原來兩不管,並未劃明所屬。」

  王凱點頭:「大王說得不錯。不過,以前昊賊在位的時候,有那裡的部落來投,都是押送回去,這是賴不掉的。都護常言,對外不興不義之兵,所以那一帶,除非有特殊的事情發生,本朝的兵馬不會過去。」

  成克賞拱手:「請參贊明告,什麼是特殊的事情。」

  「如果契丹背盟,先過黃河,則以前的事情一切休提。河曲之內的土地,兩位大王盡可以遣屬下兵馬去取,都護府記軍功,從優計算。如果契丹不渡河,則我們也不去。」

  野利旺榮和成克賞點了點頭,不再說話。此次前來,打頭陣的就是他們兩個,這是不言而喻的事情。徐平已經跟他們講明白了,這次他們和屬下所部立的軍功,戰後全部折成現錢,不打任何折扣。打完這一仗,黨項原來軍隊的所有統兵官,都可以拿著發的錢去做富家翁,朝廷會設專門的機構管理,讓他們舒舒服服過一輩子。還想從軍的,會被轉隸其他軍,依著原來職位官排官職,一切從頭開始。

  有秦州的蕃軍做榜樣,野利旺榮和成克賞此來就是多立軍功,多賺錢,然後到靈州去過好日子。他們也看出來了,不管是徐平,還是朝廷,都不放心這些黨項舊臣。依著大宋的規矩,自己退出,則有錢有地位,還是一方大豪。一定要保住手下地盤兵馬,則一定會被剷除。徐平甚至連做個樣子籠絡人心都不屑於做,會直接下手。
waterkcl 發表於 2019-1-3 11:21

第294章 打出個太平

  范仲淹看了一眼坐在他下首的折繼閔,兩人四目相交,微微點了點頭。這幾位統兵的帥臣,其實心中都有數,後邊契丹是一定會過河的,與契丹的仗一定會打起來。屈烈只要帶頭率部族歸宋,蕭普達必定要攔截的,不然要他這西南面招討司何用?

  徐平一再要求各部收斂,不要主動進攻契丹,正是知道仗一定要打。雖然雙方都在這一帶集結重兵,但終究是一場有限的局部戰爭,暫時不會演變成全面的國戰。兩國都沒有準備好,冒然開戰不可預料的事情太多,衝動冒險不是大國該做的事情。嚴加約束,才能控制住戰爭的規模,不要讓各部打得熱血上頭,冒冒失失闖進契丹的腹地去。

  王凱對野利旺榮和成克賞道:「兩位大王統軍於暖泉峰以北之地,野利大王在北,成克賞大王在南。如果對面有契丹大軍進入河曲,則急報都護府,依軍令行事!」

  兩人叉手應命。

  黨項軍隊被徐平的隴右軍與折繼閔和范仲淹的軍隊夾在中間,作為一個箭頭,一旦蕭普達統大軍過黃河,則立即出擊。最主要的戰鬥,是由他們來打的。這種事情沒有什麼好遮掩的,徐平從來沒有假惺惺地向兩人表示過不好意思,他們此來就是替宋軍流血的。這一仗打好了,後續的安置可以提條件,風風光光地過下半輩子。

  向野利旺榮和成克賞詳細講了各人駐地,以及後續安排,徐平道:「兩位大王且先到後衙稍歇,我與範經略和折軍馬還有些朝廷的事情要談,談完便去與你們一起飲酒。」

  野利旺榮和成克賞起身告退,先到後衙去。兩人明白自己的身份,肯定幾位帥臣有事情是不能讓自己知道的。這不是壞事,現在真當是自己人才是麻煩事,仗打完了就要借自己人頭一用了。徐平說的很明白,他們是客軍,之所以拉來用,是因為對面契丹治下的地區也是黨項部族,仗打起來之後對契丹交涉容易占上風。這一仗打完了,朝廷不會允許黨項地區有自己的軍隊。好好打仗,他們現在對得起朝廷,後邊朝廷也會對得起他們。

  兩人出去,徐平起身站到地圖前,對范仲淹和折繼閔道:「此次陰山之戰,一定要與契丹打起來。哪怕契丹避戰,也要讓野利旺榮和成克賞不管用什麼藉口,攻過黃河。這一戰之後,我們最低的要求,是占住黃河以西的所有州縣,與契丹以黃河為界。如果進展得順利,則不妨再向前推一點,占東勝、雲內兩州和天德軍,盡取陰山地利。」

  范仲淹道:「刀兵非不得己儘量不用,都護,如果契丹願意息事寧人,那我們何妨也退一步?便與契丹人以黨項舊界為準,又有何不可?」

  徐平搖了搖頭:「如果邊界定下來,便就永世不再更改,大家互不相犯,經略說的自然有道理。但是,這可能嗎?哪怕就是契丹朝廷靠得住,兩國交界的地方部落眾多,遊牧不定,遷徒對他們來說是稀鬆平常的事情。在一國受了委屈,難免就想遷到另一國去,爭端永不會止歇。這裡不是河北,不是劃界之後邊民各自耕種,可以老死不相往來。這裡是廣闊無垠的大草原,邊界本來就很難劃,日常無法巡視。現在我們退一步,便就給未來留下了無數麻煩。畢其功於一役,幾十萬人都到這裡了,便就把麻煩背起來!」

  范仲淹點了點頭,不再說話。他也不相信邊界一劃定,便就千百年定下來了,有燕雲地區這個爭端,黨項滅了之後戰端必定再起。只是現在沒有準備好,四十萬大軍雲集陰山之下,朝廷無法長時間支援。如果沒有黨項地區未定這個後患,糧草供應充足,這仗可能就順著打下去了,一直打到幽州也說不定。

  道理是一定要講的,不然就永無寧日。但要講道理,拳頭夠硬才可以,不亮拳頭就想講道理,別人會當是個笑話的。這一仗就是四十年前澶州之戰的後續,與契丹先比一比拳頭,然後再坐下來講道理。以後歲幣是多少,怎麼交,誰給誰,邊界怎麼劃,有了爭端之後如何處理,都看這一仗的結果。朝廷一直不理會契丹,便就是在等這一個結果。

  澶州之戰後雖然與契丹再沒有發生戰事,邊境地區卻無時無刻不在對峙,這一仗之後估計也是這樣。在黨項徹底平定,朝廷準備充足之前,估計不會再與契丹打了。既然以後要對峙,那自然就要拿到有利於自己的地利,以最小的代價,耗費對方盡可能多的國力。

  見范仲淹不再說話,折繼閔道:「都護,既然如此,為何不把豐州也占下來?兵鋒直臨雲州,甚至再攻下朔州,未來與契丹戰事再起,進兵就方便多了。」

  徐平笑道:「軍馬,我們先不能想那麼遠,先想戰後如何與契丹對峙才是正途。後邊年月的對峙我們贏過了契丹人,打豐州、朔州就不是什麼難事。秦朝時設置的九原、朔方兩郡,實際上就是沿著黃河兩岸,大山圍繞間的這一大片平地。這裡土質肥厚,又有黃河的水利,極易開墾成農田。占住了這兩郡,就可以在這裡屯田,十年八年之後,僅這裡的糧草就可以支撐數十萬大軍作戰。兩位想一想,如果在河曲常年有三四十萬大軍,契丹的雲州又怎麼可能保得住?軍馬問為什麼不占住豐州,盡得兩郡地利,因為我們現在謀劃的是接下來的一二十年時間,與契丹在這一帶對峙的事情。如果占了豐州,則與契丹的邊境就以大山為界,他們只要以少量兵馬把守隘口,便能守住雲朔兩州。而留下豐州,契丹就不得不在這裡駐紮大軍,糧草要從山后運來。在那種地方運糧,有多難你們清楚。」

  范仲淹和折繼閔點了點頭,慢慢有點回過味來。不是他們不懂這個道理,而是還沒有適應宋朝已經跟契丹攻守角色互換了。如果契丹是進攻一方,則豐州就是他們向西進攻的基地,防守的宋朝一定要取,不然占住的九原、朔方兩郡沒有寧日。而反過來,如果契丹成了防守的一方,豐州就成了巨大的包袱,要耗費巨大人力物力維持與宋對峙的大軍。

  這一戰後,宋朝要消化占住的黨項地區,輕易不會與契丹再起戰端。而契丹要適應自己成了防備宋朝進攻的一方,整個軍事戰略都要大變,同樣不敢再輕易開戰。在長年累月的軍事對峙中,因為地利造成雙方耗費不同,對國力是嚴峻的考驗。

  以前是宋朝在河北的對峙中吃虧,徐平把豐州留給契丹,就換成他們吃虧了。

  見兩人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徐平又道:「此次我們會面之後,你們便回地斤澤。范經略統鄜延路兵馬在南,戰事一起,便揮師東進,去取唐龍鎮,兵臨朔州。與在代州的高大全相呼應,造成夾擊朔州之勢,讓雲、朔兩州的契丹兵馬不敢北來。折軍馬在北,尾隨成克賞大軍之後,去取東勝州。我則躡野利旺榮之後,去取雲內州。此次戰事,如果沒有大的意外,隴右軍至雲內州則止。折軍馬則至契丹振武縣止,範經略至唐龍鎮止。」

  折繼閔道:「都護方略如此,我們照行即可。只是,現在大軍已經雲集,不知什麼時候開戰?總不能等到契丹國主統了大軍前來,我們才去進攻吧?」

  范仲淹道:「當然不可。四十萬大軍在這裡,人吃馬嚼,朝廷支撐不易。我們身後還有數十萬口災民,所費錢糧不可計數,不能長時間拖下去。」

  徐平點頭道:「範經略說得不錯,這一戰要速戰速決。現在是六月,兩位回去之後準備一下,七月中便就開戰。那時還是夏季,牧草未枯,契丹兵馬點集不及。放心,野利旺榮和成克賞有辦法,一定能在那時讓屈烈帶兵來投,蕭普達會出兵的!」

  折繼閔道:「屈烈前些日子派人到我那裡,說是有意來投,沒有都護允許,我沒答覆他。」

  「屈烈的事情你不要管了,本朝與契丹是兄弟之國,你是朝廷命官,要避嫌。我會讓野利旺榮和成克賞聯絡屈烈,他們都是黨項人,怎麼交涉契丹都無話可說。——我們占住了那幾個州軍,從容佈置兵馬,靜候契丹大軍前來就是。以逸待勞,這一戰我們穩穩占住上風,不容有任何閃失。痛痛快快打一場,打出幾十年的太平歲月來!」

  說完,徐平正色對范仲淹和折繼閔道:「現在想來,攻滅元昊其實不無僥倖,天都山戰後一切太順,如秋風掃落葉般就把黨項滅掉了。對前線的將士來說,少打了很多仗,當然是好事。但對朝廷來說,戰事過順,後續處置就留了許多難題。這數千里之地,要真地變成朝廷治下的郡縣,絕不容易!這一仗我們越是打得痛快淋漓,則新附的黨項部落就越不容易生異心,後面郡縣黨項之地就越從容!」
waterkcl 發表於 2019-1-3 11:21

第295章 攘外必先安內

  耶律宗真一路西來,在每地最多只停留幾日,六月中旬終於到了奉聖州。這裡本就是契丹經常捺缽之所,他便在這裡多住些日子,處理政事,就當是夏季捺缽了。

  契丹從石敬塘手中取幽雲十六州之後,事務統歸位於幽州的南京管轄。地理上這十六州分為山前山后,山前以幽州為中心,山后則以雲州為中心,因為山后在西,又稱山西。

  不過到這個年代,雲州還沒有成為契丹在山后地區的統治中心。歷史上是耶律宗真親征黨項之後,才把雲州升為西京,從南京道獨立出來。西京道的設立,就是在與黨項的關係破裂後,為了防止宋朝乘機進攻,單獨設這一個政區來防宋朝的。契丹防備黨項的一直是西南面招討司,與西京道同屬一個財政區,而不屬同一個軍事區。

  到這一年,契丹在山后統治的中心之地還是奉聖州,以奉聖、雲、應、蔚、朔五節度使理事。五州置轉運使司,已經成為一個獨立的財政區,偶爾會設山后都統,主管山后五州的軍事,但需與奉聖軍節度使共同裁決本地事務。西南面招討司不在這五州之內,是一個獨立的軍事防區,實際上契丹在那裡的存在感並不強,用招討司鎮懾羈縻而已。

  如果沒有歷史上元昊的大規模招納黨項部落,沒有對面宋朝河東路的軍事壓力,契丹並不會用雲州來代替奉聖州的地位。契丹是起於東邊的遊牧、漁獵民族,對大草原並沒有濃厚的興趣。歷代契丹之主,西巡基本都是到奉聖州,再向西頗有些化之地的味道了。

  正是因為如此,才會出現宋軍一到陰山,大量的草原部落要從契丹逃亡。以前契丹從來沒有把那一帶視作自己本土,沒有設置行政機構,是以征服者的面目出現在那裡。

  奉聖州的軍額是武定軍,所以主管這山后這一帶事務的,是武定軍節度使。

  此的武定軍節度使是劉六符之兄劉五常,自耶律宗真到這裡,便日日與幾位大王宰相一起議事。動亂髮生在西南面招討司境內,與他的轄區無關,只是要點集兵馬,並應付前去征討大軍的糧草供需。忙是忙了一點,事不關己,他倒也不緊張。

  進了耶律宗真的禦帳,劉五常行禮如儀,道:「稟陛下,奉聖州管下州縣,營兵、鄉兵俱已點齊。只等詔旨,便可點集起來,西行征討。」

  從幽州一直到雲州,都是以農耕為主的地方,兵馬點集相對容易。此時麥已收過,農事不那麼忙碌了,戰兵出征相對來對生產的影響不大。不過契丹只用這些人作運輸糧草的輔助兵力,真正的戰兵還是靠契丹人和奚人,遊牧、漁獵的部落在這個季節點集就能了。

  問過了劉五常兵馬、糧草情況,耶律宗真道:「現在隨王庭西來兵馬,堪堪過二十萬之數,征黨項是夠了,但要面對宋軍,只怕實力未歹。」

  蕭孝穆道:「宋軍在河曲一帶的兵力,計有徐平所部近二十萬人,麟府、鄜延兩路兵馬近十萬人,還有數目不詳的黨項兵馬。要與宋軍開戰,非有四十萬兵不可。如果再加上征討反叛的部落,則要有五十萬大軍,才能夠用。」

  耶律宗真支著腦袋,愁眉苦臉。五十萬大軍,在這個季節,他到哪裡去征?如果再等幾個月,秋高馬肥,諸部落的軍隊全部點集起來,勉強還可以。現在正是牧民到處遊牧的時候,居無定所,怎麼也點集不齊。

  馬保忠上前行禮:「依臣之見,眼下情勢不宜過早與宋軍開戰。兵力不足還是小事,宋軍數十萬人也不能聚在一路,不然糧草難以支應。陛下統二十萬兵馬,應該不會弱於宋軍任何一路,無非是各個擊破而已。真正可慮的,是治下蕃部不穩,人心思去。如果前方與宋軍打了起來,後方蕃部作亂,那才真正可怖。故此去,還是以先剿滅叛軍為主。」

  蕭孝穆道:「那宋軍如果以黨項兵馬為前驅,深入本國境內,攻城掠地怎麼辦?」

  馬保忠拱手:「大王,此事不得不防,但直接出兵馬征討,現在力有未歹。我們可以從兩個方面著手。一面由陛下頒下德音,安撫人心不穩的各部落。一面以重兵前出,對有反心的部落痛下辣手,殺雞儆猴!只要儘快把各部落穩定下來,則再跟宋軍開戰,就不會如此窘迫了。宋軍數十萬,遠出千里,必定不能久戰。我們在平定各部落之後,候其師老兵疲,再予以迎頭痛擊,才是正理!」

  耶律宗真連連點頭:「宰相真老成謀國,你這一番話,才說到了要害。現在宋軍新滅黨項,兵鋒正銳,不可當其正面,先平內亂才是正理!」

  馬保忠施禮道:「欲攘外必先安內,陛下明鑒!」

  耶律宗真沉吟了一會,對一邊的劉六符道:「部落人心不穩,無非是前些年本朝對其徵斂過多,殺戮太重。學士,你擬一道詔旨,允免西南、西北招討司轄下各部三年稅賦,而且這三年不徵兵役、徭役,讓他們熄了反叛之心。還有,兩路招討司轄下,凡是部落之民受刑的,一律全部開釋,既過不咎。只要不造反,一切好說!」

  劉六符領旨,想了想道:「最難是人心,人心在一個信字。陛下,詔旨下了,如何讓各部落相信,還要別想辦法。兩路招討司前兩年殺得手滑,只怕難以取信部落之民。」

  「嗯,也有道理。這樣,向兩路招討使下一道明詔,切責他們苛虐部民,各罰一年俸祿,奪三官。這詔旨要傳遍各部落,讓他們都知道,朝廷在為他們著想。」

  蕭孝穆聽了,道:「既然如此,何不換了兩路招討使,奪官削職,部落之民自然感恩。」

  「萬萬不可!」馬保忠上前。「已失部落人心,再失了鎮守大將人心,那些土地從此非朝廷所有矣!在臣看來,明詔切責兩招討使勢在必行,但同時陛下當下暗詔,差親近的人到那裡,安撫兩位招討使之心。告訴他們這是朝廷不得已之舉,等到事畢,再招回朝廷來別作補償。如此,才能兩全其美,不致顧此失彼!」

  責備兩位招討使是做給別人看的,可不敢真地當真。要不然再讓他們心生怨恨,縱容手下兵馬做出什麼事情來,可就弄巧成拙了。明著責備了他們,一定要在暗地裡安撫,甚至封官許願都在所不惜。一切,都是為了把局面儘快穩定下來。
waterkcl 發表於 2019-1-3 11:22

第296章 內外有別

  地斤澤北邊,一片低緩丘陵間的大草原上,徐平設了自己的帥帳。到了七月,趁著牧草未枯,契丹點集兵馬不易,戰事該發動了。把地盤先占住,安心等契丹大軍到來。

  帥帳裡,徐平吩咐上了酒來,為即將出征的野利旺榮和成克賞壯行。

  放下酒杯,徐平道:「前些日子來報,屈烈已經帶著幾個部落過了黃河。契丹西南面招討使蕭普達和四捷軍詳穩張佛奴帶兵攔截,已到了東勝州,隨時會過河。事已至此,沒什麼可說的,兩位大王帶本部兵馬前去接應。如果契丹兵來戰,則應頭痛擊!」

  范仲淹拱手:「那邊河曲一帶依然是契丹境內,在那裡開打,會不會被契丹抓住把柄?」

  徐平搖頭:「前些日子河東路安撫使司移文來,說是他們已經與契丹交涉過,唐龍鎮來守順叛宋之事。契丹答覆,唐龍鎮是兩屬之地,來守順自己欲要歸順契丹,他們接納份屬應當。既然如此,我們先前說定的幾個州,也都是兩屬之地,部落歸順我們份屬應當啊!」

  范仲淹示意明白了,再無異議。契丹自己送了把柄過來,再糾纏誰先動手就沒有意義了。這倒不是契丹西南面安撫司的失誤,他們是按照常規做的,以前與宋有糾紛,就是如此處置的。不過現在形勢變了,他們還沒有轉變過來而已。

  舉起杯來,徐平向野利旺榮和成克賞道:「兩位大王,可有話說?」

  成克賞看了看野利旺榮,叉手道:「我與都護見過多次了,知道隴右軍中規矩,與我們番人作戰多有不合。此次出擊河曲,不知道是按照隴右軍法來,還是按照番法來?」

  「當然是按照番法!」徐平大笑,「大王多慮了!若要你們按隴右軍法,豈不是我徐平故意坑你們兩位。徐某做事,從來都是把話說在明處,不會在背後暗搓搓行事!此次你們出擊,以前怎麼打仗,現在還是怎麼打仗,我不會派人干涉。占住州軍,我自會上奏朝廷給你們賞賜,至於其他的軍功,如首級之類,你們以前怎麼算現在還是怎麼算!仗打完了之後,我按照你們占住的州軍和軍功,一起算錢。你們軍內怎麼分自己商量,只是不要多寡不均,讓軍中有怨言,甚至有動亂就好。」

  野利旺榮急忙上前叉手:「都護如此安排自然是好,只是有一樁,按照番法,首級是不怎麼計軍功的。俘獲得的賞賜多,首級則聊勝於無,此去再這樣做只怕有些不妥。」

  「你們覺得不妥,那就改!一會讓折軍馬給你們錄一份大宋的首級賞格,你們挑幾個聰明伶俐的,背得爛熟,到軍中說給眾人知曉!」

  野利旺榮和成克賞叉手謝過,這件事情問清楚了,就沒什麼再問的了。

  黨項缺的是人口,所以他們的軍法,對於陣前斬獲沒有什麼獎勵,首級是沒有什麼用處的。反而是俘獲的人口可以充作奴隸,在黨項軍法裡重要的多。對於大宋來說,活人跟死人基本是一個價錢,身份不同,賞格不同,有嚴格的等級跟賞錢的換算。

  黨項軍此次是被解散前發揮餘熱,都知道打完了領錢,各奔前程。其他的還罷了,徐平把所有的功勞都折換成了錢數,沒什麼吃虧佔便宜。惟有首級,因為戰後不可能再把戰俘充作奴隸,按以前黨項軍法算斬獲就不合適了。

  徐平知道自己此話一出,野利旺榮和成克賞此去,必定一路腥風血雨。倒不怕他們殺良冒功,部落是全民皆兵,沒有什麼軍隊和老百姓的區別,男女老少能從首級上分辨就可以。而是為了一個錢字,他們可能把一路上敵對部落的青壯全部殺光,甚至歸順的部落可能也會遭殃。大宋對軍功的賞賜一向大方,沒辦法,就當是給他們的補償了。

  兩人臨去之前,徐平道:「最後,把你們戰後發賞的辦法說一下,以安軍心。我與三司程學士商量過了,此次發賞,將士可以要求一次全部發放,但勸你們儘量不要這樣做。我可不想三五年後,這次領了賞的將士把錢敗光,到處作亂。所以,除非特別理由,一律把賞錢全部存在銀行裡面,給你們算利息,按照生活所需月月領錢。這不是俸祿,就是你們自己的錢,真正急用了,有合適的理由銀行也會一次結給你們。你們做其他的事,該領工錢領工錢,該領俸祿領俸祿,與此無涉。十年之後,這錢怎麼處置你們自己作主。」

  野利旺榮和成克賞對這種辦法不陌生,他們知道秦州不少獻地的蕃官就是如此,天天在秦州城裡無所事事,月月從那裡的銀行領錢,生活無憂。雖然他們怎麼也搞不明白是怎麼算的每月領錢數額,能領多少年月,但對那種生活還是很羡慕的。依著兩人身份,雜七雜八各種補償下來,可以在靈州城裡買一座大宅子,過上奴僕成群的富家翁生活。而且這種日子是鐵打的,只要自己不作奸犯科,可保一世富貴無憂。除此之外,他們就是不掌權了,朝廷免不了還要給節度使的待遇,靈州城裡就是他們的安樂窩。

  也是這些日子跟徐平的手下在一起長了見識,兩人和他們的一大群手下,都把靈州選為了自己安渡餘生的地方,而不去興州。因為靈州在西域商路上,將來必定會比興州繁華得多,興州只是政治和軍事地位更重要罷了。

  一切講完,野利旺榮和成克賞領令出帳,各自帶著大軍按預定路線出擊。

  兩人出了帥帳,范仲淹皺著眉頭道:「都護,允諾他們按著首級領賞,只怕此戰殺戮必重!不只是契丹人,這一帶的部落難免遭池魚之殃!前兩日才從契丹傳來消息,契丹國主下了幾道詔旨,要免部落的賦稅錢糧,罪囚也一律寬釋。這是要爭周圍部落的人心哪,我們現在反其道而行之,豈不是把眾多部落來歸的大好局面葬送了!」

  徐平抬手道:「來,諸位坐,我們慢慢說話。」

  「契丹安撫部落,不過是大戰臨頭,怕後院起火罷了。攘外必先安內,關鍵在一個安字上。我們一直講,對內不施不仁之政,對外不興不義之兵,不就為了這一個安字嗎!沒有日常這樣施政,事到臨頭了這樣的安撫又有多大用處呢?契丹要安撫部落,真正起效的是在日後把部落之民視同國民,與契丹人和奚人最少不能差得過遠。不要說這些部落,百年了他們把奚人又安撫得如何呢?還不是時時監視!所以啊,爭人心,不是靠著這種小恩小惠,而是要真正把那些人當成自己人,才能得人心。此戰對我們來說,諸般事情聚在一起,不得不讓黨項殘軍出戰。現在黨項殘軍是我們的自己人,首先要安的是他們的心。至於來歸的那些部落,成了朝廷之民,我們才需要去考慮他們的人心。」

  折繼閔一驚,急忙問道:「聽都護所言,對來歸的部落並不是多麼熱忱——」

  徐平道:「那是自然!我為什麼對他們熱忱?他們是為了來給朝廷交糧納稅,還是給朝廷當差服役啊?他們來了,我們要給錢給地,要安排官職,是要給他們好處的!人如果到了,該給的好處一點不少,但沒到之前,為什麼要去求他們?遠人來歸,講的是施仁義致人心,願意來做我們的自己人。什麼時候施以利誘,引來的人戶也成遠人來歸了?這樣做叫粉飾太平,虛造治績,此風斷不可漲!來歸的,是我們的自己人,而不是讓幾個部落從別的地方遷到我們的境內。那樣做跟胡人內遷有什麼分別?將士們打生打死為的什麼?」

  說到這裡,徐平轉頭對一邊的方偕道:「問一問方經略,他要安撫地方,在這裡開墾農田,建城鎮村落,喜不喜歡數萬帳的遊牧部落到自己轄地!」

  方偕苦笑:「不要說從外面遷這麼多人來,就是現在地方上的黨項部落,安置已經極為不易。再遷數萬帳來,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

  徐平點頭:「我們做事情要想清楚前因後果,不要貪圖一點眼前小利。如果用小恩小惠引周邊部落入境,暫時是能對契丹占上風,但卻留下無窮後患。這裡本是秦漢數百年開墾出來的良田,桑麻遍地,怎麼變成現在這個樣子的?前世已錯,我們不能再錯!打敗契丹人,要憑我們自己的軍隊,自己去打,而不要寄望於這個,寄望於那個,沒有用的。出去打仗的黨項殘軍不一樣,他們已經是朝廷的自己人了,記住,他們是自己人!」

  眾人一起點頭,明白徐平的意思。內外之別,實際上就是華夷之辨的一個小方面,對自己人是一回事,對外人又是一回事。屈烈帶的部落還沒有進入宋境,還沒有明確表示出願意成為大宋之民,宋軍也就沒有必要入戲太深把他們當成自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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