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一世富貴 作者:安化軍(已完成)

 
waterkcl 2018-10-31 17:24:52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534 660190
waterkcl 發表於 2019-1-1 10:47

第257章 文武之德

  徐平這一生,從來沒有現在這樣對一件事如此鄭重,因為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在前世,徐平常聽人說宋朝是重文輕武的時代。能背幾首詩詞,好拽兩句文的人對這樣一個時代心嚮往之,而對這個朝代對外的窩囊痛心疾首的人,則恨之入骨。

  這個時代是不是重文輕武?是的,而且其嚴重程度遠非徐平前世所能想像。但是程度超出徐平意料,內涵卻與前世的理解大相徑廷。重文輕武,並不是文官歧視武將。

  要理解重文輕武是什麼,必須就要知道這個說法起自何方,為什麼出現。這個說法非起自漢族王朝,要追其源流,就要從一個諡號裡有一個「文」字的少數民族帝王說起。

  拓跋巨集,後改姓為元宏,北魏高祖,諡號孝文帝。這個人在徐平前世的歷史課本上大書特書,他是民族大交流、大融合的代表人物。在其主政時期,鮮卑北魏遷都洛陽,開始了被史書稱耀的「孝文帝改革」。改革內容史書已有詳述,簡要來說,就是政治制度學習漢族王朝,鮮卑改漢姓,易漢服,習漢禮,移風易俗。兩個字概括,就是「漢化」。

  交流與融合從來不是單向的,也不可能單向。有漢化,就有胡化,就有反漢化,就有反胡化。自孝文帝后,入主中原的胡人反漢化,和中原漢人的反胡化,與一部分胡人的漢化和一部分漢人的胡化同時進行。後來的隋唐兩宋,均是這一進程的產物。

  孝文帝改革是入主中原的鮮卑人主動漢化的高潮,在他之後,立即進入了另一個反漢化的進程。標誌性事件,就是六鎮之亂,徐平前世又稱六鎮起義。

  因為遷都洛陽,六鎮軍民曾經作為整個王朝人上人的地位消失,心懷怨恨,遂起兵反叛。他們是保留了鮮卑舊俗的人群,認為南遷洛陽的鮮卑上層,興漢人文治,而忘掉了鮮卑尚武的舊傳統,重文輕武。重視漢人文治,重用漢人,重用漢化的鮮卑人,而忽視他們這些鮮卑舊人。只有漢化了的鮮卑人才能當大官,而他們這些保留尚武舊俗不識字的鮮卑舊人被朝廷冷亂,國不是國。這場動亂最終使北魏滅亡,此後中原走馬燈一樣改朝換代。

  文武輕重之爭就是起自此時,文指的是漢人文治,武指的是鮮卑尚武的舊俗。漢化的就是文,反漢化的就是武,以價值取向區分,倒是不分漢人胡人。與此對應,文武誰輕誰重伴隨的,是漢化與反漢化。隨著民族的交流融合,民族身份不再重要,代之的是文化取向。文包括了漢族的知識份子和異族主動漢化的知識份子人群,他們自認為是漢人,武則包括了本來的異族和胡化的漢人,他們自認為是胡人。

  在這場漢化與反漢化的衝撞中,雙方在中原大地你方唱罷我登場,伴隨著無數的血腥殺戮。如爾朱榮平定六鎮之亂,入洛陽後盡殺漢化的鮮卑上層。

  漢人上臺,就排擠宗室,興文教。胡人上臺,鮮卑輕華人,武職疾文士。經過了數百年的血腥鬥爭,最後終於找到了一個雙方可以接受的結果,就是隋唐。

  此後安史亂起,經過二百年亂世,一個由漢化胡人和胡化漢人組成的軍事集團最終崛起。最後由宋代周,趙匡胤依靠這支軍事力量一統天下。這支力量的傳承,就是禁軍。

  歷史總是不按人們的意願來,由於唐朝大量向內地遷入胡族,與以前數百年胡漢爭鬥結合起來,最終形成了一個由漢化胡人和胡化漢人的群體。而本來應該融合完畢的胡漢之分,就這麼莫名其妙地走到了另一條路上。

  重文輕武在這個年代特別嚴重,就是因為禁軍的力量已經被限制,就像一匹狼被關進了籠子裡。從宋太宗之後崇文抑武,上來的新生力量,代表就是文官集團。這個時代的文武之爭,依然是數百年前的胡漢矛盾的延續。文官集團對這一點有清晰認知,同樣是統兵的武將,嶽飛便爭取到了文臣集團的認可與支持。雙方矛盾的最高潮由王安石變法表現了出來。除了紛紛亂亂的各種改革措施,變法軍事上最重要的,就是借著對外河湟開邊的軍功,著手收拾禁軍集團。封樁闕額,行保甲,意欲把這一集團徹底連根拔起。

  歷史是一個小姑娘,你左看也美,右看也美,任你打扮。這個意思,是說歷史本來是由許多事件交織在一起的,為了說明一個問題,你可以取出一個方面來講。同樣的一件事情,當跟不同的事情聯綴起來,表達出來的意思可能就截然相反。當然,歷史的背後必然有一個邏輯,不過大多數人對於尋求這個邏輯沒有興趣,歷史也只是談資。但對於現在的徐平來說,歷史不是簡單的談資,他需要找出這個邏輯來,這關乎他身家性命。

  歷史自有其軌跡,想著我一個念頭就可以逆天滅地,這想法不應該在歷史進程中。徐平辛辛苦苦,一步步步履惟艱,戰戰兢兢地做事,最後還是走在了歷史的軌道上。他對軍隊的改革,本質上是在走著岳飛的路,只是具體手段,外在表現不同而已。他對朝政的改革,實際上在走王安石的路,雖然具體施政差別巨大,要做的事情最終殊途同歸。

  這件事情有多難?徐平只要想一想自己前世理解的重文輕武,和這個年代的重文輕武有多大差別,就不寒而慄。自己要解決的事情,可是在一千年後還能被改得面目全非,完全引向了另一個方向。這要面對的阻力有多大,可想而知。

  重文輕武被重新提出來,作為王朝滅亡的最大罪證,是在清朝。清朝與鮮卑北魏有諸多類同的地方,六鎮之亂導致北魏滅亡讓他們引以為戒。提出重文輕武的危害,一在於告誡旗人和漢人入旗者,不可漢化,不然六鎮之亂就是前車之鑒。二在於警告漢人,你們從祖上就是只有文治,沒有武力,好好接受統治,不要造反。

  不是清朝的統治上層逼著別人做,漢族本身的知識份子也自覺地,在這一套話語體系中添磚加瓦。如趙翼《二十四史劄記》中說孝文帝:「蓋帝優於文學,惡本俗之陋,欲以華風變之……蓋欲興文治以比於古帝王,不知武事已漸弛也。」

  重文輕武的話語體系,最核心的一點,就是反漢化。這不是胡化,胡化與反胡化的矛盾已經消失,軍事體系中從根本的立軍之本理論上的矛盾就是漢化和反漢化。

  用重文輕武導致武事廢弛這套話語體系來論述古代王朝,是不能追到異族入中原前的漢朝和漢朝之前去的,因為這本是胡人軍事文化的特點。其興也勃焉,其亡也乎焉,本來就是草原上千年來不斷上演的場景。只是這種軍事文化來到中原,最終與中原強大的文化與經濟結合起來,立國幾十年軍力潰爛之後,還能夠用中原物力強行續命。

  這其中的關鍵,是自北魏起,中原王朝傳統上所依賴的,漢族的軍事文化與制度已經斷代。數百年被胡人的軍事力量死死壓住,漢人自己也失去了軍事上的信心,被動主動地接納了鮮卑帶來的軍事文化。從那個時候再論兵事,可以看出來跟兩漢的明顯不同。

  最終漢人的文與胡族的武,在雙方的互相作用,交流與碰撞中,一起揉合出來一個怪胎。漢朝兵民一體的傳統從此斷代,軍隊與社會隔絕,成為了一個特殊的人群。他們世代相傳,不事生產,靠著兵餉過活。各方接受,是說軍外的人為這個群體提供資源,這個群體持刀槍保護軍外的人,一如當年高歡說出來的理論。大宋斂天下之財以養軍,便是基於這樣一個基礎。當然事實是他們沒有起到保護的責任,索求的資源還越來越多。不能對來敵戰而勝之,還索求無厭讓國家供養不起,雙方的矛盾自然而然產生。

  只有改朝換代的時候,這個群體才有可能被打散,不然牢不可破。原因很簡單,這是跟秦始皇收天下之兵一樣的路數,不過高明得多。不是收兵器,而是造出這麼一個完全寄生性質的人群。他們只能依賴於政權,政權一散,這些人就衣食無著。而且他們是舊政權的幫兇,除非新的王朝要再造這麼一個集團,接納他們,不然他們就只有一死,這是他們所謂忠誠的根本。而天下武力全都收到他們手中,戰力再差,也能夠壓制住境內造反的人。

  這樣一個外來文化寄生性質的軍事集團,天然帶著草原上基因。當有利可圖,勝利唾手可得的時候,他們耀武揚威。而一當外敵強大,就畏敵如虎,與敵合作是第一選擇。他們本是寄生在自己國家上的,與社會與人民割裂,沒有保家衛國的自覺。

  這樣一個軍事集團,初興時,可能戰力強大,一安定下來,便迅速墮落。能打仗是為了多搶錢,而安定下來之後,只要提籠遛鳥,就能拿著刀從寄生的母體予取予求,又何必委屈自己呢。對外作戰一有不利便投降動搖,對內鎮壓則窮凶極惡,是他們骨子裡的基因。

  這樣一種文化,這樣一個拿著刀的集團,看起來應該是國之大害,人人喊打才是,其實不然。關鍵在於,這樣一個集團,裡面的人不事生產,不勞而獲,就可以過上中等以上生活,而且是世襲的。從這個集團形成起,就有許多人想過這樣一種生活。表現為軍事集團只是那時候軍力是天下根本,當軍力無此力量,也有人想換一種名目繼續再造一個別的什麼集團出來。只要把這個軍事集團的歷史洗清,把理論做實,新的集團也就有了基礎。

  這個集團也以表現為文人團體,可以表現為宦官團體,也可以表現為商人,甚至銀行家,各種各樣的名目。只要能夠世襲,不勞而獲,輕易獲得社會資源,就有人嚮往。南宋滅亡,這個軍事集團破產。數百年後,還能夠再次以八旗制度還魂,可以想見其生命力。

  這樣一個集團的文化,天然帶有反漢化的性質。他們可以是漢人,卻會反對漢文化進入軍中。和平時期,軍事力量地位下降,他們會選擇卑伏。對朝廷小心謹慎,而對屬下則加倍刻薄。對朝廷謹慎以免禍,對屬下刻薄以斂財。一旦戰起,則以戰事脅國家,只顧私利而不顧大義。勝了就耀武揚威,索求無度,敗了就垂頭喪氣,慫恿投降。國家一亂,朝廷權威一失,要麼割地自立,要麼轉身投敵。對國家,對人民,沒有任何感情。

  以重文輕武追述古代興亡,如果是漢人王朝,必把天下喪失的責任推在文官集團的頭上。如果是胡人王朝,則就成了因為漢化而滅國,沒有保住自己尚武的文化。漢人王朝是重用文官亡的,胡人王朝是漢化亡的,一個話語體系,取向顯而易見。這樣做不需要從史料上費多少功夫,因為武人集團帶有胡族文化基因,漢人王朝必然輕視。這是必然,也是史實。而至於在真正的歷史上,這些人分別扮演了什麼角色,已經不重要。如果有哪些人跟上面的論斷不相符,那就是特例,特例並不影響總體判斷。只要你信了,他就真了。

  這套話語體系生命力之強大,讓人心生畏懼。在徐平前世,介紹少數民族的時候,如果是漢化程度深的,必然帶上由此帶來的天生柔弱。如果漢化程度淺的,必加一句這是一個尚武善戰的民族。歷史上是什麼樣子不重要,只要頑強地不被漢化就足夠了。

  要理解這個年代重文輕武的性質,徐平前世有參照物。

  太祖時曾掌禁軍大權的大將党進是胡人——這不奇怪,禁軍集團本就是由漢化胡人和胡化漢人組成,再強調一遍,要注意這一個人群天然的動搖和投降傾向——本不識字。北宋立國之後,太祖提倡文治,有欲要武人盡讀書之意。黨進查看風向,也想學著說兩句有文氣的話,表示自己也讀書。他在太祖面前留下魯樸的形象,其實又慣會巴結尚未登基的宋太宗,本就是一個很會投上所好的人。一次上朝,他讓人幫著把自己要說的呈辭寫在笏板上,事前背熟。結果面見太祖的時候,卻又一時忘了,憋了半天說不出來,只好道:「臣聞上古其風樸略,願官家好將息。」完全詞不達意,讓宋太祖一頭霧水。此事在朝中傳為笑談,他解釋道:「我見那些窮措大受掉書袋,我也掉兩句,讓陛下知道我也讀書了。」

  這件事被徐平前世的人拿來作為宋朝崇文抑武,逼著武將出醜的例子。其實黨進是不是真地背熟忘了,很不好說,他是個偽為魯樸而實際善鑽營的人。背過忘了,比真地在太祖面前說出來更符合他的人設。讓太祖知道自己想掉文人書袋,表示自己贊同提倡文治的風氣。而沒有做到,說明自己的質樸,從兩個方面投太祖所好。

  在徐平前世,恰好有事情與此相映成趣。

  那個時候的很多大人物,甚至有些高級官員,愛在記者公眾面前講英語。其實他們面對的是本國記者,本國觀眾,說的是本國事情,卻非要在話裡摻進英語去。這個習慣其實與党進見太祖時的表現沒有不同,只是面對局勢,低下自己的頭顱,向佔據優勢的集團文化行禮。黨進低頭的是漢人文官集團,講英語的人們則在向洋文化致敬。而對於某些身份的人來說,如果如同黨進一樣想說而說錯,則更加精妙,同時討好兩個群體的人。

  明白了徐平前世的崇洋媚外,和由此引起的排外情緒,便就明白了宋朝的重文輕武。

  五代初期是胡族勢力占上風,便就重武輕文。而隨著時間發展,胡族在漢化,便就慢慢向重文輕武轉變。到了大宋立國,這一切就已經都水到渠成。文武之爭,是漢化和反漢化之爭。漢化成為了主流,則重文輕武就是主流。

  如果沒有自己的切身經歷,身處其境理解,徐平是不會想到重文輕武是這個意義。那個年代重文輕武這套論述歷史的體系,已經又換了另一副樣子。本來這是異族反漢化而使用的詞,在經過移花接木,改頭換面之後,完全成了另一個樣子。文和武,被替換了文官集團和武將集團,而後發揮。重文輕武本就是漢人王朝的事實,史實俱在,連史料都不需要東找西找,只要把結論換掉就可以了。

  會給徐平造成這樣的困惑,自然是歷史這個小姑娘,怎麼打扮都看著順眼。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在宋和之前的朝代,漢族勢弱,異族入主中原的時候,擁抱異族文明,主動胡化的漢族人群,表現出來的身份是武將。而在徐平前世,國門大開,最先被外面的花花世界耀花了眼,崇洋媚外的人,表現出來的身份恰恰是武將的對立面。

  內在身份的重合,而表現出來的外表又恰好對立,相距千年的人群產生了共鳴。重文輕武這個話語體系,被重新打扮一番,來抬升前面兩千年他們同路人的地位。曾經是異族用來防漢化的這個詞,打扮成了漢族文化基因裡的軟弱,從根子上證明漢族文化劣等。

  而由此引申出來的,便是漢人不要再犯重文輕武的犯誤,積極擁抱新文明,迎接新時代。那個打扮成軍事集團的寄生群體已經煙消雲散,但放下刀槍,拿起毛錐子,他們的同路人又在用另一種方式,幻想著再建立一個披上別的什麼衣服的世襲集團。

  徐平自問,前世自己這種小人物自不足論,就是那些大人物,又有多少人敢信心滿滿地做自己現在要做的事?而禁軍集團,比前世那些不成氣候的人不知道頑固多少。

  徐平並不能一一預知自己將面對的困難,但他能夠體會到,在前世做這類事情,將會有多少艱難險阻,滔天巨浪。一個不小心就粉身碎骨,甚至還要從歷史裡抹掉名字。

  丈人林文思給自己取字雲行,寓意「雲行雨施,天下平也」。取的時候只是一種美好的願望,徐平卻真地要背起這個「天下平也」的責任。他不敢奢望為萬世開太平,但最少在面對外敵的時候,不能再如歷史上一般,讓這個寄生的軍事集團禦外敵瘋狂斂財,上陣全不用命。當無法支撐便搖身一變,為敵前驅,在已被解除武裝的中原大地上燒殺千里。

  永嘉之亂,中原陸沉,這片大地已失漢人武德。徐平要做的,是在中原大地上,再把漢人的武德立起來。如果天有文武二德,這就是再造天地之舉。難與不難,其間自知。

  漢人的軍制其實也簡單,無關募兵徵兵,無關常備征戍,而是在文化底層、心理上面與這片土地合為一體。兵就是民,需要他們穿上戎裝就穿上戎裝,需要脫下來的時候就脫下來。穿上戎裝是兵,脫下戎裝是民。以後當不再有武人,不該有人跳著腳說「吾輩戰爭奪富貴,馬上覓封侯」,只有面臨外侮,上陣浴血殺敵的子弟兵。

  兵民本一體,只是手中拿著的東西不同。外敵來侵,自當奮起抵抗,不問待遇,不問自己的前程,因為這本是自己的責任。

  子曰,吾道一以貫之,忠恕而己矣。拿起刀槍為國而戰,是民的忠。對有功者封爵厚賞,是國的恕。民失忠,則加以刑戮,國失恕,則群起而攻。

  這種軍事文化之下,表現出來的核心,便是不許兵將世襲,軍中不能全賴階級法。

  出現歷代從軍的將門很正常,只要這是在正常的軍制之下。但是,軍中不能兵將全來自於同一個集團,世代相襲。

  便如這個年代,文人投筆從戎是沒有機會的,沒有上面的人賞識你,老死也只能是一個小兵。以軍功升遷,首先你得有計軍功的資格。陣前殺敵朝廷計功,如果只是士卒,那麼賞錢是給你的,軍功升遷則是統兵官的。而在軍中,小卒基本沒有機會成為統兵官,能夠改變身份的,最好是升為班直。不管是歷史上的狄青,還是天都山下戰死的任福,他們能從小卒成為大將,都是從班直外放兵職。

  班直不能類比於後世軍校,因為軍校是向全民開放,為軍隊服務,而班直不是。把軍校變成班直的形式,向社會封閉起來,就會形成軍隊脫離國家和社會的傾向。而在脫離於國家和社會之後,軍隊就有了與統治者個人結合的需求,不管這個人稱皇帝,還是換一個名字。只有與最高統治者結合,才方便他們把社會資源自己轉移。這種結合不是對統治者的忠誠,忠誠只是外在表像,一旦向他們轉移社會資源的能力不足,他們就會換個主子。

  統治者喜歡這麼一個集團,就是因為表像的忠誠。只要你還有錢給他們,他們就是你最忠心的奴僕,歡天喜地執行對內鎮壓一切反對力量的使命。外戰輸了不重要,只要你付的價錢還是能比別人高,地位依然固若金湯。只是天下之財有限,而人的貪欲無限,終有一天統治者會給不起價錢,他們中的很多人會搖身一變,去找那個給得起錢的人。

  這樣一個群體,戰鬥力會飛速下降,天下之財會被很快消耗。這中間的平衡能力,加上各種因素,便就成了一個朝代存續時間長短很重要的因素。混一宇內,外無強敵,付出的成本便會小一些。強敵環伺,則很快天下就無法承擔。斂財能力強的政權,支撐的時間長一些,而斂財能力弱的政權,則就迅速滅亡。

  大宋斂天下之財以養兵,連皇族都要忍耐讓步,更何況其他群體。支撐這樣一支軍事力量的能力,自然也就強那麼一點點。只不過這支軍事力量是為了鎮壓內部而生,面對外敵天生就沒有戰鬥力,穩住了內部,最終還是要被外敵滅掉。

  軍隊是一個特殊群體,必講階級。但如果所有事物、管理手段只剩一個階級法,軍隊也就成了私軍,成了統兵官的個人物品。軍隊對國家的忠誠,就被替換成了統兵官對國家的忠誠。而在以利益收買來換取軍隊支援的邏輯下,收買統兵官比收買軍隊便宜一點。

  為誰而戰?喊口號是沒有用的,制度上保證才可以。在世兵世將,統兵官絕對掌控一支軍隊的時候,什麼樣的口號都沒有用。軍法執掌者為什麼要獨立於統兵官之外?就是要監督制度的執行。徐平設軍法司,本就是沿自漢朝的軍法正。

  一切行動聽指揮,和服從是軍人的天職不是一個意思。前者說的是軍人的責任,後者說的是軍人是統兵官的奴隸。指揮不來自統兵官個人,而來自於他這個身份,來自國家賦予他的權力。個人和職務要分清,制度首先要確保這一點。

  天下大事,在祀與戎。戰爭是國家大事,軍隊是國之重器,豈容幾個野心家當成自己搏封侯奪富貴的工具。兵哪怕當一輩子,也只是穿著戎裝的民,而不是脫離於社會,與國家和民族無關的一群世襲之人。兵民一體,只有在這個邏輯之下,戰功封侯才榮耀。

  永嘉之亂,衣冠南渡,中原陸沉,巨大的軍事打擊之下漢人的軍事傳統喪失。如果說天下有文武二德,則自那個時候起,漢人已失天下武德。

  民族的交流與融合,不可能是簡單的漢化,單向何談交流?在這個過程中間,有胡人的漢化,同樣也有漢人的胡化,同時還伴隨著反對的思潮和行動。這種軍事傳統和政治結構的形成,便就是在各族勢力、文化、利益等方方面面的交流與碰撞中完成的。

  說這種軍事傳統帶著胡風,不是說他就是鮮卑人帶著來中原的,而是在入主中原之後發展出來的。這裡面有胡人風俗,自然也有漢人貢獻,特別是北地世家大族和漢族文人。

  小時候看電影,坐下之後問大人的第一句話,就是:「誰是好人?誰是壞人?」小孩子需要用這種思維來認識世界。但面對滾滾歷史洪流,還要用這種思維,硬要從裡面找出誰是好人,誰是壞人來,就只能是自欺了。

  如果把漢人和主動漢化的胡人統一稱為漢人,把胡人和主動胡化的漢人稱為胡人,那麼在這個交流、融合、碰撞的過程中,胡人提供了軍事實踐,漢人文人建立了理論基礎。

  當然這是指一個大概,軍事理論也有胡人功勞,漢人同樣參與了實踐。

  理論是依據於實踐而生,從屬於實踐,從而指導實踐。認為天生就有一個真理,你只要能夠找出來,便就天下太平了,中國人沒有這種文化傳統。天道有常,而世事無常。天道雖有常,卻無法捉摸,只有無常的世事,才能夠提供你去理解天道的途徑。

  首先是新的軍事實踐代替了以前傳統的軍事實踐,才產生了新的理論體系。

  在徐平前世,有很多有文化的人,一談軍事,必是開口亞歷山大,閉口拿破崙。如果你問他中國傳統的軍事文化,他會一臉不屑地弊夷:「垃圾,有什麼好討論的?」

  打敗了,不管是因為什麼原因,就是敗了,必須要面對這樣一個結果。勇敢者努力地站起來,拍拍身上的塵土,繼續上路。而懦弱者,則從此就站不起來,趴在勝者的腳下。

  當年中原陸沉後,也同樣有大量的漢族文人像後來談論亞歷山大、拿破崙一樣,談論著殺進中原的胡人將領。不知道因何而敗,自然也就無從談起如何去取勝。然而終究還是要一條出路,那只好從敵人那裡去學習了。

  堅守著自己的文化印記,帶著自己文化裡的基因,再去學習,知其然,並知其所以然才是真正的學習。如果把模仿當作學習,看見敵人這樣做了,所以打敗我了,我只要也這樣做就可以了。這不是學習,這只是動物的應激反應,最多帶了一點人類模仿的智慧。

  歷史的進程總是由一對又一對的矛盾構成,哪個方面,哪種矛盾是主要的,是認識歷史首先要搞楚清的。天下大事不是只有戰爭,但是在戰爭裡,不管是理論和實踐,漢化和胡風卻是一對主要矛盾。這裡的胡風不是說禁軍集團依然是胡人,他們是漢人,進入中原的胡族漢化已經完成。或者換一種說法更貼切,因為還帶有胡風,繼續漢化還是反對漢化是此時軍事理論和實踐中的主要矛盾。

  歷史大勢當中,不要用小孩子的思維非要找出好人壞人來,而是認識實踐,抓住主要矛盾。徐平是認為禁軍集團這個整體是阻擋他更進一步的敵人,但禁軍裡的每個個體,每一個人,不管是將校還是士卒,徐平並無成見。

  任福忠勇奮戰而死,徐平給以最高殊榮,致以最大的敬意,並不會因為他是禁軍看低了他。誰是敵人,誰是朋友?禁軍整體是敵人,但禁軍中的某些將領有可能是盟友。即使不是盟友,他盡了自己的職責,做出了自己的犧牲,依然可敬。

  韓長鸞是北齊後主高緯的權臣,是個胡化的漢人,他和他的同伴最喜歡說的話,是:「狗漢大不可耐,惟需殺卻!」

  這支禁軍的源頭,就是這樣的群體,只是在歷史的長河中不斷地變著顏色。在歷史的進程中,他們的作風、習慣、風俗不斷在變,但反漢化的本質沒有變。

  徐平抬起頭,看著不遠處的青山,兩山之間一條谷道,直通大漠草原。他將從這裡向北殺去,元昊已不足論,下一次將迎契丹大軍於兩漢故邊塞。

  徐平知道自己今後的日子將艱難無比,哪怕知道皇帝趙禎和文官集團會站在自己這一邊,依然是如履薄冰,稍有不慎就粉身碎骨。但他依然選擇挑起這副擔子,不能退縮。怎麼能夠退縮呢?再難也要扛著走下去。

  沒有辦法,自己是一隻漢狗啊,將要面對的人覺得大不可耐,總不能引頸就戮。自己一死不足惜,總還要顧念妻兒,顧念那些對自己寄予厚望的人們。隴右軍一路打過來,路邊總有百姓焚香以迎,徐平要報答那些香火啊。

  要想徹底地改變禁軍,就要先打敗他們在北方的精神寄託。滅一黨項,堂堂列陣於陰山之下,迎戰契丹大軍。敗了,徐平以死謝天下,自己才不足,該死!就如任福所說,我為朝廷大將,不能帶兵滅賊,已是死罪,其餘何足道。勝了,對於徐平來說就是一個新的開始,所有的一切就都可以從容去做。對於契丹,敗了,則一切就已經結束。

  回過身來,徐平取出自己都護府的符令,朗聲道:「甘昭吉,出列聽令!」

  甘昭吉兩腿發軟,強自奮起,跨出班列,叉手唱諾:「末將甘昭吉,謹聽都護令!」

  徐平把符令交予他的手中,厲聲道:「自鎮戎軍至慶州,五百里,我給你三日限,快馬到那裡。晚一天,杖二十,晚兩天,杖五十,晚三天,杖一百!逾期三日不到,則你派身邊親隨提你人頭,回都護府繳還軍令!」

  甘昭吉咚地跪在地上,叩首道:「末將何膽,敢違都護軍令!」

  徐平看著他,沉聲道:「敢與不敢,皆不須言!我已寬限你時日,違限,死罪!你持我軍令,捧都護府天子劍,飛馬赴慶州。令許懷德,自你到日,五日內點齊兵馬。何軍該發何軍不該發,自有名錄付於你帶去。自第六日起,許懷德當統點集起來的兵馬,沿馬嶺水北上,取環州,趨韋州。我這裡大軍即日北上,我到韋州日,許懷德當至。不到,死罪!」

  甘昭吉叩頭道:「謹遵都護軍令!若違令,死罪而已!」

  徐平微微點了點頭道:「此去慶州,汝監許懷德軍,有進無退!一人退,殺一人,全軍退,殺全軍!你做不到,我殺你!」

  甘昭吉拼命在地上叩頭,高聲應諾。他當然聽得出來,此時的徐平已經殺氣騰騰,說殺人就是真要殺人,不是嚇唬你。徐都護為人和藹,但只有一點讓人害怕,認真起來嚇人。

  徐平又道:「自許懷德大軍拔營起程,當日行三十里。不足三十里,你面責。兩日行不足六十里,杖三十。三日行不足九十里,杖一百。連違三日限,斬!你捧天子劍,代吾為天子使,監其行軍進止。杖刑你親驗,死罪你持劍斬其頭!——做不到,我砍你的頭!」

  甘昭吉只是拼命叩首,連連應諾。徐平用這個態度來說話,別說是要砍他的頭,就是要把周邊各國王的腦袋全砍下來,甘昭吉也是深信不疑。徐平從來沒有如此嚴肅過,但他與這次有稍微相似的幾次,一滅番落禹藏部,二敗元昊卓羅城,三在天都山下亡黨項精銳。

  徐平從來沒有嚇唬過自己屬下將士,也沒有嚇唬過甘昭這些特殊身份的武官。他這樣正式說話的時候,真不是嚇唬你,說殺人那就是一定要殺人的。

  此次北上,徐平不但要滅掉元昊,還要把自己管下的所有軍事力量統合起來。許懷德統下的數萬禁軍精銳,是徐平要處理的。如何處理,只看此次攻韋州的戰事如何。

  人哪,感覺最幸福的時候是渾渾噩噩,諸事不管,只求一個吃得開心,做事順心。但當有一天你跨過了這一步,不管是主動還是被動,要去挑起一副千斤重擔,偶爾還會懷念起以前的幸福時光,但讓你把這副擔子卸下來,卻是怎麼也不肯的。

  人這一生,除了追求好的生活,除了追求滿足私欲,還有一種東西叫責任。

  來到這個世界,徐平想的是一世富貴,甚至連子女的未來,他都覺得要自己爭取。門閥沒了,世家已經消散,何必要去為這一個並沒有什麼光彩的傳統還魂?徐平會給自己的兒女以最好的教育,最好的環境,但他們的未來,需要自己去掙出來。想要躺著世世代代富貴,徐平大兒刮子扇出門去。我給了你們這麼好的條件,想要的,自己掙去。

  這樣想,徐平越發覺得世兵世將的軍事世襲體制礙眼。此次北上,覺得得會幫自己的人真幫了自己,戰事一切順利自然好說。但如果不幸,盟友並不是盟友,大軍北上戰事不如自己的預期,後果就能預料。但徐平不會後悔。哪怕因為這一個決定,粉身碎骨,他也在所不惜。前方是刀山火海,萬丈懸崖,他還是要義無反顧地走下去。

  嗯,用前方的黨項和契丹人的話說,自己就是一隻漢狗。你如何看我,與我何干?我既如此,就當背起這樣的責任。我有這個機會,我能衝上去,那我就衝上去了,一切就讓鮮血來證明吧。我血流盡了,甚至後世考證出來,我徐平不是為了自己的責任,而是為了自己的私利,裹脅將士們去打無謂的戰爭,又如何?還是任福的那句話,今日我為統軍大將,率二十萬將士,決戰於大漠荒原,敗了,我本就該死!

  該死的人那便就去死了。如果蒼天有幸,祖宗有靈,不讓那些莫名其妙的事情發生在我身上,那我自要還這世界一個朗朗乾坤。文成武德,善莫大焉。

  大丈夫,取富貴如舉手之勞,殫精竭慮蠅營狗苟為五斗米豈不羞恥!今居高位,手握重兵,自然需為天下謀,為眾生想。性命,也不過爾爾,有何所惜!

  賀蘭踏破蕩陰山,十萬天軍渡蕭關。富貴封侯何足論,縱軍驅馬勒燕然。
waterkcl 發表於 2019-1-1 10:48

第258章 有一種態度叫沉默

  趙禎夜不能寐,在天章閣裡或坐或站,神色嚴肅,好似擔著千斤重擔一般。

  案幾上是徐平的奏章,這麼多年,趙禎從來沒見過徐平上過這種奏章。最邊上的一份是徐平手書的《出師表》。作為皇帝,趙禎雖然不知道一百年後,有一位統兵大將,也喜歡手書《出師表》,但卻知道徐平這樣做的含義。

  群臣大儒天天喊著接韓愈旗幟,要與漢亡之後的文化做切割,怎麼可能不影響到軍事政策方面。諸葛亮的身份,恰恰是最後一位有能力,有魄力,忠於漢室的大人物。他的一生為挽天傾,延漢祚,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他一生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統大軍北伐。

  嶽飛還只是要北伐,手書《出師表》的政治意義尚不明顯。現在的徐平卻是以文臣統大軍在西北,用著川蜀的兵,做著諸葛丞相的事。現在手書一份《出師表》來,所表達的意思再明顯不過。趙禎一生別的事不行,就是善於做皇帝,豈能意會不了。

  明白了,趙禎就要做出選擇。這個選擇不容易做,徐平覺得千難萬險,趙禎猶有過之。

  如果是在太祖時候提出這個意思,太祖會覺得是胡扯。到了太宗的時候,太宗會覺得猶豫難決。到了真宗,他會觀望。而到了趙禎這個時候,選擇的方向其實已經出來了,只是難下決心。條件還不成熟,解決的手段還沒有找到,這個決心不好下。

  大宋崇文,趙禎這些要繼皇位的人,從小就受到最好的教育。自懂事起,便由精選出來的文臣大儒言傳身教,價值取向是被確定了的。不過大宋是以軍立國,當時擁立太祖的那些人要酬功。幾位大將可以杯酒釋兵權,他們說得明白,不管是從軍打仗,還是在朝裡做大官,為的不過是錢財富貴,給了他們就好了。

  五代廢立是常事,不能跟其他朝代比,把大將安撫好了,兵也要養起來。初立國時還好,就是那麼多兵,滅各國又一下多了那麼多錢財、土地、人口,養起來輕鬆自如。但隨著時間過去,養起來的禁軍越來越不能打,費的財力還越來越多,國家已經力不從心了。

  養兵是不得已,在北宋真宗到神宗幾位皇帝看來,能夠解決這個問題,重新確立國家制度是最好的。而真正試圖動手的,是從歷史上的仁宗開始,不過他只是淺輒止而已。

  宋朝文官有強烈的漢化傾向,重續漢祚是他們的一種價值追求。統兵武將手錄《出師表》是一種政治表達,民間盛行《說三分》說明瞭一種社會大眾的立場,尊劉抑曹是對續漢祚未成的蜀漢的惋惜。文臣的言論,如歷史上的文彥博對神宗說「天子與士大夫共治天下」,都是這種價值體系的一部分。

  與士大夫共治天下,如果用階級立場之外的另一種解釋,就追到了漢朝。當然不是說文彥博說這句話的時候,沒有階級立場的成分,而是他不是有意識地強調階級立場。那個時候的人沒有這種階級自覺,他是有意識地用這句話表達自己的政治態度。

  漢太祖劉邦平定天下之後,於高皇帝十一年頒下求賢詔:「今吾以天之靈,賢士大夫定有天下,以為一家,欲其長久世世奉宗廟無絕也。賢人已與我共平之矣,而不與吾共安列之,可乎?賢士大夫有肯從我遊者,吾能尊顯之。」第二年又佈告天下:「與天下之豪士賢士大夫共定天下,同安輯之。」

  宋人沒有後世的階級自覺,即使表達了階級立場,也是無意為之。不可能在那個年代用這種話,表達地主階級對自己階級立場認識多麼清楚,有這種意識,就嚇人了。文彥博用這句話,是向神宗表達政治立場。天下豪士隨著世家大族消亡已經煙消雲散,那麼追漢太祖之言,現在是與士大夫共治天下,同意不同意?文官集團要續漢祚,同意不同意?

  從仁宗到神宗,他們的行動已經說明瞭他們的立場,只是沒有找到合適的手段。

  對於趙禎來說,他難的不是站不站到徐平一邊,而是擔心徐平能不能做到?如果徐平只是誇海口,做不到的話,那麼最後結果是趙禎所不能接受的。自己生死且不說,即使失敗趙禎可能還是可以做皇帝,只是會被逼向另一個立場。天下卻會再入五代亂世,大宋又會成為另一個地盤大了一些的短命王朝。

  文官集團要續漢祚,文士大儒要續大漢道統,這是一個大的方向。但在他們內部,續出來的漢祚是個什麼樣子,誰才是續出來的道統的正統,先就爭得一塌糊塗,有的時候能把狗腦子打出來。皇帝首先要考慮的是長治久安,文官爭得越厲害,皇帝越心灰意冷。

  此時徐平在文官集團內部都還沒有一統天下,讓趙禎表態是強人所難。不過除了公開表態之外,還有一種態度叫沉默,徐平需要的也是趙禎的沉默。

  趙禎走到案前,仔細翻閱徐平的奏章。

  徐平手錄的《出師表》自然留中不發,這是向趙禎表態的,沒有必要讓外人知道。

  統秦鳳、涇原、環慶三路大軍,出蕭關,滅黨項,與想從調停大宋和黨項戰爭的契丹大軍戰於五原城下,可以交給樞密院。同不同意徐平這樣做,文官們自己去做決定。

  因為天都山前線大勝,朝廷賞賜豐厚,京城和河北禁軍沒有這個機會,難免失落,甚至心生怨恨。徐平建議趙禎在京城舉行慶功,借這個機會廣賜全軍,推恩百官。還是那一句話,歷史洪流中不能刻意找一個壞人,要滅禁軍集團,但不能刻薄禁軍士卒。這一封奏章趙禎最為稱許,將遍示群臣。這樣一個舉措,徐平好做,他也好做。

  徹底否定契丹提出的與黨項議和之議,如果契丹用軍事威脅,則明言,滅黨項的大軍將在陰山腳下迎戰。非不得已,不在敵人選定的戰場與敵作戰,是軍事鬥爭的原則。不過現在的契丹未必能夠認識到這一點,即使認識到了,也未必能忍得住被大宋挑釁。就是能夠忍住,一定要在對他們有利的河北戰場作戰,桑懌和高大全兩軍都可以迎戰。這一件事讓趙禎猶豫良久,連敗黨項和契丹,讓他無比嚮往,又覺得心驚膽戰。最後還是決定拿給樞密院和政堂合議,結果還是由他們來定吧。

  只有在陰山下,秦漢五原城,對契丹大獲全勝,對禁軍集團的行動才好從容展開。隴右軍威震懾他們手中的刀把子,敗了契丹絕了他們用外敵勒索之心。絕其心志,讓他們明白徹底漢文化的軍隊,才是天下至強之軍,反漢化自然也就不敢堅持了。
waterkcl 發表於 2019-1-1 10:49

第259章 前途未蔔

  都亭驛內,劉六符在庭院內走來走去,煩躁不安。來的時候天寒地凍,接伴使富弼還用結冰路滑的理由把他留在大名府一二十天。此時已春暖花開,自離開契丹,兩三個月的時間過去了,自己一直被軟禁在這驛館裡,讓他的心裡越來越覺得此次非比尋常。

  自澶淵之盟,宋遼交好,雙方維持了友好關係。雙方交聘不斷,使節往還,是大家都熟悉了的事情。每當雙方有重大節日,或者皇帝和太后生日,都互派使節。總的來說,就是雙方互相尊重,相安無事。

  契丹的國號他們自己分成漢文和契丹文兩種,契丹文中一直自稱大契丹或契丹國,簡稱契丹。漢文的國號大部分時間為大契丹,惟有在石敬塘獻燕雲十六州後,名新得漢地為大遼,其故地為大契丹。太平興國七年,宋軍在滿城大敗統軍南侵的遼景宗耶律賢,契丹全境鎮動,為免宋爭燕雲,去那裡的大遼之稱,全境稱大契丹。歷史上要到英宗治平三年的時候,契丹的漢文國號才改稱大遼,而其本語自稱一直是契丹。

  徐平的前世稱其為遼朝,只是以表其與宋對立,都是一個朝代,一起為正統王朝。但在這個年代,宋人幾乎不會稱其為遼,特別是在正式的交往之中,史料中的很多稱呼為後人追述。只有在契丹王朝最後覆滅的幾十年裡,遼才成為他們廣泛的稱呼。

  以契丹自稱,顯示他們此時還以番邦自居,而且在心理上面具有優越感。自稱大遼曲迎漢人,是他們境內很多人都瞧為起的。但與漢文化長時期的接觸,還是免不了漢化,特別是在文化上有那麼點追求的人。

  此時的契丹主耶律宗真就是如此,他從小就接受漢人文化教育,工詩詞,善丹青,曾畫鵝、鷹送趙禎為禮物,造詣極高。趙禎善書,特別是在這個年代流行的「飛白書」有極高造詣,為一大家,便以「飛白書」回贈於他。

  耶律宗真的成長歷程與趙禎有許多相似的地方。其母蕭耨斤出身宮女,地位不高,與劉太后的出身有相似之處。在耶律宗真與趙禎差不多年紀幼年登基的時候,蕭耨斤自立為皇太后,臨朝攝政。在景祐元年,與趙禎前後腳親政。

  相似的經歷,其間細節的不同,讓耶立宗真更加嚮往漢文化。

  他的生母是蕭耨斤,但卻不是蕭耨斤養大的。因為齊天皇後無子,便親自撫養他,視若己出,極盡慈愛。對比趙禎生母李宸妃和劉太后的關係,簡直是如出一轍。

  但文化的差異,卻帶來了結果的迥異。劉太后養趙禎如親子,卻管束極嚴厲,可以用一個嚴字來概括。齊天皇後養耶律宗之,卻極盡慈愛,可用一個慈字來概括。

  同樣是幼年登基,大宋臨朝稱制的是劉太后,趙禎生母李宸妃至死未與子相認。而契丹臨朝稱制的卻是蕭耨斤,兒子登基,他自立皇太后,自己決定臨朝稱制。而養大耶律宗真的齊天皇後蕭菩薩哥,則被蕭耨斤誣以謀反罪名賜死。趙禎是劉太后老死親政,耶律宗真則是蕭耨斤嫌他大了親政,要廢了之後再立其弟耶律重元。結果耶律重元卻跑去了告訴耶律宗真,耶律宗真果斷帶兵囚禁了蕭耨斤,株其黨羽,由此親政。

  同樣是臨朝稱制的太后,同樣有野心,劉太后雖然也有一點小動作,但總體上忠實地履行了自己的職責。而蕭耨斤則貪暴好殺,廣織黨羽,扶持她的家族。

  從表面上看,如果劉太后與齊天皇後對換,李宸妃與蕭耨斤對換,則皆大歡喜。實則不然,契丹出不了劉太后,而大宋也不會允許蕭耨斤上位,這是根本的文化差異。

  趙禎成長的過程中,少了一個普通人的脈脈溫情,大宋朝臣與劉太后,充分演繹了什麼是皇家無私事。趙禎的個人情感被置於最不重要的位置,一切為了朝政穩定。而耶律宗真成長的過程中,蕭耨斤和契丹貴族們,則充分表演了怎麼把國家大政變成一場家族鬧劇。

  從趙禎個人的角度來說,他會羡慕耶律宗真的遭遇。自己很克制,生母李宸妃也非常克制,朝臣更加克制。李宸妃如果能當太后,則一切完美。但作為一個帝王,趙禎卻知道那是不可能得到的,他和耶律宗真的遭遇是由雙方不同的政治基礎造成的。

  而耶律宗真又何嘗不羡慕趙禎?什麼母子的脈脈溫情,他同樣從來沒有感受到過。生母上位沒有給他帶來絲毫溫情,反而家庭撕裂,反目成仇。對於漢化的嚮往,僅有他這成長的經歷就夠了。

  從個人感情上來說,耶律宗真更加偏向大宋,而討厭元昊。他自己是主張漢化的,而元昊則是反漢化的,從價值取向上兩人就截然相反。

  什麼是漢化?什麼是胡風?其實元昊登基的時候說得很清楚,衣毛皮,事畜牧。遊牧文化就是胡風,農耕文化就是漢化。統治集團根基在中原農耕地區,如果還保持胡風,則必然帶來一系列的不適應。不進行漢化,他們的統治無從進行,只能做搶掠的強盜,而無法建立長時期的統治。只要進入中原的遊牧集團,才會面臨這一問題。

  契丹同樣在面臨這一難題,隨著統治中心越來越移往幽燕漢文化地區,統治階層中漢化越來越深入。外面的表像之一,就是如耶律宗真這樣好文學的人物增多。

  導致鮮卑滅亡的六鎮之亂是為什麼發生的?統治上層快速漢化,即尚文,而賴以支撐政權的武力還保持著鮮卑舊俗,即好武,重文輕武,武人起而反抗。每一個以武力進入中原的遊牧集團,都要面臨這樣一個問題。不尚文,無以對支撐政權政治、經濟基礎的漢地進行統治,不輕武,則就要面對保守勢力的反抗。

  這是他們的必然,因為他們能取天下的基礎是武力,背叛軍事力量結果顯而易見。

  從耶律宗真個人來說,元昊被大宋打得灰頭土臉他幸災樂禍,他自己還想打呢。而對於他治下的國家來說,無論傳統還是現實,不趁這個時候從大宋得到點什麼,無法交待。

  劉六符就是在這種心態下來到大宋的。本來在他之後還有一個蕭英,稍後出發在路上趕上一起與宋談判。卻沒想到入宋之後,跟富弼客客氣氣了沒兩天便被軟禁,而蕭英則被攔在了國門之外。

  將來會如何,劉六符心裡一點底都沒有。
waterkcl 發表於 2019-1-1 10:50

第260章 宜將剩退窮寇

  看見富弼,劉六符長出了一口氣,急急忙忙迎上去敘禮。

  禮畢,富弼面色輕鬆地道:「最近天氣晴好,學士沒有出去走一走?春暖花開,滿京城裡的百姓都出城觀花,煞是熱鬧。」

  劉六符一時沉吟,不知富弼這樣說的意思。自己明明是被軟禁在這裡,還出去觀什麼花?以往使節來,大宋非常客氣,管得也鬆,不只是可以四處走動,契丹的官員隨從還都帶有大批貨物,就在都亭驛買賣,這裡熱鬧得跟個市集一般。現在被關在驛裡,連帶著的貨物也不能發賣,很多人已經不滿了。

  仔細看富弼的神色,劉六符實在被關得有些怕了,決定不搭這個話題,直奔主題:「知院,我來的時候天寒地凍,如今已經春暖花,卻尚未談起正事。若要閒遊,候正事談完的閒暇之時。我來大宋,有諸多事務,隨身帶有文牒,不知你們朝裡可有答覆?」

  富弼笑著搖了搖頭:「我為接伴使,只是伴你玩賞京城景色,豈能談朝廷大事?你在契丹貴為學士,與我商談,豈不怠慢了你?」

  劉六符一怔:「大宋文治昌盛,不知多少學士?再是忙碌,幾個月也總有空閒了吧?」

  「不然。」富弼連連搖頭,「宋學士文學雖好,奈何子弟管束不力,最近家事所累,正被朝廷議論。王學士安撫陝西,一去數月,雖已離京城不遠,尚需幾日。」

  劉六符有些壓不住火氣:「你們關我數月,就是為了這事?不是還有丁學士嗎?」

  富弼歎了口氣:「丁學士祖上為契丹所辱,那是無論如何也不會來的。」

  見富弼不住地推三阻四,而且用的藉口全無誠意,劉六符已經看出苗頭不好。接伴使北上遠迎,陪著使節到了京城之後,日常應該有身份相當的人陪伴,這是過去宋和契丹交往的禮節。劉六符是契丹的翰林學士,到了以文治自負的大宋,自應當有翰林來伴。就是翰林不方便也應有其他地位相當的人,大宋文詞強他過他劉六符的車載鬥量。

  這次大宋不知吃錯了什麼藥,來的劉六符是翰林學士,便一定要翰林學士來陪,不然就不讓他見宰執,更加不允許見皇帝。大宋三位翰林學士,卻全都不能來。宋庠家裡兒子鬧了事,正在被台諫議論著,交頭爛額,不知什麼時候就會被貶。王堯臣年前就做陝西路體量安撫使,不在京城,還要再過三五天才回來。丁度倒是在京城,而且也沒事,但他祖父曾經被契丹人抓過,後來逃回開封,所以他不見契丹使節。

  人就是這樣,來的時候抱的期望越高,被怠慢了之後越是憤怒。但當那股憤怒勁被磨去了,便就開始誠惶誠恐,先前心裡要怎麼顯威風的念頭全被自己認作罪狀。這次是明明白白地大宋怠慢羞辱劉六符,但等到現在,卻是劉六符覺得自己對不起大宋。

  愣了好一會,劉六符才道:「那本朝移文,說起的河北楊懷敏拓塘,河東百姓侵禁地之事,貴國有何說法?數月過去,總不能還沒有消息?」

  富弼歎了口氣:「最近朝中事務極多,宰執相公們忙得不可開交,實在顧不上。」

  「什麼?」劉六符張大了嘴巴,看著富弼,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幾個月過去,兩國交界處這麼大的摩擦,大宋竟然理都不理,這明欺人嗎?

  自澶州城下之盟,宋與契丹議和,不再交兵,但邊境地區卻有不少容易發生摩擦的地方。最東邊一段自保州至滄州,是宋建的湖塘地帶,限制契丹南下的。這片一直延伸到大海的湖塘面積極大,連綿一二百里。雖然契丹一再向宋表示不屑,說是用十萬人,一人抱一捆草就把那片水填了,但實際南下犯宋從來都是走保州以西。中段則很多兩屬地,也可以稱兩輸地。大宋有這些地方的行政管轄權和派差役權,契丹則從這些地方收稅,同時也派差。再向西則是雙方為了防止摩擦,脫離接觸,在沿邊形成無人的禁地。

  最近這三段邊境,全部發生了衝突,規模雖然不大,但兩國前線官員都不想退讓。

  東邊的湖塘地區發生的事端對契丹來說最嚴重。自明道元年起,內侍楊懷敏在當時在那裡主兵的劉平支持下,大規模地拓展湖塘。數年之後契丹發覺,行文大宋停止,說是破壞了澶州誓約。但雙方一直扯皮,近二十年的時間,楊懷敏一路升官,卻一直在那裡,做著這同一件事,從來沒有停止過。他曾回京自誇,自己拓展湖塘,可當百萬兵。

  這對契丹來說不可接受,湖塘越向西拓,則契丹南下的地區越是狹窄,大宋的防線收窄,可以節約大量兵力。而澶州之盟說得天花亂墜,終究是建立在雙方實力相當,誰也奈何不了誰的基礎上。楊懷敏的舉措,實際就是改變雙方的實力對比。

  中段的兩輸地,是在長時間的磨合中逐漸形成的,也很難說誰占了誰的便宜。治理權在大宋,而錢糧由契丹收,差役雙方一起派。一起派差役不是說同一家服了大宋的役再服契丹的役,而是對境內人戶進行劃界,哪裡是服宋差的,哪裡是服契丹差的。由於契丹的役重,有很多他那邊的人戶逃到了服宋差的地方來。前方官員交涉,那裡宋朝的地方官給出來的理由,是本來兩輸地是大家一起收稅的,不過宋免了那裡的稅,契丹不免,契丹已經占了大便宜。現在役重,民戶逃到宋這邊來,理所當然,契丹找自己的原因。

  西段是禁地,也就是兩國交界的地區有數十里寬的狹長範圍拋荒,大家都不耕種。而在宋與黨項的戰事起來之後,有契丹民杜思榮南下,侵佔禁地。宋與契丹交涉,說那裡契丹違反和約,向南侵地。契丹說是自己的地,證據是那一帶是乙室大王曾經駐牧。而宋有雙方在大中祥符九年交涉的公文,當時乙室大王到那裡遊牧,承認是宋地,爭執不休。

  劉六符此來,就是要以這些事件為藉口,向宋施壓,而後借幫宋與黨項議和勒索。東段鑒於拓展湖塘的威脅太大,提出要宋交還北周世宗柴榮取的關南十縣,不再受限。當然他們是漫天要價,知道宋也不會還,只看最後談出什麼價錢來。其他地方,則指責宋違反盟約,給出補償。同時利用調宋與黨項戰爭的地機會,要出個好價錢來。

  沒想到宋朝對這些衝突一概不理,也不給契丹調停與黨項衝突的機會,就那麼一直僵在那裡。劉六符聽到大宋朝堂竟然到現在還沒有理會邊境衝突,再也忍不住,對富弼憤然道:「你們朝裡對兩國交界之地如此漠然,何談兩國交好?」

  富弼拱手:「學士,兩國交好數十年,天下皆蒙其惠,怎會不理呢?只是如今西北昊賊反叛,戰事紛起,兩府事務紛雜,實在抽不出手來。兄弟之邦,你們理當忍耐!」

  「忍耐?你們打仗,我們忍耐?你朝跟黨項開戰,還要我們讓地讓民與你?」

  見劉六符一臉不可置信地表情看著自己,富弼有些無奈地道:「沒有辦法,我們兩國交好,便如兄弟,兄弟之間的事情自然可以拖一拖。不過學士安心,西北的事快了,快了!」

  劉六符一臉茫然:「快了?什麼快了?」

  富弼展顏一笑:「自然是戰事快結束了,賊昊將引頸就戮!」

  說完,富弼從袖裡取了一張紙出來,給劉六符看:「學士且看,這是天都山徐都護出鎮戎軍時戲作一七絕,勉勵將士,以壯其行。沒有辦法,現在滿朝心思都在那裡,學士體諒。」

  劉六符接過來看,見是四句:「秦帝北巡臨東海,漢皇高唱大風揚。宜將剩退窮寇,不可沽名學霸王。」

  作為翰林學士,劉六符自然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始皇帝一統天下,便不辭勞苦,巡遊天下,鎮懾剛剛攻下的六國地區。齊地最重,是他去的最多的地方。而劉邦就更加不用說了,他能回家鄉高唱「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就是項羽這個倒楣蛋在占盡優勢時,沒有窮追猛打,而是天下分封,讓他最後翻盤。意思很明顯,大宋要對黨項窮追猛打,議和不可能。

  劉六符怔了許久,才一臉不可思議地看著富弼道:「大宋不跟黨項議和,已經出兵了?」

  富弼滿臉笑容:「好教學士知曉,西北徐都護已統二十萬大軍,出蕭關,於草原大漠間討黨項逆賊!此是天朝興義兵,誅不臣,兄弟之邦豈能不助一臂之力!過幾日,候王學士回京日,恰好本朝聖天子要在京城賀西北大捷,學士一起去觀禮!」

  劉六符再也忍耐不住,勃然變色:「你們如此欺我,豈有此理!難道不怕本國舉大兵南下,橫掃中原,踏破開封府!」

  富弼拱手行禮:「若貴國真有此意,徐都護統兵滅黨項之後,願與貴國主獵於陰山之下!」
waterkcl 發表於 2019-1-1 10:50

第261章 胡風漢風

  蕭關徐平大帳裡,王凱與一眾將領向徐平報過各軍的進軍路線,具體部署,吩咐上了茶來,坐著閒談。此時大軍前鋒已至鳴沙縣附近,即將截斷韋州黨項軍退路,一切順利。

  按照原先定好的方略,曹克明帶整編過的本部兵馬由天聖寨北上,許德統環慶路大軍沿馬嶺水北上,兩軍由南線夾攻韋州。徐平帶大軍先攻鳴沙縣,而後出偏師繞擊韋州的側背,配合南線。即使不能全殲元昊殘部於韋州,也逼著他們向鹽州方向逃竄,徹底放棄興靈兩州。而後曹克明部尾追韋州殘部,與鄜延路兵馬一起,殲滅他們於橫山地區。

  戰事順利,氣氛就很輕鬆。閒聊了一會戰事,因為將進入黨項腹心地區,張亢問徐平道:「都護,你一再告誡,此次我們是興義兵,弔民伐罪,彰顯天威,不可與胡虜同。下官只是一直不解,具體可如做呢?漢胡本不同,天下盡知,只是何為漢儀,何為胡風?」

  徐平笑著道:「你這話問得要害,不過卻不是一言半語能夠說清楚的。過幾天,我會專門下一章程,入胡地各軍照行。現在一切草率,不能細講,我先靠訴你們一個大意。」

  眾將一起叉手:「願聽都護教誨!」

  「兩句話。第一句話,天師北上,以仁義之師伐不臣,弔民伐罪。番境有漢人,但大多還是胡人。漢人聞聽王師來,必以手回額,奔相走告『今見王師,自此我等漢人翻身做了自己主人也』。而胡人聞王師來,必心膽俱喪,委頓於地,曰『天子之師來,自此漢人翻身做了我們的主子也』。其間滋味,自己體會。莫失漢人之望,莫中胡人之怨。」

  眾將一起應諾,這兩句話聽起來差別不大,但細想卻有著天地之別。

  徐平又道:「公孫丑問孟子,詩曰『不素餐兮』,君子何不耕而食?孟子言,君子不耕而食,是以才力而得國君之用,以孝弟忠信而子弟從之。非此二者,而不耕而食,不蠶而衣,則近於盜。大軍入胡境,凡不耕而食之人,皆令其至都護府,聽候發落。」

  田況皺了皺眉頭:「番境之人多牧牛羊,自耕自食者只怕至少。」

  徐平笑道:「耕僅是代語,凡是用自己的兩手找飯食,皆在此列。市中百工,販貨商賈也是這般。不耕而食,僅指不勞而獲而已。——好了,此是軍中,我們說些俗話。漢風胡風之別,關鍵在我們漢人,飯食皆來於土地,一滴汗水一粒米,大家都習以為常。而番人起自牧牛羊,他們已經習慣了不用自己的雙手勞動去獲得財富。普通的牧民一樣辛苦,但由此而起的勢力之人,卻已經從心上習慣了這種作為。所以我們漢人嚮往的,是有更好的土地,我流下更多的汗水,就能夠有更多的收穫。胡人則不同,便如牧牛羊般,他們所嚮往的是有更多的人被其奴役,而讓自己過上好日子。所以此去番境,只要把那些不勞而獲的人找出來,能教化之則教化之,不然則流於遠地,過於惡劣的,則加以刑戮,天下太平。」

  眾人一起點頭,明白了徐平的意思,不過要從心理上向這個方向靠攏,也不容易。

  漢風胡風,爭了數千年,其實真要認識到根本,理由就簡單得讓人發笑。就像徐平前世講社會的階級鬥爭,真正追到源頭是貧富分化。當有人知道那麼驚天動地的事情,最後源頭原來是這麼一件小事,便對整個理論一笑置之,覺得如小孩子遊戲一般。漢風胡風之別其實是一個意思,最早起源於兩個族群的生產方式不同,由此而形成了不同的風俗,不同的文化傳統。民族的交流與融合,這種文化的磁撞,最終形成了滔天巨浪。

  內部由於貧富分化而出了階級之別,外部由於生產方式不同,則出現了文化衝突,這是一個問題的兩個方面。用階級鬥爭去解決外部的文化衝突,會不得要領,最終是付出了極大努力,還是讓外部怨恨,內部同樣怨聲載道。而用外部的文化衝突邏輯對待內部,則很容易出現法西思傾向,極盡殘暴,還不能夠解決問題。

  只講階級鬥爭,不講文化衝突,易犯左傾錯誤。過於強調文化衝突,而不講內部的階級分化,則會犯右傾錯誤。不左不右,執其兩端而得其中,是為中庸之道。

  不管階級分化還是文化衝突,都是起自於人們自然而然的生產過程,都是本於歷史惟物主義。不是先有了文化衝突和階級分化概念再去找理由,而是先有這個根才產生這概念。

  所以一國歷史,必然是內外有別。對內可以用階級鬥爭為主去分析,因為這是內部社會的主要矛盾,而對外則要以文化衝突去看待,因為這是內外交往的主要矛盾。只強調一面而完全否認另一面,不管是傾向哪一面,要麼不實事求是,要麼別有居心。

  歷史的大勢當中,是不能針對兩方,一定要指出一個壞人一個好人的。因為人類社會的這些矛盾,是不斷在變化的。既鬥爭,又融合,在鬥爭、融合中社會不斷前進。有時候以鬥爭為主,有時候有交融為主,每個時期有每個時期的主要矛盾。

  漢族文化傳統起於農耕,農耕又有大莊園、小自耕農、公有大農場的區別,每種生產方式必然會產生不同的文化。認為農耕的文化就是千年不變的,不實事求是。所以這個年代去接儒家的道統,特別要強調「以意逆志」,合適的認,不合適的改。

  胡風則是起於遊牧,也分自由散漫的公社式和殘酷的部落式,文化同樣不同。

  農耕文化的自由主義傾向,表現為「雞犬相聞,而老死不相往來」,強調自耕自食,天人合一。遊牧的自由主義傾向則表現為自由散漫,不受拘束,嚮往大自然。這兩個傾向在民族的交流、融合、碰撞中不是主流,存而不論。

  遊牧文化中惡劣的自然環境,朝不保夕的生存處境,出現了一種只顧眼前,不講以後的傾向。同時由於生存條件過於惡劣,一旦得到了改善便容易不思進取,對於自己得到的資源,死也不肯放手,對地位喪失之後有一種天然的恐懼感。而缺少交流,各自依靠自己面對大自然的生存處境,又讓他們對於人與人的關係非常漠然。我給你什麼,你就拿什麼來換,人與人之間只有簡單的利益關係。如果不能交換,則就靠武力搶奪,武力搶奪在他們看來不是一種罪惡。這種搶奪的極致,便是搶人,把人如牛羊一樣作為奴僕。

  農耕則相對穩定,雖說是靠天吃飯,但主要還是靠自己的勞動。與遊牧不同,農耕條件下人組織起來,是可以實現一定程度的人定勝天的。所以便出現了兩種傾向,一種是我自耕自食,不求於人,你讓我做事得給我個理由。不管是完稅納糧,還是參軍打仗,總得說服我,不然不做,不去。說破天去,我自己種地自己吃,什麼都是多餘的。而組織起來可以人定勝天,比如修橋鋪路,比如興建水利,都能夠改善每一個人的生活。所以在另一個方面,又有守望相助,願意承擔責任的傾向。這兩個傾向結合起來,便是每一個人都有保護自己,不服別人管的性子,但又有勇於擔當的責任感。歷史在發展,文化在變,但這種精神的內核卻不會變。所以漢人文化既有各過各的互不打擾的一面,又有面臨困境,勇於衝上前去,以大無畏的精神承擔責任的另一面。

  如果說,階級分化導致了部落、民族、國家的產生,那麼這種不同的生產方式便就導致產生了不同文化的部落、民族、國家。在部落與部落、民族與民族、國家與國家的交流與衝撞中,便就發生了遷徒與融合,戰爭與妥協,同時伴隨文化的消失、改變與新生。

  可以認為這種交流融合無罪,但不表示這個過程中的集團和個人無罪。不能夠用人類文化交流的性然性,來為這個過程中的人和集團脫罪,不然就是對其他人犯下新的罪行。

  子曰,逝者如斯夫。不可以用後世的眼光來看待歷史上的古人,隨意臧否,不然你已經成為了百年之後人們的笑柄。一個人的言和行,總有其歷史局限性。

  客觀、實事求是地看待歷史,才能夠指導未來。出於某種目的,掩蓋歷史事實,篡改歷史結果,是對歷史的褻瀆,是對現實的欺騙,是對未來的誤導,是一種犯罪。

  歷史的洪流中不應該指出哪方是好人、哪方是壞人,因為各自有各自的立場,有堅持自己各自文化與傳統的責任。一個農耕傳統的人,來到遊牧地區,不做改變,還要堅持自己的文化與傳統,會被遊牧民族看作小偷。而一個遊牧的人,到農耕地區還要堅持自己傳統與文化,則會被視為強盜。一個人如此,一個集團也是如此,行為有好與壞、正義與犯罪之分。在你家裡覺得理所當然的事情,到別人家裡去做,還要怪別人不配合就是豈有此理。以此為理由大開殺戒,窮凶極惡,就是惡貫滿盈,罪大惡極!

  而從五胡亂華開始的遊牧民族南遷,確實表現出了強盜的作為。你可以認為民族的交流與融合是正常的,但不能夠為其強盜行為脫罪,不然就是一種背叛。肆意殺戮,中原大地血流成河,十室九空,這種罪行應該被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以為後人之戒。

  一個人要有是非觀,一個民族要有是非觀,一個國家同樣也要有是非觀。
waterkcl 發表於 2019-1-1 10:51

第262章 戰是義戰

  只有理清了什麼漢,什麼是胡,將要進去的這片土地是胡地還是漢地,徐平才能確定自己執行什麼政策。戰爭都要殺人,都要流血,必然伴隨著血腥殺戮,但戰爭依然分正義和不義。把所有的戰爭混為一談,因為都要殺人,而認為都是一個性質,是混淆視線。

  徐平此次出兵,從在鎮戎軍時就講得很清楚,是興義兵,誅不臣,弔民伐罪。這不是為了好聽這麼講,而是此次出兵就是這個性質,是一場正義的戰爭。只有正義的戰爭,徐平才可以用戰爭來改造軍隊,不然是沒有一個結果的。

  秦派大將軍蒙恬統兵三十萬,北逐匈奴,設朔方、九原郡,不是貪圖這方土地,而是因為匈奴不斷以這裡為基地,南下侵犯。秦對匈奴的戰爭,是被侵略之後的反擊,是一場正義的戰爭。不提匈奴年年南下燒殺擄掠,而把這場戰爭當作拓地之戰,是混淆是非。

  漢時因之,再次因為匈奴年年南犯,多次反擊。封狼居胥,勒石燕然,為漢人兩大武功。不是因為這兩場戰爭殺的人多,繳獲的物資多,而是因為這兩場是漢人對侵略的反擊作戰,具有天然的正義性。只有正義的戰爭,才可以稱為武功,而不是以戰績來分。

  各人種地,各人吃飯,農耕文化中有這樣一種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精神在。但同樣的,你若犯我,我必犯人,惹了你就要承擔後果。來燒殺搶掠的時候耀武揚威,被打得屁滾尿流的痛哭流涕,漢從沒心情理會你這種豐富的表情。

  秦設朔方、九原,漢置河西四郡,一千多年的時間,這裡已經成為了漢地。

  民族的交流和融合,當然不是溫情脈脈,而是充滿了血腥和殺戮。你年年來打我,我打還你就得乖乖接著。從秦漢時起,這裡就已經是漢人故地,不是漢人搶來的,是你年年來犯我不得不占這裡,是你自己送來的。你願意送出來,漢人已經接住了。千年時間,這裡住的已經是漢人,生產方式已經是漢人的生產方式,文化已經是漢人的傳統文化。

  生產方式會影響文化傾向,所以番胡犯邊,搶佔土地,總是毀壞農田,變成牧地。同樣地漢人反擊占住的土地,也會廣開溝渠,開闢為農田。黨項所占的銀、夏等州是漢人故土,其餘地方是朔方、九原兩郡的一部分。

  徐平要滅元昊,取朔方、九原故地,是恢復漢土,不是侵略戰爭。是以這一戰的目的地,徐平一再強調是九原城。朝裡的文官們心領神會,時時強調北進是弔民伐罪,至於不明白的人,也不需要明白。

  唐時遷黨項入漢人故土,迄今兩百年,大宋爭過幾次,最後也認了。元昊上臺,倒行逆施,強令國內的人髠發,著胡服,用胡語,這可是漢人沒有做過的。徐平在重新佔領的漢土上移風易俗也不是強制性的,元昊可是不照著這樣做就要殺人。

  叛宋為不臣,虐民以為罪,元昊無論對內對外,都已經惡貫滿盈,死不足以抵罪。李佛瑪被俘還可以在開封城安然渡過一生,元昊則無此可能。只要被徐平抓住,必要把他梟首於大軍之前,以謝天下。

  什麼是逆歷史潮流而行?講民族的交流與融合,元昊就是倒行逆施。說他舉兵叛宋是被宋壓迫瞧不起,是沒有良心。什麼是逆天下大勢?元昊死後,這一帶很快大興農業,黨項迅速漢化,可見這裡是漢地,漢化是大勢所趨。無論對內對外,元昊都是歷史的罪人!

  講重文輕武,說胡人入漢地之後因為迅速漢化導致王朝滅亡,後人對其痛心疾首,你的是非觀在哪裡?要不被漢化,老實待在自己的土地上,不南下來犯,漢人王朝去打過你嗎?我又要占住漢地,還要保持自己的文化,天下間哪來的這種好事?漢人勢弱,被你占住土地已經是天大的恥辱了,因為你不會勞動,還要為奴為婢為你耕種織衣,漢人天生欠你的啊!認為強盜搶人天經地義,搶了你就要世世代代騎在人的頭上,強盜邏輯跟強盜去講!漢人要的是自耕自食,打仗我自己會打,不需要弄個什麼族群來裝模作樣!

  漢人組成一個集體,必先問這個集體是什麼,會為每個人帶來什麼。認可了,再問我要做什麼,要承擔什麼樣的責任和義務。沒有必要講價錢,講價錢的不叫集體,要做工賺錢我來跟你攀交情?你出多少錢我做多少事就好,大家各不相干。被認可了的集體,才有資格講責任和義務,而只要被認可了的集體,也無所謂我的付出值得不值得。

  家庭如此,家族如此,國家同樣如此。站在國家的角度,要先想被不被國民認可,站在民的角度,要勇於承擔自己的責任和義務。這中間沒有價錢好講,讓承擔義務的國民不滿意,就是國失職。民不承擔自己的責任和義務,則就要被遣責,甚至懲罰。

  天下者乃天下人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這不是欺騙,是匣清大家的責任和義務。做國君萬人之上,就要承擔起國君的責任和義務,做不好,則君失德,天下共逐之。我沒有義務為你做牛做馬,只是承認這個集體,這個集體中你是君,我是民,大家各自做好本分。

  對於一個人來說,你感覺這樣對你沒有意義,但對天下萬民來說,則是必要約束。沒有找到約束君主責任的辦法的時候,君失德表現出來的就是天下紛起,王朝更替。

  湯武革命,其命惟新,表現出來的就是這種價值觀。天下惟有德者居之,你本來是不是個有德的人不重要,重要的是居天下的時候要表現得是個有德者。你失德,則大家群起反抗天經地義,是正義之舉。此時沒有不忠,只有天下大義。

  漢人從自己農耕的傳統文化中是不會發展出來愚忠的,不管君還是民,都一樣的是忠於天下。民對這個天下不盡忠,就要受到懲罰,君對天下不盡忠,天下就反了他娘的。

  把一切仁義道德虛無化,都歸結於欺騙,讓人相信世間只有實力,只有金錢,那或許是未來,但卻不是功史。用這一套來解釋歷史,就是把歷史虛無化,把道德庸俗化。

  什麼是漢風?對皇帝來說,不可失德,不然就要接受懲罰。天下惟有德者居之,你不像個君主的樣子,群臣勸諫,甚至破口大罵,你老實聽著,好好改正,不然換人。

  「天子甯有種耶?兵強馬壯者為之爾。」這就是胡風。老子憑真本事打下來的天下,為什麼要受到約束?看不順眼,你有本事把天下搶過去就好了,想幹什麼就幹什麼。

  接受了胡風邏輯,那就在這種集體裡老老實實當個順民,那是一部分的人選擇。不接受這種胡風,則邦無道,浮於海,如果連海都浮不了,那還是反了他娘的。你自己要做這種集體的順民,不關別人的事,但也不要笑話別人不識時務。

  安重榮手握重兵對人說天子兵強馬壯者居之,你覺得有道理,是因為那個時候兵強馬壯能取天下。如果有一天,不靠兵馬,要靠金錢,你是不是也覺得該最有錢的人為天子?

  人在一個集體中,就要擔起責任來,覺得不合適,就退出這個集體。你可以從歷史中找出無數的不符合這一點的例子,但不能否認這是一種價值取向。用個體的行為來解構整體的取向,從而達到以分析個體來否定整體的目的,這種小聰明只能耍一時。

  趨利避害是動物的本性,但不能用這個道理來解構人類的道德。人之所以為人,就是因為不同於動物,能夠克制動物的本性,所以才會罵人時說如禽獸。自己要做禽獸儘管自己去做,但不能用動物的思維來解構人類的道德體系。

  對於軍隊來說,強調兵民一體,就是說軍人參軍是來盡自己的責任,穿上戎裝他依然是民的一分子。參軍打仗,流血犧牲,是盡責任和義務,而不是為了金錢和爵位。爵以酬功,國家設爵位是對盡責的將士的酬謝。軍人就該盡職盡責,浴血奮戰,而國家就應該實實在在地按照軍功授爵。這種體系下同樣有金錢賞賜和依功授爵,但這些是國家對你盡民的義務的酬謝,而不是用來買你的命的。覺得不公,自有軍法司治授功之人失職之責。

  為了錢去賣命,和為了國家盡忠是兩個概念。每個人的生命都很寶貴,是多少錢都買不到的,能夠用錢買到的命,都是賤命。既然是爛命一條,你覺得軍中會愛惜嗎?

  在為了金錢從軍的邏輯之下,爵位無所謂以酬功,賞賜無所謂豐與薄,夠讓你覺得買到命就好。無所謂公平,只有統兵官覺得你值不值這個價錢。

  這不是有責任感、有集體榮眷感的漢人傳統文化,徐平軍改的核心,是重新在軍中確立起軍人的責任感和榮眷感。任福力戰而死,不是禁軍的文化渲染,而是他超出了自己的身份的局限,勇於擔起了自己的責任。他在禁軍讓人覺得震撼,卻引不起其他人的共鳴。

  從文化的角度,重新來審視這個時代的制度,與自己千年的見識相結合,是徐平從鎮戎軍出發後,與原先有些迷茫截然不同的地方。以前說佔領意識形態高地,實際上只是憑著一種模糊的認識去做,並沒有一個大綱領,從現在起不同了。

  軍中如此,朝中如此,對整個社會徐平都不再是從前的態度。
waterkcl 發表於 2019-1-1 10:53

第263章 自領刑責

  許懷德大軍由慶州北行,過環州,出洪德堡後即入賊境,最終的目的地是清遠軍。這條路就是靈武大道,北宋這個時候,靈州通中原最重要的一條大道。路古已有之,只是晚唐五代戰亂,這一帶攻伐不斷,朝廷勢力不及,最終荒廢。但沿途路上城池驛站的基礎還在,道路的基礎設施還在,北宋最終選擇了這條大道到靈州。

  元昊敢稱帝自立,靈州的陷沒是一個重要原因。咸平年間,趙繼遷奪靈州,改變了黨項面對大宋腹背受敵的不利戰略態勢,成為黨項崛起軍事上面的關鍵。而靈州之陷,最重要的原因就是靈武大道的要害清遠軍失陷。

  環慶和涇原兩路全部,加上秦鳳路一大部分的作用,都是針對到靈州的道路。這三路的軍事戰略,可以說,全部是圍繞著靈州來的,靈州就是整個宋與黨項西線的核心之地。

  設涇原路,是因為有了鎮戎軍,而之所以有鎮戎軍,就是因為環州到靈州的靈武大道通行大軍太過艱難,想開闢更加適宜大軍通行的葫蘆川谷道。

  走葫蘆川大道,就要佔據天都山,不然這條路就太過兇險。而設鎮戎軍不久,天都山地區就落入黨項手中。而鎮戎軍到支撐對黨項戰事的根本之地關中,路途比走靈武大道遠了許多。路更好走但卻遠了,值不值得每個人的理解不同。

  黨項能夠佔據天都山的關鍵,則是攻佔了會州。天都山威脅東邊的葫蘆川大道,而會州則是天都山在西邊的根本。

  徐平從秦州出發,大戰數次,最終是沿著這樣一條路線,在西線實現了對黨項關鍵要地的大迂回。佔據天都山之後,以秦鳳路和川蜀地區支撐戰事,別開局面。

  這不是徐平的本意,他到秦鳳路為邊帥,不管是臨行前對趙禎講的,還是自己心裡面想的,都是經略河湟,走歷史上熙甯變法時河湟拓邊的路。但戰事打下來,遵循了戰爭本身的客觀規律,最終走到了今天這一個局面。

  人看不清前方,但只要踏蹭實實,最終就不會偏離正確的方向太遠。於徐平來說,開戰時他有方略,但打一仗,便覺得既定方略不合適,修正一點。最早想去經略河湟,打完禹藏花麻覺得還是蘭州方向重要,打完蘭州,占住會州,又覺得天都山重要。這就像徐平前世玩遊戲開地圖一般,直到打下天都山,才把地圖點亮,看清整個局勢。

  命許懷德統大軍北上,數路大軍會攻靈州,態勢已經非常明顯。

  這條路實在是太有名,徐平下的軍令是攻佔清遠軍,但從許懷德到每個禁軍士卒,從到環州開始,便知道自己的目的地是靈州。

  韋州其實不重要,宋太宗最早要在靈州到環州之間建一戰略要地,保障靈州通內地的道路,第一選擇就是韋州。而陝西轉運使鄭文寶,在綜合了各方面局勢之後,提出的建議是在瀚海深處新建清遠軍城,而不是城韋州。韋州水甘土沃,周圍大片廣闊平地,人口稠密,確實更適宜支撐大軍。但作為戰略要地來說,卻有一個致命的弱點,那就是如果敵人用少量兵力佔據清遠軍一帶,則居高臨下,佔據甜水谷水源的上游,韋州不攻自破。即使設基地在韋州,清遠軍也是必守之地,無清遠軍則無韋州。

  此次宋軍三路齊出,徐平親統大軍出蕭關,劍指鳴沙縣。佔領那裡之後,以偏師向南對韋州進行大迂回。正面當韋州黨項大軍的是劉兼濟所部,他們從天聖寨北上,那條路惟一的目的地就是韋州。而對韋州最致命的一刀,則是由許懷德的禁軍主力捅在清遠軍。

  咸平年間靈州之役,宋軍在這一帶與黨項大軍經過無數血戰,現在許懷德軍中還有不少當年參戰老兵的子弟。一過環州,往事歷歷在目,路兩邊烽燧的斷壁殘垣,還有箭簇櫓盾,累累白骨,一切都在告訴路過這裡的人當年的戰事如何慘烈。

  後來的治平年間進士張舜民曾有詩:「青崗峽裡韋州路,十去從軍九不回。白骨似沙沙似雪,憑君莫上望鄉台」。清遠軍失陷,宋軍放棄靈州,回撤的途中慘不忍睹。禁軍一旦崩潰,軍紀無從談起。士卒搶奪財務,剝了軍官的衣服活埋的有之。裝扮成番兵,到處搶掠的有之。運糧民夫力不能支,尚未死便被生食其肉的有之。致於用兜鍪燒飯,以槍桿、箭枝、旗鼓為柴,更是尋常之事。很多人被追來的番兵所殺,但更多的人死於混亂。

  黨項軍已在天都山一戰中被擊潰,脅從的蕃落軍隊逃入深山,不再理會元昊,也不敢出來面對宋軍。許懷德統大軍過了洪德堡,進入番境並沒有遇到像樣的抵抗,但路兩邊古戰場景象的刺激,勾起禁軍士卒往事的回憶,讓軍中的氣氛高度緊張。越向北走,軍中越是壓抑。到了離清遠軍的最後一站美利寨,前方尚有二舍之程六十餘里,這種讓人喘不過來氣的壓抑到了頂點。

  或許他們一路遇到抵抗,打上連串的小勝仗會好一些,禁軍的士氣可以提起來。這樣進入敵境連敵人的影子都見不到,只見白骨不見人,如入鬼域一樣,讓所有人心裡打鼓。

  走了這麼多天,許懷德只違過一次徐平時限,耽誤一天。結果那天被甘昭吉捧著天子劍,手持徐平軍令,罵得狗血噴頭。許懷德一言不發,心裡恨死了手下將士。自己從入軍以來,一直順風順水,就連三川口大敗的時候,也惟有他統軍建功,這次卻如此丟人。

  而這一次,他連違兩日路程,不但昨天被罵了,今天還要依徐平當日軍令,自己到甘昭吉面前領三十杖的刑罰。沒有辦法,他不敢逼手下的軍隊走得快了,生怕一個不好,引起軍中嘩變。現在軍中高度緊張,自指揮使以上,都夜不卸甲,晚上親自捧劍守在自己軍營的門口。凡是違反軍中宵禁軍令的,立斬不饒。

  看看天上在薄雲中若隱若現的月亮,許懷德心中沉重,面沉似水。重重歎一口氣,許懷德踏進甘昭吉的小院,讓一個自己最信任的親兵把人都驅趕出去,一起去見甘昭吉。

  甘昭吉手捧天子劍,手持徐平給他的符令,居中而坐,如一尊天神般不怒自威。

  許懷德帶著親兵帶了甘昭吉面前,叉手道:「罪將許懷德,違都護程限,前來領刑。」

  甘昭吉一聲厲喝:「都護任你為大將統大軍,如此看重於你,你這廝卻不知好歹,推三阻四,就是不肯上前與賊廝殺,是何居心?!我奉都護之令,監你大軍,豈能任你如此!」

  許懷德歎了口氣:「承受,你是一路在我軍中隨我走來,軍情盡知。現在士卒恐懼,不敢前行,我若強行驅趕,難免意外。違一二日程限,實是不得已。」

  「你這廝還敢狡辨!清遠軍就在面前,早早帶軍去占了,大家各自繳令是正途!各種藉口推諉,以為就能躲得過去嗎?我明白告訴你,甘某此次奉都護軍令來,是提著腦袋來辦事!你若是違了時限還未占住清遠軍,我先斬你,自己到都護面前領刑受戮!」

  許懷德再也忍不住,目射凶光,看著甘昭吉恨恨地道:「不要用都護軍令嚇我,我違了程限自來領刑就是!左右三十杖,洒家從軍數十年,鐵打的身子,受得住!你今日辱軍中大將,可想過將來?承受,大家各退一步,都護面前交待得過,他日好相見!」

  甘昭吉一聲冷笑:「他日相見?我們能活幾天還不知道!你不要在我面前花言巧語,只有按著都護軍令行事,我們才能談得上將來!」

  許懷德一雙虎目,死死看著坐在面前的許懷德,好似要上前吃人一般。

  甘昭吉捧著天子劍,一樣瞪著許懷德,只是冷笑。

  過了許久,許懷德歎了一口氣,低下頭來,有氣無力地說道:「承受說得不錯,只有完成都護軍令,占住清遠軍,我們才能夠談得上將來。洒家如此,承受亦如此。我們不必在這裡爭一時意氣,其實我們的命捆在一起,不能按時占住清遠軍,只是一個死字。我今日前來,只求承受一件事情,望你能網開一面,不要讓我在眾將面前受刑。不是洒家愛惜面皮,而是現在軍中情勢如此。將校士卒皆恐懼難行,讓我難看,只怕會起意外。」

  甘昭吉看著許懷德,神情終是慢慢緩和下來。過了一會問他:「若是如此,我將來如何向都護繳令?來前都護在大軍前說得明白,杖刑我親驗,死刑我親斬!」

  「我在承受面前受刑,只是瞞著軍中諸將便了。若是都護日後責備於你,許某一力承擔。若是你心中不穩便,我立一書狀,自己畫押,都護面前你有交待。」
waterkcl 發表於 2019-1-1 10:54

第264章 甯做任福

  讓隨身親兵把門窗關好,去取了行刑的杖來。許懷德卸去甲胄,褪下衣服,露出了脊背,就趴在甘昭吉面前,沉聲道:「過來用刑,三十脊杖,讓承受親驗!」

  親兵手持竹杖,渾身發抖,試了又試,那杖卻似千斤重,哪裡舉得起來?最後猛地把杖摜在地上,蹲下抱頭痛哭:「軍中何曾有大將受刑?小的縱受千刀萬剮,又如何敢對大帥用杖?大帥,你饒了小的,一刀砍了我,也不要讓我做這為難之事!」

  許懷德一躍而起,抓起親兵的衣領,拎到面前,厲聲道:「我既違了都護程限,就當自領刑責!你今日不打我,來日都護必砍我之頭!一死足何惜?我豈能受此羞辱!大將統軍歿於陣前,尚是為國盡忠,畏縮不前,斬我之後我如何面對祖宗!葛懷敏屍身被掛於韋州城頭,何等恥辱!任福力戰而歿,極盡哀榮!讓我做任福,不要做葛懷敏!」

  一邊說著,許懷德自己也流下眼淚來。一死何足惜?這話說著容易,做起來卻是千難萬難。如果不是怕死,他怎麼會打仗如此滑頭?可現在不能滑頭啊,徐平派來的甘昭吉就在一邊看著,手捧天子劍,只要敢退一步,立斬不饒。

  天都山之戰後,徐平的軍威已經不容冒犯。不要說他許懷德,如果葛懷敏還活著,一樣要乖乖聽令,哪裡還敢像活著那樣在前線亂衝亂撞。甚至就是夏守贇、王德用,都不敢在軍中冒犯徐平虎威,軍令下來,老老實實照令而行。

  禁軍中是個講權威的地方,你到了那個地步,便就擁有了權力之外的威嚴。這種軍威靠嚴刑酷法,在軍中殺人是殺不出來的,只有讓軍中將校發自骨子裡的恐懼,連反抗的念頭都生不起來,才會出現。

  換一個帥臣來,給許懷德下這種軍令,許懷德根本就不會理。你敢要殺我,我先砍了你的頭,事後看朝廷是會問我這個統數萬大軍的主將的罪,還是問你的罪。問我的罪,我不能造反,可這數萬大軍的軍心也不是好玩的,很長一段時間就會完全失去戰力。

  但是面對徐平,他根本不敢起這種心思。一人退,殺一人,全軍退,殺全軍,不是說給你聽的,而是真要做的。敢造反?隴右數萬大軍就在蕭關道上,自己想想與元昊十萬大軍比哪個能打。曾經囂張無比、驕橫跋扈的元昊已經垮了,這些元昊的手下敗將,天大的膽子去面對徐平的怒火。這支大軍曾經畏敵如虎,現在有了一個比敵人更可怕的人。

  曾經徐平儘量出現避免出現這種局面,對待下屬最好的是順服,而不是壓服。他不想讓一個人怕自己,而是想讓他們認識到自己的責任,勇於去承擔責任。但是天都山前任福和葛懷敏的死,對目前局勢重新思考,才知道自己錯得厲害,想得過於天真了。禁軍中就是這種文化,不採取這種手段,這支大軍對他來說就全無用處。那怎麼行?影響戰事且不去說,仗全都由隴右軍去打,功全都由他們去領,雙方的矛盾會越來越大。

  許懷德適逢其會,這個時間剛好由他領軍,就只能算他命中犯煞了。

  放開親兵的衣領,許懷德拍了拍他的肩膀,理順他的衣襟,沉聲道:「唯今只有依徐都護軍令而行這一條路,不只是我自己,全軍性命皆繫於此。一切遵令而行,才是救我,救全軍的辦法。你隨我多年,我待你不薄,你也盡心盡力為我做事。今日依著軍中刑律認真用杖,便是救我。如果此次能夠按程限占住清遠軍,我僥倖不死,一世視你為家人!」

  太祖代周,在軍中籠絡人心建立勢力的辦法之一就是義結十兄弟。是以大宋立國,嚴禁軍中結社,結拜兄弟,更加不允許認義父義子。上陣可以父子兵,親兄弟,但結拜義兄弟、認義父子就是死罪,一旦暴露立斬不饒。在宋朝,除非跟官面上完全不沾邊,不然結拜兄弟幾乎等同於造反。今天許懷德已經有些犯禁,可想而知他的壓力多大。

  親兵抹了抹眼淚,聽了這句話,知道許懷德的心裡,已經對違反徐平軍令的後果怕到了骨子裡。重重點了點,依然抽泣不停,還是彎腰拾起了竹杖。

  手持竹杖,親兵向許懷德深施一禮,直起身來,口中道:「小的萬死!大軍違了都護程限,有違都護節度,請大帥受刑!」

  許懷德重重點了點頭,把衣服又向下褪了褪,重新趴在了甘昭吉面前。

  此時尚是初春,夜裡天氣寒冷。許懷德褪了衣服,結果夾夾雜雜過了這麼長時間,此時背後滿是雞皮,已經凍得狠了。

  親兵舉起竹杖,眼中含淚,高高舉了起來,重重打在許懷德的背上。甘昭吉就坐在一邊看著,許懷德已經說得如此明白,親兵不敢循私,每一下都沉重無比。

  許懷德緊緊咬牙,默默忍受,一聲不吭。從軍數十年,許懷德也是憑著弓馬武藝起來的,貪生怕死是貪生怕死,沒有退路的時候,這點狠勁還是有的。

  結結實實打完三十杖,許懷德趴在地上對甘昭吉道:「請承受上前驗刑,日後都護面前有交待!天氣寒冷,我雖能忍受,只怕日後落下暗疾!」

  這個場面,甘昭吉也有些動容。起身上前看過,口中道:「刑已驗過,日後我自會向都護稟報!大帥快快請起,尋軍醫要些藥來用了,不要因刑成傷!」

  許懷德起身,心中苦笑。他怎麼敢去找軍醫?今天到這裡來領刑,除了隨身帶的這個親兵,他再不敢讓一個人知道。金創藥他早就備下了,只能等到回去讓親兵給自己擦。

  越臨近清遠軍,軍中的人心越是不穩,現在一點就炸。自己所統的大軍,既怕去攻這種黨項必然重兵把守的重地,更怕違犯了徐平軍令的嚴重後果,現在有的人精神已經接近崩潰。帶著這種大軍作戰,許懷德是兩頭害怕,已經很多天夜裡不敢合眼了。

  靠著嚴刑重典、森嚴的階級法建立起來的軍隊,這是不可避免的事。只有那些多年在陣前拼殺,見慣了流血的老兵,生死完全不當一回事了,才能坦然面對戰爭。那個時候流血打仗就真跟別人種田一樣,不過是謀生的手段,死了兩眼一閉,就那麼回事了。這種軍事文化之下,越是在嚴酷的生活環境中謀生的人,越是能夠適應。他們本來的生活就朝不保夕,能夠真刀真槍跟人奪一條生路,就已經是自己能夠掌握命運,上天的恩賜了。

  但是和平年代,哪裡去找這樣的人?禁軍已經幾十年沒打過仗了,許懷德所統的是禁軍精銳,大多身材高大,平時訓練也嚴。但禁軍招兵,優先招軍中子弟,在未入軍之前這些人就是京城閒漢,平時做做樣子還行,真面對死亡了,有個人能夠轉變心態?

  人類是文明社會,沒有理由要一部分人去做野獸。每個人的生命都是寶貴的,沒有道理要一部分人不把生命當一回事,己所不欲,勿施於人。這樣的軍隊,招不到合格的士兵是天經地義的。招不到合格的兵,才說明瞭社會的進步,天下許多合格的兵,就是亂世。

  幸好世上不是只有這樣一種軍隊,還有一種軍中要的就是好人。他們同樣能夠與敵作戰,奮勇廝殺,能夠坦然地面對死亡。他們有更大的勇氣,更加強大的戰力。

  人最勇敢的不是不怕死亡,把生死不當一回事。而是珍惜生命,害怕死亡,但在需要自己流血犧牲的時候,義無反顧地走上前去,坦然面對敵人的刀槍。

  每一個人來到這個世界上,都有權利幸福地生活,沐浴在陽光之下。熱愛生活,珍惜生命,是每個人的權利,也是每個人的責任。正是因為我們珍惜生命,才能夠面對強盜的時候勇敢地走上前去,面對敵人的刀槍,擔起自己的重擔,用自己的熱血,守護自己熱愛的這片土地,保護那些與自己同甘苦、共命運的人們。

  我怕死,但我來了,我流血,我死了,我不後悔。如果能夠再選擇一次,我依然會選擇走到這裡,流盡我的鮮血。如果能夠選擇千萬次,我寧願千萬次地倒在這裡。我熱愛美好的生命,但我也知道我的責任,需要死亡的時候,我不會逃避。

  這是人類莫大的勇氣,正是這種勇氣,人類從遍佈猛獸、毒瘴的土地中走出來,一步一步成為這片土地的主人。人們需要文明的社會,文明的國家,和文明的軍隊。

  選擇建立一個文明的社會,給每一個人幸福的生活,國家需要的是這一種文明的軍隊。

  招兵要招良家子,兵民一體,官兵一體,軍中只有職務的不同,沒有身份的貴賤。大家都是擔負自己作為民的義務,走到這裡來,為自己的國家流血犧牲。

  「為什麼是我去死?不是你去死?我怎麼這麼倒楣?」每一個人這樣問的時候,這支軍隊已經散了。
waterkcl 發表於 2019-1-1 10:55

第265章 瀚海

  美利寨這個地方很特殊,正是馬嶺水與葫蘆川的分水嶺。過了這裡,就離開了馬嶺水的流域,進入瀚海。從這個時候起,許懷德大軍將要面對水源缺少,道路難行的困難。也正是從這裡開始,宋軍進入了苦寒的半沙漠地區,面對的環境突然惡劣起來。

  一千年後,有一支軍隊在這個地方,打了最後一仗,完成了兩萬五千里長征。他們在這一片土地上輾轉騰挪,所戰鬥過的地方,恰好就是先前隴右軍開始發力,攻會州並轉向天都山的那一片土地。正是從進攻天都山開始,西線戰局一下子明朗起來,一場大戰徹底打垮了黨項大軍。而對靈州周邊的最後一戰,將由許懷德大軍在清遠軍完成。

  許懷德騎在馬上,一身戎裝,面沉似水。背上的傷微微有些結痂,又癢又痛,讓人難受無比。大軍面前,他不能讓任何人看出來,強忍著疼痛,一路前行。

  四十年前那場大戰的遺跡處處可見,在沙土裡半隱半露的箭簇,路旁的累累白骨,無不提醒著路上的將士們,他們要去面對的是什麼。

  許懷德騎在馬上,看見一個長著娃娃臉的士兵一邊走著,一邊不住地抹眼淚。他旁邊的老兵神色木然,偶爾會拍拍年輕士兵的肩膀,滿臉慈祥與無奈。或許這是一對父子,禁軍裡這樣的親父子,親兄弟一起上戰場的很多,越是歷史優久的老軍號下越多。招新兵優先招軍人子弟,而招進來的父子兄弟儘量安排到同一軍營中,一起生活,一起戰鬥。

  用親情來加強軍隊的凝聚力,是五代遺風,或許來自部落傳統,或許是某些將軍的別出心裁。一直沿續到現在,就說明瞭這種傳統對禁軍來說有用。雖然在千軍萬馬的鋼鐵意志面前,親情顯得脆弱,充滿了人生的無奈,但總讓兵士們多了一些戰鬥的動力。

  數百里瀚海,是靈州城最好的防線。宋軍放棄靈州,不是敗在了黨項人的刀槍下,而是敗在了這漫無邊際的瀚海之下。從關中經過這裡向靈州轉運糧草,艱苦無比,代價讓人望而生畏。要從這裡攻靈州,不但需要軍隊的堅強意志,同樣需要國家堅定的決心。

  禁軍沒有鋼鐵一般堅強的意志,除了監戰的甘昭吉,他們也不知道國家有多大決心。

  徐平沒有讓許懷德走這裡去進攻靈州,只需要他們佔領清遠軍,斷絕韋州生路。可是許懷德不信,他軍中所有的人都不信。

  有戰意的將領,認為徐平不預先告訴大軍,而是宛如傳說中的錦囊妙計一般,等到了清遠軍,監戰的甘昭吉變戲法一樣取出一個錦囊,高呼:「都護妙計,大軍由此向北,攻靈州取軍功去也」。這是指揮者的智慧,是安定軍心的妙計,徐平都護高明。

  而那些沒有戰意,猶如被押著赴刑場受刑的將校士卒,則從心裡鄙夷。用這種騙小孩子的把戲,誘騙大軍走上絕路,徐都護真是沒有人性,怪不得以前能帶軍打那麼多勝仗。

  許懷德帶的這一支大軍中,有戰意的人少,被押上刑場的人多,他有什麼辦法?

  當一支軍隊已經習慣了欺騙,習慣了被迫去戰鬥,你怎麼說他們都不會相信。什麼樣的軍令,他們都是被逼著去執行的。人無戰心,妄想有戰力,要求實在太高了。

  路邊的累累白骨,時時都在提醒經過的每一位將士,他們踏上的是一條死路,是一條有去無回的路。十去從軍九不回,軍人,踏上了戰場,還想著能夠安然回鄉嗎?這可不是農夫扛著鋤頭出門去除草,流下幾滴汗水,回到家裡有渾家做好的飯菜。自己是要去打仗的,自己不想死,對面的敵人又何嘗想死?總要有人死,誰知道死的是哪個?

  一程三十里,天不亮埋鍋造飯,天稍一露明就出發。路上不再休息,不再吃飯,就是偶爾喝一口水。在這漫漫黃沙之中,抬起腳,邁開步子,一步,一步,就這麼走下去。

  清遠軍當群山之口,扼塞門之要,行旅斷絕,荒無人煙,深處瀚海。但是韋州卻全是大石,能建城,卻不能修護城河。而且城中缺乏水源,井泉遠在數裡之外,被五十里外佔據甜水谷的清遠軍牢牢克死。深處瀚海腹地的清遠軍是戰略要地,但瀚海實在難行。

  烈日當空,映在路邊的滾滾黃沙上面,映得行人心慌意亂。一身戎裝的將士們步履沉重,離開美利寨沒有多遠,便就開始冒汗。走了幾裡,就覺得口渴難耐。渴了要喝水,然而水壺中裝的美利寨的井水又苦又澀,喝了感覺更渴。

  瀚海並不是絕對沒有水,河和泉還是有一些的,但大多苦澀不能飲用。用徐平前世的話說,這一帶的水鹽鹼度太高。稍微正常一點的水,便就被美其名曰甜水。所以這一帶以甜水命名的地方特別多,甜水谷,甜水井,給路上的行人們無限想像。其實這些所謂的甜水,在內地也是難以下嚥的,但在這裡就是甘霖,喝上一口無比幸福。

  離開美利寨,便就再沒有村落,沒有人煙,更加沒有城寨,全是漫漫黃沙。

  太陽還高高掛在西天上,大軍便就停住,開始安營紮寨。這是古道,雖然沒有城寨但卻有基本固定紮營的地方,這種路上有能喝的水的地方就那麼一兩處。

  許懷德讓親兵算了一下路程,暗暗出了一口氣。今天終於走夠了三十里,沒有再出意外。說起來前兩日違限,他能夠冤枉死。一次是路邊山頭的牧民羊群誤衝入了軍中,引起混亂。被衝亂的那支軍隊的統兵官惡向膽邊生,把牧民殺了,把羊搶了。大軍就這麼被一件小事耽誤住,沒有走夠三十里。若是沒有甘昭吉跟著,許懷德就讓軍中把羊宰了,大家美美吃一頓羊肉,就此過去。大軍行進,一個牧民不遠遠躲避,還敢讓羊群衝撞隊伍,這不是自己找死嗎?但這個統兵官確實違反了明文軍紀,甘昭吉看著許懷德不得不斬。

  第二天路上衝出虎來,又擾亂了一指揮的行伍。為了打虎,全軍就那麼堵在那裡,終於又一次誤了程限。都是偶發的意外,都是小事,許懷德覺得自己倒楣無比。

  不要覺得一支大軍被這樣的小事耽誤多麼不可思議,禁軍是機械地執行命令,對於突發事件應對能力有限。沒有軍令下來,大軍之中沒幾個人敢私自行動。

  隴右諸軍行軍,都是在前方廣布偵騎,從都開始,一層套一層地互相配合。他們的配合或者不夠熟練,但總有這個意識,是以大軍來去如風。別說羊群老虎,就是突然衝出一支敵軍來,也打散不了他們的行軍佇列。而禁軍是緊密地聚在一起,行軍的時候不敢分得太散。就連前面的偵騎,也沒有幾個人,全是許懷德派出去的,向他負責。

  現在許懷德只知道大軍前邊一兩里之內的情況,再遠就不知道了。現在的清遠軍是個什麼樣子,黨項有多少駐軍,戰力如何,他一無所知。

  誰不知道這樣不好?他也想廣布偵騎,他也想把隊伍拉開,但做不到啊。敢讓大軍分得散一點,就會出現自己掌控不了的突發意外,這支大軍可是全靠他一個人掌控。

  就這樣緊緊地聚在一起,大軍安營紮寨,宛如一個臨時的城堡一般。

  許懷德安排了軍中事務,回到自己寢帳,讓親兵幫著自己去了甲胄,嗞牙咧嘴地脫下衣服,重新上藥。若是以前發生這種事,他早就滿腹怨言,破口大罵了。可是他現在一個字都不敢說,雖然徐都護遠在數百里之外,他卻總覺得有一雙眼睛在背後冷冷看著自己。

  現在他最希望的,是黨項大軍快點衝出來,大家堂堂列陣,拼殺一場。這種在瀚海中的行軍本就是一種折磨,對軍隊的一種考驗,這種折磨有時候比戰陣拼殺更可怕。兩軍列陣打起來了,最少士卒不會再胡思亂想,看著旗聽著鼓打就好了。

  明天再行軍一天,便就到清遠軍城下了。只要想一想軍中眾人的恐懼,他都覺得冷汗直冒。現在最難的不是到了清遠軍,跟黨項戰鬥,打不打得過他們,而是這最後的三十里路,對大軍中的每一個人都是煎熬。

  離開環州,很多人都恨不得這條路沒有盡頭,自己永遠不與黨項番賊交兵。而到了現在,很多人只盼這路快些到盡頭,死就痛痛快快地死。

  不是他們真不怕死了,而是另一種恐懼暫時壓過了對死亡的恐懼,當死亡真正來臨的時候,他們還是會如以前一樣怕的。

  換完藥,許懷德重新穿好戎裝,手捧腰刀,坐到自己帥帳門口。一臉陰沉,看著籠罩在夕陽中的連綿軍營。現在這支大軍一離開自己的視線,他就心慌意亂。以前他不會這樣的,軍中誰敢鬧事,他一句話砍了腦袋就是。而現在,他更擔心自己的腦袋。
waterkcl 發表於 2019-1-1 10:56

第266章 我們等得好苦!

  越向北走越是荒涼,四周全是起起伏伏的小山,黃沙遍地,看不到一點綠色。

  已是三月,正是春暖花開的時候,在這西北苦寒之地卻看不見一點春天的影子。由於鹽鹼度過高,地面黃沙不時會泛出白色,與累累白骨混在一起,仿似鬼域。

  多日行軍,宋軍已經麻木,人人面無表情,神色木然,沿著白骨鋪就的路一直前行。

  今日要在離清遠軍五里的地方紮營,明天拂曉攻城。許懷德心提到了嗓子眼,騎在馬上不時注意大軍神色。軍無戰心,一不小心就會四散奔逃,是非常危險的事情。

  一路上見不到一個人影,還好也沒有發生意外。離著清遠城越近,許懷德的心情越是複雜。一方面他也怕到了城前之後要與敵廝殺,另一方面不見人影是好事,往常行軍到了番境腹地,總是被蕃部的散兵游勇襲擊,煩惱不堪。

  午後大軍出了小山連綿的地區,進入清遠軍所在的平坦之地。清遠軍當群山之口,設立之初防的是黨項軍從北進攻,是以城在這片平地的北邊,離著尚有十里之地。

  許懷德緊張地幾乎喘不過氣來,抬頭看了看天上的太陽,然後伸頭北望。這裡已經位於瀚海深處,荒無人煙,又無草木,隱約中好似可以看見遠方清遠軍城池的影子。

  前方散出去的偵騎飛馬過來,向許懷德叉手行禮:「大帥,前方兩里之內並無人影!不見賊軍,也不見此地百姓,好似沒有人的地方一般!」

  許懷德想了一想,實在想不出為什麼這麼詭異,對偵騎道:「你們再前一點,探到五里之外。不管有沒有什麼異常,都立即飛馬來報!」

  偵騎叉手應諾,撥轉馬頭,兩腿一夾,飛一般地去了。

  時候還早,五里之地很快就到,許懷德也不急著行軍,就在山口整理部伍,開始排陣。

  禁軍行軍除非分成幾股,有前鋒有後衛,如果聚在一起,都是主將在前。而且鑒於五代牙兵的教訓,主將沒有親兵衛隊相隨,也沒有特別直隸主將之軍。這兩個特點,直接導致大戰中主將很容易戰死或被擒。而禁軍又是靠嚴格的階級法整編在一起,主將一去,大軍很容易崩潰。三川口之敗,這一點表現得特別明顯。其實當時宋軍人數少於元昊,但戰力卻未必相差多少,劉平和石元孫兩人的失陷對結局影響非常大。

  隴右軍中用了新軍制,每一級統兵官都是有親兵隊的,徐平自己也有都護府直轄的一軍。不過親兵隊不是統兵官私兵,只是直隸統兵官的軍隊,戰時一直跟在他的身邊。徐平曾經建議其餘禁軍也這樣改,朝中有贊成的有反對的,許懷德的這支大軍還沒有改過來。

  主將在前,固然可發身先士卒激勵士氣,但也特別危險。一出山口,許懷德立即把全軍結成大陣。不再使用行軍佇列,而是結陣前往五里外的宿營地,是他也要考慮自己性命。

  排陣尚未完畢,派出去的偵騎已經飛馬趕回。與上次不同,這次帶了一個人來。

  到許懷德面前,偵騎叉手唱諾:「稟大帥,五里之外見到這個人,自稱是清遠軍主將番賊李團練的伴當。這廝帶了幾個男女,在那裡擺起香案,說是要迎王師。賊人奸詐,小的不敢信他的話,生怕引我軍入伏,是以帶來見大帥!」

  許懷德看著偵騎,摸了摸自己的耳朵,抬頭看了看天上的太陽,又看看偵騎,道:「你再說一遍?這廝帶了夥男女在那裡做什麼?」

  偵騎卻不知道自己這句話把許懷德嚇著了,只好又重述一遍。

  許懷德一催馬,突然到了偵騎帶來的那人面前,厲聲喝道:「你且說說,到底是如何一回事?若有半句虛言,洒家立斬你於軍前!」

  那人嚇了一跳,在馬上渾身發抖,急忙叉手:「太尉,小的沒有半句虛言!小的名喚李節,是清遠軍裡李團練的族人。清遠軍以前全靠左近野狸十族的蕃落兵把守,天都山一戰後他們一哄而散,逃到山裡不見蹤影。現如今城裡李團練只帶五百兵,多是老弱,如何敢抗衡太尉大軍?這城是附近要害之地,團練思索,上朝必派大軍前來收取,早就備好香案以迎王師。只是左等右等,今日才等到太尉帶大軍前來。」

  許懷德心裡翻江倒海,實在無法形容聽到這個消息之後的心情。自己擔驚受怕,路上還挨了三十軍杖,原來只是來接收一座空城?突然之間,他有一種想哭的感覺。

  過了好一會,許懷德才強自平息心神,問李節:「你們團練獻城,不怕威州的昊賊?那裡離清遠軍只有二日路程,他帶上兵馬,頃刻間就能殺過來!」

  李節一頭霧水,看著許懷德道:「昊賊已是自身難保,哪裡還能夠顧及我家團練?六日之前曹太尉已統大軍過折薑會,現在想來已把韋州團團圍住也!那時團練也曾派人去,曹太尉言清遠軍是許太尉行軍駐足之處,自己不便派人來。」

  想到這裡,李節才想起來,忙從身上摸了一張紙出來,呈給許懷德:「太尉且看,這是曹太尉文字,已許我家團練獻城也。是以我們在這裡引頸盼王師,恭候太尉多日了!」

  許懷德接過紙,一眼便就看出是曹克明手書。這幾位統兵主將都有自己暗記,方便戰時聯繫,是不是曹克明寫的許懷德一眼就能看出來。

  把這張紙看了又看,許懷德再也忍不住,不由流了眼淚下來。自己擔驚受怕,艱難行軍,卻不知這城早已經下了。曹克明一紙文字,便就能下一城,自己還想著什麼大戰。

  許懷德只覺得自己窩囊無比,恨不得地上有條縫自己鑽進去。曹克明從天聖寨比自己晚出發多日,那是小道,大軍行進艱難,沒想到路程卻比自己快了許多。那可是正面強攻韋州的主力,元昊防的最嚴,路上聚集的賊兵最多。

  一路上沒見敵人抵抗,因為這路上的兵馬早就被調去防曹克明瞭。見不到人影,因為這一帶的蕃落被曹克明殺破了膽,逃到山裡去了。兩軍隔著一片大山,山中全是生蕃,不通音信,卻沒想到出現了這種意外。曹克明大軍在前,山中蕃落是知道那邊消息的,誰還敢來撩撥許懷德的大軍!曹克明僅憑自己的威名,已經掃清了許懷德路上的所有障礙,就連清遠軍都幫著他打下來了。

  意不意外?很驚喜是不是?但許懷德卻覺得自己實在沒臉進清遠軍城。人終歸是有羞恥之心的,自己統領的是禁軍精銳主力,比曹克明的大軍人數還稍多一點,出現這種結果他會被人笑一輩子的。當年在京城,他被高大全一合生擒,同伴將領同仇敵愾,都不笑話他,只說高大全乘人不備,不是英雄所為。今後,還會有人這麼安慰他嗎?

  許懷德覺得委屈,清遠軍裡的黨項團練使李興更委屈。自己明明是最先一批派人去迎王師的,結果投誠的時間卻最晚。就連北邊的浦洛河都降宋了,李興還在苦苦等待。

  如果是曹克明走許懷德這一路,他會星夜兼程,提前半個月到清遠軍。而許懷德如果知道是這樣的結果,他也能在十天前趕到這裡來。結果,他路上還誤了程限三日。

  興義軍,弔民伐罪,以為是說著玩玩的?徐平真地是這樣做的,真地表現出了王師的風範,打垮了元昊主力之後,那就大軍過處如捲席,片紙可下一城。徐平出蕭關,露布傳檄前方各地,幾乎是以行軍的速度前進,沒有遇到過像樣的抵抗。現在已經掃清了靈州的周邊,各路大軍正在向靈州集結,準備關鍵一戰。

  元昊也不想窩在韋州,但是靈州已經不要他了,那裡的守將根本不理會他。反正是已經敗了,要跟宋軍講價錢,他們不會自己談?為什麼非要元昊來談?元昊是叛宋,這裡的土地、人和軍隊本來名義上就是大宋的,舉城迎王師是反正,沒有一點心理負擔。

  而元昊要東去鹽州,曹克明卻在過折薑會後,迅速派兵占住了浦洛河。這也是讓清遠軍裡的李興幽怨不已的地方,自己明明是比那裡的守將更早聯繫曹克明,但那廝獻城卻在自己前面。最近幾天,竟然無恥地騎到自己頭上,指手畫腳起來,偏拿他一點辦法沒有。

  如果說僅僅是被曹克明截斷歸路,元昊尚可放手一搏的話,橫山現在的局勢,卻讓元昊徹底死了撤到那裡的心思。那裡比靈州更可怕,已經舉兵造反了。

  今年,包括大宋的陝西路北部,包括黨項,遇到了罕見的旱災。去年被元昊用紙幣盤剝了一年之後,橫山的蕃部活不下去,在徐平出蕭關之前,已經舉兵造了元昊的反。

  (歷史上慶曆元年(書中還未改年號)發生大旱,橫山地區出現了西夏整個歷史上最大規模的一次蕃部起義。歷史上的北宋同樣遇災,自顧不暇,沒有乘機出兵。雙方同時面對大旱,選擇開始議和。這一場大災,是雙方停戰的原因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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