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一世富貴 作者:安化軍(已完成)

 
waterkcl 2018-10-31 17:24:52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534 660188
waterkcl 發表於 2019-1-1 10:57

第267章 許懷德也不容易

  看了一遍又一遍,說服了自己,這是真的,隴右的軍隊就是比你強這麼多,許懷德才小心把曹克明的手書收了起來。喚過幾個傳令親兵,讓他們手持自己旄節,在已經排好陣勢的大軍面前飛馬馳報。清遠軍已經是大宋的了,不用打仗了,那裡只有美酒和熟肉,而沒有血腥殺戮。一路上擔驚受怕的禁軍可以放下心來,今天大家都睡個好覺。

  「大帥軍令,清遠軍番賊已經奉城而降,各指揮約束部伍,準備入城!」

  幾匹快馬舉著許懷德旄節,在大軍前面不斷來回飛奔,告訴軍中這個消息。

  列好陣勢,手持刀槍做好戰鬥準備的宋軍,有人心中忐忑,有人誠惶誠恐,還有的人已經渾身抖。當然也有不少拉開架勢,戰意升騰,欲要軍前取富貴的。

  聽到傳令親兵的話,幾乎所有人都愣了好一會,才反應過來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每個人都不由自主地看了看身邊人,不由有些發蒙。千辛萬苦,擺開陣勢又說不打了?

  軍紀森嚴,戰陣已經擺開,敢交頭接耳、隨便亂動者斬,敢回頭者斬。一時間數萬大軍鴉雀無聲,排陣時的沙沙聲突然不見,只有傳令親兵的高呼。

  每個人都有一種極度荒謬感,特別是一路行來,在軍陣排開的那一刻緊張的情緒達到了最高峰,卻突然說是不用打了。

  軍中有人情不自禁地哭了起來,又不能動,只能任淚水向下流。

  這不只是恐懼,單純的怕死不會造成這麼大的壓抑感覺。而是文化和制度,把人心中的恐懼無限放大,又無處發洩,眾人互相感染,營造出來的一種恐怖氣氛。從這種精神重壓之下解脫出來,流淚只是一種宣洩的形式,並不是懦弱。

  同樣是這些人,如果換一種方式,讓他趕到清遠軍來,哪怕是要戰鬥,要流血,也不會出現這種可怕的情緒。軍紀森嚴,只能說禁軍把這四個字不好的一面充分表現了出來。

  甘昭吉突然想起了什麼,急忙策馬奔到許懷德身邊,叉手道:「太尉,且先不要解散軍陣,且聽我一言!」

  許懷德愣了一下,本來他從先前強咬牙關忍耐的情緒中剛解脫出來,正滿心歡喜,不想再跟以前那樣聽甘昭的廢話。甘昭吉來監自己大軍入清遠軍,自己做到了,不管是怎麼得來的這個結果,總是完成了軍令,甘昭吉也就失去了監軍的身份。轉念一想,還是要甘昭吉回去繳令,萬一他說自己幾句壞話,徐都護那裡不知看自己。

  露出笑容,許懷德對甘昭道:「承受有話但講無妨,大軍有今日,一路上多靠你照應。」

  甘昭面容嚴肅,正對對許懷德道:「太尉,可曾想好如何入城?」

  愣了一下,許懷德道:「清遠軍李團練已經獻城,自然大軍開進城去就好。兒郎們一路上辛苦,入城之後好好歇息,駐在城裡等候都護新的軍令就是。」

  甘昭搖了搖頭:「我擔心的就是這件事情!太尉,我從隴右軍中來,說給你隴右軍的規矩,你千萬照做!不然,千辛萬苦到了這裡,卻因為壞了軍規惡了徐都護,取你人頭豈不冤枉!莫當是小節,隴右軍中因為入城壞軍規被斬的也頗有幾個!」

  聽到這麼嚴重,許懷德一下緊張起來,急忙拱手:「請承受教我!」

  「隴右軍中的規矩,軍只管打仗,其餘一切除非有軍令,不得插手!是以清遠軍雖然獻城,但獻城之後應當還由獻城的李團練代管。——不是太尉不能管,若是隴右軍中是可以管的,只是怕你拿捏不住其間分寸,不知不覺犯下死罪。大軍最好不要入城,還是紮營在城外面,酒肉儘管由城中取出來,在軍營享用。一樣的道理,只怕太尉一時不慎,縱軍搶掠了城中的百姓,徐都護那裡是死罪!」

  聽了這話,許懷德嚇出一身冷汗。不是甘昭吉提醒,自己還真會這樣丟掉性命。別看在路上全軍嚇得魂飛膽喪,入了清遠軍城,個個生龍活虎又是一條好漢。哪怕是許懷德管束得嚴,只怕也免不了士卒在城中搶掠,一個手滑,把清遠軍殺成一座空城也不是不可能。

  禁軍同樣有軍紀,同樣嚴禁搶掠百姓,哪怕到了敵境,沒有統兵官允許,也不得私自搶奪百姓財物,不然就是死罪。但制度是一回事,執行情況又是一回事。禁軍就是只制定了制度出來,而沒有保障制度執行的手段。一切權力都在統兵官,下面士卒犯了事他要連座,那麼如果有屬下士卒犯了軍法,第一反應就是掩蓋。開了殺戒,那就把人全部殺光成了一個很不錯的選擇。更不要說,按著五代傳下來的傳統,打了勝仗,入城搶掠一番是天經地義的。這仗雖然不是自己打贏的,入了城,搶一搶有錯?

  等到傳令親兵回來,許懷德又叫過他們來,再去傳一次軍令。清遠軍雖然已降,只是前方戰事未知,為防意外,全軍整肅,依然結陣前行,至城外五里處紮營。

  不得不用欺騙的辦法指揮軍隊,許懷德也是沒辦法。大軍前來,一路上他是怎麼擔驚受怕,怕在面對苦戰的心理重壓軍隊崩潰,現在就是多怕自己彈壓不住大軍,他們非要入城鬧事。軍紀森嚴,就能你說什麼軍隊就聽什麼了?有那種好事,就誰都能幹好主將了。

  看著歡呼雀躍的軍陣,許懷德渾身冷汗。相處了這麼多天,他第一次覺得甘昭吉這個人挺可愛,甚至前兩天在他面前受杖,他黑著個臉也挺討人喜歡的。

  見知道自己已經舉城而降的消息之後,宋軍依然結陣前行,李節不由提心吊膽,不知道許懷德是個什麼心思。直到離城五里,宋軍開始紮營,告訴他不進城才放下心來。

  靈州外圍城寨都望風而降,徐平大軍表現出來的良好軍紀功不可沒。如果打一座城就屠一座城,哪裡還有這種好事。一路屠城也能打贏,然後呢?幾十年後黨項恢復過來,再出一個趙繼遷,反抗的決心更加堅決。把這裡的人殺光?別天真了,跟著元昊叛宋的又不是只有黨項人。就是殺成一片白地,這裡依然會有鮮血的記憶。

  不能光看著一百多年後的蒙古人就可以靠著一路殺過去,打下無數土地,也要看打下那麼多土地之後,最後他們剩下了什麼。曾經偌大的蒙古帝國,在徐平的前世已經成了周邊國家的一個玩物。自己爽過了,就不考慮子孫後代了。

  到了徐平這個地步,他還能追求什麼?只有為子孫後代著想才能算是目標了。
waterkcl 發表於 2019-1-1 10:58

第268章 幕中的年輕人

  夜色已深,徐平從案上抬起頭來,伸了個懶腰,站了起來。

  要擔起重擔,不是說一句話,下個決心的事,而是要付出自己幾年的辛苦。大軍過蕭關之後,戰事已經不怎麼需要徐平操心。黨項人心已散,宋軍取勝已無任何懸念,勝下的只是怎麼勝的問題。徐平只需要把握讎大局,指出方向,不要誤了與契丹耶律宗真秋後會獵於陰山之下的約定。

  現在徐平的心力主要放在理順軍中的制度,重建軍中的文化上。這並沒有一個現成的答案放在那裡,徐平也曾經以為他前世現成的制度就是答案,然而並不是。不管是古人還是後來者,都是歷史中的一部分,都有其歷史局限性。沒有萬古不變,可以存之萬世的制度,後人怎麼笑這個年代的人愚昧,更後的人就怎麼笑後人愚昧。與其光棍承認願意被後世的人笑,何如自己就不笑古人呢?沒有萬世不變的答案,就要自己找出來。

  如果讓徐平一定要說出一個自己比這個年代的人強的優點,徐平會認為,當遇到自己不知道的問題時,去向實踐要答案。而這個年代,大家還是習慣鑽到天理、人性中去。

  案幾上是大量都護幕中的讀書人的書狀,徐平每天都會抽出大量時間觀看。作為一軍統帥,徐平能從宏觀上把握住全軍,但軍裡每個人怎麼想,是他不可能瞭解到的。徐平的辦法是從內地招大量年輕的讀書人來,讓他們做一些雜事。比如幫著軍中將士寫家信,解決他們日常需要文化上的疑難,教將士讀書識字來解決。而最重要的,是他們要把自己的見聞整理出來,呈給徐平。從他們每天這些日記一樣的文字中,徐平瞭解軍中所想。

  這種活當然不是白乾,除了都護府發放的錢糧,徐平給他們的優待是來年開科,他們不再參加各州的發解試,而是由隴右都護府發解,直接參加省試。正月已經定下來了來年進士開科,而且錄取人數增多,解決打下黨項之後巨大的官吏缺口。

  官員的選拔總要有一個考試的制度,而現在科舉無疑還無法取代。至於以後,用學校代替科舉等手段,也不用徐平去想,那本來就是歷史上王安石變法的內容之一,北宋曾經用過的制度。就連考試的內容,不再用經義,都不用徐平去提,自有人會提出來。古人有局限性,智力上卻不是傻子,找到了路,他們自己就會走下去。

  站在窗前看著皎潔的月光,徐平無限感慨。自己來到這個世界,本來也只是渾渾噩噩想過一世富貴日子,直到慢慢融入這個世界,知道了自己的責任,勇於去擔起重擔,才算真的是這個世界的一分子吧。從在鎮戎軍想明白了,他就是這個世界的人了。

  外面傳來喧嘩聲,徐平信步走了出去。這就是來到隴右都護府幕中的一部分年輕讀書人,還有一部分散在軍中,他們輪流來向徐平奏報。明眼人都看得出來,能到徐都護的幕中做事,未來前途不可限量,更不要說還有免發解試的好處。他們到軍中不擔重責,不上前線,也就沒有危險。

  剛開始的時候徐平不向他們問計,不諮詢他們行軍打仗的事,還有人不滿,覺得受到了輕視,現在已經慢慢習慣了。過了幾個月,自己就知道打仗的事他們不懂,在軍中只能做那些雜事,指揮作戰還是讓專業的人去做。他們有這個經歷,知道了軍中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同樣一輩子受用。

  見到徐平進來,眾人急忙起身,躬身行禮。

  讓大家落座,徐平讓譚虎找了一把椅子來,隨性地門口坐下。如果是以前,這些人剛來的時候,氣氛肯定很尷尬。以徐平的身份,應該坐在最中間,大家聆聽教誨,時常長了才習以為常。儒生最講禮儀,軍中最重階級,徐平在軍中面對一群儒生如此隨便,剛開始可是嚇壞了不少人。還好徐都護為國為民,勞苦功高,只好大家來將就他。

  看一二十個人圍了一鍋煮爛的羊肉,隨性地喝酒,徐平對譚虎道:「雖已到暮春,西北夜裡還是冷得厲害。你去尋些好肉來,我與諸位烤了吃,隨興飲些酒,去去寒氣。」

  譚虎應諾,轉身帶了兩個親兵去了。坐在人群中的王向小聲嘀咕:「羊肉烤了之後又乾又硬,如何吃得?到了西北我看胡人最喜歡這樣吃,我們漢人如何能學他們?」

  對面的張載正色道:「子直如何這樣說?這本是八珍之一,漢人數千年之食,豈是胡風!」

  徐平見雙方意動,有辨論的意思,急忙止住。這些人從小讀的不知道什麼書,這種小事也能遠追上古,深探人性,一旦開了頭,不知道要吵到什麼時候去。飲食要看地氣,你在這個地方,還非要吃江南美食,不是給自己找不自在嗎?

  這群人大致來分,可以分成兩個來源。一是關中士子,再一個是江南是特別是福建路來的讀書人。關中士子是地利,福建路的讀書人則與蘇頌有關。

  蘇頌己經二十二歲,這幾年因為徐平的推薦,一直在崇文院讀書。兩家都有讓他與盼盼結親的意思,不過沒有定下來。徐平是因為盼盼還只有十五歲,年齡太小,小孩子心志不定,最好再等個一年兩年,盼盼自己覺得好才好。素娘則是因為蘇頌學問雖好,但終歸還沒有中進士,有些猶豫。以現在徐家地位,不說非要狀元才子,最少也要進士甲科吧。

  蘇家是想攀這門親的,所以隴右都護府一說招募讀書人到幕中做事,他們立即把蘇頌派了過來。徐家終歸還是徐平說了算的,徐平只要同意了,其他人不好說什麼。

  蘇家是福建大族,書香門第,蘇頌一來,跟著來了一大批同鄉的讀書人。他們很多都是關係聯著關係,親戚扯著親戚,從小一起讀書,有前程也一起搏一搏。

  幾個月的時間,這些人自然而然地分成了兩派。關中士子以張載為首,福建路的讀書人因為蘇頌性格關係,比較恬淡,並不是以他為首,而是以劉敞為核心。

  劉敞是王堯臣的表弟,王洙的外甥,跟徐平從好多方面都能扯上關係。他是蘇家的世交,從小時候就曾經與蘇頌在一起讀書,來到西北不但有蘇頌引見,還帶著王堯臣和王洙的推薦信。兩個群體,福建路的讀書人親友關係複雜,關中士子則意氣飛揚,平時免不了鬧點小矛盾出來。不過年輕人正是上進的時候,小摩擦天天有,但也沒什麼大的矛盾,關係總體還是融洽的。他們在最意氣風發的年紀,一起在隴右幕中見識到了一個新的世界。
waterkcl 發表於 2019-1-1 10:59

第269章 推開一扇門

  這群年輕人中,徐平前世有印象的,是張載和蘇頌兩人。但這並不說明,其他人就比這兩人差了很多,來到這個世界近二十年,徐平不會再產生這種錯覺了。一個人能夠揚名後世,是很多因素造成的。自己有足夠成績是一方面,還有學生子弟的因素。

  最少在這個時候,學術上首先表現出別開一家氣象的,是劉敞,張載還在一個積累的過程中。對於宋學來說,劉敞非大成者,非奠基者,但卻是發端者。

  大宋立國近七十年,澶淵之盟也已近四十年,新的社會現實,正在催生新的文化。徐平西北大勝之前,內部逐漸恢復繁榮起來的同時,外有契丹強敵,又有黨項叛亂,讓這個時候成長起來的年輕人,不得不與傳統的文化割裂,尋找另一條出路。表現在學術上,就是「疑古惑經」。舊的理論已經指導不了實踐,他們要突破牢籠,別開新局面。如果沒有西北的大勝,這些人會壓抑許多,對制度和文化更加不自信,更傾向於對人對內的挖崛。在西北戰勝了黨項,實際上已經把文化開始引入另一個方向,他們的表現註定與歷史上不同。

  從漢朝之後的學術傳統,是以官方認可的傳和注為核心的,一切都本於此,學者不得在此之外重發新論。至韓愈和柳宗元發起挑戰,但並沒有獲得官方認可。不過他們開了一個好頭,後來的人接了上去,現在到了收穫果實的時候了。

  能有現在這個局面,趙禎的推動功不可沒。真宗時候,曾經還想沿續唐朝的做法,以大儒對經典重新注疏,作為官方承認版本,最終沒有成功,到趙禎就徹底放棄這想法了。

  前幾年《富國安民策》頒行天下,有經學宿儒問趙禎,這些內容非出於經典,是先賢所未述,這樣由朝廷頒行是不是太草率了些?趙禎回答:「儒者通天、地、人之理,明古今治亂之源,可謂博矣。然學者不得聘其說,而有司務先聲病章句,以拘牽之。而吾豪俊奇偉之士,何不以奮焉。」以皇帝的身份,正式承認學者可以不尊從古注疏。

  這幾年以京城為中心的士子的主流,是把《富國安民策》吸收到新的文化體系中,以李覯為代表。而天都山的大勝,又開了另一個方向,即《春秋》的尊王、攘夷之論。

  劉敞出自《春秋》研究的世家,他自己在這上面用功很深。到了徐平幕中,隨著戰事連戰連勝,正在影響著他走向一條新的道路。《春秋》一千年餘來,紛紛雜雜,涉及到的各種著作、思想不知有多少。但說到底,還是一個尊王,一個攘夷,核心是華夷之辨。

  現在黨項即將收復,便面臨一個問題,宋與黨項的爭端,是華夷之爭,還是中國內部之亂。總之一句話,是內亂?還是外戰?這關係到以後國策,不純是文字之爭。

  這些年輕人現在除了每天做些雜事,還議論著徐平在軍事政策上的文化含義,上追三代,下聯當世,要從文化傳統、精神內核上理出一個頭緒。另一件最重要的事情,便是討論這次黨項叛亂的性質。用一個高大上的名詞,便是《春秋》學。對黨項的處理原則,將直接影響到以後宋朝對外的態度,如何定義戰爭,如何處理爭端。如果他們討論出來一個結果,得到了徐平的認可,那麼就很可能成為宋朝成例,為後世所遵循。

  讀書人的心思確實是多,在與這些人接觸之前,徐平都沒有向這方面想。不過他們想的也有道理,這是一個變革的時代,一切都要重新開始,戰爭也不只是簡單的戰爭。不在這件事情上統一思想,那如何面對後面的對契丹之戰?你一言我一語,更加沒個譜。

  本來讀書人的思想沒有分岐,元昊髠發,易服,立文字,明顯是異族。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這就是一場外戰。但徐平對元昊的判決已下,檄文已傳四方,明言元昊叛宋為不臣,虐民以為罪,是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徐平的定性,明明是內亂。

  在前方連戰連勝,國勢蒸蒸日上的時候,主持這些事情的徐都護不可能是錯的。如果自己想的與徐都護不同,那一定是自己錯了,要重新回頭審視自己的學習和傳承。

  這一點思想上的彆扭,直接促成了劉敞大膽地完全拋棄前人見解。不光是連歷代的注和疏不理了,就連左丘明、公羊、谷梁這三傳也完全揚棄掉,直接從《春秋》原文找答案。

  真論經學的水準,徐平連趙禎都不如,跟這些用心在這上面的年輕人相比,就更加說不到一塊去。不過他還是願意聽他們議論,給自己以啟發。

  閒聊了一會軍中雜事,張載突然對徐平道:「通經以致用,明天理以治人事。都護在朝中,三司新政致天下太平,西北連勝而服四夷,大丈夫功業不過如此!有此功業,必有非常之學。小子們在都護幕中,日常俗務纏身,不能時時聆聽教誨,豈不惋惜!今夜風清月圓,都護有暇,何不提點我們幾句,以後求學少走許多彎路。」

  徐平一愣,看眾人不但是張載,所有人都充滿期待地看著自己。在他們心裡,還真地以為自己有什麼驚世絕學,只是沒有表露出來?經學,自己是真地不行,這不是學習能力的問題。實際上徐平自從決定考進士開始,便一直用功於歷代經典,讀書並不比別的讀書人少。不過他前世已經有一套完整的哲學方法論,要接受新的放棄舊的不可能,只能是把自己前世的理論方法跟這個時代結合起來。這更加難,非一朝一夕之功。

  前世徐平所學,無非唯物主義、辨證法、矛盾論、實踐論、個體與整體、普遍與特殊等內容,不是什麼高深的道理,都是學校教的。徐平所長,不過是學得還算紮實。

  看著大家期待的目光,徐平想了一會,突然心中一動,笑著站了起來。

  這是徐平帥帳,有用來進行戰事分析的黑板。走到黑板前,徐平掂起一枝粉筆,在黑板上寫了「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這句話。

  這句話出自《道德經》,這沒有問題,這年代講三教合一,已經成了河湟一帶高僧的契嵩便就對儒家經典用功很深。這時儒家的排外,主要針對的是佛教,以歐陽修為最。

  用粉筆從黑板上「一」字處連了一條線出來,徐平寫了「君子」二字。又從「二」字處連了一條線出來,寫下「仁」字。再從「三」字處連一條線出來,寫下「義」字。

  這句話本來是什麼意思不重要,君子、仁、義本來是什麼意思同樣也不重要,以意逆志,六經注我,新的思想不應該被舊的思想所束縛住。徐平要用自己的辨證法和矛盾論重新解釋這一句話,這三個概念的含義。前世的思想,要為這個年代的思想推開一扇門。

  這並不完全是生造。這句話不是為了這麼解釋說出來的,但確實包含了這個意思。君子、仁、義確實不是像徐平所想這樣定義出來的,但從提出來,到後面洋洋灑灑文章,又確實帶了這樣的脈絡。徐平新的理解,很容易就從故紙堆裡找到支持。
waterkcl 發表於 2019-1-1 11:00

第270章 以仁為本

  見眾人一副迷惑的表情看著自己,徐平道:「我起自進士,入仕以來,先歷州縣,再入三司。為官做的是實事,做實事講的是提綱挈領,你們或許重說理,說理是不是這個規矩我說不清楚。兼覽博照,多知道一些別人做事的辦法總是不會錯的。」

  眾人點了點頭,知道這是徐平做事的辦法,在三司如此,在軍中也是如此。儘量以最簡潔的方法把事情說清楚,理出其中的頭緒,才好找出合適的對策。儒生確實不習慣這樣做,因為他們要旁徵博引,加之自己發明,這種說理辦法與他們相性不合。

  徐平又道:「你們講天理人欲,辨人之性情,述仁義道德,探治亂之源。人生於天地之間,本於地氣風俗,必受天理影響,卻未必一切都由天理而定,很多東西還是由人自己來思辨做事形成一個樣子。故曰天理存於人欲之中,要講人的事,還是要看人自己。」

  張載點頭,轉身對身邊的人道:「都護所講,柳河東之論也。」

  徐平心中暗道一聲慚愧,在社會推崇韓愈的大背景下,他卻喜歡看柳宗元的文章。剛開始是以為自己不喜歡跟這些儒生一樣尋章摘句,所以才喜歡看柳宗元的小品文,直到最近自己的思想開始成形,才知道那是一種下意識的反應。

  後世曾把這兩百年間的八個人合在一起,稱為「唐宋八大家」,其中唐朝的便是韓愈和柳宗元。前世學到這裡,總是以為這是八個文章寫得最好的文學家,現在想通了,知道並不是這樣劃分的。「八大家」,是一種文化和政治立場的劃分,其次才是文學成就。這八個人,是後來宋學的最核心部分,他們確立了一種文化傳統,並由此試圖確立政治制度。

  韓愈祖追孟子,希望能夠重建儒家道統,講民重君輕,是宋朝的主流。而柳宗元則把天理從人世的政治中剝離出去,天理和人間的治亂不再合一,治亂就是人的事。由此而來的觀點,就是「天下為公,非一姓之永祀」也。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不是哪一家人的天下,這就是「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源頭和理論基礎。因為沒有天理的加持,則人間的帝王傳承就失去了神聖性,他們的正統,只在於治還是亂。

  徐平前世的印象,總是認為中國古代專制的文化根深蒂固,不可動搖,中國傳統文化裡沒有自由與民主的基因。所以他在朝堂為官,一直戰戰兢兢,哪怕與趙禎的關係非常親密,也不敢有絲毫讓人抓住把柄的地方。現在想明白了,只要知道有「唐宋八大家」這一個名頭,就知道不是那麼回事。韓、柳就是宋朝文化最重要的基因,柳宗元的思想深刻影響了宋朝人的文化和政治,歷史上的很多政治現象和制度都可以從這裡找到源頭。

  韓愈隨著孟子升格運動,在後世哪怕思想被篡改,文章被刪減,到底還是保留了一個名字。而柳宗元則沒有這麼幸運,他的思想基本在宋朝曇花一現。而在當時,柳宗元是比韓愈更激進,對舊文化的傳統鬥爭得更厲害的一個人,受到的挫折也更多。

  依著徐平從前世學來的知識,在宋朝實行虛君制度,甚至君主立憲之類,會不會成為千夫所指,沒有人認可?不會。這本就是這個年代文化的主流,從范仲淹評寇准「左右天子方為大忠」,就能知道這個時候的讀書人是怎麼想的。真宗之後的幾個皇帝,不是受到這種文化壓力,哪裡會有那麼高的自覺向文人士大夫讓權。

  後世的政治制度不在於會不會被這個時代接受,而是在於可能水土不服。不考慮文化傳統,不考慮政治實際,到頭來最終還是一場空。人類發展有其本來軌跡,憑空嫁接來的制度開不出美麗的花朵,更加結不出美味的果實。宋朝華夷之辨再次興起,本就是對唐朝相容並蓄、優待異族政治的反思,意識到兼采漢人和鮮卑文化和制度的路走不通了。歷史事實是連一個鮮卑文化近千年都消化不好,還想再消化另一個,委實有點難。

  路是要由自己人走出來的,不然到頭來會發現是條假路。

  徐平思想轉變的最大障礙,是他前世對中國文化轉統和這個年代價值取向不同。徐平前世所學,是在這樣的一種背景下,中國不但是在戰爭中被洋人擊敗了,而且在政治、文化、科學、技術、思想等方方面面無一不敗。而且在這種巨大的衝擊中,最終還是保持了自己的獨立,學習有一部分主動性,是主動去吸收。所以他對歷史認識的傳統,表現為對古代歷史的批判與解構,完全打倒,便於吸收新的知識。凡是中國古代歷史傳統中的缺點加倍放大,而與那個時代傳統相合的儘量不提。表現為中國不可能發展出科學技術,不可能發生工業化,不可能發展出進步的文明,走向腐朽與落後是一種必然。對歷史的表述就表現為,誇大異族帶來的文化的先進性,貶低自己本身文化的落後。一切的發展是因為異族來了新鮮的血液,而落後的根源在自己文化的保守。漢族文化以文來表述,便誇大鮮卑入侵帶了尚武的基因,而對外戰爭不利是文官壓制武將,科學技術發展不起來是因為科舉引導聰明人全去讀書,文人瞧不起匠人。總而言之,本身文化傳統就是原罪。只要把這一切全都打倒,讓人一提起來就覺得羞恥,才好引入新的文化與制度。

  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不是說歷史都是編的,歷史就是歷史,就在那裡。而這個歷史怎麼講述則是有價值取向的,同一個歷史事實可以解讀出完全相反的意思,只看當代的人需要一種怎樣的歷史。

  徐平現在所處的年代與他前世正好相反,中原文化的外來基因是被強行灌進來的,五代亂世說明瞭繼續下去行不通,表現為一種對外來文化的挑揀與剔除。

  民族與民族之間的交流與互相學習是必要的,善於學習是一種美德,故步自封不會帶來什麼好結果。漢人從吃穿住行,到日常的生活習慣,深受周圍異族的影響,就連說話都幾百年間就會大變。這是一種學習的美德,無可厚非。

  交流與學習,與保持傳統是一對矛盾,矛盾是發展的,是會變化的。急需學習的時候表現為對保持傳統的壓制,是先進對保守的革命。而隨著矛盾的發展,學習和保持傳統會發生變化,革命的會變成反動的,反動的會成為革命的。這是一種必然,出現了這種轉化才說明真地學習到東西了,自己的傳統在學習中煥發了新生。

  現在徐平面前坐著的這些年輕人,就是要在自己文化煥發新生中出一分力,他們中的很多人都在因史上留下了自己的名字。他們的追述道統,要續漢祚,不是排外,而是對前幾百年的歷史進行文化上的反思,辦求讓自己的文化煥發出新生。

  柳宗元作為中唐之後儒家復興運動中的大家,其學述水準毋庸置疑。徐平接著他的步子來表述自己的觀點,才更好讓這個年代的讀書人接受。

  看了看眾人,徐平又道:「人世治亂,本於人,非天理所外化。正是本於人,才能近於天理。故孔子所論多是仁,孟軻所講多是義,仁義,天下之本也。」

  「何謂仁?這字很明白,就是兩個人。道家講陰陽,天下莫不在陰陽之道中。凡是有兩個,你和我,君和臣,父與子,夫與妻,國和民,天下和百姓,盡在其中。子曰吾道一以貫之,忠恕而已矣。仁之一字,就是兩兩相對,相處之道,為忠恕。臣事君忠,而君待臣以恕。民對國忠,而國對民恕。夫婦、孝弟,人世一切,盡在這仁之一字,忠恕之道中。」

  「仁是兩個人,那麼義是什麼?二生三,義是三個人。你、我、他,朝廷、百姓、外邦,祖、父、孫,夫、妻、子,有了三個,就有了義。仁曰忠恕,義怎麼講?可惜兩千年來,義這一個字還是沒有講清楚。但是不管怎麼講,義是本於仁。為什麼講不清呢?因為有三個人,你我之間的忠恕,可能剛好與你和他間的忠恕相背,怎麼論?諸生如果有志於學,可以在這上面用功,強似去求天理,而究人性。」

  「數至三已極,哪怕有再多的人,都可以分成三來論,不會再遇到以仁求義而不得的事情。是以人世之道,最大是義,最難也是義,仁義二字已包羅世間一切。」

  仁義道德,說到底是表述人世間人與人之間相處之道的。用矛盾論來講,有兩個人便就形成了一對矛盾,一對矛盾是簡單矛盾,所以孔子可以用忠恕這兩個字表達出來。而三個人,則就由簡單矛盾變成了複雜矛盾,很難再用一句話講清楚。

  三是複雜矛盾,故再多的人與人之間的關係,都可以分解到三,不會再出現本質的不同。三生萬物,事情到了三這個地步,已經包羅世間萬象了,一切都可以由三的複雜矛盾生髮出去。一生二,因無二便無一,無二有等於無,一就不是一。二生三,是能稱為二的必是一對矛盾,有內在的聯繫,必然要發展,否則不足以稱二。夫妻生子,正電子與負電子相撞湮沒,必然生出三來。當這個世界有了三,則就可以變化為豐富多彩的宇宙。

  漢朝獨尊儒術,罷黜百家,使用了儒家的仁義體系。但為了維持皇權,又引入了陰陽家的五德終始,引入了天命。從唐至宋的儒學復興,從根本上說是把天命從體系中剝離出去。因為奉北朝為正朔,對天命論的諷刺太大,故出現了復古的表像。剝離出了天命,宋儒的選擇是向人去找答案,以人的本性來代替以前天命的作用,是以性情之論在各家學說中占了重要地位。徐平給這些年輕人推開的這一扇門,是讓他們不再窮究人性,而是把心思放到人與人的關係、矛盾中來。
waterkcl 發表於 2019-1-2 11:34

第271章 君子至善

  徐平覺得有些好笑,自己用矛盾論給這個年代的書生們上課,自己講得一本正經,他們聽得也異常認真。這是徐平一以貫之的思想,《富國安民策》已經有體現,這些書生已經不陌生,把儒家體系用這樣一種簡明的辦法表述出來,還有一種新鮮感。

  世間的道理本來沒有那麼複雜,只是人們一定要找一個理由說服自己,便就變得複雜起來。從上天找道理,把一切歸之於天命,結果到最後上天對人世不理不睬,失望的人們只好轉向人自己,從人的本性中去找一個理由。天理不可測,而人性總有跡可循,結果使整個體系變得愈發繁複。世上並不是每一件事都要給你一個解釋的道理,擺在那裡發生了本來就是道理,只是去認識,去理清其中的規律就好了。

  見眾人不語,徐平又道:「講過了仁、義,便就明瞭君子何義。仁是兩個人,義是三個人,那麼君子就是一個人。何為君子?從於仁,合於義,便就是君子。無仁、義,也就無君子。合於仁、義為至善,故曰君子至善。至善於君子如北辰,求之不可得,卻可以指引前進的方向。是以我們朝著仁、義的這條路走,便就是君子之行。求之不可得,世間只有君子之行,故君子只可以行跡論之,論跡不論心。」

  張載眼睛一睜,面上滿是茫然,實在忍不住,起身拱手道:「都護,小子一事不解。依都護所言,豈不是世上並無君子?然歷代聖賢,又作何解?」

  徐平道:「蓋棺而論定,世間只有先君子,而無現世的君子。活著的人,只有合不合君子之行,而沒有是不是君子這一說。只有身故,後人依其所言所行,指其為君子。古人講蓋棺而定諡,夫子論語中只論君子之行,都是這個道理。因為所謂君子,不過是觀其行跡合不合於仁、義,人未死,則以身行仁、義之路不止,故曰至善於君子如北辰。」

  聽了這話,眾人多是滿面茫然,還有被嚇怕了的人。君子、小人之爭,正在朝中掀起波瀾來,歷史上還大大加劇了黨爭的嚴重程度,徐平卻把君子、小人的定性一筆直接抹掉了。沒有君子、小人之別,只有行為合不合君子之行,事情就完全不同了。

  這倒不是徐平故意用這個手段消弭已有苗頭的黨爭,而是事情本來就是這樣。從文化系統中去除人的本性決定後天行為這一思想,自然就沒有了天生的小人和君子。

  從哲學的角度來說,當你下了一個明確的定義,便就提供了否定這個定義的反面。故正確的定義,必然是不明確的,是以孔子講仁,只是表述什麼樣的行為是仁,而並不下仁的定義。定義了直立行走的動物是人,便就同時提供了猩猩、狗熊這樣的反例。定義了會使用勞動工具的是人,同樣就提供了猩猩、烏鴉這樣的反例。不管是從這些方面,還是從社會學的角度,只要定義了人的概念,就同時提供了反例。哪怕是定義一個無所不能的上帝,也就同時提供了上帝悖論。這不是不可知論,而是人只是世界的一部分,人的認識是自己的主觀對客觀世界的認識,定義概念是主觀意識對客觀世界的限制,必然是不完備的。

  不只是社會概念如此,自然界也是同樣的道理。當牛頓力學大發展,人們歡呼即將揭開自然界的秘密,從此人類掌握了自然界的真理,接著就出現了相對論。當人們欣喜地以為相對論描述了客觀的宇宙,又出現了量子力學。每當人類以為把宇宙放到了自己的理論體系當中,從此一切盡在掌握,就會催生出新的理論來。無他,當把概念定義清楚,便就把宇宙的一部分排除出了概念之外,同時製造出了反例。

  客觀世界可以被認識,可以摸索出規律來,不代表世上就有一條真理,你過去抓住了從此宇宙就全在其中。中國信天命,洋人信上帝,或者其他什麼惟一的神,映射到自然科學中就表現出來去追求一條終極真理。科學講精確性,而如果沒有神存在,那麼科學必然是不能用公式和真理來完整表達客觀世界的。這是主觀和客觀的矛盾,否認這一矛盾,就是人把自己代入上帝當中了,在不信上帝的同時自己要去當那一個上帝。

  只要承認客觀第一性,主觀意識第二性,唯物主義,則這一對矛盾就存在。只要承認運動是宇宙的永恆,矛盾是鬥爭與發展的,永無盡頭,則人類認識客觀世界也永無盡頭。

  這不是什麼高深的知識,是徐平前世中學就開始學習的唯物主義與辨證法。徐平無法改變自己的這一基本認識,就只能改頭換面,融入到這個世界的文化體系當中去。

  理出了這一套體系,加上前面的《富國安民策》,徐平便就完成了自己在這個世界的意識形態構建。以這一套意識形態,再進行細化,來進行政治結構的調整,施行各種各樣的政策措施,便就是徐平在這個年代將要進行的改革。

  自然科學尚不能有一套永遠不變的真理來精確地表述客觀存在,針對社會就更加沒有定義好的了一套體系。變化是永恆,靜止是暫時,認識到了這一點,則就會放棄把萬世法精確下來,形成固定制度的努力。萬世法只是指導思想,制度和措施是隨時要變的。

  面前的諸生大多茫然,顯然他們不會想到徐平會給他們理出這樣一個脈絡來。本來在大多數讀書人的認識中,徐平是個善於做事的能臣,文詞上面不擅長。書生要做的,是把徐平所做的事,理出其中規律,納入一套理論體系當中。徐平做事,他們來整理,最終這是徐都護的功績,但卻是由書生們建構起來的。卻沒想到徐平心中早有一套體系,只是等待細化、完善,與原來的文化傳統接合。大的框架已經立起來,只剩細功夫了。

  要做事,首先要統一思想。對內施政如此,對外作戰也是如此。

  仁就是對內,這個含義跟好不好、善與惡無關,而是要合乎忠恕之道。國家對百姓的治理,要求百姓遵守法律,完糧納稅,積極向善,勤奮勞作,都不是無條件的。國家做到了施政遵從百姓的利益,百姓才會對國家盡自己的義務,不然一拍兩散。由此引申出的法律制度,也會分成兩部分。一部分是不盡國家義務,則進行懲罰,就是刑。還有一部分是犯了錯誤,則進行教育改造,就是律。這些概念本來是個什麼樣子不重要,實際上他們也並沒有一個統一確定的面目,只要找出根據來,重新發揮就是了。

  義最大的意義是對外,即對外不興不義之兵。人和人的關係難以理清,與外邦總是容易一些。國家、百姓和外邦,這三者之間,用義來進行規範,就容易得多了。徐平在這個時候把一套體系拋出來,最大的目的也正是對外。

  黨項之戰被徐平定性為內亂,這已經是既成事實,定義為內亂只是為了好處理接下來的善後。郡縣其地,派官員進行治理,總得有一個說法。如果說這是化外,那麼花費巨大的人力物力,來把這一塊地方占住,就失去了道義上的立場。朝中反對的官員,總有一個這錢花得值不值得的爭論。你覺得開疆拓土,去侵佔別人的土地是很威風的事情,但為了此事作戰犧牲,為此承擔稅收錢糧的人為什麼也要這樣認為?你覺得這樣對國家有利,那其他人還覺得沒有好處只好壞處呢。這個問題不解決,就終會面對參軍的將士們,覺得打的仗不值得,軍心渙散,戰力下降。甚至有一天,連招兵都招不到。對外義戰,是國家和百姓加外邦三方的事情,只有用一個義字,讓百姓堅定地站到國家的立場上來。

  徐平的前世,軍隊有一種說法是不開第一槍,其實也是要占住一個義字。只是這個義字過於難以精確定義,在某段時間採用了這樣一種方式而已。

  滅了黨項之後,還要接下來面對契丹。要不要與契丹開戰?以什麼樣的理由開戰?都需要從道義上站住腳。不能說我現在能打了,所以就來打你,那會失去民心的。

  軍失民心,戰力的喪失靠武器裝備是救不回來的。如果用利益來引誘民眾參軍,用利益誘使軍隊去打仗,失去了大義,最終還是要走到現在禁軍的老路上來。只有憑著武器裝備比別人好,國家實力比別人強,打一些順風仗。一遇實力逆轉,再無力回天。

  君子之行是對朝中官員的約束,不在朝裡當官,你管人家怎麼做呢,有法律、道德進行約束呢。而君子的要求,是遠遠嚴於法律和道德的,某些方面不近人情也正常。比如不能在轄區娶妻,不能在治下置產,官員私下交往要注意,親友在職務上要回避。相對來說吏便沒有這樣嚴的要求,官吏有別,也別嫌官的地位就要比吏高,約束在那裡呢。

  總而言之,要用君子、仁、義這樣一套體系,建立對內的制度和施政措施,對外的交往的文化根基。朝廷的制度和施政,對外的交往,都有一套內在邏輯。這樣統一起來,才有完整的政治制度,而不是心血來潮去定一件事情要怎樣去做。
waterkcl 發表於 2019-1-2 11:35

第272章 打就是了!

  作為遊牧王朝的契丹,王庭沒有固定的駐地,皇帝春水秋山,冬夏捺缽,一眾文武大臣也跟著遷徒不定。春水是到有大河大湖的地方,皇帝捕鵝釣魚,實屬漁獵舊習。

  寶元二年,耶律宗真在魚兒濼置長春州,這裡成了他春天最喜歡來的所在。

  今年的春天,耶律宗依然到了這裡。日常他帶著親信到魚兒濼釣魚捕天鵝,一眾大臣則在駐地處理政事,大家習以為常。看看到了暮春,要不誤夏季避暑捺缽,要起程了,一眾斡魯朵忙忙碌碌。就在這個時候,劉六符從宋朝歸來,趕上了耶律宗真的腳步。

  到帝王駐地,在契丹便如宋朝官員到京城,也可稱為回朝。契丹雖然設有四京,有的京城還有大內,實際上都是只有其名而無其實,皇帝不在那裡,中央朝廷也不在那裡。

  此時契丹排位第一的大臣是耶律宗真的弟弟耶律重元,判北南樞密院事。不過日常政務他管的不多,每日裡只是跟耶律宗真出去釣魚打獵,國事交予北院樞密使趙國王蕭貫和南院樞密使吳國王蕭孝穆,與南院宰相兼樞密使馬保忠一起理政事。

  契丹官制是學自晚唐五代,雖然與宋朝一樣有樞密院和中書之分,職掌卻不同。契丹的中書僅存其名,只有南院的同中書門下平章事為宰相,如果不兼樞密使,則不參與國家大事。全國無論軍政民政,全部決於樞密院,樞密使實際為前朝宰相。

  耶律宗真的流動王庭稱為斡魯朵,是一個軍民合一的遊牧大部族,一年四季隨著他遷移,實際是一個遊牧部落。每一位元皇帝都會留下一個斡魯朵,去世之後自己沒有當上皇帝的後代都在裡面,即帝位的子孫則新設。除皇帝外,臨朝稱制的太后也會有斡魯朵,當然到耶律宗真這個時候,還有一個特殊人物韓德讓同樣留有斡魯朵。這十個斡魯朵,加上北南樞密院為主的中央官署,便是契丹的王庭。

  北南樞密院是源自唐朝開始的舊制,樞密使兩位,各自置司,分掌國事。因為契丹尚東,無論房子還是族帳,都是向東開門,兩個樞密院位於禦帳的一南一北,由此得名。樞密院一分為二,宋朝也有遺存。現在開封城裡的樞密院實際也是分東西二院,官印同樣有兩枚,不過宋朝一切都只用東院的印,兩院事實上已經合一了。

  契丹的北南二院,實際就是宋朝的東西二院,只是風俗漢人尚南,契丹尚東,有了名字上的不同。此時二院分工,北院掌契丹本部和其他遊牧部族的事務,南院則管幽雲十六州的漢族和渤海人。同時理事的,除了兩位樞密使,還有一位南院宰相馬保忠。

  劉六符到魚兒濼的時候,耶律宗真珍惜最後幾天要離開的時光,帶著弟弟耶律重元不知跑到哪裡釣魚去了,劉六符只能去見兩位樞密使。

  契丹自然是以契丹人為尊,兩院中地位高的也是北院樞密使。

  到了蕭貫帳外,讓人進去通稟。劉六符站在帳外,抬頭看已經變綠的茫茫草原,心中覺得沉重無比。此去大宋,本來想勒索點好處來,沒想到大宋君臣一反常態,不但沒有答應,還毫不示弱地表示要在五原等著耶律宗真親自帶兵去打。話說這個分上,契丹如果不出兵應對,以後兩國變很難相處了。澶州之盟定下的格局,必然是要變了。

  隨著蕭貫的衛士進了大帳,行禮畢,蕭貫不悅地對劉六符道:「學士一去數月,其間也沒有書信回朝,豈會如此不循常理!就是宋國不答應,也該早早知會一聲!本來是定下我們兩人一起去開封府,我起程晚了一步,便被宋國攔住。早知如此,不該讓你先行!」

  劉六符苦笑:「大王,你這就是冤枉我了!我去宋國,在路上接伴使便百般阻攔,到了京城在都亭驛裡許多日子,不但見不到宋國皇帝,連宰執也一個不見,又哪裡有什麼信送回來?這次我們應了元昊,為他與宋國調停,只怕是大大失策了!」

  蕭貫猛地站了起來,瞪起眼睛道:「難道宋國不允?豈有此理!他不怕我大軍南下!」

  沒有趕上劉六符,蕭貫回來之後升做北院大王,正在興頭上,聽劉六符一說事情不順利,登時就要發作。劉六符還在在開封沒回來的時候,契丹已經在邊境聚了一些兵馬,要嚇一嚇大宋。沒想到不起一點作用,蕭貫哪裡還能忍得住。

  劉六符把自己這一次到大宋為使,路上如何被富弼用各種藉口拖延,到了開封府之後又見不到趙禎和宰執,最後向富弼一露軍事威脅的意思,便立即被頂了回來,一一向蕭貫說了。既然契丹要軍事威脅,宋朝也就不談了,直接把劉六符送了回來,前線發兵。

  蕭貫聽著臉色越來越白,萬萬沒想到竟然會是這個結果。長春州遠在東北,離著西北不知道幾千里遠,黨項那裡的情況契丹君臣一無所知,以為兩國還在苦戰。卻不知道這幾個月的時間,徐平在黨項秋風掃葉,哪裡還有什麼調停的餘地。

  當聽到最一句,徐平要在陰山之下與契丹會獵,蕭貫再也忍耐不住,猛一拍案幾,厲聲道:「宋國君臣居然敢說出這種話來,如何忍得了!學士稍歇,我請南院大王和馬相公過來,一起商議。這便派人去知會官家,回到禦帳議事!」

  說完,派人去請南院的蕭孝穆和馬保忠,再派人去知會外出打獵的耶律宗真和耶律重元。名義上,南北兩院都歸耶律重元管,雖然對他來說這官職更像個榮眷。

  不多久,蕭孝穆和馬保忠到了北院大帳,還有參知政事杜防一起請了過來。在契丹參知政事要帶使相銜,才可以參與軍國大事,與大宋的參知政事不同。

  聽劉六符詳細說了此次出使經過,馬保忠面色沉重,道:「此事非小,只怕此次我們答應元昊之請,做得魯莽了!近幾年宋境好生興旺,邊境處逃亡人戶極多,非以前可比!」

  蕭貫猛地一揮手:「再怎麼興旺,難道能擋住本朝數十萬大軍!宋國如此欺我們,這口氣如何忍得下!不消說,等官家回來,點齊兵馬殺過去就是!」

  南院管幽雲事務,可沒有蕭貫這麼樂觀,蕭孝穆道:「且莫喊打喊殺,還是先把事情理清楚,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數十萬大軍,豈是說話就來!」

  蕭貫哪裡肯聽,口中只是道:「不消說了,宋人要打,那就打是了!自澶州之盟,兩國數十年不交兵,看來宋人是好日子過得膩了!此次不發兵,以後無法相處了!」
waterkcl 發表於 2019-1-2 11:35

第273章 算準了你會來

  聽劉六符講完,耶律宗真像聽了一個神話一樣,不可思議地對身邊的耶律重元道:「這次劉學士去的是宋國?聽他說的,莫不是去了一個假的宋國!」

  耶律重元連連搖頭,口中嘖嘖連聲:「要與本朝會獵於陰山之下,這種話語,就連宋國太祖在世,也不敢說出口來!莫不是劉學士聽差了?要不我們再派使節去問問清楚——」

  劉六符拱手,正色道:「陛下,大王,這種朝廷大事,豈會有差錯!宋國如此說,必有所恃,小瞧不得!話已如此,本朝必要有應對才是!」

  耶律重元看著劉六符,像看個稀罕物一樣,口中道:「應對什麼?宋國要打,那打就是了!自本朝立國,什麼時候怕過跟南人打仗!只有他們哭著求我們不打了,本朝何曾怕過!」

  馬保忠見幾位大王都不把宋朝的回應當一回事,心中覺得不安,沉聲道:「兵者國之大事,兵書有雲,不可因怒興兵。不管怎樣,我們都要小心應對!」

  耶律宗真和耶律重元一起笑著搖頭,顯然不認可馬保忠的話。劉六符此去開封,契丹君臣想到過一千種可能,怎麼跟宋朝討價還價,卻完全不認為有真跟宋朝打仗的必要。宋朝怎麼會跟自己打仗呢?他憑什麼跟自己開戰?這就是個天大的笑話。

  馬保忠道:「臣以為,宋國既然說了要與陛下陰山會獵的話,本國自然要應對——」

  「應對?怎麼應對?打就是了!」耶律宗真面帶笑容。「朕自統十萬鐵騎,去踏破開封府!那個時候,再問一問宋人,還要不要與我會獵?」

  馬保忠面色沉重,問道:「若是開戰,如何打?打哪裡?陛下可有想過?宋國說的是要與陛下戰於陰山之下,那裡離此數千里,敢是易事?」

  耶律宗真笑道:「宋人說是讓我去陰山,我就要去?我自統大軍,自宋境河北路長驅直入,兵臨開封城下,那時候再問一問宋帝,是不是還要去陰山?」

  蕭貫道:「陛下此話說得是至理!宋人腦子糊塗了,讓我們大軍行數千里,到陰山去與他們打仗!那種邊遠之地,宋人敗了也毫髮無傷,才敢說這種混話!不要理會宋人,只管點起大軍,取真定府,直入開封城!兵馬是道理,踏破了開封,再去問宋人是何用意!」

  馬保忠看了一眼蕭孝穆,微微搖了搖頭。這個時候,他這位南院宰相說話沒人聽,還是要蕭孝穆站出來,才會有人真正重視南院的意見。

  蕭孝穆想了一想,上前行禮道:「陛下,且聽臣一言!此事若不小心謹慎,怕有大禍!」

  「禍從何來?難不成宋國還要攻過來?獵於陰山,宋人就是腦子糊塗了!」耶律宗真一邊說,一邊笑著搖頭。「元昊雖然無用,也不是宋國說滅就能夠滅的!今秋他們連興元府都進不去,還要到陰山,這種狂話哪個會去信他!我們只管攻真定府!」

  蕭孝穆道:「陛下聽臣講來。如果,宋人是真地能夠滅掉黨項,捉住元昊,而且算準了我們會去陰山。臣問,陛下和諸大王,還會如此輕鬆嗎?」

  耶律宗真笑著擺手:「元昊是個廢物,宋人算準了滅他,我也不奇怪!只是,憑什麼我就要到陰山去?阿舅,放著真定府不去,放著開封城不去,我去陰山,沒有道理啊!」

  蕭孝穆道:「去年冬天,劉學士到宋境的日子,宋國調了隴右兩支大軍,以桑懌和高大全為將,分駐於河東和河北兩路。這兩位將軍如何,我們都有耳聞,在西北打得元昊毫無招架之功。有這兩人守在那裡,開封城就真地那麼容易去嗎?」

  提到了桑懌和高大全,帳裡一時沉默下來。西北的戰事契丹還是關注的,只是距離太遠滯後了許多。從西北來的消息,桑懌和高大全被誇張得厲害,反倒是那裡的統帥徐平因為是個文官,契丹人不怎麼注意。在契丹這裡的傳說裡,桑懌和高大全俱是身高丈二,勇力驚人,好似兇神惡煞一般,元昊就是被這兩個凶人打垮的。這麼兩個凶人,守住了契丹去開封府的路,跟個敢說跟他排開陣勢放對,就能打敗他們?這兩人現在在契丹,可是能止小兒夜啼的狠角色,提到他們名字契丹將領就心裡發怵。

  而如果不能信心滿滿地一占而滅桑懌和高大全,局勢就微妙起來了。

  蕭孝穆無奈地道:「現在臣擔心的,是宋國跟劉學士說的獵於陰山這下,不是隨口說的一句,而是算準了,我們不得不去。攻守易勢,豈能不小心應對!」

  耶律重元道:「即使桑懌和高大全難敵,本國名將盡有,也不用怕他們!一戰滅不了他們,我們兵馬不缺,慢慢與他打就是!講兵馬,宋國也不比我們多!」

  蕭孝穆兩手一攤:「本朝大隊兵馬被桑懌和高大全拖住,宋再真滅了黨項,隴右徐都護提二十萬常勝之兵於陰山之下,虎視雲州——奈何?」

  聽到這裡,耶律宗真臉上的笑容慢慢消散,看了看身邊的蕭貫:「奈何?」

  富弼跟劉六符講的那句話來自徐平,哪裡會是隨口講的。徐平有信心滅了黨項,而契丹要跟宋開戰,只有陰山一個地方好去,敢去河北路就是找死。河北有桑懌和高大全,還有數十萬禁軍主力,契丹有一戰滅了這些軍隊的本事,早就攻下開封城了。

  契丹敢攻河北路,那就在河北路拖住契丹的主力,徐平在滅黨項之後直取雲州,耶律宗真就要做第二個元昊了。有黨項的教訓在那裡,除非契丹全體發瘋,不然就老老實實裝孫子,認了不敢開戰。想開戰只能到陰山,去迎戰徐平。

  陰山一帶對宋是偏遠之地,對契丹也是一樣,大家一戰分個勝負出來,還有從容周旋的餘地。只要雲州不丟,契丹就可以從容組織西邊防線,跟宋朝打持久戰。幽州一帶跟中原對峙多年,軍事準備充分,是不那麼容易被突破的。在東線,雙方還是對峙。

  大勢如此,人力強自逆天,那就只能灰飛煙滅。徐平是算好了的,契丹不可能忍下富弼那麼明顯的挑釁,必然會開戰。哪怕只是試一試雙方的實力,也要打上一仗。而要打仗只能到陰山找自己,其他都是死路。這是陽謀,容不得契丹耍花樣。

  契丹立國一百餘年,疆域廣闊,人口眾多,又有幽雲這樣的富庶地方支撐,非黨項這種小勢力可比。打契丹不能指望一戰成功,只能夠是持久戰。戰場不選在幽州,而是放在陰山周圍,宋的壓力小許多,朝廷的很多改革措施可以從容展開。
waterkcl 發表於 2019-1-2 11:36

第274章 我有一計

  劉六符回朝之後,耶律宗真立即帶著王庭西遷,並加緊派人探聽宋與黨項的戰事。

  隨著得到的消息慢慢增多,眾大臣日夜議論,形勢漸漸明朗起來。本來把大宋的威脅當一個笑話的耶律宗真,再不敢掉以輕心,越向西走他越是明瞭事態的嚴重。

  契丹在與大宋的對峙中佔據絕對優勢,很重要的原因是他處在戰略攻勢的地位。在邊境地區,契丹只以十幾萬的常備軍,便就牽制了大宋五十萬的禁軍主力。整個邊境地區契丹都是進攻方,十幾萬常備軍,不管從哪個方向進攻,宋軍應對起來都很艱難。

  不是禁軍五十萬打不過契丹的十幾萬,而是因為宋軍要分為河東、河北兩個戰略方向佈防。這兩個戰略方向,不管哪個被契丹突破,都會迅速威脅開封。漫長的邊境線,機動能力的巨大劣勢,使宋軍必須以數倍兵力來對衝契丹的軍事壓力。

  如果宋軍進攻,即使不顧一切五十萬大軍合兵一路,不說後勤無法保障,進攻也會被機動能力強的契丹軍隊遲滯。而一旦進攻不利,契丹可以迅速動員出數十萬大軍,五十萬禁軍的數量優勢也會很快喪失。這是戰略上的劣勢,很難改變。

  而當大宋滅掉了黨項,在陰山下開闢出第二戰線,就完全不同了。

  東線和西線相距數千里,契丹的機動能力再強,也無法做到來去如風。這個時候大宋就具有了內線優勢,可以關洛為中心,協調兩線作戰,人員和物資的調配都比契丹容易得多。西線陰山一帶只需出動少量軍隊,契丹就要以大軍應戰,東線就不再是十幾萬軍隊就能夠守得住了。這個局面,就變成了雙方國力的比拼。

  契丹憑什麼跟大宋拼國力?喪失了戰略優勢,人力物力契丹都處於絕對劣勢。

  耶律宗真要去陰山跟徐平打一仗,試一試雙方現在的軍事力量對比。這一方略定下來後,後續的一系列問題都浮出水面,讓耶律宗真竟然打起了退堂鼓。

  最重要的問題是,耶律宗真要帶大軍去陰山,與大宋河東、河北路對峙的軍隊不但不能抽調,還要加緊補充。不然其國內進行一次動員,隨著去了陰山,幽州和雲州的契丹軍隊喪失了後備力量,十幾萬就真地是十幾萬了。這個時候五十萬大宋禁軍就戰據了數量上的優勢,不會再老實在南邊看著,很可能會數路齊出突擊幽州方向。

  這跟耶律宗真打黨項不同,黨項本來就在跟大宋開戰,能夠動用的軍隊有限,耶律宗真只以自己王庭的直屬軍隊,加上西線的一部分部落軍就足夠。幽州方向不需增兵,後續的動員能力還在,跟黨項打了幾年的宋軍也無力北攻。最關鍵的是,不管對黨項作戰是勝是負,黨項都無力威脅雲州,不需要在那裡佈防大軍。而去面對剛打了勝仗的徐平隴右二十萬大軍,耶律宗真的王庭直屬軍隊是遠遠不夠的,他需要有二十萬以上的戰兵,再加上各種輸運糧草的附屬軍隊,已經接近契丹的國力上限。而戰後,還要重兵佈防。

  要去陰山,耶律宗真需要向各個方向增兵。確保河北方向的宋軍不會乘虛而入,確保河東路的宋軍不會配合陰山宋軍合攻雲州,常備軍要翻上幾番。

  到了這個時候,契丹的君臣就已經明白,他們開始以為只是小打雙方試探一下的陰山之戰,實際需要契丹傾全國之力。

  宋滅黨項,駐大軍於陰山之下,把與契丹的戰線東西扯開數千里,由此內線優勢從契丹手中到了大宋手中,雙方攻守之勢已經轉化。燕雲十六州唇齒相依,雲州是幽州的西部屏障,沒了雲州,幽州也守不住。而失掉了幽雲十六州,契丹就被逼出了傳統漢地,重新回到了遊牧政權的地位。對於契丹來說,雲州是萬萬不能丟的。

  陰山一戰不管誰勝誰負,只要大宋後續能夠在陰山下維持住一二十萬大軍,契丹就要在雲州周圍重兵佈防。大宋在河北路什麼處境,契丹在他的西南面招討司就是什麼處境。

  隨著快馬送來的黨項戰情,耶律宗真完全收起了輕視之心。往常點集兵馬,必在秋後開始,不然很多部落找都找不到,這一次契丹卻在尚未入夏的時候便就開始佈置了。

  契丹並不是一個以契丹人為主的國家,境內契丹人只占不到兩成,人口最多的其實是漢人,其次是渤海人。和平時期這樣的結構沒有問題,比拼國力的時候,就要小心應對了。

  耶律宗真一改日日漁獵的習慣,一紮下大帳,便就把眾臣招了過來。

  眾人落座,耶律宗真道:「從黨項快馬發來的消息,天都山一戰後元昊一蹶不振,龜縮在韋州再無作為。宋軍席捲黨項已是定局,黨項各地再無戰心。如此一來,宋軍到陰山搞不好會比我們還從容。到時兩軍相遇,他們是以逸待勞之勢,著實可慮!」

  蕭孝穆道:「大軍雲集西南面招討司,幽州空虛,還須防宋軍趁勢北上。幽州一帶兵馬須點集起來,讓宋軍起不了北來的心思。」

  耶律宗真點了點頭:「不錯,大軍西出陰山,一動牽引全域。不只是幽州兵馬,雲州一帶同樣也需點集。唉,此次交鋒,要傾全國之兵了——」

  他有一句話還沒有說,以前點集兵馬南下,是到大宋的富庶之地,有財物可搶,大家有積極性。這次到陰山周圍窮山惡水的地方,只有牛羊,你搶什麼?招集部落兵,大家必然推諉,能夠點起多少人來還不好說。王庭直屬兵馬,就是十個斡魯朵,多是皇室,被一鍋端掉了契丹也就完了,不能真去拼命。此次的局勢,他覺得一天惡劣過一天。

  劉六符道:「還有一事,與宋交兵,總要師出有名,不能一言不合就開打。兩國自澶州立盟,和好數十年,撕毀和約開戰,總要有一個說法,不然難安人心。」

  耶律宗靠在位子上,以手支頤,沉吟不語。本來想的是跟宋軍打一仗,是很輕鬆的事情,派個使節到開封,直說辱慢盟國,以兵相加,打勝了還能再要點好處。現在已經攻守易勢,再敢這樣做,宋朝必然說想打就來打,趁機撕毀盟約,把歲幣也停了。

  宋朝君臣不是看準了這樣的形勢,怎麼會讓富弼說那樣的話。現在國力大漲,錢糧充足,在西北方向維持住二三十萬的大軍沒有困難,哪裡還會甘心現在的局面。對外不興不義之兵,契丹想靠實力調停大宋和黨項戰事,剛好把藉口送了過去。

  現在契丹騎虎難下。認孫子不打,宋朝緊接著就會派使臣前來責問,契丹背盟幫著黨項說話,一年十萬兩白銀、二十萬匹絹餵狗了?就此取消好了。要打,就面臨著東西戰線相距數千里,同時保持兩個數十萬人的常備兵團,契丹國力無法支撐。

  雙方的盟約是建立在實力對比上的,現在實力對比變了,就必然改變條件。

  馬保忠上前,沉聲道:「陛下,臣有一計,可解當前困局!」

  耶律宗真猛地直起身來:「宰相有何妙策,快快請講!」

  「當今難題,無非一是無法跟宋國交待,二是被宋軍占住陰山,於本國不利。如今黨項分崩離析,元昊再無作為,境內人心惶惶,再無戰心。黨項的地盤,宋可取,本國為何不可取?想德明在時,是向本國和宋同時稱臣,元昊還是本國之婿。有這名分,可命西南面招討司立即出兵黨項,奪取黨項黑山監軍司之地。黑山以南,便是大漠,宋軍即使占住了黨項之地,也無力威脅雲州。他們若是來攻,便是宋國背盟!」

  耶律宗真拊掌:「宰相此言大善!黨項的地,宋軍可以取,本國取之又有何礙?此時黨項已無戰心,只要少量兵馬,便可攻下黑山來——他們的守將舉城而降也說不定!」

  蕭貫沉吟道:「往常沒有想到會在黨項那裡起戰事,西南面招討司的兵馬少了些。元昊又要防本國,黑山的兵馬不少,若是強攻只怕有些艱難。」

  耶律重元揚手:「今時不同往日!有元昊在,那些黨項人還能跟我們戰一戰,現在元昊成了死狗,誰還會給他賣命!只要派個使節去,曉諭黑山守將,他們還不開城而降!」

  耶律宗真想了想,重重拍了一下手:「惟有此計,可解現今困局!立即快馬去豐州知會蕭普達,讓他盡起屬下兵馬,取黨項之黑山監軍司!如果宋軍來攻,讓他守住,我這裡帶大軍會去支援!只要守住了黑山,宋軍滅了黨項,又能奈我何!」

  占了黑山,雖然不能擺脫兩線作戰的困境,但南面的大沙漠可當十萬兵,契丹的壓力就沒有那麼大了。後續的國力比拼,就不會那麼緊張。
waterkcl 發表於 2019-1-2 11:37

第275章 驅虎吞狼

  出了葫蘆川,黃河東岸的地形便就開闊起來,一馬平川。黃河就在左近,這條路又平又不缺水,由此北去靈州,條件好過走清遠軍的靈武大道太多。

  徐平出蕭關,王拱辰立即組織修通道路,糧草北運。

  天都山一戰,宋軍繳獲了過十萬的馬、驢、騾和駱駝,這幾場戰事下來,僅繳獲的大牲畜就過二十萬頭。宋軍的畜力從來沒有這麼充足過,配上郭諮生產的大車,徐平的二十萬大軍錢糧不缺。徐平甚至沒有動佔領的黨項州縣的存糧,留著作為後續賑災之用。這就是國力強大的好處,打下地方,你的錢糧我還看不上眼。

  戰爭方向挪到了興州、靈州,鳳翔府作為戰略大後方的地位也就喪失了,現在那裡只是川蜀物資的轉運站。郭諮已經升為陝西路轉運使,帶著一部分場務工匠,到了關中的核心京兆府。現在支撐前線戰事的是兩個基地。秦州接川蜀來的物資,加上周邊的糧食和大牲畜,向北走定西、蘭州到前線鳴沙。關中則由京兆府出發,走渭州、鎮戎軍,經葫蘆谷到鳴沙。隨著戰事東移,關中的作用也越來越大。

  鳴沙縣附近的一座小山上,徐平看著山下綿延數裡的車隊,對身邊的野利旺榮道:「不管是打仗,還是安民,無非都是錢糧。山下的這種大車,我可以從靈州一直排到長安。你說你們還能夠打下去嗎?不降,又能如何?」

  野利旺榮此次是瞞著元昊前來,易容打扮了一番,普通牧民的裝束。聽了徐平的話沉默了好一會,才道:「都護兵馬強盛,錢糧廣有,確實已牢牢佔據勝勢。」

  徐平笑道:「既如此,你們還不把元昊綁來,舉城而降?」

  「都護,雖然你大軍勝勢已定,但本國依然有一二十萬可戰之兵。如果拼死一戰,都護就是最後能勝,盡占土地,也要費許多手腳,死無數將士。這時候即使我想降,也難說服眾將士縛手聽命。都護想不戰而屈人之兵,不能只憑一句話啊——」

  徐平笑著點頭:「這是你手下的殘兵敗將,想靠著手中的刀,向朝廷要好處了!」

  野利旺榮叉手道:「人之常情,望都護體諒!前方還有許多州軍,能夠不起刀兵,盡歸朝廷之下,總是好事。將士們舉城而降,朝廷給他們些榮華富貴,也是應該的。」

  徐平搖了搖頭:「只要對朝廷有功,朝廷必不吝封賞,這我可以向你作保。但是,賞賜是酬功,你有功朝廷才會給你。你自己要,那是不行的!」

  野利旺榮一時語塞。他自然知道徐平說的是一個名分,關乎朝廷臉面。但那是對臣民的交待,現在兩人私下相對,其間還有什麼差別?徐平是西北軍隊統帥,只要他答應了朝廷必然不會駁回,此時點一下頭,讓自己安心,對將降的文官武將有個交待有何不可?

  徐平不說話,只是看著山下聯綿不斷的車隊。這些大車運來的糧劃,和前線的將士們合起來,才是自己必勝的保障。此時道路已通,再無後顧之憂,他不需要任黨項的殘兵敗將來跟自己要東要西。答應了他們的條件,就會讓他們有朝廷求著自己投降的錯覺,後續善後多費許多手腳。人無信不立,話出口就不能反悔,徐平輕易不會鬆口。

  滅了黨項,後邊還要占住河西,甚至開拓河湟,這一個信字很重要。有了信用,有的時候可以當千軍萬馬,使敵人不戰而降。特別對於大國,立起信用可以省無數力氣。

  已是暮春,草長鷹飛,陽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野利旺榮站在徐平身邊,一時沉默。

  打是不能夠再打下去了,可要把元昊抓起來獻給宋軍,再讓剩下的十幾萬黨項軍隊舉城而降,不許下好處野利旺榮怎麼跟別人說?徐平又把話說死了,必要元昊人頭,投降也沒有他的事。野利旺榮相信徐平的為人,說是有功必賞必然不會食言,但那麼多黨項官員將領不會信啊,不做下許諾,就只能這樣僵持。宋軍要打,是要付出代價的。

  沉默良久,野利旺榮道:「都護,似這般一直僵持下去,朝廷兵馬縱能取勝,也要遷延時日。不說戰事殺傷人命,朝廷攻下殘破的城池又有何用?再者,我擔心,黑山監軍司只怕等不到朝廷兵馬,就會降了契丹。那個時候,悔之晚矣!」

  徐平笑道:「要降,就要衷心歸附朝廷,三心二意就是留下後患。我還是那句話,願歸附朝廷的我歡迎,而且保證朝廷會不吝封賞。但是,想憑著手裡兵馬,要官要錢,此事不要再提!不願降的,甚至負隅頑抗的,我自統兵馬去攻下來,明正典刑!」

  說完,徐平向北眺望,像是看到了黃河灘澤之中的靈州城。再過幾天,等到後方的火炮運了上來,要拿那裡開刀了。周邊歸附了的黨項官員,升官發錢,已經做出了榜樣。堅決不肯投降的,也要做個榜樣出來,不然總有人心存僥倖。

  野利旺榮再無話可說,就連黑山監軍司會投契丹徐平都不在乎,還能說什麼呢?戰事看起來不會短時間結束,徐平不讓步,就總有黨項將領豪酋覺得吃了虧,一定要打下去試一試。只有斷了他們的僥倖之心,再有好的榜樣,才能一鼓作氣平定黨項。

  談無可談,野利旺榮說了幾句閒話,便就告辭。他是代表一眾黨項豪酋來的,要把徐平的話帶回去,讓大家自己掂量。現在就連元昊也無法掌控局勢,野利旺榮更加不能一言九鼎,他就是被大家推出來談價錢。談不攏,那就只能由大家各自來跟徐平談。

  徐平讓譚虎把野利旺榮送下山去,看著北方遙遠的群山,對身邊的王凱淡淡地道:「仗打到這個份上,再讓他們來跟朝廷要官要錢,我如何向死去的將士交待!爵以酬功,豈能讓他們伸手來要!還是不想降啊,監軍,要佈置攻靈州了。」

  王凱應諾,又道:「都護,若是這樣打下去,黑山監軍司不定真投契丹了。」

  徐平神色不變:「他們要降契丹,那便去降好了。還是那句話,大軍到此,我不會求著哪一個來降。不降的,那便發兵征討,打下來的握在手裡才安心!」

  王凱轉身要走,實在忍不住,又轉了回來,對徐平道:「都護,你是不是就想讓黑山監軍司去投契丹?若不是如此,又怎麼會在靈州城下等待這麼多天?韋州也不去打。」

  徐平看著王凱,笑著說道:「監軍,這不是你該想的哦——」

  王凱笑道:「正是因為不是末將該想的事,才一直沒問都護。适才野利大王提出來,才解了我心疑惑,果然都護就是想讓黑山監軍司去投契丹。」

  徐平搖了搖頭:「你這話說的也對,也不對。我沒有讓黑山監軍司去投契丹的心思。為大帥者,當示人以誠,無信不立,自己定下了規矩,就要遵守下去,不能有例外。我既然已經定下了黨項官員兵馬歸附朝廷的規矩,就不能破例。如果黑山監軍司願歸附朝廷,我自然是歡迎的,而且一定重賞。當然,他們不歸附朝廷,要投契丹,也不怕就是了。」

  見王凱不解,徐平道:「監軍,這幾年你在軍中,不管是戰事還是軍中的政務,無事不與。自統一軍,已經盡夠了。但正因為你參與的庶務太多,有時候被迷了眼睛。為大帥不只是要打勝仗,還要把所掌之兵打造得如鐵塊一般。如何做?信義二字,斷不可忘!」

  轉身看著遠方群山,徐平道:「你以為我是要逼黑山監軍司投契丹,要用詭計,其實錯了。兩軍作戰,堂堂正正是才是大道,陰謀詭計是不得已時才用的手段。此次我們就是要在黨項之地,以堂堂正正的王師,盡滅魑魅魍魎!至於其他的,都是意外之喜。意外之喜不足喜,達到了自己的目的,在這一帶重建王化,才是最重要的!」

  王凱點頭:「末將謹記都護教誨!」

  徐平又道:「當然,眼中沒有王道,事情自然會看出其他味道來。黨項全境尚有十數萬可戰之兵,歸附朝廷都要安撫,所費錢糧不少。同是獻城,誰要賞得重,誰要賞得輕?終是有人心中不服。軍功賞賜要自己去取,如果黑山真投了契丹,他們便就要去把黑山滅了以爭軍功。此時可能會有契丹兵馬來爭,戰事一開,就不會局限於黑山一地了,可能就要打到契丹去。那些被黨項降兵占下來的土地,自然就成了朝廷的土地。」

  說到這裡,徐平看著王凱,重重地點了點頭:「沒錯,這就是驅虎吞狼!但我不是有意為之,黑山監軍司不別起心思,徑直歸附朝廷,我不會讓人去逼他們。如果契丹在黨項殘兵攻黑山時,不派兵來爭,我也不會逼黨項殘兵入契丹。如果大家自己要作死,我只是成全他們而已,求仁得仁何所怨?」
waterkcl 發表於 2019-1-2 11:38

第276章 想的太多

  靈州難攻,不只在於城池高大堅固,更由於這城就在黃河邊上,周邊有黃河水年年氾濫形成的數裡之廣的爛泥沼澤,攻城方無法在城外擺開大部隊。要攻靈州,最好的季節是寒冬臘月,周圍冰封,城外的爛泥全部凍起來的時候。

  現在正是暮春時節,桃花水將起,靈州城外一片泥濘,人馬難行。

  靈州城主鄂桑格原是元昊次子阿哩的屬下,阿哩成年欲聚眾造反的時候,鄂桑格向元昊告發。元昊把阿哩沉於黃河,提拔鄂桑格為城主,成了方面大員。

  元昊家裡特色,他的兒子除了沒長大早夭的,還有在母親肚子裡沒生下來的,其餘全部都造過他的反。至於親戚、兄弟,造他反的不知道有多少,他能活這麼多年本就是個奇蹟。所以現在窩在韋州,最精銳的親衛軍事力量在天都山被掃蕩一空,再沒有人理他。要不是黨項大族豪酋還沒有商量出個結果,早就把他一刀剁了,提著人頭到徐平軍中請功了。

  靈州城的軍政大權原來不歸鄂桑格,他這個城主就是擺在那裡看的,實際上所有權力都在野利旺榮手中。最近形勢突變,野利旺榮欲拿靈州城試一試徐平的態度,突然把大權交給了鄂桑格,同時撤走了靈州城裡的精銳守軍,只留下了一些鎮守軍。

  興、靈兩州是元昊的根本之地,號稱十七萬鎮守軍。其中精銳兩萬五千人,配七萬五千名負瞻,待遇比擬大宋禁軍的「上四軍」。野利旺榮把精銳調走,靈州城裡剩下的兵馬依然有近兩萬人,單從人數上看還是很強大。

  此時原在靈州的大都督府、轉運使司等衙門已經全部撤走,依野利旺榮安排去了興慶府,只留下一個鄂桑格。鄂桑格是個粗人,當了多年有名無實的城主,突然掌了實權,異常亢奮。最近這些日子日日笙歌,在城裡花天酒地,無比快活。城外有數裡爛泥地,城內近兩萬大軍,靈州城就像是鐵打的一般,宋軍沒有道理來這裡。

  靈州周邊已經望風而降,鄂桑格還是認為宋軍不會來靈州,應該是繞城而過,直接去攻後面的州縣。黨項繼承了吐蕃的傳統,不立州縣,實行部落制,也不治城廓。他們所占的地方,大部分的城池都廢棄,很多古城已經成了廢墟,甚至一些大州城裡的人戶多則數百,少的數十。反倒是一些位於繁華地區的寨子,成了大量人口聚集的地方。

  靈州雖然有州名,還是大都督府所在,但實際上是個軍事要塞,不同於宋的州。宋軍繞城而過,可以直抵興慶府城下,一路上再沒有什麼城池。

  鄂桑格不想頑抗到底,他是覺得自己占了一座重兵駐守的城池,要讓自己降宋,怎麼價錢也要比別人高一點。結果徐平只是派人來談了一次,他拒絕之後就再不談了,一直在向這裡增兵。現在城外宋軍兵營連綿數十里,怕是有十萬大軍到了靈州城外。

  不過鄂桑格還是不信徐平會攻靈州。後面就是黨項的富庶之地,又沒有城池重兵,直接捲過去兵臨興慶府城下不好麼?死磕一個黃河邊的靈州有什麼意思?

  偏偏徐平認準了靈州,調集了張亢和劉兼濟所部,加上譚虎的都護府直轄一軍,聚集在靈州城下,非要把這裡攻下來不可。沒辦法,再向北除了黨項都城興慶府,沒有堅城可攻了。以前設的州縣,晚唐五代時吐蕃廢了一次,大宋立國修茸沒多久,趙繼遷占住又廢棄了一次。過了靈州向北,連座縣城都找不到。要殺雞儆猴,現在只有靈州一隻雞。

  要攻靈州,最難的就是周邊數裡寬的沼澤爛泥。鄂桑格已經把原有道路毀棄,城外是一大片爛泥灘,不管是人是馬,都會陷在裡面。到不了城下,何談攻城?

  這種事情只能用笨辦法,到了靈州城下的大軍只做一件事,從周圍取了乾燥的沙土來鋪路,一直向靈州城鋪。到了離城一裡多遠的時候,鋪出一大塊乾燥沙地做基地,然後向靈州城放射狀引出五條大道,一直到靈州城下。正對靈州城東城門的大道最寬,作為主攻方向。現在這些沙土鋪就的大道已經到了靈州的護城河,正在鋪出乾燥的戰場來。

  城中的鄂桑格還是不信宋軍會攻城,在他想來,鋪這些路只是嚇唬自己,讓自己趕緊舉城投降。他還就真不信那個邪,憑著用沙土鋪出來的戰場,宋軍就能攻進城來?這種事情還沒有聽說過呢!沙土鋪出來的戰場,那都是顯眼的靶子,靈州城裡也是有砲的!

  黨項軍的石砲軍隊有專門的編制和名稱,稱為「潑喜」。能夠獨立一軍,可見還是有些實力的,雖然聽說過宋軍有冒煙的炮非常厲害,鄂桑格到底是沒見過,又能比「潑喜」軍強到哪裡?宋軍用炮轟城牆,自己用砲打他的軍隊,足以拉平雙方炮的技術差距了。

  徐平站在靈州城外鋪出來的沙土基地上,用望遠鏡看著靈州城頭。那城一片死寂,城頭上三三兩兩站著黨項軍士,沒有打仗的樣子,很多人都好奇地看著城外運土的宋軍士卒。

  見徐平放下望遠鏡,王凱道:「這城裡沒什麼百姓,據探就只有近兩萬番賊,加上差不多人數的瞻負和寨婦。我看了幾次,城裡的番賊早無戰心,就是恃著城堅壕深不降而已。」

  徐平點了點頭:「這樣才對嗎,如果除興慶府之外番賊的第一堅城也望風而降,那就不合常理了。也好,攻下這座城來,番賊們也就沒僥倖之心了。」

  王凱道:「靈州城主鄂桑格是個粗人,靠著首告昊賊兒子謀反起家,城裡兵將也不服他管束。本來靈州城內有精銳近萬人,我們大軍到前,被野利旺榮調往興慶府去了。原本在城中的大都督府和轉運使等高官,也一起一走了之,就撇了這個鄂桑格在這裡。」

  徐平聽了笑著搖頭:「這是番賊的豪酋們不甘心束手就擒,扔了個渾人在這裡,試一試我們。如果這樣一個渾人,都能靠著一座靈州城,歸附朝廷得大筆賞賜,封美官,其他人更要坐地起價。不消說了,攻下城來,把這渾人明正典刑,絕了番賊豪酋的心思!」

  「都護說的是。其實大家都看得出來,包括韋州和興慶府的番賊高官豪酋,都明白這個道理。只有城裡的這個鄂桑格,驟然握了這樣一座大城的實權,正在興頭上,死活不肯輕易歸附朝廷。依著他的意思,要歸順朝廷,應該比著其他番賊大王才行。」

  鄂桑格就是這樣想的,他還覺得自己委曲求全呢。以現在靈州易守難攻,手中握有兩萬大軍,那些大王們又有幾個比得上他?歸順大宋,要個正任防禦史過分嗎?清遠軍的李光還得了個遙郡刺史呢,自己的要價一點都不高。

  他卻不想,城下手握重兵的張亢和劉兼濟都沒到正任防禦史,徐平怎麼可能答應他。

  李興能夠得到遙郡刺史,是因為他第一個去迎曹克明,反正之後又積極幫著派去的宋朝官吏管理周邊蕃落。人家開城迎許懷德的時候,什麼條件都沒提,是朝廷主動封賜的。

  基本原則,凡是仗著手中兵馬來要錢要官的,徐平一概不許。別說這些番兵番將,就連元昊徐平都不給他這個機會,其他人怎麼敢想。現在手提二十萬大軍,徐平不可能讓這些人要脅自己。由靈州北去,除興慶府之外並無堅城,誤不了大軍前去五原。

  至於還想跟宋軍打下去的,徐平的大軍攻下靈州後不會再理會,就交給許懷德了。

  許懷德軍在路上擔驚受怕,到了清遠軍後著實被人笑話。特別是圍韋州的曹克明所部相距不遠,許懷德成了那些人口中的笑柄。人總是要臉的,回過味來,現在許懷德一軍戰意比其他大軍都高。讓他去攻黨項殘部,很可能會殺得人頭滾滾。

  徐平顧不得那些了,自己的誠意已經做足,還堅持不降的只能一個殺字。自己帶大軍沿黃河北上,徑直去五原,兵臨陰山之下。許懷德則在曹克明破韋州後,向東去鹽州一路打下去,配合鄜延路的范仲淹,攻下橫山。

  天都山一戰之後,范仲淹與折繼閔也主動出擊,攻進了橫山腹地。那裡本來就已經因為乾旱亂作一團,他們沒有遇到大的抵抗。現在他們最大的難處,不是打仗,而是缺乏足夠的糧草救災。只要帶上足夠的糧,很多蕃部都是走很遠的路來投奔。

  三司在關中和河東路屯積了足夠的糧草,但那兩路的運輸能力不足,不能及時運到前線去,成了最大的瓶頸。徐平送了數千頭駱駝過去,其他的就靠他們自己了。

  攻靈州,是徐平跟黨項打的最後一場硬仗。此戰過後,他都護府的大軍就要迅速沿黃河北進五原,準備與契丹的戰事了。黨項的殘兵敗將,就交給其他禁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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