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止戈為武~
就像是經過一個深藍色的隧道,洶湧的水流從郝壬的四面八方湧上,四處都是被水流帶動旋轉的游魚。當揹著殷唯的他被水流從某個湖的湖面衝上天空時,郝壬一個翻身悄落在地。
轉身向剛才經過的湖面看去,郝壬可以清楚的看見湖底有個白色的太極形,環繞在它四周的儘是青磚石壁,那是迷宮的出口處,一踩上去,就被天花板逆漩渦般的水流吸出了湖面。
郝壬轉頭看了一下背上的殷唯,後者此刻虛弱的咳了咳,雖然氣色仍然不好,但郝壬不由得有些鬆了口氣。唯大哥的傷,總算是沒事了……郝壬想著,此刻的殷唯,除了那雙被挖去眼球的眼睛橙炎無法治癒外,其他的傷勢都沒什麼大礙,這樣的他,生命應該是不會再有危險了。
抬頭看了一下天空,裡華山的巨劍與淡藍色的雲空登時出現在郝壬面前,他這才有些明白的發現,兩人剛才所在的湖底迷宮,正好是之前曾看過的大湖,座落在裡華山的西側主峰下。
一條白練般的瀑布從遠處的山壁垂落,發出轟隆的聲響。果然,還是在裡華山裡面啊……郝壬有點苦惱的嘆了口氣,人是救到了,炎白珮兩人剛才也靠著「瞳矓」從迷宮深處找回來了,但……啊要不然他跟殷唯到底該怎麼回天山啦?
「狩那傢伙……是跑哪去了啦……」郝壬暗自碎碎念,看著湖面發悶,總不可能要他走回天山吧?
就在郝壬不爽的時候,殷唯的聲音卻傳了過來:「浪郝壬,先把我放下來吧,我應該可以走了。」
「喔好……」郝壬蹲下身來,鬆手放下殷唯,轉頭時,他看見殷唯捧了把水將臉上的血跡洗淨,終於,那張蒼白的臉上回復了些許往日的氣色。
殷唯撕了一截袖子,把自己瞎掉的雙眼包覆起來,遮去了那空洞的兩眼,他握了握手中的炎白珮,在湖畔一陣沉默。
郝壬看殷唯的表情凝重,也不知道在想什麼事情,倒也不敢亂插話,兩人在湖畔一陣無聲的站立,約略兩分鐘後,殷唯的聲音才又傳了過來。
「浪郝壬。」
「嗯!」
「我想再一次,問你一個問題。」殷唯轉頭過來,即使眼睛包著白布,郝壬仍然可以感覺到那白布之下的視線,那是屬於殷唯的「瞳矓」,即使已經是個瞎子,他仍然比所有人都看得更清楚。
「嗯!」
「如果,我請你收下蜃龍螭吻,你會不會接受?」殷唯嚴肅的說,將炎白珮遞向郝壬,這個動作讓郝壬傻了眼。
「啊?」郝壬一整個錯愕:「為什麼現在提這個?」
「因為在下非提不可。」殷唯轉頭向湖面,將視線瞥開,當他說這些話時,語氣中竟已有了些許淡然:「浪郝壬,青兒她……離開了,我父親,青脈脈主也已年老,倘若真的要說的話,青脈只剩下在下這個毫無作為的宗繼,倘若我把螭吻送你,也不會有人反對的……青脈,到殷唯這代為止了,浪郝壬,如今時勢紛亂,你會比我更需要牠。」
「即使這樣,那也不應該把螭吻送我,再說,唯大哥你怎會毫無作為?」郝壬忙著搖頭:「更何況,你的眼睛已經看不到東西了,沒有炎白珮的話,你就真的瞎了耶!」
「一己之事,豈可與天下事混為一談。還有,即使沒有蜃龍螭吻,在下自己也有『瞳矓』修為,感知力仍贏過平常人百倍,方才在迷宮之中,不是證實了麼?」殷唯冷靜的說。
郝壬想起兩人剛才在迷宮中,殷唯確實也是不需要炎白珮就可以看穿路徑,看樣子,就算沒有螭吻,瞎眼的殷唯生活起來也不會有任何困難,但即使如此,郝壬還是搖著頭,他怎麼能夠因為殷唯的大方,就收下螭吻?
「不行,我不能收。」郝壬繼續反對:「唯大哥,我先前就說了,即使你拿針插死我我都不會收的,雖然我很怕打針是真的,但這是你的東西,即使我缺第三條龍就會爆體而亡,我也不能收。」
「浪郝壬,這已經不是你一個人的事情。」殷唯一臉嚴肅:「你並非不知道,九脈與五嶽已然破局,此刻正是戰亂之世,正需要像你這樣的人。今天即使我們回天脈,阻止了『五嶽劍天』一時,但情勢既已如此,劍天終有一天會捲土重來。在下只懂得醫術,完全不懂武術,將螭吻留在我身上,在下能有什麼建樹?」
「唯大哥可以醫人啊,你是醫生欸!」郝壬繼續搖頭:「總之,我不能收。」
殷唯嘆了口氣:「習醫固然是為了救人,但畢竟是一種消極的事後彌補。自古以來,止戈為武,真正瓦解干戈者,必須先擁有力量,說穿了,在下之所以習醫,並不是真為救人,只是逃避而已,打從一開始,我就不覺得自己能做什麼。」
說著,殷唯抬頭看著郝壬,堅定的說:「但你不同,浪郝壬。」
「……」
「你有想守護的人吧?」
殷唯再次轉頭向遠方,有那麼一瞬間,他以為水面的映影出現了妹妹青兒那嬌弱的身影,但一切卻又只不過是幻影,轉瞬就消失在湖面燦爛的水光中。
「守護任何人、任何事物,都是需要力量的,熱血有時無濟於事,沒有力量的人,什麼都做不到。你比誰都還要明白的,不是嗎?」
郝壬沉默著,他想起了很多無法挽回的事,確實,弱者如他,與夏莫栩交戰時也好,差點被狩殺掉時也好,從來,他就沒能阻止什麼。青兒死了,此刻的天脈,想必也開始與劍天交戰了吧?到時,他又會失去多少曾經珍惜的人事物呢?
「身負雙龍,短短幾個月間就成為了九脈中不可或缺的人,你的潛力無庸置疑。而你既是『龍首匯英戰』中的變數,那為何,不讓自己成為這亂世的變數?你想做些什麼,守護些什麼,都是需要能力的,不是嗎?」殷唯將炎白珮再次向前遞出:「能力越大,責任越大。浪郝壬,今天在下並非好心送你蜃龍螭吻,而是把在下無法承擔的責任交付到你的肩膀上,你懂嗎?」
「……」
「浪郝壬,在下再問一次,如果我將擁有這條蜃龍螭吻所需負擔的重責大任交給你,你收是不收?」殷唯這麼問,白布之下的雙眼彷彿正發著炯炯的光芒。
一陣良久良久的沉默,終於,郝壬低頭看著地面。
「對不起,給我一點考慮的時間吧!」閉上眼睛,郝壬這麼說。
這個回答讓殷唯的唇緩緩闔上了,兩人之間再次陷入一片沉寂。
此刻的郝壬,還沒有堅強到那種地步,當他抬頭看著裡華山蔚藍得無邊無際的天空時,他知道,自己或許從來就不是個當英雄的料,這無關於年紀,而只與他的生活態度有關,對一個死高中生而言,這樣的理由,還不足以讓他脫胎換骨。
他知道殷唯這麼說的意思已經無異於一種懇求,一來自己的身體是真的需要第三條龍,二來局勢也真的需要有能力的人,於情於理,他都不應該再拒絕殷唯。
但他只是,沒有自信罷了,收下了螭吻,代表著他必須肩負起這條龍的擁有者該有的使命,而郝壬從來就不覺得自己會是什麼救世主,他只不過是個碰到奇遇的高中生罷了。
這世界很現實,並不是任何一本白爛小說,一個平凡人並不會一夜之間突然有了雄心壯志,也不會因為獲得力量就瞬間變大英雄,更多的,卻只是來不及接受一切而依舊平凡的人,就跟郝壬一樣。
到頭來,即使經歷過了這麼多事情,郝壬還是不夠成熟,他甚至,還不能算是個男人,只是個男孩罷了,郝壬知道,所以他閉起了眼睛,現在的他,沒有那個格調去收下炎白珮。
兩人間又一陣沉寂,終於,殷唯嘆了口氣,說道:「對不住,浪郝壬,是在下強人所難了。」
「不,是我的錯。」郝壬低頭靜默的說:「只是,再給我一點時間吧!」
「嗯,在下會等到你想通的那天。那麼,炎白珮在下就先收起來了。」殷唯將白色的玉珮收入懷中:「哪天你做好準備了,它隨時可以是你的東西。」
「嗯……」郝壬搖搖頭,揮散腦海中的無奈感,他又想起了某件事:「對了,唯大哥,可以請你看看天山上此刻發生了什麼事情嗎?『瞳矓』應該看得到吧?」
殷唯點了點頭,才剛要發動「瞳矓」,他卻突然看到了什麼似的,猛地轉頭向上一看,喊道:「趴下!」
隨著殷唯的聲音傳來,郝壬腦中同時出現警覺,兩人各自往旁邊跳滾,郝壬還整個人摔進水裡,猝不及防的喝了幾口水。
接著,兩人同時看見一個巨大的純黑色影子,就這麼摔在他們剛才站的地方,炸彈開花般摔成了一坨奇怪的膠質,飛起一堆黑羽毛,竟像是一隻……超大烏鴉!
一個紅色長髮的修長身影,從大烏鴉落地摔成的膠質中站起身來,滿頭包的喊著:「痛痛痛痛!」腳下還四處跑來跑去,從那副誇張的樣子看來,郝壬已經知道那人是誰了。
「痛啊!老大!對不起!我降落失敗了!」名為十文字狩的「小弟」用手壓著頭不斷跑來跑去,一副痛到爆炸的樣子,這個景象讓郝壬興起一股打人的衝動。
從水裡爬起身來,郝壬渾身濕淋淋的將腳伸到狩跑動的身影前一絆,就這樣,狩也跟著飛進了湖水中,在湖面上一陣哇哇大叫。
「老大!哪有這樣的!狩我已經夠慘了欸!」狩在水裡掙扎,拍起一大堆水花:「我不會游泳啦!身為大哥,你怎麼能這樣對自己家小弟!」
郝壬皺了皺眉,指指身旁的大石:「在我下定決心搬石頭砸你之前,你可以考慮少裝瘋賣傻一點,自己游上岸。」
「老大!太過份了!」狩嘴裡這樣唸著,身體卻很老實的往岸邊游去:「狩我剛被落雷劈到差點死翹翹欸!如果不是有會飛的使魔,我早就摔死了啦!老大你還這樣對我!」
郝壬毫無辦法的用手指按住自己的額頭,轉頭看著從頭到尾不知道發生什麼事的殷唯,無奈的說:「他就是跟我同行的人,十文字狩,自稱我小弟的傢伙。」
殷唯不知道該怎麼回應的笑了笑,看著狩就這樣連滾帶爬的上岸,站到郝壬面前。
「報告老大!雖然你很沒義氣,但狩我還是回來了。」狩喘了喘,雖然整個人變成落湯雞,但仍很優雅地行了個禮,這個動作在郝壬冷靜的紫瞳中顯得假到不行。
「狩……」
「有!」
「你剛去哪了?」郝壬面無表情的問。
「報告老大!」狩臉上仍舊嘻皮笑臉地說:「我剛才在逛裡華山,超漂亮的啦!可惜沒帶照相機,要不然絕對可以得攝影大獎!」
聽到這回答,郝壬嘆了口氣,這鳥回答有人會信就真的有鬼了,但他又不能拿狩怎麼樣,這老大與小弟之間的關係,還真微妙啊……
狩到底有什麼居心呢?無法自制的,郝壬想起了這個問題,他隱約覺得剛才狩在裡華山裡肯定做了某些事,而那些事,並不會簡單到哪去,至於那到底是什麼事,他可能永遠都不會知道了。
一個一個問題從郝壬腦海中流過,他只得放棄了再去想這些沒答案的五四三,抬頭看著狩那張厚到難以置信的臉皮,他不禁搖了搖頭:「算了……」
狩轉頭頗有深意地看了一下殷唯,臉上隨即又浮起了詭譎的笑意,轉頭看回郝壬,他問道:「那老大,你準備回去了嗎?」
「嗯!只是,可以的話,這次盡量快一點,沒時間了。」郝壬與殷唯對看了一眼,然後平靜地說:「我們,回天山吧!」
「如你所願,瞇一下就到囉!」狩的臉上再次泛起那個彷彿只有華麗才能形容的微笑,他彈了一個響指,俊美的臉龐就這麼被蔓延開來的黑氣掩蓋住了:「下一站,天山山脈,天脈主院附近!上車請繫好安全帶,離車時把紙屑帶走,下車記得隨手關燈。然後……」
黑氣逐漸漫天,當郝壬與殷唯雙雙離地飛起時,他只看到狩的唇在被黑氣完全掩蓋住之前,發出了無聲的一句話,而那句話,郝壬並沒有聽到。
「……跟你們最親愛的狩說聲掰掰,下次再見面吧!」狩若有所思:「你可別死呢,老大。」
黑氣化為了巨大的龍捲風將郝壬與殷唯送上天空的另一端,一個黑衣的人影,就這麼站在原地,愉悅的笑了起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