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幻奇俠】摩合羅傳 作者:飛花 (已完成)

 
li60830 2018-12-26 21:44:42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341 9566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7 18:38
二四九

  第十三卷 世人和我都很無奈 第十一節

  花園之中忽然變得一片死寂。蘭秀的屍體仍然倒在地上,慕容元沒有交待收拾,便沒有人敢擅自作主,將屍體收束起來。

  血腥氣雜夾在碧桃花的香氣之中,悄無聲息地在空氣中漫延開來。那血腥氣就好像是有靈魂的,通過每個人的鼻孔鑽入呼吸著的肺部,然後悄悄地浸蝕著從肺裡流過的血液,隨著血液彌滿人的全身。

  恐懼便因之更加強烈起來。

  無雙看見眾大臣們形形色色的臉,有些大概是與慕容元素有嫌隙的,此時心膽俱喪,想到如果慕容元登基為帝,自己不知會落個什麼下場。

  有些大概是與慕容元交好的,雖然不知前途如何,但也乍驚乍喜,憂歡參半。

  她看見丁太后雖然強做鎮定,卻仍然驚慌失措的臉,也看見苻訓英頻頻四處張望,忐忑不安的臉。

  於此之時,生死之際,人性輕易地在面容上體現了出來。

  無雙忽然覺得好笑,人們如此貪戀生命,可曾有人想過生存的意義何在?死是一個未知的所在,然而若是一死,便可以了卻前途未卜的人生,一些百般想擺脫,卻又無法擺脫,平時使自己痛苦不安的宿命,便可以從此斬斷。

  說起來,死也許真地比生要容易得多。

  然而人們仍然留戀生命,無論多少辛苦,卻努力地想要活下去。

  她於此時,忽然想到生與死的奧義,她活在這個世界上,她在現世的生命,到底又是為了什麼呢?

  只是為了瓔珞嗎?她已經重新來到這個人世,人間不需要兩個瓔珞,既然瓔珞已經重現,那麼為何她還會存在於世間。她的宿命,到底是什麼呢?

  城外忽然傳來驚天動地的喊殺聲,花園中眾人本來就已經如同是驚弓之鳥,此時陡然聽到喊殺聲,又驚得面色慘白。眾大臣面面相覷,心裡暗暗想到,難道是魏國的軍隊攻城了嗎?

  忽又聽見花園門口人聲鼎沸,本來看管著眾人的侍衛忽然向著花園外奔去。

  眾人心道:不是說魏軍才到城外,難道城已經破了,現在便攻入這裡來了?

  不過片刻的功夫,侍衛們又紛紛退了回來,卻見人聲煕嚷,原來是河間公慕容熙帶了一隊親兵衝進了花園。

  丁太后與苻訓英一起大喜,丁太后起身叫道:“河間公,哀家在這裡。”

  慕容熙大聲叫道:“平原公犯上做亂,弒君自立,凡我慕容子孫,當共擊之。一眾大臣,無論曾否與平原公交厚,只要此時能夠憣然省悟,棄暗投明,我保證既往不咎。但若有負隅頑抗者,就休怪我翻臉無情了。”

  他這樣一叫,本來就惴惴不安的眾大臣,心裡更是七上八下,也不知平原公與河間公之爭,到底誰會成為最後的贏家。但當此之時,為了保命起見,立刻紛紛附合。

  無雙卻心裡一動,暗想到慕容熙剛才又不在這裡,為何會知道慕容元已經殺了慕容盛?她的目光從慕容熙與苻訓英身上掃過,心裡想到,難道慕容熙早有圖謀,想借慕容元之手殺死慕容盛。

  想到這一點,她不由對慕容熙刮目相看,這個人果然不能等閒視之。

  慕容熙向著無雙深施一禮,笑道:“城外大軍壓境,待我平息了平原公之亂,還要借重公主退兵,以保全燕國。”

  無雙也微微一笑,道:“河間公老謀深算,大概早就料到有我在此,魏國一定不會善罷干休,想必魏軍的圍城,也是河間公計畫之中必不可少的一個棋子吧!”

  慕容熙臉上故意現出驚奇的神色,“公主在說些什麼?請恕在下愚頓,不能明白。”

  無雙笑道:“河間公若是愚頓,這世上便沒有聰明人了。無雙這些日子遊歷江湖,也見過一些能人異士,但象河間公這般的聰明人,還是第一次遇到。”

  慕容熙皮笑肉不笑道:“真正的聰明人是公主,若沒有公主,只怕現在站在這裡的也不會是我。”

  他向著苻訓英揮了揮手道:“好好保護公主,現在兵荒馬亂,若是不小心誤傷到公主,只怕傾整個燕國之力,也無法補償。”

  苻訓英笑道:“那是自然,就算是我性命不要,也會保護公主周全。”

  她走至無雙身邊,親親熱熱地挽住無雙的手,道:“何況我們還是閨中密友呢!”她身後跟著幾個頗為健壯的女侍,想必是頗有些武功。

  無雙亦不驚慌,微笑道:“我與夫人情同姐妹,正想好好相處,這也算是難得的良機了。”

  兩個女子相視而笑,似乎歡暢已極,但卻又各懷心機。亂世之中,必多梟雄,無雙不由想到劉勃勃,與這慕容熙倒是一時之瑜亮。不過劉勃勃卻似乎還不及慕容熙這樣心機深沉。

  慕容熙的意氣風發越來越無法掩飾,他亦不想再掩飾什麼。想到唾手可得的王位,想到一切皆在自己的掌握之中,還有什麼是需要掩飾的呢?

  他一躍上了一匹雪白的照夜獅子馬,馬是良駒,他坐在上面,更覺得盼顧生輝。只要殺死了慕容元,燕國就是他的了。

  身後跟著他的親隨,他知道慕容元得自蘭家的大軍皆已經被魏國的軍隊所牽制。一切都是如此天衣無縫,連他自己都有些佩服起自己來。

  到底是慕容氏的子孫,從小在宮廷鬥爭中成長起來的。雖然是亂世,人人都可能成為帝王,但真正成為帝王的人,到底也不是普通人。

  苻訓英、無雙和丁太后上了一輛馬車,跟在慕容熙的身後,許多大臣也徒步跟在後面。他們在心裡暗暗叫苦,平日裡,他們的金玉之體是連一步路也不可以多走的,如今跟在一大隊士兵的身後,惶惶如同喪家之犬。更可怕的是生死未卜,吉凶未定。

  隊伍才走出沒多遠,得到消息的慕容元已經率領一隊親兵趕了回來。兩支隊伍在燕國的暗夜中相遇,雖然皆是慕容氏的子孫,但此時相見,卻比仇人還要更加仇深似海。

  街上早已經沒了行人,路邊的民居時而傳來一兩聲小兒的啼哭,但啼哭聲卻立刻嘎然而止,想必是驚惶的父母連忙摀住了孩子的嘴。

  人們在門後面悄悄地窺視著,爭鬥的雙方平日裡高高在上,他們連見都不能見到一面的,如今便近在眼前。

  慕容熙與慕容元默然對視,如同是兩個絕頂的劍客。他們如同死去的慕容盛一樣,生著俊俏的面容,英挺的雙眉。慕容熙不過年紀略大一些,而慕容元則更加陰沉一些。

  慕容熙到底先開了口,他想他既然是叔叔,總是要顯出叔叔的氣度來。於是他便微微一笑道:“平原公可曾到城上去觀敵?”

  慕容元也微微一笑,淡然道:“觀過了。”

  “敵人如何?”

  “隊伍齊整,訓練有素,比我燕國的軍隊強出許多。”

  慕容熙面上現出也不知是真是假的憂色,“平原公平日裡執掌兵權,在這件事情上,可大意不得。”

  慕容元冷冷一笑:“我理會得,小皇叔。”

  慕容熙哈哈地仰天長笑了幾聲,也不知有什麼事情如此讓他歡喜。慕容元見他仰天長笑,也跟著仰天長笑,兩人似乎在說什麼有趣的事情。

  慕容元忽道:“小皇叔這就是要到哪裡去?”

  慕容熙又笑了數聲,才道:“正是想去找你。”

  慕容元冷笑道:“找我做什麼?”

  慕容熙臉色陡然一沉,厲聲道:“找你這個弒君殺兄的逆臣算帳。”

  他剛才還笑得歡天喜地,此時臉色陡然沉了下來,立刻便聲色俱厲。慕容元向慕容熙身後看了看,淡然道:“小皇叔帶了這麼多親兵來,是算準了我在京城之內沒有多少兵力?”

  慕容熙道:“不錯,你雖然驍勇善戰,但軍隊不在身邊,你也不過是一個普通人罷了。”

  慕容元冷笑道:“小皇叔就那麼胸有成竹,一定能夠擊敗我?”

  慕容熙仰天長笑道:“漢人曾經說過天時地利人和,據說擁有了這三個條件的人就必然會勝利。我現在豈非正擁有這三個條件?”

  慕容元道:“不錯,外有魏國軍隊,這便是所謂天時,你已經將我團團圍起,這想必就是地利,而那些大臣必然都已經站在你的一邊,這便是所謂的人和吧?”

  慕容熙道:“我師出有名,就算是立刻殺了你,也不會有一個人說我一句不是。”

  慕容元道:“正是如此,就算是我能夠殺死你,除了弒兄之外,又多了一條殺叔的罪名。”

  慕容熙越想越是得意,笑道:“慕容家雖然是鮮卑族人,但漢人喜歡說的倫常道德,我們也是懂的。你這種亂臣賊子,又豈能容你活在世上?”

  慕容元仰天一聲長笑:“可惜你想殺我,也未必就那麼容易!”

  他忽然伸手,抽出了腰間的長劍。長劍在手,他的神情立刻變得輕鬆而鎮定,彷彿手握十萬重兵。他將劍高高舉起,大聲叫道:“睚眥劍在此,看誰能夠動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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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〇

  那劍在暗夜之中發出奪目的光芒,只見劍身之上,隱隱有一條小小的黃龍遊走。那龍張牙舞爪,盼顧之間,使人失魂喪膽。

  慕容熙騎著的那匹照夜獅子馬被劍光一印,心膽俱喪,一聲長嘶人立了起來。慕容熙促不及防,從馬背上被掀了下來,落在地上失聲驚呼。

  左右的侍衛連忙將慕容熙扶了起來,他在慕容元面前摔了一跤,自己都覺得失了面子。心裡又是氣又是怒,但奇怪的是,在那劍之前,他卻彷彿一下子失去了信心,心中的怒氣再也發洩不出來。

  他也不知道到底為了什麼,怔怔地站在那裡,張口結舌,不知所措。

  慕容元哈哈大笑:“只要我有睚眥劍在手,便沒有人能夠傷得了我。”

  第十三卷 世人和我都很無奈 第十二節

  “愚蠢的人!”

  嘆息一般的聲音悄然在眾人耳邊想起,那聲音慵懶而疲倦,卻奇異地帶著莫名的肅殺之氣。似乎說話的人是個極殘忍的人,連他的語音裡都透露著淡淡的殺氣。

  空氣之中不可逃避地充滿了香氣,曼陀羅的花香,美麗而邪惡。是天堂與地獄完美的組合,明知危機四伏,卻無法抵抗,不知不覺之間,但沉淪在其中,墮入萬劫不復的境地。

  淡藍色的人影,隨著花香而來,亦輕盈如同曼陀羅的香氣。

  然而無雙卻知道,無論他看起來多麼的美妙動人,他卻是一個比惡魔更加可怕的男人。

  慕容元仍不知迫在眉捷的危機,仍然手持長劍,“你是什麼人?你在說誰愚蠢?”

  尋香輕飄飄地落在慕容元的馬前,慕容元明明是低頭看著尋香,他卻有一種感覺,高高在上的那個是尋香,抬起頭仰視著的則是他。手持睚眥劍時,他還從未曾有過向任何人低頭的感覺。

  這感覺使他有些不安起來,連手中的劍都似乎不能再給他勇氣。

  尋香仍然嘆息一般地重複了一句:“愚蠢的人!”

  慕容元艱難地吐了口口水,強做鎮定,“你說誰愚蠢?”

  尋香笑了笑,很沒禮貌地用手指著慕容元:“你!”

  慕容元怔了怔,想要發怒,但在尋香的面前,他卻再也沒有怒氣,“我為何愚蠢?”

  尋香高雅地笑笑,“你說只要有睚眥劍在手,便沒人能夠傷你。可是你知不知道,你根本就握不住那把劍。”

  慕容元下意識地看了看自己手中的劍,劍還在手中,他握得很緊,緊到連手背上的青筋都暴了出來。這使他又生出了一絲勇氣,他道:“我自小練劍,最初學習的就是如何握劍。”

  不知為何,他就是不由自主地客氣起來,連說話的語氣也變得小心翼翼。

  尋香笑了笑,“但我說你握不住劍,你便握不住。如果你不信,我可以在一彈指的時間裡,把你手中的劍奪下來。”

  似乎是感覺到主人的心意,慕容元跨下的馬自動向後退了一步,慕容元本來空著的左手也一起握在了劍柄上。此時他是用兩隻手握劍,心中就多了一點把握。

  然而他忽然見到眼前藍光一閃,他的雙手便忽然輕了。他愕然抬首,兩隻高高舉起的手中已經空空如也。

  尋香仍然微笑而立,氣態高雅如同九天的仙人。睚眥劍已在他的手中,他用一隻手輕輕巧巧地捏著,倒不像是握著劍,反像是剛剛從枝頭折下一朵鮮花。

  慕容元大驚失色,他甚至都不知道劍是如何到尋香手中的。

  尋香笑笑道:“我知道你沒有看清楚,剛才我的動作也真地太快了。不如我把劍還給你,我們再來試一次。”

  他說完這句話,慕容元又覺得手中一重,睚眥劍居然又回到他的手中。

  他咬了咬牙,知道尋香之能實在已經不是他所能想見,然而他也知道,睚眥劍是他唯一的機會,如果他失去這把劍,他就真地一敗塗地了。

  他把雙手放回胸前,使出全身的力氣,緊緊握住劍柄,雙眼卻目不轉晴地注視著尋香,心想只要他再靠近自己,立刻就用劍去斬他。

  慕容家的人自幼就精於騎射武功,他想也許這一次全神貫注之下,他會有機可乘。

  尋香微笑道:“你準備好了嗎?”

  慕容元略張了張嘴,從牙縫裡咬出一個字:“好!”

  他不敢點頭,唯恐在點頭的時候,尋香會趁機偷襲他。

  他如此全神戒備反而使尋香更覺得有趣,他最喜歡看見的就是人們如此緊張不安的神情,這使他感覺到操縱他人生命的快感。

  他道:“我來了!”

  他慢慢地向著慕容元伸出一隻手,他本來是站在地上,而慕容元騎在馬上,在這種情況下,他的手是無論如何都不可以伸到慕容元的面前,除非他的手比正常人的手要長出幾倍。

  然而奇怪的是,他隨隨便便地伸出手,那隻手便忽然出現在慕容元的面前。更奇怪的是,他的動作明明很慢,慕容元卻似乎全身僵硬了一般,全無反應。

  尋香的手握在劍柄上,輕輕一扯,慕容元便不由自主地鬆開了手。

  劍又回到尋香手上,尋香用一隻手的食指在劍脊上輕輕一彈,劍做龍吟,劍身上的小龍似乎遊走得更加快了。

  尋香嘆息了一聲:“好劍,落在一個凡人的手中,真是浪費了。”

  他扭頭看了慕容元一眼,便如同正在看著一個死人,“以後這把劍就由我保管吧!”

  慕容元臉色慘白,他只覺得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的身上,他想他們看他的眼光也如同看一個死人一樣。但他不是死人,他還活著。

  他悲哀地想,他明明還活著,為什麼連他自己都覺得他已經死了呢?!

  他忽然看見侍衛叢中一閃而逝的灰色衣袂,是緣空。他又生出一絲希望,立刻大聲叫道:“方丈救我,你說過如果我有危難,你一定會救我的。方丈!快救救我!”

  老僧轉過頭,滿佈皺紋的臉上露出一絲詭異的笑容。然而那笑容是一閃即逝的,灰色的衣袂迅速地消失在侍衛的錦衣之中,如同驟然而逝的鬼魅。

  所有的希望都破滅了,他並不確知為何他會落入這個圈套之中。他看見身邊的侍衛們紛紛退了下去,放下手中的兵刃,他也看見慕容熙更加得意的笑臉,但他卻仍然在疑惑,為何他會落在這樣的一個圈套中,圈套的目的到底何在?

  第十三卷 世人和我都很無奈 第十三節

  無雙亦在想著同樣的問題,圈套的目的到底何在?尋香與老僧,本應該是不相干的兩個人,卻又似有著某些若有若無的聯繫。

  他們兩人之間似隱有默契,難道這默契只是為了害一個普通的人類?

  尋香幾乎已經是半神之中最可怕的人,那老僧雖然不知道到底是何人,靈力之強,一點也不遜於尋香。這樣的兩個人,若是聯合起來,只為了害一個普通的人類,實在有點殺雞用牛刀之嫌。

  無雙看見尋香若有所思的笑容,他在離去以前,目光若有意若無意地落在她的身上。這目光使無雙暗生警惕,尋香的心思也如同他的人一樣,永遠籠罩在一層薄霧之後,誰也無法明了他到底在想些什麼。

  那些可怕的幻術,只有他這樣可怕的人才能使出來吧!因為他本人也像是一個不真實的幻影。

  天明的時分,燕國的局勢已定,新登基的燕帝慕容熙遣使向魏帝表達了交好之意,並主動將無雙公主送回給魏帝。據說公主是由已被誅殺的逆臣賊子慕容元派人擄來的,與燕國的其他人全無瓜葛。

  無雙剩著金縷裝飾的紫檀車出城,她總覺得事情並沒有那麼容易瞭解。

  她只是一個普通的女子,即無神通,也不懂占卜,對於自己未來的命運完全沒有預知的可能。但她卻感覺到她不會成為拓跋嗣的妻子,說不上原因的預感,只覺得自己不可能就這樣做一個皇后,終老一生。

  她乘車出城時,看見路邊簇擁張望的人群,她亦看見人群之中一閃而逝的灰色衣袂。她知道那老僧不會輕易地放過她,她與老僧之間必有著奇妙的聯繫。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7 18:38
二五一

  城外的魏軍排好了歡迎隊伍,等待迎接他們未來的皇后。

  無雙的馬車在離魏軍數步之遙的地方停了下來,她從馬車上走出,拓跋嗣也正從馬上下來,笑臉相迎。

  她一步步向著拓跋嗣走去,莫名其妙地感覺到有事會發生。

  果然,就在她的手伸向拓跋嗣時,一個巨大的橘紅色火球從天而降。那火球如同一個小小的太陽,從燕魏兩國的士兵中滾過,被火球沾到的士兵,身上的衣服立刻燃起了橘紅色的火焰。

  那些衣服起火的燕國士兵,驚惶失措,紛紛倒在地上翻滾著,想要撲滅身上的火焰,一時之間,燕國的隊伍一片大亂,驚呼聲、哭號聲響徹天宇。

  然而對面魏國的士兵,雖然也有許多衣服著火的,居然沒有一個人動一下,甚至不曾有人用手撲一下衣服上的火焰,任由火苗向上延展,直至燒到頭髮眉頭,也不曾皺一下眉頭。

  兩邊相形之下,連慕容熙都暗暗嘆息,只覺得魏國之可怕,實在已經遠遠超過了南方的晉國,西方的秦國。於此之時,他似乎已經看到了燕國的滅亡之日,便在不遠的將來。

  那火球一直滾到無雙的面前,無雙只覺得熱浪撲面,她想要閃避,卻根本不及火球來得快。眼見那火球一下子將她包圍在裡面,朦朧中,她似乎聽見拓跋嗣的怒喝聲:“你要把她帶到哪裡去?”

  有一個人,在火球的中央,那人抱起無雙。“你騙我!你說過不會嫁給我的哥哥,到底你還是要與他成親了。”

  無雙愣了愣,張口想要說話,但迎面而來的熱浪卻使她一下子失去了知覺。是拓跋紹,他比以前更會操縱火的力量了。這便是無雙腦海之中最後轉過的念頭。

  第十三卷 世人和我都很無奈 第十四節

  起風了。

  無雙覺得她聽見許多小兒的啼哭聲,哭聲很淒厲,如同夜半的鬼哭。是到了地獄嗎?為何會聽見群鬼的啼哭聲呢?

  難道她就這樣死去了嗎?如果真地死了,也許是一種解脫吧!

  但她知她必然沒有死去,哭聲斷斷續續地傳來,夾雜在風聲之中,很大的風,好久都沒有聽見這麼歡快的風聲了。

  也不是,流火出現的時候,經常會聽見風的聲音,因為他是風的精靈。

  她驀然睜開眼睛,一下子坐起身。

  “你終於醒了!”

  無雙怔了怔,說話的人雖然是在說著漢人的語言,卻帶著濃重的西域口音,她一時之間,幾乎沒有聽明白對方在說些什麼。

  她側過頭,一個身著深藍粗布衣服的老婦坐在她的身邊,老婦頭戴藍布包頭,鶴髮雞皮,也不知多大年紀了。

  “你已經睡了幾天了,我還以為你再也醒不過來了。”老婦曲指計算著時日,但算來算去,卻也算不出無雙昏睡了多久。

  她皺起眉頭,似乎計算時日是一件十分耗費心力的事情。“醒來就好了,你餓了吧!這個給你吃。”

  她從一隻破爛的陶罐之中拿出一個黑黝黝的東西,也不知是什麼,塞到無雙手中,“吃吧!不吃就沒有力氣。”

  無雙接過那東西,勉強笑道:“請問婆婆,這是哪裡?婆婆又是什麼人?”

  老婦道:“這裡是西涼境內,人人都叫我賴婆婆。”

  無雙怔了怔,她昏迷以前還在中山城外,現在居然已經到了西涼。燕國與西涼一個在東一個在西,相差豈止千里之遙。她道:“我是怎麼到這裡來的?”

  賴婆婆搖了搖頭:“來了就來了,該來的時候自然會來,該走的時候就走了。就算現在不來,以後也會來的。”

  無雙呆了呆,心道這賴婆婆說話似乎糾纏不清,卻又似高深莫測。她此時也摸不清賴婆婆的底細,便索性不問。低頭看看手中黑乎乎的東西,實在不知如何下口。

  她向著四處張望了一下,只見自己所處的地方即無樑也無柱,竟似在一個洞穴之中。她扶著牆壁站起身,向著洞口走去。見這洞是依山開鑿的,離地頗有一段距離,洞下懸著搖晃不定的繩梯,想必洞中之人就是用繩梯出入。

  山上的洞穴不止這一處,有些洞中也有人走動。不遠之處,便是一座巨大的沙山,沙山之中橫著一灣月牙般的泉水。那泉水極是清沏,映著藍天白雲,泉畔的樹木,如同仙境般的美麗。

  此地風勢很大,狂風襲來,沙山便發出小兒啼哭般的聲音。奇怪的是,那泉水雖然是在沙山之下,風卻不將沙吹到泉中,反而將沙反吹上去,也便是因此,泉水才能清可見底。

  她站著看了一會兒,見幾個胡僧結伴行來,跨下的瘦馬風塵僕僕,疲憊不堪,似乎馬上便要摔倒。

  她心知是拓跋紹將她帶來此處,但她再怎麼也想不通拓跋紹為何要帶她到這裡來。賴婆婆道:“你若是吃飽了,就跟我一起來製作顏料吧!”

  無雙放下手中黑乎乎的東西,問道:“如何製作顏料?”

  賴婆婆道:“山上有許多五顏六色的石頭,把它們收集起來,相同顏色的放在一起,然後將石頭磨碎,加水就可以調成不同的顏料。”

  無雙問道:“調成顏料做什麼?”

  賴婆婆道:“在牆上畫畫,從西方的來的和尚們說要在這裡製作一千座佛像,畫一千幅壁畫,你佛門弟子吧?”

  賴婆婆也不等無雙回答,自顧自說道:“我一看你就知道你是佛門弟子。送你來的人說,你醒來以後,就要從早到晚的工作,一刻也不能休息。”

  無雙不由苦笑,心道拓跋紹仍然是小孩子脾氣,難道他是怨恨她違背諾言,答應嫁給拓跋嗣而故意想出辦法來折磨她?但這種折磨方法,也未免太孩子氣了?

  她也不再多問,背起洞中的一個破竹筐,依著賴婆婆的指示,向山上行去。此地風沙之大,她見所未見,只覺得走在外面,都像是要被風吹起來一般。她身上本穿的是綾羅綢緞,被那筐上竹枝一磨,肩上便磨破了幾個小洞。

  山上果然有許多五顏六色的彩石,無雙一一撿起來,放入背後的竹筐。鳴沙山上的風聲不斷,如小兒啼哭般的聲音便不斷。時而能聽到民夫拉起重物時喊號子的聲音,也偶然會傳來一兩聲和尚們誦經時的梵唱。

  她自小嬌生慣養,手不能提,肩不能扛,撿了半筐石塊後,春蔥般的十指便被磨破了,雙腿也開始發軟。到底是數日未進飲食,體力也大不如前。她渾不在意,咬緊牙關撿滿一筐石塊。只因她個性極是倔強,從不願輕易服輸,雖然從未做過這樣低賤的工作,但想到既然別人能夠做到,她也一樣能夠做到。

  回到洞窟之中,賴婆婆教她如何將石塊磨碎,再加入清水,製成不同的顏料。無雙一一照做,她雖然覺得頭暈眼花,卻一點也不曾表示出來。

  直到深夜,賴婆婆才終於停止工作,無雙也終於可以休息一下。坐在枯草鋪成的床鋪上,回想到一天的工作,她只覺得哭笑不得。本來覺得拓跋紹的報複方式過於孩子氣,現在才發現,讓一個人不停的工作,果然是一種懲罰人的好方式。

  接下來的幾天,無雙天未亮便起身,到了深夜才能休息。賴婆婆每天只給她一塊黑乎乎的東西算是食物,那東西大概是一種薯類,極難下嚥。但為了活下去,無雙也勉強自己吃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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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二

  她知道無論多難吃的食物,卻可以使人借此生存下去,若什麼也不吃,很快便會脫力而死。

  她本就極是輕盈,不過幾天時間,益形消瘦,真似能乘風飛去一般。

  忽一日,無雙才背著竹筐在山上採集石塊,見一隊人吹吹打打地走了過來,抬著一頂紅色的轎子。

  那些人走到無雙的面前便停下,為首的一個人道:“新娘子就是她了,上轎吧!”

  無雙呆了呆道:“你們是什麼人?為何要讓我上轎?”

  那些人不由分說,強行將無雙推上花轎,抬了轎便走。無雙在轎內叫了幾聲,也無人理睬她,她想了想,心道難道又是拓跋紹的詭計嗎?是要與她成親不成?

  轎子抬著走了半晌,才停了下來,一個肥胖的中年婦人掀起轎簾,尖聲叫道:“新娘子來了,快拜堂成親吧!”

  無雙身不由己地被那婦人拉著進了一間茅草屋,但屋內的人卻不是拓跋紹,卻是一個滿面油光的壯漢。

  那壯漢身上穿著一件紅色的背心,滿臉憨笑,一見無雙進來,更是心花怒放,笑得連口水都要流出來了。

  無雙皺眉道:“你是什麼人?為何要逼我成親?”

  那壯漢笑道:“娘子不認識我嗎?我就是你的相公王屠戶啊!”

  無雙苦笑道:“我是幾時答應你成親的?”

  王屠戶道:“答不答應都沒有關係,該成親的時候就要成親!就算現在不成親,將來也會成親的。”

  無雙呆了呆,心道怎麼這王屠戶說話和賴婆婆那麼象?她道:“無論如何,你也不能強迫我與你成親。”

  王屠戶笑道:“我哪裡是強迫,你是心甘情願的。”

  周圍的人一起鬨笑起來,齊聲道:“不錯,你是心甘情願的。”

  無雙又氣又急,被那肥胖的中年婦人強壓著和屠戶拜了堂。中年婦人笑道:“禮成,送入洞房。”說罷便架著無雙進入裡間。

  那屠戶跟在無雙的身後也走入裡間,肥胖婦人臉上露出曖昧的微笑,大聲道:“良辰美景,千萬不要浪費,無關人等全都退下,夫妻和巹,百年好合,早生貴子。”

  眾人笑嘻嘻地走出茅屋,特意將房門緊緊地關上。

  無雙見王屠戶向著她走過來,臉上油光可鑑,她倒也不甚害怕,反覺得哭笑不得,心道我身為姚秦公主,落在此地,居然被迫與這樣的人成親,若是傳了出去,豈非成了一大笑話。

  王屠戶直走到無雙面前,深深一鞠道:“娘子,我們這就安寢吧!”

  無雙道:“誰是你的娘子,你快點出去,如果你敢動我,我保證你死無葬身之地。”

  王屠戶笑道:“我們已經拜過堂成親了,你自然就是我的娘子。洞房之夜,我怎麼能夠出去呢?出去讓我睡到哪裡去啊?會被鄉里鄉親的笑話。”

  他一邊說一邊居然就來解無雙的衣袂,無雙連連後退,一直退到床邊,再也無路可退。她雖然是羌人女子,對於貞操不似漢人女子般的看重,但這樣的一個男人,卻實在超出了她能夠忍受的範圍。

  她用盡全力尖叫了一聲,道:“你若是再過來,我就咬舌自盡。”

  她無論遇到什麼事情,都鎮定自若,還從未如此尖聲大叫,一聲叫出來,連自己都嚇了一跳,心道原來我也可以叫得這般大聲。

  王屠戶笑道:“娘子如此美麗,就像是畫上的仙女一樣,千萬不要說什麼咬舌自盡的話,相公我一定會好好憐惜你的。”

  無雙叫道:“若是你憐惜我就馬上出去。”

  王屠戶不僅不後退,反而一步逼到無雙面前,“娘子休要大叫,叫得這般大聲,讓外面的人聽到了,還以為我太粗魯了。”

  他緊緊地抓住無雙的身子,將無雙強按在床上。

  無雙拚命掙扎,但她本來就力弱,又受了幾天的折磨,再怎麼也掙不脫王屠戶的掌握。只見王屠戶張著嘴向她臉上探來,一股臭氣中人欲嘔。

  無雙在心裡嘆了口氣,莫名其妙地想到流火,一想到流火,便不由地在心裡咒罵,這該死的妖怪,可知道她正在此處受苦?

  她此時已經放棄了掙扎,只覺得再掙扎不過使王屠戶更加興奮罷了。眼見王屠戶的嘴離自己的臉越來越近,忽聽王屠戶大聲慘叫,身子驀然失去了平衡,重重地壓在無雙的身上。

  無雙低呼了一聲,被王屠戶壓得七暈八素。她使盡全力想要推開王屠戶的身體,但那王屠戶太過沉重,推了半天,也不得要領。

  無雙只得從王屠戶的身邊一點一點的擠出來,直擠得她汗流浹背,才總算離開王屠戶的身體。

  回頭看時,卻見王屠戶的背上插著一把剪刀,他居然已經被剪刀殺死了。

  無雙發了會呆,她剛才被王屠戶擋住了視線,也不知誰在身後殺了他。雖然王屠戶死了,解了她一時之危,但她心裡卻更加忐忑不安,心道若是讓外面的人知道王屠戶已死,只怕更加麻煩。

  便像是印證她的疑慮一樣,茅屋的門忽然被打開了,那肥胖婦人帶著一群人衝入茅屋。

  婦人一見到王屠戶的屍體立刻大聲尖叫:“不得了拉!殺人了,這個女人殺了她相公!”

  身後的人群也一起叫了起來:“殺人了,這個女人殺人了。”

  無雙在心裡嘆了口氣,一向以來都是她設下圈套讓別人來鑽,但最近的情況卻剛好相反,在燕國之時她不慎落入了慕容熙的圈套,現在更加被玩弄於股掌之中。

  而可恨的是她明明知道是個圈套,卻完全沒有辦法躲避。

  她索性微微一笑道:“你們又要如何?”

  她如此鎮定,倒讓那些鄉人頗有些摸不著頭腦。那婦人推了推身邊兩個年青人道:“她是殺人凶手,還不把她綁起來?”

  那兩個年青人恍然大悟般地說:“對!殺人凶手要綁起來,天亮的時候埋進沙地給王屠戶償命。”

  無雙苦笑:“有沒有別的方式?我比較喜歡吊死、砍頭或者腰斬之類快捷一點的殺人方法。”

  肥胖婦人冷笑道:“你想死得快嗎?告訴你,埋進沙地並非是活埋,而是將你的頭露在外面,直到你幹渴而死。身體好的人,總是要死個五六天,身體差的人,也能支持個三四天吧!”

  第十三卷 世人和我都很無奈 第十五節

  無雙聽見禿鷹的叫聲,抬起頭,她便能看見三四隻飢餓的禿鷹盯著她的貪婪目光。正如肥胖婦人所說的,她被活埋在沙地之中,只有頭露在外面。

  黃沙溫柔地觸摸著她的身體,像是多年前誕生生命的大海。然而她也同樣感覺到身體裡的水份正在無情地流逝,從禿鷹的眼神之中,她也同樣感覺到她的生命正在隨著消逝的水份逝去。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7 18:38
二五三

  她難免微笑了起來,以往的日子,因為中了曼陀羅之毒,總是設想著會因為毒發而死。如今她似已經等不到毒發的那一天了。

  一隻沙漠上才會有的毒蠍小心翼翼地繞過她的身體,在經過她的面前之時,那毒蠍停了下來,認真地觀察著她的容貌,她便也饒有興致地打量著那隻毒蠍。曾有一度,蠍子豎起了它尖尖的長尾,卻不知又被什麼打動了,終於還是消無聲息地向著黃沙深處鑽去。

  無雙眼前逐漸發白,周圍黃沙似也慢慢變成了雪白的積雪。她知道當眼前出現幻象之時,她便已經距死不遠。

  然後她看見一雙腳停在她的面前。那是一雙穿著薄底官靴的腳,靴上繡著雙龍搶珠的花紋。她看見來人低垂的長衫下襬,衣服是陽光一映就閃閃發光的江南名緞,她亦看不清楚顏色,只看到衣袂上一個如同梅花般的印記。

  梅花不是普通的梅花,周圍發散著橘紅色的火光,又是一朵火中之花。

  雖然疲倦到全無力氣,她仍然勉強自己抬起頭,她看見拓跋紹蒼白憔悴的臉。那年輕的面容上帶著的絕望之色使她啞然失笑,然而她連笑一下的力氣都失去了,只是略微牽了牽嘴角。

  “你後悔了嗎?”拓跋紹問道。

  後悔?後悔什麼?無雙想問,但她的喉嚨乾啞,發不出任何聲音。

  “你不該食言,你答應過我不會嫁給我哥哥,可是你又答應了他的親事。到了現在這個時候,你應該後悔了吧?”

  後悔?無雙心裡有些茫然,人活在這個世上,總是會做一些令自己後悔的事情。有時是被迫無奈,有時不過是因為種種誘惑而無法遵守曾經許下的諾言罷了。那麼她是否該後悔呢?

  她搖了搖頭,許多事情是沒有辦法後悔的,當做出一個決定的時候,無論結果如何,都必須默默的承受,就算是後悔,再來一次,還是會做同樣的選擇。

  “你仍然不後悔嗎?只要你點一點頭,我就會帶你離開這裡。離開這可怕的沙漠。你不想回到秦國嗎?你不思念長安嗎?長安真是一個美好的地方,現在這個時節,渭河畔應該是人來人往,熱鬧非凡了吧!聽說皇宮中的人們會泛舟河上,看隨風而逝的花,隨潮而漲的月,聽坊間最新流行的小曲,如同漢人一般地做上一兩篇詩文。你一點都不懷念你的父兄嗎?只要你點一點頭,你就可以離開這個可怕的地方。”

  無雙又忍不住笑了,如同拓跋紹這般的人,居然會以親情來感化她,於她也是始料未及的。在記憶之中,拓跋紹最缺少的就是親情,最渴望的也是親情。她相信他雖然這樣說,卻並不能真地明白懷念親人到底是什麼意思。

  她勉強自己開口,雖然喉嚨乾啞,發出的聲音也不似往常,“你還是那麼痛恨你的哥哥嗎?”

  拓跋紹一怔,恨嗎?有些恨是深入骨髓的,隨著一個人的日常起居而存在,因著一個人的呼吸而漸入血液,最終與生命密不可分。

  每個人存在都有著不同的意義,有人是因愛而存在,有人是因負責而存在,有人則是因恨而存在。他已經死過一次,生命於他來說應該是全新的起點,一切都是重新開始的,但他卻仍然沒有辦法擺脫前生的恨,無休止的恨。

  他默然不語,不知該如何回答。

  無雙微笑道:“當有一天,你能夠坦然地告訴我,你不再恨你哥哥,也許我就會點頭了。”

  拓跋紹的心裡也不由地一片茫然,不恨拓跋嗣?可能嗎?過去的十幾年時光裡,就是在不斷的仇恨中長大的,恨已經如同空氣充滿世間一般包裹著他,能擺脫嗎?

  “我只要你現在點頭,只要你點一點頭承認你後悔了,我就救你出來。你可知道你再也支持不住,再過一段時間,你就會死在沙裡。”

  無雙搖了搖頭,“你要我承認後悔,你就一定要先告訴我你不再恨你哥哥,如果你能辦到,我也能辦到。”

  兩人相顧默然,一個在沙上,一個在沙中,沙山一如既往地發出小兒啼哭般的聲音,月牙泉的水也一如既往的清澈如昔。這種僵持因沙漠的氣候而變得更加僵硬,誰也不願先退讓一步,柔弱一如無雙,卻頑強如同山頂最堅硬的岩石。

  日正當午,太陽火辣辣地照射著大地,無雙額上已經沒有汗,因為她身體裡也再沒有多餘的水份可以被蒸發出來。身體裡黏稠的鮮血,每一寸緩慢的流動都成為最可怕的酷刑,眼前的一切皆是銀白色的,奇異的是,她不再覺得炎熱,反而有一絲微微的寒意。

  她想到遙遠的北方,天地之間皆是冰雪的極北之地,她從未到過那裡,但她卻莫名其妙的想到了。想到的時候,她便感覺到了寒冷,連迎面而來的熱風也似成了刺骨的寒風。

  流火,你在哪裡?你知不知道我就要死了?

  髮絲輕輕地牽動了一下,頭髮曾被從中剪斷,為了串起那一串菩提珠。她感覺到兩人的聯繫,就算是身隔萬里之外,仍然因著她剪斷的頭髮而聯繫在一起。

  她忽然覺得心安,她想他是能感覺到她的,如同她能夠感覺到他一樣。

  輕輕吐出一口氣,無論生死都沒有關係,因為我們的靈魂同步地存在於這個世間,就算是天荒地老,海枯石爛,天地毀滅之時,也無法斬斷你我之間的聯繫。

  第十四卷 又見楚衣 第一節

  拓跋紹背著拓跋嗣在市鎮上狂奔,無雙在他身後緊緊追趕,她從未見過拓跋紹如此惶急。去年之時,魏國內亂發生,前魏帝死去、太后皇后死去之時,他也一樣鎮定自若。可是現在他卻是真地亂了分寸了。

  她忍不住想,其實在他的心裡,一直在悄悄地愛著家裡的所有人吧!

  唯一的醫館在小鎮的最西面,拓跋紹衝進醫館之時,那個年老的大夫正打著哈欠,因為一天都不曾有人來看病,心中盤算著也許應該早點關門,去和鎮東的那個從漢地來的老學究下一盤棋吧!

  他站起身來,正打算把門板裝上,一個人忽然從他身邊衝過去,幾乎把他撞倒。他心裡就有些不樂意,來求醫問藥的,個個都是客客氣氣,就算是再緊急的病症也都會忍著,把禮數做足了。

  這西涼和東方的那些小國不同,可是漢人建立的,別看遠在西域,卻是遵守著漢人的禮數。

  他這樣想著,便把臉微微沉了下來,問道:“有什麼事啊?”

  說完這句話,才看見那個衝進來的人已經將背上的人放在醫館之中唯一的床上,滿臉的風塵和焦慮,“大夫,救救我哥哥,他要死了。”

  拓跋紹是第一次大聲說出“哥哥”這個詞,一說出口,他自己也怔住了。這麼多年都不曾叫過拓跋嗣哥哥,誰想到叫出來的時候,居然會如此順嘴。

  他一時有些失神,雖然一直恨他,但心裡也一直在期望著家人的愛護吧!也許在心底一直叫他哥哥,叫了這麼多年,連他自己都不曾知道。

  大夫慢條斯理地看了一眼床上躺著的人,臉色蠟黃,出氣多,進氣少,只要看一眼就知道是救不活了。但他到底是多年的老醫生,醫者父母之心,就算是救不活,也要試一試看。

  他在床邊坐了下來,翻了翻病人的眼皮,又號了會兒脈。病人忽然張口吐出一口鮮血,血是極豔麗的紅色,如此鮮紅之色,看起來頗為怪異。

  大夫搖了搖頭,“你們來錯地方了。”

  拓跋紹卻聽不出大夫的言下之意,“難道鎮上還有別的大夫?”

  大夫仍然搖頭:“鎮上只有我一個大夫,但這位先生已經不需要救了,你們應該去棺材鋪挑一口上等的棺材。”

  拓跋紹大怒,一把抓住大夫的衣領:“你說什麼?你算什麼醫生,有病人不救,卻叫我們去挑棺材,你是不是不想活了。”

  大夫卻鎮定自若,多年以來,他早見過許許多多情急之下想要殺人的家眷,他們總認為自己的親人是一定要活下去的,卻不知這個世上之人,有生便有死。一個人的生死不是由大夫決定的,而是由他的命運決定的。

  大夫想要拂開拓跋紹抓著他的手,“我只是一個大夫,卻不是掌控人生死的神明,能救的人我當然會救,救不了的人,就算是再逼我,也一樣是救不了。”

  但拓跋紹卻和一般的病人家眷不同,他抓著大夫的手驀然收緊,大夫只覺得眼前一花,那隻手如同鋼鐵所鑄一般,無論他如何用力,就是無法掙脫。他漸覺呼吸困難,心裡便有些害怕。

  拓跋紹反手一掌擊在身邊的一張桌子上,桌子並沒有像預想中那樣四分五裂,卻發生了更可怕的變化。大夫朦朧的雙眼見那桌子像是沙子所制一般,正在慢慢地坍塌。

  他張口結舌,也不知是因為呼吸不暢導致的,還是因為吃驚導致的。眼見那桌子慢慢地塌下去,最後變成了一堆細沙般的碎屑。他真地害怕了,張大嘴,想要說話,卻苦於發不出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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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四

  然後他看見一個美得如同仙子下凡般的女孩子衝進他的醫館,抱住拓跋紹抓著他衣領的那隻手。女孩道:“放開他,如果你這樣抓著他,過一會兒他就死了,還有誰能救拓跋嗣?”

  女孩子亦是滿臉風塵,身上的衣服又髒又破,雖然如此,他還是看出來她本來穿的衣服應該是上等的絲綢製成的。雖然這是一個偏遠的地方,但東來西往的商人將最細嫩的絲綢帶去西方,因而他也是見過好的絲綢。他想,這樣的絲綢,就算是在波斯最有錢的商人的貨囊中也是不多見的。

  拓跋紹到底還是聽從無雙的話,他放開手,卻雙腿一彎,跪倒在地,“求求你大夫,請救救我哥哥,無論你需要什麼,我都可以找來,但無論如何,都請你救我哥哥一命。”

  他前倨後恭,轉變得如此之快,大夫也不覺得驚訝。病人的家眷無非都是如此,或者要脅,或者懇求,只望能夠救病人一命。但這個人卻讓他覺得可怕,並非所有的病人家眷都能夠一掌就將桌子打成齏粉的。

  大夫嘆了口氣,“我並非不想救他,但真地是無能為力。鎮上的蘇家有一棵千年的人參,聽說是往西方做生意的旅客帶來的。如果你能設法弄到那棵人參,也許還會有一線希望。不過即使是如此,希望也是很渺茫的。這個人的五臟六腑都在流血,能夠活到現在已經是一個奇蹟了。”

  大夫還在喋喋不休地說下去,拓跋紹已經迫不及待地問:“蘇家在哪裡?”

  大夫向著鎮東的方向指了指,“是鎮東第三戶人家,最大的一個宅院,你一去便可以看見了。”

  他話未說完,拓跋紹早已經飛奔出去。無雙忙對大夫說:“請您務必照顧好傷者,我不放心他一個人前去,我怕他會鬧出事情。”

  大夫揮著手道:“去吧!去吧!醫者父母心,就算你們不說,我也會盡力照顧他的。”

  無雙急匆匆地向著鎮東跑去,拓跋紹的腳步很快,她已經無法看見他的身影。她想,若是拓跋嗣可以救活過來,他們兄弟兩人之間又會是怎麼樣的關係呢?

  還有她,她會否繼續做拓跋嗣的妻子?那麼她該如何面對拓跋紹?

  她忽然有一種感覺,他們三人是無法並存在這個世上,就算再不情願,也會有一個人離開,或者是兩個吧!

  她心底便有不祥的預感,拓跋嗣會死嗎?只怕找到千年人參,他也一樣會死吧!

  鎮子不大,很快便看到朱漆的大門。一群人圍在門外,做家奴打扮。台階之上,站著一個身著綢子長袍的中年男人,那人頗具威嚴,想必便是蘇家的主事之人。

  而拓跋紹則站在台階之下,仰起頭看著那個中年人,他並不習慣這個姿勢,一向以來,他都是高高在上的王子,只有他俯視別人。

  仰頭看一個人,心底難免產生渺小之感,總覺得自己是處於劣勢,失去了平等的權利。

  “這真是荒謬的想法,我和你素昧平生,為什麼要將那麼珍貴的人參送給你?”中年人臉上露出一絲嘲諷的笑容。

  “我當然不會白拿你的人參,你要多少錢,我都可以給你。”

  中年人笑了,“我是這個鎮上最有錢的人,這個鎮雖然不大,卻是東西方旅客的必經之地。每個經過的人,都會向我交納稅金,你以為我還需要錢嗎?”

  無雙聽他如此說,心道這個蘇家想必是擔任鎮上主事之類的官職。

  “那你要如何才願意將人參給我?”

  中年人用手捻著頜下的幾縷長鬚,“錢我是不需要的,但我的女兒自小目盲,我求了祁連山上的神醫,他說如果有人願意把兩個眼珠送給小女,就可以醫治她的目盲之症。如果你真地想要那個人參,便用你的兩個眼珠來換吧!”

  拓跋紹一怔,用他的眼珠來換?這樣苛刻的條件。他雙眉微豎,心裡不由生起一絲怒意。暗道,若是我將他們全部殺死,便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得到人參。

  他這樣一想,殺機陡然生了出來。他的手悄然握緊,目光落在那中年人的臉上,只要一拳擊出去,中年人就會被他殺死了。

  無雙站在他的身後,一見他握拳便已經知道他的想法。她心裡遲疑不定,自己也不知該如何是好。中年人的條件確實太過苛刻,可是他也是為了他的女兒,這似是無可厚非的。雖然她是佛門弟子,但生性亦正亦邪,做事往往不擇手段,此時想到殺了中年人全家,便可以得到千年人參,雖然為了一個人而殺了一家人,似乎是不值,但要殺的人是陌生人,而要救的人卻是對自己有情有義的拓跋紹。

  她心中猶疑不決,也不知是否該出聲阻攔。

  忽見一個衣著襤褸的和尚從身邊經過,一邊走一邊大聲誦經,“生死已盡,梵行已立,所作已辦,不受後有”。

  拓跋紹乍聽到這幾句經文,只覺得心中的殺念如同洩了氣的皮球一下,陡然消失不見。他呆了呆,心道為何一聽經文,便會連殺機都不見了?他卻不知因為他是緊那羅族皇族之血的繼承人,佛性早已經深藏在骨髓之中。

  無雙見他的手悄然鬆開,便知他已經盡去殺機。她拉起拓跋紹的手,對中年人道:“讓我們再考慮一下,以後再來答覆。”

  說罷便轉著拓跋紹轉身而去,拓跋紹被她拉著走,只沉默不語,兩人走出幾條街,拓跋紹忽道:“讓我把眼珠給他吧!”

  無雙微微一笑:“也不急在一時,既然他可以去求那位神醫,我們也同樣可以去求他,也許神醫能有辦法救你哥哥。”

  拓跋紹心裡一震,絕望之中又生出了希望,他道:“不錯,我為何會沒有想到。”

  無雙道:“你只是當局者迷,看來你真地很關心他。”

  拓跋紹一怔,默然不語。關心嗎?到底他已經是他在這個世上最後一個親人了。

  兩人回到醫館,拓跋紹背起拓跋嗣,依著那個大夫的指示向東南行去。離開沙漠之後便見到一帶大山,山在此處已經是盡頭,但仍然高聳險峻。

  兩個向山上攀爬,拓跋紹走了幾步回頭去看,見無雙手足並用跟在他身後。他知道無雙自小嬌貴,一定是從未受過這種苦楚。他低聲道:“你在山下等我吧!”

  無雙搖了搖頭:“不要把我想得那麼沒用,你照顧好你哥哥就行了,我自己能夠爬上山去。”

  拓跋紹點了點頭,心裡百味交陳,加自己都說不清是什麼感受。那山間很少有人行走,全無道路,無雙磕磕絆絆地走著,手腕上已經磨出了鮮血,膝蓋也覺得甚是疼痛,大概也已經受傷。但她居然一聲不吭,緊跟在拓跋紹的後面。

  也不知走了多久,總算見到山頂的一個小小石屋。

  拓跋紹心中大喜,加快了腳步,他只覺得背後的拓跋嗣氣息極是微弱,他深怕他便這樣停止了呼吸。

  到了石屋之外,拓跋紹跪下道:“請神醫救救我的哥哥。”

  他此時與魏國王宮之中那個只知胡鬧的王子判若兩人,不過才是幾天的時間,他似已經長大成人。

  過了半晌,石屋之門才打開,一個須白皆的老者蹣跚著走了出來。他只看了拓跋嗣一眼,便嘆息著說:“這位先生受傷太重,已經是無藥可救,兩位還是下山去吧!”

  拓跋紹呆了呆,“您只看了他一眼,便知道他無藥可救嗎?為何不診脈?”

  老者搖了搖頭:“不必診脈,如同他這般的傷勢,能夠活到現在已經是奇蹟。也許他是有什麼未了的心事,因而一直不願死去。其實他的魂魄已散,早就已經是黃泉之人了。”

  拓跋紹心中還存著萬一的念頭:“如果我得到千年人參,是否就能夠救他一命?”

  老者仍然搖頭:“人參只能救活人,他已經是一個死人,如何能救?就算你得到了千年人參,他還是會死。”

  拓跋紹默然,得到千年人參,還是會死嗎?

  他忽然轉身向山下走去。無雙連忙跟在他的身後,她見他的臉上忽然現出絕決之色,她便不由擔心起來,悄聲道:“神醫已經說了,就算得到千年人參,他還是會死。”

  拓跋紹卻用力搖了搖頭:“也許會有一線生機,無論希望多渺茫,我還是要試一試。”

  無雙輕嘆:“可是你要用雙眼來交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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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五

  拓跋紹淡然一笑:“失去雙眼又怎麼樣?瞎子也一樣可以活著,如果用雙眼可以換一條生命,那我還是賺了。”

  無雙心裡淒然,本是仇深似海的兄弟,但真地到了生死關頭,卻又願意用自己的性命來換取對方的性命。這到底是什麼樣的情感?活著的人,明明深愛著對方,卻又互相折磨,難道生命就是為了使自己深愛的人痛苦而存在嗎?

  兩人再次來到蘇家門前時,已經是黎明時分。門前的奴僕見到拓跋紹再次出現,立刻進去通報,想必是蘇家的主人早就猜到拓跋紹一定會回來。

  中年人走出宅院,微笑道:“你可考慮清楚了?”

  拓跋紹用力點了點頭:“我答應你,用我的眼睛交換人參。”

  中年人甚喜,回頭道:“備轎!”

  宅內立刻抬出了幾頂轎子,中年人道:“請先生上轎吧!”

  拓跋紹道:“我的哥哥不能再耽誤,請你陪轎送他去大夫家裡,我和你去祁連山見神醫。”

  中年人點頭道:“這個自然,千年人參我也會一起送到大夫家中。”

  拓跋紹轉身望向無雙:“哥哥就拜託你了。”

  無雙心裡淒然,卻仍然勉強自己笑道:“你放心,我會照顧他。”

  拓跋紹深深地注視著她,似要將她的容貌映入自己的腦中。兩人默然對視,半晌,拓跋紹莞爾一笑道:“我以前有沒有說過你很美?”

  無雙搖了搖頭,眼淚幾乎流了出來。

  拓跋紹道:“因為最初的時候並沒有覺得你很美,也許是因為母親和祖母都是美人吧!不過看久了你,才發現,原來你真地很美,與其他女子的美是不一樣的。”

  他轉身上轎,放下轎簾。

  無雙咬緊牙關,在心裡告誡著自己:不要哭,以前經歷過那麼多的事情,都不曾哭,現在也不要哭,勇敢一點,一定要勇敢一點。

  她扶著拓跋嗣上了另一頂轎子,一個青衣的僕人將一隻精製的錦盒送入她的手中。她打開錦盒,盒中是一棵長成人形的人參。

  她自小見過許多奇珍異寶,知道這人參如此之大,必然便是那千年人參。她慢慢掩上錦盒,轉頭望向拓跋嗣。

  拓跋嗣仍然昏迷不醒,臉色已經由蠟黃變成蒼黑。她終於還是心裡一酸,眼淚無法抑制地滴了下來,落在手中的錦盒上。

  不祥之感越來越是沉重,她想拓跋嗣還是會死的吧!就算拓跋紹失去了雙眼,就算是服用了千年的人參,他也一樣還會死吧!

  她的心中又生起了強烈的恨意,尋香,總有一天,你會為你所做的一切付出代價。

  第十四卷 又見楚衣 第二節

  大夫小心翼翼地將人參碾碎,然後用一塊細布將人參包裹起來,用力擠壓著布里的人參碎屑。一些人參汁液便被他擠了出來,滴入一個小小的碗中。

  人參的汁液並不多,只擠了小半碗。大夫將人參汁液捧了過來,用一隻很小的勺子舀了一點點想要送入拓跋嗣的口中。然而拓跋嗣牙關緊咬,無論他如何設法,就是無法使拓跋嗣喝下藥汁。

  大夫蹙起眉頭,“該如何讓他喝下藥汁呢?”

  無雙道:“只要撬開他牙關,才能使他服下藥汁。”

  大夫卻搖了搖頭:“如果這樣做,可能會使他的牙齒松落。”

  無雙卻道:“若是命都沒了,保住牙齒又有什麼用?”

  她找到一根木棍,用力插入拓跋嗣的口中,大夫吃驚地看著無雙,只覺得面前的這個女子雖然美如天仙,但做事情卻如此決斷,實在與她柔弱的外表大不相同。

  無雙將拓跋嗣牙齒撬開,轉頭道:“給他服藥。”

  大夫連忙點頭,將手中的藥汁小心地倒入拓跋嗣口中。每倒入一口藥汁,要等待半晌,才能被拓跋嗣嚥下,雖然只是小半碗藥,卻折騰了半天,才總算服了下去。

  無雙鬆了口氣,擦了擦額上滲出的汗。見拓跋嗣的面容似乎正在泛起一絲紅光,她心裡大喜道:“看來這藥有效了。”

  大夫卻不敢答話,心道只怕未必是好兆頭。

  忽聽拓跋嗣劇烈地咳嗽了一聲,驀然睜開雙眼。

  無雙大喜,連忙握住他的手道:“你覺得如何?”

  拓跋嗣雙眼茫然地注視著無雙,半晌方才認出眼前的人,他的嘴角牽動了一下,似乎想笑,然而一張嘴卻噴出了一口鮮血。

  鮮血吐出來,拓跋嗣身體一陣抽搐,雙眼翻白,呼吸便似要停止了。

  無雙大驚,轉頭問道:“大夫,他怎麼樣?”

  大夫搖了搖頭,輕嘆道:“他剛才那個樣子只怕是迴光返照。”

  無雙心裡一酸,“他要死了嗎?”

  大夫道:“千年人參都吃了,還是治不了他的病,現在只是能拖多久便是多久了。”

  無雙雙腿一軟,坐在地上,想到拓跋紹正在被人挖去雙目,而無論他們如何努力,到底還是沒有辦法救活拓跋嗣。

  她緊握著拓跋嗣的手,第一次覺得如此無力,她曾以為世上之事只要努力去做,總會有所轉機,但如今才明白,天意之不可違,無論世人如何反抗,到底還是敵不過天意的。

  她俯身在拓跋嗣的耳邊,低聲道:“不要死,就算要死,也等拓跋紹回來。你可知道他為了你,正被人挖去眼睛,若是你現在便死了,你又如何對得起他?”

  也不知拓跋嗣是否聽見了她的話,雖然他已經氣若游絲,但仍然頑強地呼吸著,似乎真地想等到拓跋紹回來,見最後一面。

  他便這樣苦苦地支持著,無雙緊握著他的手,不敢有片刻離開。兩人這樣相執,居然真地度過了一天。連大夫都覺得不可思議,一個這樣的病人,居然還能支持那麼久。

  黎明時分,一頂轎子停在大夫的醫館門前。

  拓跋紹摸索著從轎子上走了下來,他的眼睛上蒙著一塊白布,兩個眼珠的地方卻已經被滲出的鮮血染得鮮紅。

  無雙站起身,看著他本應該是眼睛的地方,現在卻空空地陷落進去,心中更加酸楚。越是酸楚,但越是感覺到恨意,尋香,為何一定要讓別人痛苦,你才會覺得高興呢?

  初為盲人的拓跋紹還不能習慣,他遲疑地扶門而立,因為不可見,而產生了恐懼之感。他低聲叫道:“無雙,你在嗎?”

  無雙用力眨了眨眼睛,眨落眼中的淚水,她努力使自己的語氣聽起來與平時無異:“我在這裡!”

  她扶住拓跋紹,終於還是忍不住問:“很痛嗎?”

  拓跋紹展顏一笑,“不痛!”

  他遲疑地向前走,“我哥哥呢?他還活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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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六

  無雙猶豫不決,到底要怎麼對他說呢?就算現在能夠瞞住他,也不可能永遠瞞著他。她扶著拓跋紹走到床前,將拓跋嗣的手放入他的手中,“他現在還活著。”

  拓跋紹很是敏感,立刻聽出了無雙的言下之意,“他現在還活著?難道人參沒有用?”

  無雙雖然知道拓跋紹看不見,卻仍然垂下了頭。

  拓跋紹等待一會兒,不見無雙回答,他便了然於胸。他忽然笑道:“你可知道一個瞎子的世界是怎麼樣的?”

  “是黑暗的嗎?”無雙低聲回答。

  拓跋紹搖了搖頭,“我曾經也是這樣想的,現在我自己成了瞎子,我才知道,瞎子的世界並非是黑暗的,而是五顏六色,多姿多彩。”

  無雙心裡酸楚,“雖然你變成了瞎子,但不用擔心,以後我都會照顧你。”

  拓跋紹笑笑,“你又在承諾嗎?有許多事情是做不到的,所以不要輕易承諾。”

  無雙卻堅定地道:“但這一次的承諾卻與以往不同,只要有生之年,我都會照顧你。”

  拓跋紹默然,半晌才問:“你說得是真的嗎?”

  無雙點了點頭。

  拓跋紹似看見她點頭,自嘲道:“若是我早知變成瞎子以後,就可以把你留在我身邊,也許我早就把眼睛挖出來了。”

  無雙怔怔地看他,她一直以為拓跋紹對她的情感,不過是因為對哥哥的懷恨,而想要搶走哥哥喜歡的東西罷了。他甚至比她還要小一歲,她仍然記得在魏國的皇宮之中,他將宮女吊起來鞭打的情形。那時的他與現在的他簡直就像是兩個人。

  拓跋紹道:“可是有許多事情,當你知道的時候,已經太遲了。”

  無雙有些忐忑不安:“為何太遲?現在也不算遲。”

  拓跋紹笑笑,“你可知道我早已經死了,現在的我是沒有生命的。我的胸膛裡沒有心跳,我身上的血液雖然在流動,卻是冰冷的。”

  無雙道:“我知道,那時你已經死在我的面前,可是我卻怎麼也想不到你居然能夠復活。”

  “是尋香令我復活,他命人偷走了我的屍體,然後找到了緊那羅族丟失已久的聖物火流英。他將火流英放入我的身體之內,又用他的幻術製造了我虛假的生命。不僅是我,連瓔珞也是一樣的,只不過在她身體之內的是另一樣東西罷了。”

  無雙遲疑著道:“你是否是說,你會永遠活下去?不會再死?”

  拓跋紹淡然一笑:“也許是吧!如果火流英一直在我的身體之內,我就會一直活下去。只不過,就算是活,這樣的生命也是假的。真正的活人與我不同,我知道我對你的情感,但我卻不能象一個真正的男人一樣與你成親。因為我已經死了,早在幾個月前就死在魏國了。”

  無雙柔聲道:“就算不能成親也沒有關係,我一樣可以照顧你。”

  拓跋紹轉過頭,如果他還有眼睛,他應該是看了無雙一眼,但此時他已經是個瞎子了,因而他只是側過頭向著無雙的方向做了一個張望般的動作。

  他淡淡地笑,臉上神情漠然,不見喜悲,“可是我的哥哥還沒有死,只要我把火流英放入他的身體之內,他就仍然可以活下去,而且是以一個真正的人的形態活下去。他可以與你成親,生兒育女,將拓跋氏的血液一直流傳,直到千秋萬世。”

  無雙呆了呆,“你說什麼?”

  拓跋紹笑笑:“你知道我說什麼。一個死了的人,何必再活在人間。不如讓一個沒有死的人,繼續生存下去。”

  無雙下意識地倒退了幾步,腦子裡一片混亂,正如拓跋紹所說,他已經死了,然而他卻又如此活生生地在她的面前。他仍然有如此強烈的情感,有愛有恨,有喜有悲。如果說他是一個死人,她怎麼樣也不能接受。但她卻知道他是真地死了,他就死在她的面前。

  拓跋紹蒙著白布的失去眼珠的雙眼向著無雙的方向凝視著,“照顧一個瞎子一生是很辛苦的事情,如果真地愛一個女人,是絕不會讓她履行這樣的承諾。所以,我決定把你讓給我哥哥,讓你做大魏國的皇后,也許有朝一日,成為全天下的皇后。”

  無雙雙腿一軟,跌坐在地上。從理智上,她相信拓跋紹做出的選擇是正確的,他畢竟已經死了,而拓跋嗣還未死。但她卻怎麼樣也無法眼睜睜地看著拓跋紹再死一次。他的第一次死是因為岑昏,第二次則是因為尋香。

  她在心裡暗暗發誓,這兩個人,如果他們還活在世上,她一定不會輕易放過他們。

  拓跋紹張著嘴笑了,似乎笑得很歡暢,“你也覺得應該這樣做吧!你一直那麼聰明,在合適的時候總能做出最正確的選擇。你一定會支持我的選擇,我與哥哥,如果只有一個人能夠活在這個世上,我想,還是他更加合適。”

  無雙低聲道:“你真地決定這樣做?”

  拓跋紹點了點頭,因為他已經是瞎子,他便也無法確定無雙是否能夠看見他點頭,他道:“是的,我已經決定了。”

  “不過,”他語音一轉,似乎十分歡悅,“我還是要你答應我一件事情。”

  無雙問道:“什麼事情?”

  拓跋紹神秘地微笑著:“我要你答應我,一定要嫁給我哥哥,你能做到嗎?”

  無雙更覺得悲傷莫名,她柔聲道:“你要我做的事情,我一定會做到的。”

  拓跋紹卻搖頭道:“我要你愛他,並非只是嫁給他。”

  無雙一怔,愛他?!愛,是那麼容易辦到的嗎?“我嫁給他,他是我的夫君,我又怎麼會不愛他呢?”

  拓跋紹卻固執地搖著頭:“我感覺到你不愛他,也不愛我,你在愛著別人嗎?”

  無雙柔聲道:“我沒有愛什麼人,你不要胡思亂想。”

  拓跋紹笑了笑,“如果你不愛他,就不要嫁給他。雖然我要你答應我嫁給我哥哥,但除非你真地愛上他,才能嫁給他,你明白嗎?”

  無雙呆了呆,拓跋紹一會兒要她嫁給拓跋嗣,一會兒又說如果不愛他就不要嫁他,他到底是要她嫁還是不嫁呢?

  她雖然冰雪聰明,遇到這種問題,卻也覺得一疇莫展。

  拓跋紹道:“嫁給一個你不愛的人不僅會害了自己,也會害了別人,就像是我的祖母或者是我的母親。所以,答應我,盡力去愛我哥哥,因為我總覺得只有你才配成為魏國的皇后。”

  拓跋紹伸出右手,向著自己的胸口探去。無雙見他的右手成爪,一直插入心口之中,鮮血沿著他的手指流了出來,他卻混若不覺。

  無雙心裡不忍,卻又不能移開目光。只見拓跋紹似在心口之中摸到什麼東西,他的呼吸開始急促,臉色也益發慘白。

  他的手慢慢地從胸中抽了出來,手中握著一團橘紅色的光芒。

  無雙只見他的指縫之中露出的光芒,卻也看不出那是什麼東西。那東西一離開拓跋紹的胸口,拓跋紹的身體立刻便開始收縮起來。

  拓跋紹摸索著找到拓跋嗣的心臟,那心臟仍然在跳動,只不過這跳動極是微弱,幾乎感覺不到。

  拓跋紹翻過手掌,用力按下去,那橘紅色的光芒便隱入拓跋嗣的胸膛之中。拓跋嗣身體一震,本來死灰般的臉上便多了一絲生氣。

  然而便只是這片刻的功夫,拓跋紹的身體卻起了不可思議的變化,他的身體正在慢慢地飄散,如同他整個人是由飛灰組成,如今將這些飛灰集合在一起的東西不見了,空氣最微弱的流動也能將這些飛灰吹散。

  無雙忍無可忍,撲上去一把抱住拓跋紹,然而她卻抱了個空,橘紅色的灰燼向著四處散了開來,片片灰燼閃閃生輝,反映著正從窗口射入的日光。

  無雙呆呆地看著空中飄散著的灰燼,心知拓跋紹已經死得久了,屍體早便應該腐爛成塵,他所以能夠存在都是因為火流英的原因。現在火流英離開了他的身體,他亦如同持善一樣,瞬間便化成了灰燼。

  耳邊似乎還聽見拓跋紹的聲音:“若是你不愛我哥哥就不要嫁他,因為嫁給一個不愛的人,不僅會害了自己,也會害了其他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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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七

  第十四卷 又見楚衣 第三節

  拓跋嗣慢慢地康復了,他昏迷了許久,身體很是羸弱。無雙衣不解帶地照顧著他,喂一些湯水。

  大夫覺得他能夠存活是一件無法解釋的奇蹟,他也同樣覺得疑惑,為何那個瞎了雙眼的少年人便這樣憑空地消失了,他並不曾看見他離開,然而他再也未見過那個少年的身影。

  他在病人的床前看見許多橘紅色的灰燼,灰燼如此之美,閃閃發光,看起來像是夕陽不慎落入人間的眼淚,讓他忍不住悄悄地藏起了幾片。但不久之後,所有的灰燼都消散在風中,連他收藏起來的那些也不例外。

  他看著無雙細心照顧著拓跋嗣,他想,這個年青人真是有福氣,能夠被一個這樣漂亮的女孩子溫柔地看顧,他想他們一定是一對情侶吧!

  拓跋嗣清醒了以後,便發現拓跋紹不見了,但他卻什麼也沒有問,只是偶然用探究的目光注視著無雙。無雙當然知道他心中的疑問,但她卻不知該如何對他說起。

  那個少年已經永遠消失於這個世間,連他身體化成的灰燼也都煙消雲散。不知他的靈魂流轉去了何方,或者仍然停滯在這裡,默默地注視著他們。

  到拓跋嗣終於可以起身之時,無雙便到鎮上尋找馬匹。他們是要東歸的,拓跋嗣是魏國的皇帝,他已經離開魏國日久,若是不回去,只怕國內會有變亂。

  兩人都不曾提起拓跋紹,但拓跋紹卻又無處不在,永遠沉默地跟隨在兩人身旁。

  他們在某一日的清晨,跟隨著一隊東行的商旅離開小鎮,在離開以前,無雙將一塊價值連城的玉珮送給大夫做為謝禮。那大夫吃驚地握著那塊玉珮,他一生之中都不曾夢想過有一塊這樣的美玉。他想做好事是對的,一個做好事的人總是會有好報的。

  他目送著兩個少年離開,心裡仍然讚歎不已,像這樣神仙一樣美的人,他也是第一次見到,他想他們一定會幸福吧!

  商隊走走停停,沿途幫助他們經過了西涼關卡的查問。進入秦國境內後,拓跋嗣終於問出了那句話:“他還活著嗎?”

  無雙默然,他總是會問的,就算想瞞也不可能瞞他一生。她遲疑著,不知該如何回答。

  “他是不是已經死了?”拓跋嗣淡淡地問。

  無雙垂下頭,她不回答,拓跋嗣卻已經了然於胸。

  “我醒過來後,有奇異的感覺,似乎他就在我的身體裡,卻又不像,是說不上的感覺。是為了使我活下去嗎?”

  “他早已經死了,那一天晚上,在魏國的皇宮,你還未率兵進入的時候,他便已經死了。”無雙輕聲道。

  拓跋嗣笑笑,“是!我看見他的屍體,但不久後,他的屍體就被人偷走了。我是確知他已經死去了,但他再次出現的時候,我卻仍然以為他還活著。”

  他仰天長長地吁了一口氣,“無雙!我們的婚事解除吧!”

  無雙一怔,抬起頭,見拓跋嗣認真地看著她,“為什麼?”

  拓跋嗣仍然在笑,但無雙卻覺得他看起來像是在哭,“他一直和我爭奪你,他第一次死前,曾經要求你無論嫁誰也好,就是不要嫁給我。就算是滿足他最後的心願吧!以後,你無論嫁誰都好,就是不要嫁給我,好嗎?”

  無雙心裡一酸,她覺得自己近來很是脆弱,總是有想哭的衝動。但她畢竟是堅強的,淚水在眼眶中打轉,卻始終沒有落下來。她想是否應該把拓跋紹最後的話告訴他呢?考慮再三,她還是決定做罷。就算是她為他做的最後的事情吧!

  她微微一笑:“這樣也好!其實我也不會再嫁給誰,因為早在魏宮之時,我就答應過他,會做他的妻子。對一個死去的人做出的承諾,無論如何也應該遵守吧!”

  兩人相顧無言,半晌,拓跋嗣才勉強一笑,道:“珍重!”

  無雙點了點頭,輕聲道:“你也一樣!”

  拓跋嗣揚起馬鞭用力打了下去,馬兒長嘶一聲撒開四蹄向著東北方奔去。

  無雙看著他的身影消失在青山翠谷,夕陽之下,知道又有一個人徹底地離開了她的生命。她仰起頭,注視著藍天白雲,只覺得的拓跋紹並不曾真地離開,她想他會一直看顧著她,不會使她孤單吧!

  想到這一點,無雙便再次生出勇氣,前途雖然未卜,但此地已經是秦國境內,長安便在不遠的東南方。她揚起馬鞭,大聲道:“馬兒,我們走吧!回長安去!”

  那馬似也聽懂了她的話,折而向東南,一路絕塵而去。馬蹄揚起的塵埃映著落日的餘輝,如同橘紅色的灰燼,飄揚於無雙經過的路途之上。

  第十四卷 又見楚衣 第四節

  一路無話,不一日,無雙便到了奢延城外。她自離開奢延城後,這還是第一次回來。她不由想到楚衣,那個薄命的女子,自從她嫁給劉勃勃以後,便再也未聽到過她的消息,也不知近況如何了。

  忽見一隊侍衛走了過來,分開路上的行人,侍衛之後是一輛金漆描花的馬車。馬車被四匹白蹄馬拉著,車轅上坐著一個長相清麗的小寰。

  那小寰甚是潑辣,大大的眼睛火辣辣地注視著路邊的行人,見有人多看她兩眼,她必然要瞪視回去,瞪得那人低下了頭,她方才罷休。

  馬車經過無雙身邊時,只聽車中有個女子的聲音問了一句:“麗奴,還沒進城嗎?”

  小寰回頭答了一聲:“就進城門了,夫人是覺得疲倦了嗎?”

  車中的女子懶洋洋地“嗯”了一聲,不再回答。

  雖然她只說了一句話,但無雙卻已經聽出這分明就是楚衣的聲音,她心裡暗想,看楚衣的情形,似乎劉勃勃並不曾難為她。

  她隨著旅客進了城,仍然投宿在上一次的旅店之中。

  她因不想讓人認出她便是秦國公主,一直以輕紗遮面。想到上一次是與流火同在此處,現在卻是孤身一人,所謂之物是人非,大抵如是!

  她在旅店的角落中坐下,隨便叫了兩樣小菜,卻又全無胃口。勉強自己吃了兩口,忽聽鄰桌的兩名男子竊竊私語,“聽說城主已經有半個月未曾議事了,好像是生了重病。”

  另一人道:“我內弟在城主的府中做廚子,他說哪裡是生了重病,根本就是被劉將軍給軟禁了起來。”

  前面一人道:“劉將軍不是城主的女婿嗎?為何會將自己的岳父軟禁起來?”

  另一人道:“你知道什麼,聽說公主嫁給劉將軍的時候已經不是完璧之身。而且更離譜的是,與公主有染的人居然是個妖怪。劉將軍雖然親手殺死了那個妖怪,卻已經做了現成的王八。現在公主就要生產了,說不定是那個妖怪的兒子。要是我,這口惡氣也嚥不下去。”

  前面一人道:“公主長得如此美麗,怎麼會和一個妖怪有染?”

  另一人怪笑了兩聲:“這你就不懂了,大凡妖怪,必然有比凡人強勝的地方,你若是不信,讓你老婆試試就知道了。”

  前面一人搡了那人一把,笑道:“要試也讓你老婆去試,聽說你日日吃鹿鞭補身,是不是應付不了你老婆。”

  兩人污言穢語地說了一會兒,大抵是不堪入耳之話。

  無雙也懶得去聽,心中卻暗暗替楚衣擔心。如是兩個閒漢所說的話是真的,只怕奢延城中的真正主人已經成為劉勃勃了。以劉勃勃的個性,楚衣以後的日子一定不會好過。

  雖然高平公從屬於姚秦管轄,但此地便如同一個地方藩國一樣,秦國從不過多地干涉他們的內政,只要歲歲按時納貢,誰是城主根本就無關緊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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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八

  她見那兩個人起身離開旅店,她連忙跟了出去。那兩個人在路口分手,她遠遠地跟隨在自稱有親戚在高平公府中做廚子的那人身後。

  那人走了一會兒,轉入一條小巷,進了一戶人家,想必那裡就是他的居處。

  無雙在巷口徘徊了一會兒,見一個婦人由那戶人家中走了出來,手中挎著一個菜籃,想必就是那人的妻子,正要去市集買菜。

  無雙便故意急匆匆走過,在她身上一撞,隨手將一支玉釵丟在地上。那婦人哎喲了一聲,怒道:“你這人是怎麼走路的?沒看見有人走過來嗎?”

  她正在埋怨,忽然一眼瞥見那支玉釵,眼睛便不由一亮。

  無雙忙道:“對不起,我走得急了,沒看見夫人。”

  說罷便要離去,那婦人遲疑地看著地上的玉釵,心中大概猶豫不決是否應該告訴無雙玉釵落在地上之事。

  無雙卻垂下頭,一眼見到地上的玉釵,撿起來道:“幸好沒有摔碎,這可是和田的美玉。”

  那婦人臉上現出一絲失望之色,訕訕地道:“一看就知道是好東西,我可是見過世面的人,像這樣的好玉,普通人怎麼能認得出來。”

  無雙微笑道:“聽夫人這樣說,難道是出身富貴?”

  婦人道:“我弟弟在城主的府上當差,什麼好東西沒見過。不過你這釵子也沒什麼特別的,玉石和手工都普普通通。公主戴的釵子才叫美呢,那可不是什麼人都能看見的,聽說就釵子上的一顆夜明珠也是價值連城的。”

  無雙道:“原來府上有人在城心府中高就,那可真不是一般人家了。像是您這樣的夫人,定是見過許多奇珍異寶。”

  婦人被無雙一讚,更是神氣活現,“那是自然,府中奉年過節,請人幫忙的時候,都會叫我進府,那氣派,那場面,外面的人想都想不到。”

  無雙微微一笑道:“這支釵也沒什麼大不了,我和夫人一見如故,想要送給夫人做個見面禮,卻又怕夫人嫌棄。”

  婦人又驚又喜,卻又有些不好意思,道:“那怎麼使得,我們才第一次見面,怎麼能收你這麼重的禮?”

  無雙道:“說起來真是有些冒昧,其實是有一些事情想麻煩夫人。”

  婦人道:“無功不受祿,你若是沒有事情求我,我也真不好意思收你的玉釵。”

  無雙微微一笑道:“這件事情說難也難,說容易也容易,若是旁的人辦起來,自然是千難萬難,再怎麼樣也辦不到的。但若是夫人願意幫忙,那便是小事一件,不費吹灰之力。”

  婦人聽得心花怒放,忙道:“到底是什麼事情,若是能幫忙我,我又豈會不幫?”

  無雙道:“其實是這樣,”她臉上故意現出羞赧之色,“府中的附馬爺你定是知道的。”

  婦人道:“劉將軍誰會不知,我還曾經給他奉過茶呢!”

  無雙半垂下頭,“以前劉將軍出去遊歷,不巧遇到了我,承蒙劉將軍看得起,讓我侍奉了他一晚上。”

  婦人吃一驚,立刻對無雙括目相看,“這樣說來,您豈非是附馬爺的外室?”

  無雙道:“哪裡稱得上外室,只是劉將軍娶了公主以後,我就一直無緣再見他一面。我想請夫人幫忙,讓我進府做個廚房裡的粗使丫頭,只要我能再見到劉將軍一面,就算是死也值了。”

  婦人呆了呆,心道這可不是小事,但她剛才話說得太滿,現在想要拒絕卻又有些不好意思,而且她看著無雙手中的玉釵,晶瑩剔透,生平僅見,心中也頗生出貪念。

  無雙見她臉上神色數變,知道她猶豫不決,她道:“夫人請想一想,城中人都盛傳附馬與公主不合,只怕此言非虛。若是附馬見了我,念及舊情,還願意收我做個妾室,將來我穿金戴銀,又怎麼會忘了夫人的好處。”

  那婦人心中立刻便願意了,心想,雖然是有些冒險,但這可是送上門的富貴,難道還往外推嗎?何況不過是請一個粗使的丫頭,若真地東窗事發,只推個乾淨,誰又能奈何得了她。

  她道:“那你可要記住,將來你得了什麼好處,千萬不要忘記我。我姓張,人人都叫我張三嬸,你可千萬記住了。”

  無雙道:“我怎麼會忘記,張三嬸,若是能送我入府,便是我的再世父母。”

  張三嬸得意洋洋道:“剛才你說得還真是不錯,這事若是旁人是千難萬難,但我弟弟可不一般人,府中廚房的事務都是他管,若說請一個粗使丫頭,也不在話下。”

  無雙便又千恩萬謝地奉承了她半晌,直說得張三嬸幾乎飄浮在半空之中,忙不迭得帶著無雙向著城主府邸後門而去。

  這張三嬸果然與府中的下人很熟,和門子嘻嘻哈哈地說笑了幾句,請他進去找她的兄弟出來。過了片刻,一個管事打扮的人踱著方步走出門外。

  張三嬸立刻把他拉到一邊,低聲說了半晌,那人本來一直搖頭,接下來似乎被張三嬸說服了,讓無雙把面紗拉起來看了看她的容貌。他似也覺得如同無雙這樣的美女,若是進了府,只怕真會攀上高枝。

  他便低聲道:“帶你進府是沒問題的,但若是真出了什麼紕漏,你可千萬不能把我們供出來。”

  無雙低聲道:“奴家理會的。再說您老人家只說是找了一個粗使丫頭就是了,又豈會連累您。”

  那人點了點頭,覺得無雙所說也頗有些道理,他道:“我名叫張四旺,以後你若是真被附馬爺看中了,可別忘了我的好處。”

  無雙笑道:“若真有那麼一天,您就是我的大恩人。”

  張四旺便引領著無雙進了府門,一路說了一些規矩,又帶著無雙換了一身青衣,安排她在一間空著的小廂房住下來。

  城主府邸中的奴僕何止千千萬萬,張四旺吩咐了廚房,說是新找了一個粗使丫頭,眾人也不以為異。

  第十四卷 又見楚衣 第五節

  無雙再一次在高平公府住了下來,上一次她是楚衣的好友,高高在上的公主,這一次她不過是一個任人奴役的丫頭。

  但她卻已經習慣了一切。她如同一個勤勞純樸的農家女孩一般,包攬了廚房中的一切雜務,從早到晚不停地工作。

  她永遠低垂著頭,頭髮也總是儘量遮住面頰,但即便是如此,她仍然無法完全掩飾自己的美麗。每當她在工作的時候,總會有幾個年青的男僕想要借幫忙的機會與她搭訕。

  無雙卻永遠沉默不語,她在等待一個機會,再見到楚衣的機會,她相信楚衣必然也是身不由己,被劉勃勃操控於股掌之間。

  她知道不能心急,只能隱忍待發,尋找一個萬全的時機。

  她總覺得不能放任楚衣不管,也許是因為九月與流火之間的關係吧!雖然他們並非是親兄弟,但九月到底一直將流火視為長兄。

  或者也是受了拓跋嗣與拓跋紹的刺激,她更加覺得需要照顧九月的遺孀。在她的心裡,楚衣並非是劉勃勃的妻子,她一直認為楚衣真正的夫君應該是九月,她相信在楚衣的心中,也一定是有同樣的想法。

  終於有一日,小寰麗奴趾高氣昂地進了廚房,挑剔地四處張望了一番後,大聲道:“公主想吃冰鎮酸梅湯,你們快點做好了送過去。”

  廚子們連忙依麗奴所言,精心泡製了酸梅湯,雖然已經是夏日,但城主府內的冰窖之中卻藏有從遠山上運來的寒冰。

  廚子捧過冰鎮好的酸梅湯交到無雙的手中,小聲叮囑,“跟著麗姐送到公主房中,千萬要小心,不要出什麼差錯。”

  麗奴不客氣地打量著無雙:“我為何沒見過你?”

  無雙輕聲道:“奴婢是新進的粗使丫頭。”

  麗奴懷疑的眼光在無雙的臉上轉了半晌,才道:“你可要仔細著點,若是得罪了公主,誰都保不了你。”

  無雙低聲回答:“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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