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幻仙俠】迷神記 作者:施定柔 (已完成)

 
li60830 2018-12-28 18:18:38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84 260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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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書名】:迷神記

【作者概要】:

  施定柔,湖北武漢人,現居加拿大。多倫多大學東亞系博士研究生,晉江原創網、九界文學網首席女作家。

  代表作「定柔三迷」:《迷俠記》、《迷行記》、《迷神記》。2004年首次連載發表後,僅一年時間,點評閱讀積分已位居晉江原創網總排名前5名。關於「三迷」的討論至今仍在網絡中高潮頻起,不但吸引了無數大眾讀者,更是引得許多文學研究者對其進行評論。「三迷」所獨創的水墨江湖風格及女性主義創作將成為新武俠這一流行文學中的奇葩瑰景。 本書是晉江原創網、九界文學網首席女作家施定柔的新武俠系列作品,稱為《三迷》系列。系列之一為《迷俠記》,系列之二為《迷行記》,系列之三為《迷神記》。

【小說類型】:玄幻仙俠

【內容簡介】:

  雲夢谷馬伕的兒子劉俊八歲時來到谷中,與慕容無風的兒子慕容子忻結為好友。子忻先天不足,慕容無風傾已所學教兒子學醫。子忻一面學醫,一面卻偷拜高人為師學習武藝。長至十六歲,子忻開始不滿意循規蹈矩的「大夫」生涯,總是行俠仗義,結果惹得仇家前來追殺,將雲夢谷鬧得雞犬不寧。為了雲夢谷的安全,子忻索性浪游江湖,當起了地道的「江湖郎中」。

  在子忻江湖生活的第一夜,他遇到了少女蘇風沂,二人不打不相識。六年之後,兩人再次於異地相遇。此時,蘇風沂因父親之命已行將出嫁。要嫁給人武林世家弟子王鷺川。為了子忻,蘇風沂毫不猶豫地逃出家門,跟著子忻一路來到了嘉慶。在那裡他們遇到了郭傾葵和沈輕禪。郭傾葵就是子忻少時的好友劉俊,而沈輕禪則與郭家有世仇……王鷺川為救蘇風沂而亡。蘇風沂甚為傷心,二人感情更是茫茫未卜……

【其他作品】:《迷俠記》《迷行記》《瀝川往事/遇見王瀝川》、《彩虹的重力》

《結愛·異客逢歡》、《結愛:犀燃燭照》、《結愛:南嶽北關》、《結愛:菰城奇遇》

《石塘夜話》、《她不是猛虎,嗅不到那朵玫瑰》、《荔亭夜話》

《雙城記》、《理想的女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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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8 22:23


  第一章 寒冬夜行

  馬車駛入狹窄彎曲的山道時,裹在皮襖之內的男孩子還沒有完全醒來,卻已在夢中聽見了簌簌的雪聲。他若醒得更早一些,也許可以發現黎明之前的雪是淡紫色的。天空淨如深海,地上的一切都成了海的倒影。凌晨的空氣寒徹胸腑,馬聲轔轔,在僵硬的耳膜中變得陌生而遙遠。如若此時撩開車簾,他會看見道路的兩旁幾乎全是十丈來高的赤松與冷杉,純白的枝椏舒展交錯,無拘無束地指向蒼穹,猶如盛夏中的道道閃電。在森冷的月光下晶瑩閃爍的,是水青樹與連香樹上殘留的葉子。上面也許記錄著這一年春風初度時第一抹陽光出現的情景,或是蝴蝶飛落掉下了花粉、獼猴跳過劃傷了葉脈、以及秋水上漲、山花凋零之類的消息。即便是積雪初晴天氣,馬車駛過的輕微震盪也會惹來一團繽紛亂雪。山巒黝黑如墨,巨獸般潛伏在樹林之後。空山中迴響著趕車人輕快的鞭聲。

  半夢半醒之間,馬車忽然輕輕一跳,接著緩緩地停了下來,歪向一邊。他聽到沉睡中的母親驚醒過來,尖叫了一聲:“家貴!出了什麼事?”

  “奶奶的!這路上幾時又多了一個水坑?孩兒他娘,我下去弄弄就好。” 母親的驚呼頓時被父親粗大沉悶,嗡嗡作響的嗓音淹沒了。

  劉家貴脫下羊袍,挽起褲腿,毫不猶豫地跳進水坑。只聽得“喀嚓”一響,水面的薄冰破了個大洞,那水坑遠比他的想像要深出兩倍,頓時半截身子都浸在冰水中。他雙手搬住車輪,咬牙往上一頂。馬車動了一動,又落回原處。他連搬數次,都無法將車輪抬到坑外。一怒之下不由得衝著車廂一陣大吼:

  “都給我滾下來!奶奶的!車都快翻了你們還坐在上頭!”

  車裡人立時驚慌地扶著車沿,抖抖縮縮地跳下來。先下來的婦人英娘是個瘦削標緻的女人,車外的空氣比車內寒冷十倍,她只好先用圍巾摀住耳朵,再將車上一個七八歲的小男孩接下來。那男孩倒伶俐,只輕輕地扶了扶母親的手臂,自己一跳,跳到雪中。

  “接著!”

  男孩眼光一錯,手中已多了兩件父親的上衣。在坑中的人上身赤裸,下身濕透,黃裡透紅的肌膚在冰冷的冬夜冒著熱氣。他看見父親的雙眉已凝上了一層薄霜,粗壯的腿蹬住坑沿,手臂青筋暴露,猛一使力,肩頭的肌肉山巒般拱起。他幾乎將整個後車廂都抬了起來,那車子卻停留在原地一動也不動。

  “駿兒,拿著我的鞭子,去打一下馬。”他在水中高叫。

  “爹,我……我不會。”男孩子瑟瑟縮縮地答道。

  “蠢蛋,你二伯沒教你?”

  “沒有。”男孩子一臉內疚地看著父親。

  “那我們今天只怕就要凍死在這裡了!”劉家貴不懷好氣地哼了一聲,繼續用力推車。

  男孩子咬著嘴唇想了一想,忽然將皮袍一脫,“撲通”一聲跳進水裡,道:“爹爹,我來幫你!”

  “駿兒上來!”英娘搶到坑邊,一把拉住男孩子的手,使勁地將他往上拽。劉家貴卻一掌推開她的手,粗聲粗氣地道:“這是爺兒們的事,女人站一邊去。駿兒,好樣的!你來頂住車輪。奶奶的,凍死我啦,咱們先喝一口苞谷酒再說。”

  他從坑邊的衣物裡翻出一個葫蘆遞給兒子。男孩子仰頭灌下一大口,土產的苞谷酒酒性濃烈,嗆得他涕淚交流。他卻不肯示弱,不等眼淚流出來,又強自灌下一大口。

  “現在還冷麼?”劉家貴問道。

  “……不冷冷冷冷冷……”他本想說不冷,可惜實在太冷,牙齒凍得咯咯直響,一連說出了十幾個“冷”字。若不是下半身已完全麻木,他整個人幾乎就要直挺挺地倒下去了。

  “也許你喝得太少了,要不要再來一口?”水中男人神情粗獷,有些不滿意地看著這個凍得一臉青白,嘴唇發紫的男孩。他原本想說:“我在你這個歲數的時候早已經……”又覺得現在不是教訓人的時候。便將厚大的手掌往男孩的肩頭一按,彷彿要將發抖止住,道:“還冷麼?”

  “爹爹不冷,我也不冷!”男孩子大聲道,生怕自己不信,又加了一句:“真的一點也不冷!”

  “這才是我劉家貴的兒了!以後無論遇到什麼難事,你只要想起這一夜,便沒有過不去的時候。用手頂住這裡!”

  “爹爹,我……我的手發麻……”男孩子的話音裡已有些哭腔了。

  “手發麻就用肩膀來頂。”父親無情的聲音再次響起。

  兩人一起用力,劉家貴在空中甩了一記響鞭,兩匹雄駿的黑馬往前一探,車輪終於離開了水坑。兩人迅速從冰水中爬出來披上衣裳,又各喝了一大口酒,劉家貴抓起一團雪在兒子的雙手上用力地揉搓著,問道:“現在好些了麼?”

  “痛!”男孩子皺著眉頭答道,感到腹中燃起了一團烈火。

  “痛就是有感覺,上車去吧。”

  “爹爹,我什麼時候才會像你那樣不怕冷?”

  “小子,這是你頭一次哪。再多干幾回就好啦。”劉家貴摸了摸兒子的腦袋:“上車去罷,我們這就到家了。”

  ***

  雪地上的陽光十分刺眼,他踩著雪,跟著仙兒來到一個陌生的院子。仙兒穿著件繡著水仙花的新棉襖,胸前一個小小的圍兜,已被涎水濕透。她一點也不好看,眼睛極小,笑的時候就眯成一條縫。母親常說,仙兒出生時老天爺正巧打了一個盹,所以她的腦子不管用,長得也不像劉家任何一個人。單從五官上仔細琢磨也找不出一點與自己相似的地方。她的臉蛋紅撲撲的,兩顆虎牙凸出來,隨時隨地流露出嬰兒般稚嫩無知的樣子。

  “記住,你是我姐姐,我是你弟弟。”一路上他不停地向她重複:“弟弟,弟弟,弟弟……”

  “哥哥。”仙兒不為所動,固執地叫他哥哥。

  “你比我大四歲。”

  “哥哥。”

  “你為什麼叫我哥哥?”

  “哥哥。”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8 22:23


  “好罷。”他嘆了一口氣,掏出水絹,替她擦了擦鼻涕。臨走時英娘給他帶了一大疊柔軟的手絹,就在路上已用掉了三條。仙兒不會控制自己身上流出的液體,她經常尿床、尿褲子。她在哪裡都會做出令劉家丟臉的事情來。

  父親告訴他,仙兒喜歡熱鬧,喜歡人多,喜歡和一群小孩子們瘋鬧。“你跟著你姐姐玩兒,只要不讓她走丟就行。”

  仙兒的眼光怯生生的,她不肯拉他的手,出了門就拔腿飛跑。他追上去,從懷裡掏出一顆糖塞進她的口裡。

  她終於停下來,叫了他一聲哥哥。他趁機拉住了她的手又不敢抓得很緊。她不情願地拉著他往前走了幾柱香的功夫,停在一個有著碧油屏門的院子門口。

  門內傳來孩子們嬉戲之聲。

  他遲疑片刻,推開院門,頓時無數的雪球向他飛來。仙兒尖叫著奔了進去,他看見一群孩子一面向她扔雪球,一面追著她大喊:“傻大來囉!傻大來囉!”

  其中一個男孩子喝道:“傻大別動!”

  仙兒立即站住,立時又有無數的雪球向她打去。她樂得咯咯直笑,過了一會兒,見雪球越來越密,又哇哇地大哭了起來。

  “傻大,我們把你堆成雪人,好不好?”另一個男孩子道:“你不是一直想玩雪人麼?這回我們堆個大的——”話音未落,一個黑影直衝過來,對著他的臉就是一拳,打得他眼冒金星,接著一張憤怒的臉向他惡狠狠地喊道:

  “別欺負我姐姐!”

  被打的男孩高他一頭,中了一拳,身子只是晃了一晃,一怒之下冷不防抓住他的領子,將他踹倒在地,一條腿半跪在他的背上,道:“你是傻大的弟弟?”

  “是!”男孩的手被擰著,痛得鑽心,卻拚命咬牙忍住。

  “那你就是傻二!”

  “我不是傻二,我叫劉駿。”

  “傻大的弟弟就是傻二!”

  “傻二!傻二!傻二!”一群孩子拍著手圍著他叫起來,他怒氣衝天地翻了個身,朝著那個欺負他的人猛撲過去。

  “打架囉!打架囉!大家快上呀!”男孩子們一擁而上,頓時疊成一個人堆,將他夾在當中,大家互相扭打起來。他感到有人擰他的耳朵,有人踢他的腿,他也擰別人的耳朵,也踢別人的腿,十來個男孩子壓在一處,二十條腿踢著雪花亂飛。他瞅空將身邊一個人的褲子撕了個大洞,又一拳打在別一個人的腰上,有一半的人嗷嗷亂叫。正鬧得翻天覆地,只聽得有人叫道:“快撤!有人來啦!”頓時,七八個小孩從人堆裡跳起來,跑得無影無蹤。劉駿身子一輕,低頭一看,只有一個小個子的男孩被他壓在身下,正使勁地拽著他的衣裳。他餘怒未消,對準他的鼻子“砰”的就是一拳。鮮紅的鼻血立時狂湧而出。那男孩怒道:“你幹麼打我的鼻子?”說罷,一口咬住他的胳膊。

  他回手一拳,正捶在男孩子的臉上,這一回,他有些心虛,不敢用力,可那男孩子一張白皙的臉上卻出現了一塊烏紫。他扭住男孩子的頸子,騎在他身上,道:“說!下次還敢不敢欺負我姐姐了?”

  “我沒欺負過你姐姐!”

  “抵賴是不是?”他使勁擰他的手,男孩子痛得眼淚在眼眶裡打轉,卻也不肯示弱,道:“我沒抵賴!”

  “剛剛是不是你向我姐姐扔雪球?”

  “什麼雪球?我剛出來。”

  “你剛出來怎麼會被我壓在地上?”

  “我也不知道。我看見有人打架就過來了。”

  “你過來幹什麼?你湊什麼熱鬧?”

  “我不知道你們在幹什麼,我只是喜歡打架而已。”男孩子道。

  劉駿一聽,哭笑不得,連忙放開他:“那我剛才豈不是白揍了你一頓?”

  男孩還在不停地流著鼻血,便從懷裡掏出手絹將鼻子摀住。

  “你的眼睛也腫了。”劉駿道。

  “過幾天就會好的。”男孩子道。

  “對不起,你若早些告訴我,我也不會打你的。”

  “不要緊。我不是也把你的手咬破了?下次若還有架打,記得叫上我。”

  那男孩子雖又瘦又小,卻是膚色白皙,模樣清秀,全身都裹在一件白色的狐袍子裡。

  “我是新來的。”劉駿道。

  “哦。”

  “我叫劉駿。”

  “我叫慕容子忻。”

  “你的名字為什麼那麼長?”

  “不知道,你就叫我子忻好了。你從哪裡來?”

  “我……我從鄉下來,是鄉下人。”

  子忻覺得這句話很奇怪,道:“這裡就是鄉下。”

  “我是說,我是山裡人。”他更正了一下。

  “我也是山裡人,這裡的山很多的。”他接著又問,“你明天去不去家塾?”

  “爹爹說要我去,不如咱們一起去吧。”

  “好啊。”子忻點點頭,停頓片刻,忽然問道:“你識字麼?”

  “不識。”

  “我也不識。”他開始咬指甲。

  劉駿問道:“你為什麼還咬指甲?”

  “我天生就喜歡咬。”

  “起來罷,別老坐在雪地裡。”他道。

  男孩子雙手在雪地裡一陣亂摸,摸出一對枴杖,慢吞吞的爬了起來。

  “你的腿怎麼了?”

  “我走路不是很方便。” 好像曾有一千個人問過同樣的問題,男孩子的臉上露出了不耐煩的神態。

  “我來扶你一下吧?”

  “不用。”

  “下回若有人敢欺負你,只管來找我,我幫你打架。”看著男孩子一臉青紫,堵在鼻上的手絹又是一團殷紅,走起路來更是瘸得厲害,他頗感內疚。

  “沒人欺負我,”慕容子忻道,“我很少出門。”

  “那我去找我姐姐了。”

  “再見。”男孩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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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潛龍齋歲月

  學堂就設在西廊不遠處的“潛龍齋”中。迎面一排朱紅亮漆的槅扇門,長窗上鏤著十字葵花的圖案,框格間嵌著磨光的貝殼,給一縷冬陽照得閃閃發亮。從廊上空窗望去,中庭上疏疏朗朗幾株掛雪的梧桐在寒風中挺立著,遠處是曲曲一彎湖畔。這去處劉駿當然不曾來過,子忻看上去也不甚熟悉。

  走入空空落落的一個齋堂,兩人找了張桌子坐下來。劉駿從布袋裡掏出筆墨,齊齊整整地擺在桌上。子忻靜悄悄地坐在一旁,桌前一無所有。幾個男孩子在中庭嬉鬧,聽得一位長袍老翁緩緩地從院門口走來,咳嗽了一聲,便一窩蜂地擁進堂內,各自找著自己的位子坐了下來。

  黎先生踱入齋內,筆直地坐在一把太師椅上,捋了捋山羊鬍須,閉目養神,待得人聲安靜下來方緩緩睜開眼,道:“人都來齊了麼?”

  “齊了。”一個男孩答道。

  “第一堂課,不忙識字,先講規矩。大凡入學讀書,先學修身次學治心。先要懂得事親接物,然後方可窮理盡性。這一點,你們可明白?”

  座上一群孩子齊道:“明白!”

  黎先生點點頭,接著道:“為人先要身體端整。衣服鞋襪,要時時收拾乾淨。男子有三緊:已冠要戴頭巾、未冠要總髻——不能披頭散髮,這是頭緊。腰帶要紮好,不得鬆散,這是腰緊;鞋襪要繫牢,不得拖沓,這是腳緊。總之,衣冠不得寬慢。寬慢則身體放肆不端嚴,不端嚴則易為人所輕賤。”

  這一番話說罷,座下頓時一陣哄亂,扎頭髮的、系鞋襪的、扯腰帶的皆而有之。

  黎先生面無表情地掃了一眼面前東倒西歪、手忙腳亂的眾人,清了清嗓子,又道:“為人子弟,說話常要低聲下氣,語言詳緩,不可高言喧嘩,浮言戲笑。父兄長上有所教導,當垂首聆聽,不可妄自議論。長上有過,不可便自分解,姑且隱嘿,事後徐徐細稟。朋友之間也亦當如此。”

  劉駿悄悄地問道:“什麼叫‘隱嘿’?”

  子忻道:“就是閉口不說。”

  “凡行步,須得端正,要籠袖徐行,不可以疾走跳躑。若是父母長上招喚,則應疾走而前,不可舒緩。相揖,必折腰;對父親、長上、朋友必自稱名;稱呼長上不可以字;有賓客不敢坐於正廳,升降不敢由東階,上下馬不敢當廳,凡事不敢自擬於其父。”

  “……伺長者側,必正言拱手,據實以對,言不可妄。事長者出行,必居路之右,住必居左。飲食,必輕嚼緩咽,不可聞飲食之聲。開門揭簾,要徐徐輕手,不可有震響。……凡如廁,必去上衣;下廁,必浣手。夜行,必以燈燭,無燭則止。夜臥必用枕,勿以寢衣覆首……”

  無究無盡的規矩噴泉般沒完沒了地從黎先生的口中湧出來,眾學生耐著性子聽了大半個時辰,已沉悶得昏昏欲睡,忽聽黎先生道:“這些規矩還只是個開頭,我已給每人印了一本小冊子,等會兒學散了,每人家去都要用心溫習,把我今天講的規矩背下來。明天我一條一條地問,答不出的,嘿嘿!”眾人心中一驚,正惶恐間,桌上的戒尺響了兩下,梆梆有聲,都嚇得一頭冷汗,方知學長們給這位黎先生起的“長臉夜叉”的外號當真不虛。

  “現在我們來學作揖。趙清順,你上來一下。”黎先生站起來,走到堂前,當著眾人,認認真真了揖一下,便叫一個學生來學。

  每個人不得不都站起來,伸長手拜佛一般揖著,聽他一一指正:“雙足要稍寬,這樣才能立得穩。彎腰的時候,眼要看著自己的鞋頭,威儀方美。往下揖時,膝要直,不得曲了。對位尊之人,得手過膝下,再手隨身起。很對,就是這樣。……”一抬眼,見一群孩子此起彼伏地揖著,唯有慕容子忻悄然獨坐,一動不動,冷眼地看眾人,一副萬事與已無干的樣子。

  黎先生板著臉,雙目威光四射,沉聲道:“子忻,你為什麼不學?”

  子忻柱著枴杖慢吞吞地站起來,馬馬虎虎地揖了一下,又坐了回去。

  “重來。”黎先生冷冷地道,“如果你面前站著的是皇帝老子,你也這麼放肆輕慢麼?”

  瞬時間,所有的人都停了下來,十來雙眸子直直地盯在他身上。

  他只好又認真地揖了一次,慌張之中彎腰微過,一時頭重腳輕,“撲通”一聲摔倒在地。他原本臉上又青又腫,看上去十分滑稽;這一摔倒,樣子愈發可笑。一旁觀看的學生有幾個頓時忍不住咯咯地笑出聲來。

  “笑甚麼笑!如果摔下去的是你們自己的父兄,你們也這麼笑麼?”

  黎先生大喝一聲,眾人嚇得立時噤聲。

  劉駿忙俯身想將子忻摻扶起來,子忻避開他的手,輕聲道:“我自己來。”說罷自己慢慢爬起身來,坐回椅上,拂了拂袍子上的灰塵,滿臉發青,低頭不語。

  剩下的課先講晨昏定省,如何請安,如何事親,如何視疾,一直講到如何研墨,如何握筆,如何寫字……他一概沒有聽見,心中一遍一遍地迴蕩著眾人的笑聲。好不易熬到放學,他默不則聲地走回去,一路上不論劉駿如何逗他說話,都不發一言。到了路口,兩人分手,他便獨自沿著長廊緩行,快到自己屋子的門口,忽然一雙冰手摀住他的眼,一個甜蜜蜜的聲音從身後道:“這麼早就放學了?”

  他停住腳步,道:“放了。”

  “沒逃學罷?瞧你,什麼也沒帶,哪裡像個上學的樣子?”說話人是個大眼睛的女孩子,一頭濃髮,笑起來眼眸流光,耳垂上兩粒紫晶耳環在她的笑聲中叮噹亂晃。

  他心緒惡劣,懶得說話,那女孩子偏纏著他,道:“你還沒告訴我昨天究竟是誰打了你呢? 是不是小虎?要不,是小金子?你倒是說啊!你不說,我怎麼找他算帳呢?”

  “不是,也沒關係。”他又嘆了一口氣。

  女孩子又道:“你今天為什麼老是嘆氣?是不是上學上得不開心?”

  “沒有。”

  “吃飯了麼?”

  “不想吃。”他走到屋裡,靠在床上。

  “你不理我,我可去玩兒了。”

  “去吧。”

  “我去玩兒,你替我照顧一下唐蘅,好麼?”

  他氣乎乎地道:“姐,你不要煩我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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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說著,只見內屋裡衝出來一個紮著衝天小辮的紅衣男孩,見了子忻便叫道:“子忻哥哥!子忻哥哥!我想死你啦,你想我不想?”說罷將鞋一脫,爬到床上,便去抱子忻的脖子。

  子悅連忙道:“乖唐蘅,哥哥今天不舒服,你要乖乖地,不惹他生氣才好。這屋子反正大,你自己隨便玩兒好了,只有一樣,可別碰你哥哥的寶貝金魚。晚上你爹爹就來接你了。”

  唐蘅眨眨眼睛,從床上一跳,跳到子悅的身上,抱著她的臉嘖嘖嘖一陣亂親,鼻涕唾沫頓時塗了她一臉,他雙手攀著她的肩,猴在她身上,細聲細氣地道:“子悅姐姐好香呀,我跟你出去玩,好不?我一定乖,什麼都聽你的。真的!”

  “不成不成,姐姐今天可有頂頂重要的事情要干,你去了只會搗亂……還是留在這裡好啦!”子悅三下五除二地幫唐蘅穿好鞋子,他一溜煙兒地跑到書房裡找圖畫兒去了。

  門輕輕地掩上時,屋子忽然暗了下來,子忻這才想起早起出門時吹了燈,唯一點著一個燈籠又被唐蘅拿到裡屋去了。一縷陽光從提窗的簾縫中射進來,孤零零地落在飛罩旁的一隻半人多高的花觚上。描金的瓶口頓時溜出一道刺眼的金光。他連忙閉上眼,又想起潛龍齋裡那一群男孩子的笑聲、黎先生冷酷的嗓音以及自己摔倒時狼狽的模樣。

  其時他摔得並不重,扒在地上時卻能想像出腦後十來雙眼睛盯著他看的樣子。他還小,自然而然地進入了人類世界常見的那種“我想你是在想他是在想我是在想……”之類複雜曲折的推理之中。在兩個“我”之間可以自由疊加無數個人稱與猜測。到了最後,誰也不知道究竟是誰在想誰。唯一確信的事情是,當時地板上塵土乾燥,有一絲奇異的酸味。地磚光潔而冰涼,四條邊上細鏤著的一圈藤莖梅花。黎先生的下襬上有一塊不顯眼的補丁,裡面籠著一雙半新不舊,青布厚底的棉靴。他還發現老先生的腳很小,靴子很窄,與他高大細長的身軀大不相稱。若不是那些羞辱打嗝一般地湧到喉頭,或是胃酸那樣一趟又一趟地攪動記憶不使之沉澱,這原本是尋常的一天。可是,因為這件事,世界全變了,變得索然無味。他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瞪著頭頂上的海墁天花,感到周圍的一切漩渦般地飛轉起來。

  他忽然開始數自己的歲數,開始計算要過多少年後他才會死去。

  正胡思亂想中,他忽然嗅到一股煙氣,探頭出來察看,發覺書房裡有一團嗆人的濃煙湧了出來。接著是“咣啷”一聲,唐蘅尖叫著衝出來:“子忻哥哥!子忻哥哥!”

  他拾起枴杖趕過去,見書桌上幾本書已燒掉了一半,所幸唐蘅及時地潑了水,這才不至釀成大火。

  “我……我方才看書……看不清,就把燈籠的罩子拿開了。書挨著火太近就燒……燒了起來。”唐蘅怕火,見子忻趕過來,便抱著他的腿,躲在他身後。

  “行了,沒燒起來就好。”看著唐蘅嚇得肩膀縮成一團,懶得嚇唬他,他淡淡地說道。

  “書燒沒了……叔叔會罵你麼?”

  “不會。你找別的地方玩去吧。”

  彷彿得了赦令一般,唐蘅抽腿就走,又被子忻一把拉住:“你從哪裡找的水?”

  “魚……魚缸。”

  他的臉擰了起來,急聲道:“你說什麼?”

  “金魚缸……我把它砸破了。昨天子悅姐姐剛跟我說了司馬光砸缸的故事。”

  他顧不得追究,俯身在地,四處找那條金魚。唐蘅也連忙鑽到桌下去找。過一會兒,聽得唐蘅歡快地叫道:“在這裡!它還沒有死呢!”說罷從桌子底下爬出來,攤開手,一條鮮紅奪目的金魚正張著大嘴吃力地呼吸著。

  “那就好!”子忻喜道,“臥室裡有水,你快去把它放好。”

  他行走緩慢,怕拿著魚趕到有水處已經晚了。

  “嗯!”唐蘅撒腿就跑,騰騰騰躥到臥室,遠遠地道:“好啦!我把它放到水裡去啦!子忻哥哥,你不要擔心啦。”

  他慢吞吞地跟過去,拿眼一望,道:“你把它放在哪裡?”

  “你的茶杯裡!茶杯裡有水!”唐蘅道。

  他的火又冒了起來,吼道:“茶杯裡是茶,不是水。”

  “暫放一下,讓魚吸一口氣不可以麼?”唐蘅細聲細氣地道。

  “那是熱茶!”他看著茶杯裡絕望掙扎、奄奄一息的金魚,淚水不知怎地湧到眼眶,又被他捏著拳頭強逼了回去。

  唐蘅戰戰兢兢地看著他發怒,跺跺腳,忽伸手從茶杯裡撈出金魚,往門外跑去,一邊跑一邊道:“前面有湖,我把它放到湖裡去它就能活了!”

  “站住!你不會游泳!”他跟了出去,唐蘅一溜煙地衝出院子,一腳踢開隔壁竹梧院的大門,跑到九曲橋中,將魚放入湖水之中。

  他氣喘吁吁地趕到時,看見唐蘅咧著嘴,帶著一副哭腔地對他道:“我已經把它放到水裡去了,它……它還是那個樣子。我看它快要死啦。”

  墨綠的湖水中薄冰初解,白玉欄杆下浮得那條鮮紅的金魚,它的嘴緩慢地張合著,肥胖的身子歪在一邊,彷彿連它自己也不知道該如何把自己浮起來。只用一雙絕望的眼睛看著岸上躊躇著的兩個人。過了一會兒,它的嘴就不再動了。它像一片落花一般悠然無主,隨波飄動。

  子忻扒到欄邊,找了一根枯枝將金魚撈了起來,用手絹包好,放在自己的荷包裡。

  “對不起……”唐蘅的眉上只有一層淺淺的絨毛,皺起來時眉頭微微發紅,“子悅姐姐說你常常對著這條魚說話,是真的麼?”

  他不置可否,只悵然地道:“它的名字叫小歡。”

  “你不讓它死在水裡,難道是要埋了它麼?”

  “不是。”他望著遠方,嘆了一聲:“我把它帶在身邊。”

  “你……你要把它做成鹹魚麼?”唐蘅拉拉他的衣角,顫聲問道。

  “不是。”

  “它……它會變得很難聞的。”

  “你若喜歡一樣東西,不論它變成什麼樣子,你都得喜歡。”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8 22:23


  每當走入潛龍齋空蕩敞亮的正廳,聽著堂中孩童恣意的嬉笑,子忻便會無緣無故地感到落寞,覺得自己並不屬於這裡,覺得無人理睬,覺得度日如年。那群孩子其實大半與他相識,卻很少有人找他說話,即便是客氣地打聲招呼,大約也是看在子悅的份上。他知道谷裡的孩子分作好幾派,每派都有自己的頭兒和擅長的遊戲。他很自覺地躲到一邊,攤開書本,假裝看書,其實心裡全是孩子們興奮的笑聲。

  那些遊戲,他從不參加,也一無所知。唯一高興做的事情便是等著兩派的孩子忽然惡語相向,打成一團,便跳進去撕扯,就算給人打得鼻清臉腫,亦樂此不疲。

  讀書之後,這種打架的日子漸漸少了。學堂裡的孩子彷彿一夜之間全都文質彬彬了起來。以前扔石子、彈鳥、打雪球、騎竹馬、挖蚯蚓、游水捕魚之類的遊戲不再時興,代之而來的是鬥蟋蟀、下五子棋、畫戰馬長矛武士盔甲。遊戲從地面移上了桌子。谷中的大夫全是讀書人,到了節日閒暇,便帶著孩子去會詩友、逛講會。春日間還戴竹冠、披雲巾、著文履、攜癭杯棋去山中遠遊。鹿皮坐氈一鋪,大人們鬥起詩來,孩子們能幹的不過是收拾詩筒、整理葵箋、分發韻牌、傳遞酒杯之類的雜事。一個月下來,教完了切韻,便學填詩作文,一開始無非是李、杜、韓、柳,盛唐諸家。黎先生早已排出了教程,四書之後便講《孝經》,接下來依次為易、書、詩、禮、直到春秋三傳。八歲入學,全部講完,已是十五。自此以後,遊戲從桌上移入腦中。

  一想到還有七年要和黎先生共處,子忻便覺頭大如斗。黎先生那一雙清冷威嚴的眼睛似乎總在有意無意地審視著他。即使坐在最後一排,也能感到他的目光猶如一把利劍穿過前面好幾個人的胸膛,直刺他的心臟。這個時候,他會裝作視而不見,扭過頭去看牆上一副陳舊的橫幅:

  “竹密山齋冷,荷開水殿香。

  山花臨舞席,水影照歌床。”

  這四行趙體遒勁朗逸,法度嚴謹。細看之下,偏又於圓轉流美之中多了幾分嫵媚婀娜。

  遐思中,一道陰影掃過來,他連忙回頭,看見黎先生已經走到面前,板著臉道:“這字寫得不錯,是麼?”

  “……是。”

  “這是你父親在你這個歲數的時候寫的。”

  又來了。子忻心裡道。無論什麼事情,黎先生都要拿子忻與慕容無風比較,趁機長篇大論地教導一番。你父親是神童。你父親博聞強記,過目不忘。你父親四歲學醫,六歲開診,十歲主堂,十五歲著書,十七歲名滿天下。你父親……

  “啪”!習字的冊子扔到面前,黎先生道:“這是你寫的字,自個兒對著牆上的字好生想想,可還過意得去否?”

  他垂首不語。

  “下學之後,把你寫的東西交你父親看過,讓他簽字,明兒好生更正了交上來。再寫得不像樣,就罰你每個字抄五百遍。你可省得?”

  “是。”

  頭幾回老先生訓他,他還滿臉通紅、汗流浹背、恨不得鑽地三尺。後來訓得多了,他要麼點頭稱是,要麼一聲不吭。下了課,收拾書本,第一個離開。

  ***

  這一年谷裡的春天來得特別早。最後一場雪下畢,竟一連晴了整整十日,忽然間便已到了碧草叢生、山花滿目、鶯啼燕囀、柳絮亂飛的時節。穿過花門,繞過一帶短短的紅欄,再從數百桿修竹中轉出,他看見九曲橋上的小亭中有一道熟悉的白影。他心中一暖,匆匆趕過去,幾乎被路旁一叢翠若欲滴的忍冬絆了一跤。

  這是他冬日之後第一次見到父親。像往日一樣,父親喜歡靜坐亭中望著湖水冥思。他背影依然消瘦,腰卻挺著筆直,紅爐中升起一道細細的茶煙,乳白色的,升到半空,被清風一攪,悠然地瀰散開來,了無痕跡地滲入到遠處的碧水青天。

  “爹爹!”他的步子有些踉蹌,細小的喊聲在空曠的湖際顯得格外零丁。而父親卻顯然聽到身背的動靜,轉過身來,道:“子忻。”

  他眼中笑意溫暖,看著兒子蹣跚吃力的步態,目中忽又隱現一絲憂鬱:“不要急,慢些走。”

  走到父親身邊,他扔開枴杖,一骨碌地爬到他的身上,挨著他坐了下來。慕容無風將他一抱,掂了掂重量,道:“嗯,幾個月不見,你重了好幾斤呢。”

  “媽媽說我又長高了一寸。”

  “腿還時時痛麼?”

  “不怎麼痛。”

  “唔,那就好。”慕容無風點點頭。

  子忻把頭埋在父親的懷裡,忽然拉了拉他的袖子。

  “說吧,又幹了什麼壞事?”慕容無風摸著兒子的腦袋,緩緩地道。

  心虛地摸出那本揉得皺皺巴巴的小冊子,子忻道:“我的習字薄,黎先生要您過目簽字。”

  父親正在批醫案,筆硯就在旁邊。看他接過小冊子,子忻的心砰砰亂跳,不知不覺已滿臉通紅。

  慕容無風將冊子從頭到尾地翻了一遍,在最後一頁寫上“已閱,慕容無風。”六個字。然後將冊子還給他:“拿去罷。”

  見父親不置一辭,他愈發惶惑,咬著嘴唇,思量半晌,磨磨蹭蹭地道:“爹爹……我……我寫不好字。”

  慕容無風淡淡道:“不著急。”

  “我的算術……也不好。”

  “不著急。”

  “要背的書,我老記不住。”

  “不著急。”

  在父親身上扭怩半晌,他抬眼遠望,湖岸垂柳下的草叢中,高高低低長滿了蒲公英,便問:“爹爹,為什麼那些蒲公英有的高有的低?”

  在子忻幼小的記憶中,沒有什麼問題可以難倒父親的。

  果然,慕容無風笑了笑,道:“蒲公英一定要長得高過它周圍的草,風才能將它的種子吹到別處。周圍的草長短不一,蒲公英自然也就高低不同了。”頓了頓,他又加上一句:“你將來長大了,也要像蒲公英一樣,得想法子高過周圍的草才行。”

  他嘻嘻地笑了起來,覺得很有趣,問道:“爹爹,那誰是我的草呀?”

  慕容無風微微一笑:“我。”

  六歲的男孩似懂非懂地點點頭,便習慣性地啃起了指甲。

  “不要啃指甲。”慕容無風把手指從兒子的嘴裡拿開。過了一會兒功夫,子忻復又啃了起來。這嬰兒期的習性,他怎麼也改不掉。

  在父親身邊玩耍了片刻,拿著毛筆畫了幾隻小魚,給父親看了自己收藏在荷包裡金魚頭骨,又喝了幾口茶,他忽覺倦意襲來,扒在父親身上倒頭就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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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熟睡中,慕容無風再次把兒子的手指從嘴裡拿開,嘆了一口氣。身後忽來傳來一陣窸窣的裙聲,一個輕柔聲音笑道:“這小猴精又來粘你了。”荷衣將一碗素羹放到桌邊,伸手將子忻抱起來:“這小子又沉了不少,我送他到床上去睡罷。”一會兒,她趕回,坐到慕容無風的身邊,道:“剛才遇到黎先生,又狠狠地說了子忻一頓。這孩子成天心不在焉,寫字丟三拉四……罰站也不管用,他氣得沒法,叫你好好管教管教。”

  慕容無風毫不動容:“他還小,四歲半才開始說話。如今剛剛六歲。能寫出字來已不錯了。”

  “你怎麼老護著他呀?”

  “這幾年給他做的手術已夠他受的,若不是成天三病兩痛,他也不會這麼遲才說話。”他皺眉,接著道:“我心有愧,不想苛責。況且他服了太多的止痛劑,直到現在還精神不濟,動輒睏倦。這些都是不得已的後患。”

  說到這裡,荷衣急了起來:“你給兒子吃的藥不會讓他變傻罷?早上我問他九加六等於幾,他數完了自己的手指,不夠用,問我:‘媽媽,借你的手指頭給我數數,行麼?’數了幾趟才告訴我,等於十五。”

  “撲”一口茶噴了出來,慕容無風笑道:“小傢伙真逗。”

  “我小時候可沒這麼笨。”荷衣嘆道。

  慕容無風苦笑,過了半晌,忽然道:“荷衣,他還有一次手術。”生怕妻子難過,他又補充了一句:“我保證,這是最後一次手術。”

  驀地,荷衣抬起蒼白的臉,顫聲道:“星兒現在已經很好了,你就饒了他罷!”

  “還可以更好。”

  他握住妻子的手,目光堅定:“我們不能放棄努力。”

  那一瞬間,一股無形的力量從丈夫的手傳了過來,她焦急的心平靜了,卻又不安地看了他一眼。在子忻身上進行的四次手術均由慕容無風親自執刀。術前,他會用數十天的功夫去熟思手術的每一道細節,佈置和檢查所有的準備工作。手術之後,他全程照料兒子的起居。連包紮、換藥、喂食、洗澡、更衣這一類極費體力之事也一應包攬。荷衣最多只能作他的臨時助手。以慕容無風的話來說,就是“兒子必須受到最專業的照料,他的身體才能恢復到最好的情況。”一場手術熬下來,總以兒子平安康復、父親心力交瘁、大病一場為了局。

  “我擔心他,”她的眼光幽深,帶著悲傷,“也擔心你。”

  握著她的手平穩、沉靜,慕容無風道:“荷衣,我無妨。”

  “我們再也不要孩子了,好麼?”她的淚突然湧了出來,忽然慟不成聲。

  “當然。”他苦笑著,用力地摟了摟妻子的肩膀。

  ——為了孩子,他們吵過多少次,荷衣已不記得了。

  良久,她收了淚,問道:“準備什麼時候動手?”

  “五月初。我需要兩個月的準備時間。”

  一整個冬季慕容無風都在苦讀,臥床不起的煩惱和風濕的痛苦被他拋在腦後。所有的症源、藥案被重新翻檢出來,荷衣一次又一次地跑到藏書室裡在成捆的書籍和醫案中尋找慕容無風開列的資料。有一次,連他自己都不由得嘆道:“荷衣,子忻的病已用光了我所有的知識。”

  ***

  最後一次手術雖是慕容無風醫學生涯中前所未有的冒險,卻是一次成功的冒險。他小心翼翼地將子忻右腿上一道尚有活力的經脈移植到他較為健康的左腿上。於是,麻木不仁的左腿逐漸恢復知覺,肌肉開始生長,骨骼變得強壯。作為代價,他的右腿則完全喪失了活力。到了次年春季,子忻只需手杖便可行走,比之往日之艱難吃力,已是大為改觀。慕容無風為此心力大耗,手術結束的當日便吐血不止,一連六個月,兒子的傷勢都已康復,他還不能起床。

  原本以為手術之後的子忻會變得活潑頑皮,慕容夫婦吃驚地發現兒子的性情正朝完全相反的方向行進。他變得越來越沉靜,越來越靦腆,越來越執拗。當他不再需要服藥休養之後,他腦子似乎清醒了很多。雲夢谷的人很快就知道,子忻至少有兩樣東西與他的父親完全相同。

  ——他的聰明。

  ——他的脾氣。

  他頂撞黎先生的膽子越來越大,最後一次,兩人大吵一通之後,他竟衝著老先生大吼:“您為甚麼還不下地獄?”黎先生怒髮衝冠,氣得差點昏過去,捲起行李,拂袖而去。當日,荷衣不得不親自到黎先生的府上陪罪。好不易將黎先生請回來,子忻卻絕不肯入家塾一步。荷衣軟硬兼施,毫無效果。最後,只好拿出殺手鐧:“去見你爹爹,你爹爹若同意你不去家塾,你便可以不去。”

  就這樣,丁丑年夏六月,子忻再一次滿懷忐忑地推開竹梧院那道刻著青藤的垂花門,滿園的花香和一地的竹影絲毫不能帶給他快樂,他心跳如鼓,卻又決心已定。

  不論父親發多大的脾氣,潛龍齋他是絕不會再去了。

  其實他早就聽說過父親的脾氣很大,只是從沒見過他發脾氣,也想像不出他發起脾氣來會是什麼樣子。是以心下存著一絲僥倖。

  這一年夏季慕容無風還未從子忻那次手術中恢復過來。他心脈格外虛弱,稍一用力便頭昏眼花,心跳不已,一天中倒有大半的時間不得不臥床靜養。除了批閱醫案,偶爾去一下診室之外,絕少見客。

  子忻掀帳走到父親床邊,見他半臥在床瞑目養神,便低低地叫了聲:“爹爹。”

  慕容無風抬起眼,看見兒子,道:“什麼事?”

  “我今後……可不可以不去學堂?”他小心翼翼地請求。

  “哦?昨兒你母親已代你去向黎先生陪了禮,他不會怪罪你的。”慕容無風淡淡地道。

  “我不喜歡黎先生。”

  “不喜歡黎先生?”慕容無風哼了一聲,道:“那你喜歡誰?”

  “我喜歡爹爹。”他道:“我要學醫。”

  “嗯,知道了。你不用去學堂了,以後每天到我這裡來罷。”像往日一樣,慕容無風半閉著眼傾聽著,平靜溫和地答應了兒子的請求。

  “好的,爹爹。”子忻笑逐顏開,“您渴麼?我去給您泡杯茶。”

  “仔細燙傷了手。”

  “不會。”他興高采烈地走到隔壁茶寮裡煮了水,規規矩矩地給父親泡了一杯茶。坐在一旁陪他說了一會兒話,慕容無風道:“以後你每日辰時三刻過來,上午《內經》,下午《脈經》,晚上《本經》,你看可好?”

  “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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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經》三十一卷,你每兩天背誦一卷,應當不是很難罷?”

  “爹爹,我不神童。”子忻趕緊申明。

  “所以我才酌情減量。我以前是一天背誦一卷的。”

  “可是,那樣的話,我還會有玩耍的時間麼?”

  慕容無風搖頭道:“我看沒有。”

  頓時,頭頂上的每一根頭髮都要豎起來了:“爹爹,我不干!”

  “不干也得干,這只是個開頭。”慕容無風悠然地呷了一口茶,將一本厚厚的書遞給他:“這是《本經》的頭三卷,把第一卷前半部記下來,今晚便來這裡背給我聽。若有不認得的字,查字典或問你姐姐都行。”

  子忻一看那書雖有些黃舊,卻保存得十分齊整,上書“經史證類備急本草”八字,方知自己才離虎口又入狼窩,與竹梧院相比,潛龍齋只怕就是天堂了。

  就這樣灰頭土腦地走出門去,子忻心中鬱悶難當。在長廊上發了一會兒呆,正遇到一幫下學的子弟在湖邊歡鬧,劉駿看見他,遠遠地趕過來道:“子忻,你今天又逃學了!”

  “我不去家塾了,以後跟著我爹讀書。”

  “你爹凶麼?”

  “原以為他不凶的,現在看起來好像很凶。頭一天就要我背厚厚的一本書呢。”

  “馬房裡正空著呢,你想不想去看馬?”劉駿忽然道。

  子忻把書往懷裡一塞,喜道:“咱們可以騎馬麼?”

  “就算不能往外跑,至少也能在馬上坐一會兒。”

  子忻一聽,心花怒放:“咱們現在就去吧!”

  兩人偷偷摸摸地來到馬房,見房內空無一人,只有幾匹黑馬靜靜地嚼著草料。兩人放下心來,開始閒聊,子忻問道:“阿駿,你會相馬麼?”

  “怎麼不會?馬有三十二相。”一提起馬,劉駿立時得意起來,臉上的兩個酒窩深得可以藏下半杯酒去,“三十二相眼為先。眼似垂鈴鮮紫色,白縷貫瞳行五百。斑如撒豆不同看,面顱側擊如鐮背,鼻如金盞可藏拳。馬口須深牙齒遠,舌如垂劍色如蓮。食槽寬闊腮無肉,咽要平分筋有欄。項長如鳳須彎曲,鬃毛茸細要如綿。膝要高,蹄要圓,身要平,肋要緊;臥如猿落,尾似流星……”

  子忻哈哈大笑:“瞧你幾里骨碌的,有這麼多講究麼?”

  “可不!我爹說,馬是火畜,天性怕濕。所以要養在像這樣幹燥的地方。看馬的時候,頭要高駿,面要瘦而少肉。馬耳要小,耳小則肝小而識人意。馬鼻要大,鼻大則肺大而能奔跑。馬眼也要大,眼大則心大,見猛利不驚。此外要腎小腸厚,胸膛平闊,肋骨過十二條才是好馬呢。”前面他一串馬經背下來,又快又流利,見子忻聽不明白,便又不得不撿重要的幾條解釋了一番。

  子忻摸著光溜溜的馬背,早已聽得心曠神怡,嘆道:“為甚麼我爹爹就不是馬伕呢!我要是能天天騎馬,該有多好!”

  “噓!”劉駿不知從哪裡搬來一個馬鞍,輕輕一掄,掄上馬背,腳一踩馬蹬,極利索地翻到馬上坐定,接過子忻遞來的手杖:“我拉你上來!”

  子忻拉著劉駿的手,折騰了半晌方爬上馬背,坐在劉駿前面。正巧那黑馬抬起頭來,往後瞄了一眼,子忻嚇得死死地抓住劉駿的手不放。

  “不怕,這是一等一的好馬,乖巧知人意,絕不容易受驚的。”

  “我摸它的頭要不要緊?”子忻壯著膽子伸手過去。

  “不要緊,我先摸給你看。”劉駿輕撫著馬鬃,那馬的脖子便像女子一般柔順地彎了過去。

  兩隻小手在馬鬃上摸來摸去,心中正歡喜得緊,那馬身忽然一抖。子忻嚇了一跳,道:“馬生氣了麼?”

  正在詫異間,忽見門外一道黑影,仙兒舉著一把菜刀向他們衝了進來。那馬性甚靈,一見刀影,便即騷動不安。

  “媽呀!”馬上的兩個人見仙兒來勢不善,劉駿扯開馬韁,雙腿一夾,道:“快逃呀!”

  那馬頗知人性,雙蹄一踹,蹬開馬欄,往前一縱,竟從仙兒的頭上飛了出去。豈知劉駿光記得拉開馬韁,卻忘了打開馬廄的大門。那馬只在廄內團團亂轉,仙兒一菜刀正中馬腿。那馬吃痛狂嘶,猛地一顛將馬上的兩個人同時顛了下來!

  便在這一當兒,大門猛地踢開了,一個人影衝進來,只聽得一聲暴喝,一隻大手牢牢地拉住馬韁,另一隻手將握著菜刀的仙兒小雞般拎了起來。

  這件事最直接的後果,便是劉駿挨了父親一頓好揍。到了傍晚子忻再看見他的時候,他伸出手臂讓他看上面的淤痕。

  “子忻,以後我再也不敢教你騎馬了。”

  “偷偷地也不行麼?”

  劉駿搖搖頭,一臉的淚痕。

  “好吧。”

  已近黃昏,子忻這才恍然想起父親晚上要問他的功課,嚇得連飯也沒好生吃,苦坐燈前背誦《證類本草》。酉末時分,他攜書來到父親床邊,慕容無風剛剛喝過藥,斜倚在床側,見到兒子,指著旁邊的一把椅子要他坐下來。

  “書背好了?”

  “差……差不多了。”

  “差不多是什麼意思?”慕容無風板著臉道。

  “背得前面七八頁……只能背這麼多。”

  “背來聽聽。‘用藥猶如立人之制’,往下是什麼?”

  子忻兩眼一閉,誦道:“用藥猶如立人之制,若多君少臣,多臣少佐,則氣力不周。而檢仙經、世俗之方亦不必皆爾。大抵養命之藥則多君,養性之藥則多臣,療病之藥則多佐,猶依本性所主而兼復斟酌詳用,此者益當為善……”

  慕容無風一連抽查數頁,子忻果然能誦,便跳至尾處,道:“《論語》有雲,人而無恆往下——。”

  原來子忻尤擅搶記,前面十來頁熟讀了三遍便瞭然於心,到了後頭不免遺漏漸多,一急之下,便啃起指甲,搜腸刮肚地想了半天,方結結巴巴地道:“論語有雲,人而無恆不可作巫醫。明此二法……不可以權飾妄造。所以……所以……所以……”

  慕容無風冷哼一聲,道:“所以什麼?”

  被這話一激,子忻嚇得又想出一句,忙接道:“所以醫不三世不服其藥,九折臂者乃成良醫,蓋……蓋謂學功須深故也。復患今之承籍者……今之承籍者……多恃名價,不能精心研習,實為可惜……實為可惜……唔……嗯……實為可惜……爹爹,背不出來啦!”

  “背不出就到廊上去背。”慕容無風冷冷道:“黎先生一次罰你站幾個時辰?”

  “半……半個時辰。”

  “那你就到廊上去站著罷,背出了書再來見我。”

  他沮喪地“噢”了一聲,磨磨蹭蹭地往外走。走到門口,又被父親叫住:“拿上蠟燭。今晚你若不把這剩下的幾頁背完,就別睡覺了。去罷。”

  他走到屋外,靠著廊柱,一隻手舉著燈燭,一隻手拿著書,可憐兮兮,東張西望,看了一會兒螞蟻搬蒼蠅,背了幾句話,站了有一柱香的功夫,舉蠟燭的手便已痠痛難當。其狼狽之狀比起潛龍齋的時光更慘了十倍。方知自己雄心萬丈地嚷著學醫是個絕大的錯誤。一沾上學問二字,父親平日的溫和慈愛無影無蹤,雖不似黎先生那般厲言正色,其凶狠嚴厲不講情面之處只有過之而無不及。心中不禁大叫失策。正心煩意亂間,忽聽廊外一個小小的聲音叫道:“子忻!”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8 22:24


  第三章 證類本草

  他探頭過去,見子悅扒在欄杆向她招手,便道:“姐,你幾時進來的?”

  “先別問我,你為什麼拿只蠟燭站在外頭?”

  “爹爹罰我背書。”

  “呆子,他說要你罰站,你便老老實實地站著?這裡涼快,快坐下來歇一會兒。”

  “爹爹就在裡頭,我……我不敢。”

  “我今天在黎先生的太師椅上放了一隻大蛤蟆,嘻嘻,他一屁股坐下來,‘吧幾’一聲,氣得要命,差點兒把鬍子拔光了。出門的時候我又在草上結了幾個絆子,可惜他一個也沒踩中……不然摔破鼻子才叫好呢。子忻,明天我和小謝他們要爬這座山,你也想去麼?”說著便從懷裡掏出一張小小的地圖,上面全是自己畫的山頭。有幾個已用紅筆打了個大叉,那便是已爬過了。

  在子忻看來,這些山頭樣子全都一樣,只有位置的區別。不難猜測,有可能當子悅去爬一座山時,她實際上爬的是地圖上的另一座山。有可能她糊裡糊塗在同一座山上爬了兩次反而把一座從未爬過的山從地圖上叉掉了。有時候她會回來告訴子忻自己發現了一座嶄新的山,認認真真地推敲了它的位置,補在地圖上。實際上,這座山亙古以來就在那裡。增刪之後,子悅的地圖成了天底下最複雜的圖畫,裡面有著數不清的記號和路徑,地圖的反面,又有炭筆寫下的數不清的註解,只有子悅自己才讀得懂。因為有這樣一張地圖,雲夢谷的孩子們便默認了子悅在爬山這件事情上的權威地位,全都乖乖地聽從她的安排調遣。否則就有在半山裡迷路,或被狼吞吃的危險。

  這一切背著大人的陰謀,子忻無所不知,無所不曉,卻無法參加。孩子當中沒有一人的個頭大到足以背著子忻滿山走而不覺得累的。作為安慰,子悅總是從山裡帶回一些紀念品。比如,一隻刺蝟,兩條蜥蜴,一小袋酸棗,掉在地上的松榛和橡子,或是幾顆死羊頭骨上弄下來的牙齒。當然,她總是說那是狼的牙齒。一群半大不小的孩子天沒亮就背著幹糧溜出家門,鑽入深山。惹得焦急的大人們打著燈籠牽著狗滿山找。每一次回來都會有一個人背黑鍋承認是自己出的主意。輪到子悅的時候,慕容無風罰她在屋子裡坐上一整天“閉門思過”。過不了幾個月,新一輪的行動又開始策劃。在雲夢谷的孩子們心中,這偷偷出遊便是一年中最有趣的節日,百禁不止。

  子忻道:“我不去,明天還要見爹爹。”

  “那你可要替我們好好地纏住爹爹和媽媽。不然,我們還沒到山下就給大人們抓回來了。”

  “黎先生那裡怎麼辦?”

  “我寫了一個假條,模仿爹爹的筆跡,你看,像不像?”

  她掏出一張薄紙,上面歪歪歪斜斜地寫道:“小女晨起略有不適,祈假一日,望准。慕容無風。”

  子忻趕緊搖頭,小聲道:“這字也太不像了罷?”

  “爹爹發病的時候寫出來的字就是這樣子的,我寫的比他寫的還要好些呢。”

  “可是現在都是媽媽在替爹爹寫字……”

  “媽媽也有忙不過來的時候,是不是?”

  “早晚要被發現的。”他嘆道。

  “發現的時候我已爬完了山回來啦,大不了花一天時間在屋子裡思過。”子悅眨眨眼睛,衝著他調皮地一笑。

  兩人坐在廊下嘰嘰咕咕地說話,冷不妨身後一個聲音道:“子悅,原來你在這裡?可害得我一頓好找。”兩人慌張地回過頭,看見荷衣正從門外走進來,摸摸兩個孩子的腦袋,道:“子悅進屋來,我們有話問你。”

  子忻緊張地看了姐姐一眼,子悅卻微微一笑,滿不在乎地站了起來,道:“好呀!”

  ***

  子悅走進屋子時,看見父親已經坐在他常坐的書桌旁。母親坐在他的旁邊。

  他們總是在一起,子悅心裡想道。

  “子悅,你弟弟從明天開始在我這裡學醫,你若也不喜歡黎先生,明天就和子忻一起來學吧。”慕容無風不動聲色地看了女兒一眼,淡淡地道。

  “爹爹,誰說我不喜歡黎先生?我很喜歡啊。”子悅故作驚訝。

  “喜歡還把一隻青蛙放在他的椅子上?”

  “那是青蛙自己跳上去的!”

  慕容無風臉一沉,子悅嚇得將脖子縮了回去。

  荷衣道:“子悅,跟爹爹學醫不好麼?將來也像吳大夫一樣在神農鎮裡坐診行醫,人人敬服。”

  子悅道:“我不喜歡學醫,再說,我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荷衣怔道:“什麼事這麼重要?”

  “嫁人!”

  這話一出口,夫婦倆嚇了一跳。沒等回過神來,子悅接著道:“鳳媽媽說,女人長大了只有一件事最最要緊――那便是嫁個好夫婿。現在雖離我十五歲出嫁還早,但這等大事,當然想得越早越好。爹爹媽媽,我現在一共有四個候選人,難得您們今天有空,正好替我謀劃謀劃。”說罷,將一個小冊子捧上去,道:“這便是你們未來女婿的畫像。”

  畫冊打開,頭一頁便是一張瘦長如葫蘆的小臉,蘑菇一樣散開的頭髮,綠豆一般的小眼,臉頰上幾點雀斑,笑起來時露出兩顆虎牙。

  子悅道:“這是謝從龍哥哥,他下了學就陪我玩,我的話他全聽,雖然長得矮一點,不過我不在乎。”

  慕容無風正目瞪口呆之際,子悅擠到他身邊,翻開第二頁。

  “他是謝從虎,媽媽認得的。龍哥哥的弟弟,他們是雙胞胎,長得一模一樣。唯一的不一樣是虎哥哥的脖子上有一道抓痕,是以前和他打架時給我抓出來的。虎哥哥每次打架都幫我,我欠了他很多的人情,將來只怕要嫁給他了。……唔,這個很高很好看的哥哥是慕容濟,他的脖子上老是掛著很多寶石,眼珠子的顏色也像寶石。此外唱歌也很好聽。就是……就是脾氣有些大,一吵架就不理我了。不過,因為他這樣好看,我也是可以忍一忍的。”

  慕容無風疑惑看了荷衣一眼,荷衣笑道:“是烏總管家裡的老二。”

  畫像上一位男孩隆眉深目,咧嘴大笑,果然與烏里雅多十分相似。

  慕容無風淺笑不語。

  “最後一位年紀比我大很多,可是長得最好看,武功也最高。最最重要的是,我最喜歡他。小時候每次來到谷裡都搶著抱我。如果他肯娶我,其它的人我都不要了。”

  慕容無風忍住心裡的笑,翻到最後一頁,見一位青年猿臂蜂腰,目如朗星,手執長劍,英姿颯爽,不禁皺了皺眉,道:“唐芃?”

  “是呀!”子悅拚命地點頭:“他現在來這裡越來越少了,且越來越不理我啦!”

  慕容無風闔眼嘆道:“你還小,這些事情等你長大了再操心也不遲。你若還是喜歡跟著黎先生,明天就老老實實跟他道個歉,乖乖地上學去罷。”

  “爹爹,我的畫冊……”

  “畫冊沒收。以後不要成天亂想這些不著邊際的事。你且回屋去罷,今晚好生複習黎先生佈置的功課。”

  “哦。”還想再爭辯幾句,見父親一臉的冰霜,子悅趕緊垂下頭,灰溜溜地走了。

  慕容無風看著子悅的背影,心事沉重,良久,忽然嘆了一口氣。

  荷衣道:“你為什麼嘆氣?”

  “這幾年我病得多,星兒的手術也多。你一人照顧兩個,忙不過來。我們……很少關心子悅。不知她心裡會不會覺得我們偏心。”

  荷衣笑道:“你是不是想得太多了?這是從何談起?”

  說是這麼說,她心裡也知道,一年當中,慕容無風自己要病三個月,照料子忻要花去幾乎半年。剩下的時間滿滿地排著醫務,通宵不睡是常事。最忙的時候四更時分便要爬起來準備手術。除了每日睡前荷衣會去看看子悅,或閒暇時分全家一起吃個晚飯,或逃學被抓回來罰站之外,她幾乎被遺忘了。

  “不然她為什麼這麼小就想著出嫁?難道她不喜歡住在家裡,不願意和我們在一起麼?”

  荷衣心中暗驚:“你不說也罷了。這麼一說,倒真有幾分可能。她小時雖頑皮,卻一直很聽話。現在不知為什麼,成天在學堂裡鬧事。可見是我們疏忽了!”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8 22:24


  “也許她鬧事不過是想提醒我們,除了子忻,我們還有一個女兒。”慕容無風苦笑,“我最不稱職,一年倒有大半年沒認真管教她。現在頑劣得幾乎讓人束手無策了。”

  荷衣握了握他的手,柔聲道:“不如我們現在一起過去看看她?和她說幾句軟和的話兒?”

  “明天再去罷。剛剛訓了人就去安慰,只會助長她的頑性。”這話說完,他輕輕咳嗽數聲,臉上已現疲倦之意。

  “回床歇著罷。”荷衣將他送回臥室之內,嘆道:“自己病得起不來,見了女兒還要更衣,這屋裡就數你最能撐了。”

  慕容無風道:“子忻還在門外罰站呢。”

  ***

  子忻正在苦誦《證類本草》,一眼瞄見子悅從屋內溜出來,跑到他身邊,怕著胸口,一副化險為夷的樣子,悄悄地道:“天,總算把爹爹媽媽給蒙過去了!我就知道黎先生會跑來告狀的。”

  子忻問道:“怎麼蒙的?”

  子悅笑道:“正巧我身上帶著一本你的畫冊。”

  “哪一本?”

  “就是畫著唐芃叔叔的那本。”

  “可是,那本畫得很糟呀!我自己都不想要了呢。”

  “呵呵,放心放心,已經被爹爹沒收了。爹爹一著急,也忘了罰我了。不然明天哪裡還溜得掉?”

  第四章 小湄

  夏夜的風清涼而柔和,天空中幾粒星辰在一輪朗朗的明月下顯得暗淡。子忻走出竹梧院時,劉峻已在院門口等候多時了。

  再沒有什麼比罰了站之後看見好友更讓人心情愉快的了。子忻停住步,笑道:“阿駿,你在等我?”

  劉駿道:“我有麻煩了。”

  “什麼麻煩?”

  “今晚是江大叔開館授徒的日子。我爹要我去試一試,看能不能跟著江師傅學武。”無庸解釋,像天底下所有的父母一樣,劉家貴絕不會讓自己的兒子錯過任何一個長進的機會。可是谷裡的孩子都知道江師傅本名江天笑,師出少林,昔年也是武林中的一號人物,如今被謝停雲請來開館授徒,學生們進去的少,出來的多。皆因此君擇徒甚嚴,練功甚苦。一年下來,往往有一大半的弟子受不了江天笑的責罵與挑剔,紛紛改投谷外諸師。

  子忻苦笑道:“那你在這裡等我作什麼?我也幫不了你。”

  練武的地方離子忻的住處甚遠,子忻也從不往那裡去。武館裡出來的學生,一個個被江天笑教得嚴守武林的規矩,輕易不與人動手,更不尋釁鬧事。

  “聽說今年館裡只有一個空缺,卻有十五個學生想進去。我爹說,江師傅若不要我,就說明我不是……不是這塊料兒。我……我……有些害怕。你若站在旁邊看著我,我便不怕。”劉駿結結巴巴地說道,因為緊張,舌頭都抖了起來。

  子忻無聲地笑了:“那就一起去罷。”

  兩人慢慢趕到武館,見館外的空地上,早已零零星星地站了十幾個穿著一身短打的學生。早有幾個人在一旁煞有介事地踢腿、打拳,擺出一副練家子的樣子。

  “你瞧。”劉駿拉了拉子忻的手道:“阿左的腿可以劈成一條直線!小豆子竟能空手翻觔斗!”十幾個人中倒有一小半人是學堂裡的學生。平日看得他們斯斯文文的樣子,想不到來到這裡,居然都有兩下子。

  子忻靠在一株梧桐樹下,見劉駿如此心虛,便安慰道:“可是我看他們都比你笨。你若有人教,翻觔斗又算什麼?”

  正小聲嘀咕中,忽見江天笑大步流星地從武館裡走出來,道:“大夥兒都到了?”

  他的嗓音宏亮,猛然發話,直震得眾子弟的耳朵嗡嗡作響。眾人齊聲喊道:“江師傅好!”

  “不必客氣。”江天笑走到武場的正當中,標槍一樣站得筆直,道:“大夥兒盛情,老江可不敢當。今年我只能收一個徒弟,是去是留,只能瞧師徒的緣份了。我在這裡打一套拳,只打一趟,大夥兒認真地瞧,然後自個兒花一個時辰到樹林裡子去琢磨,回來打給我看,學得最多的那一位便是我的徒弟。”

  說罷,眾人一字散開,全都瞪大眼睛看著江天笑。

  “都準備好了?”

  “準備好了!”

  江天笑微微一笑,慢慢做了一個起式之後,身子忽然閃電一般地騰跳起來,雙拳忽抓忽勾,雙腿忽踢忽躍,打出一套身法極快,變式極多的少林羅漢拳,那幾十招只在一眨眼的功夫便從頭演到了尾。大多數人還在記開頭幾招的步法,會過神來時,江天笑已到了收式。一時間,全都傻了眼。

  江天笑拱了拱手道:“大夥兒慢慢琢磨,我去喝壺茶,一個時辰之後再見。”

  說罷,踱入館中。

  時間有限,學生們立時搶身散入樹林之內,各找各的空地,苦心回憶方才江天笑打過的一招一式。劉駿苦著臉對子忻道:“他打得也太快了吧?我好像只記下前面的八九招。我打你看,你瞧是不是這樣?”

  說罷,依葫蘆畫瓢地將前面六招演了一趟,倒是像模像樣。

  子忻一邊看一邊道:“第三招的步法不對,左腿向前邁一步,身子右擰,伸出右掌。”

  劉駿依言比劃了一下,笑道:“果然是這樣,順手多了。”說罷蹲在地上苦思了一柱香的功夫,又憶起兩招,生怕自己忘了,連忙道:“我又想了兩招,打給你瞧瞧。”

  說罷,將頭幾招連同剛想出的兩招連貫地打了一趟,問道:“你看對麼?”

  “最後一招好像不對,應當是先踢腿後推掌吧?”子忻站著有些累,乾脆一屁股坐在草地上。

  劉駿雙腿在空中一踢,左掌一劃一推,道:“是這樣麼?”

  子忻點點頭。

  “怎麼辦,我只記得這麼多了。”劉駿垂頭喪氣地道。

  “也許別人記得還不如你多呢。”子忻拔了一根草,放在口中嚼著。過一會兒,又咬起指甲來了。

  “你也只記得這麼多麼,子忻?---你一向比我聰明的。”劉駿一臉苦惱。

  “我還記得其它幾招,卻沒法子演給你看。”子忻淡淡地道。

  劉駿喜道:“沒關係,你用嘴說就行了!”

  子忻道:“好罷。下一招你先伸左掌,右腿弓步向前,左腿在空中一踢,回身下劈一掌,左腰往右擰一下。”

  劉駿依言演示了兩遍,記在心裡。子忻又告訴他下一抬的手法,一招一招地指點著劉駿往後打。見他步法不對,便用手杖戳他的腿。兩人邊說邊練,不知不覺,已過了大半個時辰,子忻道:“再往下一招,雙腿併攏,雙掌抱元向下深吸一口氣。這是收式。”劉駿抓抓腦袋,問道:“這就打完了?”

  “打完了。一共四十二招。還剩一點時間,你自己從頭到尾再練習兩次即可。”

  “子忻,人人都說你爹爹是天才。我看你也是啊!”佩服得五體投地,劉駿不由得伸出姆指讚道。

  “我只是個跛子而已。”子忻自嘲地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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