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幻仙俠】迷神記 作者:施定柔 (已完成)

 
li60830 2018-12-28 18:18:38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84 26052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8 22:31
五十

  蘇風沂扶著沈輕禪上樓的時候,躡手躡腳,以為可以避開子忻。踮腳路過子忻的房門時,門卻“呼啦”一聲開了。

  子忻神色陰霾地出現在兩個人的面前。

  “兩位上午到哪兒去了?”他冷聲問道。

  “出去走了走。”沈輕禪小聲答了一句,悄悄地捏了捏蘇風沂的手,示意她不要說話。

  “我是不是叮囑過你,要你絕對靜養不要起床走動?我會每隔一個半時辰來查看一次傷口,換一次藥?”

  “……是。”

  他板著臉繼續道:“你知不知道若不及時換藥,你的傷口會炎症大發,危及性命?”

  聽他這麼一說,沈輕禪的臉都嚇白了,忙道:“我這就去躺下……”

  子忻還想發作,見她半張臉腫得老高,終於有些不忍,口氣緩了下來:“你可知道大夫最恨的是什麼樣的病人?”

  沈輕禪老老實實地答道:“大夫最恨的是不遵醫囑的病人。”

  “說你不明白,你好像又很明白。進屋躺著去罷!我等會兒過來給你換藥。”他冷哼了一聲,終於放過了她。

  沈輕禪趕緊溜掉。

  只剩下蘇風沂抱著胳膊,揚著臉,滿不在乎地盯著子忻,目光格外挑釁。

  ——她還在為昨天晚上的話生氣,一看見這個人,火就不打一處來。

  子忻不理睬她,轉身要走。

  蘇風沂攔住他的去路,道: “別和病人鬥氣,勸她去回春堂看沈大夫的人是我。”

  他已轉過身,聽了這話,又轉了回來,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問:“沈大夫,哪一位沈大夫?”

  “沈拓齋。”

  他的臉色愈發難看:“為什麼?不相信我?”

  “為什麼要相信你?”蘇風沂一臉冷酷,“你不過是個江湖郎中,一天主要干的事情就是騙窮人的錢、兜銷假藥,跟大街上算命、耍大刀、賣狗皮膏藥的人沒什麼區別。輕禪又不是窮得付不銀子去找正經的大夫,何必要受你這半瓢水的人的折磨?她不過是看著你與駿哥相好的份上,讓你瞧瞧她的傷。你倒好,給你點顏色,你就開起染缸來了。三下五除二就給人家縫針上藥,藝不高膽子倒挺大……”

  “你說完了麼?”他的臉微微發紅,顯然是有些惱火。

  “沒有。我從沒見過哪位郎中黔驢技窮到要用自己的膝蓋去補病人的膝蓋的。光瞧著這股子傻勁兒就覺得你這人靠不住。我還以為你早晚會把自己的眼睛挖出來送給輕禪呢。不過,先告訴你一聲,你的眼珠這麼難看,她一定不會要的。還是給自己留著罷!”

  他怒極反笑,一雙眼狠狠地盯著她:“那麼,沈大夫都做了些什麼?我倒要聽聽他的高明之處在哪裡。”

  她刷地一下從懷裡掏出四本書:“這是他寫的書,讓你好好讀讀,再去向他請教。”

  “哦,是麼?”他接過書,看也不看,只是冷笑。忽然將它們捲成一團,往垃圾桶裡一扔。

  蘇風沂追上去踢了他一腳,怒道:“喂!姚子忻,你不識字就罷了,幹嘛糟蹋人家的心血?”

  說罷搶到桶邊,將四本書拾了回來。那桶裡曾有醉人嘔瀝,書上已沾了不少味道難聞的粘液。她正不知道該怎麼辦,手臂一軟,書又給子忻搶了過來。只見他嘩嘩幾下,將它們撕個粉碎,全部扔到桶裡。意猶未盡,還用手杖將碎紙一陣亂攪,讓她徹底無法可得,這才氣勢洶洶地道:

  “蘇風沂,你以為這樣就能氣得了我?”

  她將臉湊到他的鼻子跟前,挑著眉,瞪著眼,惡語凶言脫口而出:“該死的瘸子!你敢撕書!”

  驀地,子忻的眸子忽然收縮。接著,他的身子忽然僵硬,腰忽然挺著筆直。

  半晌他都沒有說話,卻保持著這種高傲的姿勢。

  她卻看見他握著手杖的手指是慘白的,且微微發抖,好像要將手杖捏碎一般。

  她知道自己擊中了他。

  是啊,她擊中了他,為昨晚的話報了一箭之仇。她應當高興才是!可是,不知為什麼,她沒有勇氣抬起頭來看他的眼睛。他急促的呼吸卻已快要吹到她的臉上。

  他一把抓住她。她尖叫一聲音,跳起來,飛奔到自己的屋子裡去,咣噹一聲,關上房門。

  豈知就在關門的這一刻,他的手杖已伸進了門縫。

  一股大力襲來,他推門而入,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

  “你想幹什麼?放開我!”她大叫,“噢!好痛!姚子忻,你敢動粗!”

  他的手擰著她的手,硬得好像鐵鉗。聽她怪叫,終於鬆動了一下。趁這當兒,她一拳揮了出去,直擊他的鼻樑。

  靠得太近,他無法閃避,鼻血頓時流了一臉。

  “姚子忻,你敢欺負我,我就打歪你的鼻子!呸!活該!”她的雙手已經被他牢牢地抓住,便用腳使勁地踢他的手杖,踢他的腿。

  他一手捉住她的雙手,將它們死死按在木杖的手把上,另一隻手掏出手絹,匆忙地擦了擦臉,冷冷地道:“說到欺負,你倒提醒了我。”

  他閃到她的身後,一隻手反擰著她的雙臂,忽然向她的頸窩吻去。

  “你……你想幹什麼?”她小聲道,“你別亂來……”

  他沒有說話。火熱的呼吸卻已從頸邊傳入她的胸膛,她掙紮著,渾身漸漸發軟。

  “子忻……”

  他沿著頸邊那條微微跳動的血管,一直吻到耳根,然後在她的耳垂上狠狠地咬了一下,好像要將她粉紅色的耳朵咬下來。

  “痛麼?”他貼著她的耳朵問道。

  “不痛,”她有些站立不穩,整個人都倒在他的懷裡,“你咬!你再咬!我看你究竟有多大的膽子……”

  他又咬了一口,幾乎咬出了血。這一回她終於吃痛,“噢”地叫了一聲。

  “放開我!”

  “不。”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8 22:31
五十一

  他滿臉是血,凶神惡煞地看著她,用一種奇怪的目光反覆研究她的臉,她的雙眼。

  他們靠得那麼近,以至於她在他的瞳孔中看見自己的影子。

  剎時間,她感到恐懼,又感到自己好像渴望這種恐懼。便瞪大眼睛,吃驚地看著他。他的鼻子還在不停地滴血,血灑了她一臉。他看上去面目猙獰,彷彿一隻食人的野獸。

  黑影壓了下來,眼見著就到了她的唇邊,卻停住了。她不由自主地踮起了腳,不由自主地湊了上去。他這才開始吻她的雙唇,纏綿而輕柔。

  “風沂,你就喜歡這樣,是麼?”他邊吻邊道。

  “我……我喜歡什麼……”

  “喜歡和我打架。”

  “唔……”

  他放開了她的手,她展開雙臂,緊緊地勾住了他的頸子。

  他無法掙脫,反而被她吻得喘不過氣來,遲疑了半晌,見她毫不松懈,便拍了拍她的腦勺:“風沂,放開我。”

  “不。”

  他的鼻子還在流血,兩個人的臉上一片血污,好像是一對剛從大牢裡逃出來的犯人。

  “子忻,你是他麼?” 她終於停下來,喘著氣問道。

  “他是誰?”

  “那天夜裡的那個人。”

  “你會弄錯麼?”

  “我怕弄錯,所以我要查一下我的記號還在不在……”

  “如果不在,你會怎樣?”他問。

  “如果不在,你就不是他,我會殺了你。”

  他嘆了一口氣,覺得這個人匪夷所思。她卻已俯下身去,將他的褲腿揭開,去看那隻六年前的漩渦。

  “驗明正身了?”他又開始冷嘲熱諷。

  “為什麼你的腿是冷的?”她輕輕嘆道,用力握住他的足踝,好像要將它握暖。

  “從來都是這樣。”

  她替他整理好衣裳,又摸了摸膝蓋上的傷口,問道:“換藥了麼?”

  “換了。”

  “痛麼?”

  “不痛。”

  終於,她站起身來,握住他的手,甜甜地笑了:“你怎麼知道我喜歡雛菊?”

  子忻微微一怔,道:“什麼雛菊?”

  “門上的雛菊,難道不是你放上去的?”

  “不是。”

  她的臉變了。

  有人輕輕敲門。

  打開一看,是唐蘅,蘇風沂悄悄鬆了一口氣。

  唐蘅看了看子忻,又看了看蘇風沂,一個勁地搖頭嘆氣:“我說過多少遍,打架要有分寸。”

  第十八章 青梅竹馬

  天順錢莊。

  陳善剛剛送走一撥客人,見管帳的小田正閒望著窗外發呆,不禁朝他打了兩個響指,吩咐道:“小田,把桌上的茶杯收拾乾淨,把櫃檯擦一遍。唔,這牆壁幾時變黑了?要買牆紙要買牆紙,誰去買牆紙?”

  這當兒小田趕緊將手中的三個茶杯揣到懷裡送到裡間去了。錢莊裡的人都知道,掌櫃最看不慣的事情便是手下的人沒事閒著。“每年給你們五十兩銀子的工錢,不是付給你們在這裡喝茶、打哈欠、翻眼珠子胡思亂想的。”

  陳善的目光在大廳裡掃來掃去,見記帳的小陶正埋頭不知在幹什麼,便道:“小陶,勞駕你跑一趟,到樓下東街的義祥紙莊買些牆紙回來。”

  “有客人來了。”小陶淡笑。

  客人的樣子看上去有些可怕。

  他的臉上到處是傷疤,有不少已化膿發炎,頭上戴著個小帽,無論顏色還是式樣都與他高大的身材很不般配。

  他腰骨也不利落,走路顫顫巍巍,一搖一晃,明明只有四十來歲的年紀,卻像個八十歲的老頭子。

  陳善察顏觀色,盡收眼底。當下對小陶使了個眼色,避到內室。

  小陶的臉上堆起了熱情的笑容:“客官請坐,喝什麼茶?花茶、紅茶還是香片?”

  那人面無表情:“不客氣,我來兌銀子。”

  “好的好的,客官可有票據在手?”

  他遞給他一張紙。

  那紙是堅韌的白麻紙,折成四折。小陶展開一看,見上面寫道:

  “憑票會到馮十春九九松江銀壹萬陸仟兩整,言定在嘉慶分號見票無利交還不誤,此據。辛卯年三月十三日 龍城天順記”

  小陶的笑容不變,卻像對付中原最陰險的騙子那樣將會票翻來覆去地檢查。將票面上的水印、簽名、圖章、騎縫看了又看,最後確信會票不假,才道:“馮先生,請稍等。”走入內室。

  再出來的時候,接待馮十春的人換成了掌櫃陳善。

  陳善不動聲色地指著會票左頁上的一行小字,道:“一萬六千兩銀子不是一筆小數目,為可靠起見,我們有幾個問題要問先生。馮先生不會責怪我們過於小心罷?”

  馮十春咳嗽了一聲,知道是自己相貌可疑,道:“當然不會。”

  “這票頁上寫著‘此票務要馮十春親收銀兩,倘途中遺失,別人拾得作為廢紙。’請問,先生是馮十春本人麼?”

  “當然是。”

  “這上面還有一個綠色圖章,馮先生大約不清楚,這是總號要求討保交付的標記。”陳善又道。

  他表示不大明白。

  “也就是說,在此之前,為防他人冒領,馮先生已擬出幾個問題事先寄來,要求我們向領款人照單發問。”陳善不緊不慢地道。

  那人的臉上露出了不安的神色。

  “請問馮先生表妹的小名是——”

  那人怔了怔,忽然撥腿就跑!

  他跑得倒不快,陳善也懶得去追。

  小陶從內室走出來,道:“掌櫃的,要我叫人抓他見官麼?”

  “算了。”陳善嘆道,“這年頭這號人也太多了。”

  那位冒充者一口氣跑到江邊,躲在一塊巨石後大聲喘氣。

  “大哥,銀子領到了麼?”在那裡等待他的一個灰衣人急切地問道。

  “奶奶的,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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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二

  “其實,就算弄得到這一萬多兩銀子,我們還有很大的虧空,現在只剩下八天的時間了。”

  “該想的辦法都想過了。天要絕我,我能若何!”冒充者切齒道。

  “不如一不做二不休,與其冒領銀子,不如把那個銀莊搶了。”灰衣人道,“那銀庫裡肯定有十八萬兩銀子。”

  “我沒幹過這種事。”

  “大哥,干吧!八十五條人命全在你一人手上!”

  “你知道十八萬兩銀子有多重麼?”

  那人啞口:“我再去找幾個兄弟?”

  “算了,別害人家。”

  “大哥!那就咱倆也行!搶多少是多少。”

  “你以為我還是以前的銀刀小蔡麼?”那人慘笑,“我的武功已廢,就是有心也無力!”

  ***

  在蘇風沂的眼裡,如果面前是一件青銅器,時間就是魅力;如果是男人,時間則是魅力的敵人。

  不管她承不承認,這是王鷺川得出的結論。蘇風沂喜歡陌生而神秘的東西,而青梅竹馬的王鷺川讓她太過熟悉,熟悉得好像巧婦灶邊的一個鹽罐,雖然天天就在手邊,也視而不見。

  漸晚的天色,窗外沉雲低暗,淡煙疏雨中,只看得見梧桐筆直的樹幹和雲霧纏繞的遠山。

  王鷺川很少注意過窗外的風景,也從不覺得陰晴雲雨會和自己的心境有任何關係。他是個常識的信仰者,相信大多數人對生活的看法,別人怎麼做他就怎麼做,從來也不認為有什麼不對。他的世界很簡單,像腳踩大地一樣實在。他的想法也很簡單,直截了當,沒什麼城府。

  但這並不意味著他不聰明。恰恰相反,他在武功上悟性奇佳,不論怎樣難學的東西,他一學就會,一點就通。在家裡他是獨子,四代單傳備受寵愛;在江湖上,他與大多數少年成名的高手一樣,驕傲自信,從不相信自己會走霉運。

  飯廳裡花椒油的氣味格外辛辣。這是他最喜歡聞的氣味之一,如今卻完全沒有食慾。東牆邊上,一個勤快的夥計正在一遍又一遍地拖著地板,油灰燼去,露出幾點漆色,一縷陳年的松木香氣幽幽地從地底鑽出。

  往日的這個時候,他要麼與朋友聚會狂歡,呼盧喝六;要麼在酒店的雅座裡陪蘇風沂閒聊。他很少在家吃飯,一天總有會不完的朋友,趕不完的應酬,不到夜半三更不著家門。儘管一日只睡兩三個時辰,他任何時候看上去都精神煥發,生龍活虎。

  而蘇風沂下樓看見王鷺川時,發現幾日不見,這個人變了很多。不僅印堂發暗,十分憔悴,往日光亮的額頭上亦憑空多出了三道淺淺的皺紋。他是個虎背狼腰、儀容俊偉的男人,不耐煩的時候雙臂往胸前一抱,胳膊粗壯,猶如兩截樹樁,胸肌寬厚,好像一層盔甲。雖然體格高大,他臉卻很瘦削,上面沒什麼肌肉,不笑的時候,神情看上去有些殘酷。實際上每當他走在蘇風沂的身邊,就好像凶神惡煞一般,旁人嚇得不敢多看他們一眼。可是彼時王鷺川卻破天荒地穿了件淡白色的蜀袍,在那一身英武之氣上多添了一層文靜。而蘇風沂記憶中的王鷺川極少穿白衣,也從不喜歡質料輕軟的蜀綢。

  “鷺川。”蘇風沂輕輕地打了個招呼。

  “嗨。”他早已看見了她,假裝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

  她走到他面前,在離他兩尺的地方站住。一道燭光正從頭頂射下來,照著他失落的眼神,她遲疑了一下,為自己的生疏感到羞愧,禁不住又向前邁了一小步。

  ——如不是臨陣脫逃,現在她已是他的妻子。

  如今,一尺成了他們之間的距離。

  “看到我的信了?”沉默片刻,她問。

  “看了。”

  她等著他說話,以為他會暴跳如雷、大吵大鬧。會一把揪住她,將她綁起來,當作一卷行李捆在馬背上帶走。

  他什麼也沒說,表情很平靜。

  “怎麼知道我在這裡?”她的心驀地有些緊張,“你在找我?”

  “沒有,”他避開她的眼光,淡淡地道,“我有一位親戚正巧也住此處,想不到會遇到你。”

  “你還有我不認識的親戚?”她歪著頭,像往日那樣揶揄。

  他呆呆地看著她,半晌答道:“他是唐門人,叫唐蘅,是我的表弟。”

  “唐蘅怎麼成了你的表弟?”她覺得可笑,見他眼中一抹濃濃的憂傷,笑意不知不覺地從唇邊滑走。

  “見過一面,很少往來,”他解釋,“我們剛剛聊過,十分投緣。這裡暫時沒有空房,他請我與他合住。”

  她愣了愣,道:“哦,你不覺得他有點——”

  “不覺得。”

  “可是——”

  “他挺好。”

  她知道鷺川看人就像看鏡子那麼簡單,只要對一個人印象好,就會立即把他當作朋友,絕對不說他的壞話。

  接下來,她覺得無話可說,只好垂下頭,看自己的裙子。

  “阿風,你走得那麼急,身上可帶夠了銀子?”他忽然又問。

  “我可以自己掙銀子,”她咧嘴一笑,拍拍自己的荷包,“一天掙三十兩呢。”

  “你忘了帶上你喜歡的那些傢伙,我替你帶來了,也許掙錢的時候用得著。”他從桌旁的凳子上拾起一個小小的包袱。蘇風沂接過,打開一看,是個柚木漆盒,裡面整整齊齊地裝著毛刷、小鏟、鑷子、鐵鉤、圓鏡、蠟紙、銼刀之類奇奇怪怪的工具。

  她的眼眶有些發紅,抬起頭來,輕聲道:“對不起。……伯父伯母一定很生氣吧?”

  “……還行。倒是你父親大發雷霆,正派人四處找你呢。”

  “回去吧,鷺川。”她咬了咬嘴唇,終於道。

  “嘿,別這麼急著趕我走,好不好?”他自嘲地笑笑,“我不過是來找我的表弟,又不礙你什麼事。”

  “回去。”蘇風沂盯著他的眼睛,認真地道,“算我求你,不要再來找我。”

  “為什麼?”他的眼一陣發酸,明顯地受傷了。

  “我不會改變主意。”

  “你剛剛改變了主意。”

  “我不會改變主意。”她又說了一遍。

  “你會的。”他慢慢地道,“我會變,變得讓你改變主意。”

  說完這句話,他忽然離開了她,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端起酒杯,淺淺地呡了一口,獨自開始吃飯。

  他的背影如此孤獨。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8 22:31
五十三

  她有些不忍,走過去,坐到他對面,勸道:“別這麼不開心好不好?至少我們……還是朋友。”

  “不,我們不是朋友,”他抬起頭,目光淡淡地,“如果你不肯做我的妻子,我寧願重新變成陌生人。——讓你重新認識我。”

  “我認識你,一直都認識你……”

  “那只是以前的我。”

  “鷺川,求你不要這樣!我只是個通房丫頭的女兒,你母親一直都不喜歡我,我不值得你這樣……也不想你為我改變。因為,”她捏著自己的手指,“我不會改變主意。”

  “不必感到內疚,我也不需要安慰。”

  他的語氣完全平靜,平靜得好像一潭死水。

  她覺得有些吃驚。這不是她所認識的王鷺川,不是那個大大咧咧,喜歡熱鬧的王鷺川;不是那個笑逐顏開,事事稱心的王鷺川。她還記得他最喜歡開的玩笑:

  ——我作了一句詩,你想不想聽?

  ——你?作詩?說來聽聽。

  ——“愛你像蟑螂。”

  ——這是什麼意思?

  ——不該來時它偏來,來了你又轟不走。

  “那麼,保重。” 她默默地站起來,打算離開。

  他沒有回答。

  她走了兩步,忽然衝回來,大聲道:“你真的不肯走?”

  “這裡是客棧,誰都可以來。”

  “王鷺川,別捉弄我的同情心。”她大聲道,“我說過不會改主意,就是不會改主意!你還要我說多少遍?!”

  ——王鷺川眯著眼睛打理著她。這才是真正的蘇風沂。她的憤怒總是比常人遲到半步,卻會突然跳起來,反戈一擊,將人打得昏頭轉向。

  “哈!你什麼時候有過同情心?我們在一起的時候,哪次我沒讓著你?”他抱著胳膊,不理會她,冷冰冰地道。

  “哦,是麼?既然我一無是處,你還留在這裡幹什麼?”

  “我就是喜歡沒良心的女人,”他站了起來,身影如一道烏雲般掠過她的臉頰,雙眸寒光閃爍,“怎麼樣,現在是不是終於覺得我是只可愛的蟑螂?”

  “你想怎麼樣?”她目露凶光。

  他的牙齒咯咯作響:“他是誰?”

  “原來你來找的人不是我,是他。”她冷笑,一字一字地道,“我們的事與他沒半點關係。請你不要碰他,不然我就會讓你明白我真正沒有同情心的時候是什麼樣子!”

  怒火在目中燃燒。他臉上的肌肉扭曲起來,臉色由青轉白,忽一拳砸在桌子上,將桌面砸了個大洞!

  她一動不動地看著他,沒有說話。

  鷺川的脾氣雖然很大,卻從沒有在她面前這樣生過氣。他永遠讓著自己,吃飯搶著付錢,上車為她拉門,吵起架來更是口拙,從來都是他先檢討認錯。因為他一向認為自己是男人,是大哥,凡事應當虛懷若谷,而不是斤斤計較。何況天底下講理的女人原本就很少,跟她們爭辯,簡直是白費功夫。所以男人們擅長的那些虛情假意的奉承、故意屈尊的謙遜、以及息事寧人的寬容,全在他的修養之內。而這些對蘇風沂都不怎麼管用,也難以叫她服貼,更是半點也不會感恩。她屬於天底下最難討好的那一類女孩子。

  果然這一拳四座皆驚,看客們的眼睛全都溜了過來,悄悄地期待一場好戲。

  “我不和你打架!”她扭頭就要離開,他一把抓住她的手,顫聲道: “阿風,幾天不見,你就這麼恨我?”

  她站住,沉默了一會兒,忽然道:“你們家在怡春縣有一處百年舊宅,閒置多年,一直有買家出價,你父親卻從不打算賣掉,是麼?”

  “這和你有什麼關係?”他愣了愣。

  “那座舊宅的下面,有一座漢王的墓。”

  他的臉驀地蒼白。

  “現在你總該明白我父親為什麼處心積慮地要把我嫁給你了。”

  說完這話,她瞪著眼睛看著他,等著他說點什麼。

  他什麼也沒說。過了一會兒才道:“如此說來,這麼多年,你一直在騙我?”

  他的臉崩得很緊,雙目陰沉。

  “我也三個月前才知道此事。先前,我一直懷疑我父親為什麼對我的婚事那麼熱心。他有一大堆兒女,嫡生的都懶得理睬,哪有閒心管我這個通房丫頭生下的女兒?你難道不記得,他原先是打算把我的三姐嫁給你,你爹爹都答應了,你卻死活不干?”

  他緊緊抓住她的手,輕輕地道:“你就為這個難受麼?阿風,跟我回去。我去說服我爹爹將那間屋子賣掉。那墓裡會有什麼?裡面不過躺著一俱骷髏。”

  “不,我已改變了主意。不會嫁給你了。”原本指望他勃然大怒,然後憤而離去,想不到他會這樣回答,她只好硬生生地說道。

  一絲悲慼之色浮上他的眼梢:“那麼,你離開我不干別的事,只是因為他,是麼?”

  “是。”

  他猛然放開了她的手,無奈地笑了笑,頹然坐下,眼中忽有一絲難以察覺的淚光:“很晚了,你去睡罷。我想獨自呆一會兒。”

  她從沒見過一個男人如此傷心,拍了拍他的肩,道:“我不走,我請你喝酒。”

  “不必。”

  “我不想看見你難過。”

  她要了兩瓶杏花村和幾碟他喜歡的小菜:“無論如何我們都曾是最親密的朋友,我先敬你一杯。”

  他沒有接過她遞過來的酒杯,卻將一整壺酒都捧了起來,仰頭灌了下去。有一半的酒潑出來,淋濕了他的前襟。他用袖子擦了擦嘴,苦笑:“阿風,你知道你最大的毛病是什麼嗎?”

  她將手中之杯一飲而盡,烈酒好像刀子一樣燒著她的喉嚨:“不知道。”

  “你這個人,真實得令人倒胃。”

  “是麼?”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8 22:32
五十四

  他又開始拍開第二罈酒的封泥,將酒倒到碗裡,一飲而盡:“幹!”

  “慢點喝,你很快就會醉了。”她拉住他的手。

  他擺了擺手,道:“你難道不知道我的酒量?”

  “別喝了。”

  “阿風,自從那次我爹帶我去你家,在後花園裡遇到了你,我就知道你會是我的妻子。……我從沒有想過你會不是。”他唏噓長嘆。

  “那時你才七歲。”

  “你還記不記得,當時你只是個黃毛丫頭,梳著兩條細細的小辮。眉毛是淺黃的,淡得看不見,遠遠只見兩隻黑幽幽的大眼睛。……你的貓跑到樹上去了,求我爬樹幫你弄下來。我……我把貓兒抱了下來,你高興得直跳,還親了我一下。”

  “……這是陳年老事了吧?”

  “要說咱們的陳年老事,這麼多……多年下來,數……也數不清,難道你……都忘了?”

  “唉,不要說了,”見他越說越傷心,她的眼也跟著發紅。

  漸漸地,他兩眼發直,雙手發軟,已是明顯的醉態,她道,“我扶你回房歇息,好好睡一覺,明天就回家去罷。”

  她將他扶起來,他推開她的手,怒道:“不!我不回去!”

  說罷徑直向前走了幾步,身子一歪,正巧唐蘅從樓上下來,一把拉住他,聞見他一身的酒氣,皺了皺眉,道:“你喝了很多酒?”

  王鷺川一把抓住他的領子,吼道:“酒……酒不是你叫我喝的麼?”

  唐蘅莫名其妙:“我什麼時候讓你喝這麼多酒?”

  “阿風,跟我回家……”他已醉得人事不清,緊緊拉住唐蘅的手臂,死死不放。

  唐蘅忙哄道:“好,好,我先送你回房,咱們明天就回家。”一邊哄,一邊惡狠狠地盯了蘇風沂一眼,道:“是你給他灌的酒?”

  蘇風沂一直躲在王鷺川身後,小聲道:“你沒見桌子給他捶了個大洞?這種時候如果不喝酒,他就要找人打架啦。”

  聽她說話舌頭也有些大,唐蘅忍不住道:“你也喝了很多?”

  “我只好陪他喝,不忍心看他傷心成這樣子。”

  “這事兒全是你弄出來的罷?現在都亂了!”

  “是我弄出來的我才這麼喝。一輩子都沒喝過這麼多酒呢!”

  他嘆了一口氣,道:“我送他回屋去。”

  “我幫你一把。”

  兩人一人扶著王鷺川的一隻手臂,將他送到房內,放到床上。

  唐蘅苦著臉道:“怎麼辦?他還是死死地拉著我的手不放。”

  蘇風沂正幫床上的人脫靴:“誰讓你渾身香噴噴的?你就讓他拉一會兒不行麼?替我看著他,我得下去結帳。”說罷,閃身關門離去。

  下得樓來,付了酒帳,呆呆在樓下坐了一會兒,忽又奔回去敲唐蘅的門。

  “什麼事?”

  開門的時候,唐蘅已換了一件淺灰色的睡袍,臉色微紅,彷彿酒醉一般。

  蘇風沂呆呆地看著他,期期艾艾地道:“阿蘅,今晚你不能睡在這裡……”

  “為什麼?”

  “我怕……鷺川會強暴你……”

  “強暴?”唐蘅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臉紅紅的道,“真的?”

  蘇風沂盯著他的頭,怔怔地道:“阿蘅,你為什麼是光頭?你的頭髮呢?”

  她嚇壞了,因為開門的時候唐蘅的一隻手竟然捧著一個假髮。而他的頭皮油光鋥亮,與和尚無異。

  “哦,我沒頭髮。一直光頭。”唐蘅耐心解釋。

  “為什麼是這樣呢?”

  “我小時候生過一場病,唐芾給我喝過一碗參湯,喝完之後頭髮一夜間就掉光了。再也沒長出來過。”

  “唐芾是誰?”

  “我哥哥。”

  “你恨他?”

  “不恨,只是不和他說話。”

  “不可能,他是你哥哥。”

  “信不信由你,我們雖生活在同一個屋簷下,十年沒說過一句話。”唐蘅淡淡道。

  “是他不理你,還是你不理他?”

  “互相不理。”

  蘇風沂伸過手去,摸了摸他的頭,又摸了摸他手中的假髮,問道:“那是我賣給你的頭髮麼?”

  “是啊,”他慎重地道,“小心別弄亂了,這髮套我可是花大錢請人特地為我做的。”

  “我給你的頭髮並不多,夠用麼?”

  “暫時夠了。”

  “下回不夠,我再剪一尺給你。”她柔聲道,“現在麻煩你到子忻那裡湊合一晚,行麼?”

  “沒問題。”

  兩人走到子忻的門邊,敲了半天門,才聽見裡面應了一聲:“請稍等。”

  過了半晌門才開了一道縫,子忻剛剛沐浴一新,披頭散髮,穿著件雪白的素袍,一身熱氣地站在兩個人的面前。

  蘇風沂忽然臉色飛紅,渾身發軟。

  子忻之美,令人昏厥。

  “兩位有什麼事?”

  “我那裡來了一位客人,能否在你這裡擠一晚上?”唐蘅道。

  “當然可以。……只是我明天要早起採藥,不會打擾你的清夢罷?”子忻彬彬有禮地道。

  “不會。”

  唐蘅正要進屋,蘇風沂忽然拉住他,笑著道:“子忻的床太小,兩位的個子都這麼大,只怕擠著不舒服。阿蘅,到我房裡去睡罷。”

  “我去睡,你怎麼辦?”

  “我到輕禪那裡擠一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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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五

  第十九章 冷杉與古藤

  蘇風沂溜進沈輕禪的屋子時,發現窗簾掀開一角,她正坐在床頭出神地望著窗外墨色的天空。

  幾粒星辰孤零零地閃爍著,夜色無邊,空氣清冷。

  聽見她的腳步,沈輕禪沒有回頭,只是幽幽地嘆道:“子忻把所有的鏡子都拿走了。”

  蘇風沂擠到床上,裹著毯子,也將臉湊到窗邊向外張望,隨手從懷裡掏出塊小鏡子遞給她:“我有鏡子,你要看麼?”

  不知用了什麼靈藥,她臉上的紅腫消褪得很快,亦憔悴了許多。對著鏡子端詳了片刻,什麼也沒說,又將鏡子還給了蘇風沂。

  “小時候,每到夏夜,我最喜歡干的一件事就是趴在井台邊看星星。我媽媽給我講過好多神話……”蘇風沂輕輕道。

  “我不是很喜歡我娘,”沈輕禪淡淡道,“我在她心中的位置遠不及我那幾個哥哥。自從五哥去世,她天天以淚洗面,難過得好像瘋掉一樣。如果死的那個人是我,她一定不會那麼難受。”

  不知該如果回答,蘇風沂只好苦笑。

  “她要我想法子接近傾葵,伺機打聽郭傾竹的下落,”沈輕禪的臉上露出譏諷之色,“她說,‘為了哥哥的血仇你要不惜一切手段。’她甚至說,她知道為了達到目的我一向有很多辦法,不然我也弄不到那把罕世的名劍。”

  蘇風沂吃了一驚:“原來你並不……”

  沈輕禪搖搖頭:“我第一次見到傾葵的時候,傾葵並不認得我。他大哥將他保護得很好,一直隱藏他的身份,從不曾讓他介入過郭沈兩家的糾葛。——他化名劉駿,在西北一帶活動。我當時自侍武功,便跑去找他比劍。條件是如果我贏了,他跟我回三和鏢局。你知道,只要我們手裡有郭傾葵,就不愁引不來郭傾竹。”

  “你贏了?”

  “我們沒有交手。”

  “為什麼?”

  “他說,他與我素昧平生且無冤無仇,何必為上一代的糾紛拚個你死我活。我向他列舉我們沈家有多少親人死在郭家人手裡,他說他也可以列出同樣的名單來。但他向我保證,他很晚才知道這些事,且從未參與過任何一次行動。他只想好好地過自己喜歡過的生活,如此而已。他甚至還說,既然我千里迢迢地到了這荒無人煙的西北,他願意請我吃一頓本地最好的羊肉泡饃,算是盡地主之誼。”說到這裡,她臉上忽現柔和之色,“他很窮,卻很大方。”

  蘇風沂嘆道:“他說得一點也沒錯,冤冤相報何時了——”

  “可惜這世上的對錯並不由我們來決定,” 沈輕禪苦笑,“可是他還是被我一句話給騙到了這裡。——臨走時我告訴他,我的幾個哥哥正僱人全力追殺郭傾竹,已令他不止一次受過重傷。他擔心大哥的安危,果然跟了過來。我們在路上同行了三個月,相安無事。可我現在十分後悔……也許不告訴他這些,讓他留在西北反而安全。現在我怎麼勸他走他也不肯。實際上,他已被我的幾個兄弟牢牢盯上,就算想走也走不掉。”

  “所以你只好總和他呆在一起,好讓你兄弟投鼠忌器?”

  “郭傾竹殺了我的大哥和五哥,手段殘忍,且一直發誓要將沈家斬盡殺絕。我不可能原諒他,他更不可能原諒我們。”說這話時,她的手是冰涼的,眼中露出恐懼之色,“他若知道我與傾葵的事,也不會原諒傾葵,肯定會先殺了我。我的家人也不會放過我。”

  蘇風沂的心陡然一寒,問道:“那你打算怎麼辦?”

  “我不知道……傾葵和我都避免談論此事,過一天算一天罷。”

  蘇風沂愣住,無語地看著她。

  過了一會兒,沈輕禪又道:“你知道為什麼我們的名字裡都有一個‘禪’字麼?”

  蘇風沂搖了搖頭。

  “因為傾葵的父親叫‘郭啟禪’。我爹給我們起這個名字,就是為了告訴我們,沈郭兩家的後代不可能結合在一起。”

  見她目中一片迷茫,蘇風沂握住她的手,輕輕道:“我一直忘了告訴你,昨天夜裡我見過郭傾竹,和他交了手,我刺瞎了他的一隻眼珠,算是替你報了仇。”

  她以為聽見這個消息她會高興,不料她身子猛地一抖,顫聲道:“你……你怎會刺瞎他的眼睛?你的武功遠不如他!”

  “他太驕傲,才會失手。”

  她幽幽地嘆了一聲:“我雖要多謝你替我報了仇,不過,你可知道這樣做的後果?”

  “有什麼後果?”

  “因為有個郭傾竹,我們兩家幾乎勢均力敵。雖說沈家人多勢眾,但我們家大業大,有鏢局的生意要照顧,實際上勻不出很多人手來對付郭氏兄弟。何況郭傾竹武功高強,又總在暗處,多半時候是我們著了他的道兒。一旦他受了重傷,形勢就倒轉過來。傾葵無人暗中照應,會很危險……”

  蘇風沂一聽,出了一身冷汗,忙道:“你放心,咱們至少還有唐蘅。”

  不知為什麼,兩個女人一想到唐蘅,親切感由然而生。沈輕禪知道唐蘅的武功遠在他實際的排名之上。兩人對視片刻,不發一言。過了一會兒,知她越想越怕,沈輕禪揪了揪蘇風沂的臉蛋,強笑:“咱們說點別的吧。別為我擔心,實在不行我們還可以雙雙逃走。”

  夜涼如水。

  兩人縮進被子裡,各懷心事,都翻來覆去地睡不著。聽著牆頭蟋蟀低鳴,樓外蛙聲不斷。接著“咚咚”兩響,窗外已敲了二鼓。蘇風沂忽然捅了捅沈輕禪,壓低嗓子悄悄問道:

  “輕禪,問你一個女人的問題:那個……第一次會很痛麼?”

  “第一次?什麼第一次?”明明知道她問的是什麼,沈輕禪故意裝糊塗。

  “第一次,你和他……”

  “我的第一次發生在唐門。”

  “說來聽聽,我想知道……”

  “很痛。痛得要命。痛到你會恨這個人,會大半年都不想理他。”

  “真的?”

  “反正我是這樣的,何況我不喜歡那個人。若不是為了弄到那把劍,我也不會這麼做。”

  過了一會,見蘇風沂怔怔地沒有回話,又道:“沒事,第二次就好了。阿彌陀佛,罪過,罪過。我怎能把你教壞……”

  黑暗中,蘇風沂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燭光下,他的肌膚是銀色的。他像往日那樣淺淺地眯著眼從一旁打量她。

  ——你媽媽是丫環,你也是丫環。你知道什麼是通房丫環?

  ——通房丫環的意思是,你媽媽是我父親的,你是我的。

  淫蕩的眼光將她裡裡外外地吞吐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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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六

  給我倒杯茶。

  她戰戰兢兢地提起茶壺。

  他忽然一把捏住了她的手,將她扯到自己的懷裡。

  她聽見衣裳撕裂之聲。

  那隻滑膩的手無處不在。

  她咬了他,狠狠地咬了他。

  “太晚了,”蘇風沂輕輕道,“睡吧。”

  ***

  他披著漆黑的斗篷,站在一棵樹的陰影裡,淒冷的月光灑下來,彷彿給那件純絲的斗篷套上一層薄冰。

  他是殺手,正等待著主顧的到來。

  每次談生意他都會選擇一個開闊且充滿陰影之處,將自己的臉藏在斗篷寬大的帽子裡。狹窄的長劍竹棍般別在腰下。他的手一直握著劍把,森寒的劍氣透過肌膚,水波般漾入他的眼眸。

  主顧準時到達,也披著一件斗篷。

  那是個姿態優雅的女人,年紀四十來歲,眼角邊雖已有了細細的皺紋,卻仍然很美。女人戴著一雙長長墨綠色的手套,和斗篷的顏色完全一樣。她筆直向他走去,在五尺之處稍停了片刻,眯著眼判斷了一下這個人是不是她要見的人,然後,顯然得出了肯定的結論,她走到他面前,從容地摘下了手套和風帽,露出一張讓每個見過她的男人無法忘記的面容。

  一雙睿智的眼睛向人凝眸而視,他覺察到她的目光深處有一絲暗藏的堅硬。

  作為一個信譽良好的殺手,他的主顧中有不少女人。這些女人找到他時,一般都很緊張,因為暗殺畢竟不是一件好事,理由也多半說不出口。她們多半會結結巴巴的說出自己的要求,跟他討價還價,反覆叮囑他保守機密,好像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幹些什麼。對於這些女人,他的態度會很寬容。每當她們躲躲閃閃如驚弓之鳥般與他會面時,他都會產生一種強烈的感覺,覺得自己是她們的保護人,甚至,是她們的大哥,她們的父親,她們的偶像,她們的英雄。他很樂意為絕望中的女人解決各種難題。如果那個女人情緒激動泣不成聲,他甚至還會請她到茶樓小坐,柔聲細語地安慰她,向她保證,他一定會替她幹掉那個渾蛋。

  而面前的這個女人顯然不屬於這一類。她像一個真正的主顧那樣雙眼直視,目光堅定。從她臉上他只讀出了十二個字——“我出錢,你辦事,誰也別糊弄誰。”

  “他們說你殺過很多人,”女人道,“無論多麼困難的任務,都能得手。”

  “不錯。”

  “我姓吳,叫吳悠。”女人低眉觀察他握劍的手,“這名字你或許覺得陌生……”

  他打斷了她的話:“我對唐潛這個名字很熟悉。”像每一個細心的生意人,他在接受任何一樁生意之前,都會對主顧進行一番調查。

  “這件事正是和他有關。”

  他鼻子輕輕哼了一聲。

  他當然明白唐潛在江湖中的地位。可是,怎麼說呢,這世上想謀殺親夫的女人並不少,不過敢於付諸行動的倒真不多,而竟肯花錢僱人去幹的,幾乎寥寥無幾。

  他淡淡一笑,道: “我希望我的任務不是去殺唐潛。”

  “當然不是!”女人顯然對他的猜測十分詫異,“明早他會出趟遠門,說是有一件急務要辦,可能要過一兩個月才能回來。”

  他一直認真地聽著,等著她把話說下去。

  吳悠繼續道:“我希望他能平安回來。”

  他眉頭微皺,冷笑:“大名鼎鼎的唐潛也需要人保護?”

  “暗中保護,”吳悠更正,“如果這一路上平安無事,你不必露面,更無需讓他知道你的存在。如果他有任何危險,我希望你能及時援手,不遺餘力地幫他度過難關。”

  “他不會是一個人獨自出門罷?”

  雖然唐潛的刀法可以算是天下第一,但瞎子畢竟是瞎子,且很多事情也不是光憑一把刀就可以解決的。

  “不是,陪他一起去的是唐芾,我們的長子。所以我又多添了一層擔心。我希望你能同時關照這兩個人。”

  “能否告知他們所去何處,所辦何事?”

  “抱歉,對此我一無所知,只知道他們要去調查一件事,可能會有危險。”

  “鑑於這兩個人的武功,我相信我能出力的地方不多,”他很坦白,“兩千兩銀子就夠了。”

  “兩年前唐潛曾經受過一次重傷,內力和體力要大打折扣。而唐芾太年輕,高傲自信卻沒有什麼江湖經驗。如果唐潛有半點危險,他寧肯死在他身邊也不會逃走。他們是親密的父子,但絕不是好搭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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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七

  他有些欽佩地看著這個女人,沉思半晌,點點頭:“一萬兩銀子。先付一半,事成之後全部付清。”

  她拿出銀票,將手伸出去,忽然又收了回來,道:“他們沒有告訴我,你有一隻眼睛是瞎的。”

  “你丈夫的兩隻眼睛都是瞎的。”他抱著胳膊,冷冷地道。他的左眼有些混濁,一滴鮮血凝在其中。他知道在江湖傳說中,殺手一向被看作是不怕死更不怕痛的神秘人物,他們銅頭鐵骨、刀槍不入,流血受傷是家常便飯。而他們的肌膚好像天生就不怕火燙刀割,即使有傷也會迅速癒合。肋骨不論斷多少根,在床上最多躺十天就能提刀出門。一句話,既然是殺手,就得有殺手的身體,更要知道殺手的壽命。幹這一行,大多數人都活不過四十歲,所以在閒暇時光,他們都過著放肆的生活。揮金如土,縱酒好色,無所不為。

  實際上,除了身手敏捷之外,殺手與普通人並沒有多少不同。他們靠手中的傢伙吃飯,身體是最大的本錢。任何一處的永久損傷都會給他們的職業帶來致命打擊。因此每一個人受傷都會極力隱瞞自己的傷勢,唯恐消息傳出,身價大跌,亦對各地的藥堂、名醫瞭如指掌。

  所有的大夫都告訴他這只左眼很快就會徹底失明。伴隨而至的只怕還會化膿紅腫,最終只有挖掉了事。隨著左眼視覺的逐漸消失,他本能地感到一絲恐慌。

  “我是大夫。你這是剛受的傷,武功將會大受影響。”

  他感覺受到了侮辱,臉色有些發青。

  ——這是他最恨的那一類主顧。對武術一無所知,自侍有錢,挑選刺客的態度與挑選南瓜別無兩樣。

  也就在這一瞬間,一道寒光閃電般飛向她的眼睫!大驚之下,她嚇呆了,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

  寒光閃過,消失。純黑的斗篷無風自動。

  “請問,剛才我揮出去多少劍?”

  她搖搖頭。

  “割斷了多少根你的頭髮?”

  她搖搖頭。

  “我一共揮出三劍,割斷了你十七根頭髮。”

  他將銀光閃閃的劍伸到她面前,輕輕一吹,十七根長發在空中一縷一縷地飄下來。

  “你有兩隻眼睛,卻什麼也沒看見。”

  她不動聲色地打量了他一眼,臉上毫無慚愧之意。

  過了一會兒,她淡淡地道:“你誤解了我的意思。我只是想說,如果現在你肯到我的醫館走一趟,我能治好你的眼傷。診費只要五十兩。”

  ***

  凌晨時分下著濛濛細雨,山路冥冥,雲暗風斜。

  泥地陡而滑,馬行至山腰便沒了路。只有一條一人來寬的羊腸小道,曲折向前。道上滿是伸出的荊條,落木枯枝橫豎其間,山石犖確,亂草叢生。蘇風沂將馬拴到一株大樹下,揭開斗笠,整理了一下里面的長發,冰涼的雨珠頓時灑了一頭。便在雨中對子忻道:“看來咱們只能徒步前行了。”

  子忻早已下了馬,從地上拾起一截斷竹,用刀削了削,做成一個竹杖,遞給她:“今天天氣不好。就算你覺得採藥是件有趣的事,也該挑個好一點的日子。”

  她接過竹杖,將裙角一掀,給他看自己足上的芒鞋:“我不怕路滑,出門時特意穿了這雙鞋。你豈不聞東坡說過,‘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話剛出口,冷不防腳底一溜,身子歪向一邊,不禁“啊”地叫了一聲,眼見身子就要騰空而起,子忻已眼疾手快地抓住了她的手臂,將她的身子扶穩,淡笑:“爬山的時候眼看著路,不要吟詩。”

  他還是戴著自己喜歡的帷帽,背著藥筐,策杖在前,披荊斬棘。蘇風沂乖乖地跟在他的身後。他那條殘廢的腿在這樣陡滑的山路上行走,顯得格外地不利索。不僅無法走快,有時一步還得分成兩步。但他卻能保持穩定的步幅和節奏,極少半途停頓。遇到險處竟還要先行一步,以便能在高處接應。蘇風沂原本一直牽著他的手,見他行步甚艱,還要分心照料自己,心中不忍,悄悄鬆開手,只拽著他的一角衣袍,讓他騰開手,可以抓住道邊的樹幹向上攀爬。

  行了近一里的山路,眼前豁然開朗。前面是一片開闊的山谷,綠草如茵,滿地開著嫩黃的雛菊。彼時細雨初霽,一輪紅日從密雲中鑽出,微風習習,萬朵金花隨風搖曳。蘇風沂早已走得滿頭大汗,摘下斗笠,坐在道邊的大石上,對子忻道:“咱們在這裡歇會兒,好麼?”

  子忻慢吞吞地走到路邊,拔出小刀,彎腰割下一叢開著小白花的蔓草,捲成一團,放到藥筐之中。

  “這是什麼藥?”蘇風沂湊上去問道。

  “落葵。通常用於消腫止血。”他拿出一株給她細看,“它的種子蒸過之後,曝干研末,調以白蜜,可以涂面養顏。”

  蘇風沂眨眨眼,笑道:“你怎麼知道?你試過?”

  “唐蘅試過,這是他最喜歡的方子。”

  “說起阿蘅,”蘇風沂靈機一動,忙問,“你可有什麼方子讓他的光頭重見天日?天氣越來越熱,難不成他天天都要戴假髮?”

  “他大概試過我開的不下五十種方子,可惜沒一個見效。”子忻搖頭苦笑,“儘管如此,他仍然對我充滿信心。無論給他什麼藥,都嚴遵醫囑老實服用。弄得我現在一看見他的光頭就覺芒刺在背,簡直比他自己還要痛苦。”

  “是不是每位大夫對自己治不好的病人都會感到內疚?”

  “是啊,”他的神情原本很平靜,平靜得近乎冷漠,目光中卻忽然有了一絲暖意,“不過我父親不是這樣,至少不那麼明顯。”

  蘇風沂聽罷,心微微一動。

  ——子忻從沒有提起過自己的父親,她一直以為他是個孤兒。

  “你父親也習醫?”

  他點點頭,神色黯然:“他病了很多年,身子一直不好。”

  蘇風沂本想繼續問他父親是否健在,家中可還有別的親人,見他目中已有傷心之色,連忙打住。笑道:“你一定也讓他試了不少方子。”

  他的回答很奇怪:“我猜他從不試我的方子。——覺得它們有一半不可信,另一半則乾脆是異想天開。”

  彷彿找到了同黨,蘇風沂一陣唏噓:“我爹爹也是這樣。無論我說什麼他都不相信。其實他只是不肯相信自己會錯,更懶得同我理論。……從小到大,他對我說的最多的兩個字就是‘放肆’。”

  “可是,你做古董,是誰教你入行的?”子忻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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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八

  蘇風沂道:“我媽媽原本是我爹爹書房裡的丫環,後來便成了他的人。自從有了我,她擔心我在這個大家子裡難以立足,便每日留心我爹所讀的書目。他每讀完一本她都會從書房裡偷出來,悄悄抄寫一份留在一個箱子裡。她教我認字、讀書,從小就讓我到爹爹的古董店裡和師傅夥計們混在一起。漸漸地,我的床底下堆滿了她抄的書。我十二歲那一年她得病去世了,臨死之前,我求爹爹去看她一眼,他沒答應,說是有個重要的應酬。我所知道的東西都是偷偷學來的。——不少家學是傳媳不傳女,而我爹爹連兒媳也不相信。蘇家的規矩是傳子不傳媳,更不傳女……”

  她從不願意談自己的家事,不知道為什麼今天說了這麼多。她的嗓音很平靜,好像這一切已是陳年往事。可說話的時候,她的左手一直微微發抖。

  就在這時,她感到一隻大手握住了那隻發抖的手,握得很緊。接著,一個溫和的聲音在她耳畔輕輕地道:

  “風沂,你是個可愛且有學問的女孩子。很多人都沒你懂得多,包括我在內。”

  她很高興,想笑,眼中卻滿是淚水。他放下手杖,坐到她身邊。她靠進他的懷裡,聽見他穩定的心跳。他的心跳讓她想起了母親,想起了自己小時候受了委屈,母親便是這樣將她攬在懷裡,心跳便是無言的撫慰。她願意永遠生活在這顆心臟的旁邊,永遠聽見它的跳動,就彷彿那她自己的心臟一般。

  子忻撫著她的肩,繼續道:“別這麼傷心。看你如今已成了古董行家,便是離了父母也能生存,你媽媽在天之靈應當放心了。”

  她破涕而笑:“什麼古董行家?離這頭銜還差十萬八千里呢。”

  那一刻他一直低著頭。她便揚起臉,用額頭輕輕摩挲他的臉頰。雨水和汗水從他的額上滑落,和她的淚水混在一處,流到嘴邊,有一股淡淡的鹹味。兩人默默無言,相擁而坐。

  一道閃電劃過山谷,雨又淅淅瀝瀝地下了起來,漸漸地,越來越大。

  “要打雷了。”他突然道,一隻手不知不覺緊緊地抓住了她,好像生怕她會溜走。

  “你怕打雷?”她眯眼一笑。

  “是的,”他目中郁色忽現,“我怕打雷。”

  “有我在,沒事。”她拍了拍他的背。說罷拾起藥筐,拉著他的手,指著不遠處的山腰道:“瞧,那裡有個小廟,咱們去避避雨。衣裳都濕了呢!”

  他猛然抬起頭,遠處天空沉雲密佈,當中湧動著一團漩渦狀的雲霧。沒有雷聲,雲層中只有頻頻的閃電,照得天際一片澄紅。他忽然覺得此景似曾相識,不禁有些遲疑,沒有起身。蘇風沂卻已將手杖交到他的手中,將他拉了起來:“快些走,只怕要下暴雨了。”

  兩人在雨中跋涉,從一條小徑爬到山腰,衝進廟中。

  那只是一個廢棄多年的山寺,後牆已頹了一個大洞。一塊巨石橫臥在牆中,彷彿是被百年前的山洪衝下來的。平滑的石面上有一排水滴而成的小坑,雨水正滴滴達達地落下來,水花四濺,發出幽然輕快的聲響。

  蘇風沂將地上的枯枝聚攏,掏出火摺,燃起一小團火。兩個人脫下濕漉漉的外套,架在火邊輕輕烘烤。見門邊的泥縫里長著三朵金黃的雛菊,蘇風沂忙摘到手中,笑嘻嘻地拿到子忻眼前:“這雛菊便是我最喜歡的花兒,不知是否也能入藥?”

  他怔怔地盯著鼻尖前的三朵毛茸茸的花蕊,臉上的表情有些古怪,又有些尷尬。然後他的臉色突然蒼白,不由自主地向後靠了靠,將身子靠在牆上,呼吸越來越急促。

  “怎麼啦?”蘇風沂一驚,隨即省悟,將雛菊扔到地上,“是花粉,對麼?你害怕雛菊的花粉?”

  他點點頭,勉強算是回答。呼吸卻越來越因難,手指發青,冷汗淋漓,臉已憋得通紅。

  她急忙從他的衣袋裡翻出一個黑色的藥瓶,那藥瓶與六年前的藥瓶一模一樣。從中倒出一粒正方形的藥丸,藥丸的顏色與形狀也與六年前一模一樣。她將藥丸塞到他口中,拿出水袋給他灌了一口水。然後用力地掐著他的魚際穴。良久,他方深深地籲出一口氣,呼吸漸趨平穩,十分靦腆地向她笑了笑。

  事隔多年,他什麼也沒有變。還是很不習慣有人看見他發病,更不習慣有人照料他。她默默地凝視著他,覺得有些傷心。

  他笑得很虛弱,只是為了安慰她而笑。

  “這紅色的藥瓶是干什麼用的?”她問。他的衣袋裡一直還有一個藥瓶,裡面裝著一種紅色的藥丸。第一次見他發病時,她驚慌失措,也不知哪一種藥管用,便將兩粒藥丸同時喂到他口中。後來他告訴她,他只需要黑瓶子裡的藥。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藥是我父親給我的,他叮囑我每隔三個月服用一次。”

  “而他卻沒有告訴你藥的用途?”

  “他說是用於治咳喘之症,不過我不相信。——我又不是不懂藥理。既然我給他的藥他從來不吃,我為什麼要吃他給我的藥?”

  “你們父子倆……咳咳……真是有趣。”聽了這話,她哭笑不得。

  過了一會兒,子忻忽然道:“風沂,地上有很多蟑螂。”

  蟑螂!

  聽見這兩個字,她幾乎要跳起來,子忻怕蟑螂!

  她左看右看,不見一點蟑螂的影子,又將地上一塊草墊翻開仔細搜索,仍無半點蹤跡,不禁問道:“蟑螂在哪裡?為什麼我一隻也沒發現?”

  “就在你腳邊……三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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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九

  “沒有。”她瞪大眼睛,四處查看,“沒有蟑螂。”

  “沒關係,竹殷會幫我們解決的。蟑螂是他最喜歡吃的東西。”他淡笑,“你從沒見過竹殷,是麼?”

  她越聽越糊塗:“竹殷是誰?”

  “竹殷在樹上,”他向空中打了一招呼,“竹兄,好久不見。”

  她呆住,身子忽然發僵,愣愣地看著他喃喃自語,那神情就好像遇見了一位多年的老友那樣親切。她仔細聆聽,想知道他說了些什麼,他的嘴唇一直在動,聲音卻低不可聞。

  她推了推他的身子,小聲道:“子忻,醒醒!醒醒!”

  他轉眼看著她,柔聲道:“不要怕,竹殷是我的朋友,他的樣子雖……雖有些古怪,但在他們這一族裡,每個人都是這種樣子。”

  “子忻,你聽我說,”她將濕漉漉的衣裳捲成一團,捂在他的額頭上,盯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字地道,“這裡沒有樹,也沒有竹殷。”

  他推開她的手,神情明顯有些惱怒。半晌,克制了自己的怒火,平靜地道:“竹殷就坐在我身邊。”

  她的臉有些發白:“為什麼我看不見他?”

  他目色迷離:“他剛從樹上下來,穿著一件深紅色的衣裳,人首蛇身。難道你沒看見這裡有一株冷杉,上面爬滿了千年古藤……”

  “那麼竹殷究竟坐在哪裡?在我的左邊?還是右邊?”她冷冷地問。

  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道:“風沂,你不明白我的話,我也不指望你能相信我。我們生活在不同的世界裡。”

  她凝視著他的雙眼:“子忻,你是大夫,難道你也相信鬼魂顯靈?”

  他搖搖頭。

  “那麼,告訴我,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為什麼你能看見我看不見的東西?”

  他拒絕回答。

  “每個人只有一個靈魂,難道你有兩個?”

  他沉默。過了很久,才道:“你錯了。每個人都有數不清的靈魂,每一個念頭都是一次靈魂的顯現。這些靈魂,就像一群走到同一間屋子的人,有的彼此認識,有的完全陌生,有的相合,有的反目。——我是這樣,你也是這樣。”

  她聽見外面的雨停了,太陽再次從雲間鑽出,遍地金光。

  她不相信他的話,因為她生活在明亮的世界裡。是的,明亮的世界裡,每一個人只有一個靈魂。

  “子忻,我喜歡你,但你不能逼我相信我不相信的東西。”她呆呆地看著他,怔怔地說道。

  他點點頭,表示理解,淡淡地道:“這裡離山下很近,你為什麼不先回去?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想單獨跟竹兄聊一會兒。”

  她的臉氣得鐵青,什麼話也沒說,扭頭就衝出了門外。

  那一天,她騎著馬在山道上徘徊良久。

  好幾次她都想衝回去告訴子忻,她願意相信有竹殷這個人,相信廟裡有棵纏滿古藤的冷杉樹。只要他愛著她。無論他腦子裡想的什麼,她都願意相信。她也願意相信人有無數個靈魂,儘管屬於她自己的靈魂太少,儘管她生活在看不見竹殷的世界裡。她期望他能給她更多的靈魂,以便她能走入他的世界。她想了很久很久,最終卻認為她不是任何人,只是她自己。於是她默默地回到了客棧,默默地吃了一頓早飯,回到屋子,見唐蘅已然離去,便倒在床上,蒙頭大睡。

  亭午時分,她無精打睬地下樓要了兩個饅頭充飢,正欲走出客棧,子忻忽然出現在她面前。

  他牽著馬,背著藥筐,顯然是剛剛回來。

  她看了他一眼,咬了一口饅頭,沒有說話,正要走開,子忻突然叫住她。

  “風沂。”

  她沒有答應,只是冷冷地看著他的臉。

  他遞給她一樣東西。

  “送給你。——我自己做的,也許你會喜歡。”

  她接過來一看,是一隻精緻的藤鐲。上面雕著一排小小的漩渦,和刺在他足踝上的圖案一模一樣。接榫之處甚新,尚不及塗漆,顯是剛剛完成之作。不過,那古藤漆黑光亮,紋理細密,卻至少有百年之久。

  “哪裡找來這麼黑的古藤?”她問。

  “那棵冷杉樹上。”

  她微微一怔,既而臉上露出譏誚之意:“你送我這只鐲子,是為了想讓我高興,還是為了證明你是對的?”

  “我只是想送你這只鐲子。”

  ***

  “告訴我,這裡有什麼?”

  一個時辰以後,蘇風沂重新回到山腰上的那個小廟,她的身後跟著唐蘅。

  “一地枯枝,一個草墊,一團灰燼。”唐蘅邊走邊看,“一堵破牆,幾扇爛窗,一個巨石。”

  “請問這廟裡有沒有一株冷杉?”

  “什麼?”

  “一株冷杉,上面纏著古藤。”

  “沒有。這麼小的廟裡怎麼可能會有一棵大樹?不過,當中倒是有個柱子。”

  “你是說,子忻把這柱子看成了冷杉?”

  “不會。誰都知道柱子和冷杉是兩回事。”

  “那麼,這裡有沒有別人,比如穿著深紅衣裳的男人……人首蛇身?”

  “開什麼玩笑,這又不是《山海經》。”

  “這地上有蟑螂麼?”

  “沒有……沒發現。”

  “那麼,阿蘅,”蘇風沂傷感地道,“至少咱們倆的世界是一樣的。”

  “嗯,阿青會同意你的說法。”他微笑著從懷裡掏出那隻小木雕,放在嘴邊輕輕吻了一下。

  “阿蘅,你……可見過阿青?可相信他活在這世上?”她忽然又問。

  “我當然見過阿青,阿青當然活在這世上。”唐蘅道,“阿青無時不在,永遠陪在我身邊。”

  “阿青……他是什麼模樣?”

  “蛙臉人身。總穿著綠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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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什麼特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