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幻仙俠】迷神記 作者:施定柔 (已完成)

 
li60830 2018-12-28 18:18:38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84 26048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8 22:24


  劉駿見他眼中似含著一絲難言的憂鬱,心下傷感,卻不敢多說,道:“等我有了武功之後,誰要是欺負你,我定不饒他!”

  子忻慢慢站起來,微哂:“現在是什麼時候,你還在這裡拍胸脯。”

  當下劉駿將一套拳從頭到尾細細地演了一番。他自己的記性亦不弱,子忻教過一次,便不用再更正,已打得像模像樣。

  時辰到時,江天笑將眾人分開,一個一個地叫到館中演練。劉駿這才知道,大多數弟子只記得前面五、六招,能記得前十招的,連一個都沒有。末了,江天笑拍了拍劉駿的肩膀:“明天你還是這個時候過來罷。我先教你馬步。”

  劉駿大喜:“多謝師傅!”

  出了館門,見子忻還靠在樹上等著他,便挽著他的胳膊,喜滋滋地道:“子忻!師傅答應收我作徒弟了!”

  子忻笑道:“我說你不差罷?你偏偏不信。下次別再要我陪你了。”

  劉駿興奮地道:“你記不記得上次我們看的那本《江湖奇聞》裡的故事?將來若能作個大俠,過那種刀頭舔血,快意恩愁的日子,那該有多好!”

  子忻聽了,又羨慕,又難過,若無其事地應了一聲:“是啊。”

  劉駿道:“天不早了,我送你回去罷。”

  子忻搖了搖頭:“我自己回去,你不用送了。”

  劉駿忙道:“這麼遠的路,你一個人走我不放心。”

  子忻看了他一眼,劉駿連忙改口:“好罷,我回家了,你自己小心。”

  “明天見。”

  “明天見。”

  兩人分手之後,子忻獨自策杖前行。這一帶的路他並不熟悉,槐蔭之下是一片蛙聲。月光下的雲夢谷燈火閃爍,幾道長廊像街道一般明亮。他的心情卻不知為何,變得極度抑鬱。走了幾步,眼淚不知不覺溢滿了眼眶,他咬咬牙,生生將眼淚逼了回去。腦中卻是一團混亂,賭著一口氣,踉踉蹌蹌地行了一柱香功夫,只覺面紅耳赤,大汗淋漓。胸中似藏著一團烈火,無處燃燒,不知不覺,離開主道,越行越遠,到了一個荒涼的所在,再往前走,已是長廊的盡頭。前面碎石鋪地,亂草埋徑,抬眼一望,見遠處石碑林立,夜霧瀰漫,這才恍然想起這裡便是谷裡的墳地。他心中憂憤,無意回家,便坐在廊上,呆呆地望著石碑出神。

  獨自坐了很久,身後傳來一聲輕嘆。

  他回過頭去,看見了母親。

  “想學武功?”

  他點點頭。

  “以後早點起床,我教你。”

  “能不能先教我騎馬?”他按捺不住心頭的喜悅。

  “不能。”母親略有些猶豫,接下來,猶豫消失了,回答變得斬釘截鐵,“你有喘疾,你爹爹絕不會同意。”

  ***

  雲夢谷人並不瞭解子忻學馬的急切心情。

  谷裡有這一帶最舒適的馬車,有第一流的馬伕隨時聽候吩咐。無論他想到哪裡,都不必騎馬。

  何況他還有一身的毛病,一大堆的忌諱。

  所以在母親教他武功、父親教他醫術之後的數年內他都沒能如願。

  其實他喜歡的是騎在馬上那種自由奔跑的感覺。

  甚至在他學會輕功,可以策杖奔跑之後,他仍然渴望騎馬。

  因為他認為自己奔跑的樣子不好看。

  他在劉駿心情好的時候求過他好幾次,沒哪一次奏效。“我可以答應你任何事情,只除了這一件。”劉駿連連擺手,“以前我老爹只是用巴掌揍我,現在看我長結實了,早改用馬鞭子了。你還是饒了我吧!”

  他因此有一整年不敢求他,決定等他長大一些,有膽子跟老爹對著干的時候再說。

  可是就在他們相識五年之後的一個冰冷的雪夜,劉駿的全家卻突然從谷中消失了。

  據說,臨行前劉家貴只在大門口向謝總管簡短地交待了一下原因,說是自己的父親病危,全家得趕回西北探病。

  雲夢谷裡有十幾個馬伕,多他一個不多,少他一個不少,謝停雲並不在意,還特意多支了他兩個月的銀子以備急用。大家都以為過了兩個月他們全家都會回來。

  他們再也沒有回來過。

  沒人知道他們的住址,便是介紹他們入谷的中人也跟著消失了。

  當然,更也沒人願意花功夫追究。劉家貴不過是個馬伕,且他的瘋女兒已給谷裡帶來了太多的麻煩。實際上,在仙兒傷過兩個小孩之後,谷裡的人都希望這家人快些搬走,甚至有人悄悄向總管提議,寧願多給銀子也要將劉家挪到別處。

  人們又說,其實那天趕車的並不是劉家貴,而是另一位馬伕。一位身手敏捷、高大陰沉的陌生人。

  劉家貴說,那人是他的侄兒。

  但在這家人住在谷裡的五年間,誰也沒見過這個侄兒。第二日子忻聽到了消息,失魂落魄地在劉家小院內徘徊。當天夜裡,他竟冒著大雪偷偷溜出谷外,企圖尋找劉駿的下落。

  他不會騎馬,沒有慕容無風的許可,任何一輛馬車也不敢帶他出谷。

  他在嚴寒中拄杖前行,一人徒步走到了神農鎮。

  在那裡,他看見風雪中有無數的人影。寒霧迷濛的江岸,幾艘客船正解纜遠行。

  他在江邊碼頭上踱來踱去,失神地望著浩淼的煙波,直至凌晨。

  劉駿就這樣不見了。

  劉駿失蹤後一年,子忻都沒有提起學馬的事。

  第二年他就遇到了小湄。

  他永遠也忘不了她那雙深碧的眼珠,寧靜得好像竹梧院裡的那道湖彎。也忘不了她那張白皙秀美的臉,那頭柔軟微卷的栗發,以及笑起來滿臉粉紅的樣子。

  小湄的母親是波斯人,總管烏里雅多的妹妹。

  多年學醫不成,烏里雅多終於改了行,在趙謙和退休之後接替他當上了雲夢谷的總管。

  人們說慕容無風對波斯人有好感是因為這令他想起了自己在天山的歲月。在絲綢古道上總能遇到成群結隊的波斯商人,帶著奇異的珠寶和閃亮的銀器,長途跋涉,到中土換取財富。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8 22:24
十一

  生活富裕的烏里雅多託人給遠方的妹夫帶信,讓他們一家來雲夢谷作客,還說中原遍地黃金,到處都是發財的機會。受到誘惑的妹夫便收拾細軟、攜帶全家隨著商隊踏上了旅程。豈料發財的夢還沒開始就在半途遇到了馬賊。夫妻雙雙斃命,只有一個十歲的女兒被逃出命來的商人帶了回來。烏里雅多深感內疚,將這女兒視如珍寶,給她取了一個漢名,叫小湄。

  谷裡人對這個波斯女孩的看法是她有些缺心眼。她對新地方的好奇遠遠大過了父母雙亡的悲痛,成日間活蹦亂跳、興高采烈。

  人們常常看見她操著不靈光的漢話和谷裡其他的女孩子聊天,大家聽得糊裡糊塗,似懂非懂。所幸除了說話,她面部的表情和手勢也很豐富,幾乎等於有了第二語言。實在不夠用,她還會用樹枝在地上畫畫。總之,女孩子們全被她鍥而不捨的精神感動了,紛紛教她本地的方言。不出一年,她已能說不少句子,且隨著時日的增長,越說越順溜。

  子忻早已在子悅的口中聽說過這個女孩,因他靦腆孤僻的性子,見了便遠遠避開了。

  第一次與小湄搭話便是在雲夢谷的墓地。

  那一日微風徐徐,將一股淡淡的花香從深谷中吹過來。他結束了手中的醫務,便沿著長廊策杖獨行,不知不覺又到了那片墓地。

  他並不是著意喜歡墓地,只是喜歡在無人的地方散步。

  與墓地相接的是一片平曠的谷地,往下走是藥畦,漫山遍野種著龍膽草。

  初春的山谷有種怡人的恬靜,斜暉朗照,花氣氤氳。

  舉目四望,遠處林木幽邃、藤花起落,鳥聲呱碎。

  他一邊走,一邊思索。忽聽身後傳來馬蹄之聲。

  轉身望去,遠遠地只見馬背上有個淺碧色的衣影。那馬撒開四蹄,在谷中兜了一個圈子,便向他衝了過來。

  快接近他時,馬上人拉住韁繩,停在他面前,扒在馬背上甜甜地叫了聲:“子忻哥哥!”

  他的臉頓時有些發紅。

  除了子悅,他鮮少與女孩子搭話,更沒有人如此親熱地稱呼過他。

  他當然知道她是誰,抬頭看了她一眼,明明靦腆,卻故作矜持:“你好。”

  他發現小湄的年紀雖小,身段卻相當豐滿。比之同齡的女孩更顯成熟。而且她那碧綠的眼珠一直一眨不眨地看著他,沒有半分羞澀,卻有一副天真好奇的神態。不知為什麼,他不敢與她對視,又不想顯得膽怯,便假裝看地上的一株龍膽草,悄悄地將手杖移到身後。

  “子悅姐姐說,你爹爹不讓你騎馬,她也不敢教你。”小湄挺直身子,在馬上大大咧咧地問。

  他張口結舌,不知該怎麼回答。好像怎麼回答都顯得自己很差勁。最後還是老實地道:“嗯,我的確不會。”

  “我來教你。”

  “你年紀太小,這樣子騎馬很危險。”他老成地勸道。

  “不危險,我很小就開始騎馬了。騎馬一點也不難!”她大聲更正,向他伸出了手,“現在就學,我拉你上來!”

  彼時他的個頭已經很高了,身子雖還有些瘦,卻遠比一個十一歲的女孩重得多。

  “不不不。”他連連擺手,“你去罷,我還有事,告辭了。”

  “不許告辭!有我在這裡,你一定要學會!”

  明明比他小三歲,她的口氣卻很霸道。

  就這樣,每日黃昏他都會到墓地旁邊等著小湄,跟她學騎馬。他亦步亦趨,學得很認真。可是,在他心底裡,學騎馬是次要的。

  到了第五天的時候,他已可以單獨坐在馬上。那天,小湄帶著他在谷中騎了三圈,然後跳下馬去,牽著韁繩往前走。

  “我的手杖掉了。”他在馬上忽然道。

  他一直將手杖插在馬鞍上,不知何時失落。

  “等會兒再找罷。”小湄回過頭來,淺淺地一笑。

  那手杖其實就是他的腿,沒有它,他不能走路。他有些不安,卻明白自己不該這麼著急。

  畢竟他可以騎馬。

  “給你!”他用狗尾巴草給她編了一條小龍,她興致勃勃地接過去,銜在嘴上,哼著歌兒繼續向前走。

  “你哼的是什麼歌?”他問。

  “是老家的歌,你聽不懂的。”她笑。

  她的嗓音柔軟而別緻,曲折迴環,他聽了怦然心動。

  “大聲唱吧,我聽得懂。”他淡淡地道。

  “你聽得懂?”她轉過身來,好奇的看著他,“你是說,你會說波斯話?”

  他跟父親學過。

  父親精通波斯文和梵文,和雲夢谷打交道的波斯商人很多。

  他正處在求知的年紀,什麼都想學,且學得特別專心。

  然後他們嘰嘰咕咕地說起了波斯話。

  “你聽得懂麼?”他生怕自己說走了調,俯下身去,悄悄地問道。

  “聽得懂!”她咯咯地笑,“你是天才。”

  過了一會兒,她又道:“那我就大聲地唱了啊!我喜歡這裡就是因為這裡沒人,我可以放聲大唱。”

  君馬黃,我馬白。

  馬色雖不同,人心本無隔。

  共作遊冶盤,雙行洛陽陌……

  “這不是你老家的歌罷?”他微笑。

  “子悅姐姐教我的,好不好聽?”

  “好聽。”

  這時天空忽然飄起了小雨,雨越來越大,已淋濕了他的衣裳。於是他道:“咱們回去罷。”

  “在雨中騎馬才好呢!”小湄仍然牽著韁繩往前走。

  “那你上馬來。”

  “不,我偏要當你的馬伕。”她擰過身來,吐了吐舌頭,向他頑皮地一笑。

  話音剛落,冷不防空中一聲霹靂。那馬陡然受驚,狂嘶而起,揚起前蹄向前猛地一踢!

  “小心!”他驚呼了一聲,從馬背上跌下來,那馬已撇下他們,往深谷中躥去。

  他聽見小湄悶哼了一聲,倒在地上,便知被馬蹄中。可是當他爬到她面前時,卻看見她奮力地翻了一個身,仰天靜臥,吃力地睜大眼睛。

  “別動!”他撲過去,按住她的身子,正要尋找傷口,卻看見血水從她後腦湧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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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她瞪大眼睛看著他,嘴唇動了動,沒有說話。

  他扯開嗓門大聲呼救。

  曠野中,除了雨聲還是雨聲。

  他企圖抱起她,失落了手杖,竟無法站立。

  無論如何做都已無法挽救她的生命。他握著她的手,看著她臉上的血色漸漸消失。

  她勉強睜開眼,彷彿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還惦記著那匹馬:“馬跑掉了……怎麼辦?”

  他不敢流淚,怕她害怕,卻忍不住嗚嚥了起來。

  “我想睡了,明天再教你……”

  她合上了雙眼。

  從墓地到墓地,他只認識了她五天。

  最後一次見到小湄,她已變成了一座小小的墳塋。

  第五章 江湖郎中

  丙戍年春月,久病初癒的慕容無風三年以來第一次攜夫人出谷。兩人一起到神農鎮拜訪了薛鐘離夫婦,吃了一頓午飯,又敘了敘家常,天色已暗。其時春寒料峭,微風翦翦,夜月中的樓台閃著靈光。馬車駛出薛宅,向東行了半柱香的功夫,緩緩停在東籬館的門口。早有主堂大夫田鐘樾趨步迎將出來,侍從將慕容無風送到客廳,添上一個取暖用的三尺縷花螭紋銅爐,慕容無風看了一眼館內陳設,覺得有些陌生,淡淡笑道:“我們來看看子忻,他好久沒有回谷了。”

  田鐘樾忙答道:“公子五日前外出還未歸麼?我以為他已經回谷了呢。”

  荷衣一聽,臉色微變:“沒有。他到哪裡去了?”

  她素知子忻脾性甚倔,便是慕容無風也管束不住,且不說這位以老實厚道、沉默寡言著稱的田鐘樾了。

  田鐘樾想了想,道:“六天前這裡曾來一個被打傷的病人,模樣慘得很。我和公子一起忙了整整一天,才算將他救醒。那病人的家人上午剛將他送回家,下午又送了回來。這一次那病人顯然又被打了一頓,我們雖是盡力搶救,他還是很快就死掉了。那病人的親屬連同他的兩個孩子,跪在診室裡哭得驚天動地。我當時手裡還有別的病人,處理了這個又忙那一個去了。我走出診室時,只聽得公子大吼了一聲‘豈有此理’,也沒在意。 想不到當晚他就出門去了。我還以為他回谷了呢。”

  慕容無風與荷衣兩人面面相覷。荷衣剛要細問,田鐘樾又道:“以前他晚上也偶爾出去,不過第二日都會回來。我一直以為他是回谷探望父母……”

  慕容無風搖頭道:“子忻從不半夜來竹梧院。”

  田鐘樾一聽,急道:“先生吩咐弟子好生管教公子,弟子實是管教不嚴……不過公子臨行前留下話,說今晚會回來。我一直在等他呢。”

  荷衣道:“子忻是怎麼走的?坐車還是騎馬?”

  田鐘樾道:“從來都是騎馬。他那匹紫電駒不是夫人送的麼?”

  慕容無風的眼直直地盯著荷衣,過了半晌,道:“荷衣,你幾時教過星兒騎馬?”

  荷衣臉一紅,不由得結巴了起來:“我……這……”

  “我說過多少次,他有氣喘,不能騎馬。”

  “小湄不是教過他麼?看他騎著也沒事,我……我就多教了教,順便把我的馬也送給他了。”

  慕容無風怒道:“荷衣,為什麼你老要瞞著我?”

  荷衣道:“因為你老是過分擔心。子忻的脾氣全是你慣的。”

  “我慣的,我怎麼慣了?”

  “你從小就對他的身子大驚小怪。這也不讓他吃,那也不讓他吃。現在倒好,一個大活人,出門的時候,還得帶上個大廚。簡直讓人笑掉大牙!我楚荷衣的兒子,難道就這麼不濟?”

  “不提這個倒罷了。那次你讓他吃栗子,結果呢?病了整整一個月!這是誰在慣他?”

  “這至少證明兒子雖不能吃栗子,卻可以騎馬。”

  “荷衣,子忻是大夫,不是走鏢的,用不著會騎馬。”

  “可是,騎馬還是方便很多吧!你不是也能騎麼?”

  田鐘樾咳嗽了一聲。

  慕容無風道:“田大夫,我們到子忻的屋子去等他回來。”

  自從子忻長到十歲,慕容無風就再也沒去過他的房間。

  只因子忻幾乎每日都會來竹梧院跟著父親讀書習醫,也常會留在父親的書房陪他吃飯,所以慕容無風一直以為,兒子的房間只是他睡覺的地方而已。子悅的房間慕容無風倒是常常陪著荷衣一起去。兩人心裡都明白,子悅才是家中最難對付的人物。她從小就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麼,且無論要什麼,總有法子要到。

  相較而言,他不得不承認,子忻的脾氣雖倔,性子雖直,卻要老實得多。在討人歡心上,遠遠不足。凡他認為自己是對的時候,與人爭執起來不遺餘力,全無退讓。常把人氣得火冒三丈。前足走,後足就有跑到竹梧院來告狀的人。以致到了最難堪的時候,每次醫會,只要子忻一開口,立即就有一群人對他怒目而視。

  有一天,在回院的路上,子忻道:“爹爹,為什麼這麼多人看我不順眼?”

  他苦笑:“你看你自己如何?”

  “很順眼。”

  “你可知道《易經》裡所有的卦,在各爻變動時都有吉凶悔吝。只有一個卦,不論六爻如何變動,只有吉利。”他淡淡地道:“這就是謙卦。”

  “爹,我的情況與《易》不同。它講的是做人,而我則是在做學問。它求的是‘和’,我求的是‘真’。——這是兩碼事兒。”

  他摸了摸兒子的腦袋,道:“求真沒錯,也要講態度。倘若人人都不肯和你討論,這個真也難得求出來。”

  “可是,求真一定和要人討論才成麼?獨坐苦思,可不可以?”

  “我想是可以的。”他搪塞了一句。自子忻習醫始,他就有意帶著他參加谷內大夫們的醫會。就算自己不能親臨,也總不忘叮囑子忻出席,回來將會上討論的要點告訴他。長見識倒在其次,他不願子忻和自己一樣離群索居,孤僻成性。但他也不知道自己做對了沒有。子忻的性子似乎因為自己的這番打算,滑向了一條完全陌生的岔道。

  他至今記得聽完了自己的話,子忻的臉上一副困惑的神情。彷彿所有的答案都不能令他滿意。而在那一刻,自己竟也和他一樣的茫然。

  這世上的許多規則原是在沉默中學習和掌握的:沒有人會告訴你人與人之間究竟該怎麼做。他也不知道。所幸,子忻不再追問下去,只是向他似是而非地一笑,一道火花在彼此的眼中閃過。子忻於是伸出手,摸了摸父親的後腦勺。

  “沒大沒小……”他板起了臉。

  “我知道,爹爹。”兒子輕哼了一聲,顯得若無其事。

  直到第一次走進兒子在谷外的房間,慕容無風才忽然明白,自己心目中的兒子,可能並不是真正的慕容子忻。

  他的臥室沒有講究的傢俱。除了一床、一桌、一書廚、一椅之外,別無餘物。倒是牆上、帳內貼滿了紙片。這些紙片顯然是從某本書上撕下來的,再按照某種神秘的規則連接起來,排成圖案,彷彿一道巨大的漩渦。相比之下,這空落落的房間顯得零丁簡陋,倒成了這幅圖畫的陪襯。夫婦倆走入房內,驚詫之餘,竟忘了爭吵。

  荷衣從地上拾起一本書,打開一看,除了封皮之外,空無一物。再打開書桌上擺著的幾個紙盒,才發現裡面是一張張撕開來的紙,筆墨大小不同,新舊有異,顯然是從不同的書裡撕出來,卻又整整整齊齊地歸類放在一處,上面還標了序號。

  當然,撕下的全是醫書。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8 22:25
十三

  隨意抽出一張,荷衣念道:“邪從下上而盛於上者於是用附子、人參……”

  慕容無風苦笑著打斷她:“這是《雲夢醫案類編》。”

  又抽出一張:“蔡診脈弦濡而弱,曰脾胃為痛所傷……”

  慕容無風道:“這是醫案續編裡的話。”

  “好好的書,為什麼要拆成這樣?”

  “不知道。”

  “牆上貼的是什麼?”

  “《雲夢灸經》。”

  “帳子裡面呢?”她從中揭下一張,拿給他。

  “也是《雲夢灸經》。”

  “這說明咱們的兒子日夜都在研讀醫書,”荷衣半驚半喜,“雖然他的法子有些古怪。”

  “荷衣,這些書頁並非是本來的次序。”

  牆上除了貼紙之外,還有幾幅小畫,卻全是草圖。依稀辨得所畫的輪廓皆是某位身形枯瘦、滿臉病容的和尚。

  荷衣道:“這幅畫我總算認得。”

  他們的臥室裡一直掛著一幅墨態淋漓、筆意古拙的“文殊問疾”,是子忻畫了送來,慕容無風喜歡,請人裱過,掛在牆上的。記得當日慕容無風對畫凝視良久,終於向荷衣坦白,說子忻的學業雖差強人意,在書畫上的功夫卻頗為不俗。說完不忘恭維荷衣一句,說兒子的筆法遒勁奔逸,是受母親的影響。——這話讓荷衣頗為得意。

  想到這裡,她不知不覺又握住了無風的手,道:“無風,為什麼我忽然有了一種可怕的感覺。就好像……就好像我們並不瞭解子忻。”

  慕容無風嘆了一聲:“何止是子忻,子悅我們也不大瞭解。他們兩個,好像還沒等我們弄明白,就忽然間長大了。”

  驀地,兩人的心中有了一絲難言的傷感。

  “這些年你一直陪著我,幾乎是足不出戶。我們……我們不稱職,一年之中,也沒時間好好地陪陪兩個孩子。若不是我……”

  荷衣按住他的唇,輕聲道:“你總是自責。你……若能平平安安地活著,就已是兒女之福了。這裡太冷,咱們還是回去罷。子忻回來,若聽說我們來過,會回谷看我們的。”

  “不,”慕容無風的眉頭擰了起來,“我得在這裡等著他。他……五日不歸,也不知會不會出什麼事。”

  “你看,越說你越擔心了。不如這樣,我這就去找他去,省得你提心吊膽。”她將一杯熱茶遞到他手中,提起了劍。

  “別去!”慕容無風一把拉住她,沉聲道,“天這麼黑,你去了只會讓我更擔心。咱們還是在這裡等他一夜,若明早還不回來,我就立即派人四處去找。”

  不知哪裡來的氣力,他緊緊拉住她的手,將她拽回身邊,將茶杯遞給她:“安靜地坐一會兒,喝茶。”

  她坐了下來,將頭靠在他的肩上,用臉輕輕地摩挲著他的手臂。兩人都滿腹的心思,怔怔地望著爐火。過了一會兒,荷衣低聲道:“無風,你說,兒子將來會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當然是一位大夫——也不必是最好的,稱職就行了。”他想都沒想就脫口而出。

  荷衣嘆道:“我倒沒什麼意見,就是覺得當大夫太累。你難道不覺得……這其實是一個很枯燥的職業?我一直懷疑怎麼會有年輕人喜歡上它。”

  “哈,到現在你才說啊。我倒覺得一點也不枯燥。”慕容無風立即為自己辯護。

  “你自己不是也說,若不是因為身子不好,你也不會學醫麼?”

  “開始的確不大喜歡……大約也是賭氣。後來學得深了,也不覺得討厭。”慕容無風只好承認。禁不住又問:“那你說說看,年輕人喜歡什麼?”

  “我不說,省得你氣惱。”荷衣抿嘴輕笑,隨手將他身上的毯子掖了掖,“坐了這麼久,累不累?”

  他已在薛鐘離處坐了一下午,坐得渾身僵硬,到了兒子這間五日不曾燃火的屋子,只覺四壁都是冷嗖嗖的。荷衣只好叫田鐘樾再送過來一個火盆,怕火氣太旺,遠遠的擺在門邊。田鐘樾趁機問兩人是否用餐,兩人連連擺手。這一番悶坐,他們都禁不住胡思亂想,越想越怕,越等越急,哪裡還有心思吃飯。

  又等了近一個時辰,慕容無風疲憊已極,漸漸難以支持。荷衣苦勸他回谷,他卻堅決不肯。以他素日的脾性,就算在自己的屋子裡,兒女們來了,還要起身。若勸他在子忻的床上暫歇,是絕無可能。正愁腸百結之時,門外忽然傳來一陣馬蹄聲。

  慕容無風喜道:“是子忻!”

  荷衣搖頭:“不對。來的不是一匹馬,而是幾十匹馬。”正疑惑間,眾馬亂嘶,一片嘈雜,只聽得門外一聲霹靂般的爆喝:

  “季東彪!你小子跟我滾回出來!”

  還未等有人回應,又聽得有人打了個呼哨,眾人彷彿得令一般,一人舉著一個火把立即散開,將醫館圍了個水洩不通。

  荷衣低聲道:“麻煩來了。無風,你得到床上躲一會兒。”說罷,將他扶到床上躺下來,掩上被子。又將門口一座荷花插屏擋在床邊。自己卻只拿著劍坐在他的身旁。

  慕容無風道:“荷衣,你出去瞧瞧,季東彪是誰?我們都不認得,只怕是誤會。”

  荷衣道:“這是湘匪,凶悍得很。我聽得出他們的口音。”

  慕容無風正要細問,只聽得一人幹咳了一聲,朗聲道:“丁舵主久違了。在下謝停雲,不知舵主深夜率眾而至,到這小小的醫館,有何貴幹?”

  “謝老頭竟也在這裡,希罕,希罕!我們飛龍舵一向與雲夢谷無冤無愁,也不想把事情鬧大。只要你們將季東彪的人頭交過來,我們立馬走人!”

  “舵主確信找對了地方麼?這個什麼季東彪,我從來沒聽說過。”

  “老謝,我們八十飛騎穿山渡水地趕過來,你當是來好玩的麼?兄弟們,操傢伙,他奶奶地,先將這屋子燒光,我看季東彪還藏不藏得住!”

  接下來便是一陣騷亂,顯然雙方交上了手。只得“哧哧哧”一陣亂響,幾百隻沒羽長箭如爆雨從窗外射了進來,將牆壁釘成了一團草垛,所幸慕容無風所臥之處三面是牆,一面有屏風,饒是如此,還是有幾支箭射到了帳頂,其中一隻燃著火。那月色秋羅的紗帳上原本貼滿了紙,一著火星,頓時“騰”地一聲,雄雄地燒了起來,荷衣趕緊將慕容無風扶起,放在輪椅上,隨手抄起銅壺,將水澆在帳上。又將帳子一扯,扔到屏風之外。田鐘樾趕過來,對著帳上的余火一陣亂踩。荷衣一把將他拉到屏風之內,道:“小心!四處有箭!你在這裡看著谷主。”

  荷衣提劍衝到門邊,正趕上謝停雲的兩個兒子謝從龍、謝從虎衝進來大叫:“夫人,我們被包圍了!您帶著谷主和田大夫,我們從後門衝出去!”

  荷衣揮劍如風,將一張桌子踢起來,擋住窗口,只所得 “叮咚”一陣急響,顯是亂箭全釘在了桌子上。正想將那張紅木大椅也踢過去,房頂上突然“嘩”的一聲瓦片碎落,平空掉下一個人來,手執強弩,落地時身形未定,已向著荷衣連發了十箭!

  慕容無風在床邊看見,驚道:“荷衣,小心!”

  荷衣身形一閃,已凌空而起,躍到來人的身後,長劍一揮,那人的一隻手臂便飛了起來,鮮血淋漓,好如一盆水般澆到床上。

  謝從龍將木椅一踢,擋住另一個窗口,大聲道:“夫人,快走,這屋子只怕已燒起來了!”

  荷衣點點頭,趕到床邊,卻見田鐘樾顫聲道:“不成!先生……先生現在不能移動。他看上去不大好。”

  慕容無風臉色蒼白,手摀住胸口,吃力地道:“你們……先走,別管我。”

  他心疾甚重,一向受不了突然的聲響。和荷衣在一起這些年,因生活平靜,發作的次數越來越少。此時聞得空中亂弦穿梭,加之荷衣方才那一劍,頓時心跳如鼓,無法平息。嘴唇也漸漸發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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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荷衣久經江湖,對這些驚險之事,只當家常便飯。見慕容無風臉色忽變,便知是心疾驟發,不由得大驚失色:“阿龍,你帶著田大夫先走。我在這裡陪著谷主……等他好些再說。”

  謝從龍忙道:“夫人既不放心谷主,我們還是一起在這裡死守。我已派人衝出去找翁總管求援。”

  雖這麼說,大家心中暗暗叫苦,門外一片廝殺之聲,也不知誰勝誰負。慕容無風出行時,只帶了二十個隨從。雖個個都是好手,那湘西悍匪人數眾多,也絕非尋常之輩。料想門外必是一場苦鬥。且這一戰為季東彪而起,卻沒有一個人認得季東彪,飛龍舵的人想是氣瘋了,也不問個青紅皂白,就刀劍齊下,亂砍一氣。一群人只殺得糊裡糊塗。若是就這樣死掉,那才叫好笑。

  四人正謀劃中,忽聽門外又一聲呼哨,亂箭驟停,卻有一馬狂嘶而至,空中響起一記鞭聲。

  頓時,門外一片可怕的寧靜。

  只聽得一人冷冷地道:“丁猛已受了傷,諸位還不肯走麼?”

  接著,又聽一人沙啞著嗓子道:“好!季東彪,我們飛龍舵接下這筆梁子!”

  又是一記鞭聲。

  季東彪淡淡道:“還有哪一位想接下這筆梁子?”

  良久,無人回應。忽聽馬蹄亂響,眾騎逃得無影無蹤。

  荷衣心中暗暗地舒了一口氣,將屏風移開。慕容無風喘息漸定,也掙扎地坐了起來。只見門外杖聲疾點,一位灰袍少年急匆匆地趕進來,搶到床邊,道:“爹爹、媽媽,您們沒事罷?”

  慕容無風一把抓住他,厲聲道:“子忻,這幾日你到哪裡去了?”

  “我……我出去辦點事兒。”

  “你……你難道就是那個季東彪?”荷衣也急著道。

  “我隨口起的名字。爹爹,您身子不要緊罷?”

  “我……我無妨。”

  慕容無風擰住子忻的衣領,將他拉到自己的面前,道:“子忻……告訴我,你……你剛才可曾殺了人?”

  “沒有。我只是廢了人家的一對招子而已。”

  慕容無風扭過頭,看著荷衣。

  荷衣道:“招子就是眼睛。”

  夫婦倆愁容滿面,正要將他好生數落,忽聽他背上的包袱裡,有嬰兒“咯咯”的聲音,不禁又是一驚,喝道:“子忻,你包袱裡有什麼?”

  “哦!差點忘了。這位是……”他打開包袱,將裡面一個白白胖胖的男嬰抱出來,笑嘻嘻地道:“你們的孫子。爹爹你看,他像不像我?”

  慕容無風一聽,差點氣得背過氣去,見那男嬰一勁兒地吮著手指,卻與子忻幼時一模一樣。一時間,哭笑不得,道:“胡鬧,這孩子是從哪裡來的?”

  “撿的,他的爹媽都死了。”

  荷衣摸著兒子臉,柔聲道:“子忻能回來就好。爹爹媽媽是特意來看你的。你能平安回來,我們就放心了。”

  子忻垂下頭,道:“爹爹,媽媽,我惹了些麻煩,打算出去避些日子。”

  慕容無風道:“你哪裡也不去,就留在我們身邊。無論你有什麼麻煩,我們都會想法子替你擋住。”

  子忻笑道:“爹爹,我想到江湖裡去走走。”

  慕容無風道:“子忻,你莫忘了,你是大夫。”

  子忻道:“我沒忘。而且,我為自己想出了一個絕好的職業,又能跑江湖,又能做大夫,一說出來,爹爹必定喜歡。”

  慕容無風苦笑道:“還有這樣的職業,我怎麼沒聽說過?”

  子忻道:“江湖郎中。”

  第六章 屋子中的屋子

  孟春之月,日在營室。東風解凍,蟄蟲始振。

  是月也,天氣下降,地氣上騰,天地和同,草木萌動。

  ***

  屋外的春光並沒有照進來。

  這是一間屋子中的屋子。

  他跪在那具白骨之下,已跪了整整三個時辰。

  燈油已將燃盡,裊裊而上的黑煙將頭頂的樑柱熏得漆黑。

  空氣中有一股嗆人的煙氣。

  沉悶。

  汗水從他的額上滴下來。

  他的背受著重傷,痛得幾乎直不起腰來。

  可是那白骨無聲地立著,空洞的眼眶狠狠地盯著他,就算低著頭他也能感到那種可怕的壓力。

  腦中,這光滑的白骨恢復了血肉,恢復了他生前桐帽棕鞋,衣影翩翩的樣子。

  他痛苦地閉上眼。

  比起生前,他寧願看見的不是那個人影,而是面前這具毫無表情的枯骨。

  ——“你知道, ‘外視’並不可怕, 可怕的是 ‘內視’。”

  他還記得他的話。

  ——“一旦你有了內視,外視無論是什麼樣子,都不重要。”

  現在,內視終日折磨著他。

  他咬了咬牙,挺直了背,用顫抖的手點燃了香爐上懸掛著的一段線香。

  野外,山泉初解,兔走狐奔。竹筍迸起,溪泉橫流。

  他身材高大,穿著緊身的黑衣,臉和手,都有一道可怕的疤痕。但這些並沒有影響到他面容的俊美。

  沉默了很久,他忽然對著白骨說道:“父親,我受傷了。”

  不可能有回答。

  然後,彷彿為了說服自己,他又補充了一句:“可是請放心,我能夠結束這一切,讓您瞑目於九泉之下。”

  說完這句話,他掏出匕首,在掌心割下一道小口,用自己的血澆滅了暗香。

  鮮血燃燒的味道,他早已熟悉了。

  他將鐵劍撐在地上,勉強地站了起來。感到背上的傷口又開始迸裂,鮮血浸濕了腰帶。

  可是他還是用力地推開兩道門,大步地走了出去。

  陽光明亮,令人微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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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東塘鎮。

  他孤零零地擠在一群小販之間。

  空氣乾燥,塵土飛揚,陽光之下的街道白得亮眼。不遠處傳來“咯吱咯吱”的亂響,卻是幾道褪了色的酒旗稀稀落落地在風中搖擺。不論是招牌還是行人,都顯得有些懶洋洋。他穿著一件灰濛蒙的長袍,後擺已被馬汗浸濕了,發出一股難聞的味道。站定之後,他掀開帷帽,頭頂的上方彷彿突然出現了一個漩渦,滿天的花粉如一道暗流迎面撲來,還沒等他來得及掏出手絹就連打了三個噴嚏,且有不可阻擋之勢。他趕緊從懷中摸出一粒藥丸,含在口中。

  在這樣的一條大街上,除非是口吐白沫就地昏倒,否則,不論是咳嗽、吐痰還是打噴嚏,都被視作常事。誰也不認得他,所以誰也不去理他。

  周圍的人顯然在關心別的事情:

  “……你可曉得,那天我找王家借了一匹馬,租價八兩。喂了二十日還人家,光草料銀子就去了一兩六錢……還是鄰居,真是夠心黑的!”

  “這有什麼?你沒看今日的行情。一斤豬肉,就要一分八釐;一斤牛肉, 一分三釐;上次請客我買了一隻活鵝,花掉一錢八分……這麼貴,這日子真真不讓人過了。”

  “這倒罷了,憑什麼淨桶也漲價呢?前兒我要買一個,上個月還是五分銀子,昨日一問,已漲到八分,我想了半天,沒買。那個舊的,還是繼續用罷。”

  “那還不是人太多了……”

  他的思緒越飄越遠。

  臨走的前一天,父親把他叫到自己的書房裡,再次勸道:“我知道,你一直不喜歡這裡,和很多老先生都紅過臉。”

  他一言不發,算是默認。

  “可是,外面很亂,你的身體也不好。我和你媽媽都很擔心。”

  他繼續沉默。

  “這樣吧,我們還有不少醫館分散在各地。你若實在想出去走走,可以隨便挑一個,住它一年半載再回來。”

  “不。”他毫不動搖。

  那一瞬間,父親有些失魂落魄,話音柔和起來:“子忻,聽話。”

  ——在他的記憶裡,父親幾乎從不曾對他說過“聽話”二字,由此造成了他和姐姐子悅從來就不怎麼聽話這一事實。

  “爹爹,我會經常給家裡寫信的。”生怕父親再說兩句自己就會心軟,他趕緊結束談話,走向門外。

  快到門邊時,父親忽然問道:“子忻,你究竟想要什麼?”

  他停住腳,想了想,搖搖頭:“什麼也不想要。”

  ——若干年後,每當回憶起這次對話,他都會問自己在這個世上究竟想要什麼。

  他發覺這是個很難回答的問題。

  也許,他只是需要否定什麼才能感覺到成長。

  為此,他需要一個世界,一個旅途,和另一種生活。

  一群七八歲的女孩子正在街邊玩耍。她們將一隻裝著銅錢的繡荷包拋來拋去,輪流去搶,在塵沙和柳絮間歡快地追逐,興高采烈,滿頭大汗。又有一群男孩子扒在地上鬥蟋蟀。有幾個還穿著開襠褲,屁股翹得老高,臀瓣上幾塊紫青的胎記清晰可見。

  他第一次見到唐蘅的時候,唐蘅就穿著一件大大的開襠褲。唐蘅還說別看他個子小,其實特別好認。然後就指了指自己光光的屁股,說上面有兩塊紫色的胎記。果然,每當小孩子們打架擠成一團時,他總能從一大堆屁股中,迅速地找到唐蘅,將他從人群里拉出來。

  不過唐蘅最擅長的不是打架,而是裝死。

  “子忻哥哥,你陪我玩吧!”剛認識不到兩天,唐蘅一早就扒在他的床頭上,用手指頭撐開他的眼皮,懇求道。

  “你會玩什麼呀?”他揉著睡眼道。

  “我會裝死,你會不會?”

  接著他便在床上給他演示了各種死法:有中槍即倒,立斃而亡者;有渾身抽搐,吐血三升者;有中毒發作,面目猙獰者;有全身中箭,仰天大呼者;有走火入魔,顫如篩豆者;有馬上中刀,從天而降者;有力卻伏擊,不敵而逝者;有臨刑痛罵,大義凜然者;有勇奪兵刃,同歸於盡者……只把子忻看得張口結舌,眼花繚亂,不得不承認這四歲孩子的演技,天下一流。

  末了,唐蘅滿頭大汗地問道:“好玩麼?”

  “好玩。”

  “我教你吧。到時候我們倆一起裝死,也好有個伴兒。”

  “為什麼你老要裝死?”

  “我哥喜歡我這樣,不然他就不和我玩兒。”

  同樣是第一次見面就被對方痛打了一頓,子忻對唐芾的印象遠遠不及劉駿。

  唐芾是個高個子,走路時胸高高地挺起,不會騎馬,卻喜歡穿一雙又黑又亮的馬靴,蹬得走廊的木板噹噹作響。據說他原本是自己家那條街上的孩子王,手下有十來個嘍囉,全聽他的指揮。唐芾因此不屑和比他小四歲的弟弟唐蘅一起玩耍。每次出門他不得不帶上唐蘅,又覺得他一無所用,所以每到玩打仗的時候,唐蘅的任務總是裝死。——開始他只是偶爾裝裝,還兼端茶倒水拿東西跑龍套之類的角色,豈知越到後來經驗越足,裝死裝得惟妙惟肖,旁人無法替代,這才成了他的專職。

  那一天子忻第一次見到唐芾,便和唐蘅一起裝了三次死。其實子忻本可輪到更好的角色,比如負隅頑抗的黑道殺手之類。不料唐芾認為子忻又瘦又跛,不配做他的對手,而裝死的技能又遠不及唐蘅,當即指示他作唐蘅的手下,先當一陣子攔路搶劫的強盜,然後兩人在他的大刀下跪地求饒,雙雙赴死。這種遊戲極其簡單,如果參加的人太少,簡直無情節可言。子忻“死”了三次便已生厭,而唐芾卻是興致盎然,樂此不疲。他自己的角色不是“皇上”便是“元帥”,要麼就是“大俠”。與之對應,唐蘅、子忻則只能在“叛臣”、“逆匪”或“惡棍”中挑選。玩了三次之後,子忻忽然對唐芾道:“這一次可不可以倒過來一下?我和唐蘅演元帥,你來演惡匪?”唐芾的臉立刻陰沉下來,說他從來都不演壞人。子忻頓時來了氣:“我也不是壞人,為什麼每次都要我演壞人?”唐芾將胳膊抱在胸前,眼中儘是鄙夷之色:“你是瘸子,瘸子都是壞人。”

  子忻一拳揮了過去,正中唐芾的下巴。唐芾一腳踢開他的手杖,將他痛揍了一頓,揚長而去。唐蘅跑去將手杖拾起來,掏出手絹幫他擦掉鼻血,小聲道:“子忻哥哥,別生我哥的氣,好麼?這是……這是一包糖炒栗子。我不吃了,全送給你!你消消氣,好不好?

  他捂著鼻子氣乎乎地坐起來道:“為什麼我不能生他的氣?”

  “你若不聽我哥的話,我哥還會揍你的。”好像唐芾還站在他的身後,唐蘅低聲道:“你不會去向我爹爹告狀吧?”

  “不會。”

  “如果你告訴你自己的爹爹媽媽,他們也會告訴我爹爹的。”

  看見唐蘅一副很緊張的樣子,子忻嘆了一口氣,道:“我不會說的。”

  實際上,雲夢谷的孩子也流行著同樣的規矩。挨了其它孩子的打之後捂著臉向父母哭訴會被看成是膽小行為。所以當子忻鼻青臉腫地回家時,這早已不是他第一次鼻青臉腫。父親見怪不怪,也沒問是誰幹的,只是給他敷了一點止痛的藥膏,然後便道:“玩去罷。”

  怕被盤問,子忻掉頭出門回屋,半路上正好撞上了子悅。

  作為雲夢谷的孩子王,子悅對孩子間的所有的戰事一清二楚。因為是子悅的弟弟,雲夢谷裡沒一個小孩敢主動找子忻打架。當然,別人打架時他自己湊熱鬧混進去挨的揍不算。子悅看見弟弟的臉腫成一個豬頭,掐指一算他在本日可能的停留之處,便已一切瞭然於心。當下只是不動聲色地和他討論了一下地圖的畫法以及爬山的計畫,次日便率領一群孩子去和唐芾算帳。

  由於禮貌的關係,唐芾開始還不屑和這群流著鼻涕的屁孩兒動手。何況有好幾個孩子操著本地土話叫罵,讓他摸不著頭腦。然後,子悅大喝一聲:“揍他!”一群人一擁而上,其中不乏看似憨傻,其實練過幾天拳腳者。唐芾毫不費力地扳倒了猛衝過來的頭三個,豈料後面的人前仆後繼,終於將他揍得萬紫千紅,好幾天都辨不出是人是鬼。唐蘅在一旁急得哇哇大哭,要跑回家去叫爹爹。子悅一把拉住他,柔聲籠絡:“唐蘅乖寶寶莫哭,姐姐明天帶你去爬山,山上好玩的東西可多啦。姐姐屋裡還有新蒸的桂花糕,你要不要吃?來,你跟我來拿。”說罷便連蒙帶騙地將他拐到自己屋裡,塞給他幾塊甜糕,不消半會兒功夫,就哄得他回心轉意。

  就這樣,子悅成功地將唐家兄弟分裂了。

  當子悅遇到劉駿也想如法刨制地收服他時,發現劉駿遠比唐芾要難對付。照樣是一群孩子向他衝去,劉駿眼疾手快,一步跨出,搶先揪住了子悅的小辮子。只輕輕地一拽她便尖叫了起來,大夥兒全嚇得倒退三尺。子悅馬上表示願意停戰,且說自己爬山的隊伍裡正好缺一名像劉駿那樣有豐富經驗的山裡人做嚮導,問他願不願意加入?劉駿擺出一副不感興趣的樣子,最後在眾人的懇求下方勉強答應。卻不知自己照樣落入了子悅的圈套,不知不覺成了子悅的第一手下。

  ——親近自己的朋友,更親近自己的敵人。

  ——這一向是子悅的戰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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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站在人群中的少年正漫無邊際地想著自己的往事,忽聽得老遠處有人不耐煩地吼道:

  “喂!你小子站在這裡做什麼?這是人家做生意的地方,每個位子都要交錢的。哎!說你呢!跛子!”

  他一抬眼一瞧,見是一個粗脖紅臉,滿身酒氣的胖子向他走來,他狠狠地盯了來人一眼,道:“我的名字……”

  “管你叫什麼名字!你交錢了麼?我是收租的阿三,這裡的廊頭。你若是打算在這裡擺個攤子,就要交錢,明白麼?”

  少年一副摸不著頭腦的樣子:“廊頭?”

  “這就管租店舖的。”一旁一個賣櫻桃的人小聲道。

  “奇怪,你是哪個村的?阿三我走南闖北,這口音我還真沒聽過。古怪得緊!”

  這阿三自己一口村話,少年聽得尚且吃力,不料原來自己說的話,對方也聽不大懂,不禁怔在當地,想說官話,又覺得太過假正經。張口不是,閉口也不是。

  “三哥還稱自己有見識,這是明明是關外蒙古人的口音,上次有位賣耗子藥的,說的話與這位小哥一模一樣,他就是從關外來的。”

  既然已有人答腔,少年乾脆閉住了嘴。

  在市井裡就有這樣的好處,你永遠不會感到孤獨。關心你的人永遠很多。有時候他人的熱心甚至讓你窒息。

  阿三哈哈一笑,覺得這個回答十分滿意,眼珠子一溜,溜到馬上,接著道:“老弟這匹馬倒是神駿,如果肯二十兩銀子脫手,這攤位就是你的。頭一月的租錢就不用交了。”

  少年道:“這馬我不賣。”

  “就是就是,三哥又不是沒瞧見人家的腿不好使,還要人家的馬……”黑暗中,有個人咕嚕了一聲。”

  阿三的眸子惡狠狠地掃過去,卻一連看見七八個腦袋畏畏縮縮地扭過去,找不著目標。

  少年將頭上的帷帽揭下來,笑道:“三哥貴姓?租攤位的銀子我暫時沒有。馬也不想賣。不過,我看三哥的這顆虎牙不太好,只怕已煩憂了三哥多日。不如我替三哥拔下來,再開一劑藥,消消腫。這診金我就不要了,三哥讓我在這裡擺攤三日,如何?”

  雖是黃昏,天色還不是很暗。少年身量修長,長發微卷,飽滿高昂的額頭之下,雙眸燦若秋星。他原本緊閉雙唇,顯出一副苦思的樣子,不免給人抑鬱之相。想不到他啟唇一笑,態度溫婉,再加上一連叫了五聲“三哥”,阿三呆呆地看著他,怎麼也硬不起心腸。

  一句話正問到痛處,阿三禁不住哼了一聲,口氣終於和緩了下來:“請問小哥做何營生?”

  “小本生意,江湖郎中。”

  “一看你就像。”

  儘管朝朝暮暮都想跑江湖,一聽見有人這麼說,他心裡還是覺得有些彆扭。

  “你不想租個店房麼?一季的租金只要六十兩。鋪房也有不少:大房每季四十五兩,中房三十六兩,小房三十兩……”

  “我暫時沒有錢。”少年很坦白。

  “好罷,看你這樣子,也不像是哄人的。你真的會拔牙麼?……我是說,你拔得動我的牙麼?”阿三盯著少年蒼白修長的指尖道。

  “拔得動。”少年淡淡道,從馬背上拿下來一個紅杭細絹的包袱,掏出一個描金的醫篋,從中抽出一個精巧無比的鐵鉗。

  旁邊的人伸長了脖子,仔細地打量著少年這套一看便知價格不菲的工具,都道:“乖乖,這個東西可是真貨,我想不出除了拔牙,它還能拔什麼。”

  他找旁人借了杯水,仔細地淨了淨手,將一小團藥棉塞在阿三的口中,輕聲道:“你別看著我,行麼?”

  阿三點點頭,緊張得滿頭大汗。

  少年鉗住那顆虎牙,笑道:“我還得再等一會兒,等藥性發作了才好。不然你會痛的。”

  聽了這話,阿三鬆了一口氣,卻不料少年手腕忽地一擰,已將那顆虎牙無聲無息地連根拔下。

  旁觀客都瞧得喝起采來。

  阿三“嗯”了一聲,將腮幫子捂了半晌,拍了拍少年的肩膀,道:“好手藝!你就在這裡擺攤子吧,這一個月的租金,我替你出了。”

  “那就多謝了。三哥貴姓?”

  “我叫姚仁。你呢?”

  “真巧。”少年捋了捋被風吹到臉邊的長發,蒼白清秀的臉上掠過一絲神秘的笑,道:“我也叫姚仁。”

  “好!有緣!過幾天我請你喝酒。”姚仁興奮地高喊了一聲,絲毫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大名已被這少年不動聲色地盜用了。——其實也談不上盜用,這鎮子原本以姚姓為主,光叫“姚仁”的就有七八位。多此一人,不算稀奇。

  “謝了,我不喝酒。”少年婉言相謝,深知自己的食忌早晚會招惹麻煩,不免感到一陣羞愧。可惜這話姚仁卻沒聽見,已大步地走了。

  看著姚仁的背影,少年回過頭來,身無分文,飢餓無比,卻仍像只呆頭鵝般傻乎乎地站在眾販之中。半晌,旁邊賣櫻桃的老漢終於問道:“姚仁,你真是來擺攤的麼?”

  少年一愣,一時還未想起這就是自己的名字,腦子用力一點,道:“是啊,老伯。”

  “那末,你為什麼不吆喝?就算你很會拔牙,也得用力吆喝,才會有人理你。何況這是你來的第一天,誰也不認識,也不知道你是干什麼的。不吆喝怎麼行呢?”

  “我很餓,沒力氣吆喝。”他老實地答道。

  “這是半碗櫻桃,我賣剩下的,你先吃了吧。”

  “抱歉得很,我……不吃櫻桃的。”

  “就算餓死也不吃麼?”覺得少年不識抬舉,老漢頓時不高興了。

  少年訕訕地一笑,沒有答話。

  “隨你便罷,看來今天你是掙不到錢了。現已日暮,這集市已漸漸散了。”老漢站起身來,收拾起羅筐和擔子。

  少年皺起雙眉,正在想自己該往何處落腳,聽得另一個方臉長鼻,賣糖炒栗子的中年漢子碰了碰他的胳膊,粗聲粗氣地道:

  “你要吃花生麼?我這裡還有半包,是我老婆用鹽煮的。……看你這小子白臉淨面的,也不像是受過苦的人,怎麼忽然間就淪落到了這個地步?你娘老子都死了麼?”也不管他要不要,將一個紙包硬塞了過去。

  “哦!鹽煮花生?這是我姐姐最愛吃的,她生悶氣的時候,一次能吃滿滿一碗呢。聞起來真香!裡面用茴香和草果,對麼?我母親特別喜歡茴香。多謝大叔!”少年充滿感激地說了半天,頓了頓,又好不意思地搖了搖頭:“不,我不能吃花生。很抱歉,謝謝你。”

  “連花生也不吃,你是有病麼?”

  “這個……咳咳……我……總之……”

  “我這裡還有一個燒餅,燒餅你總能吃吧?”

  “請問上面可有蔥和芝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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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廢話,沒有這兩樣那還是燒餅?”

  “抱歉得很……”

  “老弟,你這麻煩的毛病是怎麼弄出來的?從娘胎裡帶出來的?”

  “想必大叔也看見了,我先天不足。”

  “哦!”那一群販子交頭接耳了一陣,都用詫異的眼光看著他,討論了半天,終於道:“小子,饅頭你總吃吧?”

  “……我沒有錢。”

  三人從懷裡各掏出一枚銅板,交到另一個販子的手中,從隔壁的攤子上買了一個饅頭:“拿著吧,這也就是三文錢一個,算是大叔們請你的。小小的年紀,這不吃那不吃的,怎麼長大呢?”

  那饅頭白暄暄的,熱騰騰的,交到手裡,微微發燙,上面的薄皮緊崩崩的,沒有一絲皺紋。少年心頭一熱,顫聲道:“謝謝各位大叔!”說罷,低下頭去,將饅頭一小塊一小塊地掰下來,遞到口中,細嚼慢嚥。

  “嘖嘖,你就這樣吃饅頭呀?——真斯文!我還是第一次見人這麼吃饅頭,回去我也教我家閨女去。請問烙餅卷大蔥該怎麼吃?”

  “我沒吃過。”少年很客氣地答道。

  “你若吃起它來,絕對不會像是在吹喇叭,對麼?”

  “我想不會。”

  群販又嘀咕了起來。

  那饅頭大得好像一塊枕頭,人群都散盡了,他還沒有吃完。漸漸地,長街上燭火熒熒,行人冷落。他獨自站了一會兒,天上忽然下起了大雨。

  他這才想起來,自己沒有錢,居然連個落腳之處也沒有。倉皇之中拉住一個路人打聽,方知小鎮東頭的山腰上,有一座荒廟,以前是叫花子們常睡的地方。

  “那裡倒是可以辟風辟雨,只是不大闢邪。小哥若還有別的去處就不要去了。聽說……鬧鬼。”

  ***

  那廟看上去果然頹敗。

  窗紙上縱橫交錯著蝸牛吐下的銀線。大門虛掩著,歪向一邊。門前長草埋徑,幾塊斷石,零落一地,一株老樹被一枯藤纏得枝脈捲曲,張牙舞爪。山廟的背面是一片更加荒莽的山麓,連綿起伏,不見盡頭。乳白色的山霧卻像狂洩的海水從山頂湧下,在山廟的上方平鋪開來,當中形成一個巨大的漩渦。遠處春雷隆隆,閃電辟空,那漩渦緩慢地旋轉,在電光下,升騰著一團可疑的紅色……

  可是雨聲和隱隱的雷聲,反倒給山廟增添了一種異樣的寧靜。他走到門口,看見一排雨水沿著前簷滴下,打在破碎的琉璃瓦上。門左有一隻破了口的水甕,水滴在那裡濺出一種奇異的回聲。疏密有致,彷彿隱含著某種誘人的節奏。他久久地凝聽著,思緒滑向遠方。

  直待到他定下心神,才發現窗內透出一團微微的火光。

  裡面有人。

  他牽著馬,推開門,走了進去。

  子忻就是在這裡第一次遇到竹殷的。

  第七章 竹殷

  竹殷是一位俊美的年輕人。一頭暗紅色的長發,長眉廣目,嘴唇彷彿塗過油膏,略微發黑,卻飽滿豐潤。他穿著一件曳地的黑袍,深紫色的滾邊,繡著金線的腰帶,身上散發著一股蘭草的香氣。

  子忻喜歡竹殷,是因為他的第一句話。

  “不必擔心你遇到了陌生人,”竹殷眉目微揚,指了指自己身旁的一個草墊,“和陌生人說話,其實就是和自己說話。”

  地上有一個小小的火盆,幾段枯枝裡火中畢剝作響。火的當中懸著一個小小的鐵架,上面烤著好幾個黑乎乎的動物。

  學了七八年的醫,子忻已學會了對各種令人作嘔的形體保持漠然。何況他有些累,又有些冷,於是將手杖一拋,坐了下來。

  “你是在烤老鼠麼?”

  “這幾具死亡的輪廓難道看上去還像別的東西麼?”竹殷反問了一句。

  “當然不是。”子忻微微一笑。

  “能否挪一下你的右腿?你的腳下有一隻蟑螂。”竹殷打量著子忻,忽然道。

  他的右腿原本麻木不仁,只好用手將它挪到一邊。

  地上果然有只半死的蟑螂。竹殷拾起蟑螂放到口中,嚼了兩下,慢吞吞地嚥了下去。

  “我一直以為我已把這地方的蟑螂全吃光了。想不到還漏下一隻。作為晚餐前一道小菜,倒也不錯。”

  子忻想笑,卻有些笑不出。因為這年輕人的舉手投足透著一種說不出的高雅,與他口中骯髒的食物太不相稱。可是子忻卻不想讓自己顯得狹隘:“既然老兄喜歡蟑螂,可以想像,老鼠的滋味想必不錯。”

  彷彿受到了恭維,竹殷笑了起來,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從袖中掏出一個竹罐,擰開,將一種紫紅色的肉醬倒在已漸漸熟透的老鼠上:“味道的確不錯。加上這個蚯蚓醬,就更好了。”

  火中發出“哧”的一聲,幾團肉醬溢出來,滴到發紅的鐵架上,瞬時間已變成了黑色。

  “我是竹殷,鐘山人。”他一邊慢條斯理地烹飪,一邊緩緩地說道。

  子忻道:“我是……”

  “我知道你是誰。”

  “他們說,這裡鬧鬼。”

  “我不是鬼。”

  子忻鬆了一口氣。

  “我是蛇精,如此而已。”這麼說的時候,竹殷的雙眼一直望著子忻,好像故意在開玩笑。接著,有一道又軟又硬的物事從他的袍底伸了出來,蜿蜒地順著子忻的左足一直爬到肩上,輕輕地拍了他一下。

  那是一條渾圓細長的蛇尾。

  子忻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顫動的蛇尾,尾尖細如纖草,全無敵意地在他的指中留連穿梭著,他抬眼望過去,竹殷的笑容有些妖媚,眼中春波蕩漾。

  “我能不能問你一個問題——”他定了定心神,道:“你究竟是男是女?”

  竹殷失笑:“這很重要?”

  “有一點。”

  “你聽說過麼狸蛇麼?”

  “我只聽說過狸貓。”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8 22:25
十八

  “狸蛇是一種可雌可雄的蛇。在幾千年的修煉中,我有時喜歡干的一件事。”他從懷裡掏出一塊素絹和一雙碧青的竹筷。用素絹將竹筷擦拭了片刻,開始很斯文地享用起自己的晚餐來:“那就是走入一個婚姻不美滿的家庭,在男主人的面前化作一個女人,又在女主人的面前化作一個男人,讓他們彼此相悅。其實在整個過程中我從不用腦,只是不斷地轉述另一方的情話,每個人都暗自歡喜。所以,我既不是男也不是女,你喜歡我是什麼,我就是什麼。”

  “你知道未來麼?”

  “關於未來,我和你一樣糊塗。”

  瞬時間,子忻沉默下來,干始啃起了指甲。

  慢吞吞地吃完晚飯,竹殷用細絹擦了擦自己的食指,又問:“外面的世界這麼大,你究竟想去哪裡?”

  “隨便走走。”

  “隨便走走?往哪個方向?”

  “先向北。”

  “為什麼?”

  “不知道。”

  “讓我猜猜,你是想找劉駿?”

  猛然提起這個消失了好幾年的人,子忻嚇了一跳。

  “你怎麼知道他?——我都已快忘掉他了。”他不承認。

  竹殷輕描淡寫地“哦”了一聲,繼而道:“兒時好友,僅供回憶玩味,忘掉也好。”

  “其實,我只是不想呆在谷裡。”子忻忽然幽幽地嘆了一口氣。

  “因為你殺了小湄。”

  他的臉頓時蒼白,露出痛苦之色。

  “是麼?”彷彿非要他承認,竹殷逼問。

  他拚命地咬著指甲,唇上忽溢出一滴血。

  “你的嘴怎麼啦?”

  “不小心咬破了手指。”

  過了一會兒,他道:“是的。我殺了小湄。”

  “你父親說,這不是你的錯。——你不可能讓老天爺不打雷。”

  “他總是企圖安慰我。”

  “我也這麼想。”竹殷表示同意。

  “我困了,想睡了。”面對這洞悉他一切心事的人,他不想繼續談論這個話題,將披風一裹,在火邊躺了下來,閉上了眼睛。

  “你就這麼放心地睡了?不怕我把你吃了?”

  “你不會。”

  “我為什麼不會?”

  “因為你只吃老鼠和蟑螂。”

  “好吧,老弟。”竹殷用竹枝撥了撥火,“明天見。”

  第八章 蘇風沂

  雨後初陽。

  從泛著綠痕的窗格往外望去,竹殷的玄衣原來並非純黑,而是帶著暗紫色的光澤。行走的樣子悠閒舒緩,像個遠遊中的貴族。那一段蛇尾隱沒於袍服之中,在春草掩沒的泥徑裡不露半點痕跡。漸漸地,他愈行愈遠,變成了一道剪影。接著,黑袍飛動,烏雲般飄散開去。

  遠處的山林,群鴉亂起。有幾隻飛到古廟前的那株枯樹上。

  “我花了上百年的時間模仿人類的步法,現在看上去是不是已很相似?”凌晨時分,竹殷忙碌自己的早餐時這麼對子忻說。

  “何必模仿他人?”子忻微哂,“莫非你對自己本來的樣子感到羞愧?”

  “我們這一族類非常孤獨,沒什麼好的名聲。懸浮在兩界之中,即不容於人世,也不容於仙世。”竹殷緩緩地道。

  “可是我並不在乎你是什麼樣子,”子忻道,“你何妨現出本身。”

  “我怕你害怕。”

  “我一點也不怕。”

  “那就是我害怕,”他頓了頓,補充了一句,“我害怕你看了害怕。”

  “我不怕……”

  “那就是我害怕你看了害怕雖然你說你不怕……”

  “我不會勉強你的。”沒等他說完子忻就打斷了他的話,從包袱裡拿出一隻蘋果,悶聲不響地啃了起來。

  就這樣耽擱了近一碗茶的功夫,各人吃罷自己的早餐,竹殷很客氣地告辭了。他沒有告訴子忻自己的去向,子忻也沒有打聽。

  和父親一樣,子忻對陌生人保持謹慎態度,既缺乏起碼的好奇,也不認為有交往的必要。對他們而言,陌生人變成熟人,再變成朋友,是件很困難的事。當然,反之更難。

  ***

  騎馬回到東塘鎮大街時,那裡早已熱鬧非凡。子忻找到自己的攤位,向旁人借了一張凳子,坐了下來。他覺得自己的樣子看上去很狼狽:睡了一夜的石板地,骨頭變得無比僵硬。盥洗時找不到淨水,只好就著門外的水缸馬馬虎虎地洗了一把臉。水缸里長滿了細如髮絲的綠藻,手在水中微微一攪,可以看見幾隻驚惶失措的蝌蚪。

  記事以來,子忻從未如此骯髒。

  陽光懶洋洋照在街頭。

  他的左邊坐著一位細臉長鬚的老漢,十指焦枯,雙目混濁,滿臉臘黃,形容萎瑣,擺著一個測字的攤子;右邊是一個年輕的瓜菜小販,樣子十分精明。他一隻手拿著把破扇趕蒼蠅,另一隻手則往瓜果上灑水。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8 22:25
十九

  初春時分上市的苦瓜是淺綠的,樣子好像一個紡錘。頂端有一抹奪目的嫩黃。 瓜面上的棱紋——不論是凸起還是凹下——都光滑乾淨,充滿臘質,絕無黃瓜上常見的那些細小絨毛和疹狀突起,在形狀上更與玉米接近。據說,苦瓜藤上的綠葉比爬強虎還要濃密,採摘的時候,它們全都羞羞搭搭躲在密葉當中,只偶爾露出半截身子。你必得像個莽漢一般將她們一個個地從裡面拉出來。排列在苦瓜上面的一顆顆大小不一的小瘤,像史前古老的山脊,像溶洞壁上的滴乳,又像花園裡的一片鵝卵石地。小販處心積慮地將四十九根苦瓜,一排七個,大小統一,一層挨著一層的壘上去,擺成一朵菱花的模樣。一旁則飾以鮮紅的辣椒和碧青的芋苗。整個果攤經過這一番佈置,竟如畫毯一般的好看。

  子忻呆呆地看了半晌,不由自主地歪過頭去,販子趕緊道:“客官要麼?這上品新鮮苦瓜一斤算你五分銀子好了。”

  子忻連連擺手:“不要。”

  “四分怎麼樣?買兩斤我算你四分一斤。”小販鍥而不捨。

  “不要。”他只好加上一句,“對不起。”

  小販的臉上沒有露出什麼失望的神色,彷彿被人拒絕是件再尋常不過的事情。在子忻看來,小販在佈置瓜果上所花掉的心思,並不亞於大將軍的臨兵佈陣;說服客人所用去的唾沫,大約也不少於帝王宮中的諫客。一日復一日,他們坐在塵土飛揚的街頭,一遍又遍地整理著凌亂的貨攤。無論生活如何地重複,他們總是面不改色,興致勃勃地等待著、兜售著、收拾著……

  想到這裡,子忻不禁苦笑。

  賦予日常生活某種意義顯然需要勇氣:一種面對無奈的勇氣。

  所幸他的勇氣沒有,運氣卻不壞。

  原來這小鎮雖不偏僻,村人卻大多迷信巫鬼。有了小病或請巫婆作法,或邀道士禳災。病得重了,便全家老小齊赴十里以外的古剎磕頭許願,然後回家禮佛誦經。樣樣都不管用了,才會趕更遠的路到大鎮子上去看郎中。——那也只限有錢人家。所以此處從無坐堂的大夫,賣藥的攤子倒有好幾個。如有江湖郎中或遊方和尚路過,村人一見,便蜂擁而來,把那十幾個月沒看的老病、慢性病、不要緊的病、沒錢瞧的病都搬了出來。只為江湖郎中收費極低,實在無錢,送一籃子花生、雞蛋也能打發。

  子忻一到東塘鎮,加上姚阿三的大力推薦,這一天,他幾乎是從早忙到了晚。究竟拔了多少顆牙,開了多少張方子,連他自己也弄不清。

  到下午集市更盛,求醫的人更多的時候,阿三見他忙不過來,便自作主張地替他賃了一間臨街的小鋪。原先的鋪主是位布商,因開業不到半年便虧光了本,怕人追債,捲著家當連夜跑了。留下一房半新不舊的傢俱。鋪子的後面連著一個不大不小的院子,當中一口水井。自帶著一套廚房和臥室,所以租價不低,十分乾淨。子忻剛剛開業,只交了五兩銀子的定金。阿三拍著胸脯道:“瞧老弟的手藝,掙銀只是早晚的事。這些瑣事都包在你三哥身上!你只用每隔十日交我十兩銀子就行。”

  說罷,叫來一幫人替他灑掃庭院、張羅佈置。桌椅一擺,藥枕一放,現成的筆硯一擱,卻也是一間像模像樣的醫館。這一番忙碌,眨眼間便已天黑,眾人漸漸散去,子忻頗覺疲憊,也懶得做飯,啃了三根黃瓜,出門買了些日用之物,燒水洗過了澡,便將自己的行李打開,收收拾床鋪,斜躺在床上讀書。

  桌上的一隻綠燭似乎滲了假,點燃之後沒過多久,就燒去了一半。且燭芯噼叭作響,燭光飄浮不定,整個屋子也跟著燭光一起跳躍起來。

  接著,書上字也浮動起來。一陣心煩意亂,他將書拋到一邊,點起了另一隻蠟燭。

  正在這時,門忽然“吱”地一聲開了。

  他這才想起,因來得匆忙,並未鎖門。自己身無餘物,難道還怕偷兒不成。豈不料進來的是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綠衣雙鬟,極瘦的臉上,有一雙大大的眼睛。她身手敏捷地走進內屋,身後背著一個大包袱。看到子忻,“咦”了一聲,好像十分驚異。

  “喂!你是誰?幾時住進來的?”沒等子忻張口,女孩叉著腰,對他毫不客氣地道。

  “下午。”

  “這裡!這間屋子!是我的地盤。”女孩目光凌厲,神態凶惡,顯然是發了怒,“你——出去!”

  子忻剛要開口,又聽得一聲尖叫,女孩跑到床邊,跺著腳大聲道:“我的被子和枕頭呢?怎麼都不見了?你把它們弄到哪裡去啦?”

  實際上剛住進來的時候,打掃臥室並沒有花去什麼功夫,裡面十分乾淨,床上的鋪蓋異常整潔。儘管如此,子忻還是潔癖發作,將床上所有東西都捲了起來,塞進一個木箱裡,然後換上了一套全薪的。

  “請問,這裡真是你的屋子?”子忻不緊不慢地道。

  “這是一間空屋子,誰先發現誰先住。”女孩站到他面前厲聲道。她的個子明明矮他一頭,卻毫不示弱,“我已在這裡住了兩天了。”

  “有租契麼?”

  “沒有。”女孩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我有,”一紙租約就在抽屜,他拿出來,遞到女孩子的手中,“我交了五兩銀子的定金。”

  女孩子將租約細細一看,“哼”了一聲,道:“你有銀子,很了不起麼?”

  “不敢。”

  “走就走,誰希罕這破屋子!”女孩子身子一擰,包袱一甩,昂著頭,頃刻間又大步地走了出去。

  一場誤會。

  所幸這女孩子來如電去如風,並不死纏到底,他鬆了一口氣。

  接著,因這突然而來的興奮,他了無睡意,復又躺在床上讀書。

  到了夜半,風雨忽至,聽見遠處隆隆的雷聲,他起身關窗。想到方才正因為門沒有鎖上才引起了麻煩,便行到廳前,找到門栓,正要將門拴好,忽然發現那綠衣女孩並沒有離去,只是將包袱頂在頭上,蜷身抱膝地縮在門簷下避雨。夜涼如水,她只穿了件很薄的衣裳,凍得牙齒咯咯直響。

  子忻微微一愣,道:“你怎麼還在這裡?”

  女孩一翻白眼:“關你什麼事?”

  “進來,”他拉開了門,“外面很冷。”

  “這裡很好。”

  “你若真的無處可去,今晚就睡在屋子裡好了。”子忻慢吞吞地道。

  “誰希罕你的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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