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幻仙俠】迷神記 作者:施定柔 (已完成)

 
li60830 2018-12-28 18:18:38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84 25396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8 22:26
二十

  “那麼……請便。對了,忘了告訴你,對門大叔家有只看門的大狗,小心……”

  這話還沒說完,女孩“哧溜”一聲從他的腋下鑽進門內,將門死死地關住。

  “你怕狗?”

  “誰說我怕狗?”

  客廳十分狹小,女孩子四肢纖細,瘦骨零丁,神色警惕地打量著子忻。

  “你是干什麼的?”打量了很久,她突然問道。

  “我是個郎中。”

  “一點兒也不像。——你看上去很小。”

  “請問小姐貴庚?”

  “十三。”說完這兩個字,她“啊啾”了一聲,打了一個噴嚏。

  “廚房裡有熱水,需要我替你端進來麼?”他不動聲色地問了一句。

  “別噓寒問暖的!平生最討厭你們這些假獻殷情的男人!”丟下這句話,她登登登地奔到廚房裡,過了半天,又遠遠地叫道,“喂!你過來!”

  他只好柱杖過去。

  “這桶水太重!”她瞪大眼睛,看著他的腿,“你要是扛不動不要勉強。”

  無論說什麼話,她都沒有半分慚愧的意思。

  他一聲不吭地將一桶水替她拎到臥室。

  “小姐還有什麼吩咐?”

  “還傻乎乎地站在這裡做什麼?人家要洗澡。”

  他走出門外。臥室裡嘩嘩一陣水響,過了一柱香的功夫,女孩子整整齊齊地換了件乾淨的花裙,將濕漉漉的長發團在腦後,歪著頭道:“我洗完了。”

  她光著一雙雪足,趿著睡鞋,在細小的踝骨上方,刺著一個小小的漩渦。

  顯然,她沒有半點要將臥室讓出來的意思。

  他只好道:“嗯……你睡吧。”

  “我睡客廳的地板上就行了。”女孩子將床上細白花被一抱,將枕頭咬在口中,道:“床讓給你好啦。”

  “這是我的被子。”他道。

  “難道你要我睡在冰冷的地板上?”女孩子目光一凜,又露出方才那種凶狠的神色。

  “我到朋友家借宿一夜,明天上午再回來,”他淡淡地道,“等我回來的時候,希望你已經消失了。”

  “好罷,看在今天你讓著我的份上,我會盡快消失的。”她硬邦邦地道。

  “那就多謝了。”他向大門走去。

  “喂!這麼走啦?把你值錢的東西一起拿走。”

  “我沒有值錢的東西。”

  “書呢?這些書……《雲夢灸經》什麼的,你也不帶上?”她看見扔在床頭上的幾疊書,大聲道。

  “放在這裡沒關係,我明天還會回來的。”

  “明天見。”

  畢竟還是個孩子,雖然有些不講道理。他笑了笑,走出門外,替她掩上了門。

  這一夜,他只好又睡在那座荒廟裡了。

  廟內一片漆黑。他沒有遇到竹殷, 只是感到莫名的疲倦,和衣倒頭就睡著了。

  次日巳時初刻,他吃完早飯回到自己的診室,早已有七八位病人候在門外。他打開大門,請他們到客廳內坐下。正欲到內室去多拿一張凳子,一推門,門內傳來一聲尖叫:

  “別進來!”

  天!那個女孩子還沒有走!

  他好像中了一刀那般死死地定在門邊,好不易將臉上的表情恢復平靜,然後尷尬地回過頭去,向客廳裡十幾雙眼睛齊刷刷眼睛笑了笑,消除自己是個人販子的嫌疑。掩上門,回到桌前,繼續開方診脈。

  想到廚房喝杯水,必須經過臥室。

  這一上午,他就在口乾舌燥之中過去了。

  到了中午,他速度奇快地看完了最後一個病人,便將開診的牌子一摘,大門一掩,見內室仍無動靜,便敲了敲門,問道:“姑娘,你起來了麼?”

  “我起不來啦!”裡面傳出來的聲音明顯地帶著哭腔。

  他無可奈何地推開門,來到床邊。發現女孩子緊緊地裹著被子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臉色蒼白,兩隻眼睛腫得好像一對核桃。心中微微一驚,道:“怎麼啦?哪裡不舒服麼?”

  女孩子眼淚嘩嘩地流個不住:“你……你別碰我!我要死啦!”說罷便將被子矇住頭,嗚嗚地哭了起來。

  他嚇了一跳,繼續問道:“昨天還好好的,怎麼今天就要死了呢?”

  “我要媽媽!”

  “你媽媽在哪裡?我去把她找來。”

  “我媽媽早死啦!”她哭得更加傷心了。

  “你爹爹呢?你是這鎮子裡的人麼?”

  “我爹爹不喜歡我,要把我嫁給一個臭男人。我從家裡逃出來啦,準備去找我姨媽。”大約被子裡太悶,她又把頭探了出來,淚光閃閃地看著他。

  他不便多問,拿了把椅子坐到床前:“把手伸出來,我替你看看脈。——你還有力氣哭,顯然一時死不了。”

  “可……可我一直在不停地流血。”從被子裡伸出來的半隻手臂,細長而光滑。

  他摸了摸她的脈,收回手,道:“不要害怕,不礙事。”

  “什麼叫不礙事?我的肚子痛得要命。”

  “你有姐姐麼?”

  “沒有很親的。”

  “這是……女子……嗯……天癸……”他小心翼翼地斟酌著辭句。

  “什麼是天癸?是天上的鬼麼?”

  “不是……”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8 22:26
二十一

  “究竟是什麼嘛?”

  “唔……你識字,可曾聽說過‘程姬之疾’?”他換了一種說法。

  “沒有,”女孩子疑惑地搖了搖頭,“程姬是誰?”

  他垂頭苦思,搜腸刮肚地想找出個妥當的解釋:“是這麼一回事。以後你每個月……都會這樣……你要習慣。”

  “是麼?每個人都會這樣?你也會麼?”她驚奇地問。

  “不不……”他頭大如斗,“只有女人才會這樣。如果你這樣……那就說明……你成了一個女人……”

  平生從沒遇過這樣的事,他越說越結巴。

  “你是說,在此之前,我不男不女?”

  “不不不!”他連連擺手。

  “明白了,你是說,我不會死。”

  “對對對!”他趕緊點頭。

  “可是,像這樣我的血會流光的。”女孩子的鼻子一酸,眼淚又稀里嘩啦地流了出來。

  “不……不會……過不了多久就會漸漸地……止……止住了。”

  “今天下午能止住麼?我還要趕路呢。”

  “……只怕沒有那麼快。”

  “那究竟要等幾天呢?”

  “你的肚子很痛?”

  “嗯。”

  “六七天左右,有可能更長。”

  “你能替我想點法子麼?”

  “我給你開副藥好了……”

  女孩子雙眉一展,喜道:“你能開藥止住流血?”

  “……這個恐怕不能……我只能開些止痛的藥。”

  女孩子瞧了他半晌,抿嘴一笑,輕輕地道:“對不起……把你的床弄髒了……”

  “沒關係。”

  “你真的叫姚仁?咬人?”她皺著眉頭看著他。他的大名就掛在門板上。

  “嗯。”

  “我叫蘇風沂。”她咬著嘴唇,長長的睫毛垂下來,聲調不知為什麼變得很斯文。

  “哦。”

  然後她趴在床上道:“我餓了。”

  他到廚房去炒了兩個菜,她裹著被子,坐到桌邊,狼吞虎嚥地吃了起來。吃完了飯,又喝了一碗藥。子忻悶頭悶腦地替換過一塊乾淨的床單,道:“你接著睡好了。”

  她一骨碌地爬回床上,鑽進被子裡,瞪著大眼睛偷偷地看著他。

  子忻道:“把髒衣服也換了罷。”

  一抹紅雲飛到臉邊,女孩子刷地一下坐了起來,捂著被子道:“不用不用……我自己來洗。謝謝。”

  “幾時變得這樣客氣?”子忻道,“濕衣服不能老穿在身上。”

  她又縮回被子裡,把髒衣服扔了出來。

  “謝謝你炒的菜……你的菜真的……真的很好吃。”她盯著他的眼睛,很認真地謝了一聲。

  他板著臉,沒有回答,悶著腦袋到廚房裡洗了一個多時辰的衣裳,晾在後院。

  接下來的兩天裡,那個叫蘇風沂的女孩變得十分安靜。因為她肚子痛得很厲害,不得不乖乖地躺在床上,每天吃藥。到了晚上她說害怕,睡不著。子忻只好睡在客廳的桌子上替她看著門。

  到了第三天,她終於可以起身了,便開始自己洗衣服。

  “為什麼你炒的菜總是這麼幾樣?一點味道也沒有?”隨著身子的恢復,她的脾氣好像也恢復了過來。

  “你想吃什麼自己做好了。”子忻哼了一聲。

  “為什麼你洗菜的樣子,好像菜裡面有毒藥?”

  “為什麼你不吃肉?你又不是和尚。”

  “天啊,你竟連蔥和胡椒也不吃……太過分了吧!”

  第四天,當蘇風沂又是這樣不停地嘮叨的時候,子忻正在切菜。他的忍耐終於到了極限,忽然將菜刀一放,冷冰冰對她道:“你什麼時候可以走?”

  蘇風沂的臉色頓時蒼白,對他怒目而視,過了一會兒,忍住氣,瞄著地上,突然道:“你腳下有只蟑螂。”

  那是一隻肥碩的蟑螂,長長的鬍鬚探來探去,正吃力地沿著他的一角布袍往上爬。他一看見蟑螂,身子忽然顫抖了起來,臉上泛出異樣的紫色,胸口憋悶,開始大聲地喘氣。

  她連忙扶住他的手,道:“你怎麼了?”

  他的手往荷包裡掏了兩下,什麼也沒來得及掏出來就雙眼一黑,“咕咚”一聲,倒在地上。

  除了種種食癖之外,這是蘇風沂瞭解子忻的第一件怪事。

  ——子忻怕蟑螂。

  那一天,她驚慌失措地看著這個男孩子倒在地上,氣息奄奄,便眼疾手快地從他的荷包裡找到一個藥瓶。也不管裡面裝的是什麼,將一粒藥丸塞進他的口中。然後衝出門外叫來一個大漢,將他抱到床上躺下來。他很快甦醒過來,又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過了整整兩個時辰,他才真正地清醒過來,看見蘇風沂梳著兩條油光光的小辮,跪在床前怔怔地看著她。

  “你沒事吧?”她垂首道。

  “沒事。”

  “我知道我給你添了很多麻煩,所以我決定這就走。”

  “……”

  “謝謝你照顧我。”

  “不謝。”

  她站起來,想了想,忽然問道:“過了很多年,等我長大了,你還會記得我麼?”

  “難說……”

  “那你至少得記得這個漩渦,好不好?”她拉開褲腿,給他看左踝上刺著的那個小小的漩渦。

  “我是個江湖郎中,不會在一處呆很久,”他覺得這個小孩有些莫名其妙,“何況世界這麼大……我們不會再相遇的。”

  “那就忘了我吧,” 她很大方地背起包袱,對他揮了揮手,“再見。”

  “再見。”

  她一蹦一跳地走出門去,快要從門邊消失時,又回過頭來,衝他狡黠地一笑,做了一個鬼臉。

  黃昏時分,屋子復又安靜了下來。

  夜風徐來,花氣襲人。屋角的那一抹斜陽在炊煙中輕輕地跳動著。

  他覺得有些餓,走到廚房,發現鍋裡熱著兩碗小菜,還燉了一鍋薏米冬瓜湯。她顯然認真地觀察過他的晚餐,三樣菜都是照他自己的程序做出來的,什麼也沒有加,什麼也沒有減。

  這丫頭的手藝總算不是太壞。

  他忽然感到一絲惆悵,覺得自己對她過於冷漠。不過,這不是慕容家人的一貫性情麼?

  到了夜晚更衣的時候,他才發現小女孩說得沒錯。

  他不會忘記她的。

  因為她已在他右足的足踝上刺了一個一模一樣的漩渦。

  ——刺青當然會痛,可惜他這條腿完全沒有知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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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第九章 危險的補充

  自從子忻離開雲夢谷後,慕容無風瞭解兒子的途徑,就剩下了每兩個月寄來的一封家信和一些零零星星的小道消息。

  ——兩者都不能讓他感到踏實。

  點滴的傳聞通過一番殫精竭慮的分析變得逐漸清晰。他知道兒子正沿著一條奇異的路線向西行進,走了近一年的功夫,折而向北,然後向東,彷彿以雲夢谷為圓心,在地圖上劃一個巨大的圓圈。

  為什麼要這樣走,無人知曉。

  在信裡,子忻懇請父母不要給他寫信,因為居無定所,他不可能收到回信。而他自己的信總是很短,寥寥數語,不超過兩頁。有時他會講一些沿途的見聞,字裡行間卻透著心不在焉。提到的地名也往往有錯:要麼根本不存在於地圖之上,要麼與正在行走的路線相離甚遠。路過的河流與山川也常常在信中混淆:要麼把兩座根本不在一起的山相提並論;要麼某座山名與旁邊的河名不相匹配。隨信附上的東西則更為可笑:他寄來了無數個風濕的藥方和希奇古怪的藥丸,裝在各式各樣的瓶罐之中。在慕容無風看來,非旦藥丸不值一試,藥方也不知所云。

  雲夢谷的醫館、藥堂、票號、銀莊遍及天下。倘若需要,子忻可以隨時隨地取到銀子。

  可是,他從也沒有這樣做過。

  離家之後,他沒要過家裡一文錢。路過自家的醫館,也不進去打招呼,大家也就不知道他曾經來過。

  江湖上卻間或傳來他飢寒交迫、露宿街頭的消息。這種生活在荷衣看來再尋常不過,慕容無風卻大為煩惱。每當聽到一個這樣的消息,當天晚上,他必會一夜不寐,長吁短嘆。派去四處打探的人從都沒有真正找到子忻,卻無數次與他擦肩而過,帶回來了更多令人擔心的消息。原來子忻在診病時收費十分隨意。一般來說價格低廉。若是病人實在太窮,他除了免費之外,還要倒貼藥費。這些倒不足以讓他破產,由於醫術頗佳,他並不缺少掙錢的機會。不過他花起錢來更加大方。傳說他曾替一位富商的兒子診脈,人家一次就給了他一百兩黃金。拿著金子剛出門,一抬手,又送給了大街上的叫花子。荷包裡暖和的時候,他會住上好的客棧,吃考究的素食,一天洗兩次澡,不斷地買乾淨衣裳。身無分文時則將自己捲進一件灰色的披風,露宿荒郊野外。

  所幸子忻極少介入武林爭鬥,一直默默無聞地遠遊於江湖漩渦之外。只知道他曾有一次在漫遊的途中意外地遇上了唐門年輕一輩中鋒芒最露的“三花神劍”:唐菊、唐芫和唐萸。不知為什麼交上了手,誤中了唐萸的一記七星鏢,若不是隨身帶著解藥,差點送了命……

  這消息在《江湖快報》上全部加起來也不過一小段,卻已足讓慕容無風頭大如斗。

  一個月之後,慕容無風遇到唐潛,便向他問起“三花神劍”是何許人物。

  都是自己的堂侄,唐潛不便表態,只簡單地解釋了一句:“具體的情況我也不清楚。不過這三位都與尊夫人有殺父之仇。所幸他們不知道姚仁就是子忻,不然子忻只怕會有更多的麻煩。”

  他知道自從唐潛娶了吳悠之後在家族中頗招非議。吳悠原是慕容無風的弟子倒是其次,作為唐門嫡系的兒媳,她拒絕入住唐門,更拒絕研製任何毒藥。族中長老勃然大怒,要動家法,還是唐隱僧多方勸說,加之唐氏雙刀以前的聲望,這才勉強彈壓了下去。可是唐潛在唐家的地位卻因此大受打擊,幾乎被人當作是雲夢谷安插在唐門的奸細。

  唐潛不說,慕容無風也不便追問,只好換一個話題,問道:“怎麼不見唐蘅一起過來?”

  彼時夜風拂面,唐潛執盞緩緩地道:“唐蘅,自然也在江湖之中。”

  他的臉上略過一絲憂鬱。

  “老二總是不大安份,”慕容無風微笑,“唐芾就安靜得多。”

  唐芾是長子,一直跟隨著父親。高大、英俊、沉默。唐芃娶親之後,兩家仍然過從甚密,可是唐潛外出時,跟隨他的人已經換成了唐芾。

  唐芾總是靜悄悄地跟在唐潛的身後,好像是他的一道影子。

  “我沒讓他總跟著我,”唐潛解釋,“可他好像很不放心。”

  “可能是她母親不放心罷,”慕容無風道,“她不是江湖中人,對江湖上的事不免恐懼。”

  “其實她的膽子並不小。”終於,唐潛愉快地笑了起來,眼眸深沉,像一泓寧靜的海灣:“給人動手術的時候,用刀果斷。”

  ——唐潛從不放過任何一個機會讚美自己妻子。

  慕容無風凝視了他半晌,笑了笑,點頭:“她原本就是雲夢谷最好的大夫。”

  又閒談了片刻,唐潛忽然道:“我很擔心唐蘅。……你真的一點辦法也沒有麼?”

  慕容無風雙眉微皺:“在我看來,他至少比子忻正常。”

  “是麼?”唐潛輕聲道。他的聲音有一絲顫抖:“什麼是正常?”

  在慕容無風的印象中,唐潛很少這樣焦慮過。

  “當一個人是自己的時候,他就是正常的。你若是肯換一種想法,就不會擔心了。”

  “這算不算是大夫的遁詞?”唐潛轉著手邊的癭杯,低低地揶諭了一句,“你治不了他,就改來治我?”

  “只要有療效就行。”慕容無風苦笑。

  ***

  戊子年十一月,慕容無風收到子忻的來信,說他已找了一個安靜的住處,決定在那裡長住兩年,不問世事,專心著書。彼時子忻離開雲夢谷已三年有餘。夫婦聞訊大喜,詢問郵差,方知信是從郴州城外的一座“玄清觀”裡寄出來的。

  子忻在信裡說,他和一位朋友一起住在觀中,互相照應,生活無憂,不必擔心。

  他又說,玄清觀裡的道士,除了遵守傳統的清規之外,還信奉一條奇異的戒律:觀內所有的道人自入教之日起,便要發誓終身不說話。因為他們相信“道之出口,淡乎無味”,“大道無言,至言無文”。

  看到這裡,夫婦倆面面相覷,心急如焚,生怕兒子也入了教,平白地做了一個啞人。繼續往下讀才知道:開始的時候,只有兩個這樣的道士住觀。道觀看上去搖搖欲墜,十分破舊。漸漸地,趕來清修的道人越來越多,幾年之內,竟也有四十餘眾,頓時名聲大振,香火旺盛,遠近的施捨也格外大方。道觀因此越來越富麗堂皇,設有數間客館,以便遠來的香客投宿。子忻遊歷到此,就住在客館之內。因觀外氣候多變,風雨不時,道人清修甚苦,常有染病之人。請大夫要走幾十里的山道,甚為不便,子忻來後,便應邀留了下來,平日除了替人看病,其餘的時間都是自己的。天氣晴好,他便背著藥筐,到深山中採藥。隨信一同寄來的還有五卷手稿,名曰《江湖采方錄》,是他在路途中採集的各種驗方。字跡零亂,裝訂馬虎。不少地方塗改得一塌糊塗。慕容無風只得工工整整地替兒子謄寫一份,詳細審訂之後,附梓印行。

  這是慕容子忻流傳於世的第二本書。頭一本是他離家不久即被印行的《雲夢灸經注》,三冊十二卷,請揚州名醫段石原為序,有云:“敷陳詳核,征證豐多。引申觸類,曲暢旁推。源流洞徹,自成門法。”慕容無風的《雲夢灸經》原本是出了名的晦澀隱奧,子忻的注本一出,非但文彩粲然如披雲織錦,聲調鏗鏘如敲金振玉,就是解析也如獨繭剝絲一般精當獨到。頓時一夜風靡,成了醫界諸君案頭必讀之物。

  可是就在這本書印行後不到兩個月,慕容無風就寫了一本《雲夢灸經纂議》,對自己原有的觀點頗有闡發,且有多處跡象顯示,他並不同意兒子的某些解釋。於是,整個杏林中人都知道這對父子正在掐架。

  因子忻流浪江湖,行蹤不定,與醫界中人又絕少往來,他並不知道父親寫了這樣一本書。等他終於在郴州住定,慕容無風立即遣人將《纂議》送了過去。書一送去便如石沉大海,子忻在以後的回信中從不提起,就好像他不曾讀過這本書一般。

  庚寅年秋月,荷衣忍不住讓謝停雲去了一趟郴州。這一次,在荷衣的逼迫下,慕容無風寫了一封言辭和緩的家信,對子忻的《江湖采方錄》頗有稱許。謝停雲回來時,帶回了子忻另一部手稿,名曰《雲夢灸經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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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慕容無風拿到手稿連夜讀畢,之後整整三日,惘然若失。

  荷衣見他讀後便將書稿放入抽屜,總不提起,終於忍不住試探:“子忻新寫的那本書你可還喜歡?”

  慕容無風沉吟半晌,嘆道:“喜歡。不過,這是一本危險的補充。”

  那本書裡,除了首頁上有《雲夢灸經補》五個字之外,全書從頭到尾,都不曾提過《雲夢灸經》。內行的人卻看得出子忻的企圖。他把父親的理論放到一邊,開始長篇大論地談自己的看法,十分委婉卻又咄咄逼人地反駁了慕容無風的幾個觀點。

  過了十日,慕容無風給子忻寫了一封回信,附上自己為《雲夢灸經補》所作的一篇長序。信雲,子忻若期望此書能被雲夢谷印行,必得同意將這篇長序一同收入。

  鑑於長序將子忻所提出的反駁又條分縷析、淋漓盡致地全部批倒,子忻立即回了一封簡短的信,不同意收入父親的序。還要他賜還原稿:

  “……悟解殊術,持測異方。兒之去取,非敢謂盡當;父之矯枉,庶幾乎過正?序之高明博厚,兒實心領。然竊以為區區短言尚不足揚榷,且疑惑殊多,乃需斟酌。請容議後另發。若父不喜此書,兒亦無法。天下之大,必有其歸處……”

  因知子忻的脾氣一向不知有“韜晦”二字,信到了慕容無風手中,倒也風平浪靜。一月之後,慕容無風依言將《雲夢灸經補》印出,自己的序則拆開拉長,另名為《雲夢灸經補稿》,同時印出。醫界嘩然,各門派子弟紛紛寫文,或批駁,或附和,或另持新議,總之,轟轟隆隆地大吵了一番。所有文章均收入慕容無風主編的《雲夢灸經補集論》之中。大家都知道雲夢谷這場父子的學術官司,算是進入了 高潮。

  第十章 一籃情感的雞蛋

  孟夏之月,日在畢。螻蟈鳴,蚯蚓出,王菩生,苦菜秀。

  是月也,繼長增高,毋有壞墮,毋起土功,毋發大眾,毋伐大樹。

  辛卯年。四月十六。

  三和鏢局。

  沈泰坐在寬敞氣派的大廳裡,獨自一人享用著早餐。總管沈均躬著腰,小心翼翼地候在一旁,用一種恭敬得近乎諂媚的眼神看著主人。

  早餐的名目雖不到晚餐的一半,卻是同樣的講究。一碟熏雞,一碟火腿,一碟秋筍冬菇,一碟涼拌三鮮——都是順生堂的首廚班師傅大早起來親自做好,恭恭敬敬地封在提盒裡,請人快馬送過來的。每日一次,堅持了足足五年。若沈總鏢頭有事出鏢,早飯照送不誤,歸沈家的二少爺沈聽禪享用。

  沈泰身高九尺,聲如宏鐘,濃眉之下一雙鷹目刀鋒般凌厲。他的雙眉常常扭結在一處,突然打開時,卻像暗夜裡的一對蝙蝠,在他威嚴的面孔上多添了幾分凶狠。鏢局裡所有的人都對他暴跳如雷的脾氣習以為常。都知道老爺子脾氣雖大,做事卻有板有眼,講究規矩,只要你在他面前老老實,一般來說,也就不大會招惹到他。

  街對面是一片空曠的石板地。往日,三和鏢局只要起鏢,所有的貨物都會從這裡起運。人們也許已不大記得,二十年前名動天下的“五局聯盟”因總當家鐵亦桓一夜之間暴斃青龍山莊,而頃刻間四分五裂。隨之而來的卻是五大鏢局的連連噩運:長青被搶;鴻豐破產;振武內訌;就算是功夫最硬,生意最保守的淮南秋家也被仇家一紙告倒,幾個鏢頭都坐進了大牢。剩下來收拾殘局的只剩下了五家中實力最弱,向來只做短線生意的三和鏢局。

  經過一番雄心勃勃的整頓,殘局變成了“大局”。一蹶不振的生意漸漸恢復了,江南的富豪和京城的官衙訂單一筆接著一筆。三和鏢局一家包辦,勝過了五局分利時那種厚此薄彼,人心不服的局面。沈家六子一女,人稱“六虎一仙”,從小便拜名師習武,如今個個都是武林中響噹噹的人物。何況沈家原本就是武林世家,沈老爺子的父親沈碧山當年名重江湖,號稱“鐵簫先生”。關於他的各種傳說,在武林舊史中足可單獨成冊。如今,六子之中長子已逝。餘下五子除老二沈聽禪隨父留守總堂之外,其餘四子:沈空禪、沈枯禪、沈靜禪、沈通禪分駐東南西北四家分堂,掌管三和莊在全國各地的生意。五子齊心合力,生意蒸蒸日上,就是昔年的五局聯盟與之相比,亦大有不如。

  像往日一樣,早飯的時候,沈泰喜歡敞開大門,欣賞門前忙碌的情景。鏢車起運時的轆轆輪聲、車伕的鞭聲、吆喝聲都是他下酒的小菜。三和莊上的百名鏢師一半是沈泰自己手把手帶出來的徒弟,一半是他用重金從各鏢行裡挖來的厲害人物。這些精兵強將,從入門的第一天起,就知道自己的薪水至少是外面同行的一倍以上,並始終保持穩定的漲幅。年終的分紅也頗為可觀。所以他們幹起活來,自然是格外地賣力。在總鏢頭的面前,也是格外地恭敬。

  沈泰不由自主地摸了摸從手邊的龍鱗寶刀,十分滿意地看著門前忙碌的人影。

  “老爺,西邊今早有信過來,說龍七爺的那筆紅貨,已平安地到了。”沈均湊在他耳邊,低聲地匯報。

  “嗯。聽說通禪有筆生意要去關外?”

  “早出發了。前兒來信說關外的海天幫不大給面子,六少爺送了五百兩的重禮人家還不肯讓路。”

  “哦?”沈泰放下了筷子。

  “所以屬下趕緊給丁掌門發去一個飛鴿,讓他親自出面。”

  “妥當。丁先生的面子,海天幫不會不給。”

  “昨天收到回信說總算是說通了。老爺您就放寬心罷。”

  他點點頭,一切都很順利。歲月雖不饒人,他總算有幾個能幹的兒子和一個老練的管家。

  事情交給他們去辦,已完全可以放心了。

  他甚至在想,自己是不是已到了掛刀歸隱的時候。雖然這一生為了成功,為了鏢局,他付出了可怕的代價,但他依然是沈鐵簫的兒子。

  鐵簫一脈,在他的手上,總算是光風不減,繁榮興旺。

  就在這時,他忽然看見一匹馬拖著一輛蒙著黑布的大車緩緩地向大堂內駛來。

  沒有人敢阻攔它。

  此馬名曰“赤鳥”,乃大宛名駒。當年曾是沈泰的坐騎,又被他當作生日禮物送給了五子沈靜禪。

  莊子裡的人都知道五少爺愛馬成性,這赤鳥他眼紅已久,父親送給他時,他喜出望外,愛逾性命。

  五少爺出門從不離開赤鳥,當然更不會捨得讓它來負重拉車。所以,赤鳥忽然這樣出現在三和鏢局的大門口,實在有些苦怪。

  栗色的馬行到門口,便停了下來。

  沈泰心頭忽跳,“倏”地一聲站起,將桌面一拍,龍鱗大刀跳到手中,疾步走到堂外,用刀柄將車簾微微一挑。

  在江湖行走多年,他的朋友多得數不清,敵人也同樣數不清。所以行事格外謹慎。這詭異的馬車,裡面不知藏有何物。

  車裡靜悄悄地放著一具棺材。

  隨之傳來的,還有一股可怕的氣味。

  “老爺,當心有詐!”沈均無聲無息地跟了過來,輕輕地提醒了一句。

  沈泰的臉已微微發青,沉吟片刻,忽道:“你有多久沒聽見五少爺的消息了?”

  “這月初九,五少爺送夫人省親回來途經總堂,您不是還見過他一次麼?”

  “他騎的就是這匹馬?”

  “當然。”

  刀光一閃,棺材的蓋子飛了起來。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8 22:26
二十四

  棺材裡躺著一個完全赤裸的男人,已死了很久,全身上下都泛出一種可怕的白色。

  與其說是白色,還不如說是灰色。

  死者雙目睜開,臉上有一種驚異之色,好像對命運的來臨全無半分防備,就在驚異的剎那間,一生飛速了結。停屍日久,肌肉鬆懈下來,臉上的線條又平添了幾分詭異。

  他的胸口洞開,上腹的內臟一覽無餘。

  “靜禪!”

  沈泰雙目欲裂,撕心扯肺的一聲長號,震得整條街的屋瓦都“隆隆”作響。

  餘下的時間,他手握雙拳,一言不發,只是渾身不停地顫抖。

  正在忙碌中的鏢師們被這慘叫驚呆了,紛紛停下手中之事,神色凝重地望著這位一向沉著自持的老人。

  “少爺的肺好像不見了……”沈均湊上前去一看,火眼金睛地發現了這一事實,戰戰兢兢地想補充一句,“少”字剛滑到嘴邊便又溜回腹中。

  在這種時候,一切細節都成了多餘。

  “是他!一定是他!”沈泰目光炯炯,怒吼一聲:“來人呀!牽我的馬!”

  “老爺,節哀順變……”

  沈泰走了幾步,霍然回首,將沈均的衣領一拉,咬牙切齒地道:“你去通知袁二爺。告訴他,不論花多少銀子,挖地三尺也要找出郭傾竹的下落!”

  ***

  他躺在大街的一角,已睡了半個多時辰。

  那是一條亂哄哄的大道,喧嘩的人聲,在他的夢中隆隆作響。陽光之下塵埃漫舞,行人匆匆,摩肩接踵。他睡得並不安穩,有幾次掙紮著要醒過來,眼皮沉重如鐵,如何費力也睜不開。正半夢半醒之間,有人踢了他一腳:“喂,你的生意來了。”

  這一腳終於將他從夢境中踢出來。他慢吞吞地坐定,發覺放在一旁的帷帽翻在一邊,裡面疏疏落落地灑著幾個銅板。

  他皺起眉頭,問那個踢他的人:“這銅錢是你的麼?”

  “老弟,你這一副狼狽相,怎地不招來路人好心的施捨?”

  “哦,是這樣啊。”他將銅板全數掏出來,交給那個人:“勞駕,一個饅頭。”

  那人嘆了一口氣,從熱騰騰的蒸鍋裡拿出一個熱騰騰的饅頭,接過銅板,遞給他。

  “不用找了。”午睡的人道。

  “仔細算你還欠我一文呢,裝什麼大方。”饅頭小販“呸”了他一聲,一雙小眼向他溜過去,目光卻是溫和的,溫和中帶著一絲調笑。

  他也不明白饅頭販子為什麼總是這樣:一到小鎮,就好像對他特別關照。

  三口兩口地吃下饅頭,他總算有了一點氣力,便拾起地上的手杖,坐到板凳上。早有一個苦瓜臉的中年漢子向他打招呼。

  摺疊桌上落滿了灰塵,他從懷裡掏出手絹,仔細地擦拭了一番,又在一旁的水缸裡淨了淨手,這才緩緩地問道:“老哥你有什麼地方不舒服?”

  “請問……先生是專治哪一種病?”

  “什麼病都治。”

  那就等於什麼病也治不好,苦瓜臉心中暗想。

  “我……我沒有現錢,請問,一籃子花生行不行?”

  “什麼都可以。”年輕的郎中滿不在乎地指了指手邊的一個脈枕:“坐,把手放在這裡,我給你拿一下脈。”

  “好的。”那個人傴僂著身子坐下來,用懷疑的眼光打量著面前人,發現他頭髮亂蓬蓬,披風髒兮兮,剩下的地方卻很乾淨。尤其是按在他腕上的那隻手,光滑如玉,柔軟纖細,彷彿弱而無力。一搭上脈,卻有一道極強的內力閃電般向他打來,頃刻間,又消失得無影無蹤。

  “脊背痛了很多天了?”

  “你怎麼知道?”

  “右眼也痛。打噴嚏的時候,是不是感到心臟好似被繩索牽住一般,痛楚不堪?”

  “真神了,就是這樣。”苦瓜臉抬起眉毛,驚奇地道。

  “有幾個老婆?”

  “窮人……還能有幾個?養活一個就不錯了。”苦瓜臉訕訕地一笑。

  “要兒子也不能這麼急,明白麼?”郎中哼了一聲,給他寫一張方子,“這是龜鹿四仙膠,藥鋪裡都有,一次一劑,連服三個月。”

  “謝您了。這膠不會很貴吧?”

  “全部加起來大約要五兩銀子。”

  “我聽說……姚先生醫術雖高,醫德更高,能不能……先借我一點銀子?”苦瓜臉不揣冒昧,直截了當地問道。

  “銀子我沒有,你若實在缺錢,就把這籃子花生拿回去好啦。”

  “那……就對不住您啦。”他的臉上雖是一片佯裝的惶恐,彷彿還要推辭一下,手卻毫不猶豫地握住了籃把。

  “不客氣。”青年郎中道。

  那人拿著藥方,就這樣將一籃子花生又提走了。

  饅頭小販忍不住嘆了一口氣,道:“你老弟也太老實了罷?那人一來我就知道他不肯付錢,你竟也由著他騙你。”

  “反正我也不吃花生。”青年淡淡地道。

  “昨天眼見著你收了十幾兩銀子,我老哥還等你請我喝一杯哪,想不到到了傍晚,那老大娘說什麼自己窮,付不起診費,你老弟竟又一兩不剩地全送了出去。搞得自己窮得連個燒餅也買不起。下回好歹給自己留一點兒,行麼?方才我若不送你一個饅頭,你豈不是餓死街頭?”

  “那饅頭可是我買的,”青年漫不經心地說道,“再說,我下一筆生意又來了。”

  這一筆生意他終於遇到了一位老實人,老老實實地看病,老老實實地付帳,他收下了兩小塊碎銀,便將大的一塊扔給了饅頭販子:“多謝你替我看了那麼久的攤子。”

  饅頭販子咧嘴一笑,將銀子在牙中咬了咬,道:“你小子這麼不把錢當回事,一定不是窮人家的孩子。”

  青年笑了笑,什麼也沒說。

  ——這是子忻來到這個陌生小鎮的第三天,看了十來個病人之後,口袋裡的銀子不是越來越多,而是越來越少。雖有一個饅頭墊腹,勞碌之後,仍覺飢餓,於是依舊托小販替他照看攤子,自己則到隔街的一家麵館吃飯。回來時攤子前又站了兩個人。頭一位不是什麼大病,他很快開好了方子。第二位是個穿著淺碧雲衫的女子。烏髮長垂,雙眉微蹙,垂著眼,很安靜地站在他面前。

  他看了她一眼,例行公事地問道:“姑娘哪裡不舒服?”

  “我……頭痛得厲害。”

  “伸手過來,我看看你的脈。”他簡潔利落地道。

  她將右腕擱在脈枕上,子忻三指微微一搭,隨即道:“脈象上看不出。會不會是你夜裡沒睡好?”

  “嗯,我有兩夜通宵未眠,怎麼也睡不著。”

  “那我給你開副藥讓你今晚早點睡好了。”說罷提起了筆。

  “別開藥!”女子突然道,“我今晚不想睡著。”

  他放下筆,皺起眉頭看著她,問:“為什麼?”

  “我明天就要出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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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就為這個睡不著?”

  “嗯。”她用力地點點頭,“你有什麼法子麼?”

  “可能是因為要嫁的人你不大認識,所以有點緊張。”

  “要嫁的人我從小就認識。”

  “那麼,你不喜歡他?”

  “……還行。他家世很好,人也不壞,長得也不錯,對我一直很好,就像……就像大哥哥一樣。”

  “那你還有什麼可擔心的呢?”

  “我原本也沒什麼可擔心的,可是到了最後幾天,我又猶豫了起來。昨天我昏昏沉沉地在大街上亂逛,走進一家布店,糊裡糊塗地買了一塊布。回到家裡才猛然想起,這種青花布通常是用來做包袱的。”

  “你該不是想逃婚罷?”

  “是啊,連該帶什麼細軟,往哪裡逃我都想好了。現在只缺下決心了。你說說看,我究竟是逃好,還是不逃好?”女子扒在桌邊,瞪著眼,小聲地道。

  “這是你自己的事,應當你自己來決定才對。”

  “這話自然不錯。可是……若由我來決定,將來要是後悔了我就會責怪自己,會弄得下半輩子都不好過。若是找個陌生人來幫我決定呢,後悔的時候就可以歸咎於他。我會想,‘是他!全上他的一句話毀了我的半生幸福!’——這樣我自己就好受得多了。”她認真且井井有條地道。

  子忻張口結舌地看著她,半晌,慢吞吞地道:“那麼,在你的內心裡,究竟是想逃,還是不想逃?”

  “想逃。”女子果斷地道。

  “那你就逃罷,” 說完這話,他不忘加上一句,“我的診費是五十文。對了,別忘了我的名字叫姚仁,將來恨我的時候,只管罵我,我不會介意的。”

  “謝謝你,這是五兩紋銀,不用找了。”女子嫣然一笑,轉身上了一道馬車,匆匆離去了。

  ***

  在江湖中走動,他信奉一條奇異的原則,那就是:不打算認識任何陌生人。

  每過一處,他自然要和各色人等打交道。

  有些人會和他有一段極短暫的交情,幫助過他的人,他也會請他們到飯館裡小吃一頓。但只要夾起包袱準備再度起程,只要身子離開了這一地界,他便會在腦中結束自己與這個地界的所有關聯,將陌生人全部從記憶中刪除掉。

  六年當中,陌生的人影潮水般從他眼前流走,不留下半點痕跡。唯一讓子忻記住且不想忘卻的陌生人只有一個。

  竹殷。

  竹殷陪伴他度過了數不清的寂寞時光。

  他也習慣了竹殷的來去無蹤。

  兩個人都在維持著這份淡淡的友誼,互不相擾,只在見面時偶爾深談。

  對於這種友誼,子忻十分滿意。

  他知道自己與人交接,一向缺乏耐心。

  ***

  草草地喝了一碗花茶,又看過幾個病人,日已黃昏。算算路程,下一處是嘉定府,也是個繁華所在。只是離此地甚遠,就算連夜趕路,走一通宵也不一定能到。不過,沿途當有不少村鎮可供歇馬。想到這裡,他收拾了一番,揚鞭起程。

  走了不到半個時辰,忽有一騎從身後追上來,只聽得一人遠遠地道:“喂!前面騎馬的大哥!等等我!”

  子忻扭過頭去,來人正是下午所見的女子,停下馬來,有些詫異地看著她。

  她穿了一件灰濛蒙的粗袍,披著一個大鬥篷,瘦瘦的臉蛋藏在帽子裡,顯得男女莫辨。他看見馬背上綁著一個青花布的包袱,道:“是你?”

  “是我!真巧!你去哪裡?”

  “嘉定府。”

  “我也去嘉定。咱們同路,真好!”她的聲音就算不是興奮也是喜滋滋的。

  “為什麼要挑這個時候出門?天都快黑了。”他問。

  “和你一起走,不怕。”她一笑。

  “我什麼時候說過要和你一起走?”他漠然地哼了一聲。

  “走夜路是件危險的事情,你若和我一起走,我就可以保護你。”她把頭擰得高高地,顯得十分自豪,“我會一點武功,這是我的武器。”

  她“嘩”地一下,從懷裡抽出一把鋒利的小斧頭。又“刷”地一下從腰後抽出一把寒光閃閃的短刀。

  他不禁宛然,道:“失敬。”

  ***

  那條鋪著細沙的官道遠比他的想像要荒涼。

  日落之後,道旁的一切變成了灰色,山際之中忽然出現了一個巨大的平原。黃昏的餘光下,雲影掠過山巒,挾裹著一團飛鳥在淺碧的空中滑翔。道路在褐色的土地上繞過幾道半乾的湖泊,向前蜿蜒而去。

  不論走到何方,他總能感到某些景物似曾相識,就好像他生命中的某一刻曾路經此處。

  當然,在不同的季節裡,他的確走過無數個與此類似的地形。在相隔千里的村落,他往往也能迅速察覺一些相似的習俗。

  旅途中的這種感覺不免讓人沮喪。往往走的路越多,越會發覺世界雖大,卻彼此相似:一樣的荒村古柳,一樣的城牆街道,一樣的神殿土廟,漸漸地,一種風景重複著另一種,他自己也被重複的印象弄得徹底糊塗,不得不另覓新途以打破逐漸固化的回憶。

  在他十六歲以後的世界裡,唯一極少在記憶中重複過的東西只有一樣:人。

  他不願與陌生人有任何固定的關係,更不願意捲入任何關係中去。

  而她的出現打破他的慣例。

  這細小窈窕的女人騎著馬,一言不發卻又態度堅決地跟在他身後。

  他從不主動講話。

  而她話總是很多,且沒話找話,常常讓他感到不耐煩。

  黃昏來臨不久,他們路過一個河塘。她忽然快馬趕到他身旁,指著遠處一道銀白閃亮的河灘欣喜地嚷道:“喂,你看!那裡有道河!”

  那裡當然有道河。這有什麼可奇怪的呢?

  他莫名其妙地瞪了她一眼。

  “河上有鴨子。”她結結巴巴地道。

  “那是鵝。”他更正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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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鴨子!”

  她昂頭挺胸,伸長脖子,擺出一副鵝的姿勢,要和他理論。他卻將馬一打,走到前面,不再理睬她了。

  漸漸地,天已漆黑一團,路也有些看不清了。天頂上一團冷月孤零零的照下來。深藍色的夜霧從林間漾起,觸手之處一片冰涼。

  偶爾會有幾輛點著燈籠的馬車飛馳而過,說明他們還留在道上。

  兩人互不說話,默默走了近一個時辰,仍不見半個村頭,灰袍女子打了個哈欠,問道:“你常常一個人這麼走夜路麼?”

  他點點頭。

  “你信不信鬼?”

  他搖了搖頭。

  “你覺不覺得這裡有點陰森森的?”她行到他的身邊,讓自己的馬緊緊地挨著他的馬,小心翼翼地東張西望。

  “你害怕了?”他道。

  “笑話。這有什麼好怕的?”她道。

  “拿著!”她竟將自己的馬韁交給他,道:“你替我拉著馬,我困了,要扒在馬上睡一會兒。”

  他還想再說什麼,她竟將斗篷一裹,抱著馬鞍睡了起來。

  他有些吃驚地看著她,覺得這女人不可思議。

  在這樣伸手不見五指的深夜,竟將自己的馬韁交給了一個完全陌生的人,竟然好像很放心的樣子,大大咧咧地睡著了。

  一連一個多時辰,她扒在馬鞍上一動不動,顯然是進入了夢鄉。

  “人在江湖上,不免要遇到各種各樣的女人。”一個溫暖的聲音從他身後響起。

  “竹兄,好久不見。”不用回頭,便知道聲音的主人。

  果然,竹殷騎著馬,施施然地來到他面前。

  “女人的情感就像一籃子雞蛋,如果她要將雞蛋送給你,你一定得吃下去,不然就會壞掉。”竹殷笑眯眯地道。

  聽見這個有趣的比喻,子忻悠然地笑了起來。

  竹殷的話雖所指隱晦,他卻總能心領神會。

  “許多男人要和女人在一起,原本也就是為了吃些雞蛋。你知道,在男人的世界裡,雞蛋總是太少……”

  “這麼說來,女人肩負著向男人提供雞蛋的任務,”子忻道,“所以,她得保證自己籃子裡隨時隨地都有足夠的雞蛋。”

  “你說得沒錯,女人原本就是個情感倉庫,生產雞蛋,撫慰他人。男人與孩子是她們主要的買主,”竹殷無聲無息地扭過頭去,看了那女子一眼,道,“小心喲!現在你自己的籃子裡,已然被人放了一顆雞蛋了。”

  說完這句話,他神秘地一笑,道:“咳咳,老弟,我有事還要趕路,先走了。下次再聊。”馬鞭一揚,身影忽逝。

  子忻悵然地嘆了一聲,回過頭去,發現那女子已不知何時醒了,直直地坐在馬上,瞪著眼睛吃驚地看著自己。

  月光正悄悄地鑽出了雲面,清清冷冷地照在她的臉上。大約是睡得過死,臉挨在了馬鞍的繡紋上,她臉上有幾道暗暗的花紋。

  “你醒了?”他淡淡地道。

  “這裡還有別的人麼?”她的聲音很輕,卻像是受了驚嚇。

  “適才有一位朋友路過,我們聊了一會兒,現在他走了。何況,這路上還有不少行人。”他指了指路邊。路上不知什麼時候多出了一群默不做聲的灰衣人,整整齊齊地越過他們向前走去。

  “可能是逃難的。”見她一臉迷惑,他解釋了一句。

  “你……在夢遊麼?”她盯著他的臉吃驚地問道。

  “沒有。”

  “你的朋友叫什麼名字?”

  “竹殷。”

  她忽然低下頭去,道:“瞧,你的馬鐙脫了。”

  他正想說什麼,她已跳下馬,走到他身邊,將他毫無知覺的右足塞入馬鐙之內。那一瞬間他的臉通紅了起來。俯下身去拂開她的手,道:“我自己來。”

  她將他的手一推,抬起頭,粲然一笑:“我幫你,不可以麼?”

  料理好了之後,她飛身上馬,柔聲道:“你一定累了。”說罷溫和地看了他一眼,將他的馬韁挽在自己手中:“我來替你牽馬,你伏在馬鞍上歇一會兒。路還長著呢。”

  “我不困。”

  “那我可又睡了。”

  “睡吧。醒了就該到了。”他漫無目的地向前方望去,那一群人始終走在他的前面,僅隔一兩丈之遠。

  他們的頭在深夜中是模糊的,身子好像圖畫中的人物一般平直單薄。沒有一人回頭,大家都保持著沉默。

  他打馬上去,想走入人群,看看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每當他覺得自己快靠近他們時,那些人卻忽然加快腳步,將他甩出一丈開外。

  天亮時分,他將她弄醒,指著遠處一角城樓道:“前面就是嘉定。”

  她掏出一把木梳不緊不慢地梳著頭:“這麼快就到了?”

  “既然已到了,我們就各走各的路吧。”子忻將韁繩還給她。

  “那麼,你往哪裡去?”她一邊挽髮,一邊促狹看了他一眼,笑道。

  “找家客棧先睡一會兒。”

  “你對嘉定熟麼?”

  “以前來過。”

  她點點頭:“我也找家客棧先睡一會兒。”

  他說了聲再見,便離開了她,打著馬徑直往城門走去。那女子仍然跟著他,走了一會兒,他只好停下來,問道:

  “你為什麼要跟著我?”

  “誰說我跟著你了?這條路是你修的?”她叉著腰,露出很凶的樣子。

  “那好,我們就在這裡分手,請你不要再跟著我啦。”他冷冷地道。

  “請便,好走。”她噘著嘴,做了一個請的姿勢。

  他揚鞭向前飛馳而去。

  越過城門,遠遠地看見一家客棧,正欲下馬,隨手一摸,發現少了一件東西,臉立即氣得鐵青,將馬頭一扭就要衝回去,卻見那女子不緊不慢地跟了上來,微笑著道:“阿仁!真巧,又碰到了你。嗯,這家清原客棧,聽名字看排場都不錯呢。”

  他陰沉著臉,半晌不說話,過了一會兒,才沉聲道:“還我的手杖。”

  她跳下馬,將自己的行李往手杖上一掛,扛在肩上,不理他,徑直走到客棧內,要好了房間,洗了一把臉,換了一套衣裳,這才拿著手杖走出門去。看見他還一動不動地坐在馬上。

  他還是戴著那頂帷帽,眯著眼,雙眉擰在一處,白皙的臉上青中透紫,冷汗一滴一滴地從額上滾下來,神態十分可怕。

  見他一副暴風雨即將來臨的樣子,她嚇得忙將手杖還到他手中,瞪著眼睛大聲道:“人家只是跟你開個玩笑嘛,何必氣成這個樣子……”

  接過手杖時,她聽見他指節咯咯作響,顯是惱怒已極,卻又氣得說不出話來。忙將脖子一縮,聲調轉柔:“我已替你訂好了客房,你……你還是快些休息去罷。”說到最後幾個字時,她自己的聲音不禁有些顫抖,因為馬上的人目光陰森,一言不發。

  她正想再說什麼,他忽然身子一偏,將韁繩一擰,那馬長嘶一聲,揚塵而去。

  “喂!你等等我!”她大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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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第十一章 逝水茶軒

  向晚時分,逝水茶軒裡一片靜謐。

  這是一個古怪的地方,門票很貴。侍者是清一色的二八少女,拎著古銅色的茶壺,赤著雪足在翠綠的地毯上悄無聲息地行走。

  在這裡,你不必喚人添茶。那些侍女永遠比你先看見茶杯裡的水還剩了多少。

  高聽泉就坐在靠西側的一道素屏之後,面前放著一張漆光退盡、儼若烏玉的古琴。

  他穿著件半新不舊的青袍,腳蹬雲舄,看上去又黑又瘦,並不引人注目。他不是這裡的常客,卻不知為什麼,一連三日天天光顧,每日辰時即到,日晚方去,喝六杯橙茶。亭午時分,一碟鳳梨糕便是午餐。

  “怎麼樣?還沒有決定?”田三爺背著手,悠閒地踱過來笑道。他是逝水茶軒的老闆,又是本地有名的經紀,賣房賣地賣古董賣傢俱,什麼都賣。茶軒裡往來的都是貴客,只要手中有貨,知會一聲,他總能很快找到買主。

  “公子琴技超絕,何不親彈一曲,以別真假?讓我們這些俗人也順便享享耳福?”見高聽泉一連數日都不回話,也不給價,他不禁有些著急,便催了起來。

  “但得琴中趣,何勞弦上音?”高聽泉抿了一口茶,不緊不慢地道。

  “一千五百兩,這是底價。若不是知府大人出了點事,需要錢填幾個窟窿,也不捨得賣。”

  “如果是真貨,當然不貴,”高聽泉道,“田三爺不會不知道,我也是個靠手藝掙錢的窮人。”

  田三爺聽罷心中一個勁兒地後悔,真不知道自己吃錯了什麼藥。原以為茶軒裡貴人不少,雅人更多,豈知抱著琴問了一圈,都無人搭理。後來總算有人答應引薦一位擅琴的人來看貨,那人一臉的陰沉,進門只是枯坐,一句話也不多說,再問兩句他就嚷窮。而這消息因此卻漸漸地傳了出去,已有兩位闊綽的買家守在後頭,等著驗貨談價,沒準還有浮動的餘地。所以田三爺打定主意,一千五百兩就是一千五百兩,一分銀子也不讓。

  “公子想必已看了清歡閣孫老爺子的鑑書。過了他老人家的法眼,難道還會有假?何況這琴原本就是從清歡閣賣出去的,當時開價四千兩,兩家爭著要,最後以六千四百兩成交。”

  高聽泉不為所動,白眼一翻,好像自己面前的人是個十足的騙子:“我怎麼知道那是同一張琴?”

  “公子莫非還想求鑑一次?孫老爺子倒不是沒空,只是他的鑑金貴得離譜,一次一百兩。你曉得,這年頭就是請名醫接生一個活蹦亂跳的嬰兒,也不過十兩銀子的謝禮。”

  “除了孫老爺,其它的店子也有鑑師。榮記古貨今天掛出的牌子裡有兩位新人,我隨便請了一位來看看。”高聽泉道。

  田三爺一聽,氣不打一處來,幾乎衝著這個人吼了起來:“榮記古貨,那種下三濫的店子你也去?”

  高聽泉沒吱聲。

  他去的原因只因為那裡鑑價便宜,新人更便宜。

  覺察到自己的態度有些急燥,折殺了這百年古琴倒無謂,折殺田三爺的氣度卻是斷斷使不得:“嗯……當然……這麼貴的琴,多讓幾個人看看,不會有壞處,”他一邊假笑一邊敷衍,“不過,只怕要請公子快些決定。後頭等著瞧貨的人還有好幾家呢。”

  “三爺放心,不論買不買,今天一定給你一個回話。”

  話音剛落,只見一位侍女引著一個人向他們款步而來。此人全身都埋在一件巨大的斗篷之中,顯得男女莫辨。到得面前,將風帽一脫,方露出一張清秀標緻的臉來,蛾眉淡掃,目如秋水,內穿一件素色春衫,原來是位女子。

  高聽泉打量了她一眼,皺起了眉。

  “這位就是高公子。”侍女指著他,輕聲道,“姑娘要見的人是他麼?”

  “我想是的。”女子微微一笑,襝衽為禮:“敝姓蘇,雙名風沂。榮記古貨的鑑師。是榮老闆叫我來的。”

  “這位是田三爺。”侍女又道。

  “田三爺也是榮老闆的朋友。”女子含笑作禮。

  田三爺費了很大的力氣才讓自己不要笑出聲來。做古董這一行,從來沒聽說有女人當鑑師的。便是當年寫《金石後錄》的李清照,也不過是玩玩而已。且這女子不戴簪環,身無長物,便是衣裙也是普通貨色——行家出場連個像樣的行頭都沒有——難怪要惹人笑話。

  “公子想要我來看的,便是這張琴麼?”蘇風沂指著桌上之物又道。

  兩人同時點頭。

  “我的鑑價是三十兩,先付後鑑。現銀、銀票皆可。現銀最好是三元祥的十兩圓錠,銀票只收大通、合順、寶昌三號,其餘皆不用。”她很老練地報了一個價。

  高聽泉板著臉將三十兩銀票交了上去。田三爺在一旁只是微笑。

  “多謝,”蘇風沂將銀票折好,放入荷包,又道,“這是高公子與榮記古貨一對一的買賣,田三爺不會也有興趣來聽罷?”

  田三爺摸著鬍鬚道:“蘇姑娘的規矩果然大得很。不過,我倒想聽聽這張琴姑娘會怎麼說。”

  “聽一次也是三十兩。”她滿眼笑意,談起錢來卻是一分不讓,毫不客氣。

  田三爺無奈,低聲囑咐了一句,一位侍者匆匆去賬房拿了銀票交過來。

  收好了錢,蘇風沂方從懷裡掏出一雙薄如蟬翼的真絲手套,慢條斯理地戴好,又問:“這桌上能否再多點兩支蠟燭?”

  “當然。”

  她對著琴端詳了片刻,看了正面又看背面。然後脫下手套,認真地淨了手,在琴的兩側細細地摸了幾趟。最後“錚”地一聲,撥響了其中的一根弦。

  茶軒裡的坐客都是雅人,交談之聲甚低。不仔細看,還以為這些人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是在商量什麼陰謀。這古琴無端地一響,其聲悠遠清越,在這幽靜無聲的茶室無異於驀然間響起了一個炸雷,直惹得眾人一陣惱怒,紛紛側目。田三爺連忙雙手團團作揖,慰之以安撫的一笑。

  沉默半時,蘇風沂抬起頭來,看著高聽泉問道:“這琴開價多少?”

  “一千五百兩。”

  “其中當有田三爺至少兩成的佣金,是吧?那麼實價大約一千二百兩。”

  高聽泉地道:“接著說。”

  “這是偽琴,不值那麼多。依我看,二百三十兩足矣。”

  田三爺臉色紫漲,怒叱:“胡說八道!”

  高聽泉心頭微微一震,臉上卻不動聲色:“何以見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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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古琴以斷紋為證,不歷五百歲不斷。歲愈久則斷愈多。斷有數等,以肖梅花者為最,牛毛次之,蛇腹為下品。梅花斷極古,非千餘載不能有。而後兩者易偽。一法以火逼熱,掩之以雪,隨皴而裂,儼若蛇腹,寸許相去一條;一法以蛋清入灰涂之,用甑蒸之,懸於風乾日燥處,亦能有斷紋少許。最好作偽的便是這種牛毛斷,只需用小刀或銀針劃絲,再用光漆磨補,便真假難辨。偽琴業裡出名的高手共有六位,這一張琴想必出自古杭舒氏。舒家老太今年高壽七十,原本秦淮豔妓,精通琴藝。她做的牛毛斷專用五歲童女之發反覆打磨,又用細蠟描補,是以極難辨認。以手再三撫之,方覺有裂痕。若是真貨,當觀之有紋而拂之無痕,合縫無隙,亦不發散。現在市面上看得到的古琴,以唐開元、天寶時的雷、張、越三家所制為至寶。此款的龍池鳳沼仿的正是名師雷霄之法。腹內竟有“開元癸丑三年斫”之款,果真膽大心細,毫無遺漏。”一口氣說完,她眼珠滴溜溜地一轉,“不過,這琴桐面梓底,用的是上好的陽材,奏之旦濁而暮清,晴濁而雨清。其音透脆清亮,淳淡之中有金石之韻,仍然不失為一張好琴。——就算不掛上古琴的名頭,市價也在二百兩以上。”

  這一番話只將面前的人說得啞口無言。怔了半晌,田三爺哈哈一笑,道:“姑娘高鑑,田三佩服得緊。不過這琴可是經過了清歡閣孫老爺子的金眼,鑑票也是他開出來的。以老爺子在本行的名聲地位,該不會輕易走眼罷?”

  蘇風沂淡淡一笑,不以為然:“鑑家失手也是常事。孫老爺子雖見多識廣,可惜是個男人,年紀也大了,手感不免粗糙。這牛毛斷紋仿得如此細微,只有肌膚柔嫩的女子方能摸出。不然古行舒家世代制琴為業,一群工匠而已,何以一時間成了巨富?”

  田三爺聽得心頭火起,卻欲辯無辭,只恨不能一拳將這烏鴉嘴的女人揍倒。當下雙眉一挑,冷哼一聲,別過臉去,問道:“公子,你是聽她的,還是聽孫老爺子的?”

  高聽泉慢慢地品了一口茶,將口中的茶葉嚼了嚼,“撲”地一聲吐在杯裡,這才淡淡地道:“抱歉得很,這琴我不要了。”

  “方才的談話還請兩位代為緘口,後面還有幾位主顧等著相看。兩位慢坐,我先告辭一步。”田三一面將琴裝入琴盒,一面低聲吩咐侍從:“備馬,去清歡閣。”

  一時間,茶軒又安靜了下來。蘇風沂笑道:“田老闆好像惱羞成怒了。”

  “差不多。”

  她忽然掏出那張銀票放在桌上:“對了,你的銀票,請收好。”

  高聽泉一怔,沒有接過:“這是你的錢。”

  “這次免費,謝謝你相信我。”她揚長而去。

  蘇風沂大步走出門外時,並不知道自己此舉已挽救了好幾條人命。

  ——高聽泉本名高樾,外號“六閒刀”,乃是川蜀一帶出名的刀手。此君終日陶醉於美酒琴聲,不到甕中無米灶上無鹽不會去接生意。只要荷包裡還有幾兩銀子,就算你有一萬兩的買賣也請他不動。而窘迫之時卻半點也不挑剔,往往只為幾百兩銀子就去殺人。所以剛才他若將那張古琴買下來,便會立時花光所有的積蓄。過不了幾日,就會攜刀出門,去掙下半年的費用。

  ***

  “醉罷聽琴,何如雨中試刀?吾刀如二八佳人待字閨中,以蒙閣下青眼為幸。四月十七,申時二刻,候君於松風谷,唐蘅。”

  薄薄的灑金葵花箋上暗香四溢,彌日不散。

  那是一筆輕靈絹秀的行楷,如亭柳橫斜,牽衣帶袖;又如落花飛雪,迎風而舞。

  短信是一個店小二前天送過來的,高樾並不認識寫信的人。所以他只好到逝水茶軒去買了一本最新的《江湖刀譜錄》。翻到第一頁,看見了自己的名字:

  “第十,高樾,嘉慶人,又號“六閒刀”。其刀二尺九寸,狹長而彎,類東瀛劍,不知出處。年歲:不詳;師門:不詳。”

  然後連翻兩頁,終於找到了他想知道的消息:

  “第二十八,唐蘅,出蜀中唐門。用“輕雲落雁刀”,乃當年吳東劍師魯三觀所造,其式見附圖。年歲:十九。父,唐潛;祖父,唐隱嵩,已逝;祖母,何潛刀,已逝。師從其父。另,其父及祖父母事,見焚齋先生之《江湖見聞鈔》。”

  唐蘅身後那些響亮的名字在高樾的耳中不過爾爾。他一向對這些“江湖紈袴”不感興趣。可是馬有馬道,行有行規,人在江湖就要不停地接受新來者的挑戰,輕易拒絕會被視成懦夫。何況高樾的收入完全仰賴他在刀譜上排行,一年之內的賽事若少於三次,名次便會迅速下滑。前年他大掙了一筆,導致去年懶病發作極少摸刀,名次便從一下子從第五掉到第十。再往後滑一位,他的名字就要出現在第二頁上了。

  他還是比較喜歡自己的名字繼續保留在第一頁上,哪怕是最後一位。

  所以申時初刻,他在宅內意興索然、嘔啞嘲哳地奏了一曲“離別操”,引得鄰居二嫂一頓劈頭蓋臉的隔牆大罵之後,便攜刀出門,騎著馬直奔三里地之外的一處荒郊。

  天空忽然飄起了細雨。

  雨中山色空濛,雲氣環繞,葛藤遍野,長草離離。

  高樾第一次見到唐蘅時,他正騎在馬上。高樾覺他的樣子好像一隻鸚鵡。——這種感覺多年以後也不曾改變。

  馬上人體態修偉,濃眉隼目,峨冠高靴,暗紅的披風,被風吹得獵獵作響,露出一件白底刻絲花鳥的長衫,淡著五彩,其色粲然。

  看見來人,唐蘅從容下馬,道:“高樾?”

  “正是。”高樾謹慎地點點頭:“唐蘅?”

  “不錯,”他笑了一笑,目光深沉而專注,一絲若有若無的悒鬱遊蕩而出,“我很早就到了,發現這裡遍地都是草莓。我采了一大兜,你吃麼?”

  他嗓音徐緩柔和,令人陶醉。

  “不吃。”高樾漫不經心地答了一句,這才看見——也許是吃了太多的草莓的緣故——面前的這個人雙唇暗紅欲滴,彷彿塗著一層口脂。接著他又詫異地發現他的眉毛並非一叢亂草而是經過精心地修剪。說話的時候他站得筆直,顯得從容有度,雙手卻始終戴著一雙細軟輕薄的黑皮手套,大約是有潔癖。

  “好罷。”他將一枚草莓含在嘴裡,慢吞吞地嚼了兩口,然後“撲”地一聲將一片貼在草莓上的葉子吐了出來。

  還以為是唐門的暗器,高樾警惕地往旁邊一閃。

  “放心,正式場合我從不用暗器。”他嘲諷地一笑,將長腿一抬,擱在馬蹬上,開始認真地繫起了靴帶。

  ——彼時,他正背對著高樾,前後左右露出極大的一個空門。高樾只需輕輕一刀,就可以捅穿他的心臟,或削掉他的頭顱。

  這當然是件有失名譽的事,高樾絕不會去做。

  他系好了左靴,又系右靴,最後終於站直身子,道:“就在這裡,行麼?”

  “行。”高樾已經等得有些不耐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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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對了,我若不幸輸了,能不能麻煩你把我的屍首送回唐門?”他忽然道。

  高樾指了指不遠處一道積滿了雨水的大坑:“我從不干這種事。——最多將你拋入那條溝裡。”

  唐蘅走過去一看,一個勁地搖頭:“如果你實在要這麼幹,就麻煩你先把我的衣服脫下來。”

  “為什麼?”

  “這衣裳乃名工所制。為了繡好我要的圖案,繡娘整整忙了一年。——我不希望這麼珍貴衣裳糟踏在又髒又臭的水溝裡。”

  “抱歉得很,我從來不剝死人的衣裳。你要真地捨不得,最好現在就脫下來。”

  唐蘅點點頭,道:“我明白了。”

  “你明白了?”

  “我不能死在你手上。”

  當唐蘅說完了所有的廢話之後,高樾對這位紈袴的輕蔑已經到了極限。他急不可待地想拔刀,想將他立斬於馬下,讓他閉眼之前看見自己的鮮血灑滿那件刺繡的衣裳。

  “轟”地一聲春雷暴響,電光與刀光相映,雷聲掩住了刀聲。

  兩個人影在雨中翻飛,雨水原是緩緩而落,在亂刀的交割中加快了速度,幾乎變成了暴雨。高樾只覺得唐蘅的刀如影隨形般地跟著他,像只蝴蝶在他的胸前飛舞,差點落到他的頭頂上。他勉強地接了十招,已覺技窮,只得在他他閃電般的攻勢下連連後退。三十五招的時候,他以為自己瞅見一個破綻,看準唐蘅的喉嚨,一刀劈過去!

  這時,他已被逼到了水坑旁邊,感到草淺路滑,四處都是泥濘。

  可是那一刀只從唐蘅的頸邊劃過,沒留下半點痕跡,他自己的手卻猛地一震,感到一股大力翻江倒海一般地襲來,唐蘅的左掌揮出,已擊中他的胸膛!

  “當”地一聲,他的刀飛了出去,人也倒了下去,一頭掉進齊腰深的水坑裡。

  狼狽中,他喝了幾口泥水,只覺氣血翻湧,渾身癱軟,怎麼也站不起來。在水中摸索半晌方抓住坑邊的一叢亂草,將頭從水裡探出來,正好看見唐蘅屈腿守在一旁,冷冷地看著自己。

  雨水漫天而落。他閉起雙眼,等待最後一刀。

  過了一會兒,他感到有隻手抓住了他的胳膊,將他用力地從水坑里拉了出來。

  他睜開眼,疑惑地看著他,既而目光落在他的手指上。

  他已脫掉了手套,修長的十指塗著鮮紅的丹蔻。

  觸電般地甩開了那隻手,他轉過頭去,對著泥坑狂嘔。然後嘶聲道:“你為什麼不殺了我?”

  他默默地看著他吐完,站起身來,慢條斯理地整理衣冠,淡淡地道:“斬盡殺絕是男人喜歡的勾當,我不屑為之。”

  蹄聲漸遠,當他再次睜開雙眼時,天地之間只剩下他一個人。

  他忽然想,名字排在第二頁,總比沒有名字要好。

  第十二章 清歡閣

  翌日,他找了個繁華的大街,像往日那樣擺起了行醫的攤子。除了行李中那幾套珍貴的工具,隨身的家當中比較大的東西就是一張輕巧的摺疊桌和一把精緻的摺疊椅。此外還有一個常用的絨布藥枕。

  搭好了桌布,零零星星地看了幾個病人,收了幾兩銀子的診費,他便到隔壁的茶館裡要了一杯濃茶,放在自己喜歡的紫沙茶壺裡,將微微發燙的茶壺握在手中,雙目微合,慢慢地曬著太陽。

  他喜歡懶洋洋地坐在街頭上,聽行人潮來潮往的足步。

  呷了半口茶,緩緩地睜開眼,雙眉立即擰了起來。

  他又看見了她。

  她顯得很緊張,小心翼翼地招呼了一聲:“早。”

  “昨天……很對不起。你……你還生氣麼?”她垂著頭,楚楚可憐。

  “你有什麼事?”他裝出不認得這個人的樣子,無動於衷地道。

  “我其實是想說……是想說,你不必住在這種……這種破破爛爛的客棧裡。我打算請你住好一些的地方。”見他臉上一團黑氣,她更加結結巴巴。

  “不必了,我住的地方很舒適。”他毫不客氣地拒絕了。

  他住的裕隆客棧離這條街並不遠,門上懸著兩幅招牌,有云:“酒飯便宜,燉炒俱全”。

  “你太客氣了。其實……這只是我昨天的打算。你難道沒看出來,我現在身上一無所有?”她愁眉苦臉地看著他。

  他這才抬起眼,發現她還是穿著昨日那件灰袍子,耳上的珠珰、頭上釵鐶都不見了。只好道:“怎麼了?被人搶了?”

  “我有事出去了一趟,回到房裡就什麼也沒了。要不是這件衣服上全是泥,只怕連它也留不住呢。”她滿臉窘態,彷彿走投無路,“我明明鎖著門,東西怎麼會失竊?去找客棧的老闆理論,他們推三阻四,說是我自己粗心。”

  終於明白她的來意,他道:“你想找我借錢?”

  “不,不,不,”她道,“是這樣,方才我一個人在大街上走,看見一個賣米的販子,我想把他盛米的銅罐買下來,再……再甩手賣出去,這樣我就可以掙到錢。”

  她的理由聽起來很荒唐,他也懶得研究,便道:“想借多少?”

  “我跟他說一兩銀子,他不賣,說是祖上傳下來的東西,一定要十五兩才脫手。”

  他把錢袋掏出來,扔到她手上:“全拿去好了,運氣好的話可能有十五兩銀子。”

  她的臉憋得通紅,吃驚地看著他:“你自己身上有多少銀子,從沒數過?”

  “沒有。”

  她跺跺腳,走了出去。一會兒,果然喜笑顏開地拎著一個又黑又大的銅罐子回來,興致勃勃地道:“東西暫時放在你這裡。我得買件換洗衣裳,然後出去找找買主。興許午飯時候就能還你銀子,呆會兒咱們在哪裡碰面?”

  “裕隆客棧。”

  “等會見!對了,我叫蘇風沂。不見不散哦!”

  他應付地點了點頭,對這個名字毫無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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