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幻仙俠】迷神記 作者:施定柔 (已完成)

 
li60830 2018-12-28 18:18:38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84 26054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8 22:33
六十

  “唐蘅,你在認真回答我的問題麼?”蘇風沂氣乎乎地道。

  “當然!”

  “那麼,這樣看來,我們的世界也不一樣了!”她道,“我就從沒有見過阿青!”

  “為什麼你的世界一定要與別人一樣?”唐蘅反問,“如果不一樣,你是不是就覺得別人的世界很荒唐?”

  “因為……我……”她張口結舌。

  唐蘅在廟內踱來踱去,忽然停住腳步,道:“風沂,冷杉在這裡。”

  她飛跑過去。

  後窗外的平地上果然有一株巨大的冷杉,上面纏滿了古藤。

  她的臉頓時驚得煞白。回頭一看,發現那窗面對的正是子忻發病時靠著的那堵牆。

  “可是,他當時說的原話是,‘這裡有一株冷杉。’”

  唐蘅笑了。

  “你笑什麼?”

  “你沒明白他的意思。我給你打個比方行麼?”

  “你說。”

  “比如你在夜半時分坐在這個廟裡,忽聽見外面不遠處傳來一聲可怕的狼嚎。”唐蘅淡淡地道:“倘若此時子忻就在你身旁,你會怎麼告訴他?是說‘這裡有狼’,還是‘那裡有狼’?”

  第二十章 青蘋果

  下了馬,迎面是“逝水茶軒”古色古香的招牌。

  這四個字用的是彎彎曲曲的古篆,不是讀書人只怕第一眼很難認全。

  “這地方不知道你以前來過沒有?——聽說這條街上有十幾家茶館,可惜我只認得這一家,不知道是不是最好的。”雖然這也只是她第二次,蘇風沂推開門,老練地在前面引路,一副老主顧的樣子。

  唐蘅連忙點頭:“你的眼力果然不差。這正是我最喜歡來的地方。茶好、糕點好、安靜、廳堂的佈置也雅緻,聽說主人除了做茶藝,還是古董商的掮客。”

  “你說的可是田三爺?打過一次交道。”蘇風沂淡淡地道,一談到自己的專業,臉上頓時露出倨傲之色。

  “先說好,我來付帳,”唐蘅看她穿一件式樣簡單、手工粗糙的百摺裙,那是鋪子裡最便宜的貨色,且渾身上下也沒一件像樣的首飾,不禁有些替她難過,口氣不由自主地體貼起來,“不過算你請客。”

  他擔心蘇風沂不知道這逝水茶軒看似不起眼,其實是城裡最貴的茶館。一杯蒙頂甘露加兩塊鳳梨糕就要二兩銀子,相當於普通人家一個月的飯錢。何況唐蘅打過交道的幾個女人動不動就獅子大開口,而蘇風沂竟搶著要請客,光這份心意就讓他受寵若驚,哪裡還敢指望她真的掏錢。

  “不,不,不。我請客,當然我付帳,”蘇風沂不理他那一套,將頭搖得好像拔浪鼓,“我有事求你幫忙。”

  他笑了:“求我幫你打架?誰得罪了你,說來聽聽。”

  “比這個麻煩多了。所以請你不要客氣。這份人情請一次客遠遠不夠,說實話,現在我已覺得有些慚愧。”雖是這麼說,她的臉上半點慚愧的影子都沒有。

  “你這麼說,我已開始有點緊張了。”唐蘅半開著玩笑,悠然地道。

  兩人找了個僻靜的座位,要了茶點。

  “說吧,求我什麼事?”

  “想借你身上一件東西一用。”

  唐蘅看一眼自己的衣裳。

  他認為自己身上最珍貴的東西便是身上的衣裳和頭頂上的假髮,兩樣都耗掉了他大量的心思和銀子。但這兩樣東西蘇風沂顯然不會借,因為不論是身幕故悄怨系男巫矗礁鋈碩枷噯ド踉丁1惴畔灤睦矗潰骸昂盟擔閬虢枋裁炊鰨俊?

  “附耳過來,我悄悄告訴你。”

  他歪過頭,蘇風沂在他耳邊說了一句話。

  她的話還沒說完,只聽得“撲”地一聲,唐蘅的一口茶噴了出來,臉“騰”地一直紅到耳根:“什麼?你說什麼?”

  “其實對你來說,這不是一件很麻煩的事,是吧?”

  “你瘋了!你還是個小丫頭!”

  “咱們同歲,你只比我大幾個月,對吧?”

  “可是……”

  “我知道這很讓你為難,”蘇風沂愁腸百結地道,“你能幫我這一次麼?”

  “對不起,這個忙我不能幫。”唐蘅又搖頭又嘆氣,“前兒遇到一位老太爺還向我嘆息,說是世風日下,人心不古……想不到這麼快就兌現在你身上。”

  “這關世風人心什麼事啊?”蘇風沂雙手支顎,瞪大眼睛,一副純潔無辜的樣子,頓了頓,又眨眨眼,氣若游絲地道:“阿蘅,你是處男麼?”

  “當然!”

  蘇風沂的臉上露出失望之色:“這麼說來,你沒什麼經驗……”

  “完全沒有,你找別人罷。”唐蘅馬上道,“實在找不到,我可以替你找一個。”

  “你以為我是個隨便的女人麼?”蘇風沂將他的手腕死死地一擰,“找你是信任你。”

  “不不不,千萬別找我。我幹不來,子忻知道要殺了我的。”

  “咱們不說,他不會知道。”

  “不不不,他會知道,他是大夫。”

  “我只要一次。”

  “一次也不行。”

  “算我求你,好不好?”她的聲音又輕又軟又甜又粘,好像碟子上的鳳梨糕,“這真的對我很重要。只要你答應我,下次無論你求我什麼,我都赴湯蹈火、在所不辭。皺一皺眉頭我就不是蘇風沂。”

  “風沂,你是一時頭腦發熱。可是,對我來說,”唐蘅盯著她的眼睛,一字一字地道,“餓死是小,失節是大。”

  “別這麼嚴肅,老兄。”

  “我說的是真的。”

  她驚訝地看著他,不明白他的意思。

  他只好低聲解釋:“我不想幹那種事,因為我不想覺得我是個男人。”

  怔了半晌,蘇風沂道:“這只是一件事,做做而已。你為什麼老要想到男女?這跟男女有什麼關係?”

  “當然有關係。這是一個男人與一個女人做的事。”

  “你忘了方才你開導過我的話。”

  “我開導過你什麼話?”

  “你問我是‘這裡有狼’還是‘那裡有狼’。這世上本沒有‘這裡’與‘那裡’,‘這’與‘那’只跟所思所想有關。同理,這世上也沒有‘男’和‘女’,只有我們兩個人。”蘇風沂振振有辭,“你為什麼要想這麼多?”

  唐蘅莫名其妙地看著她:“可是,既然如此,為什麼會有那麼多人討厭我?我又沒招誰惹誰。”

  “我就不討厭你。”蘇風沂道,“我挺喜歡你的。輕禪也說喜歡你呢!我和輕禪看上去也不像傻子,對吧?”

  唐蘅沒吱聲。

  “還有,你的頭髮我都包了。我每長長一尺,就剪下來送給你,好不好?”

  “……”

  “阿蘅,你說話啊,你倒底答應不答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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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一

  唐蘅仍舊搖頭:“我是被唐門趕出來的敗類,曾因‘節行不檢’抓入刑堂。長老們要問我服妖之罪,我父親就是刑堂的堂主。他一反往日的作風,費盡唇舌替我開脫。——我一直以為父親是個老實厚道的人,想不到他竟很會狡辯,不旦矢口否認,還緣引歷代家法,硬是把長老們興師問罪的勁頭強壓了下去。可是我知道在他的內心深處,一直不明白我為什麼要這樣,一直希望我能是個正常的人。”他的聲音微微發顫,“可是我做不到,我改不了……我不配做他的兒子!有時候我真希望他能說我點什麼,可是他什麼也沒說。無論家族中的人如何在他面前說三道四,他從沒說過我一個字,就好像不知道有這回事。”

  “所以你離開了唐門,離開了家。一個人在另一個城市獨自生活?”

  他點點頭。

  蘇風沂同情地看著他,柔聲道:“你父親不說你,是因為他愛你。如果連你最親的親人也如世俗一般看你,你豈不是無處容身?”

  他慢慢地喝了一口茶,道:“也許他這樣做已很不容易。不過對我來說,沉默才是最大的打擊。”

  她承認他的話有道理,有時候,沉默也是暴力的一種。

  “別這麼想,你爹爹沒為這事兒揍你,已經不錯了。他們那一代人作風老派,能理解的東西有限。”說罷,拍了拍他的肩,又道,“對不起我太自私了,只想到自己,沒想到你的感受。我只是……有些害怕。每次我和子忻在一起,開頭明明好好的,結果卻總要鬧翻。我只希望這一回我們能夠從頭到尾地美好一次。……放心吧,既然你不願意,我不會逼你。——這事就只當我沒提過。喝茶,喝茶,我仍舊請客。”

  “為什麼你跟我……就不怕?”唐蘅審視著她,問。

  “因為你特殊。”

  “你指的哪一方面?”

  “你有服務精神,”蘇風沂道,“ 這一點非常難得。”

  “明白了。”

  蘇風沂拿了一塊鳳梨糕,放在手心裡,就著茶,一塊塊地掰著吃。過了一會兒,低頭打量唐蘅,見他心事重重,悶悶不樂,便用臂肘碰了碰他,道:“喂,生意不成仁意在,你幹嘛這麼垂頭喪氣?”

  “風沂,你真的很想這樣?”唐蘅深深嘆了一口氣。

  “嗯。”她用力點點頭。

  “你想過有什麼後果了麼?”

  “他們說你媽媽是有名的大夫,你對醫術也略知一二,”她滿不在乎地道,“你一定有辦法!”

  “我從沒見過像你這麼膽大包天的女人。”

  “你這是說,你打算幫我?”她小心翼翼地問。

  他苦笑:“至少我不應當違背我的第二條原潁焊吒噝誦宋朔瘛!?

  蘇風沂大喜:“真的?你答應了?太好了!事成之後我一定要好好謝你!客棧不方便,你看那座小廟怎麼樣?那地方十分隱蔽。明天下午你可有空?”

  唐蘅的臉又紅了:“這麼快?……你不多想想?我首先告訴你,我真的不大會。”

  “那就找本書學習學習吧!”

  “既然求人幫忙的是你,學習也應當是你的事罷?”唐蘅連連擺手,“不過,你若是想看看《素女經》或《攝生總要》上怎麼說,我倒是可以想想辦法……”

  雖從未聽說過這兩本書的名字,蘇風沂卻能猜出大致的內容,忙問:“阿蘅,你說,這兩本書子忻會不會讀過?”

  唐蘅的神情很古怪:“我不知道……我怎麼會知道?”

  兩人尷尬地對望了一眼,各自拿起茶杯喝了一大口茶。

  蘇風沂雙手捧著茶杯,笑道:“你知道在古董這一行也有偽造的高手。膽子大的人,三代秦漢的東西都敢做,且能做到形制分寸絲毫不差。比如市面上的青銅葬器,有銘文的要遠遠貴於沒有銘文的。他們就能仿造商周的銘文,將它們刻在沒有銘文的銅器上。又比如為了讓仿製的銅器有各色的古斑,他們會掘一個地坑,用炭火燒紅,潑下嚴醋,然後放銅器入內,以醋糟罨,再加土於上窖藏三日,取出之後便有斑駁的古蹟……”

  雖是繼承祖業做了本城四家二流古董店的老闆,唐蘅對古董的興趣其實只停留在“好奇“這個層次上。

  而行裡的人都知道,好奇意味著“感興趣“、“一知半解”,同時也意味著“與已無關”、“不想深究”。

  所以“好奇”常常與“關心”背道而馳。

  唐蘅抬起眼,淡淡道:“而我關心這個問題是因為——”

  “技術。”蘇風沂道,“無論幹哪一行技術都很重要。請問,你的假髮為什麼做得那麼好?無論怎麼跑怎麼跳,它都不會掉下來?”

  “因為我有一位朋友專門為我配製了一種粘劑。”

  “還有,你指甲上的丹蔻,為什麼塗上去之後一抹就掉?”

  “因為這位朋友還送了我一個很有效的配方,專門用來洗掉指甲上的紅色。”

  “你這位朋友是——”

  “子忻。”

  蘇風沂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子忻?他替你幹這個?”

  “你可想試試他替我配的胭脂?”

  蘇風沂忿忿地道:“難怪你這麼喜歡和他在一起!”

  唐蘅兩手一攤:“你看,這世上的職業從來都是成雙出現。有人喜歡化妝和假面,就有人喜歡做胭脂和道具。”

  蘇風沂為之氣結:“這就是你們的友誼?”

  “我們的友誼很純潔。”

  蘇風沂雙眼骨碌碌地一轉,一個念頭跳到腦中,問道:“既然你們是好朋友,你可知道子忻最忌諱的事情是什麼?”

  “知道,不過不告訴你。”

  蘇風沂一陣嗚咽:“阿蘅,求求你!”

  “好吧。”唐蘅的心很軟,“子忻最討厭人家動他的手杖。”

  蘇風沂有氣無力地“哦”了一聲,絕望地道:“為什麼?”

  “你可曾聽說過小湄的事?”

  蘇風沂的心咚咚直跳:“小湄?誰是小湄?”

  唐蘅沒有回答,而是向左邊努努嘴,又使了個眼色。

  她突然聞到空氣中有一股酸蘋果的氣味。

  轉過頭去,發現鄰桌不知什麼時候坐了一個白衣人。

  白衣人明明很年輕,卻有一頭亮眼的白髮。

  他的外表很潔淨,渾身上下一塵不染。桌上放著杯清茶。茶還是滿的,冒著熱氣。白衣人很斯文地咬著手中的一個青蘋果,看樣子已吃了不只一個,手邊的百鳥漆碟上留下了兩個啃得相當乾淨的蘋果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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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二

  沈空禪。

  他吃蘋果的樣子很專心,似乎沒有注意到她們。蘇風沂指了指門口,示意唐蘅趕緊溜走。

  正在這當兒,沈空禪咳嗽了一聲。一雙眼斜睨了過來,刀鋒般地盯在蘇風沂的臉上。

  唐蘅雙眼一眯,轉過身去,不動聲色地打了一個招呼:“一日不見,沈兄可好?”

  “唐公子真是健忘,昨天你不是問我什麼時候有空,好到茶莊喝杯茶?”沈空禪將目光一收,看著自己手中的果核,漫不經心地道,“今天我正好有空,所以就來了。”

  當然不會有這麼巧合的事!蘇風沂心中暗想。沈空禪的追蹤術在江湖上鼎鼎有名。三和鏢局不是沒丟過鏢,只是每一次都被他帶著人找回來了。

  “抱歉抱歉,瞧我這記性!”唐蘅叫來一位侍女,吩咐道,“麻煩姑娘將這位公子的茶帳記在我的名下。”

  他原本是這裡的常客,侍女添了茶,點頭離去。

  “沈兄若是對蘋果情有獨鍾,不妨試試這裡的果茶。”唐蘅認真地建議,“有一種叫作‘青花果茶’的,便是用蘋果、山楂及蜂蜜調製而成,味道清純酸甜,非常爽口。”

  不知為什麼,沈空禪的臉上一直有一種讓女人看了心酸的神色。他原本是個很英俊的男人,因為這種神色,看上去有些失魂落魄。他的嗓音也很動聽,深沉而柔和,如果他能說一兩句話充滿情感的話,會讓很多女人著迷。

  沈空禪看了唐蘅一眼,又將目光轉回桌上幽幽的燭火,彷彿陷入某種甜蜜的回憶:“我妻子懷孕的時候吐得很厲害,除了青蘋果,什麼也吃不下。偏偏正趕上一個冬天,市面早早就斷了貨。我四處託人去買,才從南邊弄來兩筐。那幾個月她吃了無數個青蘋果,卻仍然很瘦,成天昏昏欲睡。”

  他怔怔地望著前方,目光恍惚,神情肅穆,嗓音沉痛。

  不知他為什麼要提起此事,唐蘅與蘇風沂面面相覷,嚇得不敢插話。

  “那時她已有六個月的身孕,卻仍然害喜。大年初三,她說想回娘家看看,我原本是要陪著她去的,因鏢局臨時有事缺人手,我只好留下來。讓四弟替我送她。哪錛依靦誥種揮辛礁鍪背降穆煩蹋禱嵩詡依鐨煌恚穩佔垂欏O氬壞降碧煲估鎪薔桶閹土嘶乩礎K砩現辛艘喚#絲詮崠┬「梗髁艘壞兀裁唇鶇匆┮膊還苡謾D鞘彼芽薊杳裕蠓蚶純戳艘謊郟退得瘓攘恕K詿采險踉艘桓齠嗍背劍雍芡純唷W詈竽且幌濾偷賾智逍壓矗抑濫鞘腔毓夥嫡眨荒芙艚艫乇ё潘ё潘K怠?

  他的聲音開始哽咽:“她說她不成了,但她感到孩子還活著,在她的小腹裡亂動,問我有沒有法子救救孩子。我只好哄著她,說大夫就要來了,要她不要擔心。其實那時她已沒有了說話的氣力,我知道誰來也救不了她。她一直看著我,一直問我大夫什麼時候到,直到斷氣,眼睛還盯著門口。”

  聽到這裡,蘇風沂感到一陣心酸,禁不住揉了揉眼,滿眼淚光地看著沈空禪。

  只聽得他繼續道:“我在她的墳前發誓,就是上天入地也一定要抓住這個人,銼骨揚灰,給她報仇。一個月之後,我果然抓住了他。我對他百般折磨,弄得他不像個人樣。……這小子不愧是郭家的兒子,脾氣夠硬,死活不求饒。但我最後卻放了他。哈哈,我放了他,不是因為心軟,而是因為只死一次太便宜他了。對我來說,他至少要死一百次才能解我心頭之恨!想不到因為我一時的任性釀成了大禍。他殺了我的五弟,我母親傷心得快要瘋掉。這時我才知道,他活在這世上,就是要殺光沈家所有的人,一個一個地來,只是不知道下一個輪到誰!——如果當時我一劍結果了他,就不會有後來的慘事。”

  說到這裡,他目光陡然一寒,冷冷地掃了二人一眼,唐蘅倒是無動於衷,蘇風沂只覺脊背一陣發寒:“蘇姑娘的父親蘇慶豐蘇老爺子,是退休的翰林,有名的金石學家,古董界的泰斗。在下曾有一面之緣。據我所知,蘇姑娘的十來個兄弟都是文質彬彬的讀書人,不曾習武。唐兄的家世,武林中人盡皆知,自不必說,但這些年唐門自己也是債務纏身、自身難保,就是小小的三和鏢局,你們也欠了三筆鏢銀至今未還。我希望兩位不要介入沈郭兩家的仇恨,不然就是與沈家為敵。如若兩位願意現在就離開嘉慶,沈某恭送,敬贈盤纏。如若還打算與郭傾葵朝夕相伴,我只好預先提醒兩位——”他用手指敲了敲桌子,陰森森地道,“這裡,這座城,就是郭家兄弟的葬身之處。誰幫他,誰就和他們葬在一起。沈某言盡於此,兩位多多保重。”

  說完這話,他冷笑一聲,站起來,拂袖而去。

  門口停著他的馬車,一群手下恭敬地垂下頭。他看見管家沈均站在馬車的門口邊,輕手輕腳地替他打開車門。

  “老爺子到了?”他問。

  “剛到。”

  “誰陪著過來的?”

  “二爺和六爺。”

  “四爺還在路上?”老四沈枯禪管著西邊的生意,按理該提前到達才是。

  沈均突然垂下頭,半晌沒說話。

  “出了什麼事?”

  “剛剛接到消息,四爺他……”

  沈空禪心一沉,只覺頭頂金花亂冒,身子不禁搖晃了一下。

  “四爺在半路慘遭毒手。”

  他的預感一向靈驗。

  沉默片刻,他顫聲問:“老夫人知道了麼?”

  沈均點點頭。

  他咬了咬牙,又問:“你肯定是郭傾竹下的手?”

  沈家的仇人不少,並不止郭氏兄弟一對。

  “不敢肯定是他,不過手法十分相似。”

  他皺眉:“什麼手法?”

  “這……”沈均遲疑著,不敢說下去。

  “你說。”

  “他拿走了他的肝。”

  ***

  她一向不喜歡別人稱她“老夫人”,因為她認為自己並不老。

  她是沈泰的續絃,嫁給他時只有十五歲,為他生了五個兒女,一直過著養尊處優的生活。老夫少妻,沈泰對這位夫人寵愛有加。她今年剛過完自己的五十大壽,沈泰為她大宴賓客。沈府裡一片喜氣洋洋,送來的壽禮還沒來得及收拾,包燈籠的紅布也還沒來得及取下,她就在一月間連失二子。

  她還記得分娩時那突然撕裂的巨痛,彷彿一刀深深紮在血肉上,將她一分為二。而那巨痛卻是喜悅的,因為另外一部分變成了生命,走入自己的世界。

  她所有的兒子,不論是否親生,都對她很恭敬,很孝順。在這個大家庭中,沈泰有絕對的威望。她記得剛剛嫁入沈府時,長子沈揮禪——沈泰元配之子——怎麼也不肯稱她母親,為此被沈泰狠狠地揍了一頓。生下四個兒子之後,她以為自己在這個家的地位十分牢固。就在這當兒,沈泰卻忽然提出想要一個女兒。

  他說他的兒子已夠多,女兒卻連一個也沒有。如果她不給他一個女兒,他就要另外娶妾。

  她是沈泰最寵愛的女人,脾氣大,任性,一向要什麼有什麼。

  馬不停蹄地生完四個兒子以後,她對生孩子這件事已由身心俱憊到徹底厭倦。當然,這種厭倦說不出口,只能深埋心底。表面上她仍然是個好母親。而且,為了與這種不妥當的情緒作鬥爭,她偏要弄得自己精疲力竭。她不信任奶媽,不相信傭人,每個兒子都由自己親自哺乳,所有時間都花在他們身上。她覺得自己是沈家的有功之臣,而沈泰顯然對自己的功績並不在意。

  她暗自賭氣,不信自己生不出女兒。

  果然,她很快懷孕,且順利地生下了一個漂亮的女兒。沈泰無話可說,只好打消娶妾的念頭。

  而她卻對這個女兒產生了敵意,認為這不是她想要的孩子。越來越糟的是,沈泰對這個女兒愛不釋手,言聽計從,對妻子卻漸漸有些冷落。她尤其看不得女兒在丈夫面前撒嬌,認為這原是她的專利。而女兒的脾氣與她相仿:固執、任性、敢想敢要且說幹就幹,遠不如幾個兒子乖巧聽話,曉得討好遷就母親的意願——哪怕是假裝出來的。

  她知道自己的妒忌毫無來由。可妒忌就是妒忌。她不怎麼喜歡女兒,卻把這心思藏得很深。她照樣給她買衣服、買手飾、買胭脂、在她身上毫不吝嗇地花錢。她把珠寶給了女兒,把愛給了兒子。

  直到有一天,她聽說女兒竟然和仇人在一起,那股潛藏了很久很久的心事才終於爆發。

  ——這世上再沒有人比母親更懂得對付自己的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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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三

  她輕而易舉地將女兒騙回客棧,親手剝光了她的衣裳,吩咐丫環將她綁在房柱上。

  在幽然的燭光下,女兒的肌膚閃閃發亮。而母親的臉卻因悲傷提前衰老,皺紋爬上額頭,雙眼發黑腫脹,唇線下折,露出頹喪之態。

  女兒像她年輕時那樣美貌如花,爭強好盛。追求她的男人很多,她喜歡過的也有好幾個。風言風語不時傳來,大家心知肚明,都知道她做過幾件令沈家丟臉的事,惹得一向對女兒寵溺有加的沈泰亦按捺不住,大發雷霆。全家人開始性急地替她務色夫婿,婚事正在緊羅密鼓地張羅之中。

  “你愛上了他,”在她的身上,她嗅出一股淫蕩之氣,“是麼?”

  “我沒有!”

  “有人看見你們倆在一起,很親熱,”沈氏冷冷地道,“在興元府的如來客棧,你們甚至住在一間房子裡。”

  她的眼神好像一把裁刀反覆打量女兒的小腹,研究它的曲線。

  她深吸一口氣,小腹如處女般緊崩。

  “是什麼讓你們如此投機?”她尖著嗓子逼問,“是你爺爺奶奶的慘劇,還是你兄弟的死?”

  “不是!都不是!我是為了打聽郭傾竹的下落,”她扭過頭去,不敢看母親憤怒的眼睛,“好為四哥五哥報仇。這一直都是您的意思,您的計畫,您親口吩咐的,難道您忘了?”

  她自然聽出了裡面的譏諷之意,一反手,一掌摑在女兒的臉上:“報仇雪恨我倒不指望,你不吃裡扒外就謝天謝地了。天曉得,我們沈家怎麼出了一個像你這樣的女兒?你為什麼要這樣賤?這樣丟你爹的臉?人家剜掉了你的眼睛,殺了你的親哥,你還要送上門去,做他的弟婦?天底下的男人難道都死光了不成?”

  她一邊說著,一邊從抽屜裡抽出一把剪刀,開始絞女兒的頭髮。她伸出枯瘦的手指,粗暴地將長發挽在手中,像剪斷初生嬰兒的臍帶那樣一綹一綹用力地絞著。其間她不斷地喃喃自語,彷彿正和死去的兒子們說話。她完全忘記了自己還有一個女兒,把女兒看成是家族的叛徒、謀殺兒子的凶手。在偶然的一瞥中她看見女兒木然冷漠的神態,立即把它當作是一種抵抗,不由得惹起更大的恨意。而柱中人一直倔強地昂著頭,沒有掙扎,沒有哀求,也沒有眼淚,只是任她將自己一頭烏髮絞得七零八落。

  最後,她絞得手酸了,將剪刀擲在地上,忽然喊著兒子的乳名痛哭著奔了出去。

  她知道母親是個感情激烈的女人,稍遇刺激便通宵難寐,以淚洗面。父親的大半空閒時光,便消耗在安慰這個女人莫名其妙的愁腸與悲懷之上。所以她衝出去,投入丈夫的懷抱,指派一位女僕傳達她的吩咐:

  “夫人命我轉告小姐,從現在開始,小姐須得老老實實地呆在家裡,哪裡也不許去。夫人說,這是老爺的意思。”

  她錯過了一次上藥的時間,受傷的眼睛鑽心地痛了起來。她扭曲著臉,向丫環輕輕哀求:“翠玉,好姐姐,替我解開這些繩索。”

  翠玉咬著嘴唇道:“小姐……奴婢不敢。這是夫人特意吩咐下來的,小姐還是快些向她認個錯罷。”

  “我口渴,你幫我拿杯茶來吧。”沈輕禪淡淡道。

  “是。”翠玉應聲而去。

  她聽見窗格有幾聲輕微的響動,緊接著,“托”地一聲,一個黑影穿窗而入。

  她知道他來了。

  黑影拔出匕首削斷繩索,從床上扯下一張薄單,將她身子一裹,帶著她跳出窗外,飛馬而去。

  在路上他一言不發,只是緊緊地抱著她,感到她的身子一直發抖。

  走到一半,他輕聲問她冷不冷。她說不冷。

  接著她問他要將她帶向何處。他說先回客棧。

  “子忻說你的傷需要定時上藥,不然就會巨痛難忍。”

  她苦笑,整個身子縮進他的懷裡。

  他的胸口還綁著紗帶,呼吸和體溫透過層層紗帶向她傳來。一時間,她像嬰兒回到母親的懷抱那樣感到了安全和溫暖。他們一起回到客棧,他徑直將她抱到自己的床上,將重劍插在床頭的地板上,坐在床邊守著她。

  “輕禪,這一回,誰也不能將你帶走。除非越過我的屍體。”

  她怔怔地看著他,疲憊地笑了笑,沒有說話。

  過了一會兒,她拉住他的手,輕輕地問:“傾葵,咱們的孩子,你打算起個什麼名字?”

  那是一場歡樂的結果,兩個人都沒有料到孩子會這麼快到來。他們窘然相對,故作歡顏,誰也不知道該怎麼辦,該怎麼向親人們交待。

  “就叫他‘無恨’吧。”過了一會兒,郭傾葵苦澀地笑了一聲,答道。

  她習慣性地捋了捋腦後,這才意識到長發已失,便看著他,幽幽地道:“我的樣子是不是很難看?”

  他伸出粗糙的手,撫摸著她的額頭,告訴她無論她是什麼樣子,他都照樣喜歡她。在他的眼中,她永遠是最美麗的女人。

  遠處傳來隱隱的鐘聲,夜已深了。他叫來子忻給她換了藥,她很快就熟睡過去。

  “誰剪了她的頭髮?”臨走時子忻問道。

  “她母親。”

  “哦!”子忻詫異地看了他一眼,皺著眉頭想了片刻,道,“如果她需要假髮,唐蘅一定能幫上忙。”

  郭傾葵看著他的背影,想笑卻笑不出,只覺腮幫子有些發酸。時隔多年子忻沒什麼變化。他與唐蘅一樣關心事情的細微末節勝過了它的實質。不過他的感嘆很快就消失得無影無蹤,因為子忻出了門,又折了回來,終於問了一個很實在的問題:“你們打算怎麼辦?”

  “逃走。”

  “從這裡坐船,順流而下,很快就能到雲夢谷。”

  “你難道忘了我當初就是從雲夢谷裡逃出來的?”

  子忻微微一怔,心想自己若以家書相托,以雲夢谷的實力,郭傾葵的安全當有十分的保障。轉念一想,便知以沈家窮追不捨的作派,雲夢谷只怕難有寧日。且父親專心學問,一向與江湖格外疏遠,郭傾葵自不願雲夢谷捲入這場干係,故有此推托。當下也不催逼,只道:“等你找到了安全的去處,我和唐蘅送你。”頓了頓,他又道:“不過,就目前的情形而言,我還是認為雲夢谷最安全。”

  提起雲夢谷,回憶如一道遙遠的鐘聲敲響了。郭傾葵的臉上浮出溫暖的笑意:“十幾年不見,不知子悅是什麼樣子?”

  “她嫁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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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四

  “嫁了人?讓我猜猜——嗯,一定是他,那個波斯人,烏總管家的老二慕容濟,對不對?”

  子忻笑了笑,笑容有些淒涼:“你怎麼知道?”

  “那小子打小就是子悅的尾巴。那次子悅嚷著要吃蜂蜜,他拿著竹竿去捅馬蜂窩,結果大家抱頭亂竄,只你跑不快,還是他背著你跑,兩個人都給馬蜂蟄成大豬頭。他倒沒什麼,過了幾天就好了。倒是你大病了一場。弄得他又挨他爹的揍,又挨子悅的罵,左右不是人。”

  子忻已快忘掉了這些童年小事,經他這麼一提,淡淡一笑,道:“你猜得沒錯。”

  “這小子終於學了醫?”

  “是啊。”

  “你還記不記他小時候給烏總管擰著耳朵去蔡大夫家拜師的事?他死活不肯,哭得跟天塌下來一樣。現在他還在這一行裡干?”

  “只怕是雲夢谷年輕一輩中醫術最好的。——我父親很喜歡他。”

  “那他豈不得叫你一聲師叔?”

  子忻搖頭:“從來沒叫過。就算他願意,子悅也不會同意。何況他頭五年雖跟著蔡大夫,後來卻一直跟著我父親,所以輩份早就亂了。”

  他溫和地看著這位兒時好友,有些奇怪他為何反反覆覆地提起童年往事。郭傾葵的記憶如父親編寫的藥書那樣面面俱到、毫無遺漏。而他的記憶卻像一團灰霧那樣模糊不清。

  就在他離開雲夢谷的那一年,子悅出嫁了。緊接著,她很快懷了孕,生下了一個奄奄一息的男孩,只活了五天。雖然誰也不知道原由,雲夢谷的人都隱隱約約地猜出這事與慕容無風的血緣有關:他這一脈的每一個男孩都不健康。過了一年半,喪子的傷痛還未平復,子悅再次懷孕。全家人都變得小心翼翼,就連子悅偶爾咳嗽或打個噴嚏都弄得父母一陣緊張。懷胎十月,子悅再次產下一個男嬰,卻仍舊難逃惡運。嬰兒的心臟極度虛弱,只活了不到一個月,任慕容無風如何通宵守候、絞盡腦汁,也回天乏術。

  在雲夢谷人的印象中,子悅一直是個大大咧咧、高高興興、野性十足、對什麼事都滿不在乎的女孩。雖然遭遇這樣的打擊,她看上去遠沒有人們想像的那樣痛不欲生。她休息了兩個月,便像往日那樣風風火火地忙碌開了,陪烏總管談生意,幫郭漆園選藥材,倒是慕容無風一連推掉了兩個月的醫務,獨自在竹梧院內傷悼。

  人們都在心裡悄悄讚歎,慕容無風的這個女兒果然堅強。

  半年之後人們卻在湖中找到了她。

  那是一個炎熱的夏天,子悅的水性很好。

  她與一塊大石沉向湖底,卻把自己的手拴在湖心亭的一根不起眼的欄杆上。

  失蹤之後,全谷的人分成幾隊人馬,踏破雲夢群山的每個角落,毫無所獲。最後卻是慕容無風發現了那根繩子。

  順著繩子,發現了她。

  從此,他再也沒有去過那個湖心亭。

  那一年冬季,在聽到這個傷心的消息後,他回了一趟家。

  他還記得那一天天空是紫紅色的,淡雪鄉愁般紛紛揚揚地灑下來。他背著著行囊,徒步走在通往雲夢谷的山道上。偶爾有幾輛華麗的馬車從身邊駛過,馬踐碾著碎雪,吱吱作響。誰也料不到這位戴著帷帽、穿著粗布灰袍的跛足青年,便是這個谷的下一位主人,神醫慕容唯一的兒子。

  他來到父親的塌前,聽見父親說:“去看看子悅吧。”

  他踩著薄雪,去了她的墓地。

  雪簌簌而下,無聲無息地落在油紙傘上。墳地上白皚皚的一片。

  那一刻,萬物消失了界線,溶成一道白光。

  他分不清誰究竟是這些墳的主人,只是茫然地站在叢叢的墳塋之中,感覺自己也是一具即將掩埋的屍骨。

  直到他看見了那棵冷松,和冷松下的那個孤零零的小墓。

  他走過去,用袖子拂掉墓碑上的雪。

  ——馬跑掉了,怎麼辦?

  ——我想睡了,明天再教你……

  哦,小湄。

  那一次,他只在谷裡呆了七天。催他走的人竟然是父親。

  “你為什麼還不走?”第七天,父親忽然問。

  “您不願意我留下來多陪陪您?”

  “你不是說你這幾年在外面過得很好?”

  他點頭。

  “那就離開這裡。”

  他不解地看父親。

  “生活好比是走獨木橋,”父親道,“無論發生了什麼事,你只能繼續往前走。不能停下來,更不能往後看。”

  燭光微微一晃,他猛地從回憶中驚醒過來。

  哪壺不開提哪壺,郭傾葵又問:“既然子悅已成了親,你只怕已當上舅舅了吧?”

  他在猶豫是否說出子悅的死訊,想了想卻道:“還沒有。”

  ——就讓子悅在閒談中多活片刻罷。

  然後他迅速轉變了話題:“你方才可曾聽見窗外有一道奇異的哨音?”

  郭傾葵臉色微變:“沒有……”說完這個字,哨聲又起。

  “我想你大哥可能正在找你。”子忻道。

  “這是我頭一回沒注意到他的哨音,”郭傾葵黯然地向窗外看了一眼,苦笑,“我不想見他。”

  “因為他傷了沈姑娘?”

  郭傾葵遲疑了一下,心情複雜地點了點頭。

  “蘇姑娘有沒有告訴你,你大哥的眼睛也受了傷?”

  郭傾葵抬起臉,吃驚地道:“什麼?你怎麼知道?”

  子忻正想解釋是怎麼一回事,郭傾葵已經不見了。門晃動了一下,一個聲音從門外傳來:“替我照顧一下輕禪,我去去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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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五

  第二十一章 風搖醉魄

  那哨聲是從一隻紫竹簫上發出來的。

  那是他父親的遺物,長二尺一寸,九節五孔,是大哥最喜歡的樂器。每當月夜心情好的時候,他可以吹出一支支令人神魂顛倒的曲子。

  經過雙手長時間地撫摸,竹簫發出潤玉般的光澤。他懷疑大哥經常在吹簫時陷入回憶,因為那些曲子音調憂傷、旋律模糊,可以從一曲毫無痕跡地竄入另一曲,無休無止地奏下去。只有忽來忽止的起伏暗示著他腦中的故事正朝著某個主題行進。

  他知道大哥的回憶裡少有樂事,他拒絕講父母親的死。只是不斷地說小時候父親是如何教他釣魚,教他吹簫,教他寫字和武功。他說父親是個和善的人,喜歡田野和村舍。他們住在大山中的一個村落裡,父親以捕獵為生,常常披一件粗布大褂,戴著桐帽穿著棕鞋,攜著他的手,穿行於山間的小路。小時候他總是騎在父親的肩上,一隻手抱著他的頭,另一隻手舉著糖葫蘆,涎水混著粘粘的糖液滴在父親的頭頂上。——他有一個快樂的童年。

  “那時你還小,”大哥說,“太小。”

  他知道他說的“那時”指的是父親去世的那一年。

  那一年,他只有兩歲,什麼也不記得。

  他循聲來到一株巨大的桐樹下,大哥像往常那樣披著純黑的斗篷。唯一不似往常的,是他將半張臉隱藏在斗篷之中,月光溫柔地灑下來,正照著他臉上那道可怕的傷疤。他的神態冷峻陰鬱,眼中充滿殺氣,只有瞥向郭傾葵的那一瞬,目光中含著一縷難以覺察的溫和。

  “大哥。”郭傾葵垂首道。

  “聽子忻說,你受了傷?”郭傾竹拍了拍他的肩,低聲問道。看得出傷在胸部,他的動作很輕,幾乎只是用手掌輕輕觸了觸兄弟的衣裳。

  “不礙事,已好得差不多了。”郭傾葵故意挺起胸脯,中氣十足地說道。

  郭傾竹看了他一眼,嘴角露出一絲笑意:“你不該來這裡,——我來找你就是想勸你快些回西北。”

  “我想幫你。”

  “幫我殺人?”

  “不不。”他連忙搖頭。

  “在西北人人都稱你‘劉大俠’。你只救人,從不殺人。”

  他感到脊背有些僵硬,道:“是這樣。”

  “所以上次我託人給你帶的銀票,你叫那人原樣給我送了回來。”

  他沉默。

  “你不屑用我的錢,因為我的錢上沾滿了他人的鮮血。”

  他繼續沉默。

  “所以你依舊做你的大俠,不要來淌我這趟渾水。”

  如果剃掉鬍鬚,郭傾葵會露出一張與大哥十分相似的臉來。任何人只要看他們一眼,都知道他們是兄弟。不知為什麼,他卻不想讓別人覺察出來。雖然是兄弟,他們生活在不同的原則下。在西北,他一直蓄著鬍鬚,仍舊用劉駿這個名字。

  “哥,不如我們一起回西北……”

  “等幹完了手頭上的事就去。”

  他知道大哥要干的事是什麼,且知道他是個行事必有計畫的人。大哥從來不干沒有把握的事,不殺沒有把握的人。

  冷汗涔涔而下。

  郭傾竹一直看著他,忽然道:“你很冷?”

  “不,”他沉默片刻,彷彿在下決心,然後抬起頭,“哥,我想求你一件事。”

  “什麼事?”

  “請不要殺沈輕禪。”

  話一出口他就後悔了。他不該提起沈家。郭傾竹的瞳孔開始收縮,仇恨的火焰在眼底燃燒。

  雖已及時地低下了頭,他還是聽到咬牙切齒的聲音。

  “我是個殺手,”他沒有直接回答他的話,“可是我也有原則。”

  郭傾葵默默地看著他,等他說下去。

  郭傾竹緩緩地道:“我不殺女人,也不殺小孩。”

  “可是,六年前我卻犯了一個錯誤。我誤殺了一個孕婦,以為她是沈空禪。”他轉過臉,斗篷的風帽微微滑落,露出受傷的右眼,“其實她是沈空禪的妻子。為此,在接下來的六年裡,我開始替一些女人殺人,只收取低廉的費用,有時甚至免費。——很多人都說我不是人。可信不信由你,一個人不論幹哪一行都需要有一種人的感覺,哪怕僅僅是幻覺。”

  “說了這麼多,”郭傾竹淡淡地道,“我只是想告訴你,我不是一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頭。可是,”他慢慢地接著道,眼神很冷酷,“只有一個女人例外,我早晚非殺了她不可。”

  “這個女人就是沈輕禪。”

  那一瞬間,郭傾葵只覺全身的血液都已凝固。大哥的話讓他憤怒,他卻沒有爭辯,只是緊握雙拳,強行將憤怒吞嚥了回去。

  ——這麼多年來,大哥一直小心翼翼地護著他。每殺一個人,都會有一筆錢寄到劉家貴的手中。

  ——等他知道了大哥的職業,便知道大哥手中的鮮血,也有自己的一份。但對於大哥,他一直保持著敬意,甚至畏懼。因為大哥獨攬了一切,承擔了一切,卻從沒有要求他做什麼。

  無論是掙錢還是報仇,大哥都冒著性命的危險。他則輕鬆得好像一片羽毛,在西北自由自在地干著自己想幹的事情。

  有好一陣子,兩人一言不發,只是彼此盯著對方。

  過了一會兒,郭傾葵道:“如果你想殺沈輕禪,請先殺了我。”

  郭傾竹反問:“如果我殺了沈輕禪,你會不會殺我?”

  他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所以沒有回答,只是僵硬地站在大哥面前,聽見他陰沉的聲音從耳邊傳來:“跟我來,我帶你去見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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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六

  他不知道骷髏能不能算是個人。

  在大哥的心裡,它一直活著。

  那是間屋子中的屋子,散發著泥土和草根的氣味。從外面看,好像剛從地底挖出來的一樣。他心裡暗暗地想,它原本就是個墳墓,只有大哥不時地從中進去。

  對大哥來說,那骷髏當然是個人。——無論是死去還是活著,只有人才需要時時被安慰。

  骷髏的旁邊放著一個青花瓷罐。

  他覺得這兩樣東西一左一右地擺在一起,怎麼看也不對稱。要麼是兩具骷髏,要麼是兩個瓷罐。

  見他目露疑惑,大哥開始講父親和母親的死。

  為了以防萬一,父親在自己屋子的牆壁上挖了一個隱蔽的洞,僅夠兩個小孩藏身。那天夜裡,全家人都中了埋伏,父親很快發現情形不對,在被人破門而入的前一刻,及時地將兩個孩子藏入洞中。

  大哥那時不到十歲,而他則兩歲出頭。事發之時正當夜半,自始至終,他都在熟睡之中。

  大哥親眼看見父親死於亂刀之下,他渾身血肉剝離,不復人形。

  母親則是活活地被火燒死,她在火中尖叫,呼喚著父親的名字。

  “媽媽當時已懷胎四月,”他輕輕嘆道,“她總是問你,想要一個弟弟還是一個妹妹。”

  青花瓷罐裡裝著的,是母親的骨灰。

  也許重述親人的死是種罪過,父母的死在大哥的敘述中顯得簡單。他閉上眼想像那一夜所發生的事,發現腦中除了些模糊的影子,一無所有。而在這當兒他卻想起了自己的養父。想起了他粗糙的手掌和嘶啞的嗓門;想起了十幾年前那個冬夜父子倆一起推車的情形;他甚至還記得黎明前的空氣是如何冰涼刺骨,道旁的冷彬是怎樣高聳入雲,包穀酒的味道是如何濃烈嗆口……

  對他來說,父母的死雖讓他震憾,卻遠不如那一夜他站在冰水中的感受真實。

  他記得養父說過,以後無論遇到什麼難事,只要想起這一夜,便沒有過不去的時候。

  也許正是因為這句話,他讓太多的事情輕易地“過去了”。他想當大俠,便讓“大哥”過去了;他愛上了一個女人,便讓“仇恨”過去了。

  不是麼,每個人的一生都在選擇讓什麼過去,不讓什麼過去。

  為什麼他與大哥的選擇恰恰相反呢?

  燭火忽然“哧”地一響。

  他看見大哥在骷髏面前跪下來,用小刀割破手掌,血一滴滴地滴入燭火。同時口中喃喃自語,彷彿在進行某種儀式。

  他也跟著跪下來,抽出匕首劃破自己的手掌。學著大哥的樣子,讓血滴入燭火。這是他第一次這麼做,很不熟練。手放得太低,差點被火燎了個泡。

  一股奇異的腥味在他鼻尖遊蕩。

  他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卻看見大哥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彷彿生怕這股腥味會逃走。

  然後,大哥站起來,他也跟著站了起來。

  屋裡的氣氛讓人無所適從,他像個生客一樣不自在,想逃走。

  “你常來這裡?”他沒話找話地問道。不知為什麼,腿突然一個勁兒地晃了起來。

  大哥斜睨了他一眼,點點頭:“以後,你也可以常來。”

  他低頭,沒有回答。

  “你不喜歡這裡?”

  “我不喜歡這些儀式。”

  “儀式有儀式的好處。有些東西如果腦子記不住,儀式可以讓身體記住。”一絲譏誚浮上他的嘴唇,“你看過觀音廟裡磕頭的女人了麼?她們並不是因為信才磕頭。而是頭磕多了,便信了。”

  他聽出了話中的挖苦之意,卻沒有反駁。

  骷髏的面前擺著七隻灰碟。其中一個上面放著紫砂陶罐。儀式完畢,他看見大哥從包袱裡掏出一個一模一樣的陶罐,恭恭敬敬地放到左手邊的第二隻灰碟上。

  “裡面裝的是什麼?”他問。

  “祭品。”

  “什麼樣的祭品?”他很好奇。

  “沈靜禪的肺,沈枯禪的肝。”

  看著剩下的五隻空空的灰碟,他心中暗暗盤算沈輕禪會被裝在哪一隻碟內。驀地,一陣噁心湧上心頭,他俯下身去,在地上找了個空桶,開始狂嘔。

  “聽著,”大哥不為所動,“我會很快結束這件事,到時我們會過上沒有仇恨的生活。”

  他略加思索便已瞭然。毫無疑問,大哥正在進行某種古老的祭儀。在祭儀中,他按照沈氏兄弟在中原的住所來安排他們的死。沈靜禪在南,五行屬火,祭用肺;沈枯禪在西,五行屬金,祭用肝;沈空禪在東,五行屬木,祭用脾;沈通禪在北,五行屬水,祭用腎。沈聽禪在中,五行屬土,祭用心。剩下的兩個碟子,想必會留給沈泰和沈輕禪。

  “等拿到了所有的祭品,我會將它們拋入九泉。祭書上說,如果將這些祭品獻給上蒼,我在這塵世上的所有仇恨都將消彌。”

  那一刻大哥的聲音是空洞的,他懷疑他的心靈已被某種神秘的力量佔滿。

  “我和你不一樣,”他輕聲道,“你的仇恨是真實的,而我的卻是想像的。我不會為一種想像去消滅真實的東西。”

  說話時他看了大哥一眼,燭光正照在他臉上。

  大哥的犬齒很尖銳,白瓷般閃閃發光。而他卻沒有向他告辭,推開門,大步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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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七

  “咚!咚!咚!”

  “是誰?”

  “子忻。”

  “等等!”

  她一下子驚醒了,從床上彈起身來,飛快地洗臉、梳頭、換衣裳,這才將門拉開一角,斜倚在門框上,睫毛窗簾般地一挑,笑盈盈地道:“子忻,這麼早找我什麼事?”

  笑到一半,忽想起昨天剛和這個人有過爭吵,現在這麼高興似乎不妥,笑容便悄無聲息地從臉上溜回了嘴角。

  既而眼光落到扶在門框的手腕上,上面戴著子忻做的那隻藤鐲,便是睡覺也舍不得摘下來,忙將手放到身後,滑下袖子悄悄掩住。

  “這只米缸還給你。”他舉起一隻沉澱淀、黑黝黝的銅罐,在她的眼前晃了晃。

  “哦。”

  過了一會兒,她更正:“這不是米缸,是銅器。”

  “很珍貴?”

  “很珍貴。”

  “值多少錢?”

  “這麼說吧,”她本想說些好話,心裡忽有一股急待發作的惡意瞬間爆發,“倘若你在大街上走著走著,突然抽筋死掉了。要我賣掉這個銅器去給你買個棺材,我絕對不干。”

  她插著腰,氣鼓鼓地看著他。

  “嗯,這玩笑我喜歡。”他道。

  她無法發作,發現這個人說話能把人氣死,但別人想氣死他卻不容易。

  “還為昨天的事生氣?”

  “我就是氣量小,怎麼著?”

  “其實和人相處不需要那麼多專業精神嘛,每個人的腦子多少都有點問題。”

  “哈!你終於承認了!”

  “我承認什麼了?”

  “承認你腦子有問題。”

  子忻嘆了一口氣:“為什麼你總喜歡在對與錯之間糾纏?”

  “因為我有專業精神。”

  “還因為你膽子大。”

  “我?膽子大?”

  “這世上聰明人不少,但敢於聰明的人不多。”

  “明白了,你在恭維我。”她咧開嘴,哈哈大笑。

  那一刻,他的目光柔和地落在她臉上。她一點也不溫柔,笑聲很大,笑起來的樣子也很傻。

  但他喜歡這種毫無拘束的樣子。

  他當然記得這個笑容,還有一個女孩也喜歡這麼笑。他曾以為自己這一輩子都可以這樣逗她笑下去,可惜她笑的時間很短很短。

  “為什麼每次我高興的時候,你的樣子卻有些難過?”蘇風沂歪著頭問道。

  “沒有的事。”他避開她的目光。

  她還想接著問下去,他迅速將手中的銅壺舉到她面前:“我用毛筆將上面的灰塵刷了一下,你看,露出很多花紋。”

  那是一隻鏽跡斑斕的銅壺。

  侈口、束頸、斜身、圈足,全身用紅銅嵌錯著採桑宴樂的圖案。

  她一把將銅壺搶到懷裡,瞪大眼睛,將它仔細檢查,大聲道:“除了用毛筆刷之外還幹了什麼?”

  “什麼也沒幹。”

  “沒用刀子刮?”

  “沒有。”

  “沒用水洗?”

  “沒有。”

  她鬆了一口氣:“以後我的東西你別亂動好不好?”

  “這暫時算是我的東西吧?那十五兩銀子你還沒還呢。”

  “聽著,姚子忻,”她一板一眼地道,“我知道這世上有很多女人沒職業。就是有也不當一回事兒。不過,我很喜歡我幹的這一行,對裡面的每一樣東西都很認真。以後你若想動我的東西,一定要先問我一下。”

  她的表情很嚴肅,話也硬邦邦地讓人難受,子忻的態度卻很老實:

  “好的。”

  她戴上手套,捧著銅壺,將上面的花紋細細地看了一遍,嘆道:“可惜少了一個蓋子,被那村夫當作爛銅扔掉了。”

  “我倒見過一個類似的銅壺,上面有蓋子。”子忻道。

  蘇風沂眼睛一亮:“在什麼地方見過?”

  “一個富翁的家裡。”

  “你可還記得他的名字?”

  “不記得了。”

  蘇風沂嘆息:“可惜。如果我賣給他的話,可以賣個好價錢呢。”

  “你說它們會是一對?”

  “有可能。——這種隨葬品從來都是成對出現的。”

  “這真的是商代的東西?”

  “沒那麼早。——看這獸面啣環的圖樣,大約是戰國初期。”

  “我記得那蓋子的形狀有些奇特……”

  他記得父親的書架上有一隻類似的銅壺,蓋子是空心的,從蓋緣處伸出三隻小爪。小時候他和子悅在裡面養過蟋蟀。不過,當他問父親蓋子為什麼是空心時,父親說不知道。

  在他的印象裡,父親很少說“不知道”三個字。

  “是啊,蓋子是空心的。這是酒壺,蓋子上伸出三隻小爪,喏——就像這樣,”她用手比劃,“爪子抓住濾布,用來濾酒。”

  他恍然大悟,指著圖案又問:“那麼,這些拿著藤筐在樹上採桑的女人、還有旁邊腰佩短劍的男人又是怎麼一回事?”

  “桑林是社祭之處。商湯在那裡禱雨,男女在那裡幽會,《周禮》所謂‘仲春三月,令會男女,奔者不禁’,便指此事。《詩經》上不是也說‘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宮’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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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八

  “唔,有學問。我還有幾個問題可以一併請教麼?”

  蘇風沂點點頭,一臉興奮,躍躍欲試。子忻果然一連串地問了七八個問題,正中蘇風沂的下懷。她搖頭晃腦、旁徵博引地解釋了半個多時辰,抱著銅壺的雙臂累得發酸也不覺得。子忻則一直凝視著她的臉,專注地傾聽著,露出欽佩的神色。

  “現在你感覺好些了麼?”末了,子忻道。

  “什麼好些了?”

  “你還為昨天的事生氣麼?”

  “不生氣了,早忘了,嘻嘻。”

  “我真羨慕你,”子忻道,“每天可以擺弄這麼美的東西。”

  “是啊!”蘇風沂趁機大發感慨,“我不知道別人怎麼想。對我來說,銅壺之美只在於桑間男女的舞蹈,只在於那一刻被工匠的手凝結下來的歡樂。時間凍結,經過千年,變成一道永恆的空間栩栩如生地呈現在你面前。這種愉悅無需知識、不待考證,雙眼一瞥就能感受。——這才是真正的美。”

  子忻凝視著她,笑了。

  “你笑什麼?”

  “我想起了一句話。”

  “什麼話?”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萬物有成理而不說。”

  “我明白了,你是說我很哆嗦!”

  “聰明人哆嗦好過傻子嘮叨。”

  說完這話他感到有人拍了拍他的肩,接著一股大力襲來,將他整個人往旁邊一拉,一隻粗壯的手臂從門外擠進來,一眨眼,蘇風沂的面前已多了一隻滿是汗毛的大手,食指和拇指當中捏著一朵小小的雛菊。

  “阿風,早!”門外的聲音道。蘇風沂將頭探出去,見王鷺川筆直地站在自己和子忻中間,一臉燦爛的笑容。

  “咳咳,鷺川,這花……我不能要。”蘇風沂偷偷看了子忻一眼,小聲道。

  “為什麼?這只是一朵花而已。”

  “嗯……多謝……只是……我沒有花瓶。”

  “你手上的這個不是?” 說罷,將雛菊往銅壺裡一插。銅壺太大,整朵花全掉了進去。

  “這位是姚子忻。”蘇風沂指著子忻道,“他是——”

  “我們剛剛認識了。”王鷺川沉著嗓子道。

  ***

  小廟的背後雜草叢生。

  不遠處的山崖上,一瀑高掛,飛瓊濺雪。水霧在樹杪間蒸騰著,濕漉漉地落在道旁盛開的山花上。煙嵐凝翠間,一道彩虹若隱若現。

  越過半人多高的雜草,他們找到了那株冷彬樹。蘇風沂深吸一口氣,看了看四周的景緻,又用腳踢了踢地上的葛藤,道:“這地方不錯。”

  唐蘅一直默默地看著她,沒有說話。

  “你該不是想打退堂鼓了吧?”蘇風沂轉過身,盯著他的眼睛道。

  唐蘅神秘地笑笑:“你是不是有點想要我打退堂鼓?如果是這樣,我隨時準備撤退。”

  “這事今天一定要完成!”彷彿要堅定自己的決心,蘇風沂道。

  “你不必這麼大聲。”唐蘅道。說罷從懷裡掏出阿青,放到唇邊低聲祈禱。大約在他的心中有一段長長的禱文,他雙目微合,喃喃自語,臉上滿是肅然之色。

  過了一會兒,見他的祈禱還沒有結束,蘇風沂從懷藥筐裡掏出一壺酒,仰頭喝下一大口,用袖子擦了擦嘴,道:“你要喝酒麼?”

  唐蘅道:“不喝,謝謝。”

  他注意到她的手一直都在顫抖,喝了酒後,顫抖沒有停止,反而愈發嚴重了。

  “我還需要再喝一口。”她拔開壺塞,又灌了一大口,這才將酒壺放回筐內。然後,她解開發簪,面向冷杉坐了下來。陽光透過樹縫均勻地灑下來,樹幹上有她模糊的側影。她不敢看他,卻果斷地脫起了衣裳。

  很快,他看見了她光滑的脊背。她比外表看上去要消瘦,脊骨像蜥蜴一樣清晰。她雙手緊緊抱住胸口,膽怯地看了他一眼,輕聲道:“你……過來。”

  他走過去,坐在她身旁,將外套脫下來,披在她發抖的肩上:“你好像很緊張。”

  她笑了笑,道:“我不緊張。這裡雖然沒有人,我們還是早些開始比較好。”

  他淡淡地道:“告訴我,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你一定要這樣做?”

  “你為什麼要問這麼多?”

  “子忻若知道了,是不會原諒我的。”

  “子忻?子忻才不會在乎這些事呢,”她輕輕地道,“無論我怎樣得罪他,他都不在乎。有時我倒希望他能多在乎一些呢。”

  唐蘅道:“那你也犯不著用這種法子來激怒他。”

  蘇風沂道:“我沒想過要激怒他。”

  唐蘅道:“可是,你不覺得這樣做挺荒唐?”

  “你已經答應我了。”

  “我想最後再勸你一次……”

  “不必了,我心已定。”

  “那我就脫衣裳了。”唐蘅道。

  “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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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九

  他脫掉上衣,露出修長的上身。尚未靠近,她已感到從他身上傳來熱騰騰的氣息。

  “不要把樹幹抱得那麼緊好不好?”見她渾身發抖,唐蘅失笑。

  “抱歉,我知道你不喜歡這樣,我也並不想逼你,”蘇風沂小聲道,“讓你失貞我感到很過意不去。”

  “別客氣。我將竭誠為你服務。下面你想怎麼開始?——一切你說了算。”

  她茫然地點了點頭,表示同意,卻又好像沒聽見他說的話,雙手抱膝,靜悄悄地坐在樹邊,心事重重地看著遠方。

  他什麼還沒開始做,只是剛解開腰帶就聽見一聲尖叫。蘇風沂忽然雙手摀住臉,低聲啜泣起來。

  “怎麼啦?”他問。

  她沒有說話,全身不停地顫抖,然後身子緊緊貼著樹幹,像只蝸牛一樣捲了起來。

  “害怕了?”

  她搖搖頭,又點點頭。

  他坐到她身邊,柔聲道:“你知道,為了今天這件事,我想了整整一晚。”

  她仍然哭個不停。

  “你不瞭解子忻,”他繼續道,“子忻的脾氣其實很好,尤其是對女孩子。他絕不會讓你難受的。”

  她哭得更加厲害了。

  “如果你一定要這樣做,無論子忻知不知道,你將來都會後悔。”

  “我……我……”她欲言又止。

  “拿著我帕子,把眼淚擦了,坐一會兒咱們就回去吧。”

  她接過帕子,輕輕道:“阿蘅,緊緊地抱著我,我害怕。”

  猶豫了一下,他緊緊摟住她顫慄的身軀。

  他隱隱有些納悶。不知道為什麼她會怕得這樣厲害。好像她所面對的並不是這件事,而是另一種深刻而無形的恐懼。她縮在他懷裡,渾身哆嗦得像一個嚇破了膽子的小孩。眼淚不斷地湧出來,淋濕了他的胸膛。

  “告訴我,究竟出了什麼事?”他握住她的手,終於忍不住問道。

  “我恨我哥哥……他……欺負過我。”

  那個畫面又出現了。

  ——給我倒杯茶。

  她戰戰兢兢地提起茶壺。

  那是只蒼白無力的手,文人的手。上面的血管是淺藍色的。那手一直慵懶地撫著碧青的茶盞,忽然間卻一把抓住了她,將她扯到他的懷裡。

  她只是個女孩子,不到十三歲,無力掙脫。她從此便害怕看到任何一個赤裸的男人,一旦看見,就會產生無法克服的恐懼。

  他渾身一震,手指忽然收緊,恨恨地道:“這個畜生!我替你殺了他!”

  沉吟半晌,他又輕聲安慰:“你放心,誰也不會知道這件事。愛你的人就算知道,也不會介意。”

  “可是我介意!嗚……嗚……如果我連你也不能面對,”她抬起臉,滿臉淚痕,“我只怕不能面對這世上任何一個男人,包括子忻。”

  他忽然明白為什麼她在新婚之前要逃走。為什麼每當快要接近子忻時,會突然變得很粗暴,會違背初衷,將好事弄砸。

  她愛一個人,卻害怕真正和他在一起。在愛的背後,恐懼如潮汐般湧動。

  “也許我能將你治好,”唐蘅淡笑,“現在我覺得你的主意不壞。”

  “不,我也不敢看你。原先我以為我敢,可是我還是不敢。我也不知道為什麼……”

  “不要把我當作男人。”

  “那你是什麼人?”

  “我什麼都不是,”這回輪到唐蘅沮喪,“總行了吧!”

  “我並非故意為難你,”蘇風沂嘆道,“只是想說,我們所生活的這個世界有些東西無法改變。它們就像腳下的石頭那樣真實、堅硬。這世上只有一樣東西最容易改變,也最好改變——”

  她盯著他的眼睛,輕輕地道:“那就是你我的想法。可是,想法改變了,石頭還是石頭。”

  “你是說,”唐蘅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我一直都在自已騙自己?”

  “不是。”

  “那是什麼?”

  “你自然不可以違背自己的感覺,可人心是變幻莫測的。你很難等到大家都能接受你的那一天。”

  他臉上痛苦之色忽濃,怔了半晌,道:“你以為我不知道這一點麼?”

  她看著他,溫柔地摸了摸他的臉,道:“我只想告訴你,我能理解你,你可以自由地生活在我的世界裡。”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他顫聲道。

  然後,他們像朋友那樣緊緊地擁抱起來。她感到他用力地摟著她,好像要把她塞進自己的胸膛。她聽得見他心酸的夢和血液的滾動。

  正在此時,一聲嘆息忽從身後傳來。

  兩人同時抬起頭,轉過身去。

  不遠處的山牆外,不知何時靜靜地站著一位身形修長的男人。

  那是一個完全陌生的男人,卻有一個與唐蘅一樣飽滿高昂的額頭。他筆直地站著,目色深邃、神態平靜,如同一尊石像。蘇風沂飛速地抬起地上的衣裳,將身子緊緊裹住。

  與此同時,唐蘅捏了捏她的手,低聲道:“不要緊,他看不見你。”

  “他明明盯著我們。”

  “他是我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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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什麼特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