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幻仙俠】迷神記 作者:施定柔 (已完成)

 
li60830 2018-12-28 18:18:38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84 26051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8 22:27
三十

  然後,這一天剩下的時間裡,他再也沒見到過這個女孩。

  江湖上的騙子原本就多,男的女的都有,他自己就上當過好幾次。

  漸漸地,他對主動找上門來向他搭訕的陌生人心存警惕。

  也許她沒有找到買主,沒拿到銀子,所以不好意思見他。——雖然她看上去不像個容易不好意思的人。

  也許她根本不打算還錢,那個又黑又沉的銅罐子就相當於是十五兩銀子賣給他了。他不禁認真地打量了一下那個銅罐,覺得形狀有些古怪,有些眼熟,又好像缺了點什麼,總之,似曾相識。

  銀子沒了可以再掙,少了一個麻煩的女人倒讓他倍感輕鬆。

  就這樣過了一夜,又過了一個白天,他仍在老地方行醫,老地方吃飯,老地方睡覺,蘇風沂卻一直沒有露面。

  漸漸地,不知為什麼,他忽然感到有些不安。

  這女孩顯然膽子不小。獨自逃婚在外,就算腦子不笨,會些武功,畢竟還是很不安全。江湖人心險惡,什麼可怕的事情都可能發生。

  想到這裡,他覺得自己至少該到她住的客棧去打聽一下,這個人是否還在?轉念一想,自己這麼一去,真的見到她,倒成了個索債的。她若手上無銀,豈不十分尷尬?

  他這才發現借錢給人其實是件很麻煩的事,明明是人家欠自己,搞來搞來,最後倒成了自己欠人家。與其如此,倒不如當初就把那十五兩銀子送給她。

  想過來又想過去,他還是騎著馬來到清原客棧,天已經黑了。

  那客棧的地上鋪著清一色的十字海棠方磚,客廳的陳設古色古香。地毯爬過暗紅色的棗木台階,鋪滿了所有的走廊和過道。門口的櫃檯上站著一個中年的老夥計,長臉暴牙,笑容極是憨厚,見他拿著馬鞭,從櫃檯裡迎出來,客客氣氣地彎了彎腰,殷情地道:“客倌辛苦!我們這裡有上房……”

  “我能打聽一個人麼?”子忻打斷了他的話。

  “哦,請問客倌想找哪一位?”

  “這裡是否有位姓蘇的姑娘,前天早上住進來的?”

  “稍等,”他拿出一個簿子,翻了幾頁,“哦”了一聲,道,“是有這麼一個人。她只交了兩天的房錢,昨夜未歸,今日亦不見人影。想是已經悄悄地走了。我們剛把她的房子清掃一空,給了別的住客。”

  客棧有客棧的規矩。夜間入店,次日早飯後起行,算一日鈔;若在午飯後才行,既算兩日的房錢。大的客棧住客繁雜,一般都要預支房費。

  “她可拿走了自己的行李?”

  “沒有。唉,公子有所不知。這裡客人賴帳不告而別的事情時有發生,何況她的屋裡除了一件髒衣服和一個破包袱,一無所有。剛來的時候還聲稱自己丟了東西,想訛我們一筆呢。”夥計的臉上露出鄙夷之色。

  他微感心驚,覺得有些不妙,又問:“可曾有別人來找過她?”

  夥計想了想,答道:“昨天中午,清歡閣的人來找過她,也像公子你一樣,在櫃檯上打聽她的房號。”他接著告訴子忻,清歡閣是本地最有名的一家古玩店,老闆孫之恆是古董界的泰斗。

  他問清了地址,方知孫之恆乃舉人出身,是這一帶最大的富商,養著一大群清客,在城東靠山之處有一座莊園,方圓十里,離此處甚遠。

  當下打馬而去,半時辰方到。見那莊園大門半掩,兩側各懸著兩溜巨大的羊皮燈籠,照著門上的銅釘閃閃發亮。下面立著兩個家丁,不停有人進出。下得馬來,正要稟明來意,不料一人從內急急地出來問道:“大夫們究竟到了幾個?進去的三個都不管用!”

  一個家丁垂手答道:“回總管,到的就是養生堂的於大夫,靈芝館的安大夫,還有桐林閣的樂大夫。——他們住得最近。其它的還沒有來。大少爺方才又一迭聲地催人去請了,想是馬上就到。方總管,老爺可好些了?”

  方總管一邊跺腳,一邊掏出手帕擦汗:“好些了我還會急成這樣?裡面早已亂成一團!三位大夫把了脈,都說治不好,怕是要準備後事。少爺在大廳裡發脾氣,把大夫們全都罵走了。老夫人和姨太太們全守在床邊哭呢。”

  兩人說著話,忽一眼瞥見子忻,見他雖著一身樸素的灰袍,卻是儀容修整、神態疏闊,不像是落魄之人,眉宇之間倒有一股少見的清介深峻之氣。方總管不敢怠慢,問道:“敢問這位公子,來此有何貴幹?”

  子忻道:“我是姚大夫……”

  方總管只當他也是被少爺請來的,忙道:“姚大夫來得正好!救人要緊,請這邊走。”當下疾步引路,顧不得寒暄,兩人穿廊度室,匆匆來到一間暖閣,早見重簾厚幕之中哭聲一片。女眷見有男客,紛紛躲僻。當中一張楠木大床上臥著一位七十餘歲的老者,口歪眼斜,半身抽搐,涎水不斷流出,枕上已濕了一大片。子忻只瞧一眼便知是肝陽暴張,引動肝風,心火暴盛,風火相扇引出的風痰之症。二話不說,上前按住老者,掏出五枚銀針扎入頭頂百會、風池、地倉、頰車、啞門五穴,輕捻片刻,又囑人活動他的手腳,片時功夫,那老者的身子便停止抽動,安靜下來。子忻退到外室,提筆開了一個方子,寫到一半,見一位臉色陰沉的華服男子搶步進來,倒頭就是一拜,道:“先生高明,救人深恩,粉身難報!請恕家人孥鈍,不曾請教先生高姓大名,在何處行館?”

  子忻淡笑:“敝姓姚,單名一個仁字。遊方郎中,四海為家。今日一面,算是你我有緣。老爺子的病雖一時無礙,可惜年事已高,只怕起復甚難。每日須著人按摩四體,這藥一日三次,堅持服用,三月之後可望好轉。在下有事在身,正要告辭。”

  那男子長嘆一聲,道:“家父少時耽介好勝,老來倒是清雅寬厚,數十年不曾與人動過口舌,不料晚年有此一難。暮夜倉卒,蓬門市遠,請先生稍坐,待不才略備鬥酒以呈謝意。”

  子忻連連擺手,趁機打聽:“有一位姓蘇的姑娘,是在下的相識。聽說昨日曾被人請到此處,一夜未歸。不知公子可知她的下落?”

  華服男子臉色忽變,將他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沉默半時,方道:“蘇姑娘正在舍下的馬房內關押,鄙人原打算將她送官究辦。既是先生的相識,就請先生將她領走,好生管教,以免為妖為祟。”

  子忻還想細問,那男子卻擺出一副拒絕解釋的模樣,心忖必是蘇風沂做了什麼魯莽的事情,只得謝了一聲,道是天時已晚,要告辭而去。那男子苦苦挽留,見他去意已決,方客客氣氣地送了一筆豐厚的診金,將他送到門口,吩咐家人將蘇風沂領出。

  不一時,蘇風沂終於走了出來,手背上還上著繩索。子忻見她嘴角破裂,臉上青一道紫一道,額頂亦鼓出一大塊淤痕,更兼頭髮凌亂,衣裳歪斜,走路歪跛,彷彿受了極大的折磨。心中暗憫,見那男子尚未離去,不禁問道:“蘇姑娘身上的傷……”

  男子冷笑:“我命人將她關押起來,她不服,和家丁們扭打起來。這丫頭也真能撒野,竟敢以一敵十,也不想想這是什麼地方!”

  話音未落,“砰”的一聲,子忻一拳揍在他鼻樑上,直揍得他眼冒金星,鼻血長流。訝然間,男子仰面栽倒,子忻還不罷手,將手杖一扔,騎到他身上一顧亂拳如雨,男子唉喲唉喲地叫喚不止。兩旁的家丁早惡虎般撲了上來。蘇風沂搶過去將子忻一拉,飛快地解開韁繩,大叫一聲:“阿仁!上馬!”兩人齊齊跳上馬背,長嘶而去。

  眼見著一群家丁打著燈籠追了過來,兩人慌不擇路,便一溜煙地向城東偏僻的山路騎去。走上山間夾道,人聲隱約其後,漸漸消失不見。子忻放緩韁繩,方覺蘇風沂正死死地抱著他背,好像一隻樹上的松鼠。心跳之聲便隔著脊背咚咚傳來。

  “沒事了。”他挺了挺腰,想掙脫她的手臂。不料她反而箍得更緊,在他身後輕輕地道:“你……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懶得解釋,他淺淺地道:“純屬偶然。”

  過了一會兒,她才放開手:“謝謝你來救我。”

  “不用客氣,”他聲音又冷了下來,“那老頭子的病該不是你氣出來的罷?”

  “你怎麼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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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你究竟說了什麼,竟把一個大活人氣得風症發作,口吐白沫,渾身抽搐?”

  “開始我只說了六個字……”蘇風沂委曲地嚥了嚥口水,將經過說了一遍。

  她說她在一家古董店找到個差事,替人鑑別古琴。那古琴原本附有孫之恆的鑑書,說是出自唐代雷氏。她偏說是贋品,買家信了她的話,調頭就走。孫之恆聽到消息大怒,派人來找她去理論。到達清歡閣時,老先生正坐在花廳裡和一班清客閒聊,還沒等她張口,就滔滔不絕旁徵博引地將她教訓了一頓。言下之意,你這個乳臭未乾的小毛孩,剛剛入行,手生耳嫩,對長輩說出來的話要保持敬意。

  “我老老實實地聽他說完。說完之後,就一本正經地對他說道:‘老先生,你錯了。’”

  子忻愕然,又覺得好笑:“他不至於聽了這一句話就抽起風來罷?”

  蘇風沂嘀咕了一聲,低聲道:“當然不至於。可是他死不認錯,還說我一派湖言。我只好據理力爭,列出七條理由,將他的話句句駁倒。在一班清客面前,他的臉頓時有些掛不住,先是僵立了片刻,突然倒地抽搐起來。”說罷,她振振有辭地補充,“其實我說的都是真話,難道我不該說真話麼?”

  子忻轉過頭去,在黑暗中看了她一眼,朦朧的月光下,只看見了一雙黝黑的眼珠:“說真話很重要,不過,老年人的健康也很重要。”

  “難怪你我不是一行。”蘇風沂冷笑。

  還有什麼比這更荒謬的事情麼?

  彷彿某種宿命的安排,他和這陌生的女人再一次在黑暗中同行。

  看不出自己和這個人之間究竟有什麼必然的關係,他已被一大堆莫名其妙的偶合緊緊纏繞。

  沒有火把、沒有燈籠,十足的漆黑,死一樣沉寂,馬蹄踏過蟲聲啁啾的小道,樹葉在蹄下翻滾。

  他聽得見身後女子微聞的呼吸。在馬房裡呆了一夜,她的身上有一股乾草和馬汗的味道。方才兩人倉促相見,她顯然為自己的狼狽感到不安。眼瞧著他走近,顧不得手上纏著繩索,纖指掠鬢,倉皇地摘去髮根上的幾徑枯草,婉轉低眸間流溢出一道眼波,露出柔曼可掬的羞態。

  他從這種羞態中找到了一縷失落的鄉愁。便在惆悵中,聽憑她的手妖嬈地繞過自己的脊背,緊緊地抓住了自己的腰帶。——他再一次聽見了她的心跳,無數個狐狸的故事在腦中閃現。

  驀地,他想起了自己的原則,絕不捲入任何陌生關係的原則,突然掙開她的手,跳下馬去,在路上撿了一段枯枝,用火摺點燃,做成一個火把。

  在夜路中暗行良久,忽見一叢明亮的火焰,蘇風沂不由得眯起眼,曼聲低笑:“此時夜行比舉火安全。你可知道燃犀燭照的典故?這座林子裡的山神樹妖,只怕要被這剎那的火光驚動了。”

  說罷歪著腦袋,促狹地看著他。

  他環視四周,但見樹林憧憧,無風自動,林中的每一個孔穴都有奇異的聲響。不禁頓感森然,彷彿走入水中,魔族畢現。

  正當此時,突見路中盤著一條金環大蛇,正要揚鞭示警,馬倒是眼尖,已從蛇身上輕躍而過。那蛇“嗖”地一聲,受驚般飛快竄入草中。

  緊接著忽聽一道勁風傳來,兩人不覺將頭一埋,耳邊“當”地一響,一隻紅桿鐵鏃的黑羽長箭已牢牢地釘在火把上。勁道十足,竟將那枯枝射了個對穿!

  “有人!”

  子忻眼疾手快,扔開火把,一手抓住蘇風沂,從馬上滾落,藏入一棵巨樹之後。馬亦機敏,悄悄躲向道外深草。

  天地間復歸寧靜。

  短暫的寧靜之後,不遠處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小徑上有人在黑暗中飛奔,馬鞭甩得忽忽作響。而樹梢微動,追逐他的人在空中疾掠,飛箭如雨,穿梭而下,流星般一枝一枝釘入土中,直至沒羽。俄頃,天色微朗,一隙慘淡的月光朦朧照落,那馬一聲慘嘶,狂跳而起,墜地而亡。馬上人騰空而起,橫掠十丈,足尖輕點,在樹枝中疾竄,不偏不倚,落在兩人躲藏的巨樹之上。

  那些長箭毫不遲疑地追蹤而至,只聽得“丁丁丁”數十聲,已從上到下地射了整整齊齊的一排。子忻暗忖,便是強弩亦無此勁力,必得兩個內功深厚膂力超群之人交替發射,方能至此。

  木弓、竹箭、鐵鏃、藤弦。

  ——江湖上只有兩人以此技聞名,便是人稱“路氏雙弓”的路天鴻、路天羽兄弟。

  兩人平日形影不離,都是武林中成名已久的殺手,信用極佳,接受黑白兩道的僱傭。凡被他們追捕的人,多半來不及看見真身,便已被亂箭射成刺蝟。

  他們的原則只有八個字:“只有價錢,沒有態度。”

  ——幹好事還是干壞事,完全取決於僱主的立場。有可能兄弟倆在上半年的某個時候四處暗殺、放火投毒、無所不為,惹出無窮禍端,欠下數條人命;而在下半年的另一些時候歷盡艱險、突入叢圍、搶救人質,坦然接受受害者的磕頭謝恩,倒頭大拜。

  只要一紙合約簽定,在合約規定的時間內,他們對僱主絕對忠實,再高的價錢也不能將他們打動。

  無論哪一項任務他們都善始善終,心無旁鶩,體現出難得的敬業精神。

  所以一個人一旦成了路氏兄弟的目標,他就算走到天涯海角,也難逃一死。

  果然,樹上人被這密集的飛箭追得無處可去,忽朗聲道:“兄弟姓郭,路經此地,驚動寶山,不意搔擾二位,開罪之處,在下賠禮。所謂‘車過壓路、馬過踩草’,兩位若想要個買路錢,郭某定當拜納,請但說無妨。”

  這姓郭之人說得一口鏢局裡“點春”的套話,一副老江湖的樣子,卻顯然並未猜出路氏兄弟的身份,還以自己遇到了山賊。

  只聽得遠處樹梢上一個陰惻惻的聲音道:“有人買了你的命,給的價錢合適,我們就來了。”

  子忻在樹下正聽得專心,蘇風沂忽然抓住他的手指,往樹幹上輕輕一按,接著便將手指放在他鼻尖之下。

  指上一團黏稠,更兼一股濃腥的血氣。他心中一驚,便知樹上人已被重傷,血沿著樹幹長流而下,竟滴到了蘇風沂的身上。當下倒有些佩服,方才此人朗聲一喝,形同狂嘯,震耳欲聾,草木皆驚,非但不露半點受傷痕跡,反而含有威懾之意。

  路氏兄弟果然遲疑了一下,飛箭驟停,樹上人已在這當兒從樹上滑落,眼見著就要著地,卻再也支持不住,“砰”地一聲掉了下來,正落在兩人跟前。子忻伸過手去一摸,那人失血過多,已然昏迷過去。

  便在這剎那間,飛箭又暴雨般射來,子忻忙將蘇風沂推入草叢,揮鞭一卷,將那人拖到樹後,待路氏兄弟襲近,忽揚鞭一掃,將一枚竹箭捲入空中,只聽得一人“啊呀”一聲怪叫,顯是痛楚已極,另一人驚道:“老二!點子硬,有幫手,先撤了罷!”

  話音未落,人跡已遠,數十丈開外,仍然聽得見路天羽的慘號。

  怕是有詐,兩人在樹叢中又伏了片刻,見動靜全無,這才探出頭來,檢查那姓郭之人的傷勢。

  蘇風沂道:“阿仁,他還沒有死!”

  子沂眉頭一皺,道:“你叫我什麼?”

  “阿仁。——你不是叫姚仁麼?”

  “那就叫我姚仁。”

  “哦,好的。”

  他回過頭去,點燃火把一照,見那人身形魁偉,眉目高聳,長著一臉的落腮鬍須,相貌甚是英武。離他不遠處的地上,倒插著一柄寬脊鐵劍,雄獅吞口,護手上纏著厚厚的紅裯。只是他的肩上有兩個黑乎乎的血洞,想是曾被竹箭穿身而過,只怕還被牢牢地釘在樹上。逃生心切,他竟將竹箭全部拔出。如此時刻,正要稍安勿動,塗藥止血,他偏還攢足最後一口底氣,長嘯懾敵。自然支持不住,昏迷過去。子忻手忙腳亂地替他止血,在他身上又捏又掐地折騰了半晌,也不見醒來,只好讓蘇風沂從林中牽回坐騎,將那人抬上馬鞍。

  “一定要救他麼?”見那人一袋土磚似地壓在馬上,差點把馬背壓垮,蘇風沂道,“夜黑風高的出現在這裡,還被殺手追剿,我看多半不是好人。”

  “他還沒死,總不能將他扔在這裡不管。”

  “他跟我們有什麼關係?難道樹上的兩個人真的走遠了?你就不怕惹禍上身,被人射成刺蝟?——讓這半死的人佔著馬,出了事誰也跑不掉。”

  “你說得不錯,”子忻淡淡地道,“他跟我沒什麼關係,你跟我也沒什麼關係。”

  說罷一手牽著馬,再也不理她,只顧前行。

  她獨自在黑暗中站了片刻,眼淚湧到眼眶,又強行收住。末了,一瘸一拐地跟了上來。

  子忻手杖輕點,與她同行了十來步,兩人都跛著足,不知不覺中便走成一模一樣的節奏。子忻頓時煩躁起來,猛地停住腳,問道:“你的腿真的傷得很厲害?”

  “不厲害,就是有點疼。”她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

  “坐下來,我瞧瞧你的傷。”他冷冷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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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你先把火把滅了。”察覺中他情緒惡劣,她警惕地找了個樹樁坐下來,卻又大大咧咧地將右腳蹬在他的膝蓋上。

  他將火把一扔,脫下繡鞋,除去綾襪,手在光滑的足背上輕輕一捏。

  “嗷!”蘇風沂尖叫一聲。

  她的足踝處果然高高腫起,想是方才與人爭鬥所致。一時也找不著消腫的藥,他替她穿好鞋子,道:“既然你走不動,不如我背著你好了。”

  他寧肯背著她,也不想看見她一歪一跛的樣子。

  “不用,我扶著你走就可以了。”說罷挽住他的手,將身子緊緊地靠著他。

  他耳根通紅,渾身僵硬,一萬個不自在,訥訥地道:“你其實也可以坐到馬上去……”

  “我才不和那身份不明的臭男人坐在一起呢!”她氣得大聲嚷嚷,“呸!呸!呸!”

  還能怎麼辦?他只好扶著她繼續往前走。

  透過樹縫,幾粒星光鑽石般地在墨色的天際中閃爍。

  夜風徐來,松露欲滴,林中緩緩地飄動著一團稀薄的白霧。

  一切都那麼寧靜,寧靜得令人窒息,寧靜得令人恐懼。

  走了一會兒,子忻發現身邊的人毫不顛躓,已恢復了平常的步態。

  “剛才你的腿好像很痛,這麼快就好了?”他忍不住問。

  “給你一嚇,當然就好了。”她痛得鑽心,卻偏不跛行。

  “我什麼時候嚇過你?”他苦笑。

  她沒有回答,忽然換了一個話題:“前面有燈光,只怕我們快到大街上了。”

  其實那燈光如星光一般遙遠,他們走了足足兩個時辰才走出林外。

  一路上,她的腳痛得要命,直到後來腿已完全麻木,倒也真的不痛了。

  回到裕隆客棧已近凌晨,上樓梯時她已抬不起腿來。子忻幾乎是半拉半拽地將她送到自己的臥室,她栽到在床,頭還沒挨著枕頭就睡著了。

  第十三章 兒時好友

  蘇風沂睡了一天一夜,詰朝盥濯完畢,換了件乾淨的衣裳。下樓時一眼見著酒桌上坐著兩個人,正就著幾碟小菜,喁喁向隅談笑。其中的一位穿著一件寬大的灰袍,猿臂細腰,高額深目,雙眉如劍,一臉桀驁陰鬱之氣,不是姚仁是誰?而另一位則一臉鬍鬚,傷勢未癒,胸前纏滿白色紗帶。因失血過多,他的臉色有些蒼白,卻是食慾不減,酒量豪邁,不時引觴滿酌,傾壺而不醉。正是那天夜晚被他們救回來的那個姓郭的大漢。

  她第一次看見阿仁的目中充滿了溫和的笑容,第一次發現他居然很健談。接著,他不斷地給這個人斟酒勸菜,舉手投足間暗含著說不出的親近。

  他們談得那樣投機,以至於誰也沒有發現她的到來。等她站到桌旁,姚仁竟指著自己的茶壺,頭也沒回對她道:“小二,麻煩添些熱水。”

  她氣乎乎地拎著茶壺走到櫃檯,添了水,“砰”地一聲放到他手邊,他這才發覺是她,歉意地笑了笑,道:“你醒了?”

  “醒了。”她找了把椅子坐下來,心懷妒忌,半笑不笑地道:“這位是——”

  “郭傾葵。子忻叫我‘阿駿’,”大漢的目光倒是十分誠懇,“前夜多謝蘇姑娘相救。”

  原來他還有一個名字叫“子忻”,她心中暗忖。

  “兩位以前……認識?”蘇風沂問道,眉頭擰成一團亂麻。

  “兒時好友,多年不見。我還認得他,他卻不認得我,” 郭傾葵一陣感慨,禁不住摸了摸下巴,“就因為我長了一臉的大鬍子。”

  蘇風沂支著頭,怔了怔,忽展眉一笑,燦爛無比,彷彿終於找到了個可以打通子忻內心的隧道:“那我以後叫你駿哥,好不好?”

  郭傾葵也想笑,不料牽動了傷口,嘴已大大地咧開,怎麼也收不回來,說了句“當然好!”,倒惹來一陣咳嗽。

  “只是,這個郭傾葵跟那個‘郭傾竹’沒什麼關係吧?”蘇風沂忽然道。

  她看上去不像是武林中人,想不到也知道這個典故。郭傾葵的臉色倒是一點不變:

  “不幸的很,這個郭傾葵是那個郭傾竹的胞弟。”

  那是一個江湖上人盡皆知的故事。

  沈碧山的夫人陳靜清原是郭傾葵的祖父郭象先的戀人,因父母之命嫁入沈家,為之生兒育女幾十年。而郭象先為這一樁情事心毀神傷,終身不娶。只在最心灰意冷之時收養了一個棄兒。這棄兒便是郭啟禪。

  五十年過去,兩位六、七十歲高齡的老人忽然在一個意外的場合重逢。當夜,陳靜清便做了件讓人瞠目結舌、哭笑不得的事情:一個六十七歲兒孫滿堂的小腳老太太,竟和五十年不見的初戀情人連夜私奔。

  當時鐵簫先生沈碧山在江湖的地位如日中天,沈家的三個兒子也是後起之秀。郭象先則師從西北鐵環門以八卦劍著稱的“通臂神猿”陸玄鷹。在江湖上雖沒有沈家人多勢大,卻也是名門正派。兩位老人連夜逃走,只在一家客棧裡住了兩日,便被怒氣衝天的沈碧山父子逮了個正著。陳靜清對沈碧山破口大罵,聲稱堅決不回沈家,郭象先亦不讓半步。盛怒之下,沈家群起而攻之,兩位老人明知不敵,竟當著眾人之面相互擁抱,雙雙自刎。圍捕的人中還有給沈家通風報信的武林好友。據稱當時的場面讓沈家羞辱不堪,顏面掃地。兩人的屍體卻緊緊地摟在一處,任旁人如何用力也拉之不開。沈碧山又羞又怒,一陣亂刀,將他們剁成肉醬,讓野狗分食。

  此事傳到郭啟禪的耳中,兩家後代的冤仇就此結下。郭啟禪辭別妻子,隱姓埋名,處心積慮地為父報仇,三年後的某日潛入沈府,一夜割掉了沈碧山及其長子的腦袋,將頭顱吊在沈家的大門上。

  葬完父兄,沈家老二沈泰剛在祠堂內割指立誓,一定要血債血償,不將郭啟禪挫骨揚灰,誓不為人。可是他花了整整十年的功夫才找到遠避深山的郭氏一家,偏偏郭啟禪早已預料到一切,早早便將自己的兩個兒子分頭藏匿。沈泰率眾趕到時,只抓到了郭氏夫婦,將他們當場殺死。又四處搜索郭家二子的下落。

  數十年之後,長子郭傾竹殺掉沈泰的長子沈揮禪。郭傾竹投師“太玄門”,是當年海南神劍苦雨大師的獨傳弟子,如今則是西北三路的第一殺手。此人非但劍術極高,且行蹤詭秘,江湖上人人聞之色變膽寒。

  “那麼,昨天追殺你的人,是沈家雇來的?”她繼續問。

  “多半是,”郭傾葵苦笑,“看來我的命越來越值錢了。若不是當年被我父親的一個手下隱姓埋名收養成人,又在江湖上輾轉躲避了十幾年,只怕早已成了沈家的刀下亡魂。”

  說罷,他若有所思地看了子忻一眼,心中充滿歉意。

  那天夜裡他走得匆忙,沒有和子忻道別。在以後的十幾逃竄生涯,更是不曾與他聯繫。

  他還記得那一夜他在熟睡中被人叫醒的情景。一睜開眼他就看見養母緊崩的面孔和恐懼的目光,她低聲安慰了他一句,匆忙給他套上外套,然後不停地哄著仙兒安靜。來不及收拾東西,全家人只拿著一個包袱就乘著馬車揚塵而去。

  趕車的是一位高大陰沉的陌生人,雙唇緊閉,在路上很少說話。還沒走出那個小鎮他們就遇到了沈家的伏擊。全家人棄馬鑽入深山,東躲西藏。他瞪大眼睛,屏住呼吸,伏在深草之中。好幾次追捕的馬隊從面前走過,馬尾匆匆,掃過他的臉頰;火把高燃,余灰蕩進他的眼眸。

  仙兒開始就坐不住,漸漸地變得更加煩躁。她不斷地扭著身子,用腳猛踢地上的石塊,想要掙脫母親的手。他則在一旁幫助用力摀住她的嘴。她生氣了,狠狠地咬了他一口,牙印至今還留在手背上。他吃痛鬆開手,趁著當兒,仙兒飛跑了出去,一邊跑一邊大叫:“哥哥壞!哥哥壞!”

  他想衝出去將她拉回來,一隻手鐵鉗般的將他死死拽住。他回過頭去,看見養父拿著把利斧,一動不動地坐在他身後,目光殘忍而悲傷。

  他們在一個滴水的山洞裡躲了整整一晚,次日方找到仙兒的屍體。——她死得十分痛苦,兩隻利箭穿腹而過,卻未及時致命。她掙扎良久,直至鮮血流盡。

  過了很久他才知道,那個趕車的人是他的大哥,這世上唯一的親人。

  也許是因為這麼多年來全靠大哥一個人與沈家孤軍奮戰他才順利地活了下來,他對大哥保持著深刻的敬畏。他們之間並不怎麼親近,實際也很少相見。有時候,大哥會突然出現在他經過的某個路口,短短交談幾句就消失了。在他腦海裡縈繞的,始終是他臉上那道長長的傷痕,和他身負長劍,雙手攏進袖中,漠然望著遠方的樣子。

  “你是郭家唯一的血脈。”有一天他忽然道。

  “難道你不是?”

  “不再是了。”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8 22:28
三十三

  回憶剎那襲來,陰影般掠過他的面容,蘇風沂很快覺察到他的心不在焉。難得有這樣一個機會從郭傾葵口裡掏話,她慇勤地給他斟酒,興致勃勃地又要發問,子忻忽然道:“你腿上的傷可好些了?”

  她驀地耳根發紅,向他盈盈一笑:“塗了些藥,腫已經消了。”

  子忻雙眼一眨也不眨:“我問的不是你。”

  她這才發現郭傾葵的腿上也纏著一層厚厚的紗布,淡紅色的血跡隱約可見。

  “不礙事不礙事,”郭傾葵連忙打圓場,“一點輕傷。蘇姑娘你吃過早飯了麼?這裡的豆漿油條甚佳,我叫小二端些上來?”

  “不必了,”蘇風沂道,“我吃不下。”

  “哦?怎麼啦?”

  “我覺得有些噁心。”說罷,惡狠狠地盯了子忻一眼。

  子忻淡笑,繼續氣她:“別忘了你還欠我十五兩銀子,最好快些掙回來還我。”

  話音未落,眼前揚起一團黑霧,蘇風沂長發一甩,氣乎乎地衝出門外。步子太急,差點給門檻絆倒。

  望著她的背影,郭傾葵笑道:“何苦將人家氣走?”

  “她要能氣得走就好了。”

  “注意風度,老弟。”

  “我沒風度。”

  男人們大都認為自己很瞭解女人,而女人們大都認為自己很不瞭解男人,甚至希望他們永遠神秘。

  蘇風沂卻並不是這樣。她對子忻這個人充滿了求知慾,除了喜歡他之外,還不自覺地把他當作了一件來歷不明的商代銅器。她深知自己這種探頭探腦的習慣觸犯了子忻,並讓他十分惱火,卻鍥而不捨地堅持著。

  所以雖然荷包裡明明有一張三十兩的銀票,她卻絕不肯交出來。

  如果兩人之間沒有任何關係,欠賬就成了一種關係。

  無論子忻說什麼都無法將她氣倒,她根本就不是一個容易傷心的女人。

  充足的睡眠加上一頓豐盛的早餐,她感到精力充沛,充滿鬥志。便跑回榮記古貨站了兩個時辰的櫃檯。其間她連做了幾筆生意,十分順利。又將一枚帶著黃沁的漢玉班指說得天花亂墜,絕無僅有,以不可思議的高價賣給了一位服色鮮麗的花花公子。末了還向他承認自己是個新手,老實,不會做生意。

  花花公子顯然沒有講價的習慣,一直含笑地看著她,默默地聽她從商代古玉一直講到唐代陶瓷,又從西漢佛像講到敦煌石窟。最後,柔聲嘆道:“姑娘博學高才,竟在這小店裡當差,當真是委曲了。”

  說罷,接過斑指,掏出手絹細細地擦了一下,戴在食指之中左看右看,然後道:“那就六百兩銀子罷。麻煩姑娘記個帳。”

  “抱歉,小本生意,現金交易。”

  “姑娘大約是新來的。我來這裡買東西,向來都是記賬,只在年終結算——”

  話還未落,蘇風沂一把抓住他的手,“刷”地一下將班指從食指上捋下來,放回錦盒。然後雙眼一抬,目光炯炯,一副格外提防的樣子。

  那人並不介意,溫和地嘆了一聲,耐心解釋:“因為這是我的店。”

  眼角的餘光掃過他的肩頭,她看見榮老闆從門外匆匆進來,人還未到,已滿臉堆笑:“二公子什麼時候有空來逛?”

  她面不改色一股腦地將錦盒塞到那人手中:“東西拿好,我有事先出去了。”說罷,趕緊溜掉。

  街上陽光燦爛,蘇風沂漫無目的地逛了一圈,買了幾件衣裳,想起自己沒有胭脂,便隨腳踱入一家叫作“紫錦記”的胭脂鋪。

  櫃檯上空無一人,卻有一位身量高挑的女人安靜地坐在窗邊的太師椅上喝茶。

  那女人至多二十出頭,穿著件發著幽幽藍光的羅袍,犀簪斜插,姿容絕美,雙眸如霧,眼神之中有一股倨傲凌厲之色。

  她的肌膚本已夠柔滑細膩,偏還化著一臉淡妝。十指纖纖,濃濃地染著鳳仙花汁。細如蔥管的中指上鬆脫脫地戴一枚玉戒,當中沁著幾縷血紋。

  蘇風沂先以為她就是這個店的老闆娘,剛要說話,忽從櫃檯的小門內走出一個夥計,向自己做了一個“請稍等”的手勢,卻快步走到女子的座旁,躬身陪笑說道:“勞姑娘久等。小的又去細找了一遭兒,原以為老闆會留下一箱存貨,不想這新進的‘夜容膏’不到兩日就賣個精光,莫說一箱,連半盒也沒留下。真真抱歉得很。”

  那女子哼了一聲,也不拿眼瞧他:“夜容膏倒罷了,八白粉你們居然也沒有。我看這紫錦記還不如街面上的地攤裡貨多,要著幹什麼,不如拆掉。”

  她的聲音柔軟入骨,帶著一絲慵懶,讓人聽了,一千個喜歡。可是說出來話卻橫得要命,半點也不饒人。

  蘇風沂心想,這女人白若梨花,就算不施粉黛,也足稱天然美豔。卻不料她仍嫌不夠,還要用八白粉,實乃太過。不禁笑著插口:“這位姐姐,依我說,八白粉倒罷了。那裡面的丁香、白附倒也是好東西。只是又添上一味殭蠶,做了面藥固然潤膚,洗去的時候卻大為麻煩。且不說那方子原本是用酸醋來調的,不免有一股子醋味。倒不如萬花樓才出的‘玉女桃花粉’好用。”

  那女子眸子一亮,笑道:“你這姑娘倒像是個內行,你且說說,那玉女桃花粉,有甚好處?”

  蘇風沂一骨碌坐到她身邊,道:“那粉是仲春收的桃花陰乾研末而成。用烏雞膏調了涂面,不光可以作粉,還有脂胭之效,豈不是一物兩用?”

  女子喜道:“聽起來就好,卻不知這裡有沒有賣的。”

  小二忙道:“有,有,有,當然有。這是今年的新款,叫玉女桃花膏。涂面時連烏雞膏也可省去,一盒七式,七種顏色,杏紅、桃紅、銀紅、粉紅、退紅、玫瑰紫、茄花紫。就是較貴,二十一兩銀子一盒。不過也可以分開來賣。”

  “勞駕給我來兩盒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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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

  女子悠閒地走上去,付了銀子,將其中一盒說什麼也要送給蘇風沂。蘇風沂訕訕地收下,覺得受之有愧,便約她到一家茶樓上喝茶。

  聊了一個時辰,已然熟絡起來。那女子自稱姓“沈”,雙名“輕禪”。

  “姐姐是干什麼的?”蘇風沂見她細若無骨的腰上別著一把輕巧的紫劍,問道。

  “我是一名劍客。”說這話時,她的表情很嚴肅,將劍解開,遞給蘇風沂把玩。

  “這是昔年魯隱泉大師的作品吧?”蘇風沂笑道。

  沈輕禪微微變色:“你怎麼知道?”

  “我是一名鑑師,這把劍也算得上是古董。這種樣式的紫劍魯大師一共做了三把。只有一把流傳下來,一直是峨眉山的鎮山之寶。江湖上的人都叫它‘魚鱗紫金劍’。後來聽說此劍落入昔年劍榜第一的楚荷衣手中,她卻將它失落在了唐門的大山裡。”

  沈輕禪連連點頭:“你說得沒錯。”

  “可是,姐姐你是怎麼得到它的呢?”

  “是我求人將它從山裡挖出來的。”

  “不可能罷?”蘇風沂半疑半信,“聽說那裡原是個山洞,後來給人放了炸藥,整座山都塌陷了。當時人人以為那就是楚荷衣的葬身之處,連神醫慕容也堅信不疑。不料她卻逃了出來——可能是通過岩洞的地泉——那把劍卻實實在在地留在了洞中。”

  “所以我雇了很多人,挖了整整半年,才把它挖出來。”沈輕禪自豪地道。

  “那裡不是唐門的地盤麼?”

  “當然。做什麼事都要付出代價。”

  “什麼代價?”蘇風沂不安地看了她一眼。

  “貞操。”

  用貞操換取寶劍,她還是第一次聽說過。雖然前面的談話已屢屢涉及閨房私密,聽到這樣坦然的告白,她還是駭然。手猛地一抖,差點將劍跌落在地。

  “後來,”沈輕禪接著道,“我帶著它到雲夢谷去拜見慕容夫人,想要物歸原主,她卻說什麼也不肯接受。還說,既然這麼辛苦才得到這柄劍,此劍非我莫屬。她留我吃了一頓晚飯,還送給我一本劍譜。”

  說這話時,她眼望窗外藍天,倨傲的臉上露出嚮往崇敬之色:“雖然慕容夫人在江湖上的日子十分短暫,可她畢竟是百年武林中第一位名列榜首的女人。這一點,只怕我終生也做不到。”

  蘇風沂道:“那你可見過神醫慕容?他是怎樣的一個人?”

  沈輕禪搖搖頭:“沒有。我去的時候正是冬季,他正病著,不能見客。”

  “子忻特別喜歡他。他的床頭上全是慕容無風的書。每個字的下面都做滿了記號,都快被他揉碎了呢。”蘇風沂捧著腮幫子,甜甜蜜蜜地道。

  乍然聽見這個陌生的名字,沈輕禪一愣,問道:“誰是子忻?”

  “我的朋友,”蘇風沂眼波流動,表情忽有一絲說不出的曖昧,“早晚我要嫁給他的。你看,他就在那個角落裡行醫,每天的這個時辰都在。”她拉著沈輕禪來到窗邊,指著不遠處大街上的一個灰衣人道。

  沈輕禪看了半晌,不由得皺起了眉:“他看上去長得不錯。”

  “豈止是不錯?簡直百看不厭!”

  “不過,他是做哪行的?在這麼亂的大街上擺攤,難道他沒有固定的地方麼?”

  “哦,他是個江湖郎中……也就是游醫。”她結結巴巴地解釋,“一天能掙十五兩銀子呢!”

  “他的腿受過傷麼?為什麼走路要用手杖?”

  “真的跛得很厲害麼?我怎麼不覺得……”蘇風沂小聲嘀咕了一句。

  “你怎麼認識這個人的?”

  “好早就認識了,很偶然。——他對我可好了。”

  “可是,天這麼晴朗,又不熱,他為什麼要戴這麼大一頂帷帽?”

  “啊,這個……他的鼻子有毛病。一聞到奇怪的東西就會打噴嚏。”免得她問個沒完,蘇風沂乾脆一次性全部交待,“他有很多東西不能吃。他不吃魚、蝦、蟹、蛋;不吃黃豆、花生、芝麻;不吃蔥、蒜、辣椒、胡椒;不吃核桃、杏仁、榛子、栗子;不吃苘蒿、芫荽、蘑菇、芹菜;不吃橘子、蘿蔔、西瓜。不喝冷水。不吃肉。”

  “你不如乾脆告訴我他能吃些什麼,只怕還省些腦子。”

  “剩下的一般都能吃了。”

  沈輕禪想笑,又不敢笑:“這就是你喜歡的人?他好像有一大堆毛病,很難侍候。”

  蘇風沂連連擺手:“他從來不用侍候。除上早飯之外,剩下的兩餐他都自己做。如果住進客棧,他會交給掌櫃一點額外的銀子,然後鑽到廚房裡自己炒菜,不許別人插手。——你曉得天底下的人,一旦有毛病,就會有問題。像子忻這樣有毛病沒問題的人,真的很少!”

  “這樣啊……那可古怪得緊。他的手藝好麼?”

  “挺好的,做得可仔細了。只是沒什麼味道。不過,這麼多年過去了,他肯定大有進步……”

  “嫁給這種人,豈不是很麻煩?”

  “不麻煩,一點也不麻煩。我只想多掙一些錢,將來買個大房子,我們生活在一起。他願意開館行醫就行醫,不願意,可以每天帶著兒子們出去釣魚。”

  沈輕禪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是說,你掙錢,他休息?”

  她用力點點頭:“我掙錢比他容易,花錢比他節省。一定得是我掙錢才好。”

  “風沂,”沈輕禪有些感動,“你若有這樣的心胸和決心,什麼好男人找不到?可惜我五哥剛剛去逝……要不……”

  “子忻就是最好的男人。我會嫁給他,然後給他生兩個兒子,一個叫姚歡,一個叫姚喜。”蘇風沂堅決地道,臉上熠熠生光。

  沈輕禪摸摸她的臉,柔聲道:“愛上一個人是件幸福的事情。風沂,我為你高興。你住哪家客棧?我搬去與你同住。誰敢欺負你,我揍死他!”

  “好啊!”

  這一天,蘇風沂最大的收穫便是認識了沈輕禪。

  男人的友誼與女人的友誼就是如此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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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

  她想盡辦法想在子忻身上建立某種關係,到頭來總是困難重重,脆弱無比。

  而她與輕禪則恰恰相反,一拍即合,幾個時辰之內,已然貼心貼肺,難分難捨。

  兩人手拉著手,在大街上逛了一個時辰,方一起來到裕隆客棧。

  一進門,就看見子忻坐在桌邊喝茶,身邊又多了另一位年輕人。

  蘇風沂定睛一看,馬上覺得一萬個不自在。

  年輕人正是上午她在榮記古貨打過交道的花花公子,手上還戴著那隻昂貴的班指。

  進門的時候,兩人正在低聲交談。——確切地說,一直不停講話的是那位年輕人,而子忻只不過偶爾點點,頻頻微笑而已。

  年輕人一邊說話,一邊拍著子忻的肩,一副患難之交多年不見的樣子。態度之親密,勝過郭傾葵十倍。

  蘇風沂走到桌邊,道:“是你?”

  “是我。蘇姑娘也住在這裡?” 年輕人客氣地打著招呼。

  “是啊。那個班指——”

  “不,不,不,我不是來找姑娘的。”

  “哦。公子與子忻……認識?”

  “當然,兒時好友,長大之後也時常往來,想不到在這裡碰見了他。” 年輕人笑了,笑得有些妖媚,“我只知道姑娘姓蘇,正要向子忻請教姑娘的表字。”

  子忻想了想,沒想起來。抬頭看著蘇風沂,問道:“對不起,你叫蘇什麼?”

  “蘇風沂。風雲的風,沂水的沂。”她一點也不動氣。

  “我叫唐蘅。”年輕人淺笑。

  第十四章 自已的神

  蘇風沂認為,每個人都可能有些難以捉摸的習慣,無需大驚小怪。所以若大的飯廳裡,大約只有她一個人對唐蘅沒什麼特別印象。

  她承認這個人身材修偉、形容美俊、眼眸深亮、雙唇豐滿,一副悠閒自得的神態。看人總眯著眼,露出一抹深淺難測的笑意。

  在古玩行家訓練有素的眼裡,他身上那套暗花雲緞的長袍、單絲碧羅的單衣價值不菲。且不說鑲著綠松石的烏犀帶下,還繫著五彩瓔珞,下結一個紫羅香囊,旁邊一對雙魚玉珮,走起路來,叮噹作響,香氣襲人。

  打了招呼之後,蘇風沂與沈輕禪各自回房收拾衣物。過了一會兒,蘇風沂忽然聽見有人咚咚敲門。

  開門一看,唐蘅微笑著站在門口,道:“恕我冒昧,想向姑娘打聽一個事兒,行麼?”

  “什麼事兒?說吧!”一想到他是子忻的兒時好友,蘇風沂已經毫不猶豫地喜歡他了。

  “我看見姑娘一頭秀髮烏黑光亮,大約有三尺三寸長罷?”

  “沒量過。不過,你怎麼知道?”她失笑。

  接下來的話她就有些笑不出。

  “你賣麼?”

  她迷惑地看著他:“賣什麼?”

  “你的頭髮。——別擔心,我不要全部,只要一尺就夠了。”

  她抿著嘴唇想了想,道:“你願出多少銀子?”

  “市價是十兩銀子一尺,我願加倍。”

  “身體髮膚受之父母,”蘇風沂道,“五十兩,我才願有所毀傷。”

  “成交。”他從懷裡掏出銀票。

  她關上門,拿尺比著,用剪刀絞下一段頭髮,用絲帶束好,包在花布里,遞給唐蘅:“我已多剪了一寸給你,希望你能明白,短期內暫不能供貨。”

  唐蘅道了一聲謝,塞進懷裡,見發尾之處猶如亂齒,參差不齊,忍不住道:“你沒剪好,顯得有些亂。需要我幫你修理一下麼?”

  “你會麼?”

  “精於此道。”

  她把剪刀遞給他,他認認真真地修理起來,過了一盞茶的功夫,方道:“瞧瞧鏡子,是不是好多了?”

  蘇風沂左看右看:“果然好多了!多謝!”

  唐蘅掃了一眼妝台,又問:“你喜歡用‘玉女桃花膏’?”

  蘇風沂的眉頭擰了起來,終於開始覺得這人有些不對勁:“你也知道這個?”

  “這個太貴。其實‘麝香十和粉’就不錯,價格只有它的一半,效果差不多。”唐蘅道。

  “這牌子我怎麼沒聽說?”

  “這是尋芳閣上個月才出的新款。名字聽來平實,裡面的東西卻好得很。那珍珠、硃砂、蛤粉、蜜陀僧、紫粉、腦麝倒是尋常,難的是做法精細考究。那粉色看上去淡若桃花,細膩軟滑,涂若無物,便用常水就能一洗而盡。若是顏色一般的人,去買那玉女桃花膏,自然增色不少。可是姑娘貌若天仙,完全用不著花這筆冤錢。”

  蘇風沂倒抽了一口涼氣,倒退一步,將他仔細打量:“這種粉,你也用?”

  唐蘅神情古怪地笑了起來,半天不答話。

  “你要我的頭髮做什麼?”

  “做枕頭,”唐蘅想了想,又加了一句,“闢邪。”

  她忽地拾起一把掃帚照著他的腦袋猛敲了一下。

  “噢!說得好好的,怎麼就動起手來了?”唐蘅捂著腦袋,委曲地叫了一聲。

  “就揍你,怎麼啦!”她把腰一叉,腦子裡已轉過成百上千個念頭,惡狠狠地看著他,“老實告訴我,你是怎麼認得子忻的?你是不是總纏著他?”

  “我是個再好不過的人,”唐蘅款然一笑,“對於女人,我一向有三個信念,你可想知道?”

  他還沒開口,蘇風沂已肅然起敬:“當然想!”

  “一心一意向女人學習,高高興興為女人服務,堅決不惹女人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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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

  與豪華氣派的清原客棧相比,裕隆客棧只能算是一個供行人歇腳的三流小店。當然,這種小店是江湖窮人最喜歡光顧的地方。三餐有供,包熱水餵馬,房間雖小,價格划算,鋪蓋半新不舊,也是隔天洗換。

  為了節省店面,廚房連著飯廳,當中只隔一塊顏色莫辨的簾布。一到吃飯時間,油煙四溢,空氣裡有一股嗆人的花椒味。

  假如一天中你有半天的時間都坐在這飯廳裡,洗頭就成了一件麻煩事。

  所以,這種時候,蘇風沂絕對看不到子忻。他只在廚房空閒時才會下來小坐片刻,然後到廚房裡要幾個饅頭,兩碟小菜,親自送到郭傾葵的屋子裡去。

  “阿駿的胸骨有傷,需要絕對靜養。”下樓的時候唐蘅向蘇風沂解釋。

  蘇風沂心不在焉地掃視了一下飯廳,目光痴痴地逗留在子忻喜歡的那個座位上。

  黃昏已過,夜幕降臨。

  大多數房客不會留在飯廳裡點酒點菜,而是出去找更便宜的街頭小攤。所以飯廳裡客人寥寥,生意並不景氣。

  在這種情況下,老闆會讓人把四壁上的油燈掐掉一半,致使廳內半明半暗,一片朦朧。

  還剩最後幾級台階時,唐蘅忽然站住,蘇風沂也跟著站住。

  她先看見沈輕禪一動不動地站在飯桌旁。她的手一直緊握著劍。

  沿著她的目光往前看,蘇風沂發現郭傾葵坐在一個角落裡,手裡拿著一個酒杯,臉上的表情格外僵硬。

  他們之間,只隔著兩張空桌。而相互對視的目光,足以讓桌子顫抖起來。

  瞬時間,空氣彷彿變成了濃漿,濃得每一個人都聽得見自己的呼吸。

  她看了看唐蘅,發覺他頸上肌膚緊崩,手指已不自覺地移到了腰後的刀把上。

  她甚至聽見了他握刀時骨節“喀喀”作響的聲音。

  直到現在,她才猛然想起沈輕禪姓沈,原來她是沈家的人!

  整個下午,兩個女孩子咭咭呱呱、漫無邊際地聊了那麼久,交換了一大堆閨房私密,唯獨沒有談到彼此的家世。雖然蘇風沂對江湖傳說所知甚多,但那畢竟只是一種好奇,引不起半點研究的興趣。她只滿足於知道一些掌故,對細節毫不關注。

  如果她是沈家的人,現在便是殺郭傾葵的最佳時刻。

  緊接著,樓上的房門忽然“吱呀”一聲開了,子忻慢吞吞地從房內踱了出來。看見樓下的情景,微微一愣,繼續往下走。

  蘇風沂卻聽得出他的腳步十分沉重,且充滿了警戒。只有心事重重的時候,他才會這樣用力地走路。

  他沿階而下,眼見著就要走進飯廳,忽然停住。回過頭去,與唐蘅匆匆交換了一個眼色。

  兩人好像兩枚棋子一般移到了各自的位置。

  只要沈輕禪一動手,他們就會飛撲過去,將她按倒。

  驀地,忽聽一聲輕笑,沈輕禪道:“郭傾葵,原來你也有幫手。”

  話音剛落,蘇風沂便躥了出去,腳在地板上亂跺,一邊跺一邊道:“踩死你!踩死你!我踩死你!看你往哪兒跑!”

  四個人莫名其妙地看著她。

  “怎麼了?”沈輕禪問道。

  “地上有一隻蟑螂,”不知為何,蘇風沂臉色蒼白,“子忻,你別過來。”

  三個人全抬起頭,看著子忻。

  子忻眨眨眼,面不改色:“諸位看著我作什麼?難道我會怕一隻小蟑螂?”

  郭傾葵與唐蘅齊聲道:“你以前一向都怕。”

  子忻臉色微慍:“十幾年過去了,人總有長大的時候。”

  郭傾葵鬆了一口氣:“這麼說,現在你總算不怕了!”

  子忻往後退了一步,手往袖子裡一縮:“我還是怕。”

  然後兩個人都望著唐蘅。

  唐蘅長嘆一聲:“十幾年過去了,難道打掃屍體的那個人還是我?”

  “當然。”

  他垂頭喪氣地走到蘇風沂身旁,道:“蘇姑娘,勞駕讓一下。”

  蘇風沂搖搖頭,咬緊嘴唇,臉上露出恐懼之色:“我不敢動。”

  唐蘅愣了愣:“為什麼?”

  “我害怕。”

  “你也怕蟑螂?”

  蘇風沂又搖搖頭,幾乎快要哭出來了。

  “你只需抬起腳,移開一步,我就可以把蟑螂拿走了。”唐蘅柔聲勸道。

  “我不怕蟑螂,我……我怕蜈蚣。”她的聲音顫抖得厲害,“剛才一腳踩在蟑螂上,踩的時候才發現,蟑螂的旁邊,還有一隻三寸長的蜈蚣,渾身通紅,肯定……肯定有巨毒。”

  子忻一聽,咚咚咚地從樓上衝下來,用手杖將她的裙子撩開一道小縫,垂頭張望:“蜈蚣?蜈蚣在哪裡?我怎麼沒看見。”

  蘇風沂尖叫:“好好兒的,為什麼要動我的裙子?剛才它還老老實實地趴在地上,現在不見啦!”說罷,搴起裙緣,往旁邊移了一步。

  果見地上只剩下了一隻被踩得粉碎的蟑螂,那隻蜈蚣不翼而飛。

  她驚恐地望著子忻,卻見他雙眼呆呆地盯著那隻蟑螂,臉色發青,呼吸停頓,握著手杖的手微微發抖。郭傾葵眼疾手快地將他拉開,遠遠地拽到一邊。

  雖然及時地服下一粒藥丸,他嘴唇還是蒼白得可怕。

  沈輕禪一把拉住蘇風沂,道:“跟我走。”

  “走什麼呀!蜈蚣就在我的裙子裡藏著!”

  “這種蟲子喜靜怕動,你越跑,它越嚇得不敢出來。”

  “真的麼?”蘇風沂將信將疑,跟著沈輕禪奔出門外,繞過一道小山,穿過樹林,來到一個湖邊。

  “現在天黑,四周沒人,脫光衣服,跳到湖裡!”

  “你……你瘋了!萬一有人怎麼辦?”蘇風沂東張西望,小聲道。

  “唐蘅在後面跟著呢,要他替我們望哨。”

  “唐蘅?唐蘅就是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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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

  “得了罷!他的毛病人盡皆知,把他當作女人也未嘗不可。”沈輕禪一面冷笑,一面開始脫裙子。

  蘇風沂滿臉通紅地看著她,問:“你怎麼也脫衣服?你身上又沒蜈蚣!”

  沈輕禪道:“怕你膽小,先脫給你看。”說罷,全身脫光,撲通一聲,跳入水中。

  無奈,蘇風沂只好將衣裙扔在一邊,跟著跳了下去。

  時值初夏,湖水冰涼。

  兩人遊到湖心,方遠遠地看見唐蘅站在樹林之後,大聲道:“蘇姑娘!你在哪裡?子忻讓我給你送藥。”

  “我在湖裡!”

  “蜈蚣沒咬著你麼?”唐蘅走到岸邊,見一堆女人的衣裳擱在滿是苔蘚的地面上,忙拾起來,抱在懷裡。

  “沒有……不過,你能不能幫我一件一件地抖一下?我怕它還伏在原處……”蘇風沂遠遠地道。

  唐蘅心花怒放,忙道:“好的好的!”

  說罷,一件一件地認真察看。果見一隻赤紅色的蜈蚣伏在裙腳,忙一刀拍死。末了,將衣裳一一疊妥,捧在手中:“蜈蚣找到了!剛將它弄死,你放心罷。”

  “背過身去,將衣裳一件一件地拋過來,我們要上來了!”沈輕禪道。

  他轉過身,將自己的外套脫下來,墊在地上。將兩人的衣物放好,前行十步,遠遠避開。

  沈輕禪邊穿衣裳邊笑,悄聲道:“這人名聲不好,人倒是挺規矩。”

  蘇風沂淡笑:“我看他不壞。”

  “他好像很願意替女人效勞……”

  “這正是他的希罕之處。”

  “不如咱們試試他,看看他究竟能效勞到多遠?”沈輕禪坐在草叢中,一臉捉弄之色,“你見過光身子的男人沒有?”

  蘇風沂抿著嘴,不好意思地搖了搖頭。

  “對於男人,女人一定要見多識廣才好。”

  “哦。”

  “唐蘅,過來一下。”

  唐蘅轉過身,走到兩人面前,微笑:“沈姑娘有什麼吩咐?”

  “將衣服脫了,讓蘇風沂看看你。——她說她沒見過光身子的男人。”

  唐蘅的頭搖得好像撥浪鼓:“我不脫。”

  “為什麼?”

  “我害臊。”

  “你的三大信念是什麼!”

  “行了,輕禪,”蘇風沂打斷她的話,“別讓人為難。”

  “怕什麼!”

  蘇風沂忽然板著臉,一字一字地道:“別欺負他。——這世上為難他的人已夠多了。”

  沈輕禪只好閉嘴。

  唐蘅默默地看了蘇風沂一眼,沉默半晌,道:“外面很冷,兩位還是早些回客棧罷。”

  她拍了拍他的肩,突然道:“我對你的第一條信念一直有些懷疑。”

  他原本走了幾步,忽停住腳,等她說下去。

  “你說你要向女人學習。連我們女人自己都不知道什麼是女人,你怎麼學?”

  唐蘅苦笑:“承蒙指教,這的確是個問題。”

  ***

  桌上的茶水還有些溫熱。

  兩個女孩子回到飯廳,遣開唐蘅,用罷晚飯,又天南地北地聊了起來。蘇風沂一直小心翼翼地避開郭傾葵這個話題。一直聊了三更,方覺睏意,正要回房歇息,壁上燈影忽動,遠處傳來一聲奇異的竹哨,沈輕禪對蘇風沂輕聲道:“你先睡罷。我有事出去一下。”

  蘇風沂一把拉住她:“這麼晚了,上哪兒去?”

  “門外有人。我要找他解決一下個人恩怨。”

  “我知道你們兩家有深愁大恨,”蘇風沂盯著她的眼睛,“不過,現在別碰阿駿,行麼?”

  沈輕禪一把甩開她的手,冷笑:“郭傾葵受著傷,怎麼可能在門外?何況還有子忻和唐蘅一左一右地守著他,我怎麼碰?”

  “那……你獨自出門,也不安全。”

  “所以我拿著我的劍,”沈輕禪淡淡地捲起袖子,將長發盤起,用簪子別住,叮囑了一句,“別跟著我,點子很硬,我照應不了你。”

  穿過屋旁的綠紗廊,淡煙疏柳之下,有一道黑色的人影。

  等她走近時,黑影忽然一閃,向山後奔去。

  他走得並不遠,就在方才她游泳的湖邊曠地中停下身來。

  天上銀河東瀉,流螢在暗草中飛舞。

  露冷香寒,桐陰如蓋。

  她無端地緊張起來,心咚咚直跳。卻大膽地向那人走去。

  “你應當知道,我要找的人不是你。”黑衣人淡淡地道。

  “別忘了我姓沈。”

  “你想怎麼樣?”他凝視著她,眉宇間滿是譏誚,“在這裡跟我決鬥?”

  “我不能麼?”

  “你是女人。”

  “我是劍客,”她揚眉握劍,神態自若,“劍重六斤三兩,劍榜排名十四。我的對手一直都是男人。男人的遊戲,我格外熟悉。”

  “這不是遊戲,輸的人要付出代價。”他冷冷地觀察著她。

  “我知道。”

  她在那一刻毫不猶豫地擊出一劍,接著便連攻三招,劍氣森森,直將面前飛舞的流螢迫得四處逃竄。她原本是形意門出身,使得一手千變萬化的蛇劍。參研了陳蜻蜓的劍譜之後,忽然悟道,明白了一句流傳江湖的老話:

  “不怕千招會,就怕一招絕。”

  所以她的招式簡練有效,且反覆使用。

  他背著一隻手,一直在退,只在必要的時候用劍鞘撥弄幾下,顯示出極大的輕蔑。

  她惱羞成怒,揮劍如風,越攻越猛,整個人都被包圍在一團劍影之中。

  三十招一過,忽聽“嗆”的一聲,他終於出劍,劍尖在空中一挑,直削她的下盤。

  他只用了一招,“嗤”的一下,就把她的長裙劃成兩半。她不以為意,飛身一躍,倒揮一劍,凌厲的劍氣在他背上割出一道血痕。

  他吃痛踉蹌了一步,反過身來,吃驚地看了她一眼,忽反手一劍,從一個意想不到的角度斜刺而出!

  她急忙迴避,已晚了一步!只覺左眼一涼,一陣巨痛襲來,幾乎令她昏厥。

  一股鹹鹹的液體從眼眶中流出,一直流到嘴角,她方品出血腥之氣。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8 22:28
三十八

  那不是淚,是血。

  接著,她看見自己的眼珠留在他的劍尖上。

  那人淡淡一笑,將眼珠摘下來,放在手中拋來拋去,好像玩弄一枚銅子:“我說過,輸的人要付出代價。”

  她摀住不斷流血的半張臉,駭然地看著他,咬牙切齒地道:“郭傾竹,有種你就殺了我!”

  他將眼珠扔到地上,用腳慢慢一碾。“波”地一聲,眼珠破裂,宛如一顆葡萄。那聲音嗡嗡地傳入耳中,如一枚鐵釘在腦海內攪動。

  “殺你很容易,”他掏出手絹,擦了擦手,“可惜,還不到時候。”

  然後將手絹往地上一扔:“代我問候你父親。”

  ***

  蘇風沂在床上躺了很久,卻沒有睡著。臨睡前她忍不住去敲了敲子忻的門,發現他並不在自己的房子裡。她去找郭傾葵,郭傾葵告訴她對街饅頭張家的老二從驚馬上摔下來,膝蓋摔碎,派人將子忻請去了。

  子忻就住在她的隔壁。他是個生活很有規律的人。每日亥末入睡,辰初起床。巳時開診,酉時收工。吃完晚飯,會去散步;睡前無事,會讀醫書。一日三餐都有固定時間。做菜更是精益求精:如若切菜切到一半,發現手邊少了一味調料,他會丟下菜刀滿街去找。在江湖這個雜亂無章的世界裡,他頑固地堅守著一套屬於自己的規則,一絲不苟地照料著自己。

  他是個很麻煩的人,但他從不麻煩別人。

  廊上燭火如豆,在門縫裡留下一道狹窄的燈影。每一個從門前走過的人,都會讓這間屋子出現一陣暫時的漆黑。不知為什麼,今夜她無法入睡,在床上翻來覆去,一直聆聽門外的響動。默默地等待了半個多時辰,她忽然聽見樓下傳來沉重的腳步聲。她知道這個人不是子忻,腳步聲卻一直走到她的門口。接著,她聽見“砰”的一聲,門拴震動,彷彿有人重重地倒在門上。

  她操起匕首,衝到門邊,輕聲問道:“是誰?”

  “是我……”

  她連忙打開門,看見沈輕禪雙目緊閉,滿臉是血,半張臉腫得老高。她一直抱著自己的劍,見門開啟,勉強睜開眼。就在開眼的一瞬,蘇風沂發現她左目只剩下一個可怕的血洞,不由得大驚失色,忙將沈輕禪扶起來,送到自己床上,她已經昏迷了過去。

  在這種情形下,蘇風沂第一個想到的人是子忻,可是子忻不在,所以她拚命地敲唐蘅的門。夜半三更,她的敲門聲引來了房客們的一陣慌亂,大家還以為店裡鬧賊,驚動了城內的巡捕。有人披衣而起,將門打開一條小縫,探出半個腦袋,東張西望;有人則在床上破口大罵掌櫃,聲稱此店如此讓人不得安寧,明日就要搬走。唐蘅卻睡得很死,過了半晌才打開門,睡眼朦朧地問道:“蘇姑娘,出了什麼事?”

  “快去找子忻!輕禪受了重傷。”

  唐蘅道:“我不知道子忻在哪裡。他不在自己房子裡?”

  “駿哥說有人生病,他被人請走了。”

  “我先去瞧瞧沈姑娘。”

  蘇風沂急得跺腳:“你看她做什麼?盡添亂!”

  “我略知醫術。”

  蘇風沂恍然大悟,喜道:“對啊!你媽媽是吳大夫,神醫慕容的弟子,太好了!快去快去!”

  唐蘅苦笑:“不要誤會。我自小厭惡習醫,只有一些粗淺的知識。”

  兩人來到沈輕禪的身邊,唐蘅掀開床簾,一見沈輕禪的臉,頓時魂飛魄散,忙斂目垂首,從懷裡掏出一塊黑木小像,放到唇邊,低聲吟誦,默默祈禱。

  蘇風沂急道:“這是什麼時候了?你還求神拜佛!快點想個辦法出來呀!”

  “噓……不要驚動了阿青。”

  蘇風沂盯著他手中的木像,大聲問道:“阿青?誰是阿青?”

  唐蘅的嗓音忽然變得格外虔敬,目光幽靈般飄渺:“阿青是我的神,我自己的神。除了我之外,誰也不保佑。”頓了頓,他又道:“請你說他的名字的時候,稍微小聲一點,好麼?阿青不喜歡聽人大聲叫他的名字。”

  蘇風沂一向以為自己很有學問,就在這一瞬間,腦中的那匹馬已從儒、釋、道三家一直跑到了民間諸神,上至如來佛祖、玉皇大帝下抵關公、灶王、財神爺,卻絞盡腦汁也想不出“阿青”是哪路神仙。見唐蘅神色嚴肅,態度恭謹,彷彿那是一位不可觸犯的神祇,心中一怯,向他歉然一笑:“不如你留在這裡照顧輕禪,我去找子忻。”

  “我可以替她清理臉上的血跡。現在她的傷口腫得厲害,就算子忻來了只怕也難有做為,得先消了腫再說。”唐蘅點了沈輕禪的睡穴,回房內拿出一些白絹和軟綿,蘸著藥水,輕輕擦洗她臉上的淤血。

  “那就拜託了!”見窗外忽下起了小雨,蘇風沂披了件外套,抓了把油紙傘,匆忙而去。

  ……

  值夜的小二告訴她,饅頭張家並不遠,就在街東頭的拐角處。

  她獨自撐著傘,深一腳淺一腳地在黑漆漆的街上躦行。這已不是她第一次走夜路,陌生的街道仍然讓她害怕。在遠處客棧朦朧的號燈下,她總能看見街角處有幾個鬼鬼祟祟的人影。有一次她險些被地上鋪著的一塊油氈拌倒,回頭一看,上面躺著一個叫花子。天上下著細雨,地上一片潮濕,那人幕天席地,卻渾然不覺,真不知是生是死。

  好不易走到拐角,果見門口拴著子忻的馬,她心中一暖,輕輕敲了敲門。過了一會兒,一個應道:“是誰?”

  “我來找姚大夫。”

  門開了一道縫,一個燈籠伸出門外,朝她的臉照了一照,一個蒼老的聲音道:“姑娘請進。”

  那屋子陰暗潮濕,有一股揮散不去的霉味,從天花板上垂下無數的蛛網。老人彎著腰,嘶啞著嗓子,道:“姚大夫還在手術中,說是嚴禁打擾。我老漢自始至終,也不過進去遞了一盆熱水。就被他打發出來了。”

  “是令郎的腿受了傷?”

  老漢點點頭,嘆道:“這孩子命苦,年初剛死了娘,今天又摔壞了腿。別的地方還好說,偏將膝蓋骨摔了粉碎,就算是治好了,也是個瘸子。我老漢求爺爺告奶奶,二月才在轎行裡給他找了個差事,學徒剛剛結束,正指望能掙點銀子……這倒好,唉!白忙了!”

  “令郎今年多大?”

  “十五。”

  蘇風沂有些吃驚地看著他。這老漢白髮蒼蒼,齒牙稀疏,老態龍鍾,年紀看上去超過六十,想不到卻有一個如此年輕的兒子。

  “姑娘也是來求醫的?姚大夫真是好人啊,見我們窮人家日子艱難,非但一個子兒也不要,還給了我十兩銀子買藥。夜半著人去請,也沒說個‘不’字,一直忙到現在,連杯茶都顧不上喝。”

  蘇風沂抿嘴一笑:“我是他的朋友,有急事找他。大爺能不能進去問一下,還要等多久?”

  老漢連連搖頭:“姚大夫反覆叮嚀,說手術需全神貫注,萬一出錯,會遺患終生。旁人絕不能打擾。如有所需,他自會出來吩咐。姑娘還是在這裡等著他罷。”

  她只好找了張椅子坐下來。老漢慇勤地給她倒了一杯茶,還端來一碟棗糕。蘇風沂見棗糕用三層紙包著,便知十分珍貴。想是老漢自己捨不得吃,打算留給兒子的。忙謝了,只將那茶喝了一口,甚覺苦澀,便放下茶碗,靜靜地坐在桌旁等候。

  不一會兒,見內室門“噹啷”一響,子忻提著醫篋,柱杖而出,見了蘇風沂,微微一愣,遞給老漢一個方子:“手術做完了。按這個方子買藥,外敷一日兩次,萬不可大意。”

  老漢忙不疊地謝過,將兩人送出門外,遲疑片刻,忽問:“早上錢大夫過來看過,說是……說是……他的腿難以痊癒,以後只怕不能在轎行裡做事。不知……不知……是真是假。”說罷,怔怔地看著他,一滴老淚從渾濁的眼中滴了下來。忙用手拭了。他的手指是烏黑的,指甲剝裂,上面豁出了許多裂紋。

  子忻拍了拍他肩,笑道:“不要相信錢大夫的話。情況沒有那麼嚴重。如若傷口愈合得好,應當沒什麼可怕的後患。休養四個月就可以回轎行當差了。”

  “真的麼?你是說,他不會……不會……”他原本想說“不會變成一個跛子”,卻將最後兩個字吞進了肚子。

  “當然不會。”

  畢竟這只是一個江湖郎中的話,若不是錢大夫的診費太高,老漢付不起,也不會死馬將活馬醫地將這個在路上擺攤的大夫請來。見子忻的話說得又自信又圓滿,更是疑上加疑,只當是給自己的一個吉言,苦笑一聲,將燈籠塞到他的手中:“路上太黑,帶著這個燈籠。”

  子忻還要推辭,蘇風沂一把接過去,嘻嘻一笑:“是啊,有這個燈籠正好。多謝老伯!”

  兩人辭行,見門已掩上,蘇風沂將醫篋搶在手中,道:“累了吧?我替你扛箱子!”

  子忻牽著馬,問道:“這麼晚找我有什麼事?”

  “輕禪……受了傷。有人……有人挖了她一隻眼珠。”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8 22:29
三十九

  子忻猛停下步來,吃驚地道:“哦?什麼時候?”

  “就在剛才。”

  “是誰幹的?”

  “不知道。可能是她的某個仇家。她掙扎地逃回來,現在已經昏迷過去了。”

  “你去找了唐蘅麼?”他忽然問。

  “找了。唐蘅說得先消腫,腫不退,就是你來了也做不了手術。”

  “他說得沒錯。腫得很厲害?”

  “反正現在很難認出她來。”

  子忻拍了拍馬鞍,道:“你上馬罷。咱們要快些回去才好。”

  蘇風沂搖搖頭:“你累了,我要你坐在馬上。”

  出門的時候,藉著燈籠的餘光,她看見子忻臉色蒼白,嘴唇毫無血色。便知是傍晚那個蟑螂的餘禍未消。所幸及時吃了藥,不然,就是會六年前的那個樣子。

  那個樣子,她永遠也不會忘記。

  子忻沒有說話,冷冷地看了她一眼,良久,道:“上馬,地上是濕的。”

  每當生氣的時候,他的口氣裡就有一種很不耐煩的腔調,讓她害怕。她乖乖地爬到馬背上,道:“那你也坐上來。”

  他沒有理睬她,牽著馬,繼續往前走。

  細雨如織,輕輕灑下。默默地走了一柱香的功夫,他們穿過一個牌坊,蘇風沂抱著醫篋,望瞭望墨色的天空,道:“我想起了一首詩。”

  “衣上征塵雜酒痕,遠遊無處不★★★,此身合是詩人未,細雨騎驢入劍門。”子忻道,“是不是這一首?”

  蘇風沂愕然:“你怎麼知道?”

  “猜的。”

  “其實你不一定要當個遊方郎中,當個江湖詩人也未嘗不可。”

  “為什麼我要當個江湖詩人?”

  “這樣我們差不多就是同行了。”

  “何以見得呢?”

  “我們這一行只和美的東西打交道。”

  “人的骨頭就很美。你只是沒仔細觀察而已。”他不自覺地咬起了指甲。

  “我不喜歡你打量別人的樣子。你的眼睛好像一把手術刀。”

  “我也不喜歡你打量別人的樣子,你的眼睛好像一把鐵鍬,哦,不對,一把刷子。”

  “說得沒錯,我喜歡青銅,就是喜歡它被悠久的年代腐蝕之後那副殘損的樣子。”她揚著眉頭道。

  “難怪你老要跟著我。”他自嘲了一句。

  “喂,人家不是那個意思嘛!”她的臉紅了,“何況——”

  空中忽傳來一陣詭異的哨音,蘇風沂臉色一變,道:“他來了!”

  “誰來了?”

  “那個挖掉輕禪眼睛的人。——輕禪就是聽見這個哨音才去找他的。”

  子忻停住腳步,道:“無論他是誰,我都希望這個時候你不要招惹人家。”

  蘇風沂大聲道:“為什麼?沈輕禪是我的朋友,無端被人挖去了眼珠,你以為我會袖手旁觀麼?”他正要拉住她,她已經從馬上跳下來,從懷裡抽出銀色小斧,一陣風般地追了過去。

  她的輕功居然不弱,跑起來飛快。果見前方號燈之下有一個黑影,那黑影閃身一掠,將她引入一個漆黑的小巷。

  細雨忽停,月光從雲層中鑽了出來。夜風徐來,帶著微涼的濕氣,她感到有些冷,卻並不恐懼。

  黑暗中,一個男人的聲音冷冷地道:“你是誰?”

  “沈輕禪的眼珠是你挖的?”

  “不錯。”

  “你知不知道女人的眼珠對女人來說很重要?”

  “任何人的眼珠對任何人來說都很重要。”

  她沒有回答。屏住呼吸,在黑暗中觀察著他。

  “我今天沒興趣殺人,不過我殺人一向不分男女。”

  “我要的也不多,只要你一隻眼珠。”

  他輕蔑地“嗤”了一聲:“這個世界怎麼啦?今晚盡讓我碰到找死的女人。”

  “是麼?是誰想找死,你為什麼不點燃火摺看清楚?”

  火光驟起,在那一瞬間,他的眼眨了一下,彷彿不習慣突然出現的光亮,緊接著,他的身子突然僵硬。

  他看見面前的女人手執一張銀色小弓,短箭早已對準了他的左眼。

  細心的殺手很少犯錯,今天他卻犯了一個不該犯的錯誤。

  追蹤的時候,他覺得這個女人的輕功勉強算得上二流,若全力奔跑,她肯定追不上。將她引到這裡,原本是心存戲弄。

  他的劍就斜揹在腰後,料她不能把自己怎麼樣,他沒有拔劍。

  雖然他能保證自己在剎那間拔劍,剎那間刺中這女人的心臟。在此之前,那隻銀色的小箭一定會先射中他的眼珠。

  只因他們之間距離太短,短到沒有任何一個人可以多佔一秒的便宜。

  “你知道——”他還想說話,以便引開她的注意。蘇風沂卻毫不猶豫的射出了一箭!

  “嗖——”

  他反手一劍,橫空一斬!那箭眼看要射到眼前,卻被他一劍斬斷!

  與此同時,他忽覺右眼一涼!一物細若麥芒,向他激射而來。

  他及時地閉上了眼,卻仍感到一陣尖銳而短暫的刺痛,連帶著手也跟著抽搐了一下。

  蘇風沂從口中吐出一個細小的竹管,聳了聳肩,道:“這是個很小的把戲,想不到你也能著道。”

  射中他的是從竹管裡吹出的一枚銀針,那隻銀箭不過是虛晃一槍。

  他怒不可遏,殺氣陡生,揮劍如狂,霹靂般向她斬去!

  在這凶狠的攻勢之下,銀色小斧毫無抵禦之力,向前一擋便被削飛。“哧”地一聲,一劍貼臉而過,若不是她閃得快,已經將她的腦袋刺了個窟窿!

  她將手中唯一的短斧當作暗器擲出,拔腿就跑,那劍已撩開了她頭上的發髻,“當”地一聲,一根玉簪掉下來,斷成兩截。她披頭散髮,飛身而出。

  小巷十分狹窄,兩旁石壁如削,匆忙中她慌不擇路,從一個胡同走出,又鑽入另一個胡同,那男人卻如影隨形般地附在她身後。

  她幾乎可以聽見他深長的呼吸,劍尖如蛇吻一般在她腦後划來划去。

  然後那個可怕的呼吸突然消失了!

  她東張西望,不見人影,卻知道這個人一定躲藏在黑暗的某處。

  一股凌厲的殺氣如夜霧般降臨在她的周圍。

  她將匕首扣在指間,緊張得忘記了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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