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幻仙俠】迷神記 作者:施定柔 (已完成)

 
li60830 2018-12-28 18:18:38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84 26049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8 22:29
四十

  正在這時,一隻手忽然握住了她。

  握住她的動作十分輕柔。

  她想也不想就反手一刀!

  那隻手,仍然是輕柔地,捉住了她的手腕。

  一個聲音低聲道:“是我。”

  她不由自主地縮進了他的懷裡,顫聲道:“那個人……那個人在哪裡?”

  “就在你的面前。”

  他點燃火摺,果見黑衣人默立在牆角,他手中有劍,殺氣卻已消失在無形之中。

  那人的右眼中有一道紅豆大小的血痕,目光奇特,反覆打量著子忻。

  “傾葵常常提起你。”他忽然道。

  “他近來受了點傷。”子忻道。

  “我知道,”那人居然很客氣,“謝謝你照顧他。”

  接下來,一陣沉默。

  良久,那人問道:“這女人是你什麼人?”

  “是我的朋友。”

  “告訴傾葵我就在附近,讓他放心養傷。”

  “我會的。”

  “你的朋友很聰明,我不會和聰明的女人計較。”黑衣人淡然一笑,身形一閃,已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他們在巷中站立了片刻,月光幽然灑下。

  “他沒傷著你罷?”子忻一邊問,一邊點燃燈籠,在她臉上左照右照。

  那光十分耀眼,她眯起眼睛,道:“沒有。”

  他的手卻捏住了她的下巴,將她的臉擰來擰去查看。

  “幹嘛擰我的臉?” 他的動作那樣野蠻,她立即動了氣。

  “別動,這裡有血。”他從懷裡掏出個水壺,將水淋在手絹上,仔細地擦拭著她臉上的一塊血跡。

  她恍然想起黑衣人的劍曾經從她臉上一貼而過,大約是將沈輕禪的血也帶了過來。

  血跡消失,露出潔白的肌膚,他鬆了一口氣:“還好,沒受傷。”

  他垂頭看她的時候,鼻尖幾乎從她臉上劃過。她聞到他身上飄來的一道淺淺的藥氣,便瞪大眼睛,怔怔地盯著他的臉。

  他目光幽深,久久地凝視著她。

  氣息在彼此的唇間交錯,她不由自主地踮起了腳,使勁地揪住了他的領子。

  見她的頭仰得如此厲害,他的手只好從她的下顎一直滑到腦後,然後捧住她的腦袋,生怕她會摔倒。

  驀然間,她的鼻子猛地一酸,忍不住打了一個噴嚏。

  一團水霧噴到他的臉上。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為了證實自己的無辜,她大叫了一聲,忙用袖子替他擦臉。

  “沒關係。”他淡淡地道。

  第十五章 回春堂

  她不好意思再死死揪住他的衣領,將他的頭往自己這邊拽,只好放開了手:“咱們快回去吧。”

  他點點頭,將燈籠遞給她:“上馬。”

  “哦。”蘇風沂答應了一聲,垂頭喪氣地爬上馬背。

  疏遠是那麼容易,頃刻間,他們又疏遠開來。

  “啊……嚏!”剛坐直身子,她又打了一個噴嚏。

  他脫下外套,扔給她。

  如果那是關心,他的動作顯得有些野蠻。如果說那不是關心,他又為什麼要扔衣服。

  她接過外套,還沒來得及穿上,鼻子一酸,忍不住衝著它又打了一連串的噴嚏。

  “我的手絹全濕了。”她拿衣裳堵住鼻子,嗡嗡地說道。

  他皺起眉頭,既而嘆了口氣。他一共只有兩件上衣,只好將月白色的內衫脫下來扔給她。

  她的臉忽然通紅。

  他只穿了兩件上衣,全都扔給她之後,便像路上的酒鬼那樣打著赤膊。空氣冰涼,夜霧濕冷,地面上還殘留著雨水。這個打著赤膊的人一手柱著手杖,一手牽著馬,昂首挺胸,從容悠閒地走在大街上,神情坦然得宛如瓊林菀中的狀元。他有一張消瘦的臉,身上的肌膚已遠不如她們初次見面時那樣細膩蒼白,而是明顯露出風沙磨礪的痕跡。他的身體也遠比她想像的要健壯,卻仍顯瘦削,雙臂優雅而修長,和人打過架,肩上幾道淺淺的刀疤。

  “穿上衣服吧,很冷呢。”蘇風沂輕輕說了一句。

  “不冷。”

  無論怎麼看,他還是個孩子。她在馬上津津有味地打量著他,永遠記得癸水初至時子忻安慰自己的樣子:明明尷尬萬狀,卻假裝鎮定自若。在一張職業的面孔下,他用祭司般的眼神凝視著痛苦中的病人,喃喃地說出許多溫柔的慌言,彷彿自己是一張無形的濾網,每一次死神從中穿過,都要被迫留下一團黑色。

  也許黑色太多,即使在快樂的時候,他也顯得憂鬱,雙眉微蹙,一副苦惱的樣子。

  子忻很不容易快樂呢,蘇風沂心中嘆息。

  進了客棧,將馬牽回馬房,大廳裡只燃著兩隻小小的蠟燭。昏黃的燈光下,蘇風沂發現子忻褲腿的膝蓋處有一團掌心大小的血跡。

  她驚呼了一聲:“子忻,你受傷了?”

  “沒什麼,一點小傷。”他漫不經心地繼續往前走。

  “不是小傷,給我瞧瞧。”她一把拉住他,手往膝蓋上一摸。隔著褲腿她能感到膝蓋處明顯地凹下去一塊,上面纏著紗布,血從裡面斷斷續續地滲出來。

  她渾身一震,臉色蒼白地看著他,顫聲道:“你……你把你的膝蓋骨給了……給了他!”

  他拂開她的手,冷冷道:“這和你有關係?”

  “沒……沒有,可是……”她張著口,不知該說什麼好,只覺兩眼發酸,心口發痛。

  “很晚了,去睡吧。”他漠然地說了一句,往樓梯上走去。

  走了兩步,她忽然揚起臉,一句話脫口而出:“這和我有關係。”

  驀地,他停步,轉過身來,問:“有關係?有什麼關係?”

  她聽見自己說道:“這條腿不是你的。”

  “不是我的?難道是你的?” 以為她故意開玩笑,他雙眉擰成一團,盯著她的臉,目光森然。

  “當然是我的,上面有我的記號。”她一眨不眨地與他對視。

  那條殘廢的腿上滿是父親手術後留下的刀痕。多年來,他早已習慣忽略它的存在,而將手杖當作了自己的腿。

  如果實在要在上面找出一塊好看之處,那就是足踝上刺著的那個深藍色的漩渦。

  ——過了很多年,等我長大了,你還會記得我麼?

  ——難說……

  ——那你至少得記得這個漩渦,好不好?

  終於想起了什麼,沉默良久,他道:“是你?”

  那個六年前在東塘鎮裡遇到的小丫頭。

  ——那只是一次十分偶然的相遇,她的長相和名字他早已忘得一乾二淨。之後他還遇到過好幾個同樣個頭的小丫頭,沒有任何一個在他的腦中留下過印象。只有每次洗澡時看見了這個漩渦,他才會想起曾經有這麼一個魯莽的丫頭,半個招呼也沒打,就在他的腿上刺了一個古怪的圖案。

  蘇風沂微笑:“你想起來了?”

  他當然想起來了,仍然覺得很生氣:“你不能隨意在別人的身上刺字,畢竟我不是一件古董。”

  “那時我只是個小丫頭……”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8 22:29
四十一

  “年紀小不是干壞事的理由。”

  “不論你怎麼說,一件東西上面有我的記號,這個東西就是我的。”她開始蠻不講理,“我要你現在就做手術,把我的膝蓋骨挖下來,放回到這條腿上。”

  他根本不理睬她的胡攪蠻纏,問道:“倒要請教,那個漩渦是什麼意思?你家傭人身上是不是全都刺著一個漩渦?”

  “那個漩渦,”她咬著嘴唇想了半天,也沒聽出他的挖苦之義,反而認真地解釋,“是命運的意思。”

  “可想知道我對它的解釋?”他忽然道。

  她瞪大眼睛,用力點點頭。

  “不是命運,是自做多情。——以後這種事,你少幹為妙。”

  冷冷地擲下這句話,他漠然地越過她,緩步上樓,消失在了自己的房中。

  她的手上還抱著他的衣裳;身上,還披著他的長衫。她渾身冰涼地站在原地,用衣裳摀住臉,眼淚湧了出來。片時功夫便將衣裳浸濕了一大塊。

  她一直捂著臉抽泣,過了半晌,有人拍了拍她的肩,抬起頭時,她看見了唐蘅。

  “出了什麼事?一個人在這裡傷心?”他柔聲問道。

  “沒……沒什麼事。”她想忍住淚,淚水偏偏不停地往下淌。

  “來,坐下來。”他給她找來一把椅子,將胸口的烏木小像取下來,放到她的手中,“不願意告訴我就把煩惱告訴給阿青吧。阿青會保佑你的。”

  她的手濕漉漉的,裡面全是淚水:“阿青是你的神,只會保佑你。嗚嗚嗚……沒人保佑我,誰也不來保佑我。我無論做什麼都做錯了……嗚嗚嗚……”

  她一陣嗚咽,越說越傷心。

  “你若將眼淚滴在阿青的眼睛上,他就會看見你。真的。”

  她擦了擦眼睛,將小像放在手中仔細端詳:“為什麼阿青的樣子是只青蛙?”

  “是小時候我姐姐送給我的。姐姐給每個人都刻了一個,子忻也有。他早就弄丟了,只有我覺得它很靈驗,一直保存著。”

  “原來你還有個姐姐。”

  “是啊,我有兩個姐姐。一個叫阿爽,一個子悅。”

  “我有四個姐姐,兩個妹妹,還有八個哥哥。——沒一個是親的。”

  “阿青要我幫助你,你有什麼心願可以告訴我。”

  “我喜歡子忻。嗚嗚嗚……”她的聲音很小,像蚊子哼哼。

  “我幫你祈禱吧。”他將阿青放到唇邊,輕輕地吻了一下,握在手中,閉上雙眼,喃喃低語。

  不知道是唐蘅的祈禱見了效,還是哭累了,蘇風沂終於平靜下來,想起了輕禪,不禁問道:“輕禪好些了麼?”

  “子忻去看她了。——他說今晚他要替她手術。”

  “你……你一直陪著她?”

  “嗯。”

  “她醒過來了麼?”

  “早醒過來了。”

  “我去看看她——天也快亮了呢。”她站起身來。

  “別去,子忻吩咐過,說手術時不能打擾。我原本在一旁還可以幫他一些忙,他連我也趕了出來。”

  蘇風沂悚然變色:“阿蘅,無論子忻怎樣不情願,我求你進去陪著輕禪,好不好?”

  唐蘅道:“為什麼?”

  “你說,子忻會不會把自己的眼睛挖出來給她?”她戰戰兢兢地問道。

  “不會。眼睛若是挖了出來,就裝不回去,且不說是裝在另一個人身上。”

  “真的?肯定不會?”

  “肯定不會。”

  ——蘇風沂疑惑地看了唐蘅一眼。不知為什麼,同樣一句話,如果是子忻說出來的,她就堅信不疑;如是是唐蘅說出來的,她就難以置信。雖然她明明知道子忻只是一個江湖郎中,而唐蘅的母親卻是大名鼎鼎的妙手觀音吳悠,神醫慕容的得意弟子。就算他不曾認真習醫,耳濡目染之下,說出的話也錯不了太遠。

  她有些奇怪自己為什麼會有這種違反常識的想法。等她抬起頭來再看唐蘅時,發現唐蘅正呆呆地盯著自己眉毛,好像在研究眉毛的形狀。

  她忽然明白了。

  因為他的一舉一動,太像女人。

  潛藏在這個判斷之下的是幾個說不清道不明彷彿人人都這麼想,一生下來就這麼以為的暗示:

  比如,男人就該像個男人。男人若像女人,這個男人肯定有毛病。

  比如,一個有毛病的人說的話,不能當真,也不值得信任。

  彷彿注意到她的疑惑,唐蘅淡笑:“你為什麼一直皺著眉頭盯著我?”

  “我盯著你了麼?”她揉了揉紅腫的雙眼。

  “難道我臉上有什麼奇怪的地方?”

  “奇怪的不是你,”蘇風沂道,“奇怪的是我的眼睛。”

  “別用眼睛想問題,要用腦子。”唐蘅淡淡地道。

  ***

  蘇風沂用這一夜剩下的時間縫了三個眼罩。

  從見到沈輕禪的第一眼起,她就認為她是個不需要男人照顧的女人。她的脾氣並不討人喜歡,自信得近乎橫蠻,而且滿臉滿眼都寫著“自給自足”四個字。一個女人若不容易受男人眼神的控制,對世俗暗示反應遲鈍,在犧牲二字上斤斤計較,會比別的女人多一份自由。

  所以,儘管沈輕禪高傲得好像馬蜂窩裡的皇后,神氣得讓身邊的人黯然失色,蘇風沂還是莫名其妙地喜歡上了她。喜歡她睥睨一切的神態,喜歡她大膽率性的做派。

  有些人經歷,有些人經歷著別人的經歷。

  當這個睥睨一切的人忽然滿臉鮮血地向她走來,且昏倒在她面前時,除了震驚和憤怒,她更感到某種幻覺的破滅。——彷彿有條鞭子一下子將她從振奮人心的江湖傳奇中趕出,趕入了一條殘忍、血腥、黑暗的窄巷。

  眼罩的質料是質地輕軟,有著椒眼紋路的素羅,分成淡青、淡灰、和純黑三種顏色。她點著一隻小小的蠟燭,盤腿坐在床上,一邊縫,一邊流淚,像深閨怨婦那樣陷入愁思,為莫名的心事哀傷。明明為輕禪難過,腦子裡反反覆覆的,卻全是子忻說的那些讓她難受的話,還有他打著赤膊,柱杖牽馬的樣子。她知道,無論表情如何冷漠,說話如何尖刻,她心中的子忻是柔軟的,是好欺負的。就像她第一次見到他時一樣。

  胡思亂想中,清晨已悄悄來臨。

  她匆匆洗了一把臉,拿著眼罩正要去看沈輕禪,猛地一個人正好從輕禪的房裡走出來,兩個人幾乎撞在一起。

  不用抬頭就知道是子忻。

  他穿著一件灰濛蒙的外套,手中拎著一個小小的藥箱。

  “早。”她聽見他打了一個招呼。

  她還在為他那句話生氣,便裝作不認識這個人,瞧也沒瞧他一眼,揚著頭從他面前走過,隨手將門死死關上。

  窗邊薄幕輕展,一縷晨光微微地透進來。沈輕禪安靜地躺在床上,左目上纏著一層白絹,白絹之下似乎掩著某種黑色的藥膏。她的臉腫得可怕,沒有受傷的那隻眼也跟著腫了起來。往日容顏消失殆盡。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8 22:30
四十二

  “那小子肯定得罪你了。”她睜開眼,臉色蒼白地看著她,笑了笑。

  蘇風沂坐到床邊,伸手摸了摸她的額頭,柔聲道:“痛得厲害麼?”

  “還好,事先服了麻藥。子忻剛剛做完手術。他說縫合之後,我這隻眼睛永遠都是閉著的樣子,就好像睡著了一樣。”

  她說話的樣子很坦然,蘇風沂聽了,卻不禁一陣心酸,眼淚便在眼眶裡打轉。

  “別難過,比劍總有傷亡。能活下來就已經不錯了。求仁得仁,我毫無怨言。”她的嗓音虛弱,目光柔和堅定,彷彿這並不是一件不能承受的事。

  “可是,你的臉為什麼腫得那麼厲害……會不會有什麼事?”蘇風沂憂心忡忡地道,“要不要去瞧瞧別的大夫?子忻只是個江湖……江湖郎中,只怕是第一次做這樣的手術。萬一……”

  她不說倒罷,一說,沈輕禪一骨碌從床上坐起來,道:“我也這樣擔心。子忻進來的時候我還在昏睡,稀里糊塗地喝下一碗藥。一醒過來,他就告訴我手術已經做好了。我當時就想問他究竟認真學過醫沒有,又怕這話太損,平白地讓人聽了難受。這嘉慶城裡最有名的外科大夫便是回春堂的沈拓齋沈老先生。我有好幾位哥哥都在他那裡瞧過病呢。”

  蘇風沂忙道:“不如咱們現在就去找他?萬一子忻做錯了什麼,只怕還來得及補救。”

  沈輕禪不由得笑了,擰了擰蘇風沂的腮幫子:“奇哉怪也,你這丫頭明明喜歡人家,還說無論如何也要嫁給他。到頭來卻對他的看家本事半點不信,這是為何?”

  “我只是喜歡他這個人而已。”

  “嘖嘖,看來他真地得罪了你。”

  “我說的是真話。”

  她們以為時辰還早,樓下不會有什麼人,下樓之後卻看見了郭傾葵。

  沈輕禪一直扶著蘇風沂的手臂,見到郭傾葵,連忙垂下頭,手指一縮,不由得掐了蘇風沂一下。

  蘇風沂緊緊握住她的手,道:“駿哥早!”

  “早”郭傾葵敷衍了一句,目光卻直直地盯在沈輕禪的臉上。他看來已在樓下等了好些時候,臉上分明露出焦慮的神情。

  只要這兩個人同時出現,蘇風沂總能嗅到了一股緊張的氣氛。

  “她已受了傷,請勿乘虛而入。”蘇風沂警惕地道。

  然後她就閉住了嘴。

  兩人的劍都懸在各自的腰上,誰也沒有摸劍。

  沈輕禪一直沒有抬頭,郭傾葵的目光卻很複雜。

  複雜的目光可以有多種多樣的涵義,悲傷、痛苦、矛盾、遺憾、憐惜、後悔、憤怒……只有一點不包括其中。

  仇恨。

  蘇風沂默默地看著這兩個人,心沉了下去。

  過了片刻,沈輕禪忽道:“風沂,咱們走罷。”

  彷彿從沉思中驚醒,蘇風沂道:“等等,我先到櫃檯去雇輛馬車。”

  “你們在這裡等著,馬車我來雇。” 郭傾葵突然道。

  說罷,他轉身大步出門。

  沈輕禪輕輕地又道:“風沂,我想叫唐蘅陪咱們一起去。”

  “他一夜未眠,剛去睡了。”

  “那就請你在他的門縫裡塞一張紙條,說我們在回春堂,讓他醒了過來接我們。”

  “為什麼?”

  “路上可能會不大安全。”沈輕禪淡淡道。

  她依言寫了一個字條,塞進了唐蘅的門縫。

  空中傳來一聲鞭響,馬車到了。

  雖是清晨,門外早已一片嘈雜,一縷刺眼的陽光射入眼簾,沈輕禪只覺一陣暈眩,身子微微一晃,手不由得往空中一抓,抓到一條堅實的手臂。接著,她的身子一輕,身後已多了一道高大的身影。一雙有力的手臂將她抱了起來,用腿撩開車門,輕輕地放到車座上。她睜開眼,用唯一的一隻眼睛看著他,嘴皮動了動,沒有說話。

  她聞到了他身上濃烈的酒味,聽見了他胸膛有力的心跳。他的手臂緊緊地箍著她,好像要把她壓成一枚銅子塞進自己的荷包裡。

  他怔怔地看著她,然後摸了摸她的臉,神色有些淒然:“他找到了你。”

  “他們也在找你。”

  “他會殺了你。”

  “人早晚要死。”

  “阿輕,別住在這裡,好麼?”他的聲音開始發顫。

  “我就住在這裡。”

  他嘆息了一聲,沒有繼續說下去。轉身下車,將一旁目瞪口呆的蘇風沂接到車廂上,向她問了地址,然後拾起馬鞭,跳上前座。

  蘇風沂不敢相信這個人就是郭傾葵。

  ***

  酒香不怕巷子深。沈拓齋的回春堂談不上半點氣派,也不臨著街面,從四面八方趕來的病人已將他門前的小道塞了個水洩不通。

  沈先生長著一個三角臉,三角眉毛,三角眼,還很講究地蓄著一把三角鬍子。以他的學問,原本可以進朝廷做御醫,他也的確有這個榮幸。只可惜他的三角脾氣時時發作,只在京城呆了半年就將認識的人得罪得一乾二淨,被怒氣衝天的同行們趕了回來。回到老家他便建了這個草堂,頭懸樑、錐刺骨,發憤著書,專找醫界的名人抬槓。方法是先把別人的書細讀一遍,找出毛病,然後旁徵博引地大批一通。如果一本書的名字叫《諸症病源》,他就會寫《諸症病源考》。如果一本書叫《傷寒七論》,他就寫《傷寒七論考》。七考八考,考出的結論是這本書論據不足、引證有誤、方子欠妥、藥理偏差……總之,其言之鑿,其證之確,讓後生晚輩讀罷之餘,直流冷汗,以後買書,不搭上他的一本《……考》不敢下方子。

  如此類推,攻擊了一大群京城宿敵並大獲全勝之後,沈先生雄心勃勃地將目標轉向慕容無風,打算寫了一本《雲夢灸經考》,不料拿著書足足研究了五年也沒寫出一個字。好不易有了幾個疑問,跑到蜀中去和吳悠較量,只談了個開頭就被她穿心刺肺、敲骨擊髓地駁了個體無完膚。一時大大氣餒,這才偃旗息鼓,埋頭診務。可是他技術雖高,脾氣仍然不好,最討厭手術時病人哇哇亂叫,偏偏干的又是外科。蘇風沂還沒將沈輕禪送進大門,就聽見裡面傳來一陣狂嚎,彷彿有人正在受凌遲之刑,緊接一個蒼老的聲音不耐煩地吼道:“叫!叫!就知道鬼叫!就算是把你祖宗八代從棺材裡叫了出來,又有個屁用!沒本事就不要和人抬槓,不要動手動腳調戲民女,給人家老公一頓亂揍,治好了也是白治,早晚給人送到牢裡去打一百個板子。奶奶的,銀子呢,小丁,這人交了銀子沒有?……沒有?顧員外的兒子會沒銀子?你小子挨了打又想賴帳是不是?來人,把這小子給我扔出去!不治了!”

  正說著,遠遠地一個家丁模樣的人沖了一進來,手裡舉著銀票,大聲道:“沈先生息怒,沈先生息怒,銀子在這裡……少爺的傷還是拜託您了!”

  見沈拓齋脾氣如此之大,還有誰敢壞了規矩?蘇風沂只好陪著沈輕禪站在最後。還以為老先生的一頓汪洋大罵會讓等候的病人悚然變色,不料人人臉上無動於衷,都露出一副飽受催殘,行將就難的樣子,不禁對沈輕禪道:“你怕不怕?這位沈大夫脾氣壞得很——比子忻可差多啦。”

  “技高之人不免傲慢,使點性子也可以原諒。何況,我又不會亂叫。”

  “駿哥不來陪著我們麼?”蘇風沂東張西望。

  “他還是呆在馬車裡比較好。”

  足足等了兩個時辰,這才輪到她們。

  沈拓齋的樣子顯然已經有些疲憊,咕咚咕咚地喝了幾大口濃茶,將脈枕推到一邊,打量著沈輕禪,半晌,問道:“看你斯斯文文的樣子,想不到一個姑娘家也和人打架。”

  “是啊。”

  “左眼受了傷?”

  “打架打輸了,給人挖掉了。”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8 22:30
四十三

  沈拓齋嚇了一跳,手中的半杯水差點晃到她身上:“把蒙著的絹布揭下來我瞧瞧。”

  她解開眼罩,一層一層地揭掉絹布,眼窩深陷,露出可怕的左眼。蘇風沂連忙閉上眼睛。

  “不是有人已經給你治了麼?”沈拓齋哼了一聲。

  “那是個江湖郎中,我不大放心他的手藝。”

  “回去罷。”

  “您老這是什麼意思?”

  “我不可能做得比他更好。——你遇到了高人。”

  “您好歹給開點止痛的藥……”蘇風沂在一旁補了一句。

  “現在不能輕易止痛,不然腫越消越慢。”

  “可是……”

  “好走不送。”沈拓齋扯著嗓子叫了起來,“下一個!”

  兩人有些狼狽地站起身來,正要出門,沈拓齋忽然道:“等等。”說罷,走入書房,拿出四本書塞到蘇風沂手中,問道:“那郎中姓什麼?”

  “姓姚。”

  “這是我寫的書,就說送他雅正。”

  “哦。”

  兩人垂頭喪氣地貓進車裡,郭傾葵在車上問道:“大夫怎麼說?”

  “什麼也沒說,就讓我們回來了。”

  “這下你們總算相信了吧?”

  “相信什麼?”

  “只要有子忻,就不必去找別的大夫。”

  兩個人同時點頭,均覺心中有愧。

  馬車平穩前行,出了小巷,駛入大街。出了大街,駛向一道樹林。

  穿過樹林,再拐幾道彎,就是裕隆客棧。

  一路上,沈輕禪的手一直握著劍,顯得十分緊張。

  快駛入樹林時,她忽然閉上了眼,聚精會神地凝聽著四周的動靜。

  蘇風沂正要說話,猛聽得“嗖、嗖”兩聲,兩枚飛箭釘在車頂上。馬車突然飛馳起來,塵埃滾滾,兩旁樹林飛速倒退,緊接著車廂一陣亂晃,“撲”的一聲,不知哪來飛來一道鈍器擊碎了馬腦,馬車突地跳起來,漸漸停了下來。

  第十六章 表兄遙遠

  唐蘅醒來的時候,陽光正照在梁間一張巨大的蛛網上。他一睜眼便看見雪白的牆上多了一隻燈籠大小的蜘蛛影子,不由得嚇了一跳,還以為自己正在做夢。

  早飯時間已經錯過,紅豆稀飯和肉末燒餅都有些半冷不熱,飯廳裡食客稀疏,全都是一副懶洋洋的模樣。唐蘅要了一碗熱豆漿,將燒餅掰成小塊,泡在豆漿裡,沒精打彩地吃著。

  他有些懷念自己的那間小院。小院在一道小溪的對岸,開門白水,側近橋樑,一片竹籬環繞著兩棵巨大的古柳。柳樹下的房子並不顯眼,卻是座百年古宅。牆壁早已經斑駁了,廊柱上滿是鳥糞。入門的影壁倒塌了一半,茅草在屋頂上瘋長,露出蒼涼頹敗的氣息。可是屋內的佈置卻十分奢華:波斯地毯,檀木傢俱,古瓶金爵,盆蘭巨卉,應有盡有。一位花花公子所能想像得到的舒適都已窮盡。此外,他還有麥香、麥秀兩個書僮替他打掃房舍、洗衣做飯。他們永遠不會讓唐蘅吃半冷不熱的早點。

  唐蘅喜歡在自己書房裡度過一天的閒暇時光,聽廊上鶯歌燕囀,看庭前花開花落。盛夏之際,後園的古井藏著冰酒,那是一種女人們愛喝的酒類。江湖漢子呡上一口便會吐出來,笑罵這是“甜水”。他對冰酒情有獨鍾,喝時放入幾顆酸梅,味道更是獨特。他可以一杯接一杯地喝下去,以消酷暑。

  他不喜歡夏天,更不喜歡晴天。

  晴天一切過於分明,萬物纖毫畢現,無處躲藏。他認為自己是個頹廢者,適合端一杯清酒,在煙雨迷濛的某個角落淺斟低酌、幽窗獨坐。

  他記得小時候每到雨夜母親總喜歡坐在琴房內,對著窗外暗無邊際的天色,彈一首格外憂傷的曲子。 而父親則喜歡在這個時候擺弄庭間的花草。累了,會站在廊簷下,默默地聆聽母親的彈奏。此時孩子們若在隔壁的廂房內打鬧,他會走進去輕輕地“噓”一聲,讓他們安靜下來。

  在父親的暗示下,雨中聽琴便成神聖的時刻,成了一家的傳統。而唐蘅卻覺得那支曲子裡有一股子長驅直入的幽怨,讓人難以忍受。幸好蜀中的雨季不長,而大多時候母親都太忙,他才不至時時受此折磨。唯有父親是她忠實的聽眾。他會始終如一地立在廊簷下,靜靜聆聽,臉上露出如痴如醉的神情。

  那張古琴自然也是父親送給她的。上有金徽玉軫,紫檀犀角。若是日久不用,父親還會定時用桑葉在弦上細細擦拭,使之恢複音色,鳴亮如新。

  “你們應當跟著媽媽學琴。或者,至少像你姐姐那樣,認真地學一點醫術。”小時候,父親常常這樣勸他們。

  可是,兄弟倆最終還是跟了父親學武。

  有時候他感到父親的作風過於老派,而母親則過於清高。父親寬容著她的冷傲,她的尖刻,她的鬱鬱寡歡,她的耿介執拗,為此不得不與被她得罪的人周旋。母親拒入唐門,父親只好把家搬到唐門之外的大街上。其實大街上的人與唐門的關係又何嘗不是千絲萬縷。左鄰右舍當中,十個就有八個姓唐,細細算來,或遠或近,都是親戚。母親厭惡應酬,不習慣也不想習慣大家族的生活。就算在唐門之外,她也從不在家族的各種集會和盛宴中露面,把人情上的一切煩惱都拋給了父親。

  自然,唐門人對母親的傲慢格外不滿。他不止一次聽見長輩們在人群中長嘆,說唐潛太過厚道,就算吳悠是曠世佳人、千年難遇,也不能把她寵成了這樣。而市井中的看法則更加刻薄。在他們的腦子裡,唐潛再怎麼有名,再怎麼厲害,不過是個瞎子。一個瞎子竟能娶到神醫慕容最得意的女弟子,非但美若天仙,才高八斗,且醫術精湛,日進斗金,不是走了桃花運是什麼?

  平林館的大門修得比誰都氣派,地盤越佔越大,庭院年年翻修,還開了幾十家藥行分店,獨攬了西北一帶的藥業。相比之下,父親從祖父手中繼承的商舖和田產,則被幾個年邁的家人管得不溫不火、半死不活。父親從不打算換人,也毫不介意,照樣為刑堂的事務忙碌。

  他常常懷疑父母之間究竟有沒有一段很深的情感,他們的相處得那樣平淡。大多數時候,都是父親精心地照料著母親,怕打擾她的醫務,將兩個頑皮搗蛋、惹事生非的兒子拴在自己的身邊。而他的脾氣又遠不如爺爺那般嚴厲冷峻,經不起兩句好話就會心軟,聽見兒子劈腿嗷嗷亂叫,又會心痛。只好捨近求遠,入門的時候替他們選了個嚴厲的老師傅,每日親自送兩兄弟學武。老師傅果然不客氣,觔斗翻不對,“啪”地一下就是一板子。馬步蹲不好,便往屁股上戳香頭。兄弟倆在唐門幾位以心狠手辣著稱的師傅中輾轉學藝,攢了一屁股的香疤,直到十歲,才正式開始跟父親學刀。

  對父親的崇拜,唐蘅遠沒有哥哥唐芾那樣強烈。從他懂事開始,唐芾就像一道影子般跟在父親身後,以繼承唐氏雙刀的“刀統”為己任。唐蘅甚至懷疑哥哥小時候的那些遊戲,也全是為了將來繼任刑堂堂主做的準備。從三歲開始,每次父親外出,唐芾都要跟他一起走,不然就會哭鬧不止。弄得父親每次外出,都鬼鬼祟祟地打點行裝, 提前一日就開始甜言蜜語,哄他開心。

  不過他與唐芾一樣相信父親永遠是唐門的英雄,天下最傑出的刀客。直到十七歲那一年,父親終於在一次清理門戶中遭到伏擊,受了重傷。他的背上連中三刀,血流如注,傷及內臟。抬回家時,已奄奄一息。他還記得那一天他飛馬到平林館報信,母親平靜的臉上頓現驚恐之色,說話的聲音也格外顫抖:

  “蘅兒,你下馬,我騎著你的馬回去。”

  在此之前,母親外出要麼乘轎要麼坐馬車,他從不知道母親還會騎馬。回到家裡,母親親自替父親做了手術,足不出戶衣不解帶地照料了他三個月。非但親自下廚熬藥做湯,還替父親的花壇除草澆肥。等到父親能夠下床時,母親便每日陪著他到江邊散步。

  那是一種從未有過的親密。他遠遠地看見母親挽著父親的手臂,眼神格外嫵媚。兩人在垂柳中低聲談笑,有時還一起逛街坐茶館聽戲。從那天開始,平林館的規矩忽然換了。每日巳時開診,日沒關門,母親只坐館行醫,不再受邀出診。往日那種遇到棘手的病人幾夜不歸的情形再也不曾出現過。

  他知道父親的職業一直讓母親擔憂,她害怕父親再受重傷,回到家裡,找不到可以救他的人。

  無論外人如何替人掂輕量重、說長道短,父母親按照自己各自的法則,就這樣溫吞吞地生活了二十幾年,從未紅過臉吵過架。母親的怪癖漸漸被人遺忘,被她診過脈、接過骨或治好了頑症的唐門人越來越多。多到即使母親仍然不參加應酬,也絕不會有人抱怨,反而掉過頭來替她說話。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8 22:30
四十四

  在他人的流言蜚語與母親的個人原則的漫長較量之後,時風終於流轉。他們成了美滿婚姻的典範。

  唐蘅雖一直不大喜歡母親,卻不得不承認她身上有一種扭轉世人的力量。

  許多女人一生殫精竭慮唯恐不被世俗接受,她卻強迫世俗接納了自己。

  正漫無邊際地回憶著往事,忽然有個聲音道:“請問閣下可是唐蘅唐公子?”

  他抬起頭,發現說話的是個個子瘦高、模樣俊朗的年輕人。穿一件半新不舊的錦袍,下襬上滿是泥漬。彷彿在馬上奔波了多日,他看上去兩眼發黑、形容憔悴。年輕人一隻手端著碗豆汁,另一隻手卻捧著一把黃燦燦的雛菊。那雛菊長短不一,大小各異,顯非花店所售,而是從山野上臨時採摘下來的。

  他點點頭,見旁邊還有一張凳子,道:“請坐。”

  那人施施然地坐了下來,見桌上有些油漬,掏出一隻巨大的手帕墊在桌上,將雛菊整理了一下,放在帕上。

  唐蘅親戚眾多,交遊卻不廣闊。因為服飾鮮亮、舉止怪異,當年幾乎被唐門以“服妖”治罪。流言口耳相傳,見過他的人,聽說過他的人,多不勝數。

  “我們……見過?”他疑惑地問了一句,同時認真地打量了這人一眼,生怕他是自己眾多親戚中的某一位,在記憶中細細地搜索了一遍,還是沒有半點頭緒。

  “前年在試劍山莊,唐公子迎戰‘流星刀’鄭秀,在下曾有緣在一旁觀戰。果真是好刀法!人人都說公子已盡得雙刀真傳,只怕已駸駸然有凌駕乎其上之勢。只可惜令尊隱跡江湖多年,令得我們這些後學小子,無緣親睹一代宗師的風采。”喝下一大口豆漿,那人的精神好像恢復了不少,雙眸漸漸炯亮,一提及唐潛,臉上露出欣然嚮往之色。

  唐蘅微微一笑,道:“兄台謬讚了。家父近年忙於族中瑣務,確是極少外出。”

  十年前,唐潛的賽事比唐蘅還要繁忙。幾乎隔不了一個月就會有年輕人千里迢迢來到蜀中找他切磋、習藝,不和他們過過招,怎麼也勸不走。開始唐潛還抽時間奉陪,漸漸地失去了耐心。兩個兒子便只好承擔了這令人頭大如斗的接待任務。唐蘅側頭一看,發現此人並不用刀,腰上別著的是一對沉重的方棱鐧,這才放下心來。

  “十姑娘唐靈,公子想必認得。”那人繼續搭訕。

  “當然認得,她是我的堂姑,很年輕就去世了。”

  “聽說她的五毒神針比還當年的暴雨梨花針還厲害!”

  “是啊,所以她死在了大牢裡。”

  “唐靈有個妹妹……叫唐什麼來著……”那人轉著眼珠,搜腸刮肚地想著,“我記得也是單名,且上面也有火字……唐……”

  “唐熒?”這人越聊越遠,唐蘅越聽越糊塗。

  “對對,唐熒。據說在藥閣裡幹了多年,後來嫁給了洛陽崔家的長公子崔孝山。”

  江湖上一直都有熱衷掌故的人。看來這人對唐門果然知道得不少,唐蘅不禁點頭微笑:“崔孝山師出少林,當年曾以四十二招形意拳勝了武當靈機子的八卦掌,一時傳為佳話。”

  “可不是!俗話說,‘太極十年不出門,形意三年打死人。’天底下的拳法只怕就數崔家的最怪。不但招式神出鬼沒,內功也很驚人。當年我一直夢想入崔家學藝,可惜無人引薦。”

  唐蘅愣了愣,以為這人是想走唐家的門路,找崔孝山學藝,便道:“兄台若是想認識崔先生,在下可以代為引薦……”

  不料他話頭又是一轉:“不不不,我認得崔先生。不過,你可知道崔家雖世代習武,到了崔孝山那一輩,卻出了一個讀書人——還中過舉?”

  唐蘅只好問道:“原來兄台和崔家也有交情,卻不知這個讀書人是誰?”

  “他叫崔敬山,是崔孝山的堂弟。”

  “抱歉,這個名字我可沒聽說過,唐門的人太多,崔家的人也太多。”唐蘅終於煩了,開始東張西望,想找個理由回屋,“時候不早了,我……”

  豈知那人偏偏不明白他的意思,搶著道:“隔行如隔山哪!這位敬山先生寫得一手好字,又擅長四六,詩也寫得不錯,在當地的學界頗為知名呢。”

  “哦。”

  “唐兄只怕聽說過,崔敬山有三個妹子都擅畫。其中老二叫崔歡,專畫花鳥人物。”

  “哦。”

  “你一點也不記得她了?”

  “完全不記得了。”

  “有一年你父親過生日,唐熒曾送給他一幅醉翁圖。你母親很是喜歡,把它掛在你家的客廳裡。——那幅畫就是崔歡畫的。”

  他這才想起來,客廳裡是有這麼一幅畫。至於是誰畫的,從未關心過。

  “現在想起來了?”那人看著他,一臉期盼。

  “想起來。嗯,一同送過來的還有一副對聯。”

  “‘寒樹邀棲鳥,晴天卷片雲?’對不對?那是敬山先生的親筆。”

  “對。”唐蘅苦笑,他還從來沒被一個人這麼胡攪蠻纏過。

  “崔歡就是家母。”那人咧嘴一笑,露出開心的樣子,“我姓王,叫王鷺川。”

  唐蘅愕然。

  為了介紹自己,這人竟兜了這麼老大一圈! 何況,王鷺川在江湖上名氣,比崔孝山要響亮得多。

  唐蘅抱拳作禮:“失敬失敬。豹尾方棱鐧,兵器譜排行十二。兄台的大名如雷貫耳,何不早說,繞這麼大一個圈子!”

  “唉,”王鷺川嘆了一口氣,“說了半天,你還是沒聽明白你我之間的親戚關係。”

  “我們……是親戚?”

  “當然。我是你表兄,你是我表弟。”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8 22:30
四十五

  唐蘅正要答話,忽不知從何處飛來一個人影,衝到桌前,不分清紅皂白就給了他一個耳光。

  兩人定睛一看,來人是個披頭散髮、怒氣衝天的女子。只見她一手叉腰,一手指著唐蘅的鼻子,涕唾橫飛地罵道:

  “不要臉的東西!你若以後再敢勾引我家老公,我定叫你不得好死!你知道你是什麼嗎?唐蘅!你不陰不陽,不男不女,非驢非馬,非鬼非人。難道打小沒人教你?是男人就要有個男人的樣子,不要整日塗脂抹粉,搔首弄姿。丟你爹的臉!丟唐家的臉!丟這整個城裡人的臉!我要是你,死了把臉皮先割掉再進棺材!省得讓自己的祖宗八代寒心!真真可惜,當初九爺爺怎麼就死攔著沒把你丟到刑堂去行家法,剁掉你一隻手,逐出家門?倒讓你在這裡游手好閒、揮霍祖業、招搖過市、丟人現眼!他奶奶的!出門看天色,炒菜看火色,先掂掂自己有幾個膽子,敢惹到我蔡二娘的頭上?雙拳難敵四手,人頸硬不過鐵刀,你若膽敢再跨進我家門一步,我先把你告到縣衙,再找人收拾你。讓你熱肉好吃、冷帳難還!”

  還沒等唐蘅張口,那女人抄起桌上的半碗豆漿就往他臉上一澆,然後“咣啷”一聲,將碗擲在地上,頭髮一甩,揚長而去!

  飯廳裡的客人們聽得這一場好戲,先是目瞪口呆、面面相覷,既而嗡嗡地低聲議論開來。唐蘅一臉狼狽,從懷裡掏出手絹,將臉上的豆漿拭淨,見王鷺川怔怔地盯著自己,不禁苦笑:“我們還是親戚?”

  “當然。”見他那塊輕薄通透的羅絹往臉上一挨便立即濕得可以擰出水來,王鷺川忙將墊在花下的手帕抽出來遞給他,“老弟你多少也是個練家子,巴掌躲不過,豆漿也躲不過?”

  “難道你沒聽出來她是我的親戚?”

  “難怪你看上去好像不怎麼生氣。”

  “我怎會和女人動氣?”唐蘅淺笑,“我就喜歡看女人發怒時臉上的勃勃生機,什麼時候我也能這樣動粗一回就好了。”

  “兄弟你沒毛病吧?”王鷺川皺起了眉頭。

  “沒有。”見他垂著臉,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唐蘅又問,“你來這裡是尋親問友?還是路過?”

  “都不是,”遲疑了片刻,王鷺川低聲道,“我來找我的未婚妻。眼看就要到成親的日子,她突然跑掉了。”

  這當然是件很不幸的事。

  唐蘅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安慰道:“這種事既已發生,你就要想開。她現在跑掉,總比以後帶著你的孩子跑掉要好,是吧?”

  他這麼一說,更是火上澆油,王鷺川雙眼發紅,呆呆地怔了半晌,道:“人人都這麼勸我。”

  說罷從腰間取下一個酒葫蘆,仰頭咕咚咕咚地連灌了幾大口酒,咳嗽了一聲,從懷裡掏出一張泥金紅貼,苦笑:

  “你看,一切都準備好了。我正喜滋滋地等著做新郎哪,不想會出這種事。”

  唐蘅接過紅貼,上書“吉期”二字,展開一看,裡面寫道:

  “謹詹四月十八日為小兒完娶,敬迓令愛于歸,伏冀尊慈俞允,曷勝欣幸。右啟 大德望尊姻翁蘇老先生大人座右。姻侍教弟王佐陽鞠躬。”

  後接一紙,密密麻麻地寫著納采何時封聘,裁衣何時開剪,上笄何時整容,妝奩何時搬運,迎娶何時登轎,云云。

  唐蘅想了想,道:“她走的時候可曾留下了什麼話兒?”

  “她留了一封信,說她曾經遇到過一個人,以為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他了。想不到在成親的前一天又看見了他。她說這是命運使然,她非跟這個人走不可。要我原諒她,然後將她徹底忘掉。”王鷺川喃喃說道,眼中傷痛之色更深,“可是,我怎會忘得掉她?我根本忘不掉……”

  “這麼說來,你不知道她究竟跟誰跑了。”

  “不知道。”

  女子婚前失蹤,多半是對父母之命不滿。唐蘅又問:“你以前就認識你的未婚妻麼?”

  “從小就認識,青梅竹馬。她所有的習慣我都知道:喜歡吃什麼,喜歡玩什麼,愛穿什麼顏色的衣裳,愛買哪種牌子的胭脂……走在馬路上,只要眼珠一轉,我就能猜到她想要什麼;腳趾一動,我就知道她會朝哪個方向走。這就是兩小無猜,要不怎麼說‘心有靈犀一點通’呢!”

  “而你卻不知道她會逃婚?”

  他一下子張口結舌:“不……不知道。天曉得,女人的心思比天氣變得還快。”

  便在這一問一答間,他顯然氣餒了,雙眼發黑,失魂落魄,若不是靠著那幾口烈酒撐著,只怕早已崩潰,“我已找了她兩天兩夜。”

  “找到她了?”

  “找到了。謝天謝地!現在你知道什麼是青梅竹馬了吧?我就知道她會往這個方向走。”

  “恭喜恭喜!以老兄你的誠心,一定能打動她的。”

  “唉,難說得很。”他長吁短嘆,“她就住在這裡。”

  唐蘅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的臉:“她就住這裡?這個客棧?”

  “我問過掌櫃,他見我衣冠不整,死活不肯告訴我她的房號。不過我知道她十之八九住在洪字第七號,所有的數字裡她就喜歡七。”

  見他心慌意亂,唐蘅又拍了拍他的肩,和聲問道:“那你打算怎麼辦?”

  “怎麼辦?這客棧現已沒有空房。連統鋪都住滿了人。我只好不睡覺,整天坐在飯廳裡等著。掌櫃的說,過兩天就有位子了。”

  “其實街對面有個祥泰客棧,空得很……”唐蘅建議。

  “不不不不!我好不易找到她,不能再讓她在我的眼皮底下溜走。我就守在這裡。”他只帶了一個小小的包袱,幾天幾夜不曾洗澡,渾身都是馬汗的味道。

  “她叫什麼名字?說來聽聽,也許我見過她。”

  “蘇風沂。小個子,瘦臉,大眼睛。這店子裡沒住幾個女人,你一定見過她。”

  唐蘅搜腸刮肚地回憶了半天,搖搖頭,道:“沒見過。”

  “你可能沒注意……”

  “也許……”唐蘅又看了他一眼,心中有些不忍,道,“難得在這裡遇到親戚。不如你先去洗個澡,我去叫老闆在我房裡添張床。你好好地睡一覺,在我屋裡將就兩個晚上,等有了空房再搬走,如何?”

  王鷺川站起來,一臉感激之色,鄭重地道:“多謝你幫我!”

  他跟著唐蘅走到樓上,路過洪字號房間,見房門緊閉,忽道:“等等。”

  說罷將一朵雛菊插在門縫上,回過頭,對唐蘅笑了笑:“這是她最喜歡的花,在我們那裡,滿天遍野都是。”

  “你怎麼知道這就是她的房間?”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8 22:30
四十六

  “她一定住在這裡,”他道,“如果你和一個女人相處了很久,會對她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感覺。”

  “你就不怕她看見了這朵花,馬上收拾行李?”

  “無論她走到哪裡,我都能將她找到。——因為我們是青梅竹馬。”他淡淡地解釋,“我從沒有逼過她做任何事,自然也不會逼她跟我回去。我唯一害怕的是……”

  他忽然不說話了。

  “你唯一害怕的是?”

  他移開了自己的目光,良久,長長地吸了口氣:“我唯一害怕的是她遇到的那個男人比我好。如果是這樣,我將毫無希望。”

  “嗨,別想那麼多。”唐蘅推開了自己的房門。

  他這才發現地上有一張摺疊起來的白紙。

  王鷺川放下包袱,問道:“洗澡的地方在哪裡?”

  “下樓左拐,記得帶上鑰匙。”他匆匆換了件外套,將紙條折在荷包裡,“我現在要出去一趟。”

  ***

  “我們不能出去。”

  蘇風沂抽出銀色小斧,貓著腰,正要衝出車門,沈輕禪一把拉住了她。

  “可能是路氏兄弟,駿哥有危險。”蘇風沂蓄勢待發,回頭看了她一看。

  “不止是他們兩個。”沈輕禪目色微動。

  一隻眼瞎掉之後,她的另一隻眼也跟著腫了起來,只能半睜著。

  便在這剎那的眼波中,蘇風沂看見了她的恐懼。

  “他們一時不會殺了他,”她輕輕地道,“他們要利用他引出郭傾竹。”

  “誰是他們?”

  沈輕禪轉過臉去,更正:“我說錯了。不是‘他們’,是‘我們’,我哥哥。”

  蘇風沂點點頭:“那麼,你究竟站在哪一邊?”

  “你要是我你會站在哪一邊?”

  “如果站錯了會害得我丟掉一隻眼睛的話,我會好好想一想。”

  那是一片幽深的樹林,陽光點點,從葉隙中灑入。

  遠處有道水流,經年的潮氣瀰漫空中,陽光之下,霧色澄紅。

  一切彷彿是透明的,一切又全都看不清楚。數不清的影子交織在一起,風動雲生,變化莫測。

  樹林永遠是伏擊的最佳之處。

  所有可疑的陰影與響動都可能與裡面暗藏的生物混淆,習武之人的聽力與判斷將大受考驗。

  一聽到箭響郭傾葵便知道情況不妙,緊接著馬的腦漿就濺到了他的臉上。

  他知道路氏兄弟就隱藏在馬車左面的某棵樹上,正引弓待發。可惜就在飛箭襲來的瞬間,他已躥下馬背,躲到了車廂的右側。

  顯然他們知道沈輕禪就在車內,投鼠忌器,只射了兩箭,亦未用全力,不然早已穿頂而過,將裡面的人全部射傷。

  正在此時,一陣尖銳的疼痛從胸口傳來,他感到一陣昏眩。

  那天夜裡他中箭從樹上摔下來,非但胸口有嚴重的內傷,還摔斷了兩根肋骨。經過子忻的細心醫治,傷口復原得很快,卻遠沒有達到康復的程度。他捂著胸口,將身子靠在車廂上略作休息,眯著眼睛觀察四周的情勢。

  時至初夏,烈日當頭。不知為何,卻有一陣徹骨的寒意從身後傳來。

  他猛地扭過頭去,看見一個身體瘦削的白衣人,標槍一樣立在離他十步遠的草叢中,冷冷地看著他。

  白衣人的年紀大約剛到三十,卻有一頭亮眼的白髮。目光陰森,如寒冬般凜冽。

  他站在澄紅的霧中,如月光一般虛幻,好像隨時可能飄走。郭傾葵的胃卻猛然一沉,幾欲作嘔。

  雖然心存僥倖,他早已料到今天很可能會碰到沈家兄弟。

  而沈空禪是他最不願意看見的人。

  六年前的一個冬夜,郭傾竹失手重傷了沈空禪的妻子,崆峒派女劍客陳紫英。他不知道這對夫婦新婚不久,且陳紫英當時已經身懷六甲。次日,母子俱亡,一屍兩命。沈空禪為此一夜白頭,在妻子墳前自斷一掌,發誓報仇雪恨。他的左腕上裝著一隻假手,乃千年精鐵所造,右手用一柄極窄的倭刀。這個原本意氣風發的青年,忽然間變得心境慘淡,不再參加武林的任何賽事。

  他在刀榜上最後一次排名第三,大家卻都知道他與排名第一的“金剛刀”秦海樓不相上下。他是沈泰最得意的兒子,三和鏢局的中堅力量。

  若論單打獨鬥,沈家所有的兄弟中,大約只有這個老三是郭傾竹的對手。

  任何時候,沈空禪的臉上都沒有笑容。他以前從不穿白衣,現在卻除了白衣什麼也不穿。

  郭傾竹臉上的那道傷疤就是他留下的。那一次,沈空禪原本有機會殺了他,卻在最後一刻改變了主意,讓郭傾竹在重傷之下撿了一條命。

  他這樣做當然不是出於憐憫。

  “我希望你有一百條命,因為你死一次,遠遠不夠。”

  倘若沒有受傷,憑著掌中的鐵劍,郭傾葵或許還能與沈空禪周旋片刻。照目前的情形,他毫無勝算,何況樹上還有路氏兄弟。

  沈空禪手指微動,刀已在手。

  無路可退,他忽然暴喝一聲,提著鐵劍向前衝去!

  誰知就在這一剎那間,忽聽一人尖聲道:“且慢!”

  車廂門“當”地一響,蘇風沂從車後疾步躥出,一手拉著沈輕禪,一手將匕首按在她的頸上,厲聲對沈空禪道:“你若敢傷害他,我就殺了你妹子!”說罷,她裝出邪惡的樣子,故意將刀尖提起,在沈輕禪的臉上輕輕比劃。

  沈空禪不為所動,繼續向前走。

  “別過來!聽見了嗎?我叫你別過來!”

  見白衣人神色詭異,蘇風沂拉著沈輕禪,不由自主地向後倒退一步。這一瞬間,白衣人已鬼魅般地撲了過來!不等她來得及動手,蘇風沂只覺肌膚忽地一涼,一隻冰冷的鐵手已搭在她的臉上,輕輕地摩挲著。

  鐵手擦過匕首的邊緣,發出刺耳的聲響。沈空禪的眼中,忽如春水一般柔靜,彷彿正在欣賞仙樂。

  “拿開你的臭手!別碰我!”

  鐵手果然移開,移到了沈輕禪的臉上。冰涼的鐵指勾住眼罩,輕輕掀開一角,很快就放開了。

  他的臉色已夠蒼白,此時卻變得有些發青。

  “是誰傷了你的眼睛?”他的音調驀地轉柔,充滿關愛。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8 22:30
四十七

  沈輕禪看著他,淡淡地道:“這是我自己惹來的恩怨,與你無關。你若不想人家剜去我的另一隻眼,就快些離開這裡。”

  沈家的七個孩子當中,她的年紀最小,而且是唯一的女孩,從小就備受寵愛,在兄長面前驕橫成性。

  “不必擔心。你原本是個美麗的女人,”沈空禪的手仍然留在她的臉上,聲調裡卻多了一份惋惜,“少了一隻眼睛,你會成為一個英俊的女人。”

  蘇風沂冷冷地道:“你若再不離開這裡,我就讓她變成一個渾身是洞的女人!”

  沈空禪偏過頭來,一雙淺灰色的眸子打量著她,良久,臉上浮出譏誚之意,道:“是麼?你真的要殺她?”

  “你以為我不敢?”

  “在回春堂門口,是你扶著她下的馬車?”

  “那又怎樣?”

  “是你讓她坐在籐椅上,自己替她排隊?”

  “……”

  “是你帶著她見了沈拓齋,又送她上了馬車?”

  “……”

  “如果你真想殺她,”沈空禪慢吞吞地道,“那就請便。”

  話音剛落,他已然出手。“當”地一聲,蘇風沂只覺一股大力襲來,那百練精鋼的匕首憑空飛了起來,折成兩斷。

  而他的另一隻手已經出刀,徑直向郭傾葵的頭頂砍去!

  沈空禪刀法簡練,以內力剛猛擅長。雖非變幻莫測,每一擊卻絕對有效。

  只這一刀,他已封住了郭傾葵所有的退路,令他除了迎頭還擊,別無他法。

  而以郭傾葵的傷勢,只要他接了這一刀,必當吐血三升,五內俱傷!

  那一刻,蘇風沂感到沈輕禪的身子猛然一抖,手中已多出了一把劍,可她並沒有出手。那劍眨眼間便已回到鞘中!

  “嗆”地一聲,火星四濺!

  不知哪裡突然閃出一個人影,替郭傾葵接住了這一刀!

  緊接著,刀光呼嘯,如閃電般驚起,兩個人影一掠十丈,到了空中。

  落葉如雨,紛紛揚揚地灑下來。

  蘇風沂抬頭一看,喜道:“是唐蘅!”

  沈輕禪道:“咱們快走!”

  郭傾葵解開死馬上纏繞的繩索,將蘇風沂送到另一匹馬的背上,扔給她一套韁繩,道:“你快帶沈姑娘回客棧。”

  蘇風沂忙道:“你呢?你為什麼不走?”

  “我得留下來幫忙,唐蘅一個人只怕應付不了。”

  正說著,刀聲突靜,一個白影遠遠遁去。唐蘅輕飄飄地從樹上落了下來,笑道:“誰說我一個人應付不了?他不是已經跑了?”

  三人面面相覷,目瞪口呆地看著他。

  蘇風沂道:“路氏兄弟呢?他們也跑了麼?”

  “跑了。中了唐門的暗器不跑,難道還等我給他們解藥不成?”

  沈輕禪的嘴皮動了動,想說什麼,欲言又止。半晌,終於道:“你……你可傷了我三哥?”

  “沒有。——我怎麼敢傷你的三哥?”

  “那他怎麼也跑了?”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我只是跟他說我挺喜歡他的,問他什麼時候有空到茶莊去喝杯茶……他一聽這話,扭頭就跑了。”唐蘅抱著胳膊,倚在車壁上,半笑不笑地看著三個人,修長的十指上,塗著紅紅的丹寇。

  第十七章 雛菊

  唐洹並不喜歡出門,特別是出唐家堡。

  一個人若是到了四十五歲才終於回到自己的家,不免會對這個家產生一種說不出的眷戀。唐洹的父親唐隱戈是位行蹤詭秘的道長,在雲遊的路上偶遇一位隨父出行的大家閨秀。兩人只有一夜之歡,之後,唐隱戈就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唐洹的母親因此大受連累,在家人的白眼和四鄰的唾沫中生下了這個沒有名份的孩子,鬱鬱寡歡地守著他,苦等夫君的歸來。可是,唐隱戈顯然不相信春風一度便能開花結果,繼續雲遊,將這個女人忘得一乾二淨。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8 22:31
四十八

  唐洹對母親沒有很深的印象,只記得她足不出戶,一雙淚眼終日紅腫著。她蒼老得很快,去世的時候還不到三十歲。唐洹便這樣不清不楚地住在外公的家裡。那是個官宦之家,裡面的人即使是對僮僕也很客氣,他既沒受過虐待,也沒被人注意。大家只是不怎麼提起他,和他打交道也沒什麼熱情。他就像一個虛無的氣泡那樣在深宅大院裡生活了四十年,除了自己姓唐之外,對身世一無所知。唐洹四十五歲的時候唐隱戈已是個童顏鶴髮的老道,故地重遊,驚奇地發現自己原來還有一個兒子。這種驚奇對他來說,原本也不是什麼大事。偏偏他的另一個兒子二十幾年前便已去世。他一直以為自己這一脈在他手中已然斷絕,發現了唐洹不啻於喜從天降。唐洹也很爭氣,從小精明能幹,長大了便一直替外公打理家族的生意。他是總管、是親信,忠心耿耿、不知疲倦地替外公掙了無數的銀子。但錢一到帳,外公便會挪走其中的一大部分,分給自己那幾個寫詩作畫、無所事事的兒子。等所有的人都分到了,才會想到給他留一點,意思一下。

  他知道自己再怎麼努力,在這個家也只是個外人。沒有名份,只能忍氣吞聲。四十多年來他已接受了這個事實,甚至感激外公收留了他,信任他,給了他這份吃穿不愁的生活。唐隱戈為此深感內疚,親自到他母親的墓前痛哭,還請了媒妁,拜了岳父,讓死去的人恢復了唐家兒媳的身份。

  唐洹終於時來運轉。唐隱戈帶著他回到唐門,四處打點,讓他名正言順地繼承了自己所有的財產。過了一年,仍然率領唐家在債務中苦苦求生的唐潯因身體原因請求辭去唐家老大的差事。彼時這個炙手可熱的“掌門”位置已不再有吸引力,反而成了麻煩的象徵。恢復了身份的唐洹在水字輩中排行最高,正想大干一場,揚名顯父,便順理成章地繼承了老大的職位。

  雅室遮著厚簾,顯得有些昏暗。

  唐洹喜歡背對燭光,將自己隱藏在昏暗的角落裡。他是個英俊整潔的男人,四十幾年謙恭謹慎的生活,他的面容比大多數趾高氣揚的唐門子弟看上去要沉穩溫和,談吐也很有分寸。畢竟他外公亦是一郡之地望,與唐門門第般配。從小耳濡目染,也是知書達禮。加上從商多年,比起只會耍嘴皮子躲債的唐潯更懂得經營。他很快就贏得了長老們的好感。

  唐洹對唐門的女人毫不瞭解。除了幾位曾經在江湖上以暗器出名的堂姐堂妹之外,他這一輩的唐門兒媳大多是和他母親一樣死守深閨、足不出戶。

  只有唐潛的夫人吳悠除外。

  自從她出嫁之後,從未踏進唐門一步,作了二十幾年貨真價實的“沒進門的媳婦”。這一點在老一輩人的眼裡,無疑是莫大的恥辱。但老人們很快找到了平衡,因為吳悠亦從不與自己的師門往來。她是神醫慕容最得意的學生,二十幾年來卻與慕容無風不搭一言,亦從不回谷拜望師長。她就這麼離經叛道地生活在與唐門一街之隔的平林館內,倔強地與族人對抗,讓所有的人都對她無可奈何。唐洹一直以為除了重病求醫之外,自己可能永遠也不會與這個女人見面。

  而他上午卻收到了一封吳悠的短箋,請他到臨江街上的福慶茶樓一見,有事相商。

  就算這樣堂而皇之的一紙招喚顯得無禮,他卻不得不去。唐門的人,還沒有誰敢不給唐潛一個面子。

  午時剛過,門外傳來細碎的腳步。一個披著深碧色斗篷的身影從容而入。

  斗篷滑落的瞬間,他眯起眼,悄悄地觀察那女人優雅的舉止。她的側影彷彿一道射出雲端的月光,面容白淨、雙眸深沉、表情神秘。

  ——原來年近五十的女人也可以這麼美。她的胸挺著筆直,甚至有些故意向後仰起,頭傲慢地昂著,腦後盤著一個桃心髻。見了他,微微一笑,襝衽作禮。唐洹亦還了一揖。

  “大先生貴人事忙,吳悠本當親到府上拜望。無奈諸多不便,只好委曲先生到茶樓小敘。失禮之處,萬望海涵。”她用詞謙恭,卻並不由衷。

  唐洹不以為意:“都是自家兄弟,你來我往還不是一樣?弟妹如此客氣,倒見外了。請坐,上茶。”

  她將斗篷交給侍從,款款入座,接過青瓷茶盞,淡淡一笑,單刀直入:“聽說唐門的規矩,刑堂之主一律世襲?”

  “不錯。傳到潛弟的手中已然是第六代。”

  “這麼說來,如若唐潛退休,接替他的人就會是唐芾?”

  “肯定如此。”

  ——這是唐門人盡皆知的事實,方才一番話不過是明知故問。見唐洹所答如此肯定,她垂下頭,沉默不語。

  “弟妹莫非有什麼異議?”他淡淡地問道。隔著一道茶桌,他可以看見她的雙手交疊在一起,拇指微微發顫。

  她並沒有表面看上去的那樣鎮定。

  “兩年前,唐潛曾受過一次重傷。現在看上去好像已完全康復,其實早已元氣大傷。”她終於抬起頭,臉色愈加蒼白,“可是他仍然不斷外出,我十分擔心他的安危。曾數度勸他退出刑堂,他堅決不同意。”

  唐洹點點頭,表示理解:“刑堂堂主是唐門重職,由長老會直接管轄。即使是我,也不能輕言進退。何況這是潛弟一生的事業所在,弟妹只怕很難說服他罷?”

  雖然傳聞異辭,他發現吳悠其實是個很普通的女人。像所有的唐門媳婦一樣,會為家裡的各種煩惱來找他說理、要他仲裁。他很喜歡這種感覺,覺得自己的確是一家之長,臉色頓時浮出安慰的笑容。

  “所以我希望大先生能找個理由讓他退職。”吳悠直截了當地說道。

  這話讓他有些不快。

  他是唐家老大,而這個女人說話的態度卻好像在命令他。

  越是如此,唐洹越顯得低調。這是他一貫的作風:“弟妹的意思,是想讓唐芾早些接任?”

  “這是我的第二個請求:唐芾不能入主刑堂。我不想我的兒子像他爺爺那樣早死。”她的語氣一點也沒有變,繼續橫蠻地往下說。

  唐洹企圖以輕描淡寫的一笑化解她的戾氣:“這未必是唐芾的心願罷?人人都看得出他喜歡刑堂,隨時準備克紹箕裘。”

  “所以我才更加擔心。”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8 22:31
四十九

  “女人要放心讓男人出去闖——”他馬馬虎虎地應付了一句,打算找個理由結束談話。

  “該不該放心,我心裡自然明白。”吳悠冷冷地打斷了他的話。

  唐洹終於明白為什麼唐門的老人一提起這個人就搖頭。他從沒見過一個女人敢像她這樣說話的。

  可是,他並不想把事情弄僵,便平心靜氣地向她解釋:“弟妹有所不知,職位的任免純屬唐門內務,也不由我一人決定。潛弟若想退出刑堂,必須由他自己提出,且要經過長老會的同意。而唐芾的接任則不可避免。——唐門幾百年的傳統,不是輕易幾句話就能打破的。”

  “覬覦此位的大有人在。大先生若是肯想辦法,此事並不難辦到。”吳悠一直盯著他的臉,弄得他的目光絲毫不敢躲藏。

  “抱歉,恕我無能為力。”他內心暗忖,傳言果然不假。這女人自以為是,咄咄逼人,簡直令人無法忍受。

  彷彿早已料到會有這樣的回答,吳悠的臉上毫無異色,手轉著杯沿,漫不經心地問道:“聽說唐門至今還欠著一些外債?”

  燭光忽然抖動了一下,室內的空氣有些窒悶。

  唐洹非常懂得什麼時候應當講話,什麼時候保持沉默。他能隱隱猜到吳悠的意圖,臉上漠無表情,雙眸微微斜睨,等她說下去。

  “大先生是生意人,如能幫我說通此事,請開個價。”

  他的心微微一動。

  這女人果然是有備而來,深知自己的作風。

  對生意人而言,生意就是生意。

  “十萬兩,我需要六個月的遊說時間。年終向長老會提議,爭取年初辦成。”他原形畢露,獅子大開口。

  “十五萬兩。大先生能否現在就想辦法?銀票我會用先生的名義存入聯信錢莊。——聽說貴公子看中了豐元巷上的兩個酒家,手頭一直有些緊張?”

  聽了這話,唐洹笑了。

  吳悠不解地看著他,道:“我出錢你出力,有何可笑?”

  “我與弟妹無冤無仇,弟妹何以想送我入刑堂?這銀子我就算是要,也是為唐門而要,不是為了我自己。”

  “原來大先生是個廉潔的人。”吳悠一邊撫摸著自己修長的指甲,一邊淡淡地道。

  “弟妹何必如此心急?據我所知,潛弟最近好像沒有出遠門的打算。”

  “他昨晚告訴我,過幾天要出去一趟,查一件事。”

  唐洹愕然:“我怎麼沒聽說?”

  “刑堂辦事一向獨立於掌門之外,不必事先通報。”

  “這是當然。……你可知道所查何事?”

  吳悠搖搖頭:“不知道。我只是不想他外出涉險。”

  “既然不知,又何來涉險一說?”

  “他哪一次出門不帶點傷回來?”

  她說得沒錯,刑堂堂主原本就是唐門最危險的職位之一。斟酌了半晌,唐洹道:“我若知道是為了什麼事,或許可以找潛弟商量,換一個人去。”

  她張開嘴,想說什麼, 又閉上了。心境複雜地看了唐洹一眼,考慮自己該不該信任這個人。遲疑了片刻,她道:“我的確不知。”

  “那我只好說,”唐洹斜靠在細藤軟椅上,臉上露出惋惜的神態,“這忙我實在幫不上。”

  他已知道這女人想要的是什麼,所以不慌不忙地等她妥協。

  過了一會兒,吳悠終於讓步:“我只知道此事與唐隱僧的死有關。”

  唐隱僧的死?

  他見過許多老人的死,一直相信這樣一個規律。只要雙雙健在,大多數老年夫婦可以幸福地生活下去。如若一方突然去世,另一方堅持下來的年頭則十分有限。唐隱僧屬於後一種情況。他與夫人伉儷情深,不料兩年前老伴一病而亡,他好像立即變了一個人。變得格外消頹沉悶,暴飲暴食,漸漸地疾病纏身。大家都知道他挺不了多久。

  唐洹雙眉一皺,道:“四叔去世時已年近七十,心疾驟發也該算是壽終正寢吧?何況他老人家身子一向不好,近兩年又嗜酒如狂。”

  “四叔去世之後停棺慈仁寺,唐潯曾請我去看過一次,”吳悠道,“他並非死於心疾,是中毒而亡。”

  唐洹臉色微變,看著她,半晌沒說話。

  ——雖然一進唐門他就打算大干一場,他並不是很喜歡唐門裡所謂的“傳統”。作為老大,他可以決定很多事,卻總有一些事他既不知道,也不能做主。

  “這事,難道大先生沒聽說?”吳悠有些詫異。

  “略有耳聞,只是不大相信。”唐洹神態平靜,“不過,四叔早年也是江湖人物,只怕會有些宿仇吧?”

  顯然他對此事所知甚少。吳悠不禁有些後悔,覺得自己不該將這秘密輕易透露出去。

  她開始裝糊塗:“我對唐門的往事一無所知。”

  唐洹並沒有追問,只是道:“如果潛弟出行是為了調查此事,我只怕很難勸他退出。——唐隱僧畢竟是他的親叔。”

  吳悠的臉色更加慘白:“如果他不是非去不可,我豈會來求你?何況你也知道,他一走,唐芾一定會跟他一起走。”

  “我很願意幫你。不過,潛弟的脾氣你想必也瞭解。他決定要做的事,沒有任何人可以阻攔。”

  說這話的時候,他的臉上有一種深切的同情。

  “你要多少銀子,請直說。”吳悠的嘴唇有些發抖,手中的杯子忽然磕在茶盤上,叮噹作響。

  他眯著眼,將身子埋進高大的椅背之中,透著隱隱燭光,觀察著這個女人絕望的神色,心中有一絲莫名其妙的快感,“有一點我希望弟妹你能夠明白。”

  她抬起頭,目光幽然。

  “在我接任的這幾年,唐門並沒有你想像的那樣缺錢。”
你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會員

本版積分規則

li60830

LV:15 VIP榮譽國民

追蹤
  • 6772

    主題

  • 242709

    回文

  • 70

    粉絲

沒什麼特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