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情緣】結愛·異客逢歡 作者:施定柔 (已完成)

 
li60830 2018-12-28 18:30:14 發表於 都市言情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35 180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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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書名】:結愛·異客逢歡

【作者概要】:

  施定柔,湖北武漢人,現居加拿大。多倫多大學東亞系博士研究生,晉江原創網、九界文學網首席女作家。

  代表作「定柔三迷」:《迷俠記》、《迷行記》、《迷神記》。2004年首次連載發表後,僅一年時間,點評閱讀積分已位居晉江原創網總排名前5名。關於「三迷」的討論至今仍在網絡中高潮頻起,不但吸引了無數大眾讀者,更是引得許多文學研究者對其進行評論。「三迷」所獨創的水墨江湖風格及女性主義創作將成為新武俠這一流行文學中的奇葩瑰景。 本書是晉江原創網、九界文學網首席女作家施定柔的新武俠系列作品,稱為《三迷》系列。系列之一為《迷俠記》,系列之二為《迷行記》,系列之三為《迷神記》。

【小說類型】:都市情緣

【內容簡介】:

  如果把愛情還原成伊甸園的蘋果,你是願意默默看著它凋落,還是直面誘惑,去品嚐它那醉人的滋味。關皮皮平靜地生活在偌大的C城,默默地工作,平靜地愛人。一切的一切顯得那麼穩定、那麼平凡,直到一個名叫賀蘭靜霆的人出現,她的命運軌跡開始發生微妙的偏離……

  異於常人的賀蘭白天看不見任何東西,晚上卻視力極佳。他對古玉研究甚透,是嗜花型素食主義者,而且他還有半夜邊聽降E調小夜曲邊曬月亮的習慣……與神秘甚至詭異的賀蘭邂逅看似巧合,實際是個意想不到的陰謀——賀蘭八卦純陰,而皮皮八卦純陽,如果賀蘭在皮皮愛上他時吃掉她的肝臟,便能修得正道,變身「天狐」。賀蘭在皮皮身上「種香」,並贈與「媚珠」,以便隨時掌握她的行蹤,但是當皮皮遭遇友情與愛情的背叛,心灰意冷之時,她與賀蘭的故事才真正開始……

  皮皮與賀蘭之間只有一再錯過的無奈,這能追溯到皮皮的N個前世,她的悲慘命運一直禁錮在賀蘭父親的詛咒中,每一世的她都只能在遇上賀蘭後死於非命。然而生命的旅程從未結束,坎坷無數卻不曾放棄的賀蘭能否在這一世改變他與皮皮的宿命……

【其他作品】:《迷俠記》《迷行記》《迷神記》《瀝川往事/遇見王瀝川》

《彩虹的重力》、《結愛:犀燃燭照》、《結愛:南嶽北關》、《結愛:菰城奇遇》

《石塘夜話》、《她不是猛虎,嗅不到那朵玫瑰》、《荔亭夜話》

《雙城記》、《理想的女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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避免積壓太多負面的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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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8 22:39


  故事之所以是故事,因為它可以重複很多次。
  也因為在很多人的心中,它能重複很多次。

  1

  好冷。

  冬季沒開始多久,關皮皮卻覺得今天肯定是這一年最冷的一天了。昨夜一場大雪,據老一輩的人說是五十年難遇。因為C城的冬季多半沒有雪的。如果有,也不長久,薄薄地下一層,第二天就化掉了。儘管如此,不少家長還是特地請了假,打算陪孩子們堆雪人、打雪仗,到頭來多半是白白興奮一場。而今天的雪,卻有半尺來厚,熒熒地泛著藍光,踩上去一腳一個坑,還發出嘎嘎的響聲,好像踩在泡沫板上。比起北方,這也不算得冷,C城人措手不及地從箱子裡找圍巾、找手套、找暖帽。關皮皮都找出來了,出門時還是忘了帶手套。從她的家到地鐵站只需要步行十分鐘,她只走了不到五分鐘就凍得不行了。不得不折進一家早餐店要了杯熱乎乎的豆漿捧在手裡,喝下一大口,暖了暖肚子,才能繼續向前。

  這是一個忙碌的週一。碧空如洗,陽光燦爛得有些刺眼。路旁樹枝的積雪被行人的足音震得簌簌下落。關皮皮看了看手錶,七點半剛過。八點整的編前會,社長親臨,要作筆錄,絕對不能遲到。

  關皮皮走的是通向C城的主街。上班高峰期,道上車輛穿梭,行人擁擠。到了關鍵路口,幾乎只能側肩而行,像一群黑壓壓的企鵝。越過富宣百貨,拐入一片住宅區,行人少些了,地鐵站的標誌也露出來了,關皮皮有些欣喜。地鐵只用坐四站,出來就是報社大樓,都不用過街。

  就在這時,迎面有人走過來,忽然站住,做出問路的樣子。緊接著,關皮皮聞到了一股奇異的香氣,有點像深山木蕨的味道。

  “對不起,小姐。”

  關皮皮正在埋頭喝最後一口豆漿,冷不妨被人逼著止了步,差點嗆著。

  “呃——”

  是個男人,聲音很年輕,穿著件很薄的風衣,領子豎起來,灰色的圍巾圍住了大半張臉,戴著一個黑黑的墨鏡。

  “能幫個忙嗎?”從圍巾裡透出的聲很低,彷彿濾去了所有的雜音,清越動聽,好像調頻立體聲的晚間節目。

  “什麼事兒?”她停步。

  “我需要馬上坐出租車,可是我看不見路。能幫我攔輛出租嗎?”

  盲人?

  關皮皮不禁又看了他一眼。不像啊。說話的人比她高一個頭,身量偏瘦,手中沒有盲杖。

  也許就像她姨婆那樣有嚴重的青光眼吧,關皮皮不好意思細問。

  “沒問題。”她笑笑,“跟我來,路上滑,小心點。”

  她反手過去牽住了他的手。他戴著一雙很薄的手套,幾乎是絲質的。皮皮覺得有些奇怪。這樣寒冷的冬天,這種手套絕不可以禦寒。而那人覺察到她是赤著手來牽自己,忙把手套脫下來,也赤手去牽她。清冷冰涼的手指握上來,倒凍得她打了個寒噤。皮皮也不介意,帶著他來到路邊,伸手招車。

  等了兩分鐘都沒看見空車,那人倒還鎮定,不過拉著她的那隻手卻越拽越緊,有些緊張。關皮皮只得說:“現在是上班高峰,不是很容易打車。”

  那人“嗯”了一聲,忽然問了一個很怪的問題:“你怕狗嗎?”

  她搖頭:“不怕。”

  那人說:“我怕。”過了幾秒鐘,他不安地轉過身,似乎在傾聽著什麼,又說:“如果有狗追我,你會保護我嗎?”

  關皮皮扭臉過去看他,想笑,又怕他聽見。他的臉包在圍巾裡,看不見神情,話聲裡有期待之意。

  “當然。”她說。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8 22:39


  對面有輛空車看見了她們,正等綠燈打彎。關皮皮抬起胳膊打算看表,突然聽到一聲狗吠。

  回頭一看,遠處閃過一道灰影,一條半人多高的狼犬向他們衝了過來,頃刻間便到了眼前。距它十幾步跟著一個中年胖子,大約是狗的主人,手中拿著條空的狗璉,大汗淋漓、氣喘吁吁,粗著嗓門叫道:“Joy! Joy!Stop!”

  這條街因為靠近一個公園,溜狗的人很多。皮皮曾在寵物店裡打過工,知道這種德國狼犬品質超群:頑強、自信,並不容易激動,相反,大多數時候比較冷漠。

  而這隻狼狗以意想不到的速度衝過來,面目猙獰,不像狗,倒像是一匹發現獵物的餓狼。

  關皮皮只覺胳膊一緊,身邊的人全身僵硬,擺出抵抗的姿勢。手掌不自覺地一擰,幾乎要將她的胳膊捏斷了。

  關皮皮一向不怕狗,而且她知道訓練有素的德國狼犬是非常有紀律的。主人不發話,不會隨意攻擊。路上的行人不少,街對面的行人更多。她認為自己和那個男人都不是狼犬的目標。

  可是,眼看著那隻狗準確無誤地向她們奔來,她還是決定三十六計走為上,眼疾手快地拉著那人向出租車跑去。汽車剛到,還沒停穩,關皮皮就衝過去拉開後門,將那人推進車內,自己也緊跟著鑽了進去。正要關門,狗也趕到了,猛竄入後座,前腿搭在關皮皮的肩上,隔著她向裡面那人狂吠。

  “開車!快開車!”她對著司機尖叫,嗓門比那隻狗還大,緊張到神經質了。

  “車上有狗怎麼開呀!”司機心疼自己剛換的坐套,也是一肚子的氣。

  那狗有半人多高,關皮皮只好高高舉起自己的雙肩包頂住狼狗的頭,不讓它從自己的身邊爬過去,傷到那位盲人男士。可是,等她回頭一看,又不禁氣惱。一百來斤的大狗壓在自己身上,那人也不來幫忙。自個兒正襟危坐,眼觀鼻,鼻觀心,老僧入定一般地看著自己的手指頭,好像上面有花。

  “喂,幫幫忙好不?”

  那人連頭都不抬一下,好像沒聽見,繼續看著手指頭,神情肅穆,毫不理睬。

  所幸這時狗的主人已經追到了。將狗璉猛力一拉,那狗不由得倒退了兩尺,關皮皮趕緊關上車門。

  司機一踩油門,在狗主人一疊聲的道歉聲中飛快離去。

  大家都鬆了一口氣。同時,關皮皮也在自己身上嗅到了一股狗的氣味,雪白的羽絨服上有幾隻狗的爪印。

  “沒傷著你吧?”恢復了鎮定,那人問道。

  “沒有。”她仍在吁吁地喘氣。

  “你去哪裡?我讓司機先生送你。”

  “青年路107號,C城晚報社。”她看表,八點差五分。糟糕,肯定遲到了。

  男人轉身過來,墨鏡倒映著窗外的雪光:“剛才的事,多謝。”

  “不客氣。”

  “小姐怎麼稱呼?”

  “路人甲。”

  男人的臉仍然包在圍巾中,不過,他好像笑了笑,從懷裡摸出錢包。又從錢包裡摸出一張名片:“這是我的名片。如果有什麼事需要幫忙,請來找我。”

  她接過來,看了看,忍不住微笑。

  上面只印著一個電話號碼,剩下的是幾行凸出的小點,盲文。可能是姓名和地址。

  “哦,好的。”她隨口應了一聲。

  一路無話。關皮皮在想自己的好友田欣能不能給她買到NK演唱會的六折票。車很快就到了。

  關皮皮下了車。那人一直茫然地看著前方,雖然什麼也看不見,卻很禮貌地側身過來,很鄭重地對她說:“再見,謝謝你救了我。”

  關皮皮一笑,“救”這個詞太嚴重了。她原本有些憤懣這人不肯幫忙。轉念一想,他本來怕狗才來求的自己,當時唯恐不能離狗遠一點,還要幫她抵禦,未免太為難了。何況他也給了自己一個當大俠的機會,就不再抱怨了。

  “小事。下次出門記得帶點防身的東西。”

  “一定。”那人答應了,又問:“那你,沒什麼不舒服的吧?”

  關皮皮搖頭:“沒有。”

  進入報社大門時,關皮皮的手裡還捏著裝豆漿的紙杯。她早想扔掉,只是沒有找到垃圾桶。路過一個垃圾桶,她便將紙杯連同那張名片一起扔進了垃圾箱。

  接著,她連羽絨服都沒有脫,就以第一速度衝向三樓會議室。迎面碰到站在門口的張主任。臉上一片陰寒:

  “關皮皮,你遲到了。”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8 22:39


  2

  關皮皮覺得張主任的態度是可以理解的。昨天下班時他就反覆叮囑皮皮要準時到會,結果還是明知故犯。皮皮覺得很理虧,迅速從包裡掏出了錄音筆和記事本,對主任報歉地點了個頭,飛身閃入會議室。

  每一個人都在抽菸。

  巨大的空調放著暖氣,暖氣和煙氣攪在一起,皮皮就好像坐在煙囪裡。

  會議剛剛開始。社長說了這個月的重點報導,各部門匯報了重點選題和新辟欄目,廣告部匯報了收支情況。

  “上週C大有位學生因家庭衝突一怒之下殺死了自己的母親,我們打算派記者做個大學生心理壓力的調查。此外,為了參加年底文化部的‘十大文化好新聞’評選,我們草擬了五個弘揚傳統文化的專題和專訪,正在討論中。”政文部主任謝煌看著自己的筆記本,漠無表情地說。

  沉吟片刻,社長說道:“心理壓力調查先緩一緩,看看司法機關的結論再說。如果是精神病,就是偶然事件,一切免談。或者你就做心理壓力的調查,不要提這件事。文化好新聞的選項題要快點定,這週末爭取報上來。”

  “好的。”

  社長將目光移到工交部。

  主任方南輝馬上說:“V3鐵路快要竣工了,做跟蹤報導的記者吃睡都在大山裡,比較辛苦。社裡能否考慮給個特別補助?還有,小衛懷孕三個月,吐得很厲害,山區條件太差,依我看,還是把她調回政文部吧。”

  社長點頭:“補助沒問題,不過份額得和副社長們先商量一下。小衛的事兒馬上辦,你今天就可以通知她回城。”

  “她今天有孕檢,已經回來了。”

  “那就通知她不必回工地了。”

  ……

  例會特別長。每張口都在不停地說話,同時無休無止地吐著煙霧。

  皮皮一面錄音,一面速記,頭昏腦脹地等待會議結束。

  兩個半小時之後,社長終於說:“今天就到這裡。小關,你去弄個會議記錄,打成簡報發到各部吧。”

  關皮皮滿口答應,胸中猛然一陣煩惡,便在眾目睽睽之下,捂著嘴直奔了廁所。

  C城上個月流行過一陣甲肝,據說是從早點攤子開始的。C城人都有在外面吃早飯的習慣。雖然都是一次性的碗筷,甲肝還是流行開了。關皮皮懷疑自己早上吃了從外面買來的肉包子,不乾淨。又懷疑那杯豆漿有問題。總之,她這一吐就沒停住,一直吐到眼冒金星、臉皮發綠,才捂著肚子,扶著牆,一步一挨地蹭回總編辦。

  卻不料在辦公室的門口迎面碰上了她的頂頭上司,總編室主任杜文光。

  “怎麼?不舒服嗎?”總編主任是管記者的。記者皆桀驁不馴,只有比他們更桀驁才鎮得住。所以杜文光素日的作派便是沉著冷峻,不苟言笑。被不苟言笑的人這麼問了一句,皮皮頓覺受寵若驚:“沒事,可能是吃壞了東西。”

  主任的口氣更加關切了:“那快回家休息,我叫辦公室派個車送你。”

  “不不不,真的沒事兒。社長要弄份會議紀要,弄好了我再請假吧。”

  見她態度堅決,杜文光沒有多說,點點頭:“好吧,不行的話明天再交。要不你先寫個草稿,我讓小計修改一下發出去。”

  小計也是總編辦的秘書,做事是出了名的不靠譜,因為有後台,也弄不走。不然,總編室不大,何至於要兩個秘書呢。

  皮皮堅定地搖頭:“小計今天也挺忙的,要整理檔案。還是我來吧,不行再請她幫忙。”

  強忍著胃裡的陣陣痙攣,皮皮硬著頭皮寫紀要。一直到寫完草稿,症狀也沒減輕,只是胃裡的東西早已吐光了,所以也吐不出來。皮皮覺得,再挺下去就要壯烈犧牲了,便將草稿托給小計修改。自己拿著一把塑料袋,不好意思麻煩公家派車,也舍不得坐出租,出了大門直奔地鐵車站。

  與此同時,手機忽然響了。

  “嗨,皮皮。”電話那頭傳來悶悶的聲音,線路沙沙作響,還有似是而非的回聲。可是,陶家麟的聲音,怎麼變她都聽得出來。

  “家麟。”皮皮虛弱地答應著。

  “書買了嗎?”

  “買了呀。”

  “下班時候能順便送過來嗎?我急著要用。”

  “好的。”皮皮本想告訴他自己今天不舒服。轉念一想,也許只是暫時的,到了下午就好了,那就還是去一趟吧。難得家麟求她辦回事,在皮皮的記憶裡還沒有幾次呢。

  “幾點來?我在寢室裡等著你。”

  “大概五點半。”

  “行,等會兒見。”

  “好——”皮皮還想說點話,那邊已經掛了。

  不知為什麼,每次通話都這麼短,連句寒暄都沒有。

  也許就是太熟悉了吧。熟悉到一個眉頭、一道眼色都已心領神會。

  這就是皮皮與家麟,從小是鄰居,幼兒園裡就認識,小學、中學共一個班。高中分了文理科,也是在一個學校。

  從小到大都用同一個郵政編碼。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8 22:39


  唯一不同的是,進了高中之後,皮皮的成績直線下降,而家麟則是雷打不動的年級第一。加上又高又帥,還是籃球隊長,成了無數女生心儀的偶像。

  可是皮皮並不覺得家麟有多好看。至少到不了同學們說的“酷斃”或者“帥呆”的地步。因為皮皮見過流鼻涕的家麟,見過換乳牙說話漏風的家麟,見過發黃疸住院的家麟。且不說抽條時期的家麟四肢細長、頭大如斗,遠看上去既像大蘑菇又像火星人。後來家麟的唇上又多了一層細黑的茸毛,說話喉節在脖間上下滾動,皮皮好一陣子不習慣,都不敢往他臉上看。

  當然啦,從小一起上過幼兒園的人自然會比旁人親近些。

  高一的一天,吃了午飯的家麟突然出現皮皮的座位旁,小聲提出要去逛商店。

  “買什麼?”皮皮嚇了一跳。因為一般來說,班上的男生從來不主動找女生說話的。特別是像家麟這樣的。年級第一,高高在上,就得拽著。

  “買衣服。”

  他們約好在校門口碰頭。躲過幾道狐疑的目光,皮皮跟著家麟出了東門。右邊就是服裝市場,長長一條街,滿是從鄉下趕來進貨的商人。

  家麟問:“你穿幾號的褲子?”

  “給我……買褲子?”

  “嗯。”

  “為,為什麼?”皮皮臉紅了,結巴了。

  “嗯——”家麟一連嗯了幾聲,沒說話。只對著衣店的老闆說:“我要這條,黑的,對,給她穿。老闆您是裁縫吧,多少號您肯定知道。”

  那時皮皮和家麟都穿淺灰色的校服。校服通常是一人兩套。可是皮皮家窮,只買了一套,幾乎是天天穿的。好在那是春裝的式樣,裡面還要穿個圓領衫,勤洗勤換也不是特別髒。

  兩人都不擅長砍價,交錢的時候見老闆的嘴角微微上揚,皮皮覺得家麟定是吃虧了。

  路過道旁的公廁,家麟把褲子塞給她:“去試一試,看合不合適。”

  那個女廁不太乾淨,皮皮不願意,彆扭地說:“非要現在試嗎?”

  家麟低著頭看自己的腳趾:“嗯。現在試比較好。”

  皮皮進去了,脫下褲子才知道,雖然買了超長帶護翼的衛生巾,褲子還是被浸濕了一大片,紅紅的一團,特別顯眼。剛才在食堂打飯,排那麼長的隊,想必是人人都看見了。

  真是糗到家了。

  紅著臉換了衣服出來,見家麟還在門外等著她,皮皮連忙掏出兩塊錢,拉著他往冷飲店裡走:“我請你吃冰棒。”

  家麟很大方的接受了。等到皮皮要給自己買一根時,家麟攔住了她,對冷飲店的人說:“你有熱的果珍嗎?”

  ——這是皮皮最喜歡回憶的往事之一。一閉眼,家麟低頭看腳趾頭的樣子便從腦海裡鑽出來。

  吃了止吐藥,又在床上躺了兩個小時,皮皮覺得好多了。惦記著那份未完成的紀要,她拎著包,不顧奶奶的勸阻,坐地鐵回到報社。

  她在電梯裡遇到了小衛,也就是政文部的女記者衛青檀。

  “啊,青檀姐,你回來了?”

  “感謝組織的關懷,我調回政文部了。皮皮,我找你幫忙,你能來我的辦公室坐一下嗎?”

  除了羨慕記者這門職業,皮皮還羨慕記者們的生活方式:不用坐班。皮皮覺得當記者真是再理想不過的工作了。她天生好奇,又喜歡故事,可是並不是有了好奇心你就可以聽到有趣的故事,人家不會輕易講給你,除非你是記者。

  “好啊!”

  衛青檀身高一米七九,塊頭很大,不認識的人還以為她是打藍球的。不過,一向健康的衛青檀懷孕了,臉也成了綠的,但她精神很好:“皮皮,這個送給你!”

  她從包裡拿出一個小盒子遞給她,皮皮打開一看,是一個漂亮的綠松石手鐲。

  “唉……這個,怎麼好意思呢?很貴重吧?”雖說記者群裡就數青檀和皮皮的關係最好,但青檀總在外面跑,打交道的機會並不是很多,也沒有親近到互送禮物的份上。

  “當然是免費得的。我有好幾個呢。記不記得上次我寫了一個報導,說有個綠松石加工廠,附近有個上好的寶石礦,卻沒有能力加工?”

  “記得呀。”

  “省裡挺重視那篇報導的,給那個廠撥了幾百萬的貸款呢。”

  “哦,賄賂啊?”皮皮笑著說。

  “臨走時送的紀念品。原產地的東西都不貴,到了珠寶商那裡就翻倍了。”

  “有事找我?”

  “不是說你想當記者嗎?”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8 22:39


  “是啊!”皮皮嗅到苗頭,頓時興奮了。

  “是這樣。最近中央不是要弘揚傳統文化嗎?我有個採訪對象,準備做個專版。可是這人很神秘,聽說從來不見記者,也拒絕任何採訪。我有朋友在其它報社也打過他的主意,全都吃了閉門羹。”

  “能不能先做個外圍採訪?比如採訪他的同事、同學、朋友、家屬什麼的。”皮皮想起了上週的新聞課作業,很高興自己能說出幾個專業詞彙。

  “外圍採訪我已經做了一些。”衛青檀從桌上拿出一個文件夾,裡面有薄薄的幾張紙,還有一卷錄音帶,“他的資料很少。”

  “為什麼?”皮皮問道,“他是錢鍾書啊?” 據她所知,名人的資料一向很多,八卦的,緋聞的,到網上一Google,粉絲團裡都能驚爆出一些內幕。

  “他倒不是錢鍾書,不過他的老師宋屺在文物界的地位和錢鍾書一樣,被稱為‘玉學泰斗’。宋屺去世之後,這個人被認為是玉器界崛起的新秀,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他說的話和宋屺一樣有權威。”

  文物?玉器?——這和皮皮的知識很不搭界啊。

  “他叫賀蘭靜霆。古玉專家、鑑賞家、收藏家。這人深居簡出,只有一個頭銜:C城博物館資深顧問。”

  皮皮笑道:“C城博物館?C城博物館不是就在這附近嗎?我假裝去參觀,可以冷不防拍他一張照片。”

  “皮皮,未經本人同意而刊登照片,那是違法行為。還記不記得半年前有個很紅火的C市商報?只因為登了賀蘭靜霆的一張側影,就被他告到法庭。他請來全國最好的律師,上綱上線,究追猛打,將那報紙罰得一塌糊塗,差點倒閉了。”

  這年頭窮人哪敢惹關司?皮皮吐了吐舌頭:“這樣的人,你還敢採訪啊?不怕惹麻煩啊?”

  “所以我讓你去啊。一來你的目標小,可以混跡人群,對他偷偷地觀察;二來,你可以先設法軟化他,軟化得差不多了,我再出動。怎麼樣?我最近孕期反應特嚴重,天天吐,實在不能跑了。這篇報導我們聯合署名,認真寫,然後去參加今年文化部的‘十大文化好新聞’競賽,如果得了獎,你就可以向社長磨嘰,讓他把你調到週末版,或者娛樂版,這樣你不就當上記者了?”

  皮皮很激動地說:“真的嗎?真的可以這樣嗎?我真的可以轉成記者?”

  俗話說,隔行如隔山。皮皮是新聞單位的秘書,雖也沾著“新聞”兩個字,工作性質與待遇都與記者相差甚遠。

  “怎麼不行?又不是沒先例。何況,你現在不是也在修新聞專業的本科嗎?學歷資歷都有了,當然可以轉啦。那,你拿著我的相機,看好了,這是尼康的專業相機,鏡頭都是上萬塊錢的,你可得保管好了。我去找杜文光,讓他給你開個實習記者證。就說我身體不好,需要你在業餘時間給我幫幫忙,他肯定會答應的。你幹是不干?如果不干我只好找小計了。”

  “幹!幹!”

  “行,你先看看資料吧。我知道的全在那兒了。對不起,你是不是用了香水?我得去吐了……媽呀,都三個月了,還是天天吐,什麼時候才是個頭兒啊。”衛青檀捂著口,往門外衝去。

  3

  人生在世,想不留下什麼資料,太難了。

  在皮皮生活的國度裡,一個人的檔案記錄是從小學開始的。檔案裡會有升學考試的成績,會有老師和學校的鑑定,會有文憑的證明、獎勵證書、體檢表格、入團入黨的申請,以及轉移組織關係的紀錄。如果你不幸犯了嚴重的錯誤,頁碼則會翻倍:會有事由和訴狀,會有證人口供,會有單位或法院的結論、處理意見、本人的申訴、檢查,等等,等等。

  所以關皮皮就不明白了。

  為什麼擅長寫調查報告的衛青檀竟然弄不到一份關於賀蘭靜霆的像樣資料。

  文件夾裡只有幾份從過期報紙和考古雜誌上複印下來採訪,關於宋屺的。只有一次專訪談到了賀蘭靜霆,看前後文的暗示,還是因為那年賀蘭靜霆成功地識別出一批即將當作仿製品出境的國家一級文物,成為當年文物界的頭條新聞。可賀蘭靜霆固執地拒絕採訪,為了給新聞界一個交待,宋屺才破例多提了他幾句。

  正是這多提的幾句,給了皮皮一些蛛絲馬跡。

  原來賀蘭靜霆從小跟著宋屺生活在琉璃廠,後來又跟他進了故宮博物院,幫他整理玉器,最後又跟著他住進北大,名為弟子實為養子。被國家表彰為“人民鑑賞家”的宋屺竟是個虔誠的居士,終身未婚,只收過兩個學生。大弟子早年車禍故去,二弟子倒是學業有成,可是分配工作不到一年,卻因“作風問題”被退了回來。那個年代,作風問題是大事兒。於是,二弟子背著處分被分配到一個窮鄉僻壤的中學教書,從此默默無聞直至鬱鬱而終。此事雖與宋屺無關,宋屺卻受了刺激,固執地認為弟子不教師之過也,愧為人師,發誓從此不再收任何學生。賀蘭靜霆便成了他唯一的衣缽傳人。

  看完所有的資料後,皮皮終於明白為什麼賀蘭靜霆的資料那麼少。

  他沒有上過學,一天也沒有。

  C城並不很大,C城博物館也並不那麼有名,專業背景如此顯赫的賀蘭靜霆卻悄悄地選擇了在這裡定居,是韜晦之計嗎?

  關皮皮靈機一動,撥了一個電話。

  那邊,一個嬌滴滴的聲音:“皮皮呀。”

  “佩佩,”難得天下第一忙的張小姐有空,皮皮趕緊長話短說,“你認得市博物館的人嗎?”

  “等等,好像認得一個,我給你查查看。”不過五秒鐘,佩佩報了一個號碼,“你找他吧,就說是我叫你來的。他在保安室,叫馮新華。”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8 22:40


  “嗯嗯,記下了,謝謝。”

  “沒時間聊天,我正在採訪。再見。”

  “哎——”

  那邊的人風風火火地掛斷了電話。

  皮皮拔通了那個號碼,是手機。

  “喂,哪位?”

  皮皮報了佩佩的名字,那人口氣明顯熱情了:“您找我有事嗎?”

  “是這樣,您認識賀蘭靜霆先生嗎?”

  “認識,不過不熟。他是顧問,白天很少來上班。”

  “他通常是什麼時候在博物館?”

  “晚上七點之後。”

  “怎麼,你們這裡還有夜班啊?”

  “嗯,博物館的很多藏品白天都在展覽,想做研究就只好晚上來咯。這裡好些研究員都是晚上上班的。”

  “能介紹我和他認識嗎?”

  “您是新聞單位的吧?”那人果然敏感。

  “C城晚報。”

  “沒戲,他從不接待記者。”

  “馮大哥,你幫幫我,好不好?”皮皮嗲聲了。這一招她是從衛青檀那裡學來的。別看衛青檀人高馬大,聲如宏鐘,發起嗲來照樣能膩死人。

  那人沉吟片刻,說:“這樣吧,今晚七點半你過來,我告訴你他在哪裡,你自己想辦法認識他吧。千萬別說是報社的,說了絕對沒戲了。”

  “好的好的!謝謝大哥!”

  放下電話,皮皮把上午堆積下來的例行工作趕緊做完,下了班,到樓下便利店買了一箱八寶粥,扛著它氣喘吁吁地坐地鐵、轉公汽、坐輪渡、再轉公汽,來到陶家麟的寢室。在全體男生愕然的目光中,皮皮像碼頭工人一樣將八寶粥從肩上御下來,掏出書放到桌上,揮汗四顧,對著微微發窘的家麟燦然一笑:

  “家麟,書在這兒,我有事,得馬上走了。”

  “吃了飯再走吧,什麼事那麼急?”

  “我有採訪任務。可能已經晚了,得七點半以前趕到博物館。”皮皮把這話說得很響亮,故意讓全寢室的男生都聽見。私下裡,她總覺得像家麟那樣家世好、學業優秀的男生作了她這個走讀大專女生的男朋友,有點虧了。在外人眼裡,她再怎麼努力也是個T湖大學的,跟C城大學不般配。豈知宿舍裡的男生根本不在乎這個,大家都在搶著喝八寶粥。

  “需要我幫什麼忙嗎?”家麟問,拾起桌上的自行車鑰匙,“我送你去車站。”

  “不用不用,你好好學習,我過幾天再來找你。”皮皮連連擺手,急匆匆地要走。

  家麟還是執意送皮皮上了汽車。

  兩人在車站裡等了十分鐘,家麟忽然問:“皮皮,為什麼每次你來,都走得那麼急?”

  “呃——”

  皮皮啞然了。

  這大約是第N次找藉口逃離C大了。總之,每次一到校門口,看見那個球狀的巨型石雕,再看著上面幾個隸書大字:“團結、進取、嚴謹、求實”,森森然就有了恐懼感。好像這不是她該來的地方,好像這裡不歡迎她。還有,和家麟熟識的人總是問她是哪個系的,她總得解釋,她不是C大的,是T大的。然後她就儘量不提T大。著名的野雞大學嘛,誰提誰恥辱。

  皮皮覺得自己比較慘:她畢業於C城一中,排名第一的省重點。可是她沒什麼可驕傲的,因為成績差。到了T湖大學,她成績好了,又沒什麼可驕傲的,因為T湖大學太差。畢業到了人人羨慕的C城晚報,還驕傲不起來,因為她不是記者,只是行政人員。

  總之,她到哪裡都沒做過正牌。正牌是什麼感覺,她一次也沒體會過。

  這種怨念家麟是不會理解的。

  就像她和家麟的人生,開始都是一樣的,漸漸就千差萬別了。

  從幼兒園一直到初中,皮皮家與家麟家同住一個宿舍樓、門對門,住房面積與家庭收入幾乎完全相等。皮皮爸是優秀工人、先進工作者。皮皮媽在幼兒園裡當保育員。家麟爸在是廠裡的技術員,媽媽是出納。

  後來,家麟的父母因為都有大學文憑,漸漸升職。爸爸變成了廠長,媽媽跳槽進了審計局,不幾年功夫,就被提拔成處長。他們搬到與皮皮家一街之隔的“幹部樓”裡。住房面積頓時比他們大了四倍。皮皮家還在用蹲坑和淋浴的時候,家麟的家裡已經開始用抽水馬桶和浴缸了。皮皮和奶奶同睡一張破舊的棚子床;家麟則有自己專門的房間,睡席夢思,床單被套每週換兩次。再往後,家麟爸調到工業廳當廳長;皮皮爸卻下了崗,不得不每天四點半鐘起床,扛著一個大包,徒步到兩站路外的一條街上搶位置擺地攤賣雜誌和盜版書。賣的雜誌都不敢拿回來給皮皮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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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兩家的交情還是很好。逢年過節,陶家會打發家麟過來給“關叔叔”拜年、送年貨。關家也會打發皮皮送一大籃子肉丸子、滷牛肉和豆瓣醬回去。家麟的全家都愛吃關奶奶親手做的豆瓣醬,年復一年,樂此不疲。有一年家麟爸去俄羅斯考察三個月,知道那裡除了魚罐頭和土豆就沒什麼可吃的了,還特地來央求關奶奶做一瓶豆瓣醬帶去。關奶奶因此便一門心思地想用自己的豆瓣醬為皮皮開路,將她送到家麟家做媳婦。皮皮高中一畢業,奶奶就成日地在她耳邊嘮叨:“家麟這孩子多好啊。性情好,又知禮,能善待女孩子。皮皮呀,你若是做了他的妻子,以後可有享不完福哪!”

  皮皮當然喜歡家麟。十幾年中,她只和家麟伴過幾次嘴,連一場像樣的架都沒吵過。她們之間沒有起伏、沒有眼淚、沒有分離、沒有守候、沒有痴迷、也沒有激情——一切都是淡淡的。

  可是,皮皮覺得,她與家麟的戀愛從三歲合夥偷餅乾時就開始了。每次過家家他們都是夫妻。十歲的時候他們甚至討論過要生幾個小孩、看完《射鵰》他們又認定在水裡淹死是最美的死法。家麟還向皮皮保證,雖然他動不動就挨媽媽的打,這輩子他絕不碰皮皮和他們的孩子一個手指。

  四歲時的一天,家麟第一次把皮皮弄哭了。

  原來過年的時候他收到很多壓歲錢,便向皮皮炫耀。皮皮一分錢也沒有,就哭了。為了安慰她,家麟只好把自己的壓歲錢交給她。

  他還保證以後把每年的壓歲錢都交給她。

  說話算話,壓歲錢一直交到皮皮二十一歲。皮皮不要家麟還不樂意,硬要她拿著,說這是傳統。

  皮皮憎恨考試。尤其憎恨高考。

  因為高考終於將他們分開了。

  家麟以本校最高分進了C城大學國際貿易系。一向被認為是考不上大學的皮皮也考出了高於自己估計的成績,夠上三類本科。可是,那年頭想上大學的人擠破腦袋了。在C城這個中學密集、競爭激烈的城市裡,卡在線上的人多了去了,分數夠了,進不進得了大學就全要靠關係。用本地的話說,要找人“遞條子”。

  皮皮度過了有生以來最為焦慮的一個夏天。

  為了能遞上條子,父母把所有的親戚、親戚的朋友、三姑六婆、七爺八舅的門路都找過了。全家砸鍋賣鐵地買禮物,一家一家地求,一家一家地送——也就是些水果和菸酒,不名貴,人家也不當回事,點了頭,都說不能保證。忙碌了一整個夏天,爸媽的臉全都黑瘦了,一條路也沒走通,一張條子也沒遞到。皮皮的檔案還是被三類大學踢了出來,進了專科。早知如此,何必忙碌?皮皮的成績遠高於專科,這回皮皮爸死活也不答應讓皮皮讀她喜歡的新聞系,逼著她選了看似更實惠、更好找工作的行政管理。皮皮於是進了T湖大學。

  T湖大學與C城大學,一個是人人皆知的“野雞大學”,一個是全國著名的重點大學;一個在城北,一個在城南。一趟車坐下來,要兩個半小時。知道錄取消息的那天晚上,皮皮獨自傷心了一夜,知道自己和家麟不會像以前那樣天天見面了。

  開學那天,皮皮報完道,提著行李沒精打采地往寢室的方向走。走著走著,面前一道陰影。她的肩膀忽然一輕,有人替她提起了雙肩包。

  抬頭一看,是家麟。

  皮皮呆住了。

  那是一個炎熱的秋季,梧桐樹上蟬聲咶噪。熱氣一波一波的散發著。家麟背著光站在她面前,一手插著短褲的荷包,一手拎著沉重無比的雙肩包。修長的身影帶給她一陣短暫的清涼。

  見皮皮半天不說話,家麟“嗨”了一聲,說:“皮皮,上次那個故事,你還沒講完哪。”

  那一刻,家麟真是帥呆了。

  4

  皮皮一次也沒去過C城博物館,雖然她從小就在這個城市里長大,倒是上學時候天天路過它。也不知道是什麼派的設計風格,整個博物館看上去就像一具棺材,狹長的方形,死氣沉沉的銀灰色。報紙上說,博物館曾經過數次翻修,裡面的裝飾和設施都極其考究,成了C城主要的對外窗口和文化標誌。

  可是,小時候,皮皮的爸媽卻寧肯帶她去公園也不去博物館。還嚇唬她說,博物館裡什麼也沒有,就有幾具古代的棺材。後來他們又坦白說不去博物館的主要原因是那裡廁所不好。清一色的坐式馬桶,很不習慣。

  他們說得不錯。

  C城博物館引以為傲的藏品正是戰國墓葬和漢代古屍。此外,還有豐富的青銅器和玉器。

  天已經完全黑了。輕雪無聲,悄悄灑落。皮皮從汽車上下來,狠狠地用圍巾將脖子又繞了一圈,看了看手錶,八點整。馮新華正在門口的保安值班室裡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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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進了大門,迎面撲來一團暖氣,一看旁邊的溫度計,二十六度。皮皮頓時覺得熱了,趕緊脫下圍巾和大衣。

  不知是為了創收還是為了活躍地方文化,博物館在晚間開了很多少兒學習班:美術班、陶藝班、書法班、朗誦班、圍棋班等等、等等,各種層次的都有。孩子們從另一道門出入,嘻嘻哈哈、人來人往,加上一旁等候著的家長,十分熱鬧。

  越過這道門便是博物管的行政區和庫區。幽長的走廊頓時安靜下來,淡黃的燈光灑在錚亮的地板上,足音跫跫,帶著回聲。在路上,馮新華介紹說:

  “我們正在走向博物館的庫區。我是保安,希望你以人品擔保你不會亂碰館內的東西。”他指了指路邊擺放的一尊佛像說:“別看它沒放在展廳裡,這個東西是宋代的。”

  那是一個殘破的頭像,鼻子已經不見了,驀然擺放在紅木支架上,有股罕見的滄桑。

  “想當年,紅衛兵真是干了不少的壞事呢。”馮新華說道。

  走廊上有幾間辦公室的門是虛掩的,明亮的燈光從裡面射出來。馮新華說得不錯,這裡果然有夜間上班的研究人員。

  過了一會兒,馮新華忽然站住,說道:“我已經替你打聽過了。最近A省博物館和我們交換展出一批藏品,是明清時期的玉器。賀蘭先生這一週都在庫房裡做研究。——庫房馬上就到了,進去之後和他怎麼說,想好了嗎?”

  “嗯……我就說我是您的表妹,對古玉非常感興趣,想請教他幾個關於古玉方面的問題。行不?”

  “嗯,這個主意不錯。”

  皮皮接下來的打算是,她以T湖大學中文系學生會的名義邀請賀蘭靜霆去作一個古玉知識的講座。由於博物館與地方文化教育部門有著密切的合作關係,一般不拒絕學校方面來的邀請。講座結束之後,她會趁機對賀蘭靜霆說校報想對做一個簡單的採訪。校報發行量只有幾百份,相信賀蘭靜霆不會介意。至於這個採訪會不會“不慎”被外報轉載,那就不好說了。

  經過幾道煩瑣的安全檢查,馮新華帶著皮皮進了庫房。

  隔著一排巨大的收藏櫃,他指了指不遠處的一道人影,低聲說:“他就在那裡,去吧。”

  不知為什麼,皮皮突然有點緊張。她沒有馬上移步,而是躲在櫃子後面觀察了一下。

  從背影上看,賀蘭靜霆是個年輕人。外面那麼冷,他只穿著件質料很薄的亞麻襯衫,露出白皙的皮膚。個子有點瘦,卻不纖弱。他比皮皮見過的任何一個男人都乾淨,好像一塊被人摩挲多年的羊脂白玉那樣一塵不染。

  庫房由一組一組的藏櫃組成的。空間很大,當中空出一大塊地方,擺著古式的方桌和圈椅。四周散放著幾組式樣典雅、做工考究的螭紋沙發。賀蘭靜霆坐在一張靠窗的椅子上,手拿鉛筆,對著紅木茶几上的一隻雕花玉杯,在素描本上輕輕地勾勒著。茶几上除了玉杯,還放著一隻小號放大鏡和一隻雪茄煙大小的聚光電筒。

  驀然間,皮皮又聞到了早上那股深山木蕨的氣味。她怔了怔,發現賀蘭靜霆的脊背忽地一凜,迅速從口袋裡拿出一隻墨鏡戴在眼上,轉過身來,看著皮皮。

  不等他開口,皮皮趕緊說:

  “晚上好,賀蘭先生。今天的雪真大啊!是不?只怕是這裡百年以來最大的一場雪了!想不到會在這裡看見您。忘了介紹我自己,我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學生,您的仰慕者,對古玉非常著迷。”

  話說得太急,皮皮只覺唇乾舌燥,不禁看了看賀蘭靜霆的反應。

  賀蘭靜霆毫無反應。

  關皮皮暗暗地想,如果這人摘掉墨鏡,一定很好看,一定不會像現在這個樣子,詭異而陰騭,嘴角微微一勾,露出一抹似是而非的笑,半是挖苦,半是嘲弄。

  她覺得,她很難把這個人與本年度的“文化十大好新聞”聯繫起來。至少從採訪的角度來說,難度係數成幾何狀攀升,且不說這人究竟值不值得採訪。

  可是,皮皮的夢想不能這麼快就破碎了!

  她雙眸一轉,俯身去看那隻玉杯:“啊!這只玉杯真精緻!是漢代的嗎?瞧這圖案,是雲雷紋吧?有這樣手柄的玉杯真不多見呢!猛然一看,倒像是愛爾蘭的啤酒杯。賀蘭先生,我 能請教您幾個問題嗎?現在有點晚,不是很打擾吧?您能給我詳細地解釋一下什麼是新山玉,什麼是老山玉嗎?還有,怎麼確定一件玉器是古董而不是贋品?哦——您這放大鏡真小巧,多少倍的?可以收縮嗎?”

  雖是熱熱鬧鬧的一頓開場白,皮皮卻被自己拙劣的演技嚇到了,有點懷疑是否真的能當好一個記者。

  賀蘭靜霆半天不發話,過了一會兒,才慢吞吞地問:“你是——”

  “我叫關皮皮,T湖大學畢業生。”她熱情地和他握手,“認識您很高興,請多多關照!”

  他們的手剛剛握上,關皮皮猛覺一陣噁心,見旁邊正好有只痰盂,便對著那隻痰盂嘔吐起來。一面吐,一面道歉:“對不起,我想我是吃壞了東西……”

  賀蘭靜霆默默地看著她吐完,二話不說,忽然快步將她拽出庫房,一直拽到自己的辦公室。

  然後遞給她一杯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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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近胃有點不舒服。”關皮皮的臉都吐白了,為了完成任務,對著賀蘭靜霆強笑。

  “現在好些了?”他不笑,不為所動。

  “好,好些了。”

  “你一年掙多少工資?”

  “呃?工資?”

  “我們得談談賠償的問題。”

  “賠償?”關皮皮莫名其妙,“什麼賠償?”

  “你剛才是不是吐了?”

  “是啊。”

  “你吐哪兒了?”

  “一隻痰盂。”

  “第一,那不是痰盂。第二,就算是痰盂,也是商代的痰盂。”賀蘭靜霆冷笑,“你知道人的胃液對青銅器的腐蝕力嗎?”

  “哦……”皮皮機零零地打了一個冷顫。可是她還是覺得反胃,便又低下頭來,四處尋找痰盂。果然又從桌旁的地上找到一個,正要吐,見那痰盂是鏤花的,底座閃閃發光,兩端還刻著兩條龍,好像是純金的,便生生將反胃的東西又嚥了回去:“……請問,這個痰盂是什麼年代的?”

  “唐代的。”

  “這……這個呢?”她指著一個青瓷花瓶。

  “元代的。”

  然後她看見辦公桌上有個大碗,大約是洗筆用的,形式樸素,估計不貴,便一把抱在手中。不料一秒之內,那碗又被賀蘭靜霆奪了回去:“別動這個,這也是唐代的。”

  皮皮真的急了,跺跺腳,不顧三七二十一地對他叫道:“賀蘭先生!我要吐了。您得找個東西讓我吐!”

  賀蘭靜霆似笑非笑地看著她,說:“你為什麼不直接吐在地上?”

  5

  在光潔錚亮的大理石地板上嘔吐,是件令人羞愧的事。

  皮皮只得跑出去,到廁所裡吐得昏天黑地。吐到最後,兩腿發軟,竟連站起來都困難了。歇息片刻,她扶牆而出,發現賀蘭靜霆在門外等著她。

  然後,他一把將搖搖欲墜的她從地上拎了起來:“你還能不能走?我帶你去醫院吧。”

  “我……我在流血嗎?”她的頭一直垂著,很痛,鼻血一滴一滴地滴到地板上。

  他將她打橫抱起,穿過一道懸著編鐘的長廊,從緊急出口下了樓。

  皮皮仰頭向天,看見樓梯口外有個宣傳欄。很明亮的燈光射上玻璃板上。

  裡面寫著:

  “C城博物館本年度先進工作者……”

  她看見了賀蘭靜霆的名字。

  皮皮的心裡立即跳出若干新華體主題詞:樂於助人、加班加點、兢兢業業、又紅又專……

  見他衣著樸素,她本來還想說“勤儉節約”,賀蘭靜霆抱著她走向停車場,打開一輛車的後門,將她塞了進去。

  她把“勤儉節約”四個字從腦子裡刪掉了。

  汽車在夜間無聲地行駛。

  皮皮在後座躺了一會兒,覺得好些了,坐起來,看了看車外,忽然一驚,問道:“你不是去醫院?”

  汽車正向城外行駛。

  “不是。”賀蘭靜霆淡淡地回答。

  “那你去哪裡?”

  “我家。”

  “你家?為什麼要去你家?”

  “你不是要採訪我嗎?”

  “我……我……”皮皮狡辯,“我什麼時候說過我要採訪你?”

  “撒謊是一種能力,需要練習。”

  讀過訪狼手冊的人都知道陌生男人的家絕對去不得,可是,鑑於自己寫了三年多的思想匯報都沒被黨組織接納,皮皮認為,陌生男人和陌生的先進工作者,是有本質區別的。

  過了一會兒,皮皮忽然問:“既然你的睛睛看不見,你靠什麼開車?”

  “我什麼時候說過我的眼睛看不見?”

  “早上的時候。”

  “早上?早上我沒見過你。”

  “賀蘭先生,雖然你可能是訓練有素,撒謊還是撒謊。”

  他輕輕地哼了一聲,繼而無聲無息地笑了,“是的,我有日盲症。白天看不見,晚上看得見。”

  嗯——皮皮心中微微有些詫異。她覺得一個人如果白天什麼也看不見,多少會覺得有點痛苦,或者鬱悶。可是她沒從賀蘭靜霆的話音裡聽出一絲的落寞,好像他天生如此,不必遺憾。

  “日盲症?醫學上有這種病嗎?”

  “就是夜盲症倒過來。”

  “哦——”

  “你覺得好些了嗎?”他又問

  “沒有。”

  她怔怔地望著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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