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情緣】結愛·異客逢歡 作者:施定柔 (已完成)

 
li60830 2018-12-28 18:30:14 發表於 都市言情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35 18076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8 22:42
二〇

  “你害怕了?”

  “對不起,我不知道你有嚴重的心臟病!”皮皮說。

  沉默了幾秒,賀蘭靜霆沒反應過來:“你說什麼?”

  “你看過醫生了麼?”

  “……”

  “你一直迴避採訪,是不是因為你的心臟不好,怕人打擾?”

  “……”

  “那個,我不打擾你了,我也不採訪你了。你安心養病。麻煩打開門,我告辭了。”

  “……我想,你沒聽明白我意思……”賀蘭靜霆的話音明顯地鬱悶了下去。

  “賀蘭先生,請充許我誇您一句,您非常幽默。聽您談話我如沐春風,咱們下次再聊。再會!”

  “這麼說,你的確害怕了。”

  “……沒有的事。”

  “你的手抖得很厲害。”

  “沒有的事。”

  “你的腿也在抖。”

  “沒有的事。”

  “你怕什麼?”

  “我什麼也不怕。”

  “那你為什麼使勁地踩我的腳?”

  “對不起。”

  頭頂上的青石板忽然動了。

  月光攜裹著一團山氣筆直地照下來,不知從何處飛來一隻流螢,落在皮皮的肩上,螢光點點,詭異地閃爍著。

  同時閃爍的還有賀蘭靜霆雪白的牙齒。

  皮皮的靈魂一陣混亂。

  過了片刻,她終於問道:“你說你不是人——那你究竟是什麼?”

  “我是狐狸。”

  “你是一隻狐狸?”

  “對不起,稱呼我的時候請用‘位’這個量詞。我比較習慣別人用尊敬的語氣提到我。”賀蘭靜霆非常禮貌地更正了一下。

  “一……位狐狸?”

  “不錯。人類自覺高出萬物,說到底不過是群猴子。我們半斤八兩,都是脊椎動物。”

  “呃——”皮皮失語了。

  愣了半天,她又問:“那你今年……貴庚?”

  “我比你大。”

  “大多少?”

  “大……八百七十九歲。”

  皮皮一著急,頭腦就特不靈光,尤其在數字上。心算了半天也沒得出一個正確的數目,脊樑貼在冰冷的井壁上,已貼得不能再緊了。她恨不得能變成一塊化石,鑲在裡頭。與此同時,腦海中刷刷地閃出了幾個聊齋故事,所幸裡面的狐仙都是積極善良的。可是,另一個故事卻立即以壓倒多數的實力掩蓋了前面所有的故事。

  《畫皮》。

  皮皮拒絕回憶《畫皮》的具體內容,舔了舔嘴唇,強自鎮定:“如果你想吃掉我,你一定會後悔的。”

  “哦?”賀蘭靜霆的語氣很輕,卻仍然是笑,“為什麼?”

  “我有愛滋病,逼急了會咬人。”

  賀蘭靜霆笑得喘不過氣來。

  趁這當兒,皮皮猛一抬腿,作勢要踢,卻被他眼疾手快地抓住。

  “不用害怕,我不會傷害你的。”他放開手,坐到躺椅的另一邊,在井底里保持著與她最遠的距離。

  可是,越是這麼說,皮皮的聲音越哆嗦:“你……說話算話,還是……故意逗我?”

  “我們狐族非常講信用。”

  “不,你不是狐狸。”

  “要我怎麼說你才相信我?”彷彿被冒犯,賀蘭靜霆的語氣有些不耐煩。

  “很簡單,你變個原形我看看。”

  賀蘭靜霆笑了。

  “我變不了。”

  “我降低要求,你給我看一下狐狸的尾巴也行。”

  “我沒有……”

  “那你就不是狐狸。”

  “是這樣——”賀蘭靜霆痛苦地解釋,“修煉之後我外形的很多特徵都消失了。”

  “我不明白。”

  “通常的情況下,狐狸是從上到下修煉的,所以尾巴是最後一關。可是我是倒著來的,所以眼睛是最後一關。”

  “你為什麼要倒著來呢?”

  “我先天失明,所以只能倒著來。而且還特別慢。誰讓我是殘疾的呢。”

  “你少蒙我。”

  “我說的都是真話。”

  “好吧,除了心跳,你還有什麼可以證明你是狐狸的?”

  “我的嗅覺很好。”

  “怎麼個好法?”

  “你今天早上起來,用的是兩面針牙膏。接著,你吃了生煎包子,香菇味的。你喝了豆漿。然後你去了報社,在路上你不小心踩了一片香焦皮,地鐵很擠,你和一個灑著Gucci香水的女郎擠在一起。中午你吃的是回鍋肉和魚片粥,你很愛惜牙齒,又去漱口,這回你用的是草珊瑚牙膏。接著你累了,喝濃茶,便宜的茉莉花茶。你的同事喜歡嚼口香糖,她不喜歡你,將口香糖粘在你的椅子上,你坐下來工作,褲子上粘了一些,你至今不知。你今天的工作是整理檔案,你摸了幾百張紙,分別出自三十個不同的年代,油墨的氣味很混亂。你坐了大巴,大巴司機抽的是玉溪牌香菸。你餓了,吃了很多牛肉乾和土豆片……你一向月經不調,荷爾蒙導致你身上的氣味變化多端,不過我有理由相信你今晚會來月事……”

  “賀蘭靜霆,你敢跟蹤我!”

  “我白天什麼也看不見,能跟蹤你嗎?”

  “你看不見?誰知道這是真的還是假的?”

  “關皮皮,像你這麼蠢的女人,我懶得浪費智力去騙人。”

  “要麼你變原形證明你是一隻狐狸,要麼你就是一個騙子。”

  “我送你回家,談話到此為止。”賀蘭靜霆忽然拉住她的手臂,忽然輕輕往上一跳,就帶她出了井。

  “哎,你比劉翔跳得還高,奧運會你怎麼不報百米欄呢?”

  “你能不能住嘴?”

  “……”

  車上的氣氛很不對頭。

  賀蘭靜霆一直陰沉著臉。

  皮皮有點坐不住了,只好沒話找話:“除了花之外,你還吃什麼?”

  “我還吃人。”

  “搞笑哦。我們現在吃的東西里都有化學添加劑,我們可不是綠色食品……”

  “所以我很挑食。”

  “那你肯定看不上我,真的。我得過肝炎的。”

  “說到肝,這倒是我最喜歡吃的東西。”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8 22:42
二一

  “那下次我請你吃爆炒豬肝哈。”

  某人氣結。

  皮皮不管他,繼續說:“你發現沒,在這個世界上,證明自己是人很容易,證明自己不是人,很難。”

  “吱”的一聲,車猛然剎住。雖然繫著安全帶,皮皮身子往前一聳,又被安全帶死死地帶住,肋骨被勒得生疼。

  賀蘭靜霆跳下車,將她從車裡拽出來,拽到一棵大樹下,忽然用雙手卡住她的脖子,冷冷地說:“如果我現在就把你吃掉,是不是就能證明了?”

  11

  其實不用雙手,賀蘭靜霆陰森森的目光就能把關皮皮的咽喉切斷了。

  可是一個硬邦邦的東西突然間戳過來,卻令他冷不防地退了一步。低頭一看,一個黑乎乎卻閃得銀邊的東西抵在他胸膛上。

  “這是什麼?”

  “索尼牌錄音筆。”

  賀蘭靜霆雙眉一皺:“你要錄音?”

  皮皮用力點頭,做出主播姿態,揚聲道:“賀蘭先生,請問您做了九百年的狐狸有可感想?能用一句話說出來嗎?”

  這是一條通往城中的大道,路上的車很多,車燈交錯,掃瞄儀般一道一道地從他們的臉上閃過。路邊沒什麼行人,卻有一個穿著棉襖的老頭兒正在撿垃圾。

  賀蘭靜霆怔了怔,繼而冷笑:“看來你真地不怕我。”

  “不怕,”皮皮果斷地搖頭,“我以前住的地方,後面是火葬場,左邊是烈士墓,隔壁是花圈店。我什麼都怕,就是不怕鬼。”

  其實這不是皮皮住的地方,是皮皮的好友辛小菊住的地方。因為從小就住在這種地方,小菊被認為是陰氣拂拂,鬼氣森森,鬼胎轉世,有鬼附身。打上初中那陣兒,雖是數學尖子,班上肯理睬她的人就不多,天生好奇的關皮皮除外。

  “我不是鬼。”

  “你有影子。”皮皮指了指地面,表示同意。

  “我再說一遍,我是——”

  “除非你能證明。”

  默默地對峙了幾秒,賀蘭靜霆忽然一笑,說:“那時的樹比現在多。”

  這回輪到皮皮摸不著頭腦:“什麼樹?”

  “你不是問我有什麼感想嗎?這就是我的感想。”

  那時的樹比現在多。廢話。那時的房價還比現在便宜哪!

  這人活了九百年,就這感想啊?

  皮皮頓時對他產生了鄙夷:“賀蘭靜霆,這麼多年,你真是白活了。”

  回到車上,賀蘭靜霆又扭開了那個台,車裡迴蕩著鬱悶的降E大調小夜曲。

  “這是狐狸喜歡的音樂?”

  “嗯。”

  “這是——你們的電台?”

  “嗯。”

  “裡面的那個性感播音員,也是隻狐狸?”

  “量詞。”

  “也是位狐狸?”

  “我們這一族比較喜歡從事娛樂業。”

  “難怪天天都是音樂,連個新聞也沒有。”皮皮嘟囔了一句。

  “你錯了。裡面播的就是新聞,不過是用音樂來播的。是狐狸就聽得懂。”

  皮皮翹起了二郎腿:“播的是些什麼?說來聽聽。”

  “剛才在說大興安嶺的氣候。晴天轉多雲。北極零下五十二度。渡口花店新進了一批綠色鮮花,數量不多,歡迎採購。還有某位得道大仙的講座,修真秘要之類。”

  “渡口花店,你是說南街上的那個嗎?”

  “嗯。”

  C市人沒有誰不知道這個最大的花店和一年一度在這裡舉行的盛大花市。皮皮的奶奶還在那裡買過不少花的種子呢。

  “你也常去那裡買花嗎?”

  “不常去,有時去。那店對我來說,就相當於你們的麥當勞吧。”

  “光吃花你的消化系統受得了嗎?”

  賀蘭靜霆忽然沉默。

  “你……你有消化系統嗎?”

  繼續沉默。

  “你一天去幾次洗手間?”

  車猛地又剎住了,緊接著,關皮皮這邊的門鎖忽地彈開。賀蘭靜霆的聲音很不客氣:“下去。”

  “還沒到家呢。”

  “下去。”

  “我不。”

  賀蘭靜霆跳下車,拉開門:“關皮皮,你下來。”

  “不下來。”

  他忽然抓住她的腳,將她穿著的一雙皮靴脫了,扔到後座。

  “賀蘭靜霆,你想幹什麼!”

  “你下來不?”

  “我的鞋……”

  賀蘭靜霆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把將她拉下車。關上車門,“忽啦”一聲,汽車刨起一團塵霧,揚長而去。

  只剩下關皮皮赤腳站在大街上,徒然地對著遠處的尾燈大叫:

  “哎——賀蘭!你回來!我承認你是狐狸總行了吧!賀蘭——”

  尾燈譏諷地閃了兩下,漸漸變成一個點,匯入滾滾車流,沓不可辨了。

  真是不可置信,這人還真把她給拋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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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關皮皮不禁看了看腳下:很好的柏油馬路,地面很光滑。若是夏季,赤足漫步定是一種享受。

  可是,她心裡一個勁兒地叫苦,這是冬天啊。

  雪雖已停了,冰雖已化了,地面卻跟空氣一樣寒冷。

  伸手打的,沒人理睬。想打電話,手機斷電。更何況深更半夜,她這一歪一倒的樣子,很讓人懷疑啊。

  獨自跫行了近一個小時,兩隻腳只顧向前走,都沒有知覺了。

  便這麼磨磨蹭蹭地往前走,一直走到滿身出汗,走到星光疏冷,才看見自己住的大樓,臨走時忘記關燈,寢室的光還亮著。到了門口,藉著路燈一看,雙腳磨出了好些血泡,雖有厚襪子包著,腳板還是破了皮,血淋淋地慘不忍睹。

  皮皮在心裡痛哭:真是人狐異類啊!狐狸大仙說怒就怒,是不可以得罪的!

  她微微地鬆了一口氣,一抬頭,卻看見門前的台階上隱隱約約地坐著一個白影。

  那姿勢是熟悉的,依稀分辨得出。

  “家麟?”

  白影站起身來,詫異地迎上去:“皮皮,出了什麼事?這麼晚才回來?”

  “我……我的鞋丟了。”皮皮覺得有些委屈,又怪自己太愛貧嘴,自作自受。

  幸好家麟也沒有多問,大約是怕她尷尬,見她一步一跛的,便伏下身來:“我背你上去。”

  皮皮很老實地扒在家麟背上,讓他將自己背上了二樓。

  其實這也不是家麟第一次背她,有一回她騎車摔跤,骨折了一個月,家麟天天騎車送她上學,上下樓都是他扶著,其間也背過幾次。那時他的個子也不是很高,但她更小。他的語氣不容商量,她也不推諉,便歡歡喜喜地伏在他背上。為了這個,家麟還被人取笑了,說他是“豬八戒背媳婦”。當時背她的家麟臉是板著的,腮幫子硬硬的,擺出一副抵擋流言的樣子。末了又陰差陽錯地被選成全校學雷鋒標兵,很是搞笑。

  家麟穿著件羽絨大衣,但男人的氣息卻還是從領口鑽了出來,絲絲線線流入鼻尖。皮皮的心砰砰地跳得很快,面紅耳熱,覺得身子快要被他的脊背灼傷了。

  進了門,家麟將她放在沙發上,轉身便到廚房裡燒水。

  “家麟,這麼晚找我有事嗎?”皮皮隔著門問他。

  “沒事。”他輕輕嘆了一口氣。

  “考試沒考好?”

  “嗯。不是不好,只是沒到我期望的那個分數。所以申請了學校也不給全獎。”

  在記憶中,以前只要考試考不好,家麟就不肯馬上回家,而是先到皮皮家坐坐,緩緩氣,養足精神,準備面對母親的咆哮。

  “那你多申請幾個啊。東方不亮西方亮嘛。”

  “我只看中了幾個學校,其它的就是給了我全獎也不想去。”

  皮皮苦笑。

  家麟從來都是年級第一。養成了他在學習上心高氣傲的性格,什麼都要是最好的,第二都不行。

  “那你……要麼,再考一次GRE?”

  “嗯,只好這樣了。還有最後一個學校沒給我回音,我再等等吧。”

  皮皮記得每次準備GRE,家麟都好像掉了幾斤肉。到北京參加個什麼新東方學校,都是封閉式學習。回來一見面,又黑又瘦的,讓人心疼。

  “我這裡有土豆片,你吃嗎?”覺得話題太沉重,皮皮忽然道。

  “你的腳腫了,我帶你去醫院吧。”

  “不用不用,我有雲南白藥。”

  家麟給她泡了一杯茶,看了看手錶,說:“太晚了,我回去了。”

  “哦……嗯……”其實皮皮想說,既然這麼晚,你就在沙發上將就一宿吧。可是話到嘴邊又嚥下了。

  見他走到門邊,皮皮忽然想了一件事,問道:“你最近見到田欣了嗎?”

  家麟遲疑了一下,沒有回頭:“沒有。”

  “如果見到她,拜託替我問一下,NK演唱會的六折票買了沒有。這丫頭,打幾次手機都不回。”

  “好的。”

  家麟回頭看了她一眼,目光很深:“晚安。”

  皮皮笑了笑:“晚安。”

  門輕輕一扣,關上了。皮皮不顧腳上疼如刀割,連忙衝進洗手間。

  月事來了。

  12

  地鐵鑽出路面的那一段正好路過C城一中。

  這是一個晦暗的清晨。遠處幾個巨大的煙囪並不冒煙,是工業城市的遺蹟。

  可是皮皮還是覺得風裡有些說不清的顆粒,以至於進了地鐵,被暖氣一烘,頓時像抽了鼻煙一樣咳嗽開了。

  雖然每天都路過自己的學校,皮皮卻總是故意把視線調向不遠處的電視塔,或者是更遠的金安大廈。寧願看一千遍上面的廣告也不願看一眼C城一中。

  可是昨夜腳疼了一晚,皮皮沒睡好,眼皮有點抬不起來。加上家麟來了,有點懷舊,便多看了一眼久違的校舍。

  行政樓上的瓦片翻新了,新建的教學樓竣工了。氣派非凡的體育館上垂著幾個巨大的條幅,頭四個字是“熱烈歡迎……”。閉著眼睛都能聽見學校的高音喇叭。高二七班的教室在靠近街角的一側,右手最後一間。田欣說,桌椅沒換,桌上的三八線還在。上面多了幾首無厘頭的詩,有一首是她和皮皮的舊作,韻筆皆妙,又很搞笑,旁邊還有人給配了漫畫。田欣用手機拍下來傳給皮皮,讓她笑了好幾天。

  那時的文科班也叫渣滓班,彙集了從各路篩下來的差生。皮皮即是其一。她的數學打進高一就沒及格過,物理更在四十分以下。獨有語文好,單科成績總在前十名。於是老師就說,皮皮是文科型人才,要進文科班才有出息。皮皮的爸媽都沒怎麼讀書,老師的話就是聖旨,皮皮就這樣進了高二七班。

  一年下來成績上的收穫沒有,倒是在班上結交了三位好友,分別是排名第三十的王玉敏、第三十五的董小倩和第四十一的張佩佩。皮皮自己的名次則在三十八到三十九位上下浮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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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四個女孩子給自己的小團體起了個名字叫“桃花島”,制定了各種代號。一下課就聚到一起聊天、跳皮筋。四人當中數佩佩相貌最出眾、家境最寬裕,可是大家心裡都有點瞧不起她。像C城一中這樣的重點高中,三十名是一個級別,四十名是另一個級別。五十人的大班,四十之後就是差生了,沒人願意和差生玩。如果真的找她們玩了,就有點恩賜的意味。張佩佩深切領會高二七班的亞文化,對這幾位好友傾心巴結。每早買一大包生煎小包,自己只吃一個,帶到學校來和朋友們分享。

  那年頭天天吃生煎包子是一種奢侈。皮皮面子薄,吃幾次就不再吃了。等到又想吃時又不好意思再要了。王玉敏和董小倩則認為這是應當的。她們做了作業會給佩佩抄;跳皮筋、做遊戲肯叫她來玩;有人欺負她,也會群起而攻之……因此幾乎有一整年她們都沒怎麼買過早飯,把早飯錢留下來買了漫畫書。如果她們有一天沒吃佩佩的包子,佩佩會很惶恐,會以為自己得罪了她們。

  皮皮覺得,做人卑微到了這種地步比較悲慘。可是又不得不承認佩佩在人際關係上很有一套。果然,玉敏和小倩對佩佩的態度比自己要熱情。比如三月三的春遊,老師讓學生們自願分成三人小組。玉敏和小倩就搶著要佩佩,害得皮皮不得不與另外兩名不怎麼交好的女生搭伙。途中還為分工吵了架,最後不歡而散。一年一次的春假就這麼給毀了。後來她把這事說給佩佩聽,佩佩只是抿嘴笑:“連這也訴苦?你也不想想,每天放學回家是誰陪你一路走回去?知不知道這年級的女生有多少人妒嫉你?那個汪萱,只要陶家麟肯衝她一笑,讓她退後二十名也心甘情願。有所得必有所失,對不對?再看看我,為了一點可憐的友誼,整整兩年都沒認真吃早飯,都落下胃病了。”

  “那你還叫它友誼,不過是拿生煎包子換來的。”

  “所以我很早就知道友誼不是純潔的,是可以買賣的。不像你和家麟,青梅竹馬兩小無猜。”

  不知為什麼,無論是佩佩、玉敏和小倩都喜歡在她面前提起家麟。他是明星,人人都想沾光。而皮皮與家麟的關係,著實讓很多女生妒嫉。至少玉敏和小倩都使出極大的熱情到皮皮這裡打聽家麟的八卦。

  從皮皮家住的小區到學校有兩站路,從初中開始,家長們商量著讓兩個孩子一起上學。一來有個伴,二來也安全些。就這樣風雨無阻地堅持了好幾年。後來長大了,不再是鄰居,也不再一起上學,可兩家畢竟住得不遠,還是天天約著一起回家。天氣好,不乘車,都是步行。

  “走回去的路那麼長,你們都說了些什麼?”玉敏和小倩常常問。

  皮皮淡而化之:“沒說什麼,也就是跟著他走,說說作業什麼的。——我們是鄰居,父母又是同事,我媽怕我路上不安全,托他照顧我一下。”

  “你都多大了他還要照顧你?”

  “沒辦法,我們那一帶治安不好,我媽特別不放心。”她引經據典,“前天你們看報紙了吧?我們廠打群架,磚頭滿天飛,一下子就死了兩個。連行人都誤傷了。”

  “我的天吶,”出身於設計院家庭的玉敏和小倩同時恐懼了,“原來是這樣啊!”

  其實,在放學的路那麼長,當然得有話說。

  皮皮會講故事,家麟則是最忠實的聽眾。

  臨近高考的那兩年,家麟的弦總是崩得緊緊地,聽皮皮講故事,就是他一天最輕鬆的時刻。

  家麟的母親管教特別嚴,數學考了八十分就要挨打,拿尺子抽,一面抽一面罵:“我叫你粗心!我叫你不認真!下次不考一百別回來見我!見我也是跪搓板!”家裡凡是讓人分心的東西一律被禁止了。四大名著、《莎士比亞全集》、《家》、《春》、《秋》統統鎖進了玻璃櫃。《射鵰》沒看過。MP3不讓買。雖然家麟和皮皮天天一起走,她倒不擔心會早戀。家麟的眼皮子不會那麼淺。皮皮太平凡,長相太一般,成績太差,父母既無文化又不思進取,是一個沒有前途的家庭裡的一個沒有前途的女孩。

  可是家麟也不明白自己的媽媽。媽媽是清華畢業,為什麼打起孩子來比沒讀書的工人還要野蠻。

  沒有數學天分的皮皮有編故事的天分。

  她的故事整合了小說、雜誌、閒談、電視裡的各種情節和家數,一回接著一回,篇幅比楊家將還長。一個看似不起眼的題材,被她一番敷衍,便宛如五月的梅雨淅淅瀝瀝地拉開了維幕。其實皮皮講的全是些瑣屑的言情故事,考慮到家麟的興趣,又加入了武打和懸疑。這樣,兒女情長、英雄氣短全有了,十分熱鬧。她又會在要緊之處嘎然而止、且聽下回分解。

  因此,每當放學走出校門,皮皮都會在廣告欄邊看見假裝在看招貼畫的家麟。閒聊了幾句功課,家麟迫不及待地進入正題:“後來呢?”

  家麟從不承認皮皮是他的女朋友,那年頭叫早戀。可是,他也一天不落地陪她回家,不管別人怎麼說。他們甚至會一起溜到路邊的玻璃廠撿廢棄的玻璃瓶,到水溝裡洗乾淨帶回家養小烏龜。

  高二下學期,皮皮換了一個同桌,就是田欣。

  田欣是學習委員,也是班上唯一的一個在進文科班前就是前三名的尖子。同桌的第一天,田欣就主動向皮皮介紹了自己的學習心得,並認真回答了皮皮的各種提問:比如每天學習幾個小時,幾點起床幾點睡覺,做練習的頻度,花在各門功課上的時間,甚至,喝什麼營養品打不打太極拳都答得一清二楚。皮皮大悅,覺得自己比佩佩幸運。

  佩佩的同桌是排名第二的汪萱。汪萱是田欣的好友,可是性情倨傲,平日根本不搭理佩佩,考試時還故意把身子側過去,生怕她會偷看。甚至數次向老師抗議,說佩佩愛吃零食、影響她學習,又問為什麼要把差生安排給她。相比之下,田欣又大方又隨和。知道皮皮考不好會挨媽媽的罵,考數學時會分享自己的答案,讓皮皮混及格。凡是皮皮不理解的題目,只要問了,都會耐心地講解,一遍又一遍,直到弄懂為止。難怪她年年被評為市三好學生!皮皮對她心服口服,感恩戴德,銘諸肺腑。田欣過生日,她不惜花掉所有的零用錢,為她買了一隻很貴的加啡貓。

  等到皮皮過生日,正逢六月,天降暴雨。驟然間C城便成了一遍汪洋。收音機說,門外電閃雷鳴,有行人被雷擊中。同時告誡大家不要在水中跋涉,因為C城大街上有幾處下水道蓋子遺失,曾有少年失足落入水道,至今找不到屍首。可是,早在一週前,田欣就答應了皮皮會來她家慶賀生日。那天,皮皮媽買好了蛋糕,請了幾位交好的朋友,大雨傾盆,桃花島的姐妹們一人未到,田欣卻按時來了。進門時提著一個空籃子,神情無比狼狽,說被雷聲嚇著了,手一抖,籃子裡的水果和禮物都掉了。皮皮心滿意足地過了生日,田欣卻為此大病一場,得了肺炎,住了一個月的醫院才好,差點都進不了考場。

  人生有一知己足矣,斯世當以同懷視之。皮皮覺得,衡量一個人是否善良,要看她如何對待弱小而不是看她如何對待強者。強者人人都會巴結,只有善待弱者,方顯善良本色。所以,田欣才是可以深交的朋友。

  在C城一中,高考絕對是當之無愧的最具戲劇性時刻,但皮皮覺得,其戲劇性卻並不體現在高考的那一天,或者是公佈分數的那一刻,而是在多年以後的同學聚會。

  雖然每個學生都拒絕用分數定義自己,無形之中,她們大多又是分數的虔誠信徒。是啊,在那個年齡,姓名是父母的,錢財是父母,身上穿的包裡裝的全是父母的,只有分數是自己的。

  在皮皮的同學中,有成績一向就好,高考發揮穩定,進了大學也一貫優秀的田欣和汪萱。有成績一向不好,處處招人白眼,高考很差,工作之後卻混得風聲水起,在C城中已小有名氣的張佩佩。更有另一類是成績一直不錯,高考突然失利,一個大學沒考上,成了待業青年的辛小菊。

  皮皮今天去參加的拍賣會在一個巨大的街心公園對面。

  在晨跑的人群中她看見一個老頭穿著一件薄薄的夾克抖抖縮縮地坐在石凳上埋頭寫著什麼。老頭的頭髮很亂,衣服也很破,緊皺的雙眉有一股奇特的威嚴。

  “辛伯伯早!”

  老頭轉身看了她一眼:“早,皮皮。”

  “哥德巴赫猜想證得怎麼樣了?”

  “快了。”

  “伯伯您冷嗎?”皮皮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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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不冷。”老頭笑眯眯的將自己的褲腿捲開,裡面嚴嚴實實地包著一層塑料袋,用不干膠一圈圈地粘住,“非常暖和。皮皮你能借我幾塊錢嗎?”

  “這是五十塊,上次我欠小菊的,您不用還了。”皮皮掏出錢包,遞給他一張鈔票。

  “謝謝,”老頭接過錢,從書包裡抽出一疊紙鄭重地遞過來,“這是我的手稿你收著。異日我得了菲爾茨獎你可以拿這個賣錢的。”

  皮皮雙手接過:“好的,我一定珍藏。”

  誰說大人比小孩更現實?

  這個滿臉骯髒的老人就是辛小菊的爸爸辛志強。

  十幾年前他是新華書店的售貨員,從沒上過大學。因為看了徐遲先生的《哥德巴赫猜想》,決定將畢生精力投入到證明哥德巴赫猜想的事業中去。他證了五年,沒證出來,老婆跑了。又證了五年,還沒證出來,被送進精神病院。出了院,他開始流浪,露宿街頭,偶爾回家向女兒要點鉛筆和紙,在城市的各個角落繼續著他的夢想。

  小菊一直很崇拜她爸爸,一直以為他是天才數學家,直到有一天她鼓起勇氣拿著父親的手稿去拜訪了一位本省的數學權威。仔細閱讀之後,那位權威很認真地告訴她:“你父親是位天才,只是不懂數學。”

  小菊的世界就此崩潰。

  她是班上的數學尖子,但行為怪異,喜歡頂撞,老師們都不喜歡她。上課舉手也不點她的名。

  此外她的脾氣也很爆,動不動就愛打架。又很講義氣,常常被人利用。

  最重要的是她住的地方離火葬場、烈士墓都很近,大家認為她不吉利。

  皮皮本來和小菊不是很熟。因為小菊雖然衣衫破舊,長得卻很漂亮,排名第七,算是優等生,平日她們是不往來的。而且皮皮還有點怕她:小菊成天拿著一把大傘,三言不和就跟人打架,她的主要對手是男生,經常被男生揍,女生一見她就怕得要命。所以小菊有個外號,叫“憤怒的小菊”。大家暗地裡把她看成是某種不穩定因素。在學校她會打架,嫁了人她會通姦,工作了她會貪污,成功了她會犯罪,失敗了她會吸毒。她會有一個很生動很驚險的人生。

  話說皮皮第一次和小菊打交道是在一次放學的路上。那天家麟打球培訓,她一人回家。結果在校門外的小胡同裡遇到了正在挨揍的張佩佩。揍她的人是汪萱。兩人正抱著撕扯對方的頭髮。個頭高挑的汪萱明顯佔了上鋒。

  皮皮二話不說就衝了過去。

  她原本只想勸架,後來汪萱揍了她一拳,她怒了,便幫著佩佩一起打。可是汪萱是學過武術的,兩個人都不是她的對手,汪萱一腳踹過去,正中皮皮的心窩,她直直地倒下了。佩佩拉著她就要跑,又被汪萱一個掃堂腿帶下。正在不敵之際,眼前忽地一道黑影,辛小菊提著她的大傘就衝了上來,見汪萱沒兵器,將大傘往地上一撂,徒手空拳地和她打了起來。

  倒也不是一番惡鬥,因為小菊太強勢,汪萱很快就被她揍得無還手之力。可是她的嘴還很硬著,嚷嚷著說要向老師報告。這一報告不打緊,作為宣傳委員的皮皮努力了一年的“優秀學生幹部”就泡湯了。

  後來小菊放了汪萱,她一邊罵一邊哭地跑了。皮皮仔細詢問方知,原來是佩佩先動的手,因為她實在受不了汪萱平日對她的“心理折磨”、“行為污辱”和“口頭暴力”,決定以卵撲石地揍她一頓。不料自己完全不是對手。接著皮皮又問小菊:“你為什麼打汪萱?”據她所知,她們之間並無仇怨。小菊冷冷地來了一句:“平日素來看她討厭,就想揍。”事了拂衣而去,只剩下皮皮和佩佩相互扶持,一跛一歪地回到家,思考來日對策。

  晚上在走廊遇到家麟,皮皮一面苦著臉將發生的事告訴給他,一面嘆息自己快要到手的“優秀班幹部”。

  家麟聽了,半晌沒吱聲,接著淡淡地說:“不要緊,她不會打小報告的。這事我去替你解決吧。”

  果然過了一個多月都沒動靜,緊接著皮皮如願以償地拿到了優秀班幹部的證書。

  皮皮請家麟吃冰棒,滿腹心事地問他:“汪萱的事你是怎麼解決的?”

  “嗯,那個,”家麟說,“我帶她玩了一趟中山公園。”

  皮皮怒了:“你犧牲色相啊。”

  “嗯,犧牲了。”

  “說說看,都幹了些什麼?Kiss了沒?”

  “說什麼呀。”

  “上次你打球摔了,她還跑醫務室給你拿藥呢。”

  “有這事嗎?”

  “那你喜歡她不?”

  “不喜歡。”

  因為這件事,皮皮很感謝小菊,覺得她又神秘又仗義,有點崇拜她。後來小菊高考失利,分數比她還低,便沒有上大學,在社會上混著,四處打工。她們沒有聯繫,直到皮皮進了晚報,偶爾去馬路對面的麥當勞吃飯,這才發現小菊在裡面打工,有時當收銀,有時包漢堡。兩人漸漸地親近了。

  過了花園,迎面一幢氣派的白色大廈,有大理石台階和漢白玉扶手,門前還立著兩個石獅。

  皮皮對了對門牌號,正是本省有名的“桃園商務會所”。賀蘭靜霆所要參加的冬季玉器拍賣會便在這裡舉行。

  在地鐵裡皮皮就已翻過了衛青檀替她準備的小冊子。裡面有新石器晚期的獸面玉圭、有良渚時代的玉鐲、有商代的龍紋玉璧、有宋代的雙子玉盤以及不少乾隆時期的玉雕、擺件。當然也有賀蘭靜霆關注的那件戰國玉虎。

  無論哪一種,起拍的底價都在十萬以上。

  她從皮包裡取出錄音筆和採訪本,跛著腳進了大廳,正要往裡走,忽被一個西裝筆挺的工作人員攔住:“小姐,請出示您的邀請函。”

  “我是記者。”皮皮拿出採訪證。

  “對不起,這是私人高級會所,本次拍賣會嚴格控制人數,記者也需要邀請函。”他面無表情地看了一眼皮皮,“同時我們也要求正式著裝。這些在邀請函裡都已經交待了。”

  皮皮覺得“正式著裝”的意思是,她應當穿皮鞋。她本來倒是想穿皮鞋的,因為腳腫了,只能穿比較寬大的旅遊鞋,還是很舊的一雙。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記者們操持言柄、無孔不入,一向自視為無冕之王。皮皮也自覺遵循這個行規,以為不會有人攔她,所以穿得很隨便:下身牛仔褲、上身白毛衣,外加一件厚厚的羽絨服。

  她尷尬地東張西望,想看看賀蘭靜霆來了沒有。

  沒看見賀蘭,卻看見了一個她好久沒見,也不想看見的人。

  汪萱。

  畢業後,點點滴滴的消息傳過來,原來汪萱的父親主管經濟,在本地政界很有背景。她的男友是某富豪的大公子,長她十歲,聽說已經向她求婚了。皮皮只知道汪萱大學畢業分入銀行,不知道她究竟幹什麼。

  挽著一位中年才俊、款款拾級而上的汪萱打扮得豔光四射、高貴得體。身邊俊男非常紳士地替她脫下了皮大衣,露出一件湖綠色的手繡真絲長袍,淡黃的滾邊裹著尚未豐滿的身軀,清雅奪人。

  皮皮低頭,假裝看別處。

  不料汪萱偏偏看見了她,撇開同伴徑直走過來,對她笑了笑,算是打招呼。接著,半是安撫半是挑釁地對那個工作人員說:“小錢,你睜隻眼閉隻眼,就讓她進去吧。——她肯定是閨秀,只是不出於大家。”

  皮皮抬起頭,目光直視汪萱的臉,也笑了:“我當然也是被人邀請的。——不然,我又不是大戶,怎麼會到這裡來爆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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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13

  “請問,”那個工作人員溜了一眼她的記者證,不冷不熱地道:“關小姐,是誰邀請的你?”

  “賀蘭靜霆。”

  “賀蘭先生?”那人微微一怔,掏出手機,“請稍等,我給他打個電話。”

  沒等拔號,又掛掉了,指著玻璃門外:“這不是賀蘭先生嗎?”

  天地間不知何時飄起了小雪,砌上風煙零亂,單衣佇立一個人影。

  說到“正式”,皮皮覺得,賀蘭靜霆的衣服絕對談不上正式。薄薄的一件黑色風衣,褲子和鞋子都是帆布的。乾乾淨淨、簡簡單單。穿在別人身上就是寒酸,偏偏穿在他身上就成了清貴。

  他是這裡的貴客,也是常客。剛從汽車上下來,一位等候已久的工作人員便搶步迎了上去,耳語數句之後,將他引向大門右側的盲道。

  拍賣開始之前,通常都有一個小型的接待酒會。大廳很寬敞,設計卻是維多利亞式的,沙發和地毯的花紋都很熱鬧。在這寒冷的冬季堆出一股融融的暖意。水晶燈下的棗木長桌鋪著垂地的錦布,上面滿放著咖啡、茶、酒、水果和糕點。身穿禮服的侍應生托著茶盤四處走動,向客人提供紅酒和甜品。客人差不多到齊了,男士西裝革履,女士曳地長裙,人聲喁喁,言笑晏晏。除了沒有探戈舞會,這情景酷似電影《真實的謊言》的開場。

  皮皮忽然覺得記者並不是一個那麼有趣的職業。他們像透明的氣體在各種場合穿梭,除了帶走幾張照片,不留下任何形跡。他們也與各色人等打交道,報導寫完,便也不再來往。他們好像參與了很多事,卻又和這些事沒什麼本質的關係。一張嘴、一隻筆、一個鏡頭——這就是記者。

  “靜霆,”汪萱一面從手袋中出示邀請函,一面向他打招呼,話音中有一絲親暱:“到得這麼早,真是頭一回。蘇誠說,上次你搶走了他的一對唐代玉馬,今天他可要來報仇了。”

  汪萱的聲音非常動聽,是那種柔媚的含著少女稚氣的聲音。以前在高中就是廣播員,也經常報幕。也許是出於本能的反感,皮皮覺得她的聲音裡有點裝腔作勢。怎麼說呢。汪萱就屬於那種女人見了她就會嘆息自己命運的人。家世好、成績好、長相也好。從小到大男友如雲,挑了又挑,命中注定要過上等人的生活。其實皮皮倒不是反感這些。若說到家世、成績、長相,田欣也不差。但她就不討厭田欣。

  皮皮煩的只是一些不值一提的小事。比如汪萱上課總是看小說,排名卻總在前三。比如考試前她看上去比誰都緊張,卻總是第一個交卷。借她的作業從來不給,下課卻總纏著老師說話。當然,最主要的原因還是她從來不理佩佩,不得不說話也是萬分鄙薄的口氣。別人只當她們有宿仇,其實,汪萱對成績差的同學態度相當統一。

  還記得有次放學下暴雨,家麟參加球賽沒回來,皮皮想和汪萱共著傘到車站,期期艾艾地開了口,汪萱卻說已經答應送別人了。說罷,一個人徑直就走了。皮皮眼睜睜地看著她獨自等車,獨自上車,這才明白剛才的一番話不過是託辭,她只是不屑與她共傘。

  那一天,皮皮在學校等了足足一個多小時,雨也沒停,倒是家麟打球回來了。一頭的汗,臉上冒著熱氣。那時的家麟已經很高的個子了,麥色的肌膚,瘦長的臉,五官生動明晰,眉宇間滿是陽光。家麟也沒帶傘,卻不肯等。他的夾克是防水的,把夾克一脫,遮住皮皮的頭頂,就帶著她衝進暴雨之中。他們一面跑一面尖叫,兩人都淋成了落湯雞。

  那是一個炎熱的初夏,家麟只穿著件白色的背心,風馳雨嘯,電閃雷鳴,空中是枝狀的霹靂,雲層間透著紅光,皮皮堵住耳朵往家麟的懷裡躲,他便順勢摟了一下皮皮。

  在此之前,雖是天天一起回家,皮皮卻連家麟的手指都沒碰過。

  那天夜裡,皮皮做了有生以來的第一個春夢。夢見穿著白背心的家麟手拿毛筆,蘸著空中的雨水,在自己赤裸的身上寫字。

  一懷情愫,從此一發不可收拾。

  往事在腦海中滾滾地翻動,皮皮一時失了神。客人們陸續地來了,都在彼此寒暄、打招呼,那個姓錢的工作人員忙著看邀請信,只有她一人尷尬地站在角落。賀蘭靜霆看不見,自然也沒發現。倒是汪萱的那位男友遠遠地歉意地向她笑了笑,自顧自地喝酒,過了片刻,向賀蘭靜霆舉了舉杯子,調侃:“賀蘭,這次你又看上了什麼?能不能先透露一下?”

  賀蘭靜霆脫下風衣遞給接待人員,用手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我哪能看,只能是聽。蘇先生不是一向喜歡乾隆工的麼,對宋以前的古玉都不上心。怎麼,這次口味改了?”

  “乾隆的工藝當然好,只是氣勢不足。我現在返朴歸真,喜歡古拙。”無意間,他握了握汪萱的手,“再說阿萱也喜歡。對了賀蘭,我在琉璃廠給阿萱買了一塊南宋的子辰佩,可不便宜,你給看看。”

  說罷將汪萱手袋邊掛著一塊古玉取下來,遞給他。

  汪萱連忙擋住:“蘇誠,你也太粗心了。現在是白天……賀蘭先生不是很方便……”

  蘇誠笑道:“阿萱,你太不瞭解賀蘭先生了。他現在是熾手可熱的資深鑑家,這種給你帶著玩兒的小玉,用不著放大鏡,摸一摸便知真假。是不是這樣,賀蘭?”

  “蘇兄謬讚了。”

  賀蘭靜霆接過玉,輕輕掂了一下,又用指尖摸了摸,什麼也沒說便還給了蘇誠。

  見他不發話也不表態,汪萱忍不住問:“怎麼樣,是真貨嗎?我們可是淘了半天的呢。身邊還有一位琉璃廠的顧問。”

  賀蘭靜霆臉上的神情越發莫測:“汪小姐,你喜歡這塊玉嗎?”

  “喜歡啊。”

  “喜歡就戴著吧,是塊玉都吉祥。”

  蘇誠和汪萱雙雙變色。

  賀蘭靜霆雙眉一挑,從口袋裡抽出盲杖,正要往前走,那姓錢的小夥子終於騰出了空,便連忙走過來,在他耳邊低聲問道:

  “賀蘭先生,我是公關部的小錢。請問您可曾給這位小姐發過邀請?”

  “哪位小姐?”

  “這位關——皮皮小姐,C城晚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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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賀蘭靜霆想了想,搖頭:“我不記得我認識過一位關小姐。”

  那人意味深長地看了皮皮一眼,一臉的否定:“那麼,對不起,關小姐,本會所——”

  “等等,”賀蘭靜霆忽然打斷他,“邀請的事是我的助手辦的,有可能有報社的記者。我倒是在一個晚會上認得過一位姓關的小姐,沒怎麼說過話,但記得她的面容。關小姐,你介意我摸一下你的臉,確認一下麼?”

  摸臉?他居然說出這種話。就算他是瞎子,也太放肆了吧!

  莫說關皮皮,就連那個工作人員都怔住了。

  小人書裡都說狐狸又小氣又記仇,看來這裡真的。

  在場的人紛紛側目,等著看一場好戲。

  關皮皮咬牙,挺直脖子,不理他。

  “介意就算了。”他扶了扶墨鏡,微微一哂,轉身要走。

  剛轉過身,皮皮忽說:“不介意。”

  用腳趾頭想都知道,此刻的汪萱已快活得要笑出聲來了。

  臉上一股冰涼的空氣。接踵而來的還有他身上貫有那股深山木蕨的氣息。伸過來的手指纖長而蒼白,指尖卻是柔軟的。實際的情形並沒有在場人想像的那樣香豔。賀蘭靜霆只碰了碰她的鼻子,又碰了碰她的耳朵,然後低頭回憶片刻,便說:“嗯,認得。關小姐,我相信我的助手給你寄過邀請函。”

  “我……弄丟了。”

  “錢先生能否通融一下?”

  工作人員很懷疑地看著面前的兩個人,遲疑地說:“既然是賀蘭先生的客人,當然可以通融。只是……門外有服裝店,會所有更衣室。關小姐能否穿正式一點的服裝?”

  皮皮正要說話,賀蘭靜霆淡淡地插了進來:“我不認為關小姐需要更衣。”

  “賀蘭先生,請恕我——”工作人員十分堅持。

  “關小姐,對面有家茶館,不如我們一起去喝杯茶吧。” 賀蘭靜霆拉住關皮皮便往外走。

  “賀蘭先生——拍賣馬上就開始了。”工作人員傻眼了,語氣不由於急促了。

  “拍賣會麼,年年都有,我明年再來。”

  說罷,不管不顧地將皮皮帶到門外,一起下了台階,忽聽身後一陣急促的腳步,一人呼道:“靜霆——等等!”

  兩人同時站住。

  是個穿著講究的中年人。皮皮覺得他的年紀並不小,可能有五十多歲了。只是保養得體,又修飾整潔,看上去只有四十出頭。

  “康先生。”

  那人來不及和賀蘭打招呼,卻是非常真誠地伸手過來:“關小姐,你好!我是康少江,桃園會所的總經理。”

  皮皮只好和他握手:“康經理你好。”

  “關小姐裡面請。對了,你走路是否不方便?我們這裡備有輪椅,拍賣廳在二樓,我讓人用電梯送你上去。”

  與那個固執要看邀請的工作人員相比,這位經理的態度也太靈活了,簡直是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令皮皮受寵若驚。

  賀蘭靜霆面色不變,似乎在考慮要不要回頭,過了片刻,才說:“不必了,我送她上去就可以了。”

  不知為什麼,賀蘭靜霆先帶著她去了自己的更衣室。

  “把鞋脫了。”他說。

  “脫了我穿什麼?”

  “地上是地毯,你可以光著腳。”

  “……”

  “光著腳不是更不正式嗎?”她反問。

  “你想不想採訪這個拍賣會?”

  “想。”

  “那你脫是不脫?”

  “我的腳腫了,好不容易塞進去,現在想脫也脫不動。”

  “這個好辦,我來幫你。”

  皮皮不禁抽了一口冷氣。超級大帥哥真的俯下身去,居然在她面前半跪著,小心翼翼地幫她脫鞋,脫了一隻,又脫一隻。然後將球鞋往垃圾桶裡一扔。

  “哎!你幹麼扔我鞋啊!別看它舊,這可是阿迪達斯的,全是雙層牛皮的。”

  賀蘭靜霆不理她,不知從哪裡找出一個塑料袋,將她小包裡的東西嘩啦啦地往裡一倒,又將她的手袋連同錢夾一股惱地扔進了垃圾桶。

  “賀蘭靜霆!你有病啊!這是我的手袋,新的,才用兩個月!還有錢包,是我爸給我的!”

  皮皮忍不住吼了。

  “皮帶。”他指了指她的腰。

  皮皮連忙按住腰。

  “如果你自己不肯脫,我就要幫你了。”

  皮皮很自覺地將皮帶解了下來,如果不解的話下面有可能會看到《畫皮》裡的鏡頭了。 但她還是色厲內荏頂了一句:

  “這皮帶值五十塊錢,你若扔了就得賠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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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關皮皮,”賀蘭靜霆冷冷地說,“你若想和我坐在一起,身上就不能有任何皮的東西。聽明白了沒有?”

  “皮又怎麼啦?難道你是動物保護主義者?哦!我明白了,你哪裡是什麼動物保護主義者,你就是一隻動物!”

  “你說什麼?”

  “我明天就買件狐皮大衣。”

  話一出口她就後悔了。因為一聽這話,賀蘭靜霆的臉頓時陰沉下來,他的雙手忽然間就鐵鉗般地掐了過來,掐住了她的脖子。倒沒開始用力,卻足以讓皮皮魂飛魄散。

  賀蘭靜霆的話音還是很平靜,平靜中帶著威脅,一字一字地道:“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

  皮皮欲哭無淚、欲喘無氣:“我……我想說的是:恕……恕我眼拙,看來……你真是……一位狐狸。”

  14

  “你若是肯乖乖地聽話,我今天就不為難你。”見她話音裡分明在討饒,賀蘭靜霆鬆開了手,居然還很紳士地替她整理了一下拉歪掉的領子。

  皮皮在心裡咬牙切齒地罵,暴君啊暴君。

  暴君的臉上還留著勝利者的笑容,卻不料鼻樑間驀地一輕,墨鏡已被皮皮摘掉了,緊接著,垃圾桶的蓋子翻動了一下。

  “我的眼鏡呢?”臉又沉了下去。

  “你扔了我的東西,我也扔你一樣東西。”皮皮拍了拍手上的灰塵,抱著胳膊,挑釁:“平衡平衡。再說,你不戴眼鏡更英俊,是真的。”

  “……”

  其實皮皮是想看一看賀蘭靜霆不戴眼鏡會是什麼樣子。或者說,他的眼睛在白天會是什麼樣子。會一直閉著嗎?抑或是半睜著,露出大半的眼白?

  然後,她又有一點點失望。

  因為賀蘭的眼睛和常人並沒有很大的不同。瞳孔很大,幽深的,黑不見底的,像一道時光隧道。但他凝視著她的時候,視覺中沒有任何焦點,目光甚至都不移動,又的的確確像個盲人。任何人看見了這樣的一雙眼睛都會覺得很好看,同時也會覺得他的視力肯定有問題。

  對峙了片刻,賀蘭靜霆忽然垂目,看得出他想發火,但儘量克制自己。

  他沒有說話,徑直走向垃圾桶,揭開桶蓋,伸手在桶裡摸了一陣,找到眼鏡,用手擦了擦,戴了回去。

  皮皮眼疾手快地跟了過去,也想乘機把自己的鞋子提溜出來,卻被賀蘭靜霆不客氣地一掌按住:“快開始了,咱們得走了。”

  他不再提眼鏡的事,卻一把牽住了她的手,而且握得很緊。

  皮皮甩了兩下,甩不掉,不肯移步:“沒鞋子我怎麼走啊?”

  “地上不是鋪著地毯嗎?”

  “可我的腳還是痛啊。”

  “我扶著你。”他的嗓音很溫存,“如果你不想走,讓我抱你上去,也可以。”

  這話皮皮聽得直起雞皮疙瘩,她提起塑料袋,抽身就往門外溜:“誰說我不想走了。走就走。”

  “你看,你走得不是挺快的嗎。”賀蘭靜霆快步跟上,不忘記恭維一句。

  他們的座位在靠走廊的第一排,皮皮無比鬱悶地發現汪萱和蘇誠就坐在她的右手邊,中間只隔兩個空位。

  看得出,拍賣廳原是個小型禮堂。雖是臨時佈置,卻佈置得十分豪華。客人陸續落座,又互相寒暄。除了一位錄相師的,幾乎沒有別的記者。

  將皮皮送到座位之後,賀蘭靜霆便被一個熟人叫去寒暄了。她開始不安地看表,急切地期待那兩個空位的客人早日到來。

  而那兩個位子,竟然一直空著。

  她低頭翻開採訪本,本子是新的,上面什麼也沒有。汪萱的咄咄逼人讓她芒刺在背。為什麼生活會那麼不公平呢?她不由得想起了高中的那些日子,想起了小菊和佩佩,想起了她們一起打的那一架。那是皮皮平生唯一的一次打架。她被汪萱揍得很慘,手臂和胸口都青紫了,回家還要瞞著大人。後來見了她也繞開走。那一次以後,她們互相憎恨,再也沒有說過話。

  可是一見到汪萱,皮皮在工作中好不易培養出來的一點自信心頓時消失殆盡。

  她又成了高二七班的差生。

  正思索間,想不到汪萱忽然開了口:“皮皮,聽說你分到了C城晚報?”

  皮皮抬頭看了她一眼:“嗯。”

  不會吧。汪萱不會這麼快就不記前嫌了吧?還是說,她們已經成熟了,要作成人間的對話?

  “多久了?”

  “快兩年了。”

  “怎麼還是實習記者?” 汪萱看自己的指甲,慢悠悠地說,“現在的總編不是杜文光嗎?我認識他。他和蘇誠挺熟的。”

  “哦。”

  “上個月的校友會,你怎麼沒來?”

  校友會。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皮皮心裡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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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高二七班每年都有校友會。通常是由混得好的同學出資,大家一起到餐館歌廳去小聚。有時也會選以前的教室。許久不見,大家爭相擁抱,做出各種誇張的表情。接著,工作了的互相遞名片,讀研的交換學習資料,每一個人都打扮齊楚,細心地在別人的眼光中尋找自己。

  工作之後皮皮和佩佩曾經參加過當年的校友會,遇到了分到C城三中教書的玉敏和在糧食學校宣傳部工作的小倩,兩人都搶著要佩佩的名片,對她格外恭敬,話音透出一點淡淡的巴結。

  皮皮暗暗地想,原來現實就是一個人不想接受卻不得不接受的東西。

  現實充滿了戲劇性。

  果然,轉過身來,小倩很不服氣地嘀咕開了:“哼,瞧她得意個什麼呀,不過是比別人多個有錢的老爸。要不是這樣,就憑她四十一名的能力——腦子那麼笨能當好記者嗎?——早晚要出漏子,看她能發跡多久。”

  皮皮急忙辯解:“其實佩佩挺有能力的,只可惜咱們的中學教育不適合她。”

  小倩不接茬,直直地追問:“那你分到晚報,又是走的什麼路子?”

  “沒路子,公平競爭。學校推薦了十個學生,面試、口試有三輪,最後選了我。”皮皮不無驕傲地說。

  “還是你有運氣。”小倩、玉敏齊齊地說道。

  聚會到了一半,佩佩忽然拉著皮皮出了校門。輾轉地找到一個黑漆漆的宿舍樓,佩佩忽然從地上撿起一塊磚頭,對著一樓的玻璃窗扔了進去。

  “喂,你幹什麼?”皮皮驚恐了。

  “咣當”一聲,窗子破了,她們拔腿就跑,發瘋似地跑到大街上攔住一輛出租,鑽進車裡佩佩尤在大口喘氣:“我恨他!我再也不來C城一中了!”

  皮皮抓住她的手,壓低聲線:“你恨誰?”

  佩佩雙手握拳,歇斯底里地叫道:“我恨王老師!我恨C城一中!我恨這幫同學!C城一中毀了我的青春!你呢?你恨不恨?”

  驀然間,皮皮陷入茫然:“我……我不知道。”

  大約是恨的。

  見皮皮半天不發話,汪萱又說:“什麼時候一起去吃個飯,我叫上杜文光,你帶上賀蘭先生?你和他……很熟?”

  皮皮連忙搖頭:“對不起,你弄錯了,我不認識賀蘭先生。——我只是採訪他。”

  話音剛落,背後吹來一陣陰風,皮皮一轉身,發現賀蘭靜霆不知何時已站在了她的身後。

  他還是那樣面無表情,嘴唇淡淡地抿著,微微勾起一條弧線,似笑非笑。

  “皮皮你開玩笑哦,”汪萱看了賀蘭一眼,吃吃地笑了,“這裡人都知道,賀蘭先生從來不接受記者的採訪。當年杜文光想採訪他都沒戲呢。”

  “所以我也只是試試看,”皮皮不冷不熱的答道,“我真的不認識賀蘭先生。”

  說罷,她從塑料袋裡掏出相機,假裝檢查了一下鏡頭,對著前面的屏幕取了幾個景。又從椅背上取出拍賣目錄,一頁一頁地翻著。

  有人拍了拍她的肩,傳過來一個很溫柔的聲音:“皮皮,你想喝點什麼嗎?”

  那聲音美如天堂。皮皮禁不住看了看天,又看了看地,發現說話的人是賀蘭靜霆,又調節了一下自己的視線,一下子沒反應過來。

  “你吃過早飯了嗎?”他又問了一句,紳士十足的樣子。

  皮皮迷惑地看著他,很堤防地想了一下,半晌才答了一句:“沒有……”

  “我去給你拿點東西吃,澄汁可以嗎?”賀蘭靜霆俯身下來,在她耳邊輕聲地問。

  他的表情倒沒什麼變化,舉手投足之間卻露出一絲親暱。顯然這不是賀蘭靜霆在公共場合的慣有行為,汪萱的雙眼禁不住眯了起來,嘴角輕輕一挑,視線在皮皮的臉上掃了一個來回,莫測地笑了。

  皮皮尷尬地點了點頭。

  賀蘭靜霆掏出摺疊的盲杖,到樓下大廳取澄汁去了。一個工作人員怕他看不見路,連忙尾隨而至。

  目瞪口呆之際,又有人拍了拍皮皮的肩,遞給她一張名片:“小姐,我是瑞景升古董專賣公司的方大昌,請問您貴姓?有名片嗎?”

  “我姓關。我……我沒有名片。”

  “我們公司收藏了不少上品玉器,主要是明清時期的,宋以前的也有一些。關小姐感興趣嗎? 什麼時候帶賀蘭先生一起來看一下?”

  關皮皮吸了一口氣,紅著臉說:“對不起,我對古玉沒研究。如果您想請賀蘭先生,他馬上就回來,您直接對他說就好了。”

  那人怔了怔,硬把名片塞到她的手中:“關小姐不肯給面子?”

  “哪裡……”皮皮窘住。這都是哪一茬對哪一茬啊。

  “週末您有空嗎?關小姐愛吃海鮮嗎?”那人的嘴動得飛快,“我知道紫陽路上的‘費記’鮑魚湯不錯。怎麼樣?週末晚上七點,賞個臉吧?如果賀蘭先生不方便,關小姐您自己也一定要來。到時我讓秘書提醒您一下。也麻煩您先寫一個聯繫號碼。就這樣說定了。”

  “啊——我——”

  皮皮還想解釋,轉眼功夫那人就不見了,也不知到哪裡和人說話去了。

  剩下皮皮一人在椅子上長吁短嘆,汪萱在一旁只是微笑:“皮皮,看來你真的不認識賀蘭。這裡人人都知道,賀蘭從不陪人吃飯的。”

  “不會吧?”皮皮明明記得賀蘭靜霆陪他吃過水煮魚,雖然他自己沒吃,但肯定是陪了。

  “難道……他請你吃過飯?”汪萱的表情十分八卦。

  “……”不好回答。

  “皮皮,你是賀蘭先生的女朋友嗎?”

  “不不不不不不……”她把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

  身邊的椅子格吱地響了一下,賀蘭靜霆已經回來了。手裡拿著一瓶豆漿,一個紙袋。

  紙袋上浸著油。皮皮說了聲謝,打開一看,竟然是她最喜歡吃的生煎包子,禁不住問道:“大廳裡的早點不都是西式的嗎?怎麼會有生煎包子?”

  “我到外面買的。”

  “豆漿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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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我想你更喜歡吃豆漿。”

  這麼周到啊。皮皮的臉有點紅。沒說什麼,靜靜地吃了起來。賀蘭靜霆順手拿出椅背上放著的目錄,皮皮小聲說:“想找什麼,我給你念吧。”

  “不用,上面有盲文。”

  果然,印給他的手冊明顯地比皮皮的要厚,沒有圖像,沒有文字,只有一排排凸凸凹凹的點。賀蘭靜霆攤開手指,用左手指尖摸第一行的前半部,又用右手指尖順著摸同一行的後半部,同時左手尋找第二行。他的手指在紙面上輕輕滑動,動作很流暢,甚至帶著節奏,皮皮在一旁幾乎看痴過去。

  “你平均每分鐘能閱讀多少個單詞?”她忽然問。

  “怎麼,對這個感興趣?”

  “嗯。”

  “三百多個。”

  “等會拍賣的時候,他們會給你準備耳機嗎?”

  “不用,我的聽力非常好。”

  皮皮同時在採訪本上記下來:聽力敏銳,每分鐘閱讀三百字。

  過了一會兒,賀蘭靜霆附耳過來,輕聲說道:“那個汪小姐,你不大喜歡她?”

  “高中同學,有些宿怨。”

  “等會兒你能幫我個忙嗎?”

  “行啊,說吧。”

  “你能替我舉拍嗎?我要278號拍品,戰國玉虎。”

  “這個……我可沒幹過。”

  “舉手你總幹過吧?”

  “幹過,舉手我會。”皮皮挺老實地點頭。

  “你替我舉手就行了。”

  “我舉了能算數嗎?”

  “算數。我給拍賣師打電話說明一下。”

  “你自己有手,自己不能舉啊?”

  “舉手很酸。”

  皮皮瞪了他一眼,失語了。

  “當然,如果價錢太高,我不能承受,我會讓你停手的。”他補充。

  “行。”

  他去打了電話,同時用手指了指皮皮,那個拍賣師點點頭。

  大廳忽然安靜下來,有人宣佈拍賣開始。前台的巨幅屏幕上閃出一張圖片:“第278號拍品:戰國玉虎,長11.5釐米”。手冊上介紹說,周禮有六器,玉璧、琮、圭、琥、璋、璜。這就是其中的“琥”,深綠色的玉料,高鼻、菱眼、耳後抿、尾上卷,作爬行狀。目前出土中僅見一對,其中之一即藏於V市博物館。

  皮皮仔細看了看屏幕上的圖片,雖然用的是高清晰的照相機,但那玉虎的尺寸很小,年代久遠,看上去黑乎乎的一團,無任何吸引人之處。

  “起拍價70萬人民幣。”

  七十萬啊。皮皮怔了怔,心咚咚地跳。這麼小的一隻虎,又破又舊,能這麼貴嗎?

  後排有人舉手,拍賣師叫道:“75萬。”

  皮皮怯怯的舉了舉手。

  “80萬。”

  她偷偷看了一眼賀蘭靜霆,發現他還在用手摸那個手冊,很專注的樣子。

  緊接著,汪萱抬了抬手,用很清脆的嗓音說道:“100萬。”

  “100萬,前排的這位小姐加到100萬。100萬,有人加嗎?”

  皮皮舉手。

  “105萬。”

  後排又有人舉手,一個接一個,從110萬一直升到180萬。

  “200萬。”汪萱冷冷地道。

  皮皮舉手。

  “205萬。”

  汪萱遲疑了一下:“210萬。”

  皮皮繼續:“215萬。”

  汪萱奉陪:“230萬。”

  皮皮笑了笑,抬手:“235萬。”

  她開始覺得拍賣是個很有快感的遊戲,特別是自己不花錢的時候。

  後排有人舉手:“250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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