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情緣】結愛·異客逢歡 作者:施定柔 (已完成)

 
li60830 2018-12-28 18:30:14 發表於 都市言情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35 18081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8 22:40
一〇

  雪早已停了。夜很黑,天空卻是暗紫色的。清輝中的一輪素月,好像一片懸浮在冰茶中的檸檬。遠處的山巒飄著白霧,白雪裹住的樹枝閃著珊瑚般的螢光。汽車正在以一種意想不到的高速向城外的山區行駛,速度之快,近乎滑翔。關皮皮對這座城市非常熟悉,熟悉到好像這是自己的第二個身體。城市的中央滿佈著餐館、酒吧、舞廳、歌劇院、體育場和名目繁多的娛樂會所,是慾望的中心。越過十幾道立交橋,到達城市的邊緣,燈光少了,車輛少了,一切迅速安靜下來。在那裡,有販毒、有打架、有搶劫、有各式各樣的罪惡交易,充滿了恐怖。

  他們先在一片曠野中穿行,漸漸走入起伏不定的山路,一道道的樹影巨獸般地撲過來,彷彿擇人而噬。

  皮皮知道賀蘭靜霆正帶著她駛向本城最昂貴的住宅區:淥水山莊。裡面有五十多座別墅分佈在一座大山溫暖的南麓——是離城區最近的郊區,山上有溫泉、古松、森林、瀑布,山下有地鐵、咖啡館、植物園、高爾夫球場。所謂的人與自然的過渡帶,所謂的大隱隱於市小隱隱於山,都指的是這裡。

  汽車在環山公路上飛快地爬升,皮皮只覺頭腦陣陣昏眩。過了不久,忽然停住。賀蘭靜霆跳下來,拉開車門,皮皮的腳剛一落地,便看見一地亂雪,上面長滿了一叢叢漩渦狀的茅草。

  賀蘭靜霆的房子居然是一套老式的四合院,朱漆的大門,屋頂的飛簷挑起來,鐵馬叮噹,風鈴微蕩,半卷的竹簾,透著一縷微光。賀蘭靜霆一手摻著皮皮,一手掏出鑰匙,打開了一把古老的銅鎖。

  “吱呀——”一聲,木門緩緩張開,裡面是一個清靜的院落。當中一道假山,兩旁種著梅花,被雪埋了一半。皮皮抬頭一看,天空是四角的,屋頂上滿是飄搖的枯草,說不出的清冷、說不出的蕭索。

  皮皮打量四周,有點懷疑自己走錯了地方。進了客廳,卻又覺得沒有走錯。

  客廳的擺設足以證明賀蘭靜霆收藏家的身份。

  老式的傢俱,四角包著銅皮。紫檀木的台桌上擺著青瓷花觚。牆上的字畫墨跡莫辨、古意盎然。潔淨的橡木地板,打著閃亮的光漆。只有靠窗的一組赤色沙發與整個房間的風格格格不入,像是剛從商場裡買來的進口貨。

  皮皮在沙發上坐了下來,發現賀蘭靜霆的手中,不知何時,已經多了一個蘋果。他很悠閒地坐在皮皮對面的沙發上,隔著花梨木茶几,用一把鑲著碧玉的水果刀輕輕地削著蘋果。

  還滿客氣的。

  削著削著,賀蘭靜霆的手忽地一抖,手指被刀削出一道小口,血立即湧了出來。在蘋果上留下一道鮮紅的印跡。

  他好像沒感覺到痛,繼續專心地削蘋果,姿勢非常優雅。皮皮凝視著他的臉,覺得他的長相非常迷人,可惜戴著墨鏡,無端端地添了一臉寒氣,像總統的保鏢,又像黑社會的殺手。

  印跡越沁越深,漸漸變成銅鐵般大小。

  “你的手流血了。”皮皮說。

  “嗯。”

  他看了看蘋果,沒有介意,用刀將那沁了血的蘋果切成四半。

  遞給她的那塊,偏偏帶著血跡。

  可能他沒注意到吧。皮皮不想顯得太挑剔了,笑了笑,將蘋果放到嘴裡,嚼了嚼,嚥了下去。

  她發現賀蘭靜霆雖一直低著頭,卻很注意觀察她。

  “那麼說,賀蘭先生,您是優秀黨員。”皮皮說。

  “別客氣,叫我賀蘭靜霆就好。”他很溫和地糾正。

  “賀蘭……靜霆,現在,我可以開始採訪嗎?”

  “等等。”

  他去了廚房,端來了一隻碟子和一套西式的刀叉,鍍銀的,泛著寒光。

  皮皮愣了愣,問:“賀蘭先生,你還沒吃飯嗎?”

  現在已經九點了。

  “沒有。”他說。

  “晚上你打算吃什麼?”

  賀蘭靜霆想了想,忽然放下叉子,說:“我能先帶你參觀一個地方嗎?”

  “行呀,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正打算參觀你的房間呢!我想知道著名收藏家的房間會是什麼樣子!”皮皮笑眯眯地說。

  “現在你覺得好些了?不想吐了?”賀蘭靜霆又問。

  “完全好了,真是一陣一陣的。”

  “跟我來。”

  他引著她穿廊度院,出了後門。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8 22:40
一一

  其實賀蘭靜霆的四合院就在這座山的最高處,離山頂只有十幾步之遙。院牆沿山而上,竟將包括山頂在內的一大片地方都圍住了。

  山頂有座八角小亭,亭邊有個巨大的石台,圍著漢白玉的欄杆,往下是陡峭的北坡。

  走到石台上,賀蘭靜霆忽然問:“你喜歡這地方嗎?”

  “還行,有點陰森森的。”皮皮被山風吹得打了一個寒戰。無端地,她嗅到了一絲危險的氣息,禁不住看了看賀蘭靜霆,腿亦不由自主地發起抖來。

  緊接著,她就發現石台的正中鑿著一個井。

  站在井邊往下看,裡面沒有水,也不是很深。井壁是光滑的大理石,上面小,下面卻很寬敞。清冷的月光筆直地照下來,井底十分明亮。

  裡面什麼也沒有,只有一把躺椅。

  身邊的賀蘭靜霆依然散發著深山木蕨的氣息。

  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他柔聲說:“皮皮,今天晚上,你願意陪我曬月亮嗎?”

  那聲音充滿蠱惑,他的手亦不知何時已搭在了她的腰上。

  輕輕一推,皮皮就掉了下去。

  6

  皮皮掉下去的時候並沒有摔著。因為她正好落在躺椅上,躺椅裡裝著彈簧。

  可是,當她仰起頭來,看見賀蘭靜霆亦隨之翩躚而落時,就立即明白髮生了什麼事。腦中頓時閃出一幅老式偵探片的定格:自己赤身裸體地趴在井底,口吐鮮血,四肢散亂。話外音是刑警隊長木然的描述:“死者女,未婚,二十歲右左,身穿……”

  她不敢想下去,眼見賀蘭靜霆尚未站穩,毫不猶豫地出了手,向他身體的某個部位狠狠地踢了一腳!

  面前人吃了痛,猝不及防地彎下腰去,重重地倒在躺椅上。

  還沒等明白髮生了什麼事,他的脖子便被皮皮緊緊地掐住了。

  淫賊、色狼、殺人犯……

  皮皮咬牙切齒地在心裡罵,力道越來越大,手越收越攏,賀蘭靜霆掙紮了一下,便不動了。

  原來,改寫一個偵探片也挺容易。不到三秒鐘,皮皮就由受害人變成了殺人者。

  若不是月光很亮、井底很乾淨、躺在椅子上的人不難看,皮皮幾乎要得幽閉恐怖症了。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敢鬆開手,仍是心跳如狂。害怕賀蘭靜霆突然甦醒,她用圍巾將他的雙手緊緊綁住,打了個死結,這才藉著月光細細查看。

  賀蘭靜霆一動不動地躺在那裡,胸口的扣子被她扯開了,露出一道白皙的鎖骨,有些瘦弱,卻散發著一股男人身上特有的雄性氣息。

  生怕再看他兩眼便會把持不住,再加之好奇心頓起,皮皮將他的眼鏡一摘,不尤得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其實賀蘭靜霆的眼睛和常人沒什麼不同,安靜地閉著,也看不出什麼特點。可是,皮皮覺得,摘掉眼鏡的賀蘭在幽微的月光下有一種難以形容的氣質,一種驚豔的感覺。

  真是翩翩君子,溫潤如玉。可惜卿本佳人,奈何作賊?

  皮皮在心裡搖頭,探了探他的鼻息,又摸了摸他的動脈。

  沒有呼吸,也沒有脈博。

  她頓時慌張了,俯下身去聽他的心跳。

  沒有心跳。

  片刻間,皮皮出了滿滿一頭的冷汗。她一直以為躺在自己面前的賀蘭靜霆只是昏過去了。

  不會吧!這位帥哥也太不經扁了吧?她沒做什麼啊,就是踢了他一腳,又掐了他一下,他怎麼就,怎麼就……死掉了呢?

  一股涼意從她的腳趾一直爬到心臟,彷彿將心跳也凍住了。

  皮皮對自己說,鎮定,鎮定。

  沒錯。她遇到了色狼,她正當防衛。可是,皮皮並不想殺人啊。畢竟人都有犯錯的時候。何況,他還是位曾經給國家做出過傑出貢獻的優秀黨員。就算有罪,也罪不至死。

  這麼一想,皮皮立即替賀蘭靜霆找到了更多不死的理由:比如,從頭到尾,賀蘭靜霆也沒對她怎麼樣,還很客氣地招待了她,替她削蘋果。比如,在井台上,他只是輕輕地推了她一下。到時真要到警察面前,講都講不清,沒準賀蘭的家人知道了,還要告她個“故意傷害”呢。

  賀蘭靜霆那麼有錢,打起官司來,她一定吃虧。皮皮的家很窮,律師肯定請不起……

  這些當然都不是令她心虛的最主要原因。

  最主要的原因是,皮皮覺得,像賀蘭靜霆這種長相、這種事業有成的男人,想要哪個女人,似乎不必那麼費勁。就算他不要,送上門來的也一定很多。而皮皮自己,則實在太平常、太普通了,賀蘭靜霆怎麼會對她起覬覦之心呢?

  按照這個邏輯往下分析,皮皮甚至覺得,剛才賀蘭也沒推她,只是碰了她一下,她太敏感,急於防範,身子一傾,就往下跌。——也許他並沒有什麼惡意。

  不敢再想下去,她趕緊給他做起了人工呼吸。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8 22:41
一二

  皮皮學過一點救生常識,當下雙掌合攏,在“死人”的胸口上用力地按了三下,再對著他的嘴吹氣。

  一連做了三組,每組十次,沒有反應。

  她以手握拳,用力地捶擊他的心臟。

  沒有反應。

  皮皮的頭皮一陣發麻,冷汗濕了一身。環視四周,她發現了一個更嚴重的問題:井壁非常光滑,憑她一人之力,絕對不可能爬出去。她也不能報警,裝手機的小包放在沙發上了。

  這麼荒涼的私人住宅,又在這高高的山頂上,大約經年也不會有訪客的。

  難不成,自己要和這個陌生人死在一處?

  這時不知從哪裡吹來一陣寒風,陰慘慘的,一直冷到骨子裡去。皮皮越想越怕,愈發不敢懈怠,不但不停手,反而幹得更加賣力了。

  一下、兩下、三下。

  一直做了十一組,賀蘭靜霆的手指才突然微微地動了一下,緊接著,冰涼的嘴唇裡呵出一絲暖氣。她再接再勵,繼續往裡吹氣、按壓、又抬起臉來觀察他。

  賀蘭靜霆的胸膛漸漸地開始起伏,卻仍然一動不動地躺著。

  “賀蘭靜霆,你要是沒死,就說話吧!”

  過了片刻,他眉頭一蹙,閉著眼,有氣無力地說道:“沒法說話,我受傷了。”

  皮皮鬆了一口氣,同時,立即提高警惕,提高嗓門向他喝道:“賀蘭靜霆,你這披著羊皮的狼!老實交待,剛才你想幹什麼?”

  賀蘭靜霆反駁:“我什麼也沒幹。”

  “為什麼把我推到井裡?”

  “不是說,你想瞭解我的房間是什麼樣子嗎?這就是我的房間。”

  “那你也得好好說,幹嘛要推我下去?你究竟打的是什麼主意?”

  “到這個房間,除了跳下去,沒別的辦法。你總之是要往下跳的,不如我幫你一把。噢!噢!別踢我啦,我快沒有生育能力了。”

  “就你這壞蛋,還想生育!我讓你斷子絕孫!”

  “好吧,你弄死我,我們雙雙死在這裡。反正,沒我的幫忙,你是爬不出去的。”

  這話管用,皮皮立即不踢他了。

  “解開圍巾,勒得我的手挺難受。”

  “呸!呸!休想!” 皮皮叫道。

  他不理她,用口一點一點地咬開圍巾上的結,將鬆掉的圍巾一扔,扔到地上。

  “別惹我,我練過武術,你不是我的對手!”皮皮想擺個架式出來,卻發現井底很小,躺椅又很大,餘下的地方,根本容納不了一個人。

  賀蘭靜霆輕輕地哼了一聲,說:“就你這三腳貓的功夫?還叫武術?”

  然後,他坐了起來,從地上撿回眼鏡戴上,開始一件一件地脫衣服。

  皮皮愣了愣,傻眼了:“你……你幹什麼?”

  “脫衣服,月光浴。”

  “這麼冷的天,你也脫嗎?”她趕緊摀住眼睛,又將手指露出一道縫隙觀察他。

  “不算冷。”

  “你……你多少穿一點兒吧!”皮皮的聲音幾乎是乞求了。

  “為什麼?”

  “我……我是女的,男女有別……”

  “你剛才那麼踢我,我現在差不多也算是個女的啦。”他想了想,似乎覺得這是個合理的要求,說,“好吧,把那個浴巾遞給我。”

  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皮皮發現躺椅的下面有個小櫃子,她從裡面拿出一條雪白的浴巾遞給賀蘭靜霆。他轉身過去,用浴巾圍住下身,然後,怡然自得地躺在躺椅上,曲肱而枕,舒展著一雙修長的腿。

  月光淡淡地灑下來。

  空氣很冷,躺椅上的賀蘭靜霆看上去渾身冒著白氣,好像在練某種內功,又好像在洗蒸汽浴,一副怡然自得、愜意無比的樣子。

  皮皮面紅耳赤地斜睨著,遐想聯翩。

  過了一會兒,她猛然想起自己這次來淥水山莊的真正目的,不就是要採訪這個人嗎?現在兩人獨處一室,走也走不掉,真是大好的機會啊!

  皮皮趕緊掏出口袋裡的錄音筆,問道:“賀蘭先生,請問你為什麼要月光浴?”

  賀蘭靜霆沒有回答,嫌她很吵,又不便發作。過了一會兒才說:“不為什麼。一種愛好,一種習慣。”

  搞新聞的人見怪不驚,狗咬人不是新聞,人咬狗才是新聞。月光浴沒什麼新聞價值,充其量也就是一種養生運動,跟冬泳差不多。皮皮站累了,只好坐到他身邊:“那麼,你要曬多久?”

  “一晚上。”

  “一晚上?!”皮皮立即跳起來抗議:“那我怎麼辦?難道要我在這裡陪你一晚上嗎?”

  不知為什麼,也許他太容易被打倒了吧,皮皮並不害怕這個人,反而覺得今夜發生的事很有趣。

  “要是不願意,你就自己想辦法出去吧。”他說。

  “賀蘭靜霆!”

  “叫我也沒用。”懶洋洋的聲音。

  “看來你真是不想生育了!”皮皮又要向他揮拳,冷不防被他一拉,拉到躺椅上和他並排躺了下來。耳畔傳來緩緩的聲音:“為什麼要急於出去?你不覺得今晚的月光很美嗎?山上的蠟梅很香嗎?還有遠處風吹孔穴,草木折斷的聲音……

  “積雪初融,春泉湧動的聲音……”

  “鼴鼠飲河、冰層破裂的聲音……”

  “水獺做夢、流星滑落的聲音……”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8 22:41
一三

  “天籟如此動人,你應當珍惜這美妙的一刻,和我一起躺在這裡,靜下心來,細細品味。”

  “哦……”皮皮神思飄渺了,被那如夢如幻的聲音蠱惑了。

  夜半更深,寒氣逼人。皮皮雖然穿著羽絨襖,卻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大大的冷戰。握著錄音筆的手,幾乎凍僵掉了。

  她吸了吸鼻子,發覺自己的手忽然被賀蘭靜霆握住了,十指扣攏,一股融融的暖意從指尖傳了過來。

  他們的臉幾乎是挨著的,可以聽見彼此的呼吸,皮皮想轉過身去,卻被他拽了回來,心不禁砰砰亂跳。

  “你怕我?”他忽然說。

  “不怕。”

  “我可能會吃了你。”

  “怎麼吃?”

  “先從腳趾頭吃起,”他看著她,臉上浮出一抹幽深的笑意,“等快吃到頭頂的時候,我會問你疼不疼。”

  皮皮咯咯地笑起來了。笑到一半,又覺得頭皮發麻,渾身直起雞皮疙瘩。

  他們並排地躺在椅子上,看著圓溜溜的井壁,看著天上的月亮。

  過了一個小時,皮皮不耐煩了:“這井裡有什麼好呆的?多無聊啊。”

  “很遺憾,確實沒什麼娛樂的東西。”賀蘭靜霆說。緊接著,他想起了什麼,又道:“等等,我有一個短波收音機,你想聽嗎?”

  他的手動了動,從躺椅下面拿出一個很小的收音機,打開開關,放出古典音樂。

  皮皮接過收音機,將波段擰來擰去:“我看看有沒有夜間談心節目,以前有個‘潘多拉心理話’,FM1097,我挺愛聽的。”

  “不行,我得聽音樂。談心的節目很吵。”賀蘭靜霆一把奪過來,擰回原先的頻道,降E大調小夜曲。

  “這個台的音樂全是降E的,主持人真是有病呀有病。ABCDEFG,那麼多調,他偏愛聽這一種,還放個不休,真是吃多了撐的。”皮皮不甘心,在他耳邊使勁地嘀咕。這個牢騷可不是皮皮發的,是皮皮以前一位音樂系的室友發的。作學生的時候,她也是天天與短波收間機為伴。

  賀蘭靜霆不為所動,態度堅決:“我就愛聽降E調的。”

  “行,我讓著你。”皮皮大度的放手,“我比較喜歡有道德優越感。”

  “不不,我也喜歡有道德優越感。”賀蘭靜霆說,纖長的手指一撥,傳來女性頻道獨有的聲音,柔情萬千,如春雨綿綿:

  “——現在我們來接聽一位來自杭州的聽眾,王小姐,你好。我是潘潘,這裡是FM1097,潘多拉心理話。剛才我們談到了女性之間的友誼,似乎是和男性很不相同的。王小姐,你想和大家分享你的經驗嗎?……”

  這個欄目充斥了最最無厘頭的心理學八卦。賀蘭靜霆恨不能用手堵住耳朵。皮皮心裡一陣竊笑。

  聽了不到十分鐘,賀蘭靜霆就打起了呵欠,似乎想睡了。他微微地翻了一個身,側著臉,對著她。

  啊啊啊,這可不能睡著了呀。皮皮連忙打開錄音筆:“賀蘭先生,現在我能採訪你嗎?”

  “不能。”

  “為什麼?”

  “鑑於你剛才的行為,你已喪失了這次機會。”

  “那麼,賀蘭先生,送我回家。”

  “再過兩個小時。”

  “我現在就要回家!”皮皮的嗓音提高了八度。

  “請便,”他指了指井口,“我建議你光著腳爬,爬上去的可能性比較大。”

  “你……你不幫我?”啞然了。

  搖頭,聳肩,很遺憾。

  皮皮本已經坐了起來,聽了這話,又“砰”地一聲倒在躺椅上。她今天也很累啊,現在都疲倦得睜不開眼睛了:“好吧,我睡了。我早八點整上班,記得七點半叫醒我。”

  說罷,將他身上的浴巾一拉,搭在自己的身上,“浴巾我得蓋著,我冷。”

  他愣了愣,意識到自己赤裸著,臉居然騰地一下紅了:“那,那我怎麼辦?”

  “我怎麼知道?”

  “我用你的圍巾好了。”他拾起地上的圍巾,圍住自己的腰,又怡怡然地躺了下來。

  皮皮無語了,恨恨地睡了。

  半夜,皮皮醒過來,天外的月光依然清冷,賀蘭靜霆依然睡在她的身邊。曲著身子,緊緊貼著她的羽絨襖,埋著頭,睡得很熟。

  她忍不住又有一點好奇。從小到大,皮皮從沒有看見過男人的身體。就是家麟,十幾年來,她也只在下暴雨的時候接觸過一次。此後,從碰碰指頭到牽手都經過了漫長的六年。

  所以,機會難得,免費的生物課,皮皮低頭下來,將他的身體細細地研究了一下。

  嗯,還行,難得的標本啊……

  月華如練,星光熠熠。皮皮發現賀蘭靜霆的頸子上掛著一塊形式奇特的古玉,一頭是圓的,鏤空雕著花紋。一頭是尖的,微微上挑,好像犬牙。皮皮暗暗地想,戴這樣的玉,會舒服嗎?那麼尖,會不會戳到自己?不過,那玉質料極佳,潤如雨過天青,在月輝中泛出一道清涼的幽光。

  皮皮醒來的時候,天已經亮了。她發現自己合衣睡在一張很舒服的大床上,連鞋子都沒有脫。

  她走到客廳,發現賀蘭靜霆沐浴一新,西裝革履,正在戴手錶。

  “如果想洗澡的話,你可以用我的浴室。”他說。

  “呃……不了。”

  她有點訕訕的。自己到洗手間去胡亂地洗了一把臉,漱了漱口。

  “我送你到地鐵車站。”他站了起來。

  這回,他的手中有一根盲杖。他果然什麼也看不見。

  出門的時候皮皮記住了門牌號碼:閒庭街56號。

  他將盲杖拿到手中,卻沒怎麼用,神態也不像瞎子那樣猶疑。

  “別送了,我自己可以走。”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8 22:41
一四

  “下山的路很長。”

  他們並肩走了一段,賀蘭敬霆一直默默地跟著她,不緊不慢,神態從容。

  “我不相信你什麼也看不見,至少可以看見一點光吧?”皮皮說。

  “什麼光也看不見。”

  “那你晚上的視力是多少?”

  “1.5。”

  “這麼說,其實你晚上是不必戴眼鏡的。”

  “嗯。”

  “那你為什麼又要戴?不麻煩嗎?”

  “不麻煩,習慣了。”

  到了車站,皮皮掏出車票正要和他告別,遲疑了一下,忽然壯著膽子問道:“賀蘭先生,你……是人嗎?”

  驀然間,賀蘭靜霆的眼角浮出一道笑紋,笑紋迅速隱去了。他低頭沉默了片刻,好像在思考什麼才是合適的答案。然後,抬起頭,淡淡地說:

  “我不是人,是什麼?”

  7

  皮皮在離報社不遠的一個大院裡有一間單身宿舍。非常小,只有廚房和臥室,洗手間是公用的。皮皮一般是週末回家,平時住宿舍。所以,她一夜未歸,也無人過問。

  換了一套衣服,正準備去上班,手機響了。

  “皮皮,給家麟媽過生日的禮物我給你買好了。極品燕窩,市價一千三,我從徐阿姨那裡拿的,也要八百八。這事兒就這麼定了,你聽媽媽的,沒錯兒。”

  八百八!這麼貴?

  皮皮暗暗地抽了一口涼氣。

  為了家麟媽的五十壽旦,皮皮一家人合計了整整半個月。其實也不過是家麟隨口說了句會帶皮皮吃個晚飯,皮皮全家都緊張了。經過一番仔細的分析,大家一致認為這是一個信號,說明家麟有意要向家裡正式公開他們的戀愛關係。那麼,皮皮這次上門的意義就不一樣了:就不能太隨便,得提點貴重的東西。再說,家麟那樣的家庭,逢年過節,送禮的人多了去了,一般的禮物也看不上,千萬別讓人以為是怠慢了。

  禮物的方案提了好幾種,包括名茶、名酒、洋參、化妝品、手飾、皮包、絲綢布料……再搭上五瓶皮皮奶奶做的豆瓣醬。豆瓣醬倒是馬上就做好了,皮皮奶奶還特地花錢到市場去買了進口的玻璃瓶來裝好。剩下的就頗費腦筋。家裡拿出這麼大一筆錢只是為了買件禮物,真是有始以來的第一次。大家都認為要慎重。結果商量了整整兩個星期也沒定下來。便宜了,不好意思。貴了,送不起。皮皮煩得只想自己掏腰包。可是,她已經把每月工資的三分之二上交給了家裡,剩下的只有飯錢和少得可憐的零花錢,打算就買兩罐好茶送去算了,皮皮媽死活不答應,說是簡慢了,還得送點特殊的。

  一想到家麟的媽媽孟阿姨,皮皮就有些氣餒。高中畢業之後,除了過年照例去拜個年之外,她再也沒去過家麟的家。一來是自己年紀大了,老去不好意思;二來皮皮心裡悄悄地覺得,孟阿姨對她倒還客氣,卻不是很熱情。至少不像幼兒園時候那樣熱情:會抱著她買冰棒,會給她織毛衣,會叮囑只比她大兩個月的家麟照顧她,會不斷地告訴皮皮的媽媽男孩子太淘氣,她就想要個女孩兒。

  也可能是自己太敏感了吧。

  孟阿姨對家麟特別嚴,近乎苛責。家麟數學考了八十分,回家就要挨媽媽的尺子。家麟挨了打就往皮皮家裡鑽,奶奶心疼了,去勸孟阿姨,孟阿姨不以為然,說女孩子成績不好,還可以嫁個好男人。男孩子成績不好,就沒救了。

  於是,家麟的成長就成了一道百米欄的跨越賽。裡面所有的障礙物都由他的母親設定。大學二年級考六級。畢業考研究生。研究生一年級考托福。托福過了考GRE。一關接著一關,沒個止境。家麟恨恨地說,等我出了國她就管不了我了。

  皮皮的心裡卻悄悄地恐慌起來了。

  她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如果自己跟著家麟出了國,能幹些什麼?讀書和學習都不是她的長項。打工嗎?當女招待嗎?住家生孩子嗎?

  她不可以沒有家麟。

  三個月前,經過一番激烈的思索,皮皮在離宿舍不遠的一個托福速成學習班裡報了名。老師是新東方的,掏錢交完學費,換得一大疊教材。在所有科目裡,皮皮的英文仍次於語文,屬於強項,成績忽好忽壞,並不穩定。不過高考時卻考出了一個驚人的九十五分,年級第二,比家麟還高。成了那年高考的一段傳奇。後來上了大學,英文不重要,成績自然又掉了下去。皮皮決定悄悄考托福,考個好成績出來,嚇家麟一跳。

  電話那端,皮皮媽還在興致勃勃地談自己如何與徐阿姨還價。

  皮皮看了看表,快刀斬亂麻:“好吧媽媽。反正下個月報社會發獎金,這算是我買的吧。”

  “自家人講什麼錢嘛,我的錢就是你的錢。只要家麟媽高興就好。”

  掛掉電話,皮皮忽然覺得有點心酸。媽媽這個月老是咳嗽,喉嚨都是嘶啞的。醫生說川貝枇杷膏管用,她不捨得買,嫌貴了,自己每天蒸梨子水喝。還是皮皮看不過眼給她買了四瓶。如今一出手就是八百八,夠大方的。八百八,要爸爸賣多少東西才能掙回來啊?

  週二是總編辦例行的歸檔時間。皮皮從早忙到晚,一天很快就過去了。下班時候,衛青檀果然給她送來了一張實習記者證,皮皮驚喜過望,連忙向她匯報了昨天採訪的情況。她只說,她終於成功地和賀蘭靜霆搭上了話,還就古玉問題探討了十分鐘。至於昨晚發生的怪異的事,則全部隱去不談。畢竟在新聞單位混了一年,皮皮知道謠言的速度,說出來自己肯定會名節不保。

  “呵呵,進展不錯。果然這個賀蘭對你戒備不深。”衛青檀把一顆孕婦維生素塞進口裡,仰頭灌下半瓶礦泉水,然後從包裡掏出一個筆記本,“據線報,賀蘭靜霆明天會去景田拍賣行競拍幾件古玉。其中有一件戰國時期的玉虎,據說是他的最大目標。他今晚要去V市博物館。”

  “V市博物館?去那裡幹什麼?”

  “不知道。”

  V市是隸屬C城的地級市,離C城不遠,高速公路一個半小時的車程吧。

  皮皮拿起記者證,抓上自己的小包就往門外走:“我去V市博物館找他。”

  “你有他的手機號嗎?”

  “……沒。”那天把賀蘭靜霆的名片扔了,皮皮真是悔到腸子裡去了。

  衛青檀遞給她一張紙片,上面寫著一個號:“皮皮,這就是老記者和新記者的區別。”

  “他住閒庭街56號。”皮皮及時地加了一句。

  衛青檀雙眉一挑,拿起筆記本就記,“你還真行。這個我倒不知道。”

  皮皮走到門口大廳,撥通賀蘭靜霆的手機。

  那邊傳來懶洋洋的一個“喂”。

  “我是……關皮皮。”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8 22:41
一五

  “哦。”賀蘭靜霆的聲音有點吃驚,“你怎麼知道我的電話?”

  “你不是給過我名片嗎?”

  “名片上是辦公室的座機。”

  穿幫了。

  “是博物館的人告訴我的。”

  “不可能,除非你認得館長。”

  “你怎麼知道我不認得館長?”

  那邊沉默。

  過了一會兒,賀蘭靜霆問道:“找我有事?”

  “今天能採訪你嗎?”

  “不能。”

  “是這樣,聽說你要去V市博物館。我能和你一起去嗎?”

  “你去幹什麼?”

  “去看看你去那裡幹什麼。”

  “荒唐。”

  電話掛了。

  皮皮二話不說,坐上去V城的大巴。

  冬季天黑得很早。到了V市博物館的大門,皮皮發現還在開館時間。買票進去一打聽才知道,博物館正在做一個百年老照片回顧展,同時播放老電影。為了吸引更多的人來看,不惜延長開放時間。

  在門口等了半個多小時,果然看見從門外走進來的賀蘭靜霆。

  皮皮趕緊迎上去:“嗨,賀蘭先生!”

  賀蘭靜霆不耐煩地皺起了眉,看了看大廳,神態有些詫異,半晌嘆道:“也就半年沒來,這裡的佈置全變了。”

  地方和省市的差別還是很大的。V市博物館看上去很破爛,大門失修很久了,牆壁層層剝落,洗手間的氣味瀰漫了整個大廳。

  賀蘭靜霆徑直往裡走,走了幾步,發現皮皮一直跟著他,又停住了:

  “為什麼跟著我?”

  “這是公共場合,我往哪裡走你管得了嗎?”

  賀蘭靜霆看了看自己的手錶,顯然沒時間和她嘴仗,繼續向前。

  尾隨他進了一間辦公室,裡面走出一位秘書模樣的中年婦女,手裡還有一把瓜子:“先生您找哪一位?”

  “我是C城博物館的顧問,賀蘭靜霆。”他遞上去自己的名片,然後非常有禮貌地和她握手,“您好。”

  “您好。”

  “我想來這裡看看貴館的一件古玉藏品。”他拿出一張圖片,“就是這件。戰國玉虎。”

  然後,他遞給她兩張紙:“這是介紹信和我的身份證。”

  那位秘書仔細看了看那介紹信,又看了看皮皮,問道:“那麼,這位是——”

  不等賀蘭靜霆開口,皮皮搶著回答:“我是賀蘭先生的工作助理。”

  “稍等,我去庫房裡問一下。”

  辦公室看上去很雜亂,桌上堆著一疊紙。右角放著一台老式計算機,屏幕上滿是灰塵。就在這當兒,皮皮的肚子咕咕地叫了起來。為了趕上大巴,她沒顧上吃飯,現在,肚子真的餓了。

  肚子繼續叫,在這安靜的博物館,聲音簡直算是響亮了。皮皮很尷尬,低頭悄悄地看了一眼賀蘭靜霆。

  他的臉上沒有半點表情,在一旁無聲無息地坐著,置若罔聞。

  過了一會兒,秘書回來了,一進門就搖頭:“對不起,您說的那件古玉不在。”

  她做出送客的姿態。

  “不在?”賀蘭靜霆沒有一點要走的意思,冷冷地哼了一聲,“這是國家文物,你說不在。什麼意思?”

  “不在就是不在,那能有什麼意思?”秘書的口氣很強硬。

  “國家文物,它能不在嗎?”

  “不在的意思……就是說,在館長那裡,在他的辦公室。”秘書終於坦白。

  “那就麻煩您向館長請示一下。”

  秘書還想推托,見賀蘭靜霆臉沉似鐵,遲疑片刻,到隔壁房間打電話。

  過了一會兒她回來說:“請跟我來。”

  8

  玉虎靜靜地躺在鋪著絨布的木桌上,只有手掌般大小。頭部的玉質都剝蝕了。

  賀蘭靜霆戴上軟布手套,將玉虎拿在手中掂了掂,又掂了掂,然後放下來。拿起放大鏡和聚光電筒,仔細查看上面的紋路和沁色。

  “這是假的吧?”皮皮湊在一旁,指著虎背上的兩個圓孔:“戰國時期的工匠能鑽那麼圓的孔嗎?這孔看上去像是機器鑽的。”

  “良渚時期的孔就有這麼圓。”

  “良渚時期在戰國時期的前面還是後面?”

  “距今五千年。”

  “……那是前面還是後面?”

  某人嘆氣:“前面。”

  她們的身後站著兩個高大壯實的保安,面無表情地看著前方。

  賀蘭靜霆將射燈扭到最亮,對著光,用一把軟尺測量花紋的長度和間距。

  過了片刻,見他長久不說話,皮皮又說:“這裡光線明明不好,你幹嘛不把墨鏡摘了?如果是怕掉了,我可以替你拿著。”

  “麻煩你就把我當成瞎子好了。”

  “昨天在博物館裡你就沒戴眼鏡嘛。”

  可不是,皮皮記得一清二楚。當時賀蘭靜霆一聽見她的動靜就迅速地戴上了眼鏡。恍然間,她好像悟出了什麼,“難道你只有我在身邊的時候才戴眼鏡?”

  “是的,顯得你特重要,對不?”

  皮皮閉嘴。

  又過了半個小時,皮皮忍不住催促:“你看完了嗎?”

  “沒有。”

  “還要看多久?”

  “再過一會兒。”

  “我餓了。”

  “門外有餐廳。”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8 22:41
一六

  “我不夠錢。”由於急著趕大巴,皮皮坐的是空調直達超豪華的車型。付完車票所剩無幾。剩下的錢還要買回去的車票。

  賀蘭靜霆站了起來,跟保安打了聲招呼,將玉虎還了回去。

  博物館門前是一條繁華的大街。

  賀蘭靜霆問道:“你想吃什麼?”

  “……面條。”

  “如果有錢你想吃什麼?”

  “水煮魚片。”

  他帶著她去了一家川菜館。

  兩人坐定,皮皮一翻菜單,嚇了一跳:“川菜怎麼能這麼貴?”

  賀蘭靜霆看著她:“我請客。”

  皮皮點了兩個菜,一個水煮魚片,一碟蘑菇菜心:“水煮魚挺多的,兩個人吃夠了。”

  賀蘭靜霆不吭聲。等服務生拿走了菜單,他說:“我什麼也不吃,就你一個人吃。”

  一個人吃啊?是不是沒點到他喜歡的菜?

  皮皮有點不好意思,忙說:“不吃怎麼行,你不餓嗎?”

  “不餓。”賀蘭靜霆淡淡地說。

  “那你……平時晚飯都吃些什麼?自己做嗎?”

  “我吃的東西,你是不會喜歡吃的。”

  皮皮笑了:“不會吧。我可是雜食動物,什麼都吃的。說說看,你喜歡吃些什麼?”

  賀蘭靜霆抬頭看了她一眼,說:“我吃花。”

  “花?”皮皮沒聽清:“西藍花?花菜?花木耳?花椒?”

  賀蘭靜霆搖頭。

  皮皮的目光正好落在桌子當中的花瓶上。裡面放著兩朵康乃馨。

  “你是說……鮮花?”

  “嗯。”

  她指了指花瓶:“這種?康乃馨?”

  “紅花。”

  “這是康乃馨。”

  “我叫它紅花。”

  “當然……它是紅的。”

  皮皮覺得,他們的談話開始有新聞價值了。於是她緊追不放:“OK,你吃花,鮮花。怎麼吃?風乾泡茶?做成蜜餞?糖炒還是水煮?”

  “生吃。”

  皮皮將康乃馨摘下來,遞給他:“你吃給我看,好不好?”

  賀蘭靜霆沒有接:“不吃。”

  “這就是花,你為什麼不吃?”

  “用過化肥。”

  “……你只吃綠色食品?”

  “嗯。”

  皮皮想了想,又問:“那你一天要吃多少朵花?是按朵算嗎?還是論斤?”

  “沒數過。”

  “你從哪裡買花呢?花店嗎?”

  “自己種。我有一個很大的花園。”

  “萬一……萬一收成不好,不夠吃了呢?”

  “那就餓著。”

  皮皮打量他的身材,半晌,嘆道:“營養不夠啊……難怪你這麼瘦。”

  水煮魚片端上來了,皮皮只好一個人吃。賀蘭靜霆在一旁默默地看著她。

  她很餓,一連吃了兩碗米飯,都顧不上說話。

  吃了飯,賀蘭靜霆又給她點了一碗菠菜湯:“喝點湯吧,你吃得太快了,會不會嚥著?”

  皮皮擦了擦嘴,從口袋裡掏出一塊小玉遞給他:“這是我買的一塊玉,你給看看。”

  早上出地鐵站時,她在地攤上買了一塊玉,看上去綠油油的,成色不錯,二十塊錢。

  賀蘭靜霆看了一眼,輕笑,隨手扔進垃圾箱裡。

  “喂,我的玉,幹嘛扔了!”

  “垃圾。”

  皮皮搶到垃圾桶邊,正準備翻找。冷不妨旁邊一位客人對著垃圾桶吐了一口痰。

  一隻手拉住了她:“別找了。”

  賀蘭靜霆說:“不如我送你一樣東西吧。”

  “我……我為什麼要你的東西?”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8 22:41
一七

  “不是什麼貴重的東西,不過,是吉祥物。”

  他從懷裡掏出錢包,錢包裡有個裝硬幣的小袋。打開小袋,他變戲法似地從裡面拿出一顆彈丸大小的珠子,紅色的。用一道黑色的細繩將珠子穿了,系在她的左手腕上。隨手打了一個結。

  皮皮發現,他打結的動手很麻利,也很奇特。打出來的結層層環套,弄出一朵空心小花的形狀。

  “好了。”他用小刀割掉余繩。

  “這珠子是什麼做的?不像是玉呢。”皮皮將珠子移到手心把玩。發現它很硬,也很沉,可是表面並不是很光滑,仔細一看,有細細的孔穴和紋理。

  “不是玉。”

  “是……佛珠嗎?”

  “差不多。”

  他忽然坐到她身邊的椅子上,神秘地說:“我教你怎麼玩。”

  攤開手腕,賀蘭靜霆將珠子移到她的脈搏處。那珠子便輕輕地震動起來。

  “看,看,它會動呢!”皮皮輕呼,“它好像要跳起來了。”

  “它很喜歡你聽你的心跳。”

  “喔……它還會發熱。”那珠子漸漸地微微發燙。

  “別玩太久了,你的心跳也會跟著變快的。”

  9

  雖然不知它為何物,皮皮的警惕還是很高的:“請問,帶久了我會得心臟病嗎?”

  “不會。”賀蘭靜霆將珠子從她的手心移開,淡淡地說,“這東西雖不值錢,卻一直跟著我。如果哪天你不想要了,不要扔掉,仍舊還給我。好嗎?”

  “好啊。”皮皮雙手托額,定定地看著他,“可是,賀蘭先生,你為什麼一定要戴墨鏡?你明明晚上看得見。”

  “叫我賀蘭靜霆。”

  “賀蘭靜霆,你為什麼一定要戴墨鏡?”

  “我可以不戴墨鏡。”

  “哦?”

  “但我不敢取下來。”

  “……為什麼?”皮皮端起茶,喝了一口。

  “我怕你會愛上我。”

  “……什麼?”眼珠子瞪圓了。

  欲言又止,賀蘭靜霆終於很深沉地說了一句:“因為我長得特英俊。”

  “噗——”皮皮噴了。

  皮皮覺得,天底下沒有任何一個男生可以帥過家麟。何況相識多年,她與家麟之間,相貌早已變得不那麼重要。如今,居然有個人向她宣稱自己很英俊,居然認為這就是魅力,皮皮覺得很搞笑。

  “會嗎?”她用餐巾紙擦了擦臉,“你可以很自戀,我可沒那麼花痴。”

  “別這麼說,愛美乃人之本性。”

  他摘下的眼鏡,向她抬眼而視,擺出一個很酷的造型。

  滑稽的樣子,幾乎令皮皮笑倒。

  可是她很快又怔住了。因為賀蘭靜霆說的是實話。響噹噹的大實話。

  他就是太英俊了,竟給人一種禍害的嫌疑。

  皮皮覺得,戴著墨鏡的賀蘭雖然眉宇分明,卻也只是給人一種冷俊從容的印象。摘掉眼鏡的賀蘭,雙眸黑不見底,卻又亮若點漆,能勾人魂魄。可是,看來看去皮皮又覺得,和常人相比,賀蘭靜霆的眼睛好像缺了點什麼。那道漆黑的瞳仁如遠山晨霧、捉摸不定,又如一池春水、清澈見底。明明十分神秘,卻又令人信賴。皮皮不知道為什麼他的眸子可以同時能給人以兩種完全不同的感覺。

  就算皮皮平生沒見過美男,在新聞單位工作,天天看報紙,至少也見過不少美男的照片。好萊塢的性感男、畫報上的時尚男、體育場的肌肉男、日劇裡的腹黑男、瓊瑤電影裡的溫柔多情男、乃至香菸廣告裡的西部粗獷男,皮皮都能欣賞。因為他們再怎麼美都有一股子“人”氣。

  這正是賀蘭靜霆身上缺少的地方。他很美,卻美得有些不真實。就像羅丹的雕塑,本來是用來觀賞的,突然穿著衣服走在大街上了,未免嚇人一跳。

  愕然了很久,皮皮下巴有點發酸。此外,不知為何,她的心也跳得很快。

  面前的人眸光忽轉,眼底儘是笑意:“皮皮,晚上陪我曬月亮吧。”

  “呃——”

  “皮皮。”

  回過神來,皮皮記住自己的任務:“可以呀。那我可以採訪你嗎?別緊張,我只是想瞭解一下你的日常生活。”

  “可以採訪,不可以報導。”他的嗓音很溫和。

  “我們晚報想做個弘揚傳統文化的專訪。這對你,對你的博物館都是大好的宣傳機會。”

  “我不喜歡被宣傳。”

  “不是宣傳你,是宣傳傳統文化,宣傳你對傳統文化的貢獻。”

  “那都是一個意思。不。”

  “絕對不涉及你的個人隱私——”

  “不。”

  “如果不是我採訪你,也會有別人來採訪你。這是個被傳媒操縱的世界,你不可能逃遁。”

  “我說過了,謝絕報導。”

  “那好,”皮皮說,“我採訪你,但不報導。”

  報導可以由衛青檀來寫。

  “我們回去吧。”賀蘭靜霆說,“你坐我的車好嗎?”

  “行啊。”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8 22:42
一八

  一起走回停車場,皮皮又發現了一個怪現象:賀蘭靜霆雖然沒有戴眼鏡,他的雙眼一直像盧舍那大佛那樣微微合起,一副提不起精神的樣子。

  等他用搖控鑰匙打開車門的時候,皮皮終於忍不住問道:“你的眼睛為什麼一直是半閉的?你的大腦受過傷嗎?”

  賀蘭靜霆籲出一口氣,無可奈何地看了她一眼:“你覺得我像是個大腦受過傷的人嗎?”

  “嗯——不好說。”

  賀蘭靜霆本來要打開門,聽見這話,停住了:“何以見得?”

  “我更正一下。你的大腦可能沒受過傷,但你一定不是人。”

  低頭沉默片刻,賀蘭靜霆避而不答:“上車吧。”

  汽車在漆黑的郊區公路上行駛,路過幾道空曠的田野。

  又是那個電台。放著令人昏昏欲睡的降E調小夜曲。這好像是賀蘭靜霆最喜歡的音樂,百聽不厭。

  無事可做,皮皮只好不停地喝汽水。

  過了半個小時,她忽然推了推賀蘭靜霆的胳膊:“能停下車嗎?”

  “怎麼了?”

  “我要上廁所。”

  “再開四十分鐘有個加油站——”

  “等不及了。”

  車立刻停了,皮皮跳下車,四下張望:“這附近哪裡有廁所?”

  “據我所知,這附近都是農田,沒廁所。”

  “那……那我怎麼辦?”

  “就地解決。”他指了指遠處一棵樹。

  “呃……那裡?”到達那棵樹要越過一片長長的灌木,四周黑漆漆的。

  皮皮有點害怕了,“那裡——會不會有蛇呢?”

  “你知道蛇字裡為什麼有個‘它’字嗎?”

  “不知道。”

  “因為‘它’是小蛇的意思。古代的時候,草地裡有很多蛇,所以上古的人見了面互相問候,都說‘無它乎’?”

  “你是說,這草地裡也有很多的蛇?小蛇?”

  “肯定的。”

  “賀蘭靜霆,麻煩你下來一下。”皮皮板起了臉。

  “下來幹嘛?”

  “你得保護我。”

  “為什麼?”

  “我保護過你,對吧?現在輪到你保護我了。”

  “……行。”回答得很勉強,同時加上一個前提,“如果有狗來,我會自己先跑掉的。”

  “我知道。”

  他們相攜走入草叢,過了一會兒,皮皮用礦泉水洗了手,又一起走出來。

  夜很靜。

  山氣空濛,冷月當空。

  皮皮呵出一口氣,暖了暖自己的手:“今天的月亮真好,你應當好好地曬一曬。”

  “說得不錯,”賀蘭靜霆微笑,“不如我們現在就曬吧。”

  皮皮微微納罕:“現在曬?怎麼曬呀?”

  “上車頂。”

  他身手敏捷地爬上車,又將皮皮一把拉上來。然後脫下大衣,讓皮皮躺在上面,自己亦躺在她的身邊。

  “冷嗎?”他問。

  “還好。”皮皮吸了吸鼻子。

  “把我的圍巾戴上吧。”圍巾將她的臉包住了。

  仰望蒼穹,賀蘭靜霆的雙眼終於緩緩地睜大了,漠然直視空中的圓月。

  “哎,賀蘭,”皮皮忽然問,“你是外星人嗎?”

  “我像外星人嗎?”

  “有點像。我覺得你在接收你們星球的信號。”

  “嗯,那麼,你猜猜看,我來自哪個星球。哦,對了,在問這個問題之前,我得問問你高考地理考了多少分,能不能和我討論這個問題。”

  “……六十一分。”

  “也就是說,你其實沒什麼天文知識。”

  “……沒有。你會不會像超人那樣,來自氪星球?”

  “當然不是,”他很認真地說,“我不是外星人。我一直住在地球。”

  “可是,為什麼剛才你一直垂著眼皮,一看見月光你就睜眼了呢?”

  “嗯,這是個很好的問題。說明你有很強的觀察力。”

  “謝謝,你能告訴我為什麼嗎?”

  “看,剛誇完你有強大的觀察力,你就放棄觀察要問答案了。這可不行,你得繼續觀察。”

  “那麼說,你已承認你不是人了。”

  “我身上有哪點地方不像人?”

  皮皮坐起來,看了看他,想了想,嘆了一口氣,又躺下了:“沒有。不過,沒聽說有人要曬月亮的。”

  “怎麼沒有?‘床前明月光’不是?”

  “那也算啊?”

  “人家不是‘舉頭望明月’嗎?”

  “得,您就繼續忽悠我吧。”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8 22:42
一九

  “要說忽悠,”賀蘭靜霆話鋒忽地一轉,“天底下數你們的報紙最忽悠。”

  “我們報紙怎麼忽悠了?”

  “來來來,把你們的報紙拿出來。”

  皮皮不服氣,從包裡掏出張今天才出版的C城晚報:“在這裡。”

  兩人翻過身來,將報紙攤在車頂,賀蘭靜霆拿出手電筒往上照:“你看好,我來給你讀一讀。”

  “這是頭版新聞:‘二號公路發生連環車禍,兩死一傷。公安部門提醒市民注意交通安全。’”

  “這怎麼啦?車禍不是天天都有的嗎?這是真實報導。”

  “當然是真實的,你看這裡。”他將報紙翻了一頁,指著一個廣告:“‘安順保險,給您幸福平安的承諾。’看出這兩條的聯繫了嗎?”

  “沒看出。”皮皮很老實。

  “沒關係,再來。容我慢慢啟發。這是副刊頭條:‘港姐選美進入最後決戰,十位候選人綜藝大比拚’。”皮皮仔細看了看那十張臉的照片,個個美倫美奐,貌似天仙。

  賀蘭靜霆嘩嘩地翻報紙,指著最後一版的一個廣告:“千美醫院,C市整形外科第一家。”

  皮皮忽然震驚了。

  “明白了?”

  “你是說……”

  “報紙總是告訴你,這個世界不安全,什麼都會發生。對不對?為了讓自己更安全,你要幹什麼?買保險。”停頓片刻,賀蘭靜霆又說,“報紙上充滿了明星的照片,對不對?它告訴你,你的臉應當像她們一樣完美。可是,你有那麼完美的臉嗎?沒有。怎麼辦?買化妝品、去美容院、做整形手術。”

  皮皮結舌了:“你是說,報紙上的新聞都是陰謀?”

  “差不多。至少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是這樣。”

  “所以……你從來不看報紙?”

  “不看。”

  “你從來不關心世界的變化?”

  “我挺關心的,但不必看報紙。”

  “你是伊壁鳩魯派的吧?”

  “不是。我自成一派。”

  皮皮咯咯地笑,眼見前方一道濃雲,便說:“月亮沒了,咱們走吧。”

  回到淥水山莊,賀蘭靜霆徑直去了井底曬月亮。皮皮坐在他身邊,望著圓圓的夜空。過了片刻,見賀蘭靜霆一直不說話,她道:“如果這時候下雨了你怎麼辦?”

  賀蘭靜霆手摸井壁,似乎按動了一道開關,井上的兩塊巨石猛然移動,兩秒鐘之內便將井口嚴絲合縫地堵住了。

  皮皮驚道:“原來這裡還有一道機關!”

  “是啊。”

  “太黑了!”

  賀蘭靜霆又按了一下機關,巨石移動,井口張開:“就這麼簡單。”

  “機關在哪裡?我來試試。”皮皮從躺椅上跳下來,去摸井壁。按照賀蘭靜霆指給她的方向,果然摸到一個淺淺的小坑,裡面有一個圓形旋紐。她輕輕一按,巨石合攏。再一按,巨石移開。

  皮皮覺得很好玩,便按了無數次。一直按到賀蘭靜霆快要煩昏掉了。

  “你按夠了沒有?”

  “沒有。我再玩一次哈!”

  皮皮又按了一次,這一回,巨石合攏卻突然不再張開了。

  機關失靈了!!!

  皮皮手忙腳亂地又將旋紐按了十幾次,那兩塊巨石紋絲不動。

  “賀蘭,怎麼辦?機關壞掉了!你會修嗎?”

  “不會。”

  “那我們豈非要悶死在這裡?”

  “你可曾看過一部電影,叫作《午夜凶鈴》?”

  “嗚——賀蘭靜霆,你別嚇我!!”

  “井下挺好,就是有點黑。對於我這瞎子來說,不算什麼。你若天天呆在這裡,慢慢也會習慣的。”

  聽了這話,皮皮頓時毫毛直豎,緊緊抓住賀蘭靜霆的手:“拜託你別開玩笑啦,趕緊起來修一下吧。也許就是一個齒輪壞了。你弄一弄就好了。”

  她的聲音已經是嗚嚥了。

  可是,賀蘭靜霆仍然很愜意地躺著,一動也不動:“就是壞掉了,修不好的。”

  “賀蘭靜霆!你別嚇我……你若嚇我,你就不是人!”

  黑暗中,面前人“嘶”地一聲笑了。

  聽見這個笑聲,皮皮幾乎要昏厥了:“賀蘭靜霆,你……你究竟是誰?”

  那聲音很溫柔:“你說對了,我不是人。”

  皮皮猛地跳起來,退到井壁,在黑暗中擺出了防犯的姿勢:“胡說!你明明是人,你!你身上的每一處都是人的樣子!”

  “我真的不是人。”

  “你……你證明給我看。”

  “我問你,人的心跳每分鐘多少下?”

  “七十下。”

  黑暗中,賀蘭靜霆伸出一隻手,將她的手拉過來,按在自己的胸口上。

  像冬眠中的動物,他的體溫很低,甚至有一股淡淡地,說不出的寒意。

  “我從一數到六十,正好一分鐘。”賀蘭靜霆緩緩地開口,“一、二、三、四、五、六……”

  皮皮呆住了。

  不知是由於體溫,還是由於恐懼,皮皮覺得自己的手突然間喪失了知覺。不僅是知覺,連智力也一併喪失了。

  三次。

  賀蘭靜霆的心跳每分鐘只有三次。

  10

  此時此刻,皮皮只希望自己是只壁虎,能迅速沿著光溜溜的井壁爬出地面逃之夭夭。

  可是黑暗中,除了自己的喘息,四周就像墳墓一樣寧靜。她用指甲在井壁上用力地刮了幾道,堅硬的花崗石,不留半分痕跡。

  緊接著,卻是賀蘭靜霆“嗤”的一聲輕笑,不明不白,意味無窮,像一根針刺破了充滿張力的空氣。皮皮頓時緊張到不能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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